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了卧室的灯,好一会儿才从梦的情境中脱离出来。他听了听卧室外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然而,这个奇怪的梦让他放心不下。他走出卧室,开亮了各处的灯,将楼上楼下的空房间都看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异样。
座钟正指着凌晨1点,在这夜半时分,郑川突然发现电脑还是开着的。他动了一下鼠标,屏幕亮了,上面是林晓月的邮件,是他忘了关电脑吗?
夜半时分,郑川坐在电脑前给林晓月敲了一封短信。
键盘的“叭叭”声在寂静中显得让人心惊肉跳,他是在给谁发信呢?
无论如何,这信必须发出,他不能再忍受恐惧的折磨了。
邮件名:郑川给林晓月
你的邮件我都读过了,我相信这是你写给我的,因为只有你才知道我们30年前那些具体的往事。
但是,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你工作的杂志社和你住过的医院都证明你已死去,这是真的吗?为什么我还会收到你的邮件,我不明白。
如果你还在人世,我是愿意见到你的。
慧灵寺见面我没有来,因为我看见邮件时约会的时间已经过了。我的秘书代我赴了约,你看见她了吗?她来赴约没有什么恶意,她只是想替我做点事,你不要为这件事生气。
早年的事,我原以为已经忘记了,但你的邮件将我带回了从前。
我认为那是生命中最有价值的时期,我没想到你还记得那样清楚。
告诉我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成天精神恍惚,我必须知道你究竟还在不在人间。
郑川发出这封邮件后长出了一口气。
他关闭了电脑上床睡觉,很快便睡着了,也没有梦再来干扰他。
早晨起来,他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脑,迫不及待地调出邮箱一看,没有回信。他想也许她还没看见他的邮件吧。
趁着新的邮件还没到来,郑川将自己的邮箱密码作了更改。
这样,高苇就不能打开他的邮箱了。
慧灵寺约会一事,使他觉得高苇参与进来会让事情更复杂,因为女人和女人总是容易心生忌妒。尽管林晓月到现在为止只是一个影子,但她既然能写信,就还有着人的正常感情,这种私密的事,她一定不愿让旁人参与。
郑川更改了密码后,打电话告诉高苇说,他已经换了新的电子邮箱。
他的名片也需要重新印过了,将名片上的邮箱名换成新的。高苇不解地问,你将原来的邮箱废了,是想避开那些奇怪的邮件来打扰你吗?郑川不置可否。
从这天起,郑川将林晓月与他联系的邮箱完全隐蔽起来了。
也许他预感到这事不会轻易完结,还会有些什么邮件发给他完全无法预料,他决定自己来面对这件神秘的事件。
他努力回想林晓月当知青时的身影,以此来抵抗可能是来自于一个死者的恐惧。
晚上8点,天刚黑,他看见了林晓月发给他的新邮件。
邮件名:晓月给郑川
你问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很简单,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叫崔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她以前在方城大厦上班,见到过你的名片,那上面有你的邮箱名,我就按照这邮箱给你发邮件来了。很多年没有联系了,青春已过,人到中年,能和你联系我很高兴。我还想见到你,今晚12点,在你的办公室见面好吗?我等你。
郑川读完这封邮件,头皮发麻了。崔娟,那不是一个多月前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女孩吗?林晓月怎么会认识她?这说明她们都是死人。还有,怎么会约在半夜见面呢?正常的人不会在这个时间约会。她还说“我等你”,这说明她可以在半夜进入到自己的办公室,鬼魂才有这种本领。
这之前,郑川对神秘邮件估计了两种可能。一是林晓月并没有死,这样,他和她一见面就清楚了;二是林晓月死了,有人在替她发邮件,那么,这发邮件的人如果敢来见他,事情也清楚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林晓月真的死了,并且从刚死去不久的崔娟那里知道了他的信息,所以才和他联系的。
现在已是晚上8点多钟,离半夜12点的约会还有3个多小时,他去不去赴约呢?想到半夜去那座空无一人的写字楼,郑川胆怯了,单是那种时候进入电梯间就让他不寒而栗。他记起了在电梯间遇见的女孩,长发遮住了半边面孔,她是死去的崔娟还是林晓月?她在大楼里到处游荡,从24楼废墟般的装修场地,到3楼的步行楼梯口,她鬼魅般地与郑川相遇。而今夜,她会坐在他的办公室等他吗?如果她是死去的崔娟,是她将林晓月引来的吗?
能不能约几个人一起去赴约呢?这样郑川的胆子会大一些。但转念一想,不行,这样也许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并且,自己有可能还会受到惩罚。郑川现在为自己向那个神秘邮箱发信询问感到后怕了,如果他不联系,也不会发生这种骑虎难下的事。
郑川心神不定地熬到晚上11点,决定还是去办公室赴约。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是,不可能有鬼魂,绝不可能!他一定要去看一看,在午夜12点,谁会进入到门窗紧锁的公司,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他。并且,方城大厦这幢写字楼虽说晚上无人,但毕竟坐落在繁华的市区,他不相信在这现代城市的中心会发生闹鬼的事。他活了40多岁,什么时候见过鬼了?要见面的毕竟是女人,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的危险。只有见了面,才能真相大白。
他走出家门,驱车驶出了这个高尚住宅区。晚上11点,城市仍是灯火辉煌。街上人来车往,这使郑川心里轻松了一些。不过,当他将车驶进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以后,他开始后怕了。地下停车场的阴暗清冷让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危险。
他将车停在F区,关车门的时候他往四周看了一眼,一个多月前那个叫崔娟的女孩死在地上的情景在眼前闪了一下。硬着头皮在停车场的阴影中穿行,他感到一辆辆泊在暗影中的车像灵柩一样让人心里发紧。他来到了停车场的角落,上了几级台阶,沿着一条窄窄的巷道走到电梯门前,伸手按了下按钮,金属的电梯门沉重而悄无声息地开了。
郑川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刻突然升起的恐惧是那样强烈。面对无声无息向他敞开的电梯,他没敢向那狭小的空间里走进去。那个白光照着的金属小空间是那样清冷,他想像着一个人走进去,那沉重的门关上后会发生什么事。电梯会听话地在他要去的17楼停下吗?如果莫名失灵,或者中途停下进来一个什么人怎么办?已经快到半夜12点了,即使顺利到了17楼,用钥匙打开公司的玻璃门,他又怎么面对黑漆漆的走廊和无数门窗紧闭的办公室。现在那里是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只有他的办公室不知道被谁将门打开了,有灯光从屋里映出来,他敢走进去吗?
郑川越想越怕,站在电梯门口不敢往前跨出半步。电梯门仿佛不耐烦似的又缓缓关上了,他返身向停车场走去,一直到逃命似的将车开上灯光明亮的街头才松了一口气。
他失约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午夜12点只有鬼魂才会在黑暗中等他。但是,如果林晓月真要找他呢?午夜12点以后,她会不会到家里来找他呢?她既然能进入门窗紧锁的位于17楼的办公室,同样,肯定也能进入他的家。而他的失约如果让她生气的话,她会不会以她的骷髅面目吓他个半死呢?
