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镇上有个叫胡老二的人么?”刘盛想起了受人嘱托的事。
“嘿嘿,胡老二,胡铁匠,这个疯子。”万老板好像对这个挺感兴趣,“你们认识他?”
“不,不,”刘盛解释说是在路上的一个峡谷里遇见了他哥胡老大,托他们让胡老二带点东西给他。刘盛同样忍了半句话,没说要带的东西是一具僵尸的头发。
“胡老二是个铁匠,可自从小镇萧条后早就无事可做了,和住在镇东头的10多户人家一样,靠种点苞谷,挖点药材过日子。”万老板对胡老二显然很熟悉,“不过这人有点疯,却又不是真疯。三年前他娶了个山里的姑娘,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老婆进山去挖药,被一头黑熊咬死了。胡老二重新点燃他的铁匠炉子,打了一根20斤重的锋利铁矛,天天进山去找那头黑熊。三年来,他走遍了方圆一带的峰峰岭岭,一天也没歇过。冬天山上铺了雪,他也照常进山去敲那些岩洞树洞。你们说,这个胡老二是不是有点疯了?”
向一头黑熊复仇达到如此痴迷的地步,刘盛认为这个胡老二是个偏执狂。艾楠却说这男人有点意思,他的老婆在九泉之下会很安慰的。刘盛和艾楠一边谈论着这个要找的人物,一边向村东头走去。刘盛的想法是,找到胡老二,不但可以完成胡老大交办的事,还可以请他在疗养院附近的基地掘一个墓,并操办墓碑什么的。既然903信箱已经没人留守了,安葬老爸的事,也没向谁联系并得到批准了。他本来想请万老板帮助安葬事宜的,但立即想到万老板是一个商人,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不借此敲一笔竹杠才怪。而胡老二是本地的山民,一定老实忠实,帮了忙收几个零钱他就满足了。这么多年来,刘盛在用钱上从来精打细算,不是他小气,而是没钱的日子他过怕了,要保住好日子就得这样。
雾气还没有从镇上散去,街道两旁的空房子显得很虚幻。刘盛一边走,一边想像着这里多年前的繁荣,一到礼拜天,903信箱的职工一定从旁边的山上下来,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镇中心是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向东拐去,艾楠说见到胡老二还得打听一下小女孩麦子的情况,雾杉坪那个卖肉的汉子说以前在风动镇见过这小女孩,究竟有没有这个孩子,问问胡老二就知道了。
越往东走,两旁的房子慢慢拉开了距离,房子中间和后面出现了一些种着玉米的坡地,这里就是风动镇最后的居民的栖息地了。但是,仍然没看见一个人影,路边出现了一条死狗,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总之是一条没人管的死狗。
“怎么没人呀!”艾楠说,“我们得进房子去找找。”
左边的坡地上正有一座房子,安安静静的好像正等着人来叩问。他们走到房子前,刘盛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叫道:“老乡……”
没人应答。他们推门走了进去,眼前是一间堂屋,靠墙的神案上还燃着香火,这是山民一生虔诚的表现。
“这里有人住。”刘盛判断道,同时提高声音对侧面房间叫道,“有人吗?”
仍然没有应答,刘盛的叫声在堂屋里有小小的回音。
艾楠好奇地推开了侧面的房间门,抬头一看,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大床,床上睡着一个人,还没有醒来。
“老乡!”艾楠一边叫着一边走到床前。突然,艾楠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走在后面的刘盛一把抱住了正要倒地的她。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盖着大红被子。露在被子外面的是一张干枯的老太婆的脸。
“死人呀!”艾楠大叫。她感到天旋地转,鼻孔里又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气味。第三章
07.中午过后,7月的太阳热辣辣地照着风动镇。走出镇西头,一大片青砖红瓦的房子出现在山坡上。这是903信箱遗留在这里的职工疗养院。隔疗养院半里路是一片墓地,如今已是草深过膝,要走近了才能看见一些正在风化剥落的墓碑和大大小小的坟堆。
刘盛已经在这里挖出一个深坑,他站在坑里,用铁锹往上面抛着土。艾楠蹲在坑边,守护着身边那个用红布包着的骨灰盒。
挖坑这件事,刘盛原准备请胡老二帮忙干的,可是早晨去镇东头找他,不但没找到,还误进了那个死老太婆的房子。路上就听胡老大说过,风动镇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死在家中三年了不腐烂,没想到他们一到风动镇竟闯到了她的床前。 据后来找到的山民讲,这孤老太婆姓丁,三年前人们发现她一个月没出过家门了,前去探看时发现她已经死在床上。她盖着大红被子,稀疏的头发纹丝不乱,皱巴巴的脸上已经双颊凹陷,仿佛一颗头骨。当时是大热天,这尸体却没有一点气味,人们开始迷惑、惊奇,继而是敬畏,谁也不敢去动这尸体,更不敢想葬她的事了。随着冬夏往返,这尸身始终不腐,方圆百里的山民都知道了这件奇事,不少人前来敬香,祈求保佑。难怪百里外的胡老大也要他的兄弟取点丁老太婆的头发,让刘盛返往时带给他,以便治疗他的痴呆儿子。
但是,胡老二进山去了。镇东头的山民讲,他带着铁矛进山去寻那头咬死了他老婆的黑熊,几年来天天如此,可这次,胡老二恐怕回不来了,理由是胡老二进山每天晚上总是要回来的,可这次进山三天了还没回家,人们认为凶多吉少。
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全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外出求生去了,艾楠问他们这里有没有走失过一个小女孩,名叫麦子,人们都摇头,表示这里的孩子都像狗一样围着大人转,从没有小孩子丢失的。刘盛看见艾楠脸上的迷茫,便安慰她说,山里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雾杉坪的人说在风动镇见过麦子,一定是看花了眼,或者,根本上就是信口乱说的。艾楠反对说,麦子长得很乖很特别,怎么会被人看错呢?
