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42

林晓月老师:

    我非常喜欢你主持的“晓月信箱”栏目。我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在方城大厦上班。前些时候,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死了一个女孩,是被人勒死的。当时,我在议论纷纷的人堆里看了一眼那尸体,并没看清她的脸。结果,当晚我就开始做噩梦。第二天上班,我将车开进停车场后也害怕得手心冰凉。这停车场很大,光线又暗,我好几次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柱子旁边,走近后却没有人。进电梯时,如果里面没人我也很害怕,因为死去的女孩就是在这大楼里工作的,我总觉得会在电梯里遇见她……林晓月老师,我现在每天都充满恐惧,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是一个十分胆小的女孩,可这次仅仅是看了一眼尸体,怎么会久久不能消除恐惧情绪呢?我希望得到你的指导,或者,我是不是该去看心理医生?总之,只有你的帮助才能让我克服恐惧,谢谢!

    你的忠实读者?摇晶晶

    在这里看见方城大厦的职工写来的信,郑川备感蹊跷。大楼里住着大大小小20多家公司,这个叫“晶晶”的女孩是哪家公司的不得而知。看来,她和郑川一样正在受着死者身影的缠绕,并且,她正在向同样已经死去的林晓月求助……郑川感到头脑一片迷糊。整个杂志社空无一人,这间宽敞的办公室在他眼中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郑川坐在办公桌前,他望着窗外,从这里可以看见繁华的大街,这使他相信自己处在真实的环境中。

    “你来了吗?”一声轻柔的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郑川猛地转过头来,一个长发女孩站在他的面前。她大约25岁左右,手上拿着一把梳子,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像是刚洗了头的样子。

    女孩也吃了一惊,后退半步问道:“你找谁?”

    “我,我找林晓月。”郑川冲口而出答道。这女孩进来时他怎没听见声音呢?他盯着她手上的梳子,一下子难以猜测她是何人。

    “林晓月?”女孩又往后退了半步,“你是谁?她已死去一年多了,你还不知道?”

    郑川赶紧递上自己的名片说:“我是林晓月的中学同学,一起下乡当过知青的,许多年没有联系了。”

    女孩看了看他的名片,脸上的紧张表情消失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差点认错人了。我是这里的编辑,叫鄢红。”

    “怎么就你一个人上班?”郑川不解地问。

    鄢红说,杂志社实行半天坐班制,编辑们下午都在家处理稿件,今天下午轮到她值班,刚去淋浴间洗了个头。因为有作者说要送稿件过来,她回到办公室时差点将郑川认成了作者。她接着介绍了林晓月去年去世的情况,与郑川已经知道的情况差不多。

    “林晓月真是我们的好大姐。”鄢红最后说,“她主持的‘晓月信箱’栏目很受读者喜欢,她去世后,这个栏目我们也没有改变名称,只是具体工作由我在做了。对了,我这里正有一封读者来信,是你们方城大厦里的人写来的。那真是一座很气派的写字楼,可是地下停车场确实阴森了一点。我去现场看过,太大,照明不够,尤其是那里死了人后,进入那里有点冷飕飕的感觉。我们准备在刊物上呼吁一下,改变一下那里的环境,增加照明灯和巡逻人员,你以为怎样?”

    郑川说这建议不错。地下停车场确实阴暗了一些,还有通向电梯的巷道,七弯八拐的,叫人真是有点心紧。另外,发生在那里的命案一直未破,如果案子水落石出了,大家走在那里的恐惧会减轻许多。

    郑川本是和这位女编辑随意聊几句,没想到她知道的情况比他还多。她说《云》杂志是女性刊物,对女性被害的事当然非常关注。案发当天,她就去了现场,了解到死者崔娟是医疗器械公司出纳员,当天去地下停车场取车时,被人从后面用绳索勒死。从死者的身份看,警方认为有劫财的可能,死者的一个手提包被抢走了。但她单位的人回忆,那包里并没有公司的钱,最多也就有她自己的一点零花钱和一部手机而已。经了解,死者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尚未有男友。不过她的一个女伴回忆,死者半年多前曾经在写字楼的电梯里认识过一个40多岁的男人,后来偶有交往,但现在无法寻找那个男人了。鄢红说,你也在那幢楼里上班,如果有什么线索,请向我们刊物提供,我们会及时与警方联系的。

    郑川头脑里“嗡”的一声,因为鄢红谈到死者曾在电梯里认识了一个40多岁的男人时,一边说一边望了他一眼,这使他浑身不自在。他赶紧声明自己从不认识这个女孩,写字楼里人来人往,人们一般都只认得本公司的人。他说他到这里来并不是想谈这桩命案,而是想了解林晓月的情况———她是不是死了?如果死了,谁在替她发邮件给他?

    郑川讲述的电子邮件一事让鄢红瞪大了眼睛。她想了想说:“人死不能复活,这肯定是有人在替她发邮件给你。不过我们编辑部里不会有人做这种事,因为林晓月生前从没谈起过你,我们这里没人知道你和她早年的事。”

    因为刚洗了头,鄢红一边和郑川说话,一边用梳子梳着湿漉漉的长发,这不禁让郑川联想到约他在办公室见面的人。午夜12点,约他见面的人(是林晓月还是替她发邮件的人不得而知)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一定也是刚洗了头,她一边梳头一边等待,离开时便将梳子和小圆镜遗忘在沙发上了。

    鄢红感觉到郑川一直在看她,便不好意思地停止了梳头,她把长发甩到脑后说:“你收到林晓月的电子邮件挺奇怪的,我尽可能替你了解了解,看看她生前是否委托了什么人做这件事。”

    郑川表示感谢,便告辞出门。鄢红挺客气地要送他下楼,郑川只好接受了。进了电梯,鄢红说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遇害的那个女孩,你如果有什么线索也请告诉我们。郑川点头答应,心里却总是别扭。他不想和这种麻烦的事有什么牵连。

    到了楼下的露天停车场,郑川打开车门后便感到里面像烤箱一样。在这炎热的夏季,露天停车场真是不能停车。他开了车内的空调,站在旁边等着车内的温度降下来。

    看着这辆银灰色的宝马轿车,鄢红说:“郑总,你来时怎么没停到地下停车场去?”

    郑川说:“我现在对地下停车场也有点恐惧了,就像给你们写信的读者一样,进了地下停车场总有点莫名的紧张。”

    鄢红说看来确实要将崔娟的死亡真相搞清楚,不然地下停车场快成恐怖场所了。

    郑川点头称是,同时再次向她告辞。“你回办公室去吧。”他说,“我等车内凉下来就走。”

    鄢红对他点点头,嫣然一笑,说了句“你慢走”,便扭身向楼口走去。望着她的背影,郑川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人。在这之前,由于谈论的事情都很紧张,他竟对谈话对象有点忽视。现在,望着她背影的曲线,他的心里一下子热了起来。那柔软的腰肢、浑圆的臀部和文雅的面容、含蓄的眼神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足以让他心旌摇曳的女人。她的手里还捏着梳子,头发湿湿地披在背上和肩上,这会是午夜12点坐在他办公室的女人吗?

    郑川一厢情愿地笑了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43

现在,郑川再想到曾经出现的那个脸色惨白的女人时,他可以确信那不是林晓月而是崔娟了。如果世上真有魂灵存在,林晓月不会以那种狰狞的面目出现,而只有被人从背后勒死的人,才有那样惨白的脸色,牙齿咬在嘴唇外面,这应该是她死时的形象。郑川竭力回忆发生在地下停车场那可怕的一幕,那个叫崔娟的女孩蜷缩在地上,他没看清楚她的面容,因为她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面孔。

    但是,死去的崔娟找他干什么呢?虽同在一幢写字楼里,但他们互不认识,没有交往,按理说魂灵是不会向陌生人投梦,更不会半夜三更出现在陌生人房里的。难道,他们在电梯里认识过。半年前,死者在电梯里结识过一个40多岁的男人,那会是他吗?

    郑川胆战心惊地回忆起半年前自己是否有这样的经历。之所以胆战心惊,是他很快想到自己确实在电梯里结识过一个女孩,20来岁,穿着红色羽绒服,前面敞开着,里面是一件很薄的贴身小衫,丰满的胸部十分诱人。她说她叫娜娜,是从外面来这写字楼里办事的。难道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当时,电梯里就他们两人,郑川和她闲聊,并送给她自己的名片。当天晚上,这女孩就打电话给他,请他去了一家酒吧。自认为已是情场老手的郑川对此事心领神会,和娜娜坐在酒吧里,她说她正在读大学,同时在外面打工挣学费,现在正为下半学年的学费发愁呢。郑川不失时机地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5000块钱,说是替她解解难。接下来,他们顺理成章地去酒店开房,第二天分手时,他已经兴趣全无,不过多了一次艳遇的记录使他满足。他知道身体中的热情消退是短暂的,如果再遇到动心的对象,他又会激情再燃,他自嘲男人真是贪婪的动物。

    现在的问题是,娜娜就是崔娟吗?这不太可能。崔娟是与他在同一幢写字楼里的职员,一般说来不会在身边之地惹出绯闻。再有,娜娜的形象面容他记得清清楚楚,而后来从没有在电梯里遇见过她,这说明她真不是这楼里的人。如此分析过后,郑川的心里踏实了一些。

    郑川是在离开《云》杂志社后想到这些的。他一边想一边开着车,以至于在一个路口差点闯了红灯。现在已是下午4点半钟,离公司下班还有一个小时,他决定去公司看看。虽说这段时间他病休名正言顺,但久了不去公司露面会减弱他这个老总的重要性。

    郑川将车开进了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他东弯西转地找到了自己的车位,泊好车走出来后,看见有工人正搭着梯子在屋顶装灯。也许是对这幽暗环境的意见太多了,管理方正在增加照明设施吧。他走到车场的角落,沿着窄窄的巷道向电梯门走去。

    仿佛是老天故意要刺激郑川的神经似的,电梯门口正站着一个女孩,又是20来岁的年龄,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的紧身T恤衫。

    电梯门打开之后,他俩一前一后走进去。他按下17楼的按钮,女孩按下的按钮是18楼,铁门关闭,电梯上行。

    18楼是什么公司呢?郑川似乎就没有了解过。这妮子倒是蛮漂亮的,郑川看了一眼她的侧面,感到视觉受到了刺激。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她身上、头发上的青春气息直往他鼻孔里钻。近几年来,郑川对这种幽兰似的气息越来越敏感,这是否表明他已进入生命的恐慌阶段了呢?48岁,中年将去,老年在望,在这绝望的生命单行道上,他想借用女孩的青春作救命稻草吗?

    然而,他再不能在电梯里认识女孩了,他警告自己说,别想勾引她,或许她就是要找你的鬼魂也说不定。他专心地看着逐渐升高的楼层指示灯。17楼到了,门开时他一步跨了出去然后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猛然发现那女孩的脸色很苍白,这使他感到后怕。

    郑川推开公司的玻璃门走了进去。快到下班时间了,长长的走廊上不断有人进出,他们见到郑川都停下来招呼道———

    “郑总,身体好些了吗?”

    “郑总,这个时候还赶到公司来有什么指示?”

    “郑总,你病了还来公司操心?”

    郑川含糊其辞地应答着这些问候或者恭维话。他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门是锁着的,高苇到哪里去了呢?他用钥匙开了门,看见高苇的办公桌上堆着不少文件资料。国有企业就是这样,文件资料总是多得让人头痛。他开了侧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这时,技术部的老曾跟了进来,他的妻子在纺织厂下岗了,想在本公司为她找一份活干。

    郑川皱了皱眉头,说研究研究再定。这种事他一般不会轻易同意,但也不立即拒绝,不过老曾是技术部的业务骨干,所以解决他的困难还不能太马虎。

    老曾感谢了几句正要离去,郑川叫住他问道:“18楼住着什么公司你知道吗?”

    老曾对郑川的提问有点迷惑,他指了指天花板说:“就是楼上啊?住着3家莫名其妙的小公司。”

    “为啥说莫名其妙?”郑川追问道。

    “你听我讲,这3家公司是这样的。”老曾扳着指头说,“一家是卖防盗报警器的公司,就是安装在门上窗上一碰就响的那些小玩意儿;一家是专给人取名字的公司,人名产品名什么都取,还兼给房地产商看风水;还有一家是墓陵公司,专卖坟墓的,说是生意不错。”

    “哦,知道了。”郑川说道,“我只是随便了解一下左邻右舍的情况。”

    老曾走后,郑川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他无端地将刚才电梯里的女人与墓陵公司联系在一起,但是,卖墓陵的女孩就一定是脸色苍白的吗?他为自己的无理推测笑了笑。

    他的身子在沙发上移动了一下,突然,他的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侧身一看,又是梳子和镜子,这两件曾经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被他带到高苇家里去了,现在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呢?他拿起小圆镜,看着背面那张林晓月早年的照片,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晕。

    郑川拿起电话,拨通了高苇的手机。

    “喂,你在哪里呢?”他有点不高兴地问道。

    高苇说她和何林副总经理去省上开了一个节约能源方面的工作会议,现在刚刚散会。

    “哦。”郑川的火气消退了一些,他原以为高苇逛商场去了。

    “有什么事吗?”高苇在电话上小心翼翼地问。

    “我正在办公室。”郑川说,“那梳子和镜子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

    高苇说,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那天夜里,这两件东西消失后,第二天她又在写字桌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事带来的后果是,她每天夜里都听见书房里有动静,像是有人翻弄书桌似的,她又不敢半夜起来察看。于是,只好将这两件东西带回办公室来了。她说她又不敢扔掉这东西,不带回办公室来怎么办?谢天谢地,这两件东西拿走之后,她晚上睡觉再没听见任何动静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44

郑川放下电话以后,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他想到自从收到林晓月的邮件后,只要他回复邮件要求见面,对方都接受了并主动提出见面地点。第一次是高苇背着他做的这事,她代他去慧灵寺见面,当然见不到对方,但慧灵寺里却有女人的声音叫他的名字;第二次,他直接提出见面,对方也同意了,见面地点选在他的办公室,但他自己又因为是半夜时间见面,走到电梯口也没敢上楼来,结果对方将这梳子和镜子留在了这里。如此看来,对方是并不怕和他见面的了,既然如此,他必须鼓起勇气见对方一面才行,否则这事永远是个谜。

    郑川果断地打开了办公桌上的电脑,他决定再约对方一次,这次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一定要赴约了。他打开邮箱,给对方写了一封简短的邮件。

    邮件名:郑川给林晓月

    我已经收到6封你发来的关于回忆往事的邮件了,我想和你见面,前两次我没有赴约是因为另有原因,这次我一定赴约,行吗?请回函。

    郑川轻点了一下鼠标,邮件很快就发送成功。他长出一口气,为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感到爽快。

    他设想着,前来赴约的会是林晓月吗?肯定不会。他的眼前闪过鄢红披着湿发手拿梳子的情景,这个林晓月生前的同事最有可能是发邮件的人。郑川想像着和她见面的场景,如果这样,那就一点儿也不可怕了。

    公司里的人都已下班,办公室外面一片沉静,郑川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郑川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公司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的办公室没人敢随便进来,所以大家下班时也没人提醒他。郑川望了一眼已经显得有些幽暗的走廊,两旁的办公室都已门窗紧闭。他想方便一下再下楼,便沿着走廊拐了一个弯,进了角落里的厕所。走出厕所时,女厕所里突然响起“哗”的一声水箱放水的声音。由于四周异常寂静,这声音吓了他一跳。他想,公司里还有哪位女士没有下班呢?

    他走到洗手池边洗手,然后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女厕所里竟没有人出来。一般说来,放水冲厕之后人也就很快出来了,郑川感到有点蹊跷。他联想到高苇曾在女厕里看见厕位的隔板那边有一只白色高跟鞋,而当时也是公司下班后到处都无人之际。想到这事郑川感到毛骨悚然。

    他迅速离开了厕所,他不能老站在那里,如果女厕里真走出一个什么人来,其形象他将无法想像。

    来到电梯门口,他伸手按下按钮,已停在底层的电梯悄然启动,一级一级地闪着灯升上来接他。然而,到17楼时并没有停下。片刻过后,电梯下行,到17楼“哗”的一声开了门,里面已站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是从18楼进电梯的。

    郑川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他望了一眼楼层按钮,老头子是到一楼,他按下了负一楼地下停车场的按钮。电梯下行。

    老头子个子不高,筋骨凸现。18楼住着墓陵公司,这干瘦的老头子应该是这家墓陵公司的人了。这不是郑川的偏见,因为在这现代化的写字楼里,如果不是墓陵公司,谁会雇用这老头子做员工呢?

    郑川望着这老头子脖子上的青筋,好几次想问他是哪家公司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这毕竟是不太礼貌的行为。他想到来公司时与他同乘电梯到18楼的那个女孩,脸色也是不太好,看来这墓陵公司在他的楼上总让人心里有点别扭。

    郑川回到家时,天已快黑了。进门便看见苟妈站在凳子上擦窗户,他说道:“你站那样高干什么,小心跌倒!”苟妈说刘英打电话回来说,在外地的考察快结束了,估计两天后就要回家,不赶快打扫卫生怎么行?他的妻子刘英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平时总爱用手到处摸摸,发现一点灰尘也会叫嚷的。

    郑川不再说话,直接向楼上的卧室走去。苟妈说你吃晚饭了吗?他回头说吃过了。在路上用了餐再回家,这是他的习惯。要是刘英在家,这样也减少了和她面对面的机会。这是他们经过无数次吵闹之后达成的平衡,谁也别管谁,和平共处。因为到了他们这种年纪,离婚对谁来说都没有脸面,在美国读书的儿子也不会赞成父母离异。

    这个晚上,郑川一直在等待回复的邮件。他守着电脑,每隔一会儿便看看邮箱,一直没有新邮件出现。他想着上次提出见面时,几个小时后便来了回复。

    晚上9点他的手机响过一次,是建筑公司的罗总打来的,约郑川去一个好玩的地方。郑川知道,所谓“好玩”,不过是那里有很多女人罢了。并且,罗总请他去玩,还不是冲着他公司下一次工程招标的事。这罗总也还是旧脑筋,玩什么玩呢,不如直接说钱来得爽快。郑川在电话上谢绝了他的邀请。罗总说你最近怎么了,很久不出来玩了。郑川说他患了高血脂正在输液,以后再说吧。

    其实,输液仅仅是托词,让郑川生活变化的,完全是林晓月的那些邮件。一方面,那些往事的回忆使他长时间地陷在过往的年少时光里不能自拔;另一方面,邮件的神秘性质又让他想方设法想找出真相。

    现在,关键的时候到了,只要对方约定见面时间、地点,他就是死一次也要前往见面。上次的邮件说过,她就是林晓月,是崔娟告诉她他的邮箱的。从这话来看,完全是两个死者在地下相逢,从而发生了现在的一切。可是,这可能吗?郑川决定用见面来验证这一切。

    可是,一直等到凌晨1点,邮箱里仍然没有回邮出现,郑川只好关了电脑上床睡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郑川听见了隐隐的门铃声,他立即翻身下床,打开卧室门,门铃声很响地传来。凌晨时分,谁会来按门铃呢?郑川的心“怦怦”跳着,突然明白过来,是林晓月来了,她收到他的邮件后并未回复,而是直接登门拜访来了。

    郑川下了一死的决心下楼去开门,果然是林晓月,她还是当知青时的样子,穿着月白色小衫和青色长裤。她说我来了,便进屋坐在客厅沙发上。郑川手忙脚乱地给她倒水,她伸出雪白的手挡开水杯说,我不喝水。郑川说你总要喝点什么吧,她说喝你的血好吗?郑川头发都快立起来了,林晓月笑了笑说,你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到现在也舍不得给我一点你的血,其实,我的口味还挑剔着呢。

    郑川赶紧说你的邮件我反复看了,我一直很珍惜那些难忘的时光。郑川这样说有讨好的意思,因为林晓月隐隐的敌对情绪让他很害怕。

    林晓月说,你记不记得过去我已无所谓了,但是你不该勒死崔娟。我在地下认识了这个新来的女孩,她说你在电梯里认识了她以后,接着又在地下停车场勒死了她,这让我很为你伤心,你不该这样做。

    郑川急了,赶紧声明崔娟的死与他无关,他当时只是现场的一个目击者而已。林晓月也不与他争辩,而是从衣袋里拿出一条细长的麻绳放在小方桌上说,你看看这个东西吧,是你的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45

正在这时,客厅里的灯光闪了一下,仿佛要停电似的。与此同时,室内升起一股烟雾,而林晓月已经无影无踪了。

    郑川环顾四周喊道,你在哪里?你来听我解释,崔娟绝对不是我勒死的!他心里急成一团,双手挥舞着喊叫,直到将他自己从梦中叫醒。他喘着气从床上坐起来,看见被子也被他掀到了地上。

    郑川看了看钟,凌晨2点15分,看来他睡下不久就开始做这个噩梦了。这梦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林晓月收到他的邮件后真的到他家来了?郑川胆战心惊地下了床,他轻轻地开了卧室门,伸头往漆黑的走廊上望了一眼,外面没有一点儿声息。刘英不在家,女佣苟妈住在楼下,这楼上现在全是空房间,刘英的房间,他儿子的房间,书房,还有一间会客室……整个楼上都没有人,郑川开了走廊的灯,他要到楼下客厅去看看。刚才,在梦中,林晓月就是和他在那里见面的。

    郑川扶着楼梯栏杆一阶一阶往下走,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但又不能忍住下去看看的冲动。有时,人的一种没有道理的举动也许有更深的意义,谁说得清呢?

    令人恐惧的场面出现了,当郑川来到楼下的客厅,打开雪亮的吊灯,在沙发旁的小方桌上,一条细长的麻绳正静静地躺在桌上,它似乎散发着寒气,郑川看见它时不禁倒退了几步。

    这就是刚才梦中林晓月放在那里的麻绳吗?这绳索勒死了崔娟,它的每一丝纤维中都含着怨毒!郑川不可遏制地大叫起来,客厅侧面的房门开了,苟妈神色紧张地跑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苟妈对穿着睡衣的郑川问道,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那,那是什么?”郑川指着小方桌上的细绳问道。

    苟妈走过去拿起了细绳,莫名其妙地说:“一根绳子呗,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它是哪来的?”郑川的惊恐一点没减。

    “这,我就记不得了。”苟妈疑惑地说,“我白天打扫过房子,是不是我放在那里的,我没有印象了。只是,这有什么可怕呢?”

    “是的,不可怕,不可怕。”郑川喃喃地一边说一边向楼上走去,留下苟妈莫名其妙地站在客厅里。

    第二天上午,郑川在输液时一直守着身边的手提电脑,邮箱里仍然没有回邮,这是对方第一次没有响应他提出见面的建议。难道,昨夜梦中的见面就算数了吗?