郑川将车在街边停下,他突然不敢回家了,家里空无一人,他至少得将今夜躲过才行。明天看看邮箱里她会怎么说,再决定该怎么办。
郑川果断地将车开进了一家星级酒店。这是他会见商务客人常来的地方,灯光明亮,环境优雅,给人以安全感。
在舒适的酒店房间里,他一点儿睡意也没有。闭上眼便看见写字楼里他的办公室,亮着一盏幽暗的灯,一个女人坐在里面等他,他无法想像她的面容。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想着他家里的情景,再过一会儿,办公室里的女人也许会进入他的家中,穿过客厅,一步步走上楼梯进入他的卧室……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他吃了一惊,谁会给他的房间打电话呢?他迟疑了一下后拿起话筒,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酒店桑拿室打来的,问他需不需要按摩服务。
郑川接受了。这一次,他不是要可以提供性服务的按摩小姐来房间作乐,而是希望房间里多一个人,这样他感到踏实一些。
很快,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来到他的房间。她长发披肩,俯身给郑川做按摩时长发不断地遮住面孔,这让郑川心里莫名地紧张。
“你把头发束起来好不好?”
女孩笑了笑,将长发盘在头上。
1个小时后,郑川感到身心都放松了,倦意袭来,他给她付足了小费让她离开。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但睡得极不踏实,任何一点声音都可以将他惊醒。因此,他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开灯看了看表,凌晨3点15分。这种时候,谁还会在外面走动呢? 早晨,高苇将钥匙插进办公室的锁孔,轻轻一拧,门开了。由于一夜的门窗紧闭,室内的空气有点闷人。她推开窗,让风吹进来改善一下空气。接着,她将钥匙插进侧门的锁孔开了门,郑川的办公室也需要透透气了。
郑川的办公室昨夜有人来过,而且是个女人。遗忘在沙发上的一把梳子和一面小圆镜让高苇能够想像到昨夜这里发生了什么。她觉得胸口堵得发慌,无论如何,这是对她的一种羞辱。郑川说过,和她在一起之后,对别的女孩子他都没有兴趣了。虽说男人的这种话半真半假,但她还是感到一种安慰。据她观察,以前和他好过的张叶确实与他没有来往了。昨天晚上,她还和张叶、张叶的表弟张骏在一起喝咖啡,张叶说起郑川时口气已经很淡。
现在看来,郑川已经和别的女孩子勾搭上了,这种事高苇虽说无能为力,但无论如何郑川也不该将这女孩带到办公室来鬼混呀。她望着柔软的黑色长沙发,那是她和郑川做过爱的地方。如今,这地方已经被另一个女人搞脏了,高苇狠狠地踢了沙发一脚。
她有些厌恶又好奇地拿起那把梳子来看,这是一把非常劣质的木梳,现在应该没有女孩子会用这种梳子梳头了。她再拿起那面巴掌大的圆镜来看,镜子也是很老旧了,包着它的塑料软边已有些老化。她将镜子翻过来看,背面的玻璃下压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一个女孩的半身相,瓜子脸型,从眼神看是个温柔的女孩。穿着花布衬衣,一条粗辫子搭在胸前。这绝不是现在女孩子的形象,高苇非常震惊,她是谁?郑川将她带到办公室来做什么?
高苇抓起电话,她想打电话去质问郑川,可拨了几个号码后又压断了电话。她不能太性急,等郑川到办公室看见这些后自己对她作出解释吧。郑川说过,他最讨厌哪个女人想控制他。张叶以前做他秘书时,由于有了亲密关系就老想控制他,他可不吃这一套,结果和张叶断了这层关系。
不过,高苇仍然气闷难消,男人凭什么拥有这种特权,有老婆、有情人,情人还不能干涉他有另外的情人。当然,没有成功的男人一钱不值,而成功男人成了女人争先追逐的稀有动物。现代社会的竞争在各个方面展开,一个人如果还想活得像样一点,就必须忍住自己的脾气加入到这场生存角逐中来。
这样想着,高苇的心里平静了一些。她给张骏打了一个电话,请他今天下班后来帮她搬家。
“没问题,一定效劳。”张骏的声音果然有点喜出望外。
张骏当然是乐意为她做事的,他对她有好感,正竭力接近她,高苇对此心里明白,表面上却一直装糊涂。昨天晚上在一起喝咖啡时,他还主动提出要帮她搬家,只是她不置可否,说请了搬家公司,可能不太需要帮助了。而现在,她主动给张骏打电话,显然受了郑川办公室里留下的东西的刺激,好像这样可以让自己出一口气似的。
张叶让她的表弟张骏认识高苇,完全是出于帮张骏的忙。张骏在一家酒店工作,他想通过高苇让公司的商务客人都住到他所在的酒店去。不过高苇并未做出肯定的承诺,只是说自己仅仅是郑总的秘书,可能帮不了这个忙。张骏倒不性急,说是多个朋友吧,业务上的事如果方便再合作。
张骏22岁,比高苇小两岁,1.78米的个头,长得非常帅气。高苇乐于和他接触多少受了他外形的吸引。不过高苇并没有和他深入接触的意思,这是因为张骏比她小,又是张叶的表弟,关系如果搞复杂了会挺麻烦的。再有,高苇也不想再用浪漫来消耗青春了。读大二时曾和一个大四的男生恋爱过,初吻初夜都给了他,没想到这个男生毕业后便远走高飞,半年后便分手了。从那以后,高苇下决心不再陷进纯感情的关系里,不如趁年轻建立起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在更高的平台上去寻找各种机遇。当然,走这条路必须有成功的男人支持,高苇对寻得这种支持还是有信心的。
下午下班后,搬家公司的大货车准时到了高苇的楼下。张骏也早已等候在楼下了,高苇愉快地对他点点头,说是麻烦你了。高苇早就想搬家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出租房。凑巧时装公司的周玫空着一套租来的房,她去看了看,挺满意的,便转租下来。自从她去24楼买衣服认识周玫以后,两人便一见如故地成了朋友。周玫说她住到公司之后,刚租下不久且已签了一年的租房合约的房便空着了。那房空着挺可惜的。一切真是缘分,高苇正为自己住地的烦杂而心焦,尤其是楼上那对夜夜吵闹的夫妇,让高苇的睡眠和心境都大受影响。必须搬家了。这事她对郑川讲过,因为她的这些费用都由郑川支付。郑川倒是满口答应,并说你找一个好点的地方吧。这次她没提买新房的事,她懂得这种事不能着急,得等到他心甘情愿付出时才行。
家搬好之后天已黑了。尽管有搬家公司,但高苇和张骏还是累得浑身是汗。看着初步布置的新家,高苇感到满意。首先这里是6层楼的顶楼,不可能再有楼上的皮鞋声、凳子声和吵闹声了。另外,这是一套三的住房,比以前的房子多了一间书房,这样住起来舒服多了。
张骏说,没想到你一个人住有这么多东西,除了全套家具外,空调和各种家用电器一应俱全。高苇说你累了吧,先去洗个澡,待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在这个夏天的傍晚,在刚刚布置妥当的新居中,高苇以独特的方式找回了自我的主动权和优越感。一切都在她的主导中进行,从打电话叫张骏来替她搬家开始,到她自己洗完澡后身裹大浴巾出现在张骏面前,她感到一种自主的喜悦。她半坐在沙发扶手上,半露着丰满的胸脯,一双雪白长腿暴露在浴巾下面。她知道自己足以惹火,接下来将发生什么绝对在她的预想之中。
一切只是对郑川的报复吗?也许是。办公室里留下的木梳和镜子让她心里堵得发慌。此刻,在这个年轻男人对她的怯怯触摸和狂热拥抱中,她感到快意。她疯狂地叫着,扭动着,主动地让他进入她的身体。她看着张骏年轻的面孔,感受着他强壮的身躯,她觉得这才是她应有的生活。以前,郑川问过她有男友吗,她说有了你我怎么能结交男友?再陪你3年吧,到我27岁再考虑这些。郑川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贪婪的男人!高苇在心里悲哀过,但是,她不甘做一个平庸的女人,她要取得财富和公司中上层的职务,就必须有郑川这样的男人做靠山才行。这没什么,她知道不少女孩正羡慕她已取得的位置。这种选择的结果,使她对无钱无势的男孩真的不感兴趣了,他们在生活中自身难保,他们没有让喜欢的女孩子幸福的能力。
“你有女友吗?”高苇问张骏。他已喘着气平静下来,正用浴巾擦着身上的热汗。他说他还没有过女友,可现在有了。他抚摸着高苇靠在他胸脯上的头说。
这显然是假话,他熟练的床上功夫表明了他对女人了如指掌。不过高苇并不戳穿他,自己也是一时冲动,并不想和他建立什么关系的。 这时,高苇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郑川打来的。她立即对张骏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然后接通了电话。
“你在哪里?”郑川在电话里问道。
“我搬家了。”高苇说,“一套三的房子,在6楼,很安静的。哦,不太远,梧桐巷9号4幢1单元。怎么,你想过来?不行,我刚搬过来,到处还乱糟糟的……”
高苇第一次赤裸着身体靠在一个男人的胸脯上与郑川通电话,这感觉让她挺出气,谁叫他昨夜带女人到办公室鬼混呢!