不管怎样,风动镇这个地方不是久留之地。刘盛问镇东头的人家借了铁锹,来到903信箱的墓地挖起坑来。他得尽快将老爸的骨灰葬了以便返程。越野车停在镇上的小饭馆门外,刘盛扛着铁锹和艾楠一起去车上取骨灰盒,遇见万老板时只好将此行的目的讲了。刘盛说还需要一个墓碑,不知道这镇上有没有石匠。万老板直摇头,说是要找石匠做墓碑,离这里三十里路的山洼里有一个这样的工匠。刘盛最后和万老板谈妥,由二愣子代为跑路,墓碑的价格加跑路费共是500元。刘盛无奈,只得同意了,写了墓碑上的文字交给二楞了,让二楞赶快出发。万老板掐指一算,说是凿刻碑文加往返路程,得用三天时间。
三天就三天吧,墓碑一立上立即返程。刘盛一边挖土一边想,老爸也真是太固执了,死前立下遗嘱一定要葬到这里来,让做儿子的只得照办。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老爸31岁参加三线建设,在这里呆了三十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魂归故里吧。
骨灰盒放进了坑里,洒下第一捧土时,刘盛的眼睛湿了,嘴唇抖动着,心里一定在说着什么话。艾楠也想起了他老爸生前的样子,浓眉大眼,虽说老了也能看出年轻时的气盛,刘盛就长得像他老爸。她还想起了她和刘盛结婚的样子。艾楠忍不住哭出了声,她让手中的土像细雨一样洒下,以表达儿媳的心意。
坟堆垒好之后,太阳钻进了一大片云层中,有风吹来,远远近近的青草显得迷幻。香蜡冥钱都在车上,等墓碑立好后再来祭奠吧。刘盛的视线从坟堆上移开,望着远处那一大片青砖红瓦的房子,那是疗养院,老爸讲过他在这里工作时,每隔两三年就会在那里住上一阵子。
“还要等三天,我们为什么不住到疗养院去呢?总之都是空房子,比镇上那些老鼠乱窜的房子好多了。”刘盛指着远处的房子对艾楠说。
艾楠表示同意,刘盛便让艾楠先过去看看,在那里等他。他去镇东头把铁锹还了再赶过来。
疗养院的围墙和大门已经破败,但房子却完好无损。艾楠走了进去,里面是四合院格局,院子里长着几丛高大的芭蕉,叶片宽大肥厚,高过屋檐。院子正面和侧面皆有通道,艾楠从正面的近道走过去,眼前又是一个四合院,格局和前面那个院子一模一样,仍有近道向内。艾楠这次选了侧面的近道,走过去仍是一个四合院,同样的格局,同样的芭蕉,这种迷宫式的建筑风格让艾楠心里发慌,她想赶快退出去了。可是,接连穿几条通道,总是一模一样的四合院,她找不到出口了。
院子里寂静无声,刚才进入云层的太阳又出来了,斜斜的光打过来,照得院子里一半是阳光,一半是房子的阴影。艾楠站在廊下不敢再乱穿,她怕越走越迷。
这时,她背后的一道门响了一声。艾楠在惊恐中回转身,见一道双扇门正被风吹得半开。她走近,从门缝里往屋内望了望,里面的布置完全是医院手术室的模样,屋中央还摆着一张手术床,艾楠三年多前经历过这场景的。这是间手术室明确无误。艾楠后退了两步站到院子里,这里不是疗养院么?哦,对了,疗养院总是附属有医院,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虽说为手术室找到了解释,艾楠心里还是害怕。她赶快从近道跑进了另一个院子,人还没站稳,不知从何处响起一声咳嗽。
“谁?谁在那里?”艾楠本能地大叫。
一声门响,一个精干的老人出现在对面的房间门口。这不是徐教授吗?昨天晚上刚到风动镇时,在小饭馆里遇见过的。
“教授,是你啊?”艾楠惊魂未定。
徐教授也有点惊讶:“怎么,你们也住到这里来了?”
艾楠说正准备住过来,镇上的房子老鼠太多了。徐教授说住这里好,并让艾楠进他房里看看。
这是典型的疗养院房间,有床和衣柜,还有卫生间,只是洗澡的喷头没有水出来,教授说都废掉了,不过这里有更好的洗澡的地方,疗养院后面的崖下一处温泉,好极了,难怪疗养院当初建在这里。
艾楠心里踏实下来,有教授这样的人作邻居,在这里住3天也不会太难受了。
“摄影家呢?”艾楠想起了与教授一同喝酒的那个络腮胡男人。
“今天一早,就开着他的那辆破吉普车走了。他出山后先到成都,将借来的车还了,再飞回他的北京去。”徐教授赞赏地说,“这些搞摄影的,为创作真舍得花代价。哦,你们找着合适的房间了吗?”
艾楠摇摇头:“我刚进来,每个院子都一模一样,已经昏头了。” “那就住蓝墨住过的房间吧。”教授说,“哦,蓝墨就是那个摄影家,他的名字挺书香气的,是不是?”
摄影家住过的房间就在教授隔壁,艾楠走过去看了看,刚住过人的房间就是叫人放心一些。
“哦,我得出去接一下刘盛。”艾楠突然想到刘盛会找不到这里的。“但是,我不知道出去该怎么走?”
徐教授告诉她,进入每一个四合院,选择向东的通道,就可以一直走到外面去。“在这里,主要是要选择方向,不然谁也会迷路的。”教授略带得意地说。
这办法真灵,艾楠穿过几个院子后果然走出了疗养院。她站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山坡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刘盛怎么还没赶过来呢?
突然,她听见了院内有叫声。侧耳一听,正是刘盛在里面叫她的名字,只是那叫声非常惊恐,仿佛有怪物扼住了他的喉咙一样。
这座迷宫似的疗养院究竟由多少个四合院组成,徐教授说攀上旁边的山上一望就知道了。他说从高处望下来,疗养院像一个大棋盘,方方正正的格子一共有32个。在若干年前903信箱兴旺的时候,这片建筑群具疗养院、医院和招待所三种功能。为什么不建楼房而建成全是平房的四合院结构,徐教授说也许是由于对历史上那场大风的恐惧,虽说一百二十年来没发生过那种拔树推房的大风了,但在这风动镇的地盘上,谁敢说那风就不会再来呢?903信箱完全搬走不过十来年光景,疗养院的围墙和大门就都坍塌了。这都是一些软风造成的。徐教授强调说,这里的风可以在一夜之间让所有的草和树枝指向同一个方向,在下一阵风到来之前,这些像被使了定身法的草丛树林绝不会倒向另外的方向。
“还有,这些四合院的门窗大多被损坏了。”徐教授对坐在他房间里的艾楠和刘盛说,“但你们发现没有,只有向东的门窗保持完好,这说明只有这个方向没有风来,其余3个方向都轮流处于风口,门窗都乒乒乓乓地被打坏了。”
“所以,毒蛇也溜进来了……”刘盛心有余悸地说。刚才,他进这里来找艾楠时,也在四合院的连环套里迷了路。他无意中走进一个房间,猛然看见一条红色和灰色相间的毒蛇正从窗台上滑进来。他的背脊猛然发冷,触电似的弹出房间站到院子里,大叫起艾楠的名字来。
“这里确实有不少蛇。”徐教授平静地说,好像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似的。“但是,比住在镇上的空房子里好多了,那里老鼠横行,叫人根本无法入睡。至于蛇嘛,只要你不招惹它,它一般不会主动向人攻击。况且,万老板还给了我一件东西。”