    谭小影递给郑川一杯水,她充满同情地看着这个病人。郑川的目光和她对视了一下,觉得她的眼圈有点发黑。

    “你昨晚也没睡好吗?”郑川问道,同时有点害怕,她可千万别说也梦见了林晓月。

    “我昨晚值了整夜的班。”谭小影说,“有一个女人有点奇怪,半夜过后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中翻看着《云》杂志,也不知她是不是陪伴病人的家属。我路过她身边时她正咳嗽,捂着嘴的纸巾上全是血。我回到值班室对医生讲了,可出来找她时,她就不见了。”

    高苇近来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梧桐巷9号,这个老旧的住宅区隐蔽在一条浓阴蔽日的小巷里,使她每天下班回家后就像一条鱼游进石缝里一样无影无踪。

    与世隔绝的感觉还来源于她与人群的疏远。今天在公司里,她去各部门发送一份公司文件时,各办公室的人就像没看见她走进来似的。他们装着埋头工作的样子,其实是以此表示对她的冷淡。郑川病休才10多天,这些人便似乎忘了她作为总经理秘书的身份。想到郑川坐在办公室的时候,这些人见到郑川和她时毕恭毕敬的样子。狗!高苇在心里骂道。这一天,只有办公室的张叶在走廊上招呼了她,使她觉得女人之间的一种理解。

    中午,吃了公司提供的免费盒饭以后,高苇便上24楼时装公司去找周玫玩。在那里,她即使不买衣服也是一种享受。尤其是穿行在展销大厅的模特儿之间,这些塑料制成的模特儿因穿上各式时装而显得栩栩如生。观赏之中,周玫突然让高苇站在模特儿中间,说你不要动,眼睛也不要眨,呵,简直和模特儿一模一样,让人分不清真假了。高苇僵硬地站在那里模仿着,觉得很好玩,一下子将心里的烦恼冲淡了。

    可是,下班后回到家里,高苇备感冷清寂寞,这套新租来的房子显得空旷。她约过周玫来玩,她说你将房子让给我后怎么不来看看我?周玫说一定来,但这两天不行,下班后也不断有客户来订货。

    高苇斜躺在沙发上,给张骏打了个电话。“喂,你晚上有时间吗?”她问道。

    张骏的回答让她失望。这个和她有过一夜情的小子总是上夜班。他说白天有时间,这不是空话吗,白天高苇可要上班。世界就是这样阴差阳错,高苇觉得现在事事都和她过不去。

    郑川也不到她这里来了。不过,她也并不希望他来。刚搬家时郑川来住过一夜,可是夜半惊魂让人后怕。郑川说他在书房看见了鬼魂,高苇并不相信,那是他自己近来神魂颠倒,人在这种阴气很重的时候会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高苇小时候听大人讲过这个道理。郑川走后的第二天晚上,高苇一个人睡下后也听见书房有动静。第三天,她将郑川带来的梳子和镜子送回了他的办公室,从此房子里平安无事,高苇由此相信死人的东西放在屋里总是凶多吉少。

    郑川不来也罢,省得带来鬼魅之气。不过,他连电话也不打,像是将高苇忘掉了似的。今天上午,高苇在办公室给他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竟是谭小影,她说郑川正输着液,并且睡着了。这个小护士的口气好像很照顾郑川似的,高苇听后心里怪不舒服的。难怪郑川电话也不给她打了,身边有这个小护士,他一定忘乎所以了。这一刻,她想到如果真有鬼,该把他抓去才好。

    高苇斜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天快黑了,她也不想进厨房做饭,还是去餐馆吧。她下了楼,在楼道上仍然没遇见一个人,家家房门紧闭,现在的人就这样将自己隔离了。她住的楼里,感觉是一座空城似的。

    刚走出楼口,看见陆地提着一个铁笼走过来,铁笼里关着一只灰白的猫。这个物管员成天闲着没事,怎么又养起猫来了?高苇和他打了个招呼,问他这猫是怎么回事,没想到,陆地回答让她心惊肉跳,他说你跟着我来看吧,我要烧死这只猫,可刺激了,不看白不看。

    陆地提着猫笼向这幢楼的死角走去,那里放着垃圾桶和一堆废砖。高苇好奇地跟了过去。

    陆地将猫笼放在废砖上,将随身带来的一个啤酒瓶打开,然后将瓶里的液体向猫笼内淋去,高苇闻见一股刺鼻的汽油味。

    “你真要烧死它?”高苇有点害怕了。

    陆地点点头,嘴里吹着口哨看着那只猫在笼里冲撞着,“喵喵”地叫,它或许感到了大势不好。

    “别,别烧它!”高苇对陆地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这只猫是哪来的?”陆地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说,“这是医院停尸房里的猫,这猫一定很灵,烧起来一定比别的猫过瘾。”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46

小巷里行人稀少

高苇摇摇头,表示听不懂他说的意思。陆地也不再解释,他已打燃了打火机,点燃一个纸团后,将带火的纸团向猫笼扔了过去。

    “轰”的一声,火焰将猫笼包围了。那猫发出了一声惨叫,便在笼子里翻滚起来。高苇只看见一团火光在笼子里旋转、扑腾,很快便不动了,一股刺鼻的焦臭味传来,高苇用手捂住了鼻子。

    火焰慢慢熄灭之后,笼子里盛着一团乌黑的东西。陆地兴奋地走近看了看,回头对高苇说:“精彩吧?要是能放开它烧就更好了,不知它带着火能跑多远?只是这里不能试,会引起火灾的,以后搞只猫到郊外去试试。”

    “这太残忍了。”高苇心有余悸地说。她仍然用手捂着鼻孔,以阻挡飘浮在空气中的焦臭味。

    “你闻到没有,这猫身上有停尸房的气味。”陆地两眼放光地说,“医院里守停尸房的老头子养着它,它看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它都快变成精了。可是它斗不过我,我让它死它就得死……”

    陆地的话没说完,高苇已经扭头逃离了这个恐怖的现场。她沿着楼与围墙的狭窄通道跑出了小区大门,梧桐巷的清凉空气使她头脑清醒了些,那个物管员的怪异行为让人不可思议。

    傍晚时分,小巷里行人稀少,偶有晚下班的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穿过。高苇这才想起自己是出来吃晚饭的。她来到巷口,在几家小餐馆之间选择了一下,走进了一家羊肉店。

    店里就餐的人不多,高苇坐下后觉得该先洗洗手,她总感到刚才的焦臭味沾到了手上。店伙计说没有给顾客的洗手处,去厨房里洗吧。高苇钻进了店堂后面的厨房,进门便碰在一块软乎乎的东西上,退后一看,墙上正挂着一头整羊,那白白净净的躯体和四肢让高苇无端地想起人的模样,她走到水池边一边洗手一边想起“迷途的羔羊”这句话。洗完手后她便逃出了这家羊肉店,走到灯火通明的快餐店坐下,心里才觉得舒服一点。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这个傍晚的意外经历,竟让坐在快餐店里的高苇心情逐渐轻松起来。公司里人际关系的不愉快,对谭小影替郑川接电话的不满,以及种种近忧远虑,都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她的眼前闪现着一团扑腾的火光,以及那只脏兮兮的鬼猫临死的哀鸣。她的身体里掠过一丝快意。包括刚才在羊肉店的厨房里,看见厨师正挥着一把砍刀砍向羊腿的动作,那真是过瘾。

    高苇的手在餐桌上无意地敲动着,她像女王似的抬眼望了一眼店堂,是的,她活着,她骄傲并且无所畏惧。

    不过,高苇刚刚获得的这种略带暴力倾向的自我认定,在回到住宅楼时便遇到了重重的一击。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发生,这让她的精神几乎崩溃。

    首先是因为她回家晚了些。在快餐店用完餐之后,她又要了一杯果汁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玄想。她想到了那只猫,它真是医院停尸房里的吗?陆地是怎么把它弄来的呢?这个面部瘦削身上肌肉结实的物管员与猫有什么仇恨呢?高苇随意想着,也并没有解开这些疑问的冲动。直到夜已深了,店堂里空荡无人,她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想到回家。

    小巷里浓阴幽深,住宅区里通道狭窄,高苇漫不经心地一路走来。她进入楼口,一层一层地向6楼爬去,因为5楼的灯是坏了的,她猛然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那两点绿光从楼梯上面俯看着她。她本能地站住,惊恐中还没做出任何反应,上面突然发出“喵”的一声猫叫,那两点绿光随即向楼上跑去了。

    高苇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惊叫,这声音将5楼的住户惊动了,一扇门随即打开,一个老太婆和屋内的灯光一起出现在门口,她对着站在楼梯上的高苇问道:“你找谁?”

    高苇说我是6楼的住户,刚才有只猫吓了我一跳。老太婆用嘶哑的声音说什么猫,这楼里没有人家有这种小东西。说完便转身进屋,“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高苇双腿发软地上了6楼,进屋后立即将房门反锁上,仿佛担心那猫会蹿进屋来似的。她的眼前出现了那团扑腾的火光。停尸房里的猫,陆地怎么敢烧死它呢?而且她还充当了看客,看客就是帮凶,那猫找她来了吗?

    高苇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突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

    在这条梧桐掩映的小巷深处,高苇的平静生活从这个晚上起被打破了。当一只猫带来的恐惧尚未消除的时候,一个深夜打来的电话更让她毛骨悚然。

    电话是周玫从方城大厦24楼的时装公司打来的,她说她遇到了非常非常恐怖的事情,今夜她不敢住在公司里了,想到高苇这里来和她挤一夜。

    周玫说,晚上9点半钟,她锁上楼口的玻璃门后,便熄了时装展示厅里的灯,然后一直呆在走廊尽头她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不一会儿,她似乎听见大厅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就立即关闭了电视的音量,果然,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从大厅方向传来。她感到奇怪,外面的大门没锁好吗?她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向大厅走去。当然,她没有忘记开灯,在满厅吊灯和射灯的照射下,五颜六色的时装模特儿使大厅像一个舞台。

    在突然开启的灯光中,两个女人出现在模特儿之间的巷道上。这两个女人一个20来岁,一个40多岁,奇怪的是她们都穿着同样的黑衣黑裤,脚上是白色高跟鞋,这种打扮,连专营时装的周玫也有点瞠目结舌。周玫有点恐惧地问道,你们是谁?公司已经关门了。

    那个20来岁的女孩说,我们都是一幢楼里上班的,看看衣服还不行吗?周玫说对不起,我们只对商家批发,并且这样晚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那个女孩并不理睬周玫,她拉着那个中年女人在大厅里转悠起来。周玫急了,走过去拉住女孩的胳膊说请出去。可是就这一拉,周玫傻眼了,那个女孩的外衣和胳膊又冷又硬,她的手仿佛碰到了冰上似的。

    周玫缩回手站在原地愣住了,眼睁睁看着这两个女人在模特儿之间穿行着,一边走一边絮叨,但她们说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清楚,突然,这两个女人离开大厅向走廊深处走去,周玫立即跟了过去,同时高声喊道请出去请出去!

    两个女人在走廊尽头周玫的房间门口停下来。那个20来岁的女孩对中年女人说,这里全变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周玫大声喝问,你们究竟是谁?那个女孩终于侧脸望了周玫一眼说,我以前就在这里工作,我叫崔娟,你还不认识我吧,她又指了指中年女人说,这位是林姐。怎么样,我们算认识了吧,我们好不容易来这里一次,你得欢迎我们才行。

    周玫当时只觉血往脑门直冲,心脏紧得像石块,因为她知道“崔娟”这个名字,她是这层楼以前所住公司的职工,已在地下停车场被害身亡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47

不过老板娘的疑虑很快就消除了,昨夜的那个女人不但在巷口出现,而且直端端地走进店来。离午餐时间还差一个小时,店里空无一人,进来的女人仍然选了昨夜那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务员小琴跟了过去,递上菜单,客人点了炒饭和豆浆。

    老板娘在店堂尽头远远地看着这个年轻女人,她穿着白色吊带裙,在等着用餐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窗外。这时,又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中年女人走进店来,她一直走到年轻女人桌边,和她面对面地坐下。奇怪的是,没有服务员去接待这个中年女人。

    老板娘叫过小琴说:“客人来了,怎么不去点菜?”

    小琴说:“刚点过菜了。”

    老板娘说:“不是又来了一位吗?”

    小琴奇怪地说:“又来了一位?坐在哪里呀?”

    老板娘用手一指说:“那不是———”老板娘的话半途打住,因为她突然发现后来进店的中年女人不见了,靠窗的桌边,只有那个年轻女人正在用餐。

    老板娘非常纳闷,便走到年轻女人桌边招呼道:“口味还适合吗?”

    年轻女人点点头。

    “你就住在这附近吧?”老板娘问道。

    “对,我住这巷里9号。”

    “见过你好几次了,还没问过尊姓大名呢。”老板娘步步深入。

    年轻女人抬头一笑说:“我叫高苇。”

    “哦。”老板娘追问道,“刚才坐你对面那个女人是你朋友吗?她怎么不吃饭就走了?”

    “刚才?”高苇惊讶地说,“没有人来过呀!”

    “有。”老板娘肯定地说,“一个中年女人,穿着黑衣服。”

    “她穿什么鞋子?”高苇紧张地问道。

    老板娘摇摇头,表示没注意她的鞋。一个人坐在自己对面说没看见,老板娘认为高苇没说真话。这样,到高苇离开时,老板娘产生了另一种疑惑。

    而高苇走出快餐店以后,心里却更加七上八下起来。老板娘看见一个黑衣女人坐在她对面,这种白日见鬼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她联想到周玫昨夜遇见的两个黑衣女人,一个是崔娟,另一个姓林,看来,这一切的真实让人不可不信了。

    高苇是在天亮后才和周玫联系上的。高苇对着电话说,你是怎么了?昨夜电话通到一半就断了,再拨时就一直无人接听。周玫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朦胧,仿佛还没有睡醒似的。周玫说,她可能被熏了一种催眠的气味,在最紧张的时刻,她突然在屋里倒头便睡着了。当时,她在时装展示厅里遇见那两个黑衣女人后,躲在自己房间里也觉得不是办法,正准备离开那里到高苇这里来,突然,刚刚消失了一会儿的两个女人又出现了,她们从大厅走向走廊,停在周玫的房门外就不动了。周玫不敢开门出去,而外面的人又不离开,周玫站在门后听着她俩在外面说起话来。

    “崔娟,其实我们不用在这里选衣服。”是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她的嗓子发哑,“你看,我们这身黑衣黑裤不是很好吗?”

    “林姐,看这些衣服只是玩玩的,我只是想带你来我以前工作的地方看看。”崔娟的声音也是嘶哑的,“还有,害死我的人就在这楼里上班,要是遇见他,我们一起来掐死他好不好?”

    “他是谁呀?”

    “看见他你就知道了。”崔娟的声音低下去,“在17楼,等一会儿我带你去他的办公室看看。”

    周玫在门后听着这段对话,更加明确这两人的鬼魂身份了。她所在的时装公司搬进这楼里来真是倒霉,并且刚好在24层,死去的崔娟要是常常回来怎么办?她们要找17楼的什么人呢?周玫头脑发晕、身子一歪撞在门上,“咚”的一声使外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紧接着,靠在门后的周玫鼻孔里闻到一股香味,她顿感眼皮发涩,睡意像水一样蔓过她的头顶,她身子一软便倒在门后的地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想起昨夜的事,仿佛一个噩梦,但她睡在门后地上的事实使昨夜的遭遇历历在目。她开门出去,在走廊上大厅里看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异样,也没有丢失的东西。再回到房间里,便接到了高苇的电话。

    害死崔娟的人在17楼,这个消息让高苇骇然。公司里的人高苇都很熟悉,谁也不像是做那种事的人呀!高苇想起了出现在郑川办公室的梳子和镜子,这是林晓月遗留下的东西。那么,这两个鬼魂是早就在大楼里游荡了。高苇又想起了在女厕的隔板下看见的白色高跟鞋。

    “你昨夜看见的那两个女人都穿着白色高跟鞋?”高苇在电话里问周玫。

    “是的。”周玫说,“那鞋和一身黑衣黑裤配起来,看一眼都让人背上冷冰冰的。”

    “我这楼顶上就有一只那样的高跟鞋。”高苇说,“只有一只,挺吓人的。我这屋子的房东或者以前的房客是不是一个女人呀?”

    周玫说不太清楚以前的房客,她租到这房子后并没有入住,因领导要她住到公司里,就将这房转让给高苇了。至于房东,就是住在5楼的老太婆,姓曾。想来楼顶上的高跟鞋与房东无关。

    高苇与周玫通完电话后,想到昨夜的经历,便又上楼顶去看了一遍。太阳已经出来了,楼顶上明晃晃的光线有点刺眼。昨夜那个跳出一只猫来的纸箱仍在花坛边,纸箱里的废纸、破布和那只白色高跟鞋仍然还在。高苇在纸箱边探头看了一眼便立即走开了,仿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会跳出来似的。

    楼顶上的花坛分成两个长方形,显然是分属于顶楼两家人的。然而,顶楼除了高苇刚搬来外,隔壁那家似乎也是空着的没有住人。因为从两个花坛里都是枯干的花草来看,显然是无人打理。并且,高苇也从未见过隔壁那家开过门,她曾在楼下好奇地望过那家人的窗户,任何时候都是紧闭着的,玻璃后面是深色的窗帘。

    高苇从楼顶下来后,坐在自己屋里发呆。这天是周末,双休日的第一天,她原打算去购物广场的,现在却一点心思也没有了。近来出现的种种离奇事件像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这样掉了魂似的呆到肚子饿了,这才想到去巷口的快餐店吃点东西。

    然而,快餐店老板娘的发现使高苇彻底陷入惊恐之中。她判定那个她看不见的女人正是林晓月,然而,她与这个女人何干呢?唯一的理由是,她曾经代替郑川去与林晓月约会过,在慧灵寺,林晓月一定在暗中看见了她,从此让她不得安宁。

    走进住宅区后,高苇感到有眼光正盯着自己。侧脸一看,正是陆地,他在清扫路边的落叶。

    “嘿嘿!”陆地笑了笑说,“你楼顶上那只猫,迟早会被我捉住的,到烧它时,你再来欣赏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47

高苇“哼”了一声,厌恶地扭头便走,这个残忍的小伙子让她心里别扭。她后悔昨天傍晚目睹了他用火烧猫的全过程。

    高苇走上楼梯,来到5楼时,她在曾老太婆的门前停下,她想敲门问问,楼顶上的那个纸箱是谁家放在那里的。

    她举手敲门,没人应答。再敲,这时她发现门并没有锁上,而是虚掩着的。同时,屋里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你进来吧。”高苇一惊,好像屋里的人正等着她似的。

    郑川接到高苇的电话后一整夜都处于失眠状态。方城大厦24楼发生的事件让他无比惊悚,崔娟和林晓月结伴出现,这与他梦见林晓月来到他家发生在同一个夜里。林晓月如果真有灵魂找他尚可理解,那崔娟口口声声说害死她的人在17楼就太离奇了。17楼是郑川的公司所在地,而林晓月在梦中出现时就直言是他害了崔娟,还拿来了勒死崔娟的绳子,难道鬼魂也有认错人的时候吗?想到《云》杂志社的鄢红说过,崔娟死前曾在电梯里认识过一个40多岁的男人,鄢红说这话时还看了郑川一眼,天哪,这种荒诞透顶的事怎么让他遇上了。

    现在,郑川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收到林晓月的电子邮件,因为这是唯一的沟通渠道,只有有邮件来往,他才拥有解释的余地。奇怪的是,以前源源不断发给他的邮件中断了,他约林晓月见面的邮件也没有回音。

    睡觉前,郑川打开电脑再次向那个神秘邮箱发去了一封短信,信中说林晓月我梦见你了,但崔娟的死确实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同意见面的话,我会当面向你说明这个问题。方城大厦里有人遇见你和崔娟,那个崔娟我不认识,我只想和你见面。你的镜子和梳子还留在我办公室里,到时我会归还给你……

    郑川的这封邮件显得语无伦次,他轻点鼠标将信发送出去之后,便在卧室里像困兽般踱着步子,夜已深了,他踩着地板的脚步发出“咚咚”的响声,这惹来他的妻子刘英在外面敲门叫道:“你走路轻一点好不好?还让不让人睡觉呀!”

    “知道了。”郑川隔着门回应道。刘英的卧室虽说在隔壁,但隔着一道墙,这地板的声音也不至于就吵着了她,看来是故意和他过不去。也许是她今天出差回来后郑川没有对她多加问候吧。

    郑川是在25岁那年认识刘英的。他当时在一家国有建筑公司任工程队队长,刘英是工程队的团支部书记。他们同龄,又同属工程队里的上层人物,一来二往两人便擦出了火花。刘英当时留着短发,圆脸随时是红扑扑的,郑川在她身上第一次洞悉了女人的全部秘密。他记得当时是在他的单身宿舍里,狂热地拥抱和抚摸过后,郑川将她推倒在床上,她抓住他的手腕挣扎着,在放弃抵抗时说了一句话:“好吧,反正都是你的人了。”郑川心醉神迷地拥有了人生的第一次,几天后回想时才觉得刘英当时怎么没有出血呢?尽管郑川认为自己不是那种特别具有处女情结的人,但这个疑问憋在心里也仍然别扭。接下来,正如刘英所说“反正都是你的人了”,他们结了婚,郑川也从未提起过初次的疑问。到现在他们在同一个房顶下分室而居,双方都觉得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然而,冷战中仍时有摩擦发生,就像刚才郑川在房间里踱步一样,刘英在隔壁便认为脚步声吵着她了。郑川只得放轻了脚步,继续在房间里走了两圈,这样做仅仅是表示他没有向她妥协。然后,郑川坐下来望着电脑,他所希望看到的回信仍然没有出现。他已经连续两次向那个神秘邮箱发去信息了,然而,他发出的信件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消失了,远处的魂魄秘而不宣。

    夜已深了,郑川打了一个呵欠,关闭电脑后上床睡觉。黑暗中,空调的电流声和风声在房间里流动,郑川正好用这种模糊的声音来催眠。

    凌晨两点,郑川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瞬间,他的心惊恐地狂跳起来。是林晓月来了吗?或者是崔娟?或者是她们两人,像在写字楼里游荡一样来到了他家?

    “谁?”郑川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充满惧怕。

    “快开门!”是刘英的声音。

    难道她遇见什么事了?郑川开了灯,下床去开了卧室门,刘英怒不可遏地冲了进来。她进屋后便直冲床边,然后又将衣柜里面沙发背后都检查了一遍。

    “人呢?”刘英喝问道,“你将那女人藏到哪去了?”

    郑川望着穿着睡衣的刘英,她已显苍老的脸上满是怒气和疑惑。“哪来的女人?”郑川对刘英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

    “别瞒我了。”刘英的眼睛仍然在屋子里搜索着,“我听见有女人在你屋里说话,絮絮叨叨地,挺温柔嘛。我说过,你在外面和女人鬼混我不管,但别想将女人带到家里来。现在可好了,我出差后那女人已经将这里搞熟了,深更半夜还溜进来约会。快说,那女人哪去了?”

    刘英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察看,好像那女人从这二楼窗口跳下去跑了似的。

    “你真是莫名其妙!犯神经是不是?”郑川也生了气,“深更半夜来将人吵醒,你是不是遇见鬼了!”

    “鬼就在你屋里。”刘英也不示弱,“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我出门来看,走廊上没有人,说话声是从你屋里传出来的。”

    郑川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惧,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对刘英说:“这就奇怪了,人在哪里呀?”

    “看来,这屋里真的闹鬼了。”刘英也满腹狐疑地一边说一边回到她的卧室去。

    郑川关上房门后,一下子瘫坐在床边,他相信刘英没有听错,一定是林晓月来到这屋里了。他对着家具和墙壁喃喃低语道:“你在哪里呀?”

    屋子里的灯突然闪了一下,像要停电似的,然而一闪之后又恢复了正常,郑川心神不定地上床睡觉。头刚挨着枕头,屋里突然响起“咔”的一声,是电脑的音箱下端的绿色电源灯,他突然意识到是林晓月的邮件到来了。这邮件在他刚才睡着的时候到来,林晓月的话便在黑夜中絮叨起来,这也许就是刘英听见有人说话的原因。

    这种大胆的猜测是真的吗?郑川迅速地打开了电脑,进入邮箱一看,他两眼发直了,林晓月的邮件果然出现了,并且刚到不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48

邮件名:林晓月给郑川

    约了你两次你都不来见面,怎么现在又急于要见我了呢?其实,我随时都能看见你,只是你看不见我罢了。你住医院时我给你送过鲜花,我发现你并不是很喜欢,这让我伤心,崔娟现在和我在一起,我和她成为好友仅仅因为她在你所在的写字楼里工作过,崔娟说是你害死了她,我不敢相信,如果见面,我希望听到你的解释。

    好吧,我现在同意和你见面。时间在明天午夜12点,地点在我曾经住过的医院病房里。但是,我还不知道那病房现在是否空着,如果已经住着病人了,我们就换一个清静的地方见面。医院的太平间就很好,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两天两夜,挺安静的。就这样,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郑川读完信,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有想到林晓月会将见面的地方定在医院的太平间,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想到前两次约会的地点是慧灵寺和他公司的办公室,这约会的地点怎么会越来越恐怖。但是,如果这次再不去赴约,他也同样害怕有什么失约的后果。她在信中说“我随时都能看见你,只是你看不见我罢了”,这符合灵魂的性质,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在他这紧闭的卧室中,她也许就正站在屋角看着他呢。但是,她怎么不显形呢?为什么非要约到另外的地方才显形?

    夜半时分,郑川的家里毫无声息,隔壁的刘英和楼下的苟妈都已沉入梦中,只有郑川在暗黑的卧室里辗转难眠。他开始后悔自己向那个神秘邮箱发出约会邀请,而现在他骑虎难下,去不去赴约都同样令人恐惧。

    从小听过不少鬼故事,长大后知道这些玄乎的东西都是假的,世界上没有鬼魂存在是郑川坚定不移的想法。没想到活到中年,这神秘的电子邮件将他的理性动摇了,这事对谁讲谁也不会相信,只有身在其中的人不得不信。也许,世界上有极少数人在极少数时候真的会遇上鬼魂,不然也不会有那样多传说和故事。只是,这种恐怖之极的事怎么偏偏让他遇上了?