“那你到我家来吧。”郑川在电话里说,“天黑了,我一个人在家总觉得提心吊胆的。”
“那你去办公室呆着吧。”高苇说,“有人在那里等你呢。”
“谁?”郑川的声音突然非常惊恐。高苇说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是那人昨夜留下了梳子和镜子在那里,你还会不知道?
高苇觉得郑川在隐瞒这件事,生气地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吗?”张骏担心地问。在高苇接电话期间,他的手一直在她身上抚摸着。
“没什么。”高苇坐起来说,“公司办公室里闹鬼。”
张骏惊了一下,然后连连摇头,说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迷信。
这个傍晚,高苇显得特别兴奋。和郑川相处两年来,她处处言听计从,而今终于做了次小小的反抗。她看着张骏再次去浴室冲了澡出来,从床头抓起牛仔裤和衬衣穿上。他年轻帅气,身体匀称,肌肉强壮,高苇第一次体会到男人似的猎艳的感觉。
可惜的是,张骏不能和她出去共进晚餐,他得赶回酒店去上夜班。高苇心里微微有点不满足,她本想将这个帅气的男孩带到街上走一走,享受一下街上的女孩羡慕的眼光。
张骏临出门时,高苇说今天的事不能让他的表姐张叶知道,他懂事地点头答应。
张骏走后约10分钟,高苇已冲了澡换上一条休闲款的连衣裙出了门。她想上街去吃晚餐,顺便熟悉一下新居周围的环境。
锁上门,从6楼往下走,声控式的楼道灯在她的脚步声中一层楼一层楼地亮起来。只有5楼的灯泡坏了,怎么跺脚也不亮。楼道里没遇见一个人,整幢楼非常安静,她为这个环境感到满意。
走下楼来,是一条狭长的通道,一边是楼房,一边是围墙,有点逼仄的感觉。沿着这通道拐两个弯便是小区大门了,门卫室旁边的空地上,几个年轻汉子正围着小方桌喝啤酒。天气太热,他们都光着上身,一看就知道是这里的门卫和负责物业管理的人。高苇感到有眼光从那里射过来,她没有理睬,继续向大门走去。
“高小姐,等一等。”
高苇停了下来,扭头向那堆喝啤酒的人望过去,这里有人认识她吗?
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站起身向她走过来:“家搬好了吗?周玫对我们讲过了,说是你来续租她的房子。我叫陆地,是这里的物业管理员,以后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
“好,好。”高苇有点不自在地答应着,因为这个瘦削的小伙子一边说,一边用眼光溜过她的胸部,而酒桌那边的人都注视着她,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很挺的胸脯就成为男生私下议论的对象。不过她的害羞时期早过去了,她知道男人像馋猫一样,就对女人的这些部位着迷。“臭男人!”她在心里骂道,同时也有种自鸣得意的感觉。
梧桐巷是一条幽深的小巷,两旁的梧桐树遮天蔽日,走到这里便感到阴凉得很。高苇在巷口的一家快餐店吃了点东西,又要了一杯可乐在靠窗的位子上休息。晚上9点多钟了,有行人、自行车和出租车在巷口闪动。高苇的家在东北,来到西南的这个城市读书后便留在这里,遇见郑川是重要的缘由。大学毕业生求职越来越难,她尚未毕业便被郑川这家公司看中,同学们都认为是一种幸运。
高苇回到家时是10点15分。她再次看了一遍这套周玫转租给她的房子,客厅、卧室、书房、卫生间、厨房,她感到非常满意。卧室里的大衣柜和书房里的书柜,周玫说是房东留下来的,这倒很实用。
突然,有人敲门。高苇紧张地问道:“谁?”
“是我,郑川。”
高苇开了门,郑川脸色阴郁,他进屋后也不坐下,直对着高苇说:“你猜,昨夜谁进了我的办公室?林晓月!她发邮件约我夜里12点去那里,我没敢去,可是她去了!”
郑川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把木梳和一面小圆镜:“你看,这就是她留下的东西。你上班就发现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我以为是别的女人留下的……”高苇也有些惊恐。
“你看,”郑川将小圆镜背面的照片拿给高苇看,“这就是她!还留着辫子,和在乡下当知青时一模一样。”
“她怎么进得了办公室呢?”高苇疑惑地说,“从公司的大门到你的办公室,一共有三道门三道锁,难道她飞进去的?”
郑川不再说话,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高苇将烟缸放到他的近旁,这是她专为他准备的。可是她在外居住的日子里,郑川很少到她的租房里来。他们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难怪高苇怀疑他与另外的女孩子好上了。
高苇在沙发上紧靠着他坐下,她错怪了他,心里微微有点歉疚。她想到在公司女厕所里出现的高跟鞋,还有在慧灵寺听到的叫郑川的声音,这死去的林晓月真的将郑川缠上了吗?