徐教授拿出了一瓶雄黄酒来,他说只要将这酒洒一些在自己的房前屋后,蛇就会远远地避开而行了。
刘盛和艾楠都松了一口气,有了这退蛇法宝,在这里住两三天便没有任何担忧了,只等二愣子将墓碑带回来立上坟头,然后便可以顺利返程了。况且,有徐教授为伴,住在这里也显得有人气。
徐教授住在这里十多天时间了,可老板说他来这里考古的,徐教授听后笑了,他说他是教中文的,对考古一窍不通,他只是来这里找一些化石罢了。
徐教授已六十二岁了,头发里夹杂着一些银丝。他拿出两片薄薄的石片给艾楠和刘盛看。第一块石片中有一条小鱼,第二块石片上有一只蜜蜂,它们都形象生动,似乎不经意掉进石头里被封存起来了。教授说这是多年前他的一个学生送他的,这学生的父亲原是903信箱的职工,这两片古化石就是他父亲在风动镇附近的山里发现的。徐教授一直就想来这里看看,一直到现在闲了下来才终于成行。
“别小看这些化石。”徐教授用手指轻轻拂着石片说,“它们存在的历史以亿年计,比恐龙时代还早。当时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地球上天翻地覆,这已是人类还无法抵达的秘密。”
艾楠和刘盛对这两块化石惊叹不已,徐教授很快将化石放回了一个精致的木盒中,木盒中还放着干燥剂,看得出来,这宝物他是不轻意示人的,关于化石的价值,徐教授说它是无价之宝,如果落入俗人之手,一块化石换一部现今世界最豪华的轿车当没有任何问题。
“真的?”刘盛惊叫起来。
“应该是这样吧,”徐教授说,“我也是听人讲的。这样的古化石究竟值多少价,没人估得出。”
“你这次找到新的化石了吗?”艾楠好奇地问。
徐教授摇摇头。不过他表示还将继续找下去,刘盛当场表示愿意陪教授去山上转两三天,教授欣然答应,他说他正愁没有一个伴呢。 人的命运改变常常来自于偶然尤其是当你脱离了常规生活形态以后,这种偶然就像夜空的流星一样注定要出现,让你猝不及防。
本来,来到风动镇的第二个傍晚,艾楠和刘盛可以一身轻松地只等返程了。刘盛之父的骨灰已经葬下,三天后墓碑一到立上坟头就可走人。没有找到的胡老二也主动出现了,他犹豫再三后也答应去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房间,取几根头发让刘盛带给他住在峡谷里的大哥。
胡老二是在暮色四起时走进镇里来的。这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皮肤很黑,穿着布褂布裤,肩上扛着一支长长的铁矛,矛尖上挂着几只野兔,这形象,极像《水浒》里的某一个猎户。
胡老二出现在青石板路上时,万老板最先看见他,立即告诉正在和徐教授喝酒的刘盛说,你要找的胡老二回镇上来了。这个进山三天三夜未归的人还没有被熊吃掉,刘盛赶紧跑出去和他打招呼,并把他大哥要他办的事告诉了他,刘盛看见他的眼睛中有恐惧闪过。
刘盛回到小饭馆时对艾楠说,他同意了。徐教授放下酒杯望着刘盛,为他认识这镇上的人感到好奇。“我听说过这个胡老二,”徐教授说,“为猎杀一头黑熊已追踪三年了。我想他对山里的路径一定很熟悉,如果能请他带路,我们去找化石时一定方便得多。”
这是个好主意,刘盛表示等今晚胡老二送东西来时,和他谈一谈这个想法,并且,带路费都不用给,总之他也同时在寻黑熊,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家只是同路而已。刘盛只有等墓碑的三天时间,但愿这三天能有奇迹发生。化石,上亿年的鱼和蜜蜂,刘盛觉得能得到这种罕见之物是父亲的保佑,因为是父亲的灵指引他来到这个叫风动镇的地方。
刘盛和徐教授碰杯喝酒,两人的眼睛都有些发亮,坐在同桌的艾楠对此事有点似懂非懂,心里想着的是胡老二晚上就会送来那个死老太婆的头发,她觉得一切荒唐透顶,自从驾车进入这云遮雾障的山中,遇见的事一件比一件难于解释。小饭馆外面的光线暗了下来,她想起了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真的,她不像是山里的孩子,她的小嘴唇叫出的“妈妈”的声音传到了昨夜的月光下……
这时,一辆旧吉普车驶进小镇,在小饭馆门外停下。今早就已离开这里的摄影家蓝墨又返回来了,这个络腮胡的男人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山体滑坡了!出山的公路被阻断了。
“那我们怎么回去呀?”艾楠紧张地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发颤。
“出不去了。”只有万老板不惊不诧,“山体滑坡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没关系,你们在这里顶多住上一个月,公路局会把道路打通的。”
“一个月?怎么行?”艾楠和刘盛几乎同时吼了起来。
万老板说这里又不是交通要道,能有人来疏通就不错了,摄影家表示他无所谓,在这里多留些日子,也许还能拍到一些好照片呢。
时间表的改变往往是命运的暗中安排。艾楠、刘盛和徐教授、摄影家一行四人出了小饭馆向镇西头走去时,天已完全黑了,街道两旁的空房子里传出老鼠的“吱吱”声。这是一座空城,老鼠在上百间黑暗的房子里吃什么呢?艾楠纳闷地想真的是啃柱子和房梁吗?整个镇中心只有万老板的小饭馆有人烟,难怪万老板养了三只大猫来镇守城池。
三只猫,有一只黑色的连万老板也觉得有点可怕,夜里它从阁楼上溜下来,暗黑中只有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如果这黑猫爬上屋顶叫个不停,风动镇准会出事,三年前,胡老二的老婆被黑熊咬死,那猫就在屋顶上叫了很久,而胡老二是第二天才得知这个噩耗的。另外两只猫要温顺得多,万老板分别叫它们大黄和小黄,尤其是大黄,年龄大了,经常躺在碗柜边眯着眼,一动不动中保留着一点虎的懒散和威严。
来风动镇的外来客一年比一年少,万老板觉得这个镇很快要风化掉了。这个夏天,至今为止就只有四个人来到:一个找古化石的教授,一个摄影家,一对来此葬亲人骨灰的夫妇。万老板在小饭馆门外目送着他们向镇西头的疗养院走去,突然觉得正在开始的夜格外冷清,也许,是二愣子不在身边的原因,蕨妹子和那一群汉子两天没来这里吃饭了,也许是又外出了没赶回来吧。
万老板开这个饭馆纯粹为了消除寂寞。白天还好办,有采药人三三两两的来交货,晚上就只有独守空镇了,万老板的老婆在成都市场上有一个药摊,每月她派人来这里收一次货,顺车带一些食品和日用品来,万老板和二愣子用一些,也卖一些给方圆一带山民和过客,每年冬天大雪封山之前,万老板便赶回成都去,次年开春后再进山来,这种日子,倒也逍遥。重要的是,万老板觉得找到百年人参的日子正一步步逼近。
小镇的街道上已填满朦胧夜色,走出饭馆的四个人早已看不见了,万老板站在阶沿上伸了一个懒腰,正要进门时突然听见了房顶上的猫叫。