    也许,只怪他和林晓月早年有一段强烈而未实现的感情,这种未实现的情感会寄托在鬼魂身上,继续与情感对象发生联系,这太可怕了。

    郑川在焦虑和恐惧中睡去。突然,楼梯上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他条件反射般地坐了起来。看了看闹钟,已经是早晨7点了,是刘英正在下楼去吃早餐。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刘英从来是准时上班的。

    天已大亮,想到今天晚上的恐怖约会,坐在床上的郑川有种死期临近的感觉。

    早上8点,谭小影到医院为郑川取输液的药品和用具,在走廊上遇见穿着白大褂的丁医生。

    “小影,最近跑家庭病床,感觉怎么样?”丁医生仿佛忘记了他和谭小影之间的尴尬事,在走廊上站下来招呼道。

    “什么怎么样,工作呗。”谭小影爱理不理地答道。

    “我听说这个病人在我们这里住院时遇见过奇怪的事,”丁医生认真地说,“曾经有人将花送到护士值班室,是你转交给病人的吧。有人看见花束里面的纸条上留着送花者的名字,叫林晓月,这个人是去年死去的病人呢,还是另外有同名同姓的人?”

    “我不知道这事。”谭小影吃了一惊,花里的纸条当时一定被另外的护士看见了,但怎么现在才提起这事呢?她看了丁医生一眼,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转交花给病人,是不会看里面的纸条的。”

    “哦,我只是想让你去他家输液时,问一问这件事。”丁医生说,“昨天院里开医学交流会,谈到去年林晓月的病例,我才想起送花的事,觉得挺奇怪的。”

    谭小影只得答应下来,她想到时就说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罢了,因为这事没法解释清楚。在她的理解中,这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林晓月死了,但她在死前曾托人关照郑川,包括送花和给郑川发回忆往事的电子邮件。尤其是她阅读了这些邮件后,更是为郑川和林晓月在年轻时拥有的那一段情感经历而感叹。那是让人魂牵梦绕的爱情,而这种爱情现在的人已无福消受了。

    半小时后,当谭小影到达郑川家中时,她为郑川遇见的事震惊了。

    “不可能吧。”谭小影满脸疑惑地说,“要是人死后真能灵魂再现的话,那我在医院里早就该遇见不少了。”

    郑川打开电脑,将昨夜收到的邮件打开给谭小影看。他必须这样做了,因为这事一定得有谭小影的协助才行。

    谭小影读完邮件,喃喃自语道:“这是林晓月吗?她怎么可能出现,今晚12点,她以什么样子出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郑川说:“你不知道,这事完全可能。”他想说林晓月已经出现过了,在慧灵寺的院墙内,在他的办公室,在高苇的屋子里,在方城大厦24楼……她无处不在,今晚一定会来赴约。当然,郑川还不愿将一切讲得这样详细,他怕谭小影被恐惧压倒而退缩,今晚没她的协助事情就更难办了。

    “这事可不可能,今晚就清楚了。”谭小影说,“到时你去等着看,绝对不会有人来赴约的。”

    “她以前住过的病房现在空着吗?”郑川问道。

    谭小影的回答让他失望,病房里已经住着病人,这样,约会地点自然在太平间了。这太可怕了,他绝对不能去。

    “那我替你去看看吧,我今晚刚好值夜班。”谭小影望着无比恐惧的郑川说道。她之所以敢作这种承诺,是她相信这事不会发生。太平间她去过很多次了,医生和护士对这个地方都不陌生,没什么可怕的。读书时,上尸体解剖课,她就已经过了恐惧死人的这一关。

    “恐怕不行,你去她不会出现的。”郑川想起了高苇曾经替他去慧灵寺赴约,结果一无所获。

    “那我陪你一块儿去吧。”谭小影想了想说。

    这正是郑川所需要的。

    但是,那邮件中所说的崔娟之死是怎么回事呢?听郑川作了解释后,谭小影更加糊涂了。看来,一场人与鬼的纠缠正在发生,但谭小影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真有鬼的存在。不过,今晚一切将水落石出,她倒要看看太平间里究竟会出现什么。

    一切决定下来以后,时间过得慢起来。现在是上午9点多钟,谭小影给郑川输上液以后,两人都分别想像起今晚的恐怖约会来。外面的走廊上,苟妈不停地来来去去,在另外几间房里打扫卫生。按习惯,这些事应该在郑川不在家时做的,因为郑川最烦做卫生打扰了自己。但今天,苟妈的时间表改变了,郑川知道这是刘英的安排,她的心思郑川清清楚楚,无非是防止他和小护士在房里有什么非分的举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49

想到这里,郑川升起一股火气,他将苟妈高声呼叫到房里说,楼上的卫生等我输完液再打扫好不好?他的怒气吓得苟妈连连称是,嘴里嘟哝着走下楼去了。

    “刘姨出差回来了?”谭小影本能地觉得这家里的气氛有点变化。

    郑川点点头说:“烦死了!她是个有洁癖的人,成天让女佣不停地打扫卫生。”

    但是,谭小影对郑川发这样大的火还是觉得不可理解。

    苟妈下楼后,楼上安静下来。谭小影的思绪重新回到今晚的事情上来。她想了想对郑川说:“半夜去太平间,我倒是不怕,但对守太平间的秦大爷,我怎么讲你的身份呢?总得给那老头子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就说我是某个死者的家属吧。”郑川灵机一动说道,“只是不能让秦大爷跟进停尸间里来,不然他如果看见什么大呼小叫起来,事情就麻烦了。”

    谭小影说这没多大问题,由护士带着死者家属去看遗体,只需在秦大爷那里要来停尸间的钥匙就行了,他不会跟着进去的。只是,我们自己不能在里面叫起来,不论发生什么也不能叫,否则整个医院都会被惊动的,这样将无法解释。

    “我不会叫。”郑川说。他相信林晓月不会让他太害怕。只是,如果她带着崔娟一起去,情景就很难说了。崔娟是被勒死的,脸色一定难看。

    “你还是害怕。”谭小影看出了他的心态,“其实我敢肯定不会有什么林晓月来赴约。这封邮件有点奇怪,我们敢于去只是想证明没有鬼魂这种东西。”

    郑川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谭小影完全不知道鬼魂已出现过多次了。

    药液在将近中午时输完,谭小影临走时,与郑川约好了晚上见面的方式,然后背上药箱离去。郑川在心里感谢她的协助,同时也为自己的决定不再更改感到无比紧张。

    郑川之所以接受这个荒诞的约会,是他急于想证明自己与崔娟的死没有关系,否则,他感到在鬼魂的复仇中他可能性命不保。他想,如果崔娟来见到他也好,她可以发现他们并不认识,他没有害死她的理由或动机。

    半年前,郑川在写字楼的电梯里确实认识过一个女孩,但她叫娜娜,而不是崔娟。郑川在手机里找出了娜娜的电话号码,那是他当时有意存下的,娜娜约他去酒吧见面时打来的电话,电话号码是一个座机号。现在,他调出这个号码来给对方回拨过去。

    郑川突然决定与这个有过一夜情的女孩联系,是想证实娜娜还活着,她不是死去的崔娟。

    电话通了,一直无人接听。郑川又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他看了一眼座钟,中午12点15分,难道这是办公室电话,此刻人已经下班了?

    郑川心里有点七上八下起来,因为这个电话号码与他公司的电话号码的前四位数都一样,这说明这也许就是方城大厦里的某部电话,而崔娟死前正是在这楼里上班。

    可是,电梯里的娜娜当时说,她是来这楼里办事的,是业余打工的大学生,难道这是假话。

    郑川努力回忆起娜娜的面貌,但无法与崔娟的面貌相比,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崔娟是什么模样。在地下停车场看见她时,她倒在地上,头发遮住了大半个面孔。

    下午2点,郑川终于打通了那个让人生疑的电话,一个有些嘶哑的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喂,找谁?”

    郑川迟疑了一下说:“我找娜娜。”

    “娜娜?”对方顿了一下说,“你是买墓陵的吧,请问你是现在用还是以后用?”

    郑川脑袋里“嗡”的一声,墓陵?什么墓陵?他说我不买墓陵,我找娜娜有事。

    对方说娜娜是业余推销员,早已不在这里干事了。你要买墓陵直接找我们就行。我们是松坡墓陵公司,地址在方城大厦18楼,你可直接前来办理。

    郑川狠狠地掐断了电话。18楼,就是他公司上面的那一层,真是活见鬼,他怎么和一个推销墓陵的女孩去酒店开过房,难怪他现在遇上一连串倒霉事。

    不过可以庆幸的是,娜娜不是崔娟,崔娟是24楼医疗器械公司的财务人员,他与她绝对不认识。

    今晚,他有理由说服见面的鬼魂了。他想,见面时她们的样子千万别太可怕,不然,他的勇气一旦崩溃,会在医院里闹出大新闻来的。

    高苇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着一大堆文件资料无心整理。早上出门时,遇见物管员陆地,他的一番话让她有一种倒霉透顶的感觉。陆地说巷口快餐店的老板娘向他询问高苇的情况,并说高苇阴气太重有可能被鬼缠上了。高苇听后想大骂老板娘几句,但近来的经历又使她自觉理不直气不壮,于是将怨气转向陆地,说还不是你将猫烧死让我看见了,猫是有灵的动物,要遭报应也该是你!

    高苇心情不快地来到公司,在电梯里遇见办公室的张叶,她说张姐,你好精神啊。张叶穿着一件无袖T恤衫,神清气爽,这让高苇认识到自己目前的工作其实是很晦气的。张叶问郑总多久能来上班,高苇不置可否,她觉得张叶是无话找话。

    郑川多久能来上班?高苇心里也没底,不过她已意识到身为总经理的郑川如此病休对他自己很不利。副总经理何林趁机在公司大树威信,他在各种会议上振振有词,俨然一个有能力的决策者。不过高苇也同时意识到,郑川的这次病休非同寻常,也许真是鬼魅拉住了他,让他无力自拔。

    进办公室后,高苇照例将郑川的办公桌擦了一遍。正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高苇拿起了电话,是郑川的老婆刘英打来的。

    “喂,请问郑川在公司里吗?他昨晚一夜都没回家,我担心他出什么事。”刘英在电话里焦虑地说。

    一夜没回家,这有什么稀奇。高苇回答说他没来公司,也许去朋友处喝酒,晚了就住下了,想来不会出什么事的。

    “不!”刘英在电话里说,“以前有过这种情况,我给他电话总能找到他。这次不一样,从昨晚半夜过后到今天早晨,我给他打了无数次手机,都是通了没人接听,我有种不祥的感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50

“是吗?”高苇心里一紧,“现在是早上8点40分,再等等吧,也许他很快就回家了。公司里如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

    放下电话后,高苇立即拨通了郑川的手机,果然如刘英所言,手机拨通后一直到自然中断,始终无人接听。高苇连续试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她心里害怕起来。自从接触到郑川邮箱里的神秘邮件并替他去慧灵寺赴约以后,她就知道郑川早年的女友像怨鬼一样缠上了他,虽然郑川后来改了邮箱密码,不再让她参与这事,但她知道这件奇怪的事并没有完结。前天夜里,24楼的周玫就遇见过两个鬼魂,郑川的失踪一定与这起鬼魅之事有关,由于自己与郑川关系特殊,高苇此时也为自己处境害怕,她无法预知一切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高苇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发愣,她做不了任何事情,心里一团乱麻。奇怪的是,今天找郑川的人和电话特别多,她都以代为转告的名义承担了,比较麻烦的是,何林副总要她通知郑川,今天下午去上级主管部门开一个重要会议,这让高苇语塞,她奇怪的表情让何林纳闷地看了看她才离开办公室。现在是上午10点了,她抱着侥幸的心理再次给郑川拨电话,语音提示:你拨的电话已经关机。高苇感到背脊发凉,郑川的手机从无人接听到关机,这说明手机一直在郑川手中,可是,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呢?他在哪里?他遇见了什么?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进了办公室,她的面容和服饰都透着一种书卷气。她说她叫鄢红,《云》杂志社的编辑兼记者,她想找郑川了解一些事情。

    高苇略感吃惊。《云》杂志社,这不是林晓月生前工作的地方吗?她告诉鄢红,郑川在病休,有什么事她可以转达。

    鄢红平静地说也没什么要紧事。她是来了解地下停车场的灯光及安全的改善情况的。因为《云》杂志社收到读者来信,反映这里的地下停车场从有一个女孩被害死以后,给不少在那里停车的人造成了心理障碍,尤其是在这幢写字楼里上班的女性白领,她们在那里停车和取车时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鄢红说杂志社与大楼的物管部门联系后,对方制定了一些加强安全的措施。她今天来看看,主要是给读者来信一个回音。她已到地下停车场看了,改善很大,灯也多了,她现在来找郑总,只是顺便了解一下该公司员工们的意见。

    “哦,据我了解,大家对地下停车场的管理已没什么意见了。”高苇望着鄢红说道。她觉得只能这样说了,其余的事,比如死在地下停车场的亡灵在电梯里及一些楼层间乱窜,甚至厕所里也有鬼影,这些都是说不出口的事。说不出口是因为拿不出证据,谁说谁就是神经病。

    鄢红临走时,高苇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杂志社有个叫林晓月的是不是?”

    “哦,她是我们的编辑部主任。”鄢红答道,“去年患心脏病去世了,才47岁,怎么,你认识她?”

    高苇摇了摇头。

    鄢红离开公司时,高苇送她到电梯口。看着徐徐关闭的电梯门将这位林晓月的同事遮蔽,她感到心里闷得发慌。在电梯口呆站了一会儿,她决定上24楼去找周玫聊聊。

    24楼的景象让高苇吃了一惊,偌大的服装展示厅里没有灯光,尽管是大白天,但采光不好的大厅里显得阴暗,无数服装模特儿影影绰绰地站立在各处,给人一种没有生命没有呼吸的阴森森的感觉。

    冷不防,从一个服装模特儿的背后走出一个人来。“你找谁?”一声喝问将高苇吓了一跳。

    “我找周玫。”高苇有点结巴地答道,那个保安模样的男人用手往大厅深处一指说:“她在那边。”

    高苇往大厅深处走,夹道而立的服装模特儿使她分不清哪是真人,哪是假人,以致她看见周玫时,第一眼还将她看成了模特儿,是她突然一抬手的动作使高苇发现那就是周玫,她正在模特儿旁边整理一件服装。

    “周玫!”高苇抓住她的手时心里才踏实了一些,“你这里是怎么了,昏天暗地的?”

    “突然停电了。”周玫说,“也许是线路出了故障,电工正在检修。”周玫对高苇在上班时间来找她有点意外,高苇望了望周围说到你房间里坐一下好吗?

    她们穿过大厅,走过走廊,进了周玫的房间。高苇想这正是前天夜里两个鬼魂出没的地方。刚才仅仅是停电造成的幽暗已经让人像进了迷魂阵似的,那么在夜里,周玫所经历的恐怖可想而知。

    高苇并没有对周玫讲起郑川从昨夜到今天上午不见踪影的事,因为事关自己公司的老总,这种事没搞清楚前张扬出去总是不好的。她只是想详细了解一下周玫前天夜里遇见鬼魂的情况,比如说,她们说没说过要将郑川怎么样之类的话。

    提起前天夜里的事,周玫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惊恐,她说别提那事了,我昨天去寺庙里烧了香,回来后又在房间里贴了红纸,才保住了昨天夜里平安无事。

    高苇这才注意到,周玫的房间门背后和床头的墙上都贴有红纸条。

    “我从来不信鬼神的。”周玫说,“可现在不得不信。那个叫崔娟的女孩生前就在这层楼里上班,我们公司搬到这里来真是倒了大霉。”

    “但是,怎么又有一个姓林的女人与她同时出现呢?”高苇心情紧张地问道,“那个姓林的是不是一个中年女人?”

    “不知道,当时根本看不清她们的面容,她们的脸像一张白纸一样,五官非常模糊……”

    高苇发出一声惊叫,她叫周玫别讲了。她对周玫讲了在公司女厕所里遇见的怪事,那个穿白色高跟鞋的人会不会就是周玫遇见的鬼魂?

    周玫说这座写字楼里肯定出了问题。她要高苇在女厕所里再遇见类似情况时,一定打开厕位的小门看看,高苇说她不敢去拉那个厕位的门,并且她相信即使开门后,里面一定什么人也没有,公司的张叶就被厕位里冲出来的鬼魂将肩膀撞痛了,可是,站在旁边的她却什么也没看见,张叶自己也没看见任何人影。

    周玫吸了口气说:“也许多数人都看不见鬼的。我真是倒霉,从小就看见过鬼,我妈说我身上有通灵的东西。”

    周玫讲了她3岁多那年,一天夜里看见两个一黑一白的人影在对面屋檐下一闪,结果当天半夜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老太婆便病逝了。她对母亲讲了这事,母亲非常惊诧,对她父亲说这孩子有点通灵,她当时不懂这话的意思,现在想来,她身上的这东西让她害怕。

    “你前段时间常来我办公室玩,看没看见什么?”高苇担心地问。

    周玫摇了摇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51

下午刚上班,谭小影在护士值班室接到了高苇打来的电话,她问谭小影上午去郑川家输液了吗。谭小影慌张地说去了,但郑川不在家,他的妻子刘英也很着急,现在暂时还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谭小影之所以慌张,是她觉得郑川昨夜消失在停尸间里的事,她似乎负有某种责任。毕竟,在进行这场离奇的冒险中,她是他唯一的同谋。她之所以陪郑川作这次冒险,是想证实世界上没有鬼魂存在,而那封约郑川在太平间见的电子邮件仅仅是玩笑而已。她以见惯生死的护士身份坚信这一点,她不相信有鬼魂来太平间赴约。

    几乎所有的太平间都在医院里的某个角落,并且有门通向另一条僻静的街巷。这是为了不让殡仪馆的运尸车直接在医院里出现的缘故。谭小影所在的这家医院也不例外,走出住院部大楼,穿过草坪和花坛,林阴中有一条孤零零的小路,没有闲人敢往前走了,只有推着病人遗体的手推车“咕隆咕隆”地滚过,消失在幽深莫测的林阴中。

    昨天半夜时分,谭小影领着郑川走上了这条小道。这是一次荒诞而又让人心惊肉跳的约会,谭小影尽量回忆郑川让她读过的那些记叙往事的邮件,从中勾画林晓月可爱而又多情的生动形象,以此来抵消对鬼魂的恐惧心理。对鬼魂的不信和不怕是两回事,在午夜12点,你将走进冰冷的停尸间,去那里证实一场约会的真伪,谭小影感到头皮发麻。她在一棵黑色的树下停下来,理了理白色的护士衫,以此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和胆量。我必须镇静,她想,不然郑川惊叫起来,会搞得她在医院里没有脸面的。

    灰白的小道在黑色的林阴中延伸,仿佛越来越窄。透过树叶能望见夜空中有稀疏的星星。如此寂静的夏夜让郑川在一瞬间恍惚回到早年,那时他和林晓月都在乡下当知青,他们对着夜空争论过,一颗星是否对应着一个人的命运……

    “到了。”谭小影指着前面一座“T”字形的平房说,“我去向秦大爷要钥匙时,你尽量少说话,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郑川在黑暗中点头答应,他看了看表,晚上11点50分,离林晓月约定的见面时间差10分钟。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前面那座房屋像怪兽一样蹲在黑暗中,房前有一盏灯,发着惨白的光。

    这座“T”字形的房子,正面是停尸房,侧面是秦大爷的住处。这个守太平间的老头此刻早已入睡。

    “秦大爷。”谭小影敲门叫道。她此前已经了解到今天下午有死去的病人送到这里来,是外科住院部26床的一个老年男性病人。她让郑川冒充这个死者的家属,以便名正言顺地进入停尸房。

    也许是职业的警醒,谭小影一敲门里面便发出了回应,接着是屋里的灯亮了,开门,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出现在门口。

    “这是外科26床那个死者的家属。”谭小影解释说,“他刚从外地赶回来,想看一看死去的亲人。”

    “唔。”秦大爷走出房门说,“跟我来。”

    “不麻烦你了。”谭小影赶紧阻拦道,“我带他过去,你把停尸房的钥匙给我就行。”

    然而,出乎谭小影的意外,敬守职责的秦大爷非要亲自带郑川进去看望死者。完了,今晚的计划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午夜12点马上就到,有这个老头子站在房中,一切还会照原样进行吗?谭小影还想阻拦,秦大爷已经“哗”的一声开了停尸房的铁门,他开亮了屋内的灯,对站在门外的郑川叫道:“你进来吧。”

    没办法了,谭小影只得用手在郑川背上推了一下,陪着他走进了停尸房。

    房子里有一股很浓的消毒水的气味,吸顶灯的白光从头上泻下来,使走进这里的人相互对视时,都发现对方的脸色惨白得吓人。屋里的大部分空间都被停尸柜占据着,像抽屉一样的停尸柜一共4层,每屋有10多个,每个抽屉里是否都装着死人不得而知。

    秦大爷在柜前弯腰看着编号,然后“哗”的一声将一个抽屉拉出了一大截。“在这里。”他对着郑川说道。

    此刻发生的一切完全不是当初的计划,郑川感到膝盖发软,小腿抖个不停。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停尸柜里已现出死者的头部,一张没有血色的苍老的脸,上下牙紧咬着,仿佛很痛苦的样子。

    “秦大爷,你回屋休息吧。”谭小影急中生智地说,“这个家属也许想在死者身边呆一会儿,他离开时我会将门锁上的。”

    “哦、哦,也好。”秦大爷望了郑川一眼,表情木然地走了出去。

    谭小影将房门轻轻掩上,走回来将那个停尸柜的抽屉用力推了进去。她对郑川努了一下嘴,表示意外的干扰已经结束。

    此刻,郑川已经有点吓傻了,他望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说:“你……你的脸色怎么有点吓人?”

    “你还不是一样。”谭小影说,“都是这灯光的缘故,这里应该装暖色调的灯才好。”

    郑川看了一下表,刚过午夜12点,他望着谭小影问道:“你认为她会来这里吗?她说她死后曾在这里呆过两天两夜,是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谭小影说,“病人死后送到这里来,与我们医护人员就无关了,多久运走,那是家属和殡仪馆的事。”

    突然,不远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好像是虚掩的门动了一下。郑川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碰在了停尸柜上。

    “也许是风。”谭小影说,“林晓月不会来的,我陪你来这里,是要让你相信世界上没有灵魂再现的事。”

    “不,你不知道,她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郑川声音发颤地说道,“我是没法躲避才来赴约的,我想真见到她一切也许就了结了。尤其是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崔娟,她的死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猫叫。

    郑川紧咬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这声猫叫在寂静的夜半听来是那样让人惊恐。他问:“这里怎么会有猫?”

    谭小影也吃了一惊,她知道秦大爷曾经养过一只猫,但后来被陆地偷走了。此刻她不愿对郑川提起这事。她为自己曾经有过陆地这样的男友感到羞耻。

    那只神秘的猫在外面叫了一声后便再无动静,仿佛永远消失了一样,谭小影也不知它来自何处。

    郑川看了看表,夜里12点15分了。

    “她不会来了,我们走吧。”谭小影说。

    郑川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正要表示同意,外面突然传来手推车滚动的响声,接着是一个男人响亮的声音:“秦大爷,开门!”

    糟了!这是丁医生的声音,他怎么会护送病人的遗体到这里来呢?并且,郑川住院期间,他是见过郑川的,现在在这里遇见,一切该怎么解释?谭小影慌成一团,情急火燎中将郑川拉到停尸柜的尽头,指着靠墙的一条缝隙说:“你赶快蹲进去,这丁医生认识你的,你先躲起来,我去应付了他以后再说。”

    郑川也慌了,顾头不顾尾地蹲进了那条缝隙。这时,门已开了,一个勤杂工推着一具尸体走了进来,丁医生紧跟在手推车后面。

    “哦,丁医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谭小影先发制人地问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52

丁医生愣了一下,说:“这死者是我的一个亲戚。小影,你来这干啥?”

    “唉。”谭小影叹了口气说,“外科部下午死的那个病人,他的家属托熟人找我,要我帮他们查一下这死者的编号,以便他们明天来运走时好查找。”

    “莫名其妙。”丁医生说,“这种事找秦大爷不就行了吗?”

    “受人之托,没办法。”谭小影无奈地答道。

    此时,勤杂工正在将手推车上的尸体搬进停尸柜,谭小影瞥了一眼,死者是一个半长头发的中年女人,她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因为那有点像林晓月死后的样子,去年,林晓月躺在病床上的面容又浮现在谭小影的眼前。

    “我们走吧。”丁医生拉了一下谭小影的护士衫说。

    勤杂工已经将空着的手推车推了出去,谭小影一时找不到留在这里的理由,只好无奈地跟着丁医生走出了停尸房。

    停尸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丁医生和谭小影一边说话一边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谭小影和丁医生在住院楼前分手后,她假装往宿舍方向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回转身向太平间方向急速赶去,她想郑川独自留在停尸房里,一定吓得半死了。

    到停尸房前,门已经被锁上了。她听了听,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她轻轻敲了敲门,希望郑川能从里面来开门,然而,敲门声过后,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谭小影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就在她扭头张望时,侧面屋檐下一个黑色的人影吓了她一跳。

    “谭护士,你怎么又来了?”是秦大爷的声音,这老头子半夜不睡,站在屋外干什么?