“她又给我来了邮件。”郑川吐出一口烟雾说,“她说是从崔娟那里知道我的邮箱的。”
高苇惊恐地抱住了郑川的肩膀,她不能相信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女孩和已死去一年多的林晓月在一起,鬼魂如果真能与活人来往,那这个世界就太可怕了。
“你相信有鬼魂吗?”郑川突然问道。
高苇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已经无法判断这些离奇的事件了。
“我有些相信了。”郑川说,“刚才去办公室看见这些东西,我就相信林晓月真的还在。想起当时的友情,我还真的想见到她了。下楼进电梯时,我竟一点儿也不害怕,不管是她还是崔娟在电梯里出现,我想都可以问个水落石出。我们为什么要怕鬼呢?鬼就是前生的人,并且非常重感情,那些电子邮件就是证明,她怀念过去,我没有理由害怕。也许,我这些年活得太不像话了,她为我伤心,便来找我……” 郑川望着墙壁茫然地说着话,指头间的香烟燃尽了也不知道。
高苇从茶几上拿起那把木梳和那面小圆镜在手里翻看着,她感到这些东西有种凉意,像是从水井里捞出来的东西。
“我害怕。”她紧靠着郑川说道。自从看了那些电子邮件,又代替郑川去慧灵寺赴约后,高苇总觉得这件可怕的事已经与自己牵连上了。现在,刚搬进一处陌生的房子,郑川又将这两件死人的东西拿到她这里来,她仿佛看见了小圆镜背面那照片上的女人已进入了她的屋子。
“别怕。”郑川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昨天我收到她让我半夜去办公室见面的邮件时,也是很害怕。我昨夜甚至没敢在家里住,我总觉得一个人睡下后她就会出现。可是现在看见这些东西,还有她的照片,我反而安定了。因为这真是林晓月。我想她不会害我的。”
“不———”高苇大声叫道,“你不要再讲这些了。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告诉我这方面的事了,我不要听,这件事与我没有关系。”
高苇突发的恐惧让郑川有点莫名其妙。他说:“我只是想来告诉你办公室出现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用这样害怕。好了,我走了。”
可是,当郑川走到门口时,高苇又突然跑过去抱住他说:“你别走,别走,今晚我一个人不敢睡觉了。”
也许,女人的直觉真能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这个夜晚,当他们关上卧室的房门一起睡下以后,可怕的事真的发生了。
开始是听见客厅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是高苇在迷迷糊糊中听见的。她惊了一下,睡意全无,头脑也显得异常清醒。她在黑暗中转动了一下眼珠,外面的声音又响了一声,好像有人在拿杯子。她伸手开亮了床头灯,一看时间是凌晨两点。她摇醒了睡在身边的郑川,俯在他耳边轻声说:“客厅里有人!”
郑川也一下子清醒了,两个人凝神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这次这脚步声一直响到卧室门口。高苇将头埋在郑川怀里,身子不停地发抖。她听见郑川的呼吸声也很紧张。
“不会是有贼进屋了吧?”郑川对高苇耳语道。
高苇摇头,这里装了防盗门的,窗户也都有铁护栏,贼轻易进不来的。
突然,传来一声门响,高苇和郑川的身体都同时颤抖了一下。外面的人进入洗手间或者是书房了,高苇判断说。
“我出去看看。”郑川突然来了勇气。他下了床,故意大声地咳了一声,然后向门边走去,留在床上的高苇已经将头蒙进了被窝里。
郑川轻轻地打开了卧室门,客厅里半明半暗。他走了出去,发现书房里开着灯,有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射出来。
此时,高苇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郑川出去后外面并没有动静,她胆子大了些,正想跟出去看看,突然,郑川的一声惨叫从外面传来,这声音恐怖之极,高苇不由自主地也发出惊吓的叫声,同时,她听见有人沉重地倒下的声音。
事后,高苇已记不清当时是怎样走出卧室去的了。大约在半昏迷状态中怔了好一会儿,她赤着脚走到客厅,看见书房的门大开着,而郑川已昏倒在书房门口的地上……
早晨9点,谭小影背着药箱站在郑川的家门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门铃已按过好几遍了,没人开门。是屋里没人还是郑川在家里出了什么事?人都有灾难幻想,谭小影甚至想到会不会是煤气中毒?因为每天上午的输液郑川是知道的,事实上也从没出现过家里无人的情况。
谭小影正忐忑不安时,郑川出人意料地从外面回来了。他脸色苍白,仿佛突发了重病似的。他抱歉地对谭小影说久等了,昨夜住在一个朋友家,早晨差点睡过了头。
进了屋,上到楼上的卧室,谭小影熟练地给郑川输上液,然后说你这高血脂,要少喝酒少吃高脂肪的东西。看来,他的精神状态不好她也感觉到了,也许她猜测他昨夜大吃大喝去了,酒喝多了才搞成这个样子。
郑川不愿多加解释,他只想闭目养神,以缓解昨夜的恐怖事件对他的刺激。谭小影看见他疲惫的样子,也不再说话,输上液之后便到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看起来。
房间里异常安静,郑川的眼前又出现昨夜的情景。灯光从虚掩着的书房门缝里淌出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缝边朝里望去,一个女人正坐在书桌前梳头。她一手拿着梳子在头上梳着,一手拿着一面小圆镜照着自己。他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浓密的长发遮住了面孔。
那一刻,郑川的呼吸几乎停止了。那是遗留在他办公室的梳子和镜子吗?肯定是,那么这女人一定是林晓月了,确切地说,是林晓月的灵魂才能在门窗紧闭的地方自由进出。她用邮件约他昨夜12点去办公室见面,他没去。她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等他,她在那里慢慢地梳着头,走时将梳子和镜子遗忘在那里了。或者是故意留给他的。他的预感对了,她会来找他,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会随风跟来。昨夜住在酒店里,天亮前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他没敢出去看,现在想来肯定是她了。她也许后来进了他的房间,只是他睡着了并不知道而已。她并不打搅他,就像此刻一样,她进了高苇的房子,她知道他在这里,但并不走到他身边来。她只是在客厅里走动,然后进了这书房梳起头来。
郑川在门缝边呆住了。那一刻,他既不恐惧也不惊奇,只觉得头脑里很空,有很多云在飘,双脚也像踩着云朵一样软软的。突然,他的身子一偏,将门完全靠开了,正在梳头的女人猛地转过脸来,她举起手将遮在脸上的黑发向后一甩,天哪,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郑川面前!这张脸是扁平的,模糊的五官几乎在一个平面上,嘴唇微微张开,两颗尖牙压在下唇上……
郑川昏倒了,后来是高苇将他扶进卧室去的。高苇说她出来时看见书房里并没有开灯,也没见任何异样。他坚持说不会是这样,书房里确实开着灯,一个女人在灯下梳头,他怎么也不会看错的。
他俩争论不下,郑川突然想起他带到这里来的梳子和镜子,记得是放在客厅茶几上的。他和高苇立即出卧室去察看,茶几上空空如也,除了几只水杯什么也没有。郑川说快去书房看,一定在写字桌上。他们进了书房,开了灯,里面没见任何异样,也没有梳子和镜子。他俩都真正害怕起来,相互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他们找遍了屋子里各个角落,均没见这两样东西的影子。
“是她带走了!”郑川惊恐地说。他们检查了各处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郑川看见的鬼魂带着梳子和镜子不翼而飞了……
谭小影走过来观察输液情况的动作使郑川中断了回忆。
“请你把手提电脑给我一下。”郑川半靠在床头说。
谭小影将手提电脑放在他的身边,她似乎猜到了他精神不好的原因。“又收到林晓月的邮件了吗?”她说,“我已被你们早年的事迷住了,有新邮件再让我看看好吗?”