“咪噢———”,那只黑猫不知何时已爬上房顶,它的不祥的叫声让万老板打了一个寒噤。
当天夜里10点过,艾楠和刘盛住的房间外面,传来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在这之前,艾楠的心情曾放松过好一阵子。虽说回到这座迷宫式的疗养院,穿过一个又一个空荡的四合院时有点紧张,但毕竟是四个人一起来,大家下意识地高声说着话,也不觉得害怕了,尤其是刘盛从车上带下来的那支手电筒,将连接四合院的通道照得雪亮,大家明确无误地很快就到了教授和摄影家住的那个院子。
摄影家首先开了屋里的灯,大家进到了屋里。这深山里能有电照明,还是托903信箱的福,这工厂当初迁来时,高压线也随之架进山里来了。
艾楠的心情好转是从看照片开始的。当时,刘盛和徐教授聊着明天上山去找古化石的事,摄影家见艾楠无聊,便拿出数码相机让她看存录在里面的照片。
“摄影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发现。”摄影家说话时络腮胡随之动荡,颇有艺术家的感觉。“镜头可以发现世界的多样性,生命的复杂性,说到底,是发现我们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说这些话时艾楠并没在意,她正在数码相机的显示屏上一张一张地欣赏他的作品。有山中的怪石,老树桩上抽出的嫩芽。从各个角度拍摄的风动镇景观,接着,照片上出现了人物,是一个正在跳舞的年轻女子,她穿着黑色的露背式长裙,二十多岁的样子,头发盘在头顶,一双大眼睛让艾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摄影家指着这张照片说:“看不出来吧,她可是风动镇土生土长的姑娘,人称蕨妹子。”
“可她一点儿也不像山妹子的样子?”艾楠疑惑地说。
摄影家说这是她跳舞时的装扮,如果你在镇上遇见她,见到的保准是一个地道的山里姑娘。蕨妹子是个孤儿,16岁那年被一个马戏团带走,两年后她和马戏团里一个叫黑娃的汉子一起跑回了风动镇。这对小情人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学种玉米和养几只羊为生,后来发现山那边的铁路上,能很轻松地从货车上掀下一些物品来卖,于是,他们便团聚了山里的七八个汉子一起干起了扒车的营生。
“这不是盗窃吗?”艾楠惊讶不已。
摄影家说在这穷山僻壤,不要说盗窃,就是抢劫也曾是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之一,古书上就不是有“留下买路钱”的故事吗?我拍下她的照片,其意义是复杂的。你看,她穿的裙子就是从火车上掀下的货物之一,另外还有冰箱、电视、胸罩、牙膏等等。天很黑,爬上车的人也看不清楚,往往是掀下几箱货物了事。蕨妹子和那群汉子也住在疗养院里,在最南边的那个四合院。这两天没看见人,估计又是到山那边的铁道上去了。他们每次回来,都是兴高采烈的,一到晚上就喝酒、唱歌、跳舞、蕨妹子在马戏团学过舞蹈,她的舞蹈感觉特好,摄影家说他给她拍照时,自己并没有喝酒却感觉有点醉了。
摄影家的讲述连刘盛也听得入迷,徐教授已回到他的房间休息去了,摄影家一边收起相机一边说:“等蕨妹子回来,我让你们认识一下。”
“他们不会抢我们的东西吧?我的那辆越野车可是新买不久的。”刘盛担心地问。
摄影家拍着胸口说不会,他们对人很友善的,不会抢人害人。艾楠说蕨妹子其实可以走正道的,到城里去参加演出团体不好吗?摄影家说她不可能那样,当初她是被人贩子骗去马戏团的,在那里像奴隶一样过了两年,她之所以逃跑回风动镇来,就是要自由自在地活。
当初,徐教授建议艾楠和刘盛就住宿在摄影家房间的,由于摄影家已经返回,他们只好另寻房间了,不巧的是这个院子里另外的房间里都没有床,最后只好在相邻的四合院里找到一个有床的房间,刘盛从徐教授那里要来了雄黄酒,在门前屋后都洒上一些,防止有蛇溜进来。院子里照例有矮树丛和两株高大的芭蕉,如果不是空旷得让人害怕,其实是很幽美的。
摄影家陪着他们收拾好房间才告别,临走时说有事叫一声,两个院子就一条通道连着,高声叫一下大家都能听到。
艾楠躺在床上,感到一阵其名的轻松。本来,出山的路被滑坡堵住了,曾让她焦急得发疯,为什么现在反而轻松了呢?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她突然为轻松一下自己找到了理由。几年来,她确实太累了,每天脑子里装满的全是保险公司的客户、客户,还有几十个业务员让她管理着,她买了跃层式住宅,可是她除了自己的卧室,对其余的房间一直都有陌生感,客厅里永远有女佣魏妈在那里看电视,她没时间在任何地方停留,除了睡觉,她永远处于工作状态中。刘盛抱怨说,她已将家当作匆匆来去的旅馆了。可是只能这样,身居上海其实不只是上海,在今天不这样干行吗?现在好了,山体滑坡出不去了,慢慢等着公路疏通吧。她就不应该轻松一阵子吗? 房间里已关了灯,她感觉到刘盛侧过身来,正在寻找她的嘴唇。她主动配合了一下,他们吻住了。很久以来,艾楠少有这种心情。她有些歉意地伸手抱住了刘盛,她感觉到他有些意外激动。
这时,黑暗中传来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谁?”刘盛坐起身紧张地问道。
“是我。摄影家说你们住这里,我送东西来了。”一个粗重的男人的声音,是胡老二。
刘盛开了灯,穿上衣服后走出门去。他再进屋时,手上拿着一个火柴盒。
“那东西送来了?”艾楠紧张地明知故问,她不敢说出“头发”这个词,因为这个词让她恐惧,她要避免那个死老太婆的脸浮现出来。
“送来了。”刘盛的回答也避开了那个可怕的名词。他将火柴盒放在床头柜上。
“不行,放远点!”艾楠吼道。
刘盛将火柴盒移到靠窗的小桌上。
“最好不要放在这间屋里。”艾楠请求道。
刘盛想了想,将火柴盒放进了卫生间里,并且将卫生间的门关上。
他们关了灯继续睡觉,艾楠的思维却老想着那火柴盒里的头发,一小团已经失去光泽的灰白头发,它是从一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头上取来的。
刘盛在暗黑中抱住了艾楠,她推开了他。“你做的事让我心烦。”她说,“一点头脑也没有。”
“帮别人一点忙嘛,也没什么。”刘盛辩解道。
艾楠坐了起来:“帮忙?你还不是就想省去50元推车费,才答应帮那个胡老大带这鬼东西的,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这能治好他儿子的痴呆症?真是鬼迷心窍!”
“省钱有什么不好?”刘盛也有些恼怒了,“咱们又不是拥有千万亿万的大老板,就挣这么点钱,不省行吗?”
“那你买车干什么?”艾楠反驳道,“几十万呀,省下来不好吗?”