    “我,我刚才口袋里装的一份病历可能掉在里面了。”

    秦大爷像影子一样走过来给谭小影开了门,里面的灯还亮着,没有一个人影。

    谭小影急速地向停尸柜的尽头走去,那条靠墙的缝隙空空荡荡,郑川已经不在了。

    谭小影走出停尸房,对站在门外的秦大爷说关门吧,病历没找到,也许是忘在值班室里了。

    半夜过了,太平间外面的小路更加漆黑,虽说是夏夜,但风仍然有点凉,谭小影紧了紧护士衫,一边走一边为自己的脚步声感到有点心惊,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声仿佛有回音似的,她不禁回头看看,然后继续往前走。

    谭小影开始认为是郑川自己离开了停尸房,但转念一想,不对!从停尸房出来只有这一条路,她怎么没在路上遇见他呢?

    如果郑川真没离开,那他到哪里去了呢?会不会是他担心秦大爷进屋来察看,自己钻进停尸柜里藏起来了?不会,这太可怕了,他宁愿被秦大爷发现也不会作此选择的。那么,是留下他一个人以后,停尸房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吗?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让一个大活人消失呀!

    谭小影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宿舍,进屋后立即给郑川拨手机,手机通了,但一直无人接听,谭小影又拨了几遍,都是同样的结果,她无法想像郑川在哪里和遇见了什么。

    已经是后半夜了,谭小影又困又吓,躺在床上,刚一迷糊便看见郑川直挺挺地躺在停尸柜里,她在惊恐中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来不敢睡觉。在这种时候,睡眠是一座黑色的坟墓,人一闭上眼便会与鬼魅相伴,人的意志实际上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如果恐怖超过了你的神经能承受的限度,你会发现自己的理智和意志像雪一样崩塌融化。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谭小影再次拨通了郑川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她突然产生一个侥幸的想法,也许郑川已经回家了,睡得太沉,所以听不见手机铃声。

    不过,谭小影的这一想法很快就破灭了。当她像往常一样带着输液的用品来到郑川家时,苟妈开门后便对她说:“郑川一夜没回家,刘英已着急死了,刚去上班又打电话回来,说郑川回来后一定及时通知她。”

    谭小影心里沉得像块铁,她说我等等他吧,也许他上午会回来的。

    在郑川家里,谭小影等到上午11点才离开,她不得不认为一切凶多吉少。回到医院后她又给郑川拨手机,新的情况出现了,郑川的手机已经关机!不久,高苇打来电话询问郑川的踪迹,谭小影预感到严重的事件已经发生。

    中午,谭小影在医院外面的小餐馆里吃东西,忽然看见一辆殡仪馆的运尸车从街上驶过。她神经质地跑了出来,看见那车已贴着医院的围墙转了弯,驶到医院后面去了。这是一次平常的接运尸体,谭小影却无端地感到这与郑川失踪有关。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医院的停尸房门开了,担架将一具尸体抬了出来,那具僵硬的尸体正是郑川……

    这种无法遏制的灾难幻想使谭小影在盛夏的中午也感到身上发冷,她拔腿向医院太平间跑去。在她到达太平间后门的时候,殡仪馆的运尸车已迎面向她开来。她来迟了,尸体已装运完毕,那辆全封闭的运尸车从她身旁驶过后,在空气中留下一缕淡淡的汽油味。

    谭小影来到了停尸房前,这里并没有出现她想像中的人们议论纷纷的场面———因为一具来历不明的尸体被运走,会引得医院里的人围观的。然而,这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停尸房的小铁门还没锁上,虚掩的门缝中暗示着里面的神秘。

    谭小影身不由己地推门走了进去,郑川昨夜在这里消失,总该留下一点什么痕迹吧。

    尽管是大白天,停尸房里的光线仍然很暗,仿佛这种幽暗才适合人的长眠。谭小影开了灯,沿着停尸柜慢慢地走着,消毒水的气味让她鼻孔里有点发痒。在停尸柜的尽头,那条柜与墙之间的缝隙又出现在她眼前,这条缝隙的宽度刚好能容纳一个人,郑川昨夜就蹲在这里躲避来人的,谭小影望着这条幽暗的缝隙,突然,地上一个灰白的小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挤进身去一看,是一部手机。她拾了起来,拿在手里仔细察看着,这部精巧的手机正是郑川平时使用的。

    谭小影恍然大悟,为什么这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到最后变成关机了,是这手机的电已耗尽的缘故。她将手机放进衣袋里迅速离开了停尸房。

    手机异常的冰凉,隔着衣服口袋也使谭小影的身上起了寒意。她一边走一边想,这是郑川蹲在那里无意间掉落在地上的,还是他遇到了什么不测,在最后一刻将手机留在那里提醒找他的人?

    谭小影走进护士值班室,护士小菲放下手中的杂志,盯着她问道:“小影,你说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

    谭小影很奇怪:“你怎么想起这个问题来了?”

    小菲摊开手中的杂志说:“这里有一篇文章,说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有一个女孩被勒死后,停取车的人走到那里就很恐惧,还传说有人看见那女孩还在停车场里闪现。”

    谭小影拿起杂志看了一下,这是刚出版的《云》杂志,这本专门关注女性心理的刊物确实很受女性读者喜欢。

    这时,小菲看见谭小影拿着刊物的手有点发抖,便惊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谭小影说。她在这一刻想起了林晓月,这个早已死去的女编辑昨晚在停尸房出现过吗?这个亡灵与郑川的约会导致了郑川的消失,而死在停车场的崔娟是否也参与了昨晚的事件?

    “人真的有灵魂吗?”小菲仍然追问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53

停尸柜

“我也不知道!”谭小影仿佛有点生气似的答道。她掉头走出了值班室,脚步匆匆地跑出了住院楼。

    谭小影突然想起了郑川的车,昨天晚上11点多,郑川是开车来到医院的,在医院露天停车场边,谭小影接的他。郑川紧张地问:“快12点了,能进到停尸房里去吗?”谭小影说没问题,郑川自言自语地说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谭小影当时还说绝不可能,这封约你来的邮件肯定是一个恶作剧。然而,谁能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呢。

    谭小影疾步向停车场走去,她突然想去看一看那辆车,如果车已走了的话,说明郑川已安全离开了,如果车还停在那里……谭小影不敢往下想了。

    可怕的事很快就发生了,郑川的那辆银灰色的宝马车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谭小影望见它的时候,心不断往下坠,仿佛要掉下悬崖似的,她稳住情绪,慢慢地走近那车,门窗紧闭,仿佛一头被遗弃的动物。

    完了!谭小影想到,是不是该报警呢?人命关天啊,如果报警,一切又怎么说起呢?她突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卷进了这一起离奇的事件……

    谭小影离开停车场,从侧门进入医院,抬头便看见守太平间的秦大爷正提着暖水瓶走来。

    “谭护士!”他远远地就向谭小影招手。

    谭小影仿佛有点怕见他似的怯怯地走过去。

    “昨晚停尸房里好像闹鬼似的。”这个瘦老头子有点惊悚地对谭小影说,“你和丁医生走后不久,我睡在床上听见不知何处有说话的声音。你知道,我那里是没有闲人来的,何况是半夜12点过后,谁在说话呢?我走出门去看,外面没有人影,停尸房的门也关得好好的。我想,刚才听见的说话声该不是从停尸房里传出来的吧?正这样想着,里面突然传出‘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碰在停尸柜上了。我守停尸房这么多年了,从没听见过里面会在半夜发出声音。我没敢进去看,而是返身进屋躲起来了。今天想来这真是笑话,我怕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怕,我当时真该进去看看。谭护士,不知你在里面发现什么没有?”

    谭小影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吃惊。

    就在谭小影为郑川的失踪是否报警而犹豫不决的时候,郑川的电话打到了护士值班室。谭小影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当时是下午5点,从昨夜到现在,谭小影仿佛在漫漫生死路上走了过来。“你在哪里?”她急切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郑川的声音极度疲惫,他说他已回到了家里,他要谭小影立即赶过去与他见面。“我见到林晓月了。”他说。

    谭小影带上在停尸房里拾到的郑川的手机,急匆匆地跑出医院,拦下一辆出租车便向郑川家赶去。

    刘英和苟妈在底楼客厅里神情焦虑地接待了她。刘英说,郑川在楼上卧室里,像一个要死的人似的,他对我们什么也不说,只说要你来才能帮助他。危急关头,刘英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时对谭小影的敌意。

    谭小影走上楼梯,来到郑川的房间。他躺在床上,面容憔悴,但两眼放光,谭小影心里一惊,依稀记得一些濒死的病人出现过这种神情。他示意谭小影将房门关上,然后坐起来,半靠在床头。

    “我见到林晓月了。”他说。

    谭小影惊恐地望着他,听他往下讲。

    昨天半夜,郑川蹲在停尸房的墙角里,停尸柜的木板紧抵着他的肩膀。他听见谭小影和丁医生终于走了,然后直起身走了出来。他想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因为消毒水和死尸的气味已经让他头昏脑涨。正当他迈步向门边走去时,突然看见一个人影正站在不远处的停尸柜旁边。这是个灰白的人影,从轮廓看是一个女人,她的身体似乎是扁平的,五官不清,只在眼睛部位有两个很大的黑洞。

    郑川的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便是约他来这里见面的林晓月了,她一直等到他独自一人时才悄然出现。

    那一刻,郑川的心跳仿佛停止了,嘴唇和手指都陡然发麻。他冲口而出问道:“你是林晓月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两个黑洞似的眼睛更黑更深了。“我是郑川呀!”他惊恐地解释道,“是你约我来这里见面的。”

    对方仍然一动不动,紧贴在停尸柜上的身影慢慢变淡,在腰部的位置突现出一个半开的抽屉来。

    郑川定了定神,那人影已经消失了,一个半开的停尸柜里隐约能看见一张苍白的脸。他惊恐地退后一步,身子却“砰”的一声碰响了背后的停尸柜。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了一下。

    郑川惊叫一声扑向门边,双手抖动着开门跑了出来。外面很黑,他慌不择路地撞在了一棵树上,再一扭头,看见围墙边有一道木门,他便从这医院的后门跑出去了。

    郑川从后街绕到医院的前面,跌跌撞撞地向停车场走去。停尸房里的那个人影一直悬在他的面前,那人影一点一点地收缩回了停尸柜里,变成半开的柜里那张惨白的脸。

    一直到在停车场上找见自己的车,郑川才像从水里游到岸上似的松了一口气。他坐在驾驶位,从挡风玻璃看出去,这夜半的停车场飘着幽暗的雾气,只有远处亮着一盏灯,像守夜人的眼睛。

    突然,他感到有软乎乎的东西从后面搭到他的肩上,他扭头一看,一只雪白的手正在他肩上放着!

    郑川身子一缩,几乎是惊恐地从车里滚了出来。他向着停车场的那一盏灯光跑去,对正在屋檐下打盹的守车人大叫道,我车里有人,这是怎么回事?

    守车人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跳起来拿着手电筒和郑川一起跑向他的车。雪亮的手电光照在汽车后座上,人在哪里呢?守车人有点不满郑川的虚惊打搅了他的瞌睡。

    守车人摇晃着电筒离开后,郑川锁上车门,徒步离开了这里。在极度惊恐中他清醒地意识到,今晚绝不能开车了。那只从后座搭上他肩上的手绝对真实,那是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五个指甲涂成黑色。在他跳下车的瞬间,后座上似乎还有一团头发闪了一下。他不能开车了,不然准会车毁人亡。

    毫无疑问,停尸房里的鬼魂一直跟着他走了出来。郑川不知所措地走上夜半的街头,他感到自己身上散发着停尸房里的气味,而肩头有一种滑腻的感觉。这样,当他抬头看见一家洗浴中心的霓虹灯时,便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通宵营业的温泉浴场,夜半时分,花瓣形的水池中没有一个人影。热气蒸腾,郑川将全身浸在温暖的水中,后脑勺仰靠在池沿。他不停地做着深呼吸,以便将吸入肺部的停尸房的气味排出去。那是消毒水和尸体混合而成的一种气味,阴阳界上的气味,他是从那边界上返回的人了。此时,空中笼罩着白色的水雾,郑川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一张没有五官、只在眼睛部位有两个黑洞的脸与他隔雾相望……她从停尸房跟他到这里来了,这个用电子邮件不停向他倾诉往事的女人,他们注定要隔世见面。

    “林晓月!”郑川对着雾中的脸喃喃说道,“我知道你已经死了,不过这没关系,我想到我们早年的相处就不害怕了。你还认识了刚死去不久的崔娟,请你转告她,我不是勒死她的人。我们虽然同在一幢大楼里上班,可是我真的不认识她。晓月,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坏人,对吗?我读到你的信仍然很感动……”

    这时,白雾中出现了一人影,一个睡眼惺忪的服务生出现在水池边。“先生,你需要什么吗?”他弯腰对半躺在水中的郑川问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54

郑川猛然一惊,这个冒昧的服务生将郑川的聚会惊散了。“谁叫你了?”他气恼地说,“我什么也不需要!”

    “哦哦,”服务生往后退去,“我听见你在说话,以为是叫我呢。”

    被服务生打碎的白雾重新合拢,可是再也没有那张脸了。郑川穿上浴衣来到休息大厅,在一张躺椅上睡下。这里灯光幽暗,一排排的躺椅只能看见黑乎乎的轮廓,但郑川还是能感觉到这些躺椅都是空着的,只在远处有一团隆起的黑影,那是唯一在这里睡大觉的人。

    郑川困乏地躺下,感觉到服务生送来了茶水,但他不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之中,远处那张躺椅上的黑影动了起来,他好奇地走过去,听见一个男人痛苦的呻吟声。

    “你怎么了?”郑川问道。

    那人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单,对郑川说他的肾被人偷了,郑川凑近去细看,那人的腹部果然有一个鲜血淋淋的洞。那人说他在这里睡着后便发生了这事,太可怕了。他还说这种事在一个地下停车场也发生过,一个女孩在那里被人勒死后同时被取走了肾。

    正在这时,郑川感到有人从背后扭住了他的胳膊,完了!他知道他们取他的肾来了,他恐惧地大叫:“救命呀———”

    郑川一下子从躺椅上跳了起来,他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是做梦还是真事。与此同时,他看见两个服务生张开手臂向他跑来,他知道他们正是刚才抱他胳膊的人,转身向相反的方向逃命。

    郑川跑进了一条七弯八拐的走廊,在一个转弯处,突见一个穿深色制服的女孩向他迎面走来。那女孩手上拿着一条长长的细绳,郑川在一刹那间明白过来,她就是崔娟,浴场里的人与她合谋来要他的命了!

    在郑川犹豫的瞬间,追来的人已经抓住了他,他挥拳向一个男子的脸上打去,又低头咬伤了另一个人的手,但终于寡不敌众,很快被按在地上。他听见一个声音说这人不正常,我早就看出来了,是一个疯子。

    郑川被送进了一间包房,他从一群男人的脸后发现崔娟在他们背后闪烁,她怎么能这样做?自己已是受害者了。她还伙同这些人来害他!他猛烈地挣扎着大喊大叫,浴场的医生来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他便在包房的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郑川对着赶来他家的谭小影讲完他的离奇经历,神情恍惚地说:“我的手机也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谭小影从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说:“在这里呢。你将它掉在停尸房里了。”

    郑川接过手机时望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怯怯地说:“以后,我们不用再去那个可怕的地方了吧?”

    这是句奇怪的问话,谭小影想他这样说好像是我安排他去那里的。她向他表达了这个意思,说以后别再接受电子邮件的约会了。

    “我知道了,那邮件是你发给我的。”郑川望着谭小影说,“是林晓月想考验我对她是否还一往情深,她让你给我发的那些邮件。”

    “不———”谭小影对这个判断无比震惊,可郑川说这是林晓月告诉他的。

    深夜,林晓月在病床上走完了她47年的人间历程。由于心脏病猝死来得过于突然,她告别人世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的灵魂随着最后一次呼吸溢出体外,在幽暗的病房里,这灵魂在等待着第一个接近她的人。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护士谭小影走了进来。“12床,量体温了。”她像平常一样叫道。她来到床前,看见林晓月苍白的脸和紧闭的眼睛,“林晓月!林晓月!”她摇着她,有点惊慌地叫道。而就在这短短的接触中,林晓月的灵魂已经像鸟影落巢一样扑进了谭小影的身体中……

    这是郑川在被注入镇静剂之后看见的画面。谭小影对此事有两大困惑,一是被注射了镇静剂的人都会进入深度睡眠,而在这种睡眠中人是不会做梦的。因为梦只发生在浅睡中,就像浅水中才能看见鱼一样。那么,郑川为什么会有这样清晰的梦呢?第二个困惑是,郑川并不知道林晓月死时的具体场景,而他的梦中所见,与当时的情景却是一模一样。当时她真是去量体温而发现林晓月已经死亡的,郑川的梦为什么会和已经发生的事情一样呢?

    在如此的困惑中,谭小影对林晓月的灵魂飞进自己身体中的事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受,好笑、荒唐、严肃、神秘、惊恐,各种感受交织在一起,使她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否发生了某种变异。

    从最近发生的事情来看,她陪郑川去停尸房约会的事就显得有点不符合她的本意。按理说,她只会奉劝郑川别相信邮件上的邀请,而不会半夜三更溜进停尸房去验证什么灵魂的。但她却这样做了,仿佛她身体里有另一个意志在做主似的。

    在这之前,她被那些回忆往事的电子邮件深深打动,林晓月和郑川在早年的纯情经历仿佛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她贪婪地读着,感动着,鼻孔里甚至闻到了乡村的芬芳气息,这像是旁观别人经历的感受吗?不,她仿佛已身在其中,因而发生最后这种黑色约会时,她实际上有种按捺不住的向往。

    再往前,郑川在医院受了惊吓,要回家输液,医院在物色家庭病床的护士人选时,她脱口而出说我去吧。这种自告奋勇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

    再往前想,郑川住院期间,她对这个13床病人的关照应该是最多的。她还将一束以林晓月名义送来的鲜花转交给郑川,而她一点儿也没追究这事有多么奇怪。

    再往前发生的事与郑川无关了,但她与同乡的男友陆地分了手,是否预示着她将腾出大量精力来应付后来发生的事呢?

    一个人的灵魂寄居在自己身体中,这是可能的吗?谭小影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疑问,她理性上否定而感情上又有所保留,仅仅是这一点儿保留便使她对自己有了陌生感。

    当然,她仍然清楚自己并没有给郑川发那些邮件,虽然她的单身宿舍里有一台电脑,可是她没给郑川发过邮件这是千真万确的,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郑川的邮箱,而她的邮箱是用自己的名字取名的,从没有用过“幽灵信箱”这样的邮箱名。但是,谭小影转念一想,如果林晓月的灵魂真的存在,会不会在她睡着之后溜出来,去打开电脑写了那些邮件呢?这样想的时候,谭小影为自己的荒唐假设感到好笑,我是怎么了?她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一夜,谭小影辗转难眠,郑川的离奇经历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她甚至在半夜跳下床打开电脑,想在自己的邮箱中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而重新上床之后,她在黑暗中假装睡着,半眯的眼睛却注视着电脑有没有异常的动静。最后,她快刀斩乱麻地否定了灵魂附身的疑虑,这才在天亮前慢慢睡去。

    第二天,谭小影照例去郑川家为他输液,郑川的房间里多了一束深红色的玫瑰。郑川说,这是他一大早去花市上买的,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瞥了谭小影一眼,她从未看见过他这种神态。这花是给她的还是给林晓月的,她不敢深问。

    她忐忑不安地做着输液前的准备工作,郑川在她背后轻声说,林晓月又来信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55

真的?谭小影紧张地问道,她讲了停尸房约会的事吗?郑川说她没讲现在的事,她只是回忆往事。这信是昨晚发来的,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谭小影紧张地声明道,“我真的没有替林晓月发信。”

    “哦,那一定是她自己发的信了。”郑川说,“你想看看吗?”

    谭小影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已无法游离在这场事件之外。

    郑川替她打开了电脑———

    邮件名:往事(7)

    那时我们多么年轻,爱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也讲不出口。但这种感觉却像太阳当顶一样,抬头就能看见。在下乡两年后的冬天,你记得吗,一个突发事件使我们像亲人似的呆在了一起。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感觉,当我从水库工地的山坡上滚下,我知道一切都完了。这是个上万人云集的大工地,开山、放炮、抬石、挑土,每隔几天就有死人的事发生。我们知青也和方圆百里的农民一起参加了这场“战天斗地”的劳动。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了,在挑土时身子一歪,便一头从陡峭的山坡上滚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便不知道了,当我醒来时,已经在县医院的外科病床上,而你守在我的身边。

    你对我说,事发时你正在另一处地方抬石头,并没看见我滚下山坡的情景。突然,你听说有一个女知青滚下崖去了,你便没命地往坡下跑,你说你强烈地预感到出事的人是我。世上的事物真是奇怪,人的预感有时会那样准确。你赶到时,看见我正被抬上医院的救护车———工伤率太高,救护车成天停在工地上,见证着这开山筑坝的悲壮场面。你要跟着上车,但被医生拦住了,你说你是我哥哥,这样才上了车,护送我到了县医院。

    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日子啊。你给我喂药、喂饭,你背着我去理疗室作红外线治疗。在你的背上,我感动得哭了,你发现我哭却急得不知所措,你将我放在长椅上,连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还笑了一下给你看,你也笑了,你不知道那一刻你多么可爱。

    从此,我认定爱就是一种亲人般的心痛和呵护。它让两个毫无血缘的人成为朋友、知己直到亲人,我们之间的爱长久以来处于朦胧期,由于这次特殊事件,我们跨过这个朦胧期直接成为了兄妹。

    那是一个不幸而又幸福的冬天,我从病房的窗口便能看见对面房顶上的白雪,那样纯洁,那样温暖,过去了很多年以后,那雪还在我眼前闪耀……

    谭小影从电脑边抬起头来,看见郑川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外边。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半明半暗,这个中年男人已显出苍老和疲惫。青春年少时所经历的那个冬天早已远去,在如今这个冷冰冰的家中,他回忆往事是否有穷人想起自己曾经富有过的感受呢?

    谭小影无法揣测他读完这封邮件后的感受,只是觉得他坐在那里显得特别的宁静。

    谭小影开始为他输液,她的手接触到他的手腕和手背时,感觉他全身震动了一下,针刺进了他的血管,透明的胶管里有鲜红的血向上冒了一下,随即便被透明的药液带回体内去了。

    “痛吗?”谭小影问道。

    “不痛。”郑川望着她说,“我感觉是林晓月让你来照顾我的。”

    谭小影避开他的目光说:“你说林晓月的灵魂进了我的身体里,这是不可能的事。我想了一整夜,绝没有这种事。还有,这些邮件,我也觉得奇怪。”

    “这些邮件肯定是林晓月写给我的。”郑川说,“过去的事只有我们俩知道,别人是讲不出来的。”

    “那么,你在停尸房里看见她,她怎么不说话呢?”

    郑川无言以对。

    “我觉得是灯光造成的影子,你看见的人影是扁平的,这只能是光影。”谭小影分析说。

    “那么,从汽车后座上伸过来、搭在我肩上的那只女人的手呢?那肯定不是影子了。”郑川困惑地说。

    “你将车开回家来了吗?车上发现什么没有?”