郑川说有没有新邮件他还不知道。他此时只是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林晓月给他发邮件来了。他的眼前闪过昨夜看见的惨白的脸,她不该那样可怕。
郑川急切地打开电脑,进入邮箱,果然,有新邮件来了。他觉得有点眩晕,仰头定了定神,然后打开了新邮件。 邮件名:往事(5)
还记得那个夏天吗?我在河湾里游泳,你站在远处给我放哨,若是有人路过,你便吹一声口哨,我立即躲进水边的芦苇丛中。那个时代,女人是不能暴露自己肢体的,很难想像,在这乡野之地,一个女孩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穿着露着两条大腿的游泳衣在河湾里游泳。
可是,我太想游泳了,乡村的炎炎夏日,宁静的河湾碧水清凉,我决意要下一次水,下乡时从城里带来的游泳衣一次也没用过,我看见水便感到诱惑。
那个黄昏,我终于实现了下水的愿望。你为我放哨使我放心。夕阳从天边照过来,将你和你旁边的那棵树都拉出很长的影子。我在水里冒出头来,看着你忠实的背影,突然有了看见护家犬似的感觉。你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往河湾看一眼,我知道你很想这样做,可是你忍住了,或者是胆怯。唉,那是个多么封闭、保守而又纯真的年代啊,在这乡野之中,湿透的泳衣贴着的女人身体近似于裸体,只能偷偷地在河湾里出现,而且让你也不敢回过头来。是的,我们上中学时“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校从没组织同学们一起游过泳,阻隔男女生之间的是陌生和神秘。
我在水里尽兴之后上了岸,但并不急于钻进树林去换衣服,而是站在那里享受着夕阳的余晖。我对着一面小圆镜梳起头来,长发上滴下的水将身边的地也打湿了。突然,小圆镜从我手中滑落,竟一下子滚到水中去了,我叫了一声,你转过身来看见了我,你愣住了。我指着水边说镜子滚下去了,你这才像得到解脱似的跑向水边。你替我捞起了镜子,还在镜子后面看见了我嵌在里面的照片。
后来你说,当时很想让我将那面小圆镜送给你的,这样也就要了我的照片。可是你当时什么也没说,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心思呢?
时光流逝,那乡村的河湾早已离我远去,可是,你的背影我还是时时看见,我从水中走出来,对着小圆镜梳头的感觉还在,只是那种宁静而羞涩的青春时光不可能再来了……
郑川是在无比震惊中读完这封邮件的。青春年代林晓月用过的梳子和镜子来到了他的身边,而昨夜又被她取走了。他努力回忆起林晓月在河湾里游泳的事,那是下乡后第二年的夏天,他看见小圆镜背后的照片时真的想要,可是没能开口。现在,林晓月将这件东西送给了他。但是,当她发现他与高苇住在一起时,她又来取走了这件礼物……
“你怎么了?”谭小影在旁边问道。她看见郑川看完邮件后眼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他出了什么事。
“哦,没什么。”郑川说,“是林晓月又发邮件来了。”
谭小影凑到电脑前来看邮件,郑川没有阻拦。她头发上的幽香使他恍惚闻到了河湾里的气味。
谭小影读完邮件后,望着郑川说道:“我知道了林晓月为什么老回忆早年的事了,你那时真的很可爱。”
“是吗?”郑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当着一个女孩,这种感觉很多年没有过了,“可是,人死后真的有魂灵吗?她发信给我,在医院时送花给我,昨夜她还……”郑川差点说出昨夜的事,但立即止住了,他不愿说出昨夜住在什么地方。
“昨夜怎么了?”谭小影问道。
“哦,昨夜她还出现在我的梦中。”郑川支吾着说。
谭小影非常理解地点点头。
“小影,你在医院工作,见过不少人死去,你后来遇见过这些人的魂灵吗?”郑川追问道。
谭小影摇摇头。
“那么,我住在医院的时候,有天半夜发现隔壁病房睡着一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郑川陡然记起了一连串的怪事。
“隔壁没住病人。”谭小影肯定地说,“也许是你知道林晓月死前住过那间病房,因而产生了幻觉,这在精神现象中是可能的。我那次都受了你的感染,进那间空病房时听见有人说话。后来我分析,可能是走廊上有人说话传过来的。”
“你当时听见什么了?”郑川好奇地问。
“我刚推门,便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来了’,当然,那肯定是走廊上传过来的声音,因为我进去后,病房里没人。”谭小影回忆着说。
“如果,她真的在我们身边呢?”郑川望了望谭小影,又望了望房门说,“我觉得她走到这里来也是可能的。”
中午过后是病区最安静的时候,走廊上空空荡荡,各个病房的病人都在睡午觉。谭小影在护士值班室里看杂志,这本叫《云》的女性杂志,谭小影每期必看,里面的“爱情故事”、“抒情散文”和“心灵倾诉”都是谭小影爱看的栏目。这本杂志的风格有点罗曼蒂克,与当今这个务实的世界格格不入,而谭小影喜欢的正是这种如梦如幻的东西。尤其是去年认识了这家杂志社的女编辑林晓月以后,她对这个刊物也更喜欢了。
谭小影还记得林晓月来住院时的情景,她是一个40多岁的优雅女人,穿着米色风衣,里面是条纹布的尖领衬衣和棕色裙子。她的面容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漂亮。她的眼神温柔,蕴藏着包容和理解。
林晓月住院期间,谭小影很快成了她的朋友。当时,谭小影已交了男友,那就是陆地。在别人眼里,他们已是一对恋人,然而谭小影却始终找不到真爱的感觉。他带着她逛大街,和他的哥们儿一起吃饭喝酒,听着他们在酒桌上讲黄色笑话……她感到沮丧,觉得和男友在一起不该是这个样子。她在苦恼中将这一切对林晓月讲了,林晓月对她分析说,她和陆地在一起完全是因为她的孤独,一个远离家乡独自在城市工作和生活的女孩,遇到一个一起长大的同乡男友,一种天然的相知感和安全感使她与他一下子接近,但这绝不是爱情。另外,她与他对生活的理解和对生活品位的追求也大不相同,因此缺乏发展爱情的基础。
那次谈心是在一个温暖的黄昏,林晓月躺在病床上望着她说,你这个小护士,还不到20岁,别着急,爱情是这个世界最不能着急的事,它在什么时候到来是神的安排。也是在这次谈心中,谭小影知道了林晓月早已离了婚,是个单身女人,有一个儿子已大学毕业在南方工作。她说爱情是一点儿也不能勉强的事。
一年多后这个中午,谭小影回忆起林晓月时感到了温暖和痛苦。林晓月是个温暖和智慧的女人,疾病夺走她的生命真是残酷了点。而谭小影现在认识了郑川这个林晓月早年的男友,她认为命运的安排真是奇特,谁能想到,郑川会在一年多后住到林晓月隔壁的病房来呢?
谭小影合上杂志,墙上的挂钟指着下午两点,她该去病房看看了。护士小菲还趴在桌子上午睡,这是个贪睡的女孩,她没惊动她,独自走出了值班室。
住过的13床
郑川回家输液后,他住过的13床现在已住上了另外的病人,而隔壁的12床,也就是林晓月曾经住过的病床,现在住着一个叫玲玲的女孩,20多岁,也是心脏病。不过玲玲生性活泼,只要不是心脏特难受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的,或者就将随身听的耳塞塞在耳朵里听歌曲。此刻,她睡眼惺忪地靠在床头一言不语,看见谭小影走进来便说我午睡时做了一个梦,怪可怕的。玲玲说,她梦见一个女人走进这病房来,站到床前对她说,这是我的病床,你让我好吗?玲玲感到奇怪,睁大眼想看清这女人是谁,可是眼前有雾似的,怎么也看不清那女人的面容。玲玲便往床里边移了移,让出了床的一半给这个女人。她上了床,睡在玲玲的身边。玲玲的背靠着了她,感到她的身体冰凉。玲玲害怕地问你是谁,那女人不吭声,玲玲坐起来一看,睡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直挺挺的死人……玲玲被吓醒了,发现被单已有一半因她梦中的挣扎掉到了地上。
“这梦太恐怖了。”玲玲对谭小影说,“我住的这病床是不是刚死过病人?”