“你早有车了,我不该有一辆吗?”刘盛真的发火了,“挣了钱,不买车买房干啥?对,你挣得多一些,我发誓,我会赶上你的。”
“嘘,不要和我吵架。”艾楠是个爱面子的人,她担心旁边院子里的教授和摄影家听到吵闹声。
“谁和你吵了?”刘盛嘟哝着转过身睡去。
艾楠也闭上眼睛,但老是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卫生间里传来难以名状的声音,像一双布鞋在水泥地上走动。
艾楠的身上出了冷汗,她推醒刘盛,凑着他耳朵告诉他卫生间里有奇怪的声音。
刘盛屏息听了听,然后开了灯,大声地咳了两声嗽,然后向卫生间走去。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一个可怕的形象出现在眼前———墙角站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没有躯干只有头颅的人,披头散发,看不见面孔!
刘盛发出惨烈地大叫,这叫声让坐在床上的艾楠差点昏死过去,她想跳下床逃跑,可身子僵硬得动不了,只有嘴里发出了一声“救命”的呼喊。
离疗养院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温泉,泉水是从崖壁的裂缝里弯弯曲曲流下来的。泉眼在哪里没人知道。也许是源远流长,温泉在崖壁下积成一方水塘时已几乎没有多少热气。但这样更让人舒适,泡在齐腰深的水塘里,头上是覆盖着崖壁的灌木,将塘里的水也映得绿汪汪的。
此时是早晨9点过,太阳已经出来,但山谷里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摄影家光着身子泡在水塘里,他喜欢在早晨沐浴,他认为人睡了一夜后身体中积满了浊气,需要用水冲去后才能重获清新。尤其是在这样的山谷之中,他躺在水边闭上眼时有天堂依稀可辨的感觉。
在这里已经呆了半个多月了,摄影家本来是准备昨天出山的。可是山体滑坡将公路堵住了,他留了下来,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差点漏拍的题材,这就是镇东头死去三年而不腐的老太婆。他早知道这件事,可怎么就没想到拍摄下来?可见创作是有盲区的,要不是昨天半夜刘盛和艾楠房间里发生的可怕事件,他仍然不会想到拍摄这具神秘遗体的。
摄影家从水里出来,一丝不挂地坐在冒出水边的光滑石头上。他是中国最逍遥的人了,虽已年届不惑,但无家无室,常年辗转于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先是长江源头、黄河源头等,后来发现凡是被镜头反复扫描过的地方不是他的艺术归宿。他脱离了一般摄影者的路径而独闯世界,他游走于深山僻地,坍塌了的寺庙、与世隔绝的人家等成了他镜头捕捉的对象。在黄土高原,他让一个牧羊女作模特,背靠粗糙的岩石拍下了一幅人体摄影作品,这幅作品犹如天籁,让艺术圈内及圈外的人都过目难忘,曾获得过全国摄影大奖。 摄影家浪迹天涯,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蓝墨,居住地为北京。他在京城拥有两套住房,是他先后辗转工作于两家国有单位分配给他的,后来住房改革时,出了一小点钱便买下了,五年前他辞了职,浪迹天涯的经费便靠这两套住房的租金。所以他现在回到北京,还只能住在父母家。他父亲是一个画家,对他丢掉画笔热衷于摄影一直耿耿于怀,父母对他的第二个不满便是他一直未婚,他父母认为一个人不传宗接代是人生最大的失职。但是他们不知道,摄影家自端起镜头的那天起,拍摄出经典作品的梦想就已经使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金钱富贵成家养子在他眼中完全是别人的生活。他是谁?他是为艺术而生的蓝墨。他的作品留下来,将具有徐教授要找的化石那样的意义。
水塘附近传来有人一边走路一边撩拨树枝的声音。摄影家中断了遐思,站起身往通住水塘的小路望去,原来是同住在疗养院的艾楠正向这里走来。摄影家赶快蹲下身去穿上短裤,然后站在水中继续沐浴。
“喂,你好,你看见一个孩子从这里经过吗?”艾楠已经站在水塘边,对着摄影家神色慌张地问道。
“孩子?”摄影家感到莫名其妙,“这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孩子。”
艾楠说她刚才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房门是开着的,她无意中抬头看见一个孩子在门外闪了一下,她略微迟疑后追出房门一看,孩子已跑掉了,院子里只两株芭蕉和半人高的草丛在风中动荡。她一口气跑出疗养院,抬头向远处的山坡张望,刚好看见一个孩子的背影钻进了矮树丛,她看得非常清楚,是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色的碎花连衣裙,这身影她非常熟悉,正是在路上搭车后又走失的麦子。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麦子,艾楠向摄影家解释说。
摄影家对艾楠所讲之事非常吃惊。但是,刚才这里肯定没有任何人走过。这水塘周围安静得树叶落地都能听见,一个孩子跑过不可能没有声音。但艾楠肯定地说麦子是跑向这里来的。
“也许,是你的眼睛看花了。”摄影家望着艾楠说,“昨天夜里的事吓得你昏了头吧。”
昨天夜里,艾楠一声“救命”的大叫,惊动了住在隔壁院里的摄影家和徐教授。二人跑过去一看,艾楠正在床上蒙着被子发抖,刘盛也脸色煞白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卫生间。摄影家和徐教授进了卫生间,开灯后看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墙角的一块砖头上放着一个火柴盒,旁边倒立着一个拖帕。二人等艾楠和刘盛平静下来,艾楠说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是刘盛面对卫生间的惨叫声使她吓得掉魂,因为她知道卫生间里放着死老太婆的几根头发。而刘盛说,他看见卫生间的墙角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摄影家和徐教授当即分析,那披头散发的“人”便是倒立在墙角的拖帕。摄影家说,黑暗会欺骗人的眼睛,我是搞摄影的,我知道什么叫错觉。虚惊一场,你们尽可以放心睡觉吧。