    郑川说他已将车开回来了,后座上什么痕迹也没发现。

    谭小影说,如果那真是林晓月的灵魂显形的话,你不应该跑,你应该握住那只手和她交谈。谭小影无法解释这怪事,只好出这种破釜沉舟的主意。

    可是郑川说他认为那不是林晓月,而是另一个要害他的鬼魂……

    现在,郑川每天最盼望的便是谭小影的到来了。他常常一整夜地期盼,早晨听见她到来的脚步声,心便“怦怦”直跳。他在房间里不断更换鲜花来表达他的心意,但是他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达,就像青春年少时面对林晓月一样,他怀着这份情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四年的知青时光,他和林晓月就是这样过来的。

    已经过去的停尸房的约会虽然可怕,但林晓月终于进入他的梦中,让他看见了她的灵魂飞入谭小影身体中的场景,这便是约会的成果,不能说话的灵魂用图像对他作了表达,现在,林晓月借了谭小影的身体每天上午和他在一起,让他看见林晓月青春不老的形象。

    输液是他们每天见面最充分的理由,郑川想这都是林晓月的安排,屋内异常安静,输液管里的药液缓慢地落下,就像崖缝里渗出的泉水一样,就差“丁冬丁冬”的声音了。他望着坐在窗前看画报的谭小影,她青春逼人,纯洁无瑕,手中的画报每翻一页,她的眼光便忽闪一下,那是林晓月的目光在波动。

    和早年一样,他也充满着对所爱的人的渴望。然而他无能为力,即使当林晓月的手已不再像惊兔一样从他手中逃走的时候,他也没有勇气作进一步的亲近。在那些青春如梦的年月里,他只在想像上实现过渴望的满足,林晓月一丝不挂地抱着他,并且替他解开衣扣,事情只能是这样,然而这样的情景永远只在他的期盼中。

    和早年一样,他此时对女性的渴望是浑然一体的,像看一棵柔美的树或者一团雾气,他早年从没关注过女性的身体部位,如乳房、臀部等。直到有一次看见一个少妇敞开衣服给孩子喂奶,他才有了触目惊心的感觉。再和林晓月相处时,他才注意到了她那绷得紧紧的上衣。他甚至从她的领口往下偷看过一眼,但随即感到自己卑鄙下流,以至于接下来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

    现在,郑川的生活又重回早年有过的激情、神秘、期待和紧张的状态。只是每天下午,他来到公司时,看见走廊、办公室以及不断向他点头问候的人,却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56

他是听从高苇的建议,每天下午到公司上班的,他深知维持他现有权力的重要。高血脂输液本身也不需要长时期的全日制休息,尤其是在人事斗争复杂的现在,作为国有企业的总经理,他深知官场险恶这句话的分量。他知道,不管怎样,只要他在公司一出现,各种闲言杂语都会鸦雀无声。

    这天下午,郑川在公司先后召开了两个会议,分别是公司发展和内部管理两个议题,他的长篇讲话铿锵有力,纵横论述中充分显示了作为一个领导者的智慧,在后一个会议上,他特别强调公司中层以上干部要精诚团结,严禁拉帮结派,把精力、智慧都用在工作上来,他的这番话实际上是对某些不满他的人提出警告,他威严的语调使会场内肃然。

    会完后回到办公室,高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想到前段时间郑川在家休息的日子,那些让她受到冷遇的人今天该知道厉害了。她走进郑川的办公室,对他说你的讲话真棒,郑川说有人往上面打我的小报告,这种人不能得逞的。

    郑川红光满面,这些年来,与女人做爱和权力争斗是最使他兴奋的两件事。他望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高苇说:“前段时间那些奇怪的电子邮件搞得我筋疲力尽,现在都过去了。”

    “真的?”高苇有些意外,“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在这大楼里乱窜的两个鬼魂,搞得我也从不信到半信半疑,还有后来放在这办公室的梳子和镜子不翼而飞,这一切你都搞清楚了吗?”

    “梳子和镜子,可能是林晓月又来取走了,这没什么。”郑川平静地说,“我见到她的灵魂了,我们仍然是很友善的,她不会让我受惊吓。倒是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有点麻烦,我已对林晓月说了,让她转告那个死在停车场的崔娟,她是被别人害死的,与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高苇瞪大了眼睛说道:“这么说真有灵魂了。你看见了,24楼的周玫看见了,但愿我不要见到,女厕所隔板下面的白色高跟鞋,不知是不是鬼魂?”

    “是鬼魂也不会再出现了,”郑川显得自信和轻松,因为连续几天的平静生活,使他相信寄居在谭小影身上的灵魂已经和他达成了理解,而他在这幢大楼里、在高苇的家里和在轿车后座上所遇见的恐怖形象将不会再现,因为那是屈死的崔娟,她已经听到了林晓月的解释,所以自从去医院太平间约会之后,再也没这种吓人的事发生了。当然,他没对高苇讲怎样见到林晓月之魂的,因为对灵魂的具体存在应该守口如瓶才好,这也是对灵魂的尊重。

    高苇如释重负地仰靠在沙发上,她说我从不相信鬼魂的,这次也被你的事搞晕了,连快餐店的老板娘都看出我沾上了邪气。还有,我一个人住在那里总是有点害怕,你又不来看我,你不喜欢我了吗?

    郑川望着坐在对面的高苇,她的深色短裙盖在雪白的大腿上,她的裙底风光因双腿分开而若隐若现,这种不经意的挑逗让郑川顿感诱惑,他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伸手抚摸着她的大腿,然后慢慢地向上摸去。高苇象征性地阻止了一下,很快便闭上眼睛享受起来。这种赤裸裸的野性让郑川大受鼓舞,他立即用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衣扣。

    郑川对女人的大胆和自信有十多年历史了,他认为这是他早年禁锢太久的原因。18岁至22岁是他的知青时期,就在那段青春最躁动的时期,他和林晓月仅仅是发生了一场漫长的精神恋爱而已。回城工作之后,他仍然是在对女人充满幻想而行为禁锢中度过。直到认识刘英,他才有了第一次性经历。当时社会保守,就是这样正常的恋爱,单位上也有不少风言风语,幸好他俩很快结了婚,人们才由狐疑变成了对一对新人的赞许。

    郑川对女人有了全新的认识始于35岁那年,那时他已是方城公司下属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经理。不论在公司内部还是外面的社交场合,他突然发觉女人主动向他献媚的频率越来越高,并且一切与谈情说爱无关,一次次闪电般上床的奇遇使他大为震惊与兴奋。这使他看见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他认为这是命运对他前半生在两性关系上一片荒芜的回报。

    就这样一直到林晓月的电子邮件出现。早年的往事才像海船一样在水天交接处突然升起帆桅。那些日复一日的思念、渴盼,以及胸中的痛和眼中的湿,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这是他的青春以及他爱过的女人,无数比飞絮还轻的往事竟然没有被时光湮没,使他惊奇的是,他后来所经历的无数女人却一个也记不起来了,硬要回忆的话,也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嘴唇、手或者一个动作、一个声音,多与少在这里成了一个悖论,他不知他在哪个时期真正拥有过女人。

    然而,本能的驱使是难以抗拒的,就像他此时在高苇的身体上感受到愉悦一样,他不止一次用人其实也是动物来给这一切作解释。他的手在湿热的身体上急切地游走,高苇凑在他的耳边说:“还没下班呢,小心有人闯进办公室来。”

    郑川只好坐回到办公桌前去。高苇脸颊红扑扑地站起来整理好衣裙,便走到外间她自己的办公室去了,她离开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乎预示着下班后的好事。

    空间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只要有墙相隔,人就开始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从衣冠楚楚到衣冠禽兽,人在什么时候做什么只有自己知道。郑川点燃一支烟胡思乱想着,他的眼光落在茶几上的那个清代花瓶上。花瓶上的仕女图栩栩如生,那个在后花园的古代女子被烧在瓷上,让人们只能看见她在单一空间的面貌。其实,她也是有许多故事的,谁知道呢?

    下班时间很快到了,公司里渐渐人去楼空。郑川和高苇在那张黑色沙发上做完了该做的事,高苇穿好衣服要去洗手间,此时,在一番热烈后她完全忘记了洗手间曾经带给她的恐怖。

    高苇出去后,不到两分钟便跑了回来。“厕所里有人!”她气喘吁吁地说。

    郑川问是谁,她说没看见,但最后一个靠墙的厕位的门紧闭着,她就没敢走进去。

    “公司里还有没下班的人吗?”郑川问道。

    “没有人了,所有的办公室都锁上了。”高苇惊恐地说。

    “走,看看去。”郑川这次显得特别沉着,仿佛有鬼他也不怕似的。

    夜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轿车从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驶出,很快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

    郑川开着车,坐在旁边的高苇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对面的车灯不断地从他们脸上晃过,明明灭灭地给人以迷幻之感。

    “我还是认为厕所里有鬼魂。”高苇自语似的说道。

    “刚才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个靠墙的厕位里什么也没有。”郑川说,“我去拉开那扇小门时还真有点怕,结果如我预料的一样,没有人在里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57

“也许,她在里面我们也看不见,谁知道呢?”高苇说,“本来今晚该在办公室加班的,那一大堆资料压得我够呛,只好明天早点来工作了,我留在那里就会想到厕所是否又有动静了。”

    “其实,不会有异样的事发生了。”郑川胸有成竹地说。

    高苇觉得奇怪,不断看见鬼魂的他现在怎么心安理得了?郑川不便告诉她近两天发生的事,只是说他有一天一夜没回家,是去远处的寺庙里烧了香,所以心里就踏实了。

    轿车驶进了梧桐巷,路灯稀疏,浓阴遮蔽下的小巷显得很幽暗。郑川将车在9号住宅区的大门前停下。

    “谢谢你送我回家。”高苇嬉戏似的客套道。

    郑川将车调了头,重新向公司驶去。刚才在半路上便发觉手机忘在办公室里了,只好将高苇送回家后再去取。这一天的经历有点奇怪,上午输液时,他的内心充满早年的情景,像一个情思绵绵的少年,而下午他又变成一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他突然想到自己死后,不知阎王爷怎样评判他。

    回到方城大厦后,从地下停车场到乘电梯上17楼,各处都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出现。他想这是他含情脉脉对待谭小影的结果,林晓月的灵魂驻在她的身体中,这灵魂一定从他的目光中感到了安慰。他要感谢在洗浴中心极度惊恐中的那一针镇静剂,让他在醒来前的梦中看见了林晓月去世时灵魂出窍的那一幕,难怪他第一次见到谭小影时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他从17楼的电梯出来后,掏出钥匙开了公司那两扇大大的玻璃门。走进去,“井”字形的走廊一片暗黑,他开亮了左边廊灯,脚步很响地来到他的办公室,手机果然还在办公桌上,他拿起它时感到手心冰凉,这手机自从掉在停尸房里又拾回来后,外壳一直是凉凉的。郑川想也许该换一个手机了。

    正在这时,外间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郑川愣了一下,现在是晚上8点了,谁还会往高苇的办公室打电话呢?

    郑川走过去拿起了电话,一个女孩的声音,是找高苇的,她说高苇给她讲过今晚要在办公室加班,她想问她事情做完没有。那女孩的声音轻柔动人,未见其面便给人一个妩媚的形象,郑川忍不住想和她多聊几句。他说我是郑川,高苇没有加班已回家去了。对方说你是郑总啊,我听高苇说过你,她很敬仰你的,郑川谦虚地说不值不值,接着问对方道,你是谁呀?

    对方说我是周玫,就是这里24楼时装公司的,郑川的心里“咯噔”一下,就是她前段时间和崔娟、林晓月两个鬼魂在夜里相遇的。

    电话里一下子沉默下来,周玫顿了一下说:“郑总,就这样吧,我只是想找高苇玩玩的,没什么事。”

    郑川说:“我有点事,想请你到我办公室来聊聊,可以吗?”

    周玫有点惶惑地答应下来。

    很快,周玫出现在郑川的办公室门口,她20岁出头的样子,身材苗条,长发很艺术地绾在头顶上,穿着一条很少见很前卫的大花裙子,显示着作为时装公司职员对时装潮流的前瞻性。

    “请进!”郑川对她做了个手势,并递给她一杯水。

    周玫在沙发上坐下说:“郑总,要见你真不容易啊。”

    为什么?郑川有点奇怪。周玫说她刚进大门时,走廊上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里走出一个女人来拦住她,对她仔仔细细盘问了一番。她说是郑总约我来的呀,那女人说不会,郑总早已下班了。周玫说他绝对在办公室,那女人才无奈地说:“好,那你去看看吧。”说完转身进了屋子,像生了气似的。

    什么女人?郑川极为震惊。公司里早已无人,锁着的大门也是他来才打开的,哪来的女人呢?

    “大约40多岁吧,但显得年轻一些。面容较瘦,还看得出年轻时候的漂亮,她穿着一条睡裙式样的罩裙,白色的,奇怪的是裙边上沾着一些泥土。”

    郑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惊恐,说:“公司是下班多时了,不会有人的,走,我们去看看那女人是谁。”

    走廊上只亮着郑川进来时开亮的一盏灯,周玫领着郑川在半明半暗中一直走到最外边,指着第一间屋子说就是这里了。郑川望了一眼,这是公司女职员的换衣间,房门半掩着,里面黑漆漆的,周玫说刚才这屋里亮着灯,那个女人就是从这里走了出来盘问她的。

    郑川推门走了进去,开亮了屋里的灯,刺眼的灯光下,屋里空空荡荡,墙上是一排挂衣钩,有几把木椅散落在各处。

    跟进来的周玫站在郑川身后迷惑地说:“这是怎么回事,那女人到哪里去了?”

    郑川的心里一阵发紧,他走出来在各处察看了一番,没见任何异样,就将公司的外门紧闭后从里面插上,然后对跟在他身后团团转的周玫说真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也许是公司里哪位职工临时来这里取东西吧。当然,这是郑川安慰周玫的话,他自己却强烈地感觉到那个女人有可能是林晓月的显形。

    他们重新回到办公室,郑川说请她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她遇到鬼魂的事,他说高苇给他转达过一些,他还想多知道一些细节。

    周玫坐在沙发上,神情还仍然有点紧张,她对郑川对鬼魂的事感兴趣表示不解,郑川只好开诚布公地告诉她,她遇见的两个鬼魂中,其中那个姓林的中年女人有可能是他早年的女友,叫林晓月,她是在去年因心脏病去世的。

    周玫只好将那个夜晚在时装展示厅发生的恐怖事件讲了一遍,都是郑川已经知道的那些情况。

    “你看见她们的身子是不是扁平的?”郑川问道,他想起了自己在医院停尸房看见的人影。

    周玫说不,她们和真人一样。

    “她们的脸是不是惨白的,像白纸那样白?”郑川又想起了他在高苇的书房里看见的女鬼。

    周玫点点头。郑川的追问已增加了她的恐怖感。

    “那个中年女人和你刚才在走廊上遇见的女人是不是相貌相同?”郑川在提问中突然想到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周玫凝神回忆了一下,突然叫了起来:“啊!我真没想到,她们的相貌一模一样!”

    毫无疑问,这就是林晓月,她能以早年和死前两种面貌出现。上次她约郑川在办公室相见,郑川没来,她将梳子和镜子留在他的办公室了。后来,这两样东西不翼而飞,一定也是她取走了。门和墙壁都挡不住她,她在郑川的周围游荡。

    想到这里,郑川紧张地向办公室的各个方向扫视了一眼,除了他和周玫,这里别无他人。周玫问他找什么,他说你看这屋里还有别人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58

周玫说没人啊。她说她能看见鬼魂,这是她的不幸。从小就这样,邻居老太婆断气前她就看见有勾魂的黑白人影闪进老太婆的屋去。当时母亲说她人小,所以能看见鬼。没想到,长大后还这样。半年前,她去一家服装生产厂家进货,这厂里供销科的两个人她都认识,一个叫老谢,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男人,另一个叫黄艳,是个20多岁的女孩。那天她去厂里,走进供销科只看见老谢坐在办公桌前,而她的业务是黄艳负责的。她问老谢,黄艳呢?老谢不理她,坐在那里打盹似的,任她怎么叫也不搭理。她奇怪地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遇见黄艳,并对她讲了老谢的奇怪状态。没想到,黄艳听后大吃一惊,她说哪有老谢啊?他昨天出车祸死了,怎么会坐在办公室呢?周玫也大惊,她们一同跑向办公室,进门看见里面空无一人。

    “我不想自己能看见这些。”周玫说,“太可怕了,没想到刚进你公司又遇见鬼魂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郑川点头同意,他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机,和周玫一起走出办公室。他们步入长长的走廊,经过女更衣间半掩的门前时,里面仍是暗黑无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他们终于来到了电梯门前,面对面站着等电梯,郑川想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

    梧桐巷9号,高苇从郑川的车上下来后,向他挥了挥手便走进住宅区大门。虽说才夜里8点多钟,大门口却显得很安静,陆地在墙边踢足球。他将球狠狠地踢向围墙,碰回来,再踢过去。看见高苇时,他转身说道:“那辆送你回来的车真漂亮!嘿嘿,要值几十万元吧!”

    高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这个行为怪异的物管员让她有点厌烦,但又不好表示,住在这里还是不得罪他为好。

    她拐向右边的通道,沿着围墙向自己所住的那幢楼走去。来到楼下时,她无意中抬头一望,6楼窗口的灯光让她吃了一惊。这单元里每层楼两家人,而6楼就住着她,另一户住宅一直是空着的,怎么会有灯光呢。高苇抬头仔细辨认了一下,确认那亮着灯的窗口不是自己的家,才稍稍放心一点,这至少表明没有人在她的屋子里。

    高苇沿着曲折的楼梯一直走上6楼,进屋前她先靠在隔壁的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谁在里面呢,还亮着灯?她前几天刚问过陆地关于这套空房子的情况,陆地说这里曾经住着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三个多月前因为煤气中毒,这对夫妇和一个两岁多的儿子死在家中,当时,是他将似乎还有一口气的女主人背下楼去的,可医生赶来时,说这人早已死了。这事发生后,死者的亲属一直想将这套房子卖出去,但苦于没有合适的买主,他们将房价不断下调,可当动了心的人来看房子时,一听说这房里死过三个人,便立即溜之大吉。

    今天晚上,屋里的灯光是否表明这房已有了新主人呢?高苇在门外听不出一点儿动静,心里无端地有点儿不踏实,她赶快进了自己的房门。

    夜里10点,书房里“叭”的一声响动吓了高苇一跳。当时她正在卧室里照镜子,这是她的习惯,第二天穿什么衣服总要在头天晚上试好,不然早晨慌慌忙忙的是来不及选择和搭配衣服的。她穿上一套裙装,在屋角的穿衣镜前面左照右照。突然,她对镜子里的女人产生了陌生感,这就是我吗?她想。她凑近去细看自己的面容,两张脸面对面地快要贴上,她后退了几步,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人在夜里是不能照镜子的。为什么?母亲没讲过原因,后来慢慢了解到大概是夜里照了镜子睡着后会做噩梦吧。正在这时,书房里传出的声音让她心里一震。

    她走出卧室,站在书房门前迟疑了一下,然后将手搭在门把手上,轻轻拧开了房门。她开亮了书房里的灯,书桌和书柜等家具一下子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屋里没有任何异样,她走进去察看了一番,发现一幅带框的油画滑倒在地板上,这幅画她还未找到合适的悬挂地方,暂时靠立在墙边的,没人碰它怎么会滑倒在地呢?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周玫打来的。她说郑川今晚找她去了解遇见鬼魂的情况,现在刚分手不久。她责怪高苇今晚取消了在办公室的加班而没有告诉她,以至于她打电话去办公室找她时,郑川接到了电话,约她见面,她又不好不去。

    “他没勾引你吧?”高苇半开玩笑似的问道。以前和周玫聊天时,谈起成功男人的风流和女性的处境,她曾谈起过郑川的情况,对本公司以外的女友谈这些,高苇觉得很安全。并且,女人的很多心里话,没人聊也闷得慌。

    周玫说你放心,刚才发生的事恐怕使任何人也没有风流的心情了。她将更衣间走出一个女人的事对高苇讲了一遍,她对高苇描绘那个女人的相貌,询问她公司里有没有这样一个女人。关键是,这女人与前段时间夜里出现在她那里的那个姓林的女人一模一样。

    高苇无比震惊。首先是公司里绝无这样一个女人;其次是公司更衣间是她每天光顾的地方。因为年轻女职员经常穿着吊带裙或其他花里胡哨的时装上班,到公司后需要在这里换上职业装,通常是西服短裙,以彰显公司形象。高苇在这间只有椅子和挂衣钩的小屋里,曾经遭遇过一次惊吓。当时,她走进更衣间时空无一人,正对着墙换衣服时,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搭在她的肩上。她惊叫一声,回头看时是一位女同事,她骂她进屋来怎么没有声音,只有鬼走路才无声无息的。

    现在看来,那更衣间里也许还真有点什么。周玫是那种容易看见鬼魂的人,高苇突然想让她今晚陪陪她。如果周玫在这住宅里也看见什么的话,那她得考虑搬家的事了。

    好不容易在电话里说服了周玫到她这里来,但周玫要她半小时后下楼来接她。周玫说她最怕夜里一个人上楼。

    高苇翻了一会儿杂志,半小时一晃就过。她跳起来往楼下跑,在5楼看见曾老太婆的房门又是半掩着的。这个孤老太婆自从老伴死后,也许是太寂寞了,便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和冥冥中的老伴说话。不紧闭房门,也许是想像中为老伴留着回家的门吧。这些情况都是陆地告诉她的,看来这个新到不久的物管正在熟悉这里的住户。

    高苇来到楼下,周玫还没到。她抬头望望6楼她隔壁的窗户,已经是一片黑暗,她回家时看见的灯光好像是从来没亮过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抬头凝望着,思考着,以至周玫走到她面前时,她才猛然发现,周玫事后笑她说,那样子像是在研究星象似的。

    这一夜幸好有周玫的陪伴,不然隔壁空房里亮了又灭的灯光会让高苇睡不着觉的。两个女孩子看来都因为缺少好友而渴望交流,她们挤在床上唧唧喳喳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周玫说,她每天困在公司楼上,满脑袋都装着销售事务,很久没能这样痛快地闲聊了。她说刚见到高苇就对她有好感。两人说起话来非常投机,真是有朋友缘分。她们聊工作、聊发展、聊个人情感。高苇对周玫的年收入之高颇感意外,薪金加销售提成,年进账可达20万,这是高苇年收入的3倍多。

    “是不是公司老总对你特别厚爱呀?”高苇半开玩笑地问道。

    “我们公司是个女老板,你不会说她对我有好感吧。”周玫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说,“其实,老板只认赚钱。我为公司创造的,是自己所得的上百倍,这样想我的收入并不算高了。我19岁进入这家公司,从销售业务员干起,到销售主管、销售经理,3年时间我让公司的客户增长了3倍多,你说我拿这点钱算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2:59

高苇对周玫的能干无比震惊。大学毕业后,不少同学对她取得的工作职位十分羡慕,现在与周玫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高苇的心情沉郁起来。

    “其实,你的工作也挺好的。”周玫看出了她的情绪变化,“成天和公司高层在一起,发展的机会很多的。”

    “没意思。”高苇真切地说道,“照目前的收入,想买房也不成,住在这种破地方,真让人灰心。以前租的房太吵闹,现在这里又太安静,总觉得要闹鬼似的。哦,楼下的曾老太婆是这房的房东吗?”

    周玫说,她来租这房时,是和曾老太婆接洽的,可她说房东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到南方工作去了,委托她代为租房,她只是小伙子的邻居而已。周玫还说她认为这房不错的,只是刚租到还没搬进来,老板便要她住到公司里去了,所以才转给高苇。

    “隔壁一家三口死于煤气中毒,你知道吗?”高苇问道。

    周玫说不知道,早知道的话该压压这房的房租,毕竟住在死者的隔壁,房价该打折的。

    高苇说,你真是商人的头脑了,要是我的话,房价再低也不会租,周玫说怕什么,又不是死在这屋里,只可惜一年的租金已交,无法压价了。

    高苇再次谈到隔壁屋里有灯光的事,周玫说这事真有点玄乎,我现在去敲敲隔壁的门看看,如果里面有人便会有动静的。

    “别,千万别去敲门!”高苇惊恐地阻拦道,她的眼前甚至闪过那死去的一家三口正坐在屋里的情景。

    而周玫坚持要去敲门看看,她说这种事不去弄明白,心里始终悬得难受。高苇提醒她现在是半夜了,如果那屋里真的有人,敲门会很唐突的,周玫这才说只好等到明天早晨吧。

    “你为什么不买套房子呢?”高苇打了一个呵欠,想在睡觉前谈点别的话题来轻松轻松。

    周玫说有沿海的大公司正在拉她,所以她不愿意买房子将自己拖住,她迟早是要远走高飞的。

    高苇正要对此发表看法,外面的楼梯上响起了上楼来的脚步声……

    夜晚使人迷幻。郑川离开方城大厦以后,满街的灯红酒绿使他对世界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他从地下停车场将车开出以后,便不断地提醒自己开慢点,高苇曾经梦见他开车撞倒了一个白衣女人,这事他一直记在心上,高苇的梦很准,他得时刻提防着点,尤其是公司更衣间里刚才有鬼魂出现。这事让周玫遇到,使得他俩匆匆结束了谈话。进入电梯之后,两人的脸上都显露着紧张。他先将周玫送上24楼,然后随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那里永远是那样的冷清,尽管灯增多了一些,但郑川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仍然在那幽深的空旷中响着回声。

    平安地回到了家,刘英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回来了?”她看了郑川一眼说,“你最近身体不好,就别这么晚下班了。”

    刘英对郑川的态度最近由冷漠变为了关心,准确地说是她对郑川的恍惚状态产生了惧怕。她听苟妈讲,郑川有一次半夜跑到客厅来,对着桌子上的一根绳子,大声喝问苟妈那绳子从哪里来的。苟妈后来对刘英讲,郑川大惊小怪的样子很不正常,不过就一根绳子呗,可能是打扫卫生时放在那里忘记了收起来,这就吓得郑川面带土色。

    此刻,晚归的郑川脸色仍然不太好,他对刘英说了句“公司里事多”便走上楼去了。刘英听苟妈说,他只在每天上午输液时脸色好一些,甚至有点红光满面的。因此,刘英建议他将输液期延长一些,毕竟她不愿看到郑川有个三长两短。

    郑川洗了个澡,躺在卧室的沙发上抽烟。想到明天上午又可以见到谭小影了,他心里有种早年和林晓月约会前的期待。他隐隐地在空气中闻到谭小影衣服上、头发上的气息,这气息是如此的神秘和动人心魄。青春年少时,林晓月从他的屋里走后,他总是要紧闭房门,以便让林晓月身上的气息在屋里停留得久一些。

    现在,林晓月的灵魂附在了谭小影身上,让他面对她时像又回到了早年的惴惴不安。刚才洗澡时,他反复冲洗身体,是想洗掉今天下班后在办公室和高苇做爱时留下的气味。只有这样,明天上午见到谭小影时才能对她和她附着的灵魂心安。他有种负疚感,但他在某种时候确实不能自制。公司更衣间走出的女人是林晓月的显形吗?她在寻找他吗?早知道是这样,真不该在办公室做那种事了。如果林晓月的灵魂知道了他的状况,她会怎样想呢?