谭小影也非常震惊,因为她联想到林晓月的死,郑川在这里住院时说发现过这床上睡着个女人。不过,面对玲玲的询问,她坚决地摇头否认。幸好玲玲问的是“是不是刚死过病人”,谭小影的否认也没说假话。
这个偶然事件让谭小影陷入了迷惑。在这之前,尽管郑川对林晓月的死越来越疑惑,并迫不得已地相信也许真有魂灵存在,但谭小影却始终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对郑川不断收到林晓月发来的邮件,谭小影是这样解释的———一定是林晓月死前委托她朋友做的这事。一个人临死之前想起早年的珍贵情感,想以这种方式延续她的存在,也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
然而,这个新病人的梦将谭小影的解释动摇了,她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迷幻,脸色一定也变了,不然在走廊上遇见小菲时,小菲不会问她身体是否不舒服。
谭小影走回护士值班室,靠在桌旁发愣。这时,正在值班的丁医生走了进来,他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刚才在走廊上看见你走路像梦游似的。”
谭小影这才发觉自己真是失态了,她定了定神说:“谢谢,我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可能是感冒了。”
“是吗?”丁医生伸手在她额上试了试体温说,“没发烧,需不需要吃点药。”这时,小菲和另外几个护士回到了值班室,小菲看见丁医生便叫道:“丁医生,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呀?”
丁医生说这话从何说起。小菲说:“昨天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很亲热地坐在一家咖啡馆里,一定是热恋了吧。”丁医生说:“别瞎猜了,仅仅是朋友而已。他扭转话题说:“小影病了,你们怎么不关心一下。”
趁着大家将注意力转向谭小影,丁医生赶紧离开,小菲的快嘴快舌最让他招架不了。临走时,他望了谭小影一眼,那眼光充满关切,谭小影心里触电似的一动。
丁医生32岁了,仍是单身一人,这样的好处是他在医术上突飞猛进,去年就已成为了副主任医生。他肩宽腿长,很有男子气,经常有女孩来找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可他总是宣称是一般的朋友,还没有考虑结婚成家的事。
谭小影对丁医生印象良好,她从不打趣他,他对她说话也总是彬彬有礼。“请你把21床的住院记录给我看一下好吗?”他说。若是对另外的护士,他会说:“快,把21床的住院记录给我找来,死丫头,动作快一点。”
他们之间微妙的敬意是如何产生的,谭小影找不到原因。直到有一天,丁医生给一个年轻的女病人检查身体,谭小影在旁边做助手,当她看见年轻的女病人在丁医生面前脱掉衣服时,她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快的感觉。从那一刻起,她才意识到她已经有些爱上丁医生了。从那以后,她在他的面前经常手足无措,只要不是工作必需,她在他的身边总是一闪就溜开了。终于有一次,丁医生约她晚上去酒吧坐坐,她去了,可不到一个小时,她便独自跑了出来,她觉得里面的灯红酒绿使她头晕。更受不了的是,丁医生很快就将手放在她穿着裙子的大腿上,她怎么阻挡也没用。当时他们并排挤坐在酒吧的一个角落里,灯光幽暗,谭小影有一点类似于被一个男人绑架的感觉。这不是那种含情脉脉、欲言又止的男女约会,这是一种本能欲望的裸露之地。她坚决地站起来说我走了,也没等对方回应,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酒吧。后来,丁医生给她打电话说对不起,他说他喝了酒有点失控请她理解。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他们也不再有单独交往的机会。
不过,谭小影对自己当时的断然离开却产生了疑问,毕竟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还有,男女交往是不是都会这样呢?她为此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小菲,小菲说这要看我高不高兴了。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并不能解决她的疑问。要命的是,她感觉到丁医生仍然在关注着她,刚才她脸色不好,他立即就注意到了,他担心她生了病,他的询问使她感动。
晚上,想到12床那个叫玲玲的女孩做的梦,谭小影困惑难解,不知怎么她就想到了向丁医生咨询,以他的学识,也许能够给她帮助。当然,想到这样做她还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原因,她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找他,只觉得心有点发跳。和陆地交往时,她从没产生过这种感觉,但她还是决定在电话上给他谈这事好一些,她拨通了丁医生家的电话。
“喂,丁医生吗?打搅你了。”她怯怯地对着话筒说道,“有一件事,挺玄乎的,想向你请教一下。”
“哦,什么事?”丁医生的声音很热情,完全没有上次聚会不愉快留下的阴影,“别说请教了,凡是能帮你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谭小影一时语塞,这件扑朔迷离的事她不知从何讲起。丁医生在电话那头奇怪地问:“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呀?”
“我在家里。”她说。
丁医生在电话上笑了:“楼上楼下的通电话干什么,你下一层楼到我家来讲不就行了?”
丁医生的家很宽敞,但东西凌乱,这是单身男人居家的通病。谭小影进屋后本能地选择了单人沙发坐下。她没有坐长沙发,也许是以前在酒吧和丁医生并排坐在一块儿留下的阴影吧。当然,她这一刻的选择并没有经过思维,可见哪怕最轻微的创伤性记忆也是能渗入人的行为中的。
丁医生对她的到来很高兴,但显然有些意外。他在谭小影对面坐下,隔着一段距离听她谈12床病人的梦给她带来的困惑。
“这没有什么。”丁医生听她讲完后说,“病人进医院后都有种死亡恐惧。12床的病人做这种梦只是潜意识中的一种恐惧流露。”
“可是,她怎么知道她住的病床上死过一个女病人呢?”谭小影追问道。
“这只是她的猜测了。”丁医生说,“她不可能知道如你说的林晓月死在这里的事。她只是动过一个念头,嗯,这病床上死过人吧?这种一闪而过的念头也会进入梦中的。”
“哦。”谭小影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并且,这个叫玲玲的病人做这个梦,还有性的意识在里面。”丁医生说话时迎着谭小影的眼光,她赶紧将眼光调开了。 丁医生继续说道:“据我观察,这个女孩正在热恋,因为她的男友来看她时有一次钻进了她的被窝,被护士查房时看见过。但是,最近几天她的男友一次也没来过医院,因此她就做了这个有人挤上床来的梦。”
“可是,她梦见的是一个女人呀,而且睡下后发现是个冰冷的死人。”谭小影不敢苟同丁医生的这个分析。
“梦是变形的。”丁医生说,“做梦的人肯定有性需求,但是又得不到,所以梦见的对象是错位的。”