事情过去了,摄影家回到自己的房里时却想到,这死而不腐的老太婆让人们如此敬畏,甚至用她的头发都可以治人的痴呆,何不将她的尊容拍摄下来,定是少有的摄影作品。刚才,摄影家泡在水塘里时还想着这事,他知道拍摄死者是这一带山民的禁忌,那么,只有夜里去偷拍了,而他还不知道老太婆的住宅,也许得请艾楠带路才行,她说她无意中闯进过老太婆的房子。
现在,艾楠出现在水塘边,也许正可以谈谈这件事。
“绝对没有孩子跑过这里。”摄影家重复道,“你昨天夜里受了惊吓,今天头昏眼花是正常的。”
“不,我不会看错。”艾楠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坐在石头上,将一双脚浸在了水里。她穿着一件很休闲的白色吊带裙,黑发束在脑后,像一个邻家女孩。她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在摄影家的眼中也不过25岁左右的年龄。可是她说她今年30岁了,现在城里的女人,让人越来越难判断年龄。
摄影家继续给艾楠分析说,她看见的孩子很可能是幻觉。首先,镇东头农家的孩子就不会跑进疗养院去,因为大人们都警告过孩子,说是疗养院的空房子里有蛇。另外,她发觉门外有孩子闪过时对那孩子的衣服颜色没有印象,而她望见山坡上的孩子穿着红色碎花裙子,如果真是这样,那孩子在门外闪过时她就应该看见红色。
“你的分析也许有道理。”艾楠叹了口气说道,“屋里放着死人的头发,让人一夜也没睡好。
摄影家趁机接住这个话题,大谈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给人们带来的敬畏感,接着便谈出了他的摄影计划。
“不!不行。”艾楠恐惧地说“我们当时是去村东头找胡老二,无意中闯进那座房子的,太可怕了,她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具骷髅,都被风干了。我不去,你实在要人陪,让刘盛带你去吧。”
“刘盛不是进山找化石去了吗?”摄影家说。今天一大早,他就看见刘盛和徐教授出了疗养院,他们还带着帐篷,说是这次有胡老二带路,也许可以走得远一些,在山中住一夜也不在乎。
“你等着刘盛回来再说吧。”艾楠拒绝得很彻底,摄影家也不再坚持,女人总是胆小一些,让她夜里去那个恐怖的地方,实在勉强她了。
下午,摄影家独自去镇东头转了一圈,他没带相机,以防有人警觉到他的拍摄计划。他打听到了老太婆的房子,在一处山坡上,突兀地立着一座快要坍塌似的瓦屋,门窗紧闭,像闭着眼的死人。摄影家向那房子走去,刚到门口时便被从后面赶来的山民拦住了。他们说外来人不可以进屋的,老太婆已是他们供奉的神灵,外来人进去会冲犯了她。摄影家只好退回。
傍晚,刘盛和徐教授没有回来。摄影家和艾楠一起去万老板的小饭馆吃了晚饭,回到疗养院时,面对空荡荡的四合院,艾楠主动邀请摄影家去她的房间坐坐。
“我怕。”艾楠说,同时望了一眼降落在院子里的夜色。
摄影家说他下午顶着太阳去镇东头探访,出了一身汗,需要先去水塘洗洗才行。艾楠无奈地说,那我也去。她进房间取了游泳衣,和摄影家一道走出疗养院向山坡走去。
月亮已出来了,但还不太亮,山野里一片朦胧。突然,从水塘方向传来一阵阵水声。
“水塘里有人。”艾楠惊恐地说。
“不会吧。”摄影家也有些疑惑,“这地方鬼都没有一个,谁会在那里洗澡呢?”
二人钻进了水塘边的矮树丛,从树丛的缝隙中里见了一个正在沐浴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乳房尖挺,轻盈的身段在水花浇溅中像一个山中的精灵。
月光下的一个祭坛
月光照着山野里一顶帐篷,刘盛和徐教授已在帐篷里睡着了。帐篷外面有一堆已经熄灭的火堆,有未燃尽的树枝在冒着缕缕青烟,仿佛是月光下的一个祭坛。胡老二睡在悬在半空的吊床上,在两棵树之间,这张用粗绳编织的绳网已经伴陪胡老二三年时光了,在追杀黑熊的山中他用它露宿。三个从风动镇出发的男人在山中攀援了一整天,现在睡在大山的皱褶里,月光安抚着他们的野心和渴望。这是天脊山,它将风动镇安置在谷底,自己却无限升高,在海拔5000米之上,便是终年积雪的山顶了。由于气候恶劣,这些冰雪上至今还未留下人的脚印。如果有神站在山顶往下看,他会发现在雪线以下,树木逐渐由针叶类变为阔叶类,而在半山腰以下,现在正是夏季,睡在帐篷里的两个男人正出着闷汗,因为他们怕蛇溜进来,将帐篷封得太死了。
刘盛在闷热中嗅到了血腥味,他探头一看,山崖下有一辆汽车的残骸,旁边躺着鲜血淋淋的艾楠。她死了,刘盛悲痛欲绝地想大叫,嗓子却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这时,他望见山崖下面出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老太婆走到艾楠身边,轻飘飘地将艾楠扶起来,然后将艾楠背在她的背上,一步一步向一片密林走去……
“啊———”一声大叫终于从刘盛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醒了,将睡在帐篷里的徐教授也惊醒得坐了起来。他给教授讲刚刚做的噩梦,两人的额头上都沁着汗,徐教授建议到帐篷外呆一会儿。
外面凉爽多了。月色朦胧,除了周围的树木和岩石依稀可辨外,整座天脊山仿佛被月色蒸发了。
“你很爱你的妻子。”徐教授替刘盛解释他做的梦。“所以你时刻担心着她的安全,才会做那样的梦,这种梦释放着你内心的紧张。”
“是吗?”刘盛望了一眼这个年过六旬的长者,“车祸现场倒是我来这里的路上留下的印象,可是,那个老太婆出现在梦里是什么意思呢?她就像一个鬼要将艾楠背走似的。”
“这还不清楚。”徐教授拿出香烟,递给刘盛一支后说,“风动镇那个老太婆呗,昨天夜里不是还吓得你和艾楠在房里大呼小叫的。”
刘盛感到背脊发冷:“从这个梦看,艾楠会受到伤害吗?”