    郑川突然预感到林晓月要和他说话了。他急不可耐地打开电脑。邮箱显示出来以后,果然,新的邮件到了,时间显示是今天下午发来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00

邮件名:往事(8)

    我在找你。那年秋天的晚上,我沿着甘蔗林找你。夜太黑,甘蔗林被风吹得“沙沙”地响,我只得喊你的名字,郑川……我喊出你的名字时有点心跳,有点羞涩,但不叫怎么能找到你呢?

    记得你离开时伏在我的耳边悄悄说:“我去砍根甘蔗来给你吃。”这个晚上是方圆十里农民的节日———县里的电影放映队来了。在收割后的田野上,竹竿和绳子拉起了银幕。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黑压压地聚集在空旷的田野上。脚下的土地很软,附近的草垛将干草的香味送入空气中。我和你并排站着,周围人群的压力使我们靠在了一起。我已记不得那晚放映的是什么电影了,大约是一部反映抗日战争的故事片吧。我的眼睛望着银幕,注意力却在我们紧靠在一起的感觉上。这是最没有尴尬的亲密接触,一切都是不知不觉的,自然合理的,而且天很黑,只有上帝能看见我们。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心跳的感觉啊,我甚至希望你的手能搂着我,当然这只是奢望,因为你紧靠着我的身体一直有点地震似的震颤,那个年代的亲密接触只能是这样了。

    我的身体一阵阵发热,我咳了几声,你说你去给我砍甘蔗来吃,我想阻拦,但你已经挤出人群。

    然而电影快完了你也没有回来,我突然想你会不会跌进水沟去了?我挤出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远处的甘蔗林走去。

    我找不着你了!我第一次在夜空下放开嗓子叫你的名字,那一刻,我有种母亲呼唤丢失的儿子的感觉。然而,在夜幕中仿佛无边无际的甘蔗林交不出你的身影来。我的眼泪流出来了,这是你不会知道的。

    几天后见到你才知道,那夜你砍了甘蔗回来后,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就是找不着我了。在人堆里找人是最困难的事,而且是夜里,我们当时就不该分开,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我们后来没能走到一起的预兆?

    人生阴差阳错,寻找什么丢失什么,谁知道呢?生命是一条单行道,走过的路就回不去了……

    郑川读完这封邮件,一下子回到了在乡村看露天电影的情景之中,暗黑的田野上,一道喇叭形的白光从人们黑压压的头顶射向银幕。他紧靠着林晓月站着,他的手肘紧抵着她的腰。这腰是如此柔软,下面是凸起的髋骨,他的手肘有如放在沙发扶手上一样。这便是女人的身体,如此大幅度的起伏有如水和山峦的组合。他感到有点晕,这种神秘的眩晕感随着岁月的流逝再也找不回来了。

    郑川关闭了电脑,正要上床睡觉,刘英来敲门了。她要做什么,郑川有点心烦。

    刘英走了进来,她已有些发胖的身上穿着睡衣,眼光迷惑地盯着郑川说:“我怎么又听见你屋里有女人的说话声呢?”

    “你别再对我疑神疑鬼的了。”郑川恼怒地说,“再这样下去,也许真的有鬼出现。好,你现在先好好看看,这屋里究竟有没有女人。”

    郑川的卧室里一目了然。他打开大衣柜的门说,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人;他又撩起床单,弯腰看了看床下说,你看看,也许在这里躲着呢!

    刘英说:“郑川,不是我怀疑什么,是我刚才真的听见有女人的说话声,很低的声音,听不清说的什么,唉,也许是我的耳朵有毛病了。”

    刘英出去后,郑川关上房门躺在床上想,每次在这屋里看林晓月的邮件时,刘英便说听见女人的说话声,难道这是什么感应吗?

    郑川关了灯睡觉,在黑暗中却老想着死人和活人的关系。究竟人死后有没有灵魂,他曾经相信没有,可有一个朋友反驳说,你又没死过,你怎么知道?这是一个悖论,知道真相的只有死去的人,而死去的人又永远无法开口了。现在,他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人活着与死后有不同的形态,他们分别在不同的空间,中间隔着一道不能翻越的栅栏。然而,在栅栏的空隙间,双方偶尔会抬头一见的。

    “我在找你。”郑川想起了林晓月在邮件中说的第一句话。这句在她叙述往事中的话,很像是她现在的意愿。郑川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尽量不去想这句话的现实含义。夜已经很深了,黑暗中只有室内的钟摆响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朦胧中,郑川看见公司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女更衣间的门半掩着,里面涌出一团团雾气。他好奇地走进去,在雾气中看见一个雪白的身子,她正是高苇。郑川拥住了她,将她压在墙边做起爱来。墙的上方有一个小窗口,郑川一边做爱一边从窗口望出去,外面是一片乡村的夜景,黑黝黝的甘蔗林在风中起伏。突然,他听见有人在叫“郑川”,那是林晓月的声音。他不敢应答,有种做贼的感觉,只想赶快和高苇完事后便去甘蔗林。高苇的背靠在墙上,身体慢慢地向墙里面嵌进去。他想这样也好,没有人能发现了。

    正在这时,有人走进了更衣间。郑川抬头一望,是公司办公室的张叶。她从墙上取下一件黑色外套穿上,脸上的表情很沉重。郑川奇怪地问你怎么了,她说高苇死了,开追悼会得穿这种衣服。郑川大惊,连声说这不可能。张叶说这是真的,公司里人人都知道了,是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就在你那辆小车边,她死前是贴着你的车窗玻璃倒下去的,不信你去看,那玻璃上还有她的手掌印。郑川有些害怕,他知道这种说法的意思是他害死了高苇。他大声地叫道:“不———这不可能!”

    郑川从梦中惊醒,正是凌晨2点。他从床上坐起来,开了灯,惊魂未定地回想着刚才的梦,第一个反应便是高苇遇到危险了。她可千万别莫名其妙地丢命,不然又增加一个鬼魂来纠缠他,那该如何了结。以前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崔娟与他毫无关系,就因为大家同在一座写字楼,结果这亡魂在电梯里与他相遇后便不放过他。其实,这亡魂应该去找真正的凶手才对。

    今夜,高苇会遇到杀身之祸吗?郑川想起了在高苇的书房里出现的白脸女人,这个鬼魂是不是太寂寞了,要找高苇去做伴呢?

    半夜时分,上楼来的脚步声并未到达6楼便消失了。高苇松了一口气对周玫说:“也许是回家晚了的邻居吧。”

    和高苇一起躺在大床上的周玫对着天花板说:“谁知道呢?我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轻,也许已经到了6楼了。”

    高苇叫了一声,说:“你别吓我啊!”

    周玫说:“别怕,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其实,就算有人上了6楼也没什么可怕的。”

    高苇说你讲得轻松,要是你现在开门出去,看见一对年轻夫妇牵着一个小男孩在外面,他们就是死在隔壁的那一家人,你会不会害怕?高苇之所以这样讲,是她对楼梯上的脚步声真的作过这种联想。隔壁那套无人居住的房子天黑后亮过灯又熄了,说明真的有人进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01

鬼不会随便害人

周玫打了一个呵欠,她已经困得要睡觉了。她说就算有鬼也没有什么,鬼不会随便害人的。她说她从小到现在遇见过好几次鬼,结果自己什么事也没有。

    周玫说完便闭眼睡觉。明早还要上班,高苇也只好躺下,关了灯想尽快睡着。然而,尽管她闭着眼,耳朵却像雷达一样在黑暗中搜索,这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

    她听见周玫的呼吸声,远处隐隐的汽车声……突然,卧室外面掠过一丝“吱”的声音,好像有人拖着脚走路,鞋底在地上擦出的声音。

    她紧张地推了推周玫:“你睡着了吗?”

    周玫在黑暗中说正有点迷糊。高苇说卧室外面好像有人,周玫说不可能,除非有贼进了你的屋里。

    “不是贼,是鬼!”高苇开了灯坐起来,瞪大眼睛对周玫说。她将书房里曾经出现过一个白脸女人的事对周玫讲了一遍。当然她没提郑川住在这里的事,只说是自己遇见的。

    “你看清楚了?”周玫不相信地问道,“这会是哪来的鬼魂呢?”

    高苇分析说,一种可能是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崔娟,就是周玫在24楼也遇见过的那个女鬼。但是,这个鬼魂在写字楼里出现还可以理解,跑到高苇家里来就有点没有来由了。因此高苇现在更相信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是隔壁的女主人,毕竟是邻居嘛。楼顶上的废纸箱里有一只白色高跟鞋,也许就是这个女人扔在那里的。

    “一家三口死于煤气中毒,真惨!”周玫说,“那么,这个女主人跑到你的书房里来干啥?”

    “谁知道呢?也许是来找本书看吧。”高苇一边说,一边感到此事既荒唐又恐怖,“鬼魂也看书么?”

    “我去看看。”周玫下了床,“你敢肯定刚才听见外面有声音?”

    高苇坐在床上惊恐地点点头。

    周玫走出卧室,高苇听见她开了客厅里的灯,接着又开了书房的门。高苇的心“怦怦”地跳着,时刻准备着听见周玫的尖叫。

    外面很平静,但周玫回到卧室时一脸惊恐。

    “书房有人吗?”高苇急切地问。

    周玫说这屋里什么也没发现,她顺便开了房门往外面看了一眼,突然看见隔壁的房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果然是那死去的一家三口回来了?高苇和周玫都很紧张,同时又有一种发现了罕见秘密的兴奋。周玫反复动员高苇和她一起去隔壁房里看看,她说她和高苇都是好女人,鬼是不伤害好人的。看见周玫那样镇定,高苇的好奇心也起来了,她说去就去吧,不过你得走前面。

    周玫和高苇一前一后地来到了隔壁人家的房门前,周玫从虚掩的门缝往里瞧了瞧,除了看见一把空着的椅子,没见人影晃动。

    “有人吗?”周玫敲了敲门问道。

    屋里没人应答。周玫推开房门,和高苇一起走了进去。

    进门是客厅,左侧是两间卧室,右边一道小门,大约是通向厨房和卫生间的。客厅和一间卧室都亮着灯,遗留在这里的少量旧家具上蒙着灰尘。墙上有一只猫头鹰形状的挂钟,它并不因这家人的死亡而停歇,仍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显示着时间的永无尽头。

    夜半时分,周玫和高苇出现在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环境中,心惊胆战地张望着。周玫慢慢地向亮着灯的卧室走去,高苇紧跟在后,但腿脚却做着随时向外跑的准备。

    卧室里空无一人,一张没有铺被褥的大床显得荒凉而空荡。突然,周玫脚底滑了一下,高苇弯腰向地上看去,惊叫着说:“血!你快看,哪来的一摊血呢?”

    周玫踩着的果然是一摊污红的血,她一边在地上擦着鞋底,一边看着被她踩得一团糟的血迹说:“我们快走!这屋里出事了!”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周玫和高苇刚走出卧室,一个手拿菜刀的男子已站在客厅里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他身后的小门开着,大约是从厨房里出来的。

    “陆地!”高苇突然叫道,“你要干什么?”

    “嘿嘿!”陆地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有股冷气,“我想砍一个手指头下来玩!”

    高苇和周玫尖叫一声就要向外跑,陆地手持菜刀站在门口挡住了去路。

    “不准叫!”陆地压低声音警告道,“让人听了多不好。既然被你们看见了,就陪我一会儿。”他抬手指了指高苇接着说,“你上次不是陪着我烧死了一只猫吗?还过瘾吧?你不知道,那还不算什么,要是把自己的指头切下来玩,才叫真刺激呢。”

    高苇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毕竟不是要切她们的指头。她盯着陆地的手看,5个指头还在,只是手腕上缠着纱布,有血迹浸出来。

    “卧室里的血是怎么回事?”高苇问道。

    “那是我的血。”陆地举起他缠着纱布的手腕说道,“痛快!那种全身都酥软的感觉痛快极了!”

    “你让我们走吧。”周玫紧张地说,“今晚的事,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不行,你们得陪我一会儿。”陆地指着客厅里的椅子说,“你们坐下来。”

    高苇和周玫只好坐了下来。“你要我们做什么呢?”高苇心惊肉跳地问道。

    陆地也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左手放在桌面上,右手拿着菜刀,有些兴奋地说:“我要你们看着我切手指头,切下来后,替我将指头拿到水池里洗洗,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陆地说完,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左手,他弯曲了4个指头,只将小指笔直地伸着。他拿着菜刀的右手在抖动,眼睛里有种异样的光,像猎人看见了猎物一样……

    “住手!别干蠢事!”高苇突然跳起来扑了过去,她双手紧紧抓住陆地拿着菜刀的右手腕部。“你再这样做我要叫得全楼的人都听见!”她厉声呵斥道。

    周玫被高苇的举动惊呆了。她看见陆地拿着菜刀的手挣扎着,高苇却死不放手。两个人像在打架一样,明晃晃的菜刀几次从高苇的鼻尖上晃过。周玫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冲过去协助高苇夺下了陆地手中的菜刀。

    “你干啥呀?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高苇对着陆地训斥道。

    陆地像泄了气的皮球蹲在地上,他抬起头说:“活着有什么好?人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你想死?”高苇惊讶地问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02

陆地说当然想死,其实人人都觉得活着没意思,还不如做鬼好。但他说他现在还不想死,他想先玩一玩,前几天,他认识的一个朋友砍下了自己的手指头,他拿过来玩了玩,觉得真有意思。他也想试一试,人都没有意思,手指头更不重要了。

    周玫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见高苇走过去拍着陆地的肩说:“你清醒一点。我告诉你,实在要干这种事,别让我们看见,但是我认为你这样做是个十足的懦夫!活着嘛,像个男子汉一点!”

    陆地安静下来,望着高苇发愣。高苇问他是怎么进到这屋里来的,他说他有钥匙,有买主来看房子时,房东委托他开门。

    高苇对陆地说:“人都有面子,今晚的事替你保密,但你不可乱来了。好了,下楼回到你的住处去吧。”

    陆地下楼走了,高苇和周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到屋里,高苇双腿发软,竟一下子坐到沙发上站不起来了。

    “你是个好女人。”周玫对着她说,“我真没想到你突然有了勇气。”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高苇说,“并且,我们周围不能再有鬼魂了。现在公司和这住宅楼里都闹鬼,真不知道明天又会出现什么呢。”

    郑川醒来时已是上午10点,糟了,耽误了输液的时间。但是,谭小影怎么也没来呢?他走出卧室,在楼梯上看见谭小影正坐在客厅里。

    “听说你没起床,我想你昨夜又失眠了吧。”谭小影进了房间后一边做输液的准备一边说,“会不会又是林晓月的邮件到了?”

    郑川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知道来新邮件了?难道林晓月的灵魂附在她的身上,和她的思维也秘密相通了?

    “给我看一看新邮件吧。”谭小影让郑川替她打开电脑里的邮箱,好像她到这里来不是为输液,而是来读邮件的。

    夏日的上午,室内很凉爽,阳光在窗帘上闪烁,像有无数小金虫在碰撞。谭小影凑在电脑前读着新到的邮件,那神情有点忘乎所以。郑川躺在床上输着液,晶亮的液体一滴滴落下。他微闭着眼,思绪跟着谭小影正在读的那封邮件飘荡。

    他的眼前出现了那片夜色中的甘蔗林。远处,乡村露天电影的声音正时断时续地传来。他摸索着选中了几株粗壮的甘蔗,用随身携带的牛角尖刀将它们砍断并整理干净。这把尖刀是他的宝贝,在乡村旷野之中,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知青们多少都保留着崇尚武力的习惯。他们将书籍、小提琴和匕首一同带到乡下,表明他们这些“知识青年”在历史动乱中是经过摔打的人。郑川也不例外,只是当他用这把尖刀为林晓月削甘蔗时,没想到这把刀是在柔情之中派上用场的。

    那个黑色的夜晚,他抱着几根长长的甘蔗回到放映露天电影的地方。他在黑色的人堆里寻找着林晓月,他想让她享受一边看电影一边吃甘蔗的喜悦。刚才和她呆在一起时,她的咳嗽声提醒了他这样做,现在,他拿来了甘蔗,可是却找不着她了,在像甘蔗林一样密集的人群里找人是件困难的事。

    突然,有人在郑川背后骂了一句:“狗日的,挤来挤去的找死啊!”郑川回头一看,原来是他拿着的甘蔗戳到一个农民汉子的脸上了。

    “你敢骂人?”郑川心里正着急,一下子将怒气发到那个汉子身上,“你这杂种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那个年代人们的火气极盛,年轻人的语言系统充满火药味。

    令郑川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年轻汉子在半明半暗中突然袭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用手一抹,鼻子出血了!郑川大怒,“哗”的一声拔出牛角尖刀,摆出进攻的架势叫道:“好啊,有种!看老子今天宰了你!”

    拥挤的人群立即向四面后退,给两个打架的人让出了一小片空地。那个汉子这才发觉郑川是知青,自知惹了祸地往后退。那个时代,知青从城市被抛向乡村,其绝望心态和亡命行为人所共知,因此农民们一般是退避三舍的。

    这场架没能打起来,那个汉子已跑得无影无踪。郑川也不能继续找林晓月了,因为他脸上的鼻血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他离开了露天电影场,跑了三里路到林晓月所在的生产队,将几根甘蔗放在她的房门前,然后在夜色中向他自己的生产队走去。路上,月亮从云层中出来了,朦胧的原野像一片梦境……

    “我要吃甘蔗。”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郑川的回忆。他怔了一下,看见谭小影正坐在电脑前,那么,刚才那句话是谭小影说出来的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他问。

    “哦,”谭小影如梦初醒般地侧脸说道,“看着这邮件里的描述,我突然想吃甘蔗了。好几年没尝过那种甘甜的滋味了,现在城市里几乎没有卖这种东西的。”

    这段话应该由林晓月说出更合适。郑川的心“怦怦”地跳了几下,他有点迷糊地望着眼前这个秀美的身影,她像一缕雾气,一道飞泉,一枝从云中掉下来的花茎……他有点恍惚地说:“是的,甘蔗很少了。到了秋天,去乡下还能见到。”

    这个上午,输液中的郑川心跳得很厉害,他感到一滴滴注入血液中的药液仿佛是还魂草上的露珠,这使他回到早年时光。林晓月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激动而羞涩,以至于谭小影靠近他,给输液瓶里加液时,他从她的衣服上闻到了看露天电影时林晓月散发出的气息。

    这种感觉直到下午他进了公司才像云一样慢慢散开。他经过走廊时看见女更衣间虚掩的门,便对正在用拖把拖地的清洁工吴小妹说,女更衣间也要常打扫,并且,每天下班后将门锁上。吴小妹回答说知道了,她惊异郑总怎么关心起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

    郑川走进办公室,看见高苇的眼圈有些发黑,他想问她是否昨夜没睡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一点不想说多余的话。他进了里间自己的办公室,高苇跟进来替他泡上茶,他说谢谢。

    “怎么?突然客套起来了。”高苇奇怪地问道。

    “是吗?”郑川不置可否。

    尽管感觉到郑川的兴致不高,高苇还是坐下来对他提出了希望换个职务的想法。她说她想去业务部门干干,公司下属的商贸公司、房地产公司或投资公司都可以。她说她是想跟在他身边的,不过又想趁还年轻,到业务部门长长见识。她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一些,以防郑川不高兴。

    “哦,可以考虑。”郑川的爽快出乎高苇意外,“待我给你寻一个合适的职务吧。”

    这是怎么了?尽管这是高苇希望听到的结果,但郑川并不挽留的态度又让她伤心。她回到外间办公桌前,不知怎么就掉下了一滴泪。她之所以作这种选择是受了周玫的启发,女人是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干出事业来的,她只要郑川给她一个发展的平台就可以了。然而,郑川无论如何该挽留她一下的。凭女性的直觉,她判断郑川一定是喜欢上别的女孩了,并且是刚刚喜欢上,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知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02

正在这时,郑川走了出来,站在她的办公桌旁说:“我考虑了一下,你还是先在这里留一段时间。”

    “为什么?”高苇心里舒坦了许多。

    “关于林晓月的事,只有你能协助我。”郑川说,“昨夜女更衣间走出一个陌生女人,你知道吗?”

    高苇说听周玫讲过了。她顿了一下又说,你昨晚约周玫来这里谈话,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郑川说没有的事,他现在只想弄清楚关于林晓月的事。他说今晚请高苇吃晚餐,吃完后天也黑了,然后一同回公司来一趟,看看女更衣间有没有什么动静。

    高苇只好点头同意。

    晚餐时,他们去了一家环境幽雅的酒楼,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一边用餐,一边看着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郑川突然说道:“如果一个人的灵魂附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么这个灵魂还会不会脱离开来单独行动呢?”

    高苇莫名其妙地看着郑川,摇摇头说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郑川并不解释,他眼光迷茫地盯着高脚杯里的红酒说:“当然,这种事我们都不会知道。”

    这时,一个气质高贵的中年女人走进了餐厅,她穿着紫色长裙,配一条白色披肩,进门后便站在原地张望,好像在找人。

    郑川和高苇的目光都投向了她,是因为她的气质引人注目。

    餐厅圆柱旁的一桌客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人对她叫道:“晓月,你怎么姗姗来迟呀?”

    郑川大惊,望着那个女人进入了那群客人之中,他一时六神无主。

    “喂,你觉得奇怪吗?”高苇等他转回头来说,“名字相同的人常会出现,你别胡思乱想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郑川和高苇离开酒楼回公司去。车驶进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从车里出来后,郑川疾步穿过停车场向电梯走去。高苇一下子掉在了后面,她突然有种委屈的感觉,郑川带着她跑去跑来,完全是为了寻找林晓月的影子,她有点愤愤不平起来。

    电梯上行。在这狭小空间的朦胧灯光中,高苇仰头靠着壁板,她知道这个姿势让她从脖颈开始的曲线引人注目,她无论如何比亡魂的影子更生动。虽说准备离开这个和郑川厮守的职务了,但她不能容忍郑川对她和她的离去无动于衷。

    “你说,我们上去后,会遇见从更衣间出来的女人吗?”郑川的心思显然被亡魂吸引了。

    “不知道。”高苇有气无力地说,“只是等一会儿你别叫我一个人进更衣间去察看。”

    电梯已在17楼停下,他们走出电梯,整个楼层寂静无声。高苇掏出钥匙开了公司的玻璃门,里面漆黑一片。她开了灯,左右两条走廊像隧道一样显示出来。

    谭小影心里充满着一种没有来由的愉悦感。已经好几天了,她走路时脚步轻盈,与人说话时眼含笑意。下班后回到宿舍楼,她洗衣服,打扫自己小小的家,做这些事时总哼着歌。她对着镜子长久地修饰自己的眉毛,仿佛有一个让人心跳的约会等着她似的。有时,她站在窗口,从扑面而来的风中嗅到来自河岸的水腥味和青草味。从宿舍楼到医院走廊,她好几次感到有一双充满爱意的眼睛在望着她,尽管周围空无一人,她真切地感受到那眼光的存在。

    “小影!”护士小菲在走廊上叫住她,然后悄悄地问,“你谈恋爱了吧?是谁呀?能不能先透露给我一下,我会替你保密的。”

    谭小影莫名其妙地望着小菲,这话从何提起呢?没有的事。

    小菲摇摇头,表示不相信谭小影的表白,“看你眼睛就知道,准是谈恋爱了。”她说,“好吧,愿意告诉我时再说。”

    这是怎么了?谭小影这才对自己的状态有了警觉。她突然对自己近来的心境感到陌生,这些心情都不是自己的,她的生活中没有那份温柔和期待。她每天平淡地上班,上午去家庭病床下午在医院,有时还要上夜班,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她如此愉悦。感情生活方面,可以说仍是空白。去年和陆地交往过,留给她的是苍白和厌恶;丁医生追求过她,但那人实际是想占她便宜的色狼。那么,她这几天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呢?