本来,谭小影是带着恐惧与迷惑来咨询丁医生的,因为玲玲的梦说明林晓月的魂灵在各处出没。她只是还没给丁医生讲郑川遇见的事,她觉得这样讲后一切会更复杂。没想到,丁医生以“性需求”来解释这个离奇的梦,虽说对一个医生来说,从梦分析人的性是正常的事,但谭小影听来仍觉得有点不自在。
“性是每一个健康的人的正常需求。”丁医生还在借题发挥,“如果压抑了它,它就会以梦的形式反映出来。所以,满足性需求对人的健康有好处……”
“好了,我要走了。”谭小影打断他的话说。
“你有点紧张?”丁医生望着她说,“我知道你对去年死在医院的林晓月印象很深,所以在她住过的病房发生这种事使你胡思乱想,其实,谁相信真有魂灵这个东西呢?放松一点,我给你倒点水喝。”
丁医生没等谭小影接受便进厨房倒水去了。谭小影有点进退两难,她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扫视了一遍这间房子,在衣帽架上突然看见一件女人的内衣,她有点好奇,刚刚走过去细看,丁医生端着两杯可乐出来了。
“那是我的一个女朋友的衣服。”丁医生发现了谭小影的观察,大大方方地解释道,“她有时住在我这里。”
“你们快结婚了吧?”谭小影随口问道。
“为什么要结婚呢?”丁医生反问道,他将一杯可乐递给谭小影,她正感口渴,很快就喝光了。
“其实,女孩子也用不着早早地就想着结婚。”丁医生坐下来说道,“按自己的愿望生活就行,重要的是要快乐。”
谭小影无法呼应这种谈话,她脑子里想着的还是林晓月走进病房的样子。但她的思维很快中断了,她感到浑身燥热,脸颊也开始发烫。她在沙发上动了动身子,用手撑着额头。
“你不舒服吗?”丁医生说,“到我的床上去躺一躺吧。”
谭小影没有回答,她面容绯红。丁医生扶起她时,她竟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到床边去了。
她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只是感到欲望之火烧得心里发慌。她转脸望着屋内,丁医生消失了,浴室里有“哗哗”的水声传来。这一刻,突然闪现的理性使她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她挣扎着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开门后走了出去。她走上楼回到自己的家后冲了个冷水澡,然后靠在床头迷糊了一会儿,这样才慢慢清醒过来。
事情非常清楚,她喝的可乐里被下了什么药。丁医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捂着脸哭起来。本来,她对丁医生有着好感的,可两次相处,他将一切都毁了。
这是个讲究效率的世界。他在她身上看见性,他不愿在性之外浪费时间。或者,他已丧失了谈情说爱的能力,因为恋爱是世界上最迟缓最没有效率的事。因而,人们用酒,用狂放的音乐,用迷离的灯光,用神秘的药物来加快两性交往的进程。
夜已深了,谭小影给小菲打了个电话。她闷得慌,想和小菲聊聊天。可不巧,小菲正在值夜班,她说有一个病人要抢救,不能与她说话了。
谭小影放下电话,正准备睡觉,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是丁医生上楼找她来了吗?不会,他是个对一切无所谓的人,被追求的女孩稍有躲避他就不再纠缠,他无心浪费时间。
“谁呀?”谭小影问道。
“是我,老秦。”
是守太平间的秦大爷,他来找她做什么呢?谭小影开了门。
秦大爷进门便说:“陆地将我养的猫偷走了。”
谭小影无比惊愕。她和陆地交往期间,陆地常到医院里来,和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搞熟了。他帮护士推过病人,和清洁工聊天。有一次帮护士推死者到太平间时,还和秦大爷认识了。后来,他来医院等谭小影下班时,无聊中便去秦大爷那里喝酒,他说守着太平间喝酒真是刺激。没想到,谭小影和他断了往来后,他还到医院里来乱窜,可是,他偷秦大爷的猫干什么呢?
秦大爷是个孤老头子,为工作方便,就住在太平间隔壁,平时和人少有接触。他个子矮小,双颊凹陷,沉默寡言的样子,陆地不知怎么和他交往上了。
秦大爷说,他从来认为陆地是个好小伙子。今晚他来时,天刚黑,秦大爷说你又来陪小影护士了,他说不,我是来看看你的。他还给秦大爷带来一瓶酒。秦大爷便留他喝酒,这个冷清的地方有人陪让秦大爷很高兴。喝酒期间,外科病区送过来一个死人,陆地还和秦大爷一起去隔壁房里安顿尸体。过后他们继续喝酒。可是,陆地走后,秦大爷发现他喂养的猫不见了,而且放在屋角的猫笼也不见了,他这才想起陆地喝酒时看见那只白猫趴在门边,便说过想要这只猫的话。秦大爷不同意给他。没想到,他趁秦大爷不注意,还是将这只猫带走了。
“那只猫陪着我好几年了。”秦大爷说,“他要那只猫去干什么呢?”
谭小影为陆地的行为感到非常气恼,但又不完全相信陆地会这样做。她说我明天问问陆地,如果真是他带走了猫,我一定让他给你送回来。不过,会不会是那猫自己跑丢了呢?秦大爷说不会,因为猫笼也不见了,只能是陆地带走了。
秦大爷走后,谭小影关上房门,感到陆地的行为很蹊跷,不要说偷猫了,只是跑到医院来和秦大爷喝酒,就足以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此时,房子里有种阴冷的气味久久不散,仿佛是秦大爷留在这里的。谭小影赶紧进了卧室,关上房门后坐在床上发愣。她后悔和陆地的交往,这么一个怪人,简直让她在医院没有了脸面。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陆地的手机。
“喂,我告诉你,别再到医院里来好不好?”谭小影怒火万丈地说,“你赶快将秦大爷的猫给他送回去,你简直快变成一个鬼了!”
“嘿嘿,”陆地在电话上装疯卖傻地笑着,“什么猫呀,我不知道。也许那猫是跑到停尸房的冰柜里去了,嘿嘿,冻成冰猫了。”
“你胡说!”谭小影从未生过这样大的气,“你赶快将猫送回去,不然你会变成鬼的!”
谭小影放下电话后,伤心地哭了一场。她的命怎么这么不好,认识了两个男人,有知识的和没知识的都是坏蛋,坏蛋!她在心里骂道,变态狂! 这一夜谭小影睡得极不踏实,楼外稍有动静便醒了。她想找人说话,但无人倾诉。她想起了林晓月,这个好心和智慧的女人去年住院时,她的病房成了谭小影谈心的地方。可是现在,她连这种偶然遇见的知己也没有了。
已是半夜过后了,她望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早晨,郑川洗漱完毕后,便下楼去饭厅吃早餐。女佣苟妈已经从乡下回来了,这让他的生活还是方便了不少。
他在餐桌旁坐下。牛奶、鸡蛋、稀饭,还有一种什么饼。苟妈乐呵呵地对他说,这是苕饼,她从乡下带来的,让郑川尝一尝。
郑川吃饭期间,苟妈上楼去收拾房间,她在郑川的房里看见了不少输液瓶,下楼后便问郑川怎么还在输液。郑川说是高血脂,输液“洗洗血”,算不上什么病的。
苟妈看着郑川的脸,半晌不说话。郑川问她怎么了,她说你的印堂发暗,是不是中邪了?
“是吗?”郑川摸了摸额头问道。他虽然不太相信中邪之类的民间说法,但额头发亮是要走好运的征兆他是相信的。反之,印堂发暗,总是不太好吧。
苟妈是认真的人。她问郑川最近梦见过死人没有,去过殡仪馆参加别人的葬礼没有,或者,晚上走路是不是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回头看又什么人也没有?