“别迷信了。”徐教授吸了一口烟,烟雾搅乱了他脸上的月光,“虽然你们无意中闯进过老太婆的屋里,还要了她的几根头发,但不会有什么祸事的,别听信当地人的话,说什么外来人冲犯了死老太婆会惹祸上身。”
“但是,这老太婆死了三年为何会死而不腐呢?”刘盛说完后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吊床,似乎要唤醒睡在阴影中的胡老二也来参加讨论心里才踏实。胡老二昨晚送头发来时对刘盛说,他进老太婆房子后是先在堂屋里烧了一炷香的,他说老太婆也许不会怪罪他要了她的几根头发。
此刻,睡在吊床上的胡老二并没有被他们的说话声惊醒。这个一心复仇的汉子正在积聚体力,以便随时挑战那头咬死他老婆的黑熊。三年了,他关闭了铁匠铺,除了在坡地上种点玉米外,其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复仇的寻觅中。
徐教授到底是教授,他对老太婆死而不腐的解释是,首先老太婆的胃肠很干净,据说她死前一个月就没怎么吃东西了;其次是她的住房在一个干燥向阳的坡上。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死后逐渐成为干尸并不神秘。这就像化石一样,上亿年了,你说那些鱼和蜜蜂为何还保存在岩石里,这里面各种因素可多了。
人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徐教授说起化石来就没个完,完全忘记了月光下的刘盛正忐忑不安地惦念着艾楠的安全。昨天早上他出发时艾楠还没起床,只迷迷糊糊地问他进山去多久时间,他说无论能否找到古生物的化石,就去两天时间,因为两天后二愣子就会送她老爸的墓碑来,他一定得赶回来的。想到刚才的噩梦,刘盛开始后悔不该将艾楠一个人留在风动镇。
天亮以后,这三个淹没在大山中的男人继续上路。刘盛背着折叠好的帐篷和干粮走在最后,前面是徐教授,他背着水壶和挎包,挎包里装着小铁锤和凿子,都是用来敲打岩石的工具。再前面是胡老二,他扛着长矛的身影像是来自某个部落的土人。
他们没再往上走,而是开始在山腰地带迂回前行,因为刘盛要求今天天黑前得回到风动镇去。徐教授却意犹未尽,他说他以前一个人上山从未走过这么远,他觉得再往上走一走,也许就可以发现古化石了。
徐教授的体力让刘盛吃惊。62岁的人了,头发已开始斑白,但身架却硬朗得很,他有时用手拍拍刘盛的肚子说,人到中年,你得加强锻炼哦,把这已经有点凸起的肚子练下去才行。看你,气喘吁吁的,还不如我这老头子。 徐教授虽说是文人,但在探究古典文化时却迷上了太极拳,二十多年来,他每天必练这一种神秘拳道———起势,丹田深吸,屈腿,双手做抱球状,转身,双臂划动,野马分鬃,白鹤亮翅,一招一式,天地间顿感风生水起。昨晚在帐篷外,刘盛看过他的表演,第一次对这种本不在意的古老拳道有了强烈兴趣。他想,再干十年,积下钱买下独立别墅后,在花园里打打太极一定很过瘾。当然,如果这次能找到古生物化石,那别墅就可以提前到来了,无价之宝的古化石,多弄几块换一座别墅还不容易,想到这里,刘盛的心猛跳了几下,到那时,艾楠也不用成天就想着客户了,在别墅里做个温柔的主妇多好。到周末宴请客人,她穿着高贵的长裙光彩照人中映衬出别墅男主人的尊贵。
刘盛在山道上晃悠着,徐教授的一声喊叫让他回过神来。
“我们得往那边去!”徐教授指着不远处的岩壁说。那是一堵青灰色的岩壁,徐教授讲过,这种岩壁极可能藏有古化石。它是一种积层岩,结构像千层饼一样,民间俗称它“万卷书”。对这种岩石不需用铁锤和凿子,只要用手一抠,它就会掉下一层。而嵌在其中的古生物就在这石片上,已经与石结为一体。
刘盛感到眼前一亮,那堵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岩壁就在头上不远的地方。但是,怎么走过去呢?胡老二,你得指一下路才行。
胡老二光着上身,皮肤黑亮得像抹了油。他望了一眼山的走势和灌木丛,两片厚嘴唇只吐出3个字:“跟我来。”
要接近那堵岩壁没有路,他们抓住树根草叶慢慢往上爬,还好,爬上岩壁时还有站脚的地方。徐教授像啄木鸟那样用小锤在石壁上敲了敲,又将脸贴近岩石端祥了许久,最后失望地摇了摇头。
他们继续下山,但并不是从昨天上山的路原路退回,而是另选了一个下山的方向。这样,无论是对于发现古化石,还是发现黑熊,都多了一种机会。
但是,刘盛已经察觉到,徐教授和胡老二在选择山道时常常出现争执。徐教授喜欢往有陡峭石壁的地方去;而胡老二则倾向于较平缓且有树林的地方,因为黑熊在那里出没的可能性较大。同样的情况是,徐教授的眼睛老在裸露的岩石上溜来溜去;而胡老二则常弓着腰,在草坡小道上寻找着黑熊的足迹或粪便。徐教授对刘盛嘟哝着说,下次再上山,不用让胡老二带路了。人各有志,这样同路是很别扭的。教授说只要有刘盛为伴,他们可以走很远的。
没想到,教授想和胡老二分开走的想法立即变成了现实。胡老二在一处斜坡上发现了黑熊的粪便,他俯下身去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眼睛中闪出兴奋的光。是黑熊留下的粪便!他说黑熊刚经过这里不久,他判断出黑熊是往上山的方向去的。这样,他们分手了,胡老二扛着长矛走上了另一条上山的羊肠小道。分手时刘盛将干粮袋抛给他,他伸手接住,对刘盛和徐教授笑了一下,那神态仿佛一个即将走上角斗场的勇士。
“那头黑熊要倒霉了。”徐教授对刘盛说,“他寻了它三年,就是要结果它的性命。”
据说,三年前胡老二在山上找到被黑熊咬死的老婆的尸体时,当场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对山发誓说要杀死那头黑熊。这一带就这一头恶名昭著的黑熊,不少山民都被它惊吓过,以至于上山的采药人都带着一根铁棒,说是有软乎乎的毛掌从背后搭到你肩上时,千万别回头去看,你一回头刚好就让它咬住你的咽喉了。此时的办法是,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从背后搭到你肩上时,看也不看对着后面反手就是一铁棒打去,然后迅速逃离这头黑熊。可惜的是,胡老二的老婆不懂这些,这个山妹子嫁到风动镇来不过10多天,新婚的被窝都没睡热她就上山采药了。她太贤惠,想给胡老二分担一点生活,她死得太可怜了。因此,当徐教授提醒胡老二,猎杀黑熊违法时,胡老二硬着脖子说,以命抵命,天经地义!
和胡老二分手后,刘盛跟着徐教授下山。所谓山道,其实就是采药人踩出的一些痕迹,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杂草灌木中。
“你能找到下山的路吗?”刘盛有点担心。
徐教授表示他上山许多次了,已经有了经验,让刘盛只管放心,天黑前赶回风动镇不会有问题。
太阳已经隐到乌云中去了,气候已变的山中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下午,有几团乌云从风动镇上空飞过,但并没下雨,就像天上有撑着黑伞的过路人,俯瞰了风动镇一眼后,便匆匆往山上去了。摄影家对艾楠说,这雨下到山腰里去了。万老板却说,这黑云掉到风动镇是雨,掉到山上去便是鬼魂了。艾楠想笑,这个药材商真是有点邪乎,也许是听多了挖药人从山里带来的古怪传闻的缘故。
当时,艾楠、摄影家和万老板正站在疗养院外面的斜坡上,抬头时便看见几团飘飞的乌云。万老板正收购到几条上等的虫草,他赶快请摄影家拍照———将虫草放在石头上,以天脊山为背景拍摄下来。万老板说这种虫草价比黄金贵,拍张照作个纪念。不过,万老板很快又表示这不算什么,等他收购到百年人参,他不仅要为其拍照,还要宴请风动镇能见到的所有人。他说他在这里等了七八年了,他的这个梦一定能圆。
摄影家拍着万老板这个干瘦老头的肩说,如果能找到百年人参,他就是离开了风动镇,也会从任何地方赶回来庆贺。他还说他对徐教授也作过这种承诺,所找到的古生物化石也将成为他的静物摄影作品。
“他们该回来了。”艾楠望着神秘游走的乌云,为进山已两天的刘盛和徐教授担起心来。
然而,一直到天黑,疗养院静寂的四合院里没有归来者的脚步声。摄影家坐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的杂草和芭蕉对屋子里的艾楠说:“你别着急了,他们有胡老二带路,不会出事的。” 此刻,摄影家有点心烦意乱。他一边安慰着艾楠,一边构想着自己的摄影作品。这将是一幅惊世骇俗的作品,其灵感产生于昨天晚上,当一个完美的女性身体在水中出现时,他突然想到了那个死而不腐的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他想如果时光退回去六十年,那个已经干枯的老太婆不正是现在水塘中那个丰润的模样吗?这一刹那间的创作灵感是一种电石火光,摄影家看见了一个鲜活的年轻女体和那具干尸并排躺着,这幅画足以震撼人的视觉和心灵,这将是一幅不朽的摄影作品。然而,他怎么实现这幅作品呢?