    站在护士值班室的窗边,嗅到了从乡村吹来的潮湿芬芳的气息,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都是林晓月的那些邮件形成的气氛。前前后后一共8封邮件,她都读过了。电脑屏幕上的光使这些邮件仿佛来自天空,那些光和文字从她的眼睛进入,而她慢慢地改变,变得使自己也觉得陌生。

    她是在复活林晓月当年的状态吗?一个人满含爱和期待是多么幸福呀。想起了一年多前的那个夜半时分,她走进病房察看时,林晓月已悄悄地告别了人世,枕头也掉到了地上,表明她死前也曾有过难受和痛苦。这太突然了,虽说心脏病人常有猝死发生,但谭小影还是难过得掉了泪。她想起两天前她们聊天,林晓月说,一个人真正的爱情一生也许只有一次,过了便永远找不回来了。谭小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当时一点不知道这个女病人的早年情感经历,只知道她离婚多年,身边有一个儿子即将大学毕业。现在想来,林晓月当时一定是想起了早年时光。

    林晓月死去的那个夜晚,她的儿子恰恰不在她的身边,谭小影是第一个走近她的人,她当时体温犹存。送她去太平间前,谭小影替她换了一件干净的上衣,跟着手推车到了停尸房,看着她的遗体放置好之后才离开。也许一切都是缘分,谁也不会想到,一年多以后,她在护理一个病人时,读到了林晓月写下的那些回忆往事的邮件。那些往事为什么使她对自己产生了陌生感呢?

    谭小影走进了林晓月曾经住的病房,现在住在这里的年轻女病人刚从午睡中醒来。谭小影照例给她量体温和血压,同时问道:“玲玲,半夜时还觉得有人走到你床前来吗?”

    玲玲说:“这段时间我睡眠好,什么也不知道了。刚住进这病房时,听说这里死过人,夜半便在朦胧中看见有个女人进来和我争床。也许是心理作用吧。”

    谭小影走出病房后想,林晓月死后是安静的,就算是真有灵魂吧,她也不会到处乱窜,只是安静地写信回忆往事。对,应该是这样。不过,我怎么知道她是这种状态呢?谭小影摸了摸额头,好像头脑里有另一种陌生思维似的。

    下午下班后走出医院大楼,在林阴道上迎面遇见守太平间的秦大爷。自从上次和郑川一起去过停尸房以后,谭小影遇见这老头子总是躲得远远的,她担心他有什么疑问盘问她。可这次躲不开了,秦大爷提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打水,在狭窄的小道上看见她便笑眯眯地迎上来说:“哎,陆地这小伙子不错,看得起我。他赔了我一只猫不说,昨晚又请我喝酒。你告诉他,我不记他的错了,尽管以前他偷走我的猫,但这没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03

谭小影大吃一惊,陆地怎么又跑到医院来了?守着停尸房和这老头子喝酒,什么意思?

    看见她好奇的样子,秦大爷干脆站住,将昨晚的事对谭小影讲了一遍。她听完后只觉得背脊发冷,她再次对秦大爷声明,她和陆地早已不是朋友了,请转告陆地让他别再到医院来。

    无论如何,昨夜陆地的行为让谭小影无法理解。天黑之后,陆地带着两男一女共三个朋友到了太平间。他们首先找到住在太平间旁边的秦大爷,说是来看望他了,还带来了好酒好菜。一年前,陆地和谭小影交往时常到医院来,当时就爱往太平间跑,谭小影理解为好奇。没想到,现在他仍去那里,还带朋友去。秦大爷守着太平间本来就寂寞得很,见陆地带了好几个人来请他喝酒,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秦大爷将小方桌摆到门外的空地上,开了停尸房门外的灯,光线刚好能照亮这里。陆地带来的三个人中,一个中年男人,另外一男一女都是年轻人。大家围坐在一起,摆开带来的卤肉卤鸭,将白酒倒进大碗里,那气氛让秦大爷很开心。

    这些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老往停尸房的门口瞅。秦大爷说:“你们放心喝酒吧,这停尸房没什么可怕的。死人也是人,不稀奇,大家死了都一样。”

    那个年轻女人说:“我们才不怕呢,我在想,要是把这小桌子摆进停尸房里面去喝酒,感觉一定更好。”

    中年男人说:“小咪,有胆量你一个人进去睡一觉。”

    小咪说:“你以为我不敢,赌什么?”她转头对着大家又说,“陆地、二娃,你们两人作证好不好?我和汪哥赌1000元。”

    那个叫汪哥的中年男人说:“有这么多钱,那我进去睡,谁赌给我?”

    陆地说:“别赌了,都是在阎王爷身边打盹的人,谁不敢进停尸房睡觉?二娃还想找个空的停尸匣钻进去呢。”

    秦大爷觉得这几个人很好玩,不知不觉中已有了醉意。陆地说秦大爷你进屋睡觉吧,我们再喝一会儿就走。秦大爷说也好,便进了自己的小屋。

    秦大爷回屋迷糊了一会儿又醒了,听见陆地他们几个人还在外面喝酒说话。

    陆地:“二娃,你刚才躺在空匣子里什么感觉?”

    二娃:“凉幽幽的,像钻进山缝里一样,我想这样死也可以,刚要吃药,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坐在停尸房的角落看书。她也发现了我,走过来拉起我说别在这里服毒,这个位置可不是给你准备的。我便只好出来了。”

    陆地:“你不会是不想死吧,编了这么一个理由来下台阶。小咪、汪哥,你们说呢,今天这酒本来是为二娃喝的,他又不死了,那这酒也别喝了吧。”

    二娃:“我还是想热闹一点,等一会儿去铁轨上死,轰轰烈烈的。你们也别送我了,我知道一个地方,喝完酒我就去那里。”

    这番话,秦大爷在屋里听得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这伙人是喝了酒说胡话还是玩真的。他想出门去干涉,可是刚起床又跌倒在床边,酒喝多了,他竟动弹不得。他对屋外叫道:“别在我这里乱来!”可是外面没人理他。

    秦大爷醒来时已是半夜,外面已没有声音。他出门一看,小方桌上杯盘狼藉,人已走了。他放心不下,走进停尸房将没有尸体的空匣子一个个拉开看,没有发现新的尸体,这才放心地回屋睡觉。

    “唉,这几个人真是好玩。”秦大爷站在医院大楼外对谭小影说,“也许他们说死是开玩笑的。他们瞧得起我这老头子,是好小子,这么多年,谁请我喝过酒呀?”

    谭小影的好心情被这件怪事的阴影遮上了,陆地这小子在干什么鬼名堂呢?她想起去年和陆地还有交往时,曾听他说过,守太平间这职业还不错。当时就觉得他怪怪的,可总以为他开玩笑,没认真对待,现在看来,他没事就找秦大爷,好像还真喜欢那个地方。幸好和他分了手,谭小影想起他不禁感到有点发冷。因为这时她突然觉得陆地和他的几个朋友也许并不是人,而是几个鬼魂。她看过的一部电影就表现过这种事,鬼魂混入人间,和人一起生活、工作,还谈恋爱……太恐怖了!

    这天夜里,谭小影梦见自己在停尸房里找人。找什么人不太清楚,但她始终在找。那些像抽屉一样的停尸匣被她一个个拉开,里面全是僵硬的遗体。

    高苇突然想念起张骏来。这个瘦高个子的漂亮男孩和她有过一夜情之后就像失踪了一样。她曾打电话约过他,他老说工作丢不开,这让高苇的自尊心很受损伤。

    她是走在梧桐巷幽暗的林阴下想起张骏的,深夜时分,梧桐巷行人稀少,一对黑影在树下一动不动地拥抱着,这对情侣让高苇大受触动,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又要回到自己既大又空的屋里去了,隔壁又是一家人煤气中毒死了之后留下的空房,她顿感恐怖与孤独。

    刚才,郑川用车送她回来时,她没让郑川将车开到住宅大门口,而是在巷口就下了车,她不愿让陆地或者其他门卫看见有好车送她回家。下车时,她没和郑川说一句话,从车里出来后便头也不回地向幽暗的小巷深处走去。

    高苇有种想哭的感觉。尽管和郑川在一起快两年了,她突然发现郑川对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原以为她提出离开秘书岗位郑川会挽留她的,没想到他无动于衷,只是说让她再协助找找林晓月的踪迹便可。她对这起鬼魂事件已经从好奇变得厌烦,她认为这一切完全是郑川想像出来的,包括在她屋子里看见的白脸女人。因为就郑川在她那里过夜时看见过一次,而她独自住在那里快一个月了,书房里就从没出现过这个鬼魂。现在,郑川又拉着她去公司的女更衣间,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高苇闷闷不乐地回到她的家,在深夜的灯光下,这套两室一厅的出租房显得更加空荡寂寞。她不加考虑地抓起电话给张骏拨过去,她怕自己稍有犹豫便会改变主意。

    张骏在电话上的声音稍有吃惊,他说你出什么事了吗?高苇这才意识到她邀请他见面的话是否语气有问题。她顿了顿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想见到你。对方犹豫了一下,和她约定在城中心的一家酒吧见面。

    高苇对着镜子化了化妆,换上一条紫罗兰色的吊带式长裙。这条裙子很久没派上用场了,郑川的社交活动几乎停了下来,好像公司的运转已不需他操劳了似的,频繁的晚宴也没有了,她的这条裙子快要在衣柜里被忘记了。

    她还想在肩上配一条白色披肩,但找了好一会儿没找着,这才想起有天晚上在书房看书时披过,一定放在书房里了。

    她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开了灯,那条披肩果然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平摊着。这一刻,她下意识地感到好像有一个女人刚在转椅上坐过,离开时将披肩放在了那里似的。她拿起披肩,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看了看表,晚上11点了,这个时候去酒吧,她感到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浪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04

这是一个富有色彩的夜晚,酒、灯光和音乐让高苇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张骏对她今晚坚持要求见面始终有点疑惑,他说总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可见面以后却不是这样,他认为高苇不会无缘无故地有这种悠闲。

    “你就不想和我见面吗?”高苇的声音极富女人味。

    张骏避开了高苇的目光,低下头,旋转着手里的高脚杯,一小点红酒在杯里晃动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是怕爱上你。”

    高苇笑了,奇怪地问:“爱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张骏答道。

    高苇望着这个面目清秀的俊小子,以他22岁的年龄,有什么经历让他敢说爱是不好的呢?她追问道:“为什么?”

    午夜的酒吧灯光迷离,音乐像游魂一样时隐时现。客人已走得差不多了,从高苇坐的角度,只看见柱子旁边还有一对情人依偎着窃窃私语。爱情让人心动,让人向往,可她并没想过和张骏会产生这种感情。曾经有过的那个夜晚,她只是需要躲开孤独而已,和此刻一样,人生总有些这样的夜晚,你像掉进水里一样,非得抓住什么才行。

    没想到,就是曾经有过的偶然,张骏说他爱上了她。他不是第一次和女孩上床了,但是和高苇有过一夜之后,他连续几天神思恍惚,高苇的面容早早晚晚都在他的眼前晃动,他知道这便是爱上了。并且,这是宿命。他说两年前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给他算过命,说他未来的妻子将比他大两岁,北方人,左耳垂有一颗黑痣,而这一切都和高苇吻合。

    然而,命运和预言的重合在带给张骏惊喜的同时,却与他永不结婚的信念冲突上了。爱意味着结合,意味着建立家庭并繁衍后代,而这正是他深恶痛绝的。于是,他选择了回避,这是他的另一种宿命。

    张骏说他永远记得他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母亲在卧室里放火要毁灭这个家,被赶来的邻居将火扑灭了,父亲在另一间屋里将拳头打向玻璃窗,满手鲜血淋淋。这便是爱的结局。父母的吵闹已经很多年了,张骏从小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不过这次事件发生时他已经长大,读中学了,他觉得他必须逃离这个噩梦。就这样,他悄悄离开了家,来到了现在这座城市。5年过去了,他打工谋生,现在已是一家星级酒店里的调酒师,那酒店里的酒吧比这里豪华多了,而他调出的鸡尾酒很受客人喜爱。

    张骏的经历让高苇震惊,女人所有的母性情感竟使她怜爱起这个可怜的男孩来。在这之前,她想他们双方都是轻率的男欢女爱而已,从没想过与爱有关的东西。没想到,张骏躲避她正是因为爱上了她。

    “忘记过去吧。”高苇晃动着红酒与他碰杯,然后带点醉意地对他说,“不过你可以放心,因为你还没问过我是否爱你呢,只是到现在,我们至少可以做朋友了,是不是?”

    高苇和张骏走出酒吧时已是凌晨2点多钟,高苇挥手和他告别,然后摇晃着身子去路边招出租车。当她刚坐进车时,张骏挤了上来。

    “你醉了,我得送你回去。”他说。

    张骏将高苇送回家后正欲离开,躺在床上的高苇将头伸出床沿呕吐起来,他赶紧给她倒水喝,然后打扫地面。

    “你坐下。”高苇迷迷糊糊地说。

    张骏在床沿坐下。

    “当初你离家出走到这里来,是投奔你的表姐吗?”高苇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问题。

    “你是说你们公司的张叶?”张骏说,“我们说着玩的,她不是我表姐。”

    张骏回忆说,他和张叶是在他的酒吧认识的。第一次,张叶和不少商务上的客人一起在酒吧喝酒,她走到吧台来对张骏说她要的酒该是什么口味。他调酒的时候,他们顺便聊了几句。第二次,张叶再来时,伏在吧台上和他聊得更久一些。大家都熟识了,张叶后来请他吃过一次夜宵。他感到张叶的目的是勾他上床,便说你做我的表姐更合适,他之所以避开那种关系不是因为洁身自好,而是女人太主动他就没有了兴趣。后来,张叶放弃了此种努力,转而对他说,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怎么样?就这样,他和高苇见了面。

    真没想到,张叶还有勾引小男生的兴趣。高苇说行了,这事就当我不知道,只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可不能对她讲,不然在公司不好相处。

    “她让我们认识的呀。”张骏不解地说。

    “谁知道她是什么想法。”高苇说。

    不知不觉中,已是凌晨3点多了。“天亮再走吧。”高苇说,“你也躺下休息一会儿。”

    与上次的疯狂做爱不同,这次两人躺在一起时,仿佛成了冷静的朋友。张骏和衣躺在她身边,望着天花板说:“我们这样在一起没人相信吧。”

    高苇没有回答,她叹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理不清的思绪。

    “你很会做爱,是从别的女孩子那里学会的吧。”高苇想起了上次和他在一起的疯狂。

    “不,是从影碟上看来的。”张骏坦白地说,“女人喜欢男人这样吗?”

    高苇突然为他们之间谈起这样赤裸裸的性问题感到奇怪。而她自己,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男女欢爱的旁观者。冲动、欲望、技巧,没有爱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我口渴。”张骏起身去了客厅找水喝,回到卧室时,他有些紧张地对高苇说:“你的书房里还住着人吗?”

    高苇头脑里“嗡”的一声,她一直想竭力否定的东西怎么又出现了?

    “你看见什么了吗?”她问。

    “我听见那屋里有人的呼吸声,但没敢进去看。”张骏说。

    高苇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连声叫张骏将卧室门关上……

    林晓月的影子在游荡,早年的朦胧情感笼罩着郑川,他像坐上时间的返程车一样高速退向从前。从前总是美的,真的,这是什么道理。

    他开始一到夜深便给林晓月写信。他在电脑键盘上“劈劈啪啪”地敲着,然后一段段文字发向那个给他发邮件的神秘信箱。这是阴阳交流的唯一通道,比发现她的影子在各处出现更亲切,因为只有语言才能抵达心灵。

    他的语言是缓慢的,打字的手经常在键盘上长时间地停下来,因为此时他已回到乡村,回到青春年少的时光。他看见林晓月沿河岸走来,远远看见她时心就跳得很厉害。这时,他希望附近的一头牛突然向她冲去,尖硬的牛角俯冲着,他猛跑过去,大声吆喝着将牛引向自己,这是一头野性尚存而突发脾气的牛,他可能被它伤得鲜血淋淋,他可能会死,然而,他愿意。他为老天不给他这种机会而遗憾。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06

他在键盘上敲着,一个个字跳出来,每个字后面都有林晓月的面容忽现。

    夜是天地阴阳交融的时刻。隔壁的刘英、楼下的苟妈在熟睡中并不知道这家里发生了什么,刘英曾依稀听见过电脑键盘声,她以为郑川在工作,她若看见郑川灵魂出窍的样子,一定会大惊失色。

    而整个上午,郑川在输上液之后一般便沉沉睡去,刺眼的日光是他的夜晚,他听见泉水流动的声音,听见林晓月走路的声音,她翻动书页的声音很柔和,她是从河岸上走来的吗……

    只有下午是很别扭的时光,他去公司,从地下停车场到电梯再到公司的走廊,一切显得非常的不真实,人影幢幢,都干什么呢?高苇坐在办公桌前若有所思,她为什么不快乐呢?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望着花瓶上的古代女子,想起林晓月曾经说过,回到古代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郑川惊回现实,“喂,”他清了清喉咙,“是我,你是谁呀?”

    对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姓李,墓陵公司的经理,就在你的楼上,你来一下好吗?有重要的事。”

    郑川完全回到了现实。墓陵公司与我何干?他十分疑惑地进了电梯。18楼,转瞬即到。

    走在这家公司的走廊上,郑川感到凉风阵阵,也许是空调的缘故吧。他看见一个个办公室里的男男女女脸色都不太好,揉揉眼睛,他想也许是他的视力出了问题。想起一个叫娜娜的女孩曾经在这里打工,而他在电梯里遇见她时竟一点没觉察出她的职业,他勾引了她,或者说他们做了一次交易。现在,这位李经理找他会与此事有关吗?

    李经理是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嗓音较低,他说我们两家公司是邻居,今天才认识真是太迟了。

    郑川望着他,眼光分明在说,你的重要事究竟是什么呢?

    “你认识一个叫林晓月的女人吗?”李经理突然问道。

    “什么意思?”郑川有种防不胜防的感觉。

    李经理喝了一口水,讲起了昨天黄昏发生在墓地的事。

    松坡陵园在离城40多公里的丘陵地带,墓地占了绵延几千米的山坡。暮色四起之时,仅有的十来个管理员一般不到墓地丛中去的。可昨天黄昏,梁管理员去山坡上的厕所方便时,看见远远的墓地中有一个晃动的人影,天快黑了,祭奠死者的人不会还停留在这里,梁管理员觉得奇怪,便沿着墓地之间的小道向远处的人影走去。

    墓地丛中,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站在一座墓前。可能是这山坡上风太大的原因吧,她包着头巾,只露出一小部分脸孔在外面。

    “天快黑了。”梁管理员以为她在墓前悼念,便好心地提醒道。

    “我就是要等到天黑。”女人说。

    梁管理员突然感到有点惊悚。周围冥钱的纸灰随风飞舞,像黑蝴蝶一样。“你等谁呢?”他有点心惊胆战地问。

    “说了你也不认识。”女人说,“我等郑川,你认识吗?”

    梁管理员赶紧摇头说不认识,但是,你是谁呢?你从哪里来?

    女人指了指面前的陵墓说,我住这里,你该知道我的。

    梁管理员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方白色大理石的墓碑上刻着---林晓月之墓。

    梁管理员大叫着往回跑,守墓陵的人本来够大胆的了,可从没有人遇见过鬼魂出穴。他跌倒了好几次才跑回管理员住的房子,看见他的狼狈相,其余的人并不相信他遇见了鬼,七八个人一起赶过去,林晓月的墓前空寂清冷,哪有什么人影鬼影呢?

    这件怪事今天反映到公司本部,李经理觉得奇怪,因为他了解梁管理员的诚实品质,50多岁的老职工了,既不胆小也不信鬼,他遇见的事多半是真的。

    李经理立即与《云》杂志社的鄢红联系,因为林晓月的墓地是他的公司赠送给杂志社的,鄢红是联系人。当然,说是赠送,其实是与杂志社交换广告,这种商业行为,倒也正常。

    鄢红对此事也十分震惊,她说杂志社昨天肯定没人去过墓地祭奠。至于那墓地女人说的“郑川”的名字,鄢红说她认识这么一个人。于是,李经理便直接与郑川联系了。

    李经理慢条斯理地讲完这事的全过程,略带抱歉地说:“郑总,本来不该用这种事打扰你的,不过事情太蹊跷,不搞清楚会影响职工的情绪,所以还是只得问问你了。”

    “我认识林晓月,是知青时代的朋友。”郑川强压住震惊说道,“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比你更一无所知。”

    郑川起身告辞,李经理在他背后一脸茫然。

    乘电梯回到17楼,郑川走进办公室时身体有点摇晃。高苇站起来刚要说什么,他已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并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林晓月真的要见我吗?她通过各种途径传达信息,是因为阴阳界上有东西隔着她,使她跨不过来。她的影子飞出来也不能说话,难道要我过去才能与她真正见面吗?

    郑川打了一个寒战。我过去,死了就过去了,她不该这样要求我。或者,她的意思是,在黄昏或天黑以后的墓地,她可以看见我并与我说话?如果是这样,我是否应该去一次墓地呢?

    郑川拨通了鄢红的电话,鄢红说她从不相信有灵魂显形的事,不过这事太奇怪,去找那个管理员问问情况也有必要。她说,作为同事和学生,她也挺怀念林晓月的,她愿意陪郑川去墓地了解真相。最后,他们约定第二天下午出发,并对此事严格保密。因为这种事最能让传言满天飞,对当事人造成不良影响。

    当天夜里,郑川在电脑上给林晓月发出了一封邮件,他希望在第二天下午出发前收到她的回邮,如果这样,事情就清楚了。

    他在邮件中写道:

    你葬在松坡陵园,我是刚知道的,我会来看望你。我只是想问,是否要在黄昏,或者晚上才能见到你?

    离开农村回城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一晃20多年过去了,我们已经人过中年,为什么你现在才决定与我联系?如果在你生前联系不是更好吗?我最近给你发了不少邮件,不知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我是能收到的,你发来的那些回忆往事的邮件我都读到了。还有,你约定的约会我也去了,可是只见到你的模糊影子,而且没有说话。我明天到墓地来,你能说话吗?