郑川一一予以否认。苟妈说你要小心为好,有时间去慧灵寺烧烧香吧。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苟妈怔了一下。郑川说去开门吧,是给我输液的护士来了。
谭小影进屋之后,招呼了苟妈一声便向楼上走。郑川正要跟上楼去,苟妈拉住他,在他耳边说道:“输液时把窗开着,免得将医院里的邪气带到屋里来。”
郑川觉得苟妈岂有此理,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她连连说就当我没说过这话,便知趣地走开了。
郑川上楼输上液以后,便闭目想着苟妈说他印堂发暗的话,这在民间传说中一直是遇鬼中邪的标志。苟妈在他家做女佣好几年了,从来都说他的面相是大福大贵,他还以为她只会说恭维话,没想到,真发生邪事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两天,那个面色惨白的女人一直让郑川难辨真假,因为他受惊晕倒后,高苇出来却什么也没看见。当时他坚信不是幻觉的依据是,他从办公室带来的梳子和镜子不翼而飞了。可是高苇第二天打电话给他说,这两件东西又找到了,在书房写字桌的抽屉里。虽然在他的记忆中,这两件东西睡前是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可高苇回忆说,他睡前去过书房,不排除是他自己带进去的。
人的记忆是件非常靠不住的东西。有时,刚刚过去的事情,回忆起来却是那样的模糊;相反,有些已被遗忘的很久以前的事,却突然一下子回忆得清清楚楚。这是人的大脑结构之谜。
屋子里异常安静,郑川收回思绪后才发觉谭小影今天有点异常,她为他输上液后便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一言不发,也不找书报看,像一个木偶似的。
“小影,”郑川叫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没,没什么。”谭小影掩饰着昨晚的倒霉事带来的阴影,她甚至还尽力笑了一下。
“哦,那就好。”郑川放心地说道。
“你需要用电脑吗?”谭小影看了一眼放在书柜上的手提电脑,郑川输液时经常用它消磨时间。
出人意料,郑川表示今天不需要用电脑。
“你不看看有没有新邮件吗?”谭小影看见电脑便想到林晓月回忆往事的邮件,她现在有一种读到它的渴望,那是一种她十分陌生的生活与情感,对她有着一种莫名的诱惑。
“我已经看过了。”郑川的回答让谭小影意外,“新邮件昨天晚上就来了。”
“哦,我能看看吗?”谭小影冲口而出提出这个要求,仿佛有点迫不及待。
郑川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让她拿电脑的手势。谭小影将手提电脑放在他身边。
郑川打开了邮箱,调出最新的邮件后对她说:“你看吧。很多事我都是读着读着才回忆起来的。”
谭小影俯身凑到了电脑前。 邮件名:往事(6)
还记得那次音乐会吗?夏末秋初,那个晚上的月光银白得使原野有点虚幻。我们一共7个人,3个女生4个男生,聚集在你所在的生产队的晒坝上。那是一次让人难忘的知青音乐会,小提琴、二胡、笛子,还有我们几个女生的歌喉。我们7个人都是一起下乡的,同在一个公社,但相互间隔着好几里地。这个晚上我们在你的住地聚餐,一大盆鳝鱼都是我们自己捕捉来的,还有一大壶米酒,大家碰杯时颇有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和豪气。
夜深了,大家都不愿散去。那个音乐会早有预谋,因为会乐器的人都带来了自己的家伙,你也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小提琴。我们走出你的屋子,穿过竹林来到晒坝上。月光像雨一样洒下来,我们都有点沉醉。
晒坝上有一个大草垛,我们在草垛旁争相表现起来。先是器乐合奏《花儿与少年》,接着是你的小提琴独奏《梁祝》,优美的序曲,令人回肠荡气的爱情主题,同窗对答、哭灵投坟、化蝶双飞……对着月光拉着琴,你肯定忘记了现实的存在,因为我们看见你拉完琴后眼里有湿湿的亮光。哎,那既苦又甜的青春时光,人只能经历一次,梦醒之后,你在月光中看见的蝴蝶的幻影也消失了。
那个遥远的月夜,我们的歌声飘到哪里去了呢?我们唱《家》《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半夜过后,大家都困了,得找个地方睡觉呀。大家商议后决定,你住的屋子给3个女生住,4个男生到生产队牛圈旁的草料屋里去睡。
回到你的小屋,我们3个女生挤在唯一的一张床上,又唧唧喳喳说了一会儿话才睡觉。可是我睡不着,望着窗外的月光,我悄悄溜下床走出屋去。我来到晒坝上,那里已空无一人,那堆大草垛在月光下显得很寂寞。我走向草垛时,看见了独自坐在这里的你。
那一个瞬间,我们相互注视着都没有说话,就像知道对方会出现在那里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你才说月亮都掉到天边去了。我说这叫斗转星移,人就这样慢慢老了。你笑了,说我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老的。我说衰老是自然规律,你说月亮上的嫦娥就从来没有老过。
那是个多么漫长的月夜啊。望着原野上白雾飘飞,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从乡村讲到学校再讲到童年,我们的话题与时光逆行,你还记起了童年的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我说我也想起了几句童谣,叫“月亮月亮光光,芝麻芝麻烧香,烧死麻大姐,气死幺姑娘”。我们都大笑起来,在草垛边笑得前仰后合。
天亮前,你在草垛边睡着了,想到天亮后就会有人出现,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只得离开草垛回屋去,临走时我将我的外套盖在你的身上,因为月亮已经沉没,寒气正在原野上升起来。
从此,那个月夜就再没出现过。
谭小影读完这封邮件后,久久地沉浸在那片月光之中。她默默地坐回窗边去,心里有种想哭的感觉。那种月光在她的生命中还未出现过,她感到一种渴望和缺失之痛。她有点恍惚,直到郑川叫她加液,她才想起她坐在这里的职责。
她走到床边,一边加液一边对着郑川说:“从林晓月的邮件看,你们那时真浪漫呀。”
“那叫浪漫吗?”郑川说,“那时我们似乎还不懂事,社会也有很多禁忌……”
“现在怎么就一点儿禁忌也没有了呢?”谭小影略带遗憾地问道。
“你还喜欢禁忌呀?”郑川反问道。
谭小影表示她说不清楚这个问题,她只是觉得邮件中看到的事比现在的事更美好。
正在这时,屋里的电话响了。郑川拿起电话,是医院的护士小菲打来的,她要找谭小影说话。
谭小影拿过电话,小菲的声音很急地响起:“12床的那个病人要求换病房,她说她老梦见有个女人来和她争床,她怀疑这病床死了人,所以要求换一间病房。她是你负责的病人,我不知该不该给她换房。”
“哦,”谭小影有点不知所措,“等我下午回医院再说吧。”
这个电话将谭小影带回现实之中,尤其是刚看了林晓月的邮件,她顿时感到真有魂灵飘飞似的。
“是不是林晓月住过的病房出了什么事?”郑川问道。
小菲电话上的声音太大,郑川一定听见了什么,谭小影只得点头承认。
“林晓月。”郑川叹息似的叫道。
《云》杂志社位于文化大厦9楼。下午3点,走廊上空无一人,一间间办公室房门紧锁。如果不是“《云》杂志社”的标志在楼口引人注目,郑川一定会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就是林晓月生前工作的地方。郑川下决心到这里来登门拜访,是想弄清楚那些神秘电子邮件的来由。谭小影替他分析过,一定是有人在替林晓月发这些邮件。当然,这个设想现在越来越受到怀疑,林晓月的影子游荡在郑川的周围,他必须认真对待了。到《云》杂志社来至少可以了解到不少与林晓月有关的情况。
在走廊中段,郑川终于看见一扇虚掩的房门,他推开门,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摆放着七八张办公桌,但没见一个人影。奇怪,这家杂志社在上演空城计吗?他走进去,在一张靠窗的办公桌边停下,看见桌上摆着一封已拆开的读者来信,信封上写着“《云》杂志社林晓月老师收”。
郑川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个信封,林晓月,她还坐在这里工作吗?郑川环视了一遍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心里有点发紧。他坐下来,拿起压在信封下面的读者来信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