找水塘中那个女人来协作拍摄行吗?摄影家立即作了否定。昨天晚上,当他和艾楠从树丛中看见水塘中那个沐浴的女人时,他很快辨认出这人正是蕨妹子,她和那群专扒火车的汉子从山那边的铁路上回来了。摄影家赶快拉着树丛中的艾楠往后撤。如果蕨妹子发现了他偷看她洗澡,不宰了他的头也会割掉他的眼睛的。请她作模特和死老太婆拍摄作品,简直是不要命的想法。
现在,疗养院里迷魂阵似的四合院正在进入黑夜,蕨妹子和那群汉子在最南端的那个院子里一定又要饮酒作乐了。他们拍着手用山里人的噪音唱歌,蕨妹子跳舞,像一团火,这个从马戏团里逃回风动镇的山妹子喝了酒就爱跳舞。
“你在想什么呢?”艾楠从屋里出来,对坐在屋檐下的摄影家问道。刘盛和徐教授天黑了还没回来,摄影家只好来陪着惊恐的艾楠。他坐在屋外是为了构思他的作品。
“我在想,风动镇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滑坡将出山的公路掩埋了,这是天意要我们在这里多呆一些时间。”摄影家坐在廊下的暗影中,他的脸因浓黑的络腮胡在夜幕中显得轮廓不清,只有眼睛因某种激情而发亮。他望着从屋里的灯光中走出来的艾楠,这个从上海来的女子他似曾相识———和他在京城认识的那些白领女性差不多,干净、文雅、漂亮,守着一份好职业战战兢兢,也为自己在人群中的地位暗自得意。她和她丈夫刘盛是一类人,从艺术的角度讲,摄影家对这类人毫无兴趣。不过艾楠是个例外,她身上总有种什么磁场让摄影家受吸引。但摄影家转念又想,也许是自己在山里呆久了的缘故,是文明的气息触动了他罢了。
有喧闹声从疗养院里某个角落传来,是蕨妹子和那一群劫车者在饮酒作乐了。此次出击,他们一定又有可观的收获。刘盛和徐教授还没回来,他们是否也有收获了?古生物化石!艾楠想起刘盛说到它时眼中就有了和她谈恋爱时的光亮,好像他拥有了这宝贝就可以统治什么似的。
然而事实是,刘盛和徐教授在夜里10点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胡老二只身追杀黑熊去了,他俩下山时迷了路,能摸黑回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还多亏了徐教授的方位感,要是刘盛一人,不困在山上被野兽吃掉才怪。
“这都是一大团乌云让我们昏了头。”刘盛从水塘洗澡回来后,坐在床边对艾楠说。
刘盛说,乌云一罩,山里的光线就暗下来,空气里充满了雨腥味。突然,他和徐教授都看见山崖下出现了一座房子。徐教授说这雨倾下来非同小可,咱们先去那老百姓家里躲躲吧。他们绕下崖去,眼前是一堵长满青草的院墙,木门半掩着。他们走进院子,看见屋檐下坐着一个正在纺线的老太婆,用的是那种古老的手摇纺车。他们说明来意,老太婆搬出竹椅来让他们坐在檐下。这时,暴雨还真就下来了,周围的林木变成了一个“轰轰”作响的大音箱,让人说话也得提高声音才行。
老太婆对他们进山的目的总是听不明白,自顾自地说他们是进山挖虫草的,接着又说他们是收购山货的商人。旅游,旅游,刘盛反复解释,可老太婆对这个词汇完全不能理解。她说她儿子几天前上山顶一带挖虫草去了,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这时,阶沿的转弯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奶奶,我饿了。”
“还没天黑呢,怎么就饿了,你是饿死鬼投的生是不是?”老太婆恶狠狠地骂道。
刘盛转头一看,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坐在门槛上,她穿着红色碎花的小连衣裙,这不是麦子吗?
“这是你的小孙女是不是?”刘盛惊讶地问道。
老太婆冷冷地说:“这是我儿子从路上拾回来的娃娃。几天前,我儿子去雾杉坪买东西,回来的路上捡到了这个赔钱货。我骂他昏了头,拾这个丫头回来干什么,我儿子说她怪可怜的,咱们省下一点玉米馍,不就养活她了吗。我儿子心软,没办法。”
刘盛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叫道:“麦子,你还认识我吗?”
小女孩摇摇头,然后突然从门槛上起来,转向跑进黑漆漆的屋里去了。
“你见到麦子了?”艾楠听刘盛讲完后大叫道,“你怎么不把她带到这里来?”
刘盛对艾楠的态度感到不解:“她不认识我呀。或者,她不是我们遇见的那个小女孩。”
“她怎么会不认识你,她是恨你!”艾楠气喘吁吁地说,“她坐上我们的车后你就没理过她,你这个人,太讨厌了!”
艾楠的急切和生气让刘盛莫名其妙。他说你别急,这孩子也许还真是一个鬼魂呢,那个纺线的老太婆也是鬼,她的院子啦房子啦根本就不存在!
刘盛说,山里的雨就像有人从高处泼下一盆水似的,说停就停了。他和徐教授出了院继续赶路,走了不久后徐教授发现他的水壶丢在老太婆那里了。本来,一个水壶丢了就算了,可教授说不行,非得回去找回来不可。原来这水壶是他老婆送他的,他老婆是个信佛的人,他临走时带的第一壶水,还是他老婆去寺庙里请和尚开了光的,说是可以保他平安。教授和他老婆结婚快四十年了,他们感情很好,教授坚决要找回水壶便是证明。
刘盛只好陪着教授去找水壶,然而,可怕的事发生了,他们原路走回去并且转了几个大圈,根本就没有什么院子和房子。太阳已经重新出来了,这山岭里除了岩石、荒草、蛇和鲜艳的菌子,连一棵玉米也无法种植,怎么会有人居住呢?
“你讲快点,水壶究竟找到没有?”艾楠已经无法忍耐,她的心在发紧,手臂上已经起了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