    快给我回信,我等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07

郑川发出这封邮件后心里踏实了不少。第二天早上,谭小影来给他输液时说的第一句话让他震惊。

    “我知道,你这几天夜里都在给林晓月写信,所以没睡好觉,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郑川惊异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身上看出什么。

    “每天上午睡觉,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谭小影说,“我读了林晓月的那些邮件,就在想你怎么不回信呢?看来,你终于开始了。哦,收到回信了吗?有了一定给我看看。”

    郑川疑惑地想,有没有回信,也许你比我更清楚吧。当然,清楚这些的不是谭小影本人,而是潜伏在她身上的林晓月的灵魂。可是,这灵魂为什么不就在这屋里显形出来呢?也许,灵魂显形需要很多条件,时辰、环境、周期等等,当然墓地会是最适宜的地方了。

    他打开电脑,没有回邮。看来林晓月的意思是让他去墓地了。

    郑川和鄢红来到松坡陵园时,太阳正在西沉,逆光中看远近的树都变成黑色的剪影。有成群的乌鸦从天空飞过,仿佛是投奔夕阳而去的游魂。

    陵园管理处设在山坡下,一幢两层的红砖楼房。郑川将车停在楼前的空地上,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鄢红,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某种紧张。

    鄢红却更像一个旅游者,她身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从汽车出城以后,她就一直在欣赏田野上的景色。她是第三次走这条路了,去年林晓月下葬和今年清明节,她和编辑部的同仁们都来过墓地。没想到,这次再来,竟是为一桩离奇的事件。

    陵园管理处主任姓白,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脸上常挂着笑,像一尊佛。也许由这样的人管理陵园最合适了,人生无常,笑口常开。他对鄢红说你们编辑部来人就好了,了解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这里的人文化不高,出了这种事都往迷信方面想,职工们现在去墓地巡视,必须几个人同路才敢走。

    鄢红说先见见梁管理员,胖主任说他自从在墓地见鬼之后便病了,我带你们去房间找他吧。

    这幢红砖楼房,楼下办公,楼上便是工作人员的寝室。梁管理员躺在床上,憔悴的脸色使他看上去像生了大病。胖主任说:“老梁,林晓月单位上的人来了解情况,好好谈谈吧,也许你的病会轻松些。”说完,胖主任因有事便告辞出门走了。

    梁管理员将他在林晓月墓前遇见的事又讲了一遍,和郑川、鄢红已经知道的情况差不多。

    “你以前在墓地遇见过类似的情形没有?”鄢红问道。

    “从没有过。”他说,“我在这里工作10多年了,从没遇上过鬼魂。曾经有同事夜里听见墓地的方向有哭声,我也敢摸黑进墓地去察看。结果什么也没发现。这里的人都说我的胆子最大了,可这次面对面地看见鬼魂,我真是挺不住了。”

    “前天傍晚你去墓地的时候,是不是本身正在生病,头昏发烧什么的。”鄢红细心地问,“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产生幻觉,也就是说看花了眼。”

    梁管理员认真地说:“当时我身体很好的,头脑清醒,怎么会看花眼呢?笑话,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站在面前还会看错?我现在才知道,鬼魂显形时,真的和活人一模一样。”

    在梁管理员那里一无所获,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是真的发生过了。郑川和鄢红沿着管理处外面的石梯向山坡上走去。郑川要在同样是傍晚的时间去林晓月墓前看看,鄢红尽管认为这没什么用处,因为她并不信鬼神的,但是,考虑到郑川作为被卷入其中的当事人,其破解神秘的迫切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梁管理员不可能产生幻觉。”郑川一边走一边对鄢红说,“因为他听见那女人说出了我的名字,你想想,这管理员并不知道我,如果是幻觉,他不可能听见我的名字的。”

    这确实蹊跷,鄢红无法回答。

    他们走上了山坡,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地间浸染着淡墨色。放眼望去,无数坟墓布满了山坡,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跟我来。”鄢红凭着以前来过的记忆,辨别了一下方位后对郑川说,“这里有上千座坟墓,稍不小心便会迷路的。”

    他们沿着一条小径往前走,两旁是整齐的坟墓,墓碑一个个竖立着,上面刻着字,有的还嵌有死者的照片。郑川的心跳得厉害,不是怕这些坟墓,而是为即将见到林晓月的坟墓而紧张,就像他早年和她第一次约会一样。

    走了很久,暮色更浓了,郑川停下脚步问:“怎么还没到?”

    “快了。”鄢红说,“我们在刚才的岔口也许走错了路,现在又回到正确的路上了。”

    山坡连绵起伏,重重叠叠的坟墓仿佛无边无际。死者在这里成了沉默的大多数,生者走入其间,备感荒凉和孤独。风起了,一些插在坟上的招魂幡簌簌发抖,冥钱的纸灰飞在空中,这些没有生命的黑蝴蝶起起落落,让人隐隐嗅到烟火过后的余味。

    林晓月的坟墓静静地在这里出现,郑川一眼瞥见时,耳膜里响起一阵轰然作响的声音,像音乐,像瀑布。他脸上有点发热,或者是发冷,坟墓在他眼中有点像林晓月蹲在地上的样子。他和鄢红将带来的白菊花放在墓前,鄢红说:“林大姐,我看你来了,还有你知青时代的朋友也来了,你高兴吗?”

    坟墓里传出林晓月的声音,这声音只有郑川才能听见,那是她18岁时的声音:“人死了,就永远没有了吗?”郑川说是的,永远没有了。“永远……”林晓月自语道。那时她的脸颊红得像苹果,他们是坐在乡村的溪水边谈到死亡问题的。那时他们年轻得让人羡慕,溪水中有三两只鸭子在戏水,云彩落在水中,天上人间融为一体。林晓月将一块石子抛进水中说:“人要是真有灵魂多好……”

    鄢红的一声低叫将郑川带回现实。暮色浓厚,坟墓清冷,鄢红望着远处说:“有人来了!”

    谁来了?是梁管理员遇见的那个女人吗?她该是林晓月的灵魂了,她说她在这里等郑川。是时候了,黑夜正在降临。

    远处的坟丛中,一个人影被暮色笼罩着,但是她并没向这里走来,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一棵树。”郑川对鄢红说。

    “我们走吧。”鄢红显然已沉不住气,“没有人会来这里,梁管理员遇见的女人也许是一个过路人。”

    鄢红说完,自己也感到理由并不充分,因为天快黑时,谁会从这里过路呢?那女人还说她在这坟前等郑川,这真是鄢红平生遇见的最大的悬疑了。可是,她不能陪郑川在这里久留,天已黑了下来,坟墓之间的小路已变成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她突然后悔不该这样贸然出行,坟地里出现的这种怪事,凭他们两人怎能搞清楚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08

陵园管理处

“我们必须走了!”她坚定地说,同时不管郑川是否同意,便转身往小路上走去。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郑川跟上来的脚步声,便回头对他说:“这就对了,你这样想吧,就算真是林晓月的灵魂叫你来,你也来了,心意到了事情也就结束了,是不是?”

    他们回到陵园管理处时,屋里已亮起了灯光。胖主任笑呵呵地望着他们说:“怎么样,事情搞清楚没有?”

    郑川摇摇头。

    “没关系。”胖主任拍拍郑川的肩头说,“说句宽慰你的话吧,就算有鬼魂找你也没什么,鬼魂又不都是要害人的,对不对?我这个人还没这个机会,守着这陵园却从没遇见过鬼魂。我们的职工和我打过赌,半夜去坟地里走一圈,我去了,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呵呵,干我们这工作,没有胆量可不行。”

    郑川正要向胖主任告辞,突然看见梁管理员正坐在屋里吃一大碗方便面,便走过去问道:“梁师傅,你的病好了?”

    “好了!”梁管理员咽下一大口面条说,“这事总得要有人来担着。你来了,我一下子就轻松了。”

    郑川和鄢红从管理处出来,向停在空地上的汽车走去。郑川一边走一边想着梁管理员的话,“这事总得要有人来担着”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来了,这事就转到了他的身上,所以梁管理员的病就好了。

    郑川打开车门,坐到了驾驶位上,鄢红也从另一边上了车。

    “肚子饿了吗?”郑川侧脸问道。

    “没关系。”鄢红说,“我们回城去吃吧,40多公里,一会儿就赶回去了。在这里,我是连水也喝不下,总觉得鼻子里有坟墓的气味。”

    郑川发动汽车,“轰轰”几声过后,声音便停了下来。再试,仍然点不燃火。

    奇怪,这车可从没出过毛病呀。

    郑川不停地发动,没效果。他的心里突然发紧,一定是林晓月不让他离开这里了。

    鄢红对他这个想法似信非信,她望着车外的夜色,远处的山坡已像一道黑色的墙。“别瞎想了。”她自我鼓励似的说道,“点不燃火是小毛病,你会修车吗?”

    郑川说在公司里有专职驾驶员,他自己从没修过车。不过,这种小毛病他也会处理的。说完,他便跳下车察看去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郑川重新上了车,擦擦手说一切正常,再试试看。

    “轰、轰”,仍然点不燃火,急死人了!

    鄢红开始紧张起来,难道这里真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发生?周围一片黑暗,坟地里的景象开始出现在眼前……

    夜里的乡村公路仿佛在漆黑中消失了似的,只有雪亮的车灯才能将它一段一段地找出来。路面像水一样对着车头流来,夹道的树被车灯照亮了下半截的树干,像永无尽头的栅栏,不断向后退去。

    鄢红终于轻松地吐了一口气,对正在开车的郑川问道:“这车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了。”郑川望着前方的道路说,“这车正常得很,刚才启动不了一定是坟场的巫气将它绊住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鄢红想笑,不过细想也真是奇怪,这车在陵园旁边就是启动不了,直到那个胖主任发现后远远地高声叫道:“你们怎么还没走啊?”奇怪的是,胖主任洪亮的声音刚落,这车突然便“轰轰”启动了。

    离开坟场,汽车像潜水艇一样驶入黑夜,车灯将夜幕撕开一条雪亮的缝。长久生活在城市里,鄢红很久没感受过真正的黑夜了。她突然想到,这也许就是死亡的颜色。因为对死者而言,是无所谓白天黑夜的,永远的黑和永远的明亮是一回事。

    “你说,林晓月知不知道我们今天来过?”郑川侧脸问道。

    “她知道的。”鄢红说。尽管她不相信真有灵魂看见他们到了墓前,但对生者而言,这样想心里宽慰一些。

    “那她怎么不出现呢?”郑川的认真劲儿让鄢红有点头晕。那个墓地管理员遇见的怪事没法弄清楚了,郑川相信那是灵魂再现也可以理解。只是,鄢红发现自己也正在慢慢地由清醒变得糊涂。她一闪念想到在林晓月的坟墓边时,暮色中的一棵树很像一个人形……她拍了拍额头,阻止自己的思绪东飘西荡。

    突然,一声尖厉的刹车声让鄢红大惊。幸好系了安全带,不然就撞到挡风玻璃上去了。

    “出什么事了?”她紧张地问。

    “哦哦,”郑川扶着方向盘,声音发颤地说,“我撞上人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鄢红头脑里“嗡”的一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赶快下车救人。”

    她和郑川都手脚发抖地下了车,到车头一看,地上没有躺着的人。鄢红弯下腰去看车的底盘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郑川从车上取来电筒一照,车下什么也没有。

    鄢红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上已经出了冷汗。“谢天谢地,没撞上人。”她望着郑川说,“你看错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郑川迷惑不解地说,“我明明看见一个白衣女人突然出现在路上,我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车头已经对着她撞了上去。”

    郑川晃动着手电,将前后的路上和公路两侧搜寻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他们重新上车,缓缓启动之后,鄢红说:“也许你有点疲倦,看花眼了。哦,一定开慢一点。”

    郑川点头称是。他让车以中速跑着,前面是一个弯道,他转动方向盘。突然,那女人又出现了!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在车灯的照射下,那个一身白衣的女人站在路中心,她抬起一只手遮在脸上,仿佛怕车灯直射似的。郑川猛打方向盘,想从她的右边驶过,与此同时,那女人突然闪到了右边路上,郑川只得一脚将刹车死死地踩下。

    “啊!”鄢红尖叫道,“又怎么了?”

    郑川全身发软,指着前面说那女人又拦在路上了。而就在他指着路面的瞬间,他看见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一刻,他想起了前段时间高苇做的一个梦,她说她梦见郑川开车驶在乡村路上,经过一片坟地后,撞倒了一个白衣女人……

    “哦,将车靠到路边去,我们休息一会儿吧。”鄢红指着路边说,“你看,刚好有一家饭馆,还亮着灯,我们的肚子也饿了,吃饭后再走,我想你是太疲劳了。”

    饭馆,哪来的饭馆?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郑川觉得有点蹊跷,下车一看,离路边几米远的地方,那饭馆实实在在地亮着灯,里面摆着几张方桌和凳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食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09

“这是真的饭馆吗?”他自言自语地问道。

    鄢红拍了他一下,说:“你是怎么了?走,我们去吃点乡村的风味菜。”

    这时,也许听见了停车的声音,一个中年妇女已出现在饭馆门口。“吃饭吗?快进来坐呀!”她热情地招呼道。

    这是一对夫妻经营的小店,女的忙着切肉切菜,男的在通红的炉火边掌勺炒菜。

    “老板娘,先来两杯茶水吧。”鄢红对着灶台边喊道。

    “来了来了!”老板娘端来茶水,看了郑川一眼说,“这位大哥很面熟,不是第一次到这里吧?”

    郑川心里一阵惊悚,我从没来过这里,怎么会面熟?他尽量不去看这个女人的脸,只是对着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从没来过这里。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郑川这才觉得自己饿极了。他和鄢红默默地吃起饭来,空气仿佛很清冷,他们一时没有话说。

    这时,鄢红的手机响了。她将手机贴在耳边,发僵的脸显得生动起来。

    “喂,我正在回城的路上。”鄢红对着手机说,“是的,很安全的。哎呀,你就放心吧,哪会出什么事呢?别迷信了,什么眼皮跳要出事,你的眼皮跳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注意一点就行了……对,没事。你怎么还没吃晚饭,都晚上10点多了,别饿坏肚子……是的,别等我一起吃饭了,告诉你吧,我现在正在用餐……在公路边的一家小饭店……你怎么变得迷信起来了呢?什么公墓附近的小饭店要当心,有鬼是不是?呵呵!好了,我的饭菜要凉了,拜拜!”

    鄢红收起手机,对郑川抱歉地说:“我丈夫的电话,这么晚了他还在等我一块儿吃饭,真是傻头傻脑的。”

    这是一种幸福的表白,这种情感郑川觉得陌生而又熟悉。他曾经拥有过这种情感,后来,这种东西像云一样飘走,剩下一片干裂的土地,像郑川因抽烟过多经常干裂的嘴唇。

    郑川忍不住问起鄢红的家庭。她说她结婚一年多了,可是,两个人仍然像分不开似的。丈夫在文化局工作,搞民俗和民间文化研究。每天下班,他都是跑着上楼的,经常因跑得太急累得气喘吁吁。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想尽快看见鄢红。

    “你们真是太幸福了。”郑川感叹道。

    “不,现在正烦恼得很呢。”鄢红说,“本来该计划要孩子了,可我们不敢要,为什么?没钱。一个孩子从出生到大学毕业,至少得花几十万元吧。当然这还可以慢慢来,但有了孩子,得请保姆,房子该宽一点吧,但是若买新房,几十万元又从哪里来?银行贷一点款,可十年二十年月月还款,生活还会开心吗?”

    鄢红说这些话时又快又急,显然这些烦恼压得她够重的了。郑川说想法多挣点钱呀,鄢红说她和他都只能挣单位的工资,别无他法。最气人的是,她丈夫还心安理得,说是别让商业社会将人变成非人,心态平和一点,生活有各种过法,为什么非要大房子呢?就这样,他倒是过得心安理得的,成天看书,还写点研究性质的东西。他不务正业地研究历史,什么古希腊古罗马的消亡,成天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曾经有人找他在局里帮办一个文化经营许可证,办好后有一笔不少的报酬,可他就是不接这活,还说那人的经营项目有赌博之嫌。鄢红和他吵,说只管办证,别人怎么经营不关你的事,再说,这社会上权力寻租的事多了。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曾经说过,用不合法的行为来反抗不合法难道就是合法的吗?哎,这人简直书生气透了。

    这便是生活,爱情在它的严酷性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它削弱爱的光辉甚至打击人的尊严。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郑川无言以对,他想说有了钱有了新房好车未必就有爱情,但他动了动嘴唇没法说出口。他叫老板娘过来结账,老板娘笑嘻嘻地问菜的味道还好吗?郑川“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这时,他惊奇地看见老板娘的手臂上戴着悼念死者的黑纱。他不便多问,只觉得心里发紧,便和鄢红一起走出了小饭馆。

    外面,他的宝马轿车静静地停在夜色中,公路上一片黑暗。鄢红说:“你精神好些了吗?不会再看见有白衣女人拦在路上了?你一定要在心里想,这是幻觉,这不是真的。你知道,心理暗示对人是很重要的。”

    “我试试看。”郑川坐进了车里,看见挡风玻璃上有一片树叶正在慢慢地往下滑落……

    从墓地回来后,郑川成天想着关于死亡的问题。他摸着自己的额头、手臂和腿,想着它们最后都会被烧成雪白的灰,然后被葬在成片的坟墓中间。你不知道你的旁边葬着谁,你也不知道蚂蚁在你的墓碑旁排着队游行……有人来看望你了,空中下过雨下过雪后又金光闪闪了,你都不知道。除非你的灵魂在大火前逃生。是的,灵魂从人死的那一刻就飘出来了,它飘飞、游走,时隐时现,东躲西藏。为什么要这样呢?林晓月,你不是要我到墓地来见你吗,你怎么不出现?

    那天晚上,在漆黑的乡村公路上,郑川几乎是冒险将车开回城里来的。有白衣女人拦车,有可疑的路边饭馆让他停留……郑川回来后一直在想,有机会再出城去找那个饭馆,它一定并不存在,路人会告诉你那个地方从没有过饭馆……

    郑川发现,家里的人变得对他小心翼翼。他在房间里的时候,刘英或苟妈在外面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仿佛怕惊动他似的。在办公室,高苇见到他欲言又止,他说我看得出你有事,讲讲吧,没有关系的。高苇说她住的房子的书房里好像总有些可疑……他一下子就烦躁起来,打断她的话说别讲了,我一听这些头就像要爆了似的。

    林晓月不出现,连邮件也没有了。他给她发了不少信,也讲了这次去墓地的经历……可是,石沉大海,她怎么了?她真的消失了吗?没有邮件到来,连谭小影也等得焦急,她说她就是想看这些邮件,她说读着这些邮件,输液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郑川曾经梦到林晓月的灵魂在临终时都附到了这个小护士身上,可是,有什么办法验证这个梦的启示呢?

    一切都悬而未决,郑川现在盼着的就是有林晓月的邮件来说明这一切。这天傍晚,他听见楼下的客厅里来客人了,他本能地惊了一下,他听见来客的说话声是个女人。

    刘英接待来客的声音很热情,她们在谈论一对玉镯。刘英说没见过这样好的玉镯,戴在手腕上很养人的吧。来客说那当然啦,这是文物了,至少几百年前的东西吧。刘英说这个东西很值钱了?来客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嘛。这是建筑公司罗总的一点心意,知道嫂子喜欢收藏,便托我送点小东西来,请嫂子笑纳。刘英问这么好的东西从哪买来的,来客说这是王老板古董店里的珍藏品了,若不是罗总的面子,王老板还不肯出手呢。哦,郑总已在楼上休息了吧,我就不打搅他了,罗总明晚还要请他喝酒,请嫂子转告一下。

    郑川站在卧室门口,听出楼下的来客是张叶,她是他的前任秘书,在社交界呼风唤雨比现在的高苇能干多了。可就因为太能干,郑川总觉得有点被她安排的感觉。公司的工程要招标了,和谁见面,收谁的礼,她总是早早地穿针引线。她让送礼者去古董店买东西,再将这些东西搬到郑川家来,说是这样做显得很雅,但郑川怀疑她和古董店的王老板在合伙经营。关键是,郑川对这位王老板抱有戒心,他现在处于鬼魂缠身的境地,与那些传了十代八代的古董或许有什么联系,说不定,有些东西还是从墓穴里挖出来的。现在又来一对玉镯,鬼才知道它有什么神秘来历。刘英老听见他的房间里夜半有女人的说话声,她若再戴上这玉镯,说不定会看见有鬼魂在家走来走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9 23:10

再说这个古董店的王老板,他本身的来历就有点可疑。据说10多年前他仅仅是开了一家小小的字画店,一边懒散地经营,一边忙于他的登山爱好。他当时30多岁,是业余登山队的成员,在一次未记录的登山活动中不幸遇难。他是在海拔5000米左右与队友失去联系的,有关方面出动搜寻队,几天后以无功而返告终。他的亲人为他设了灵堂,悼念他,怀念他,然后一个人的死亡事件就过去了。没想到,40多天过后,他突然出现在家人面前,他的妻子差点吓得昏倒过去。他说他坠下了悬崖,被采药的山民救了,可是伤太重,一直昏迷不醒。山民用草药将他救过来时,一个月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便急急地赶了回来。

    接下来的变化是,他突然从单纯地经营字画到经营起各种古董来,并且生意红火,他说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他的妻子却说他和原来相比变化太大,像不是一个人似的,究竟前后的他有多大不同,只有他妻子知道,然而他妻子却已和他离了婚,所以这中间的玄机没人能知晓了。

    据郑川的观察,这王老板10多年前是登山爱好者,可从他身上看不出相关痕迹。他现在好静不好动,在古董店的后堂泡上一壶茶能坐上半天,还常说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玩物养心比云游四海更让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人,经营着这样的店,郑川对来自他店里的东西是既喜欢又心存疑虑。这些被时间浸泡过的古董散发出的气息,为另一个空间的灵魂们打开了一条通道。郑川想,或许有一天,科学能测出这条通道的存在。

    此刻,郑川想走下楼去阻拦这对玉镯的到来,然而,刘英是如此喜欢,他想和她吵架吗?不想,他们已过了吵架的时期。他们现在分住在南极和北极,虽然还共享着一个宇宙,但要爆发战争已经是有心无力了。

    郑川退回房间,关上房门。夜在房门紧闭的四壁内像深潭一样。他想到了墓地,想像着泥土下面的那一种安静。

    他打开电脑,好像是楼下那对玉镯的到来挤开了一条幽暗通道似的,电子邮箱里出现了林晓月新到的邮件---

    邮件名:往事(9)

    你还记得那一个冬夜吗?那是我俩共同度过的一个夜晚。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能在一起过了,很多事物,它到来和结束的时候,人们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就是命运。

    我至今还能望到那个夜晚的灯光,在我的茅屋里,灶台上冒出的蒸气使煤油灯的灯光更加朦胧。灶门前红光跳跃,牛肉的香味从锅里一阵阵窜出来。在那饥饿的年代,这样的夜晚简直成了我们的节日。生产队的牛死了,我分到了一大块牛肉,我将你叫来了,我一定得让你分享。那个夜晚,我甚至想到了,如遇战争或者饥荒,我会将最后一块饼让给你吃,这想法我还没说出口脸就红了,你问我怎么了,我说这灶火烤得我脸发热。

    灶前的柴草没有了,我出门去柴草间抱柴草,这是连着房子搭出去的一间草棚,三面无墙,过冬的柴草都堆在里面。天很黑,当我弯腰将手插进柴草堆时,突然摸到了一个人的腿!我惊叫一声跑回屋子来,你也大为吃惊。我们一起分析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被杀了,抛尸在柴草间?或者,是自杀,可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死呢?无论如何,得看看现场再说,你无畏地出去了,手上的电筒好像是勇士的武器一样。很快,你笑着回来了,你说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农民,摸黑回家时倒在这柴草间便睡着了。

    这个夜晚你没有走,在我这里一直呆到天亮,就是因为这个偶然事件。我害怕,我总想到在柴草间摸到一个人的腿时的惊骇。吃过牛肉之后,夜已经很深了,我在门口望了一眼漆黑的竹林和田野,我让你留下了。

    两个人,真要在一起呆上一夜时,我们都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我们开始讲故事,福尔摩斯的《血字研究》,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知不觉到了半夜,我想解小便。平时我都是天黑前放一只粪桶在屋里,可这次你在这里,我觉得这样做很不雅。可怎么办呢?竹林外边有一个简易茅厕,天很黑,我只得叫你陪我去那里。我打着电筒钻进了那个竹笆围着的茅厕里,你站在外面为我壮胆。当我们回到屋里时,我不停地发抖,冬天的夜晚,我们都被冻着了。我说我们上床捂着吧,我用被子盖着双腿坐在床头,你还站在屋里不知所措,在我的催促下你上了床,坐在床的另一头,也用被子盖着双腿。天真冷,我们的双腿和膝盖抵在了一起。在被子的覆盖下,双腿慢慢有了热气。你接着讲故事,转眼间,窗纸上已经发白了。你跳下床说要走了,不然天亮后被人看见,会给我带来不良影响的。我眼睁睁地望着你走,只能这样,在那个年代,男女共床是大逆不道的事,被人发现可能会毁了我的声誉和前途。

    哎,这个冬夜是我青春的纪念。从那以后,命运的手将我们隔开了。如果早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我会紧紧地抱住你,生或者死我都会无所畏惧,我爱你,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呢?

    然而,我们当时一点儿也不知道命运会怎么安排,你走到门口时还说,下一次赶场时,我们在小镇的镇口见。

    没想到,这便是我们的结局。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只能为逝去的岁月逝去的美好而哀悼……

    郑川读完这封邮件的时候,正听见刘英上楼来的脚步声。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在哪里?在那个遥远的冬夜还是在人生下游的现在?

    茅屋里的油灯在记忆中浮现出来,漫长的故事让油灯结出了灯花,林晓月的眼睛比灯花更亮。在火苗跳动中,这双眼睛慢慢暗淡下去,化为他在暮色中看见的那方坟墓。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

    每天下午,郑川坐在公司办公室里心神不定,常常头晕,这次连续输液对他的高血脂似乎效果不大。血管堵塞,血流不畅,看来每天上午的输液还得坚持下去。公司里的事大多安排副总何林去处理了,他下午到办公室坐坐只是例行公事。

    坐在办公桌前,他有时会在恍惚中看见林晓月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她对着一面小圆镜正在梳头,然后,她将梳子和镜子放在沙发上,对郑川嫣然一笑后便走出去了。

    这一定是林晓月上次在这里等他见面的情景,然而他畏惧,他没敢来,遗留在这里的梳子和镜子后来也不翼而飞,想来是她后来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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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幽灵信箱》--作者:余以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