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4-3 01:02

刘盛摇了摇头。他将艾楠拉到床边坐下,紧紧抱住她说:“艾楠,忘掉这个小女孩吧。我知道,自从三年前你做了引产之后,想到孩子、看到孩子你就有点恍惚。记得三年前你引产回家的那个晚上吧,客厅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玩具娃娃就让你差点精神崩溃。尽管我后来记起了是我去厕所后忘记了关客厅的灯,你却总是说这不是真的,是我们的孩子回家来了。艾楠,你得清醒一些,路上搭我们车的孩子确实让人害怕,你不能再想着她了……”

    “睡觉吧。”艾楠不置可否地说。她一头倒在床上,精疲力竭的样子。

    “二愣子将老爸的墓碑送来了吗?”刘盛突然想起了和万老板的约定。

    “什么墓碑,现在不说这些好不好?”艾楠大吼一声,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

    天黑以后,坟地里燃起了烧冥钱的火光。刘盛是个孝子,他严格按照临出家门时老母亲的吩咐办事。母亲说,烧冥钱最好在天黑后进行,这时夜风吹来,你会看见纸灰越飞越高,这便是死去的人来接收冥钱了。若在白天,是没有这种效果的。刘盛当然不信这种说法,烧冥钱不过是祭奠死者的一种方式罢了,但是既然母亲吩咐了,自然应该照办才对。

    冥钱燃烧的火苗舔着墓碑,可以看见上面刻着的文字———慈父刘全淼之墓。父亲五行缺水,所以有了这个三个水组合成在一起的名字。墓碑是二愣子在这天中午送来的,他是从山里走了几十里路背回这块墓碑的。刘盛给了他两块从城里带来的香皂,对他表示额外的感谢。可这个厚嘴唇的小子把香皂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还给了刘盛,因为他实在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艾楠没有和刘盛一起来玩冥钱。她病了,此刻正在房间里休息。从昨天夜里开始,艾楠就有些发烧,睡着了还说梦话。刘盛让她服了些感冒药,但效果不大。刘盛知道又是孩子的事让她受折磨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刚才去小饭馆吃晚饭时,便将遇见的那个忽隐忽现的孩子的事对万老板讲了,他想他是个药材商,也许能给艾楠的病下点什么药。没想到,万老板却借此大谈起他要收购的人参来。他说你知道不,人参是会在地下走路的,所以挖药人如果发现了它,一定要用一根红线拴在它的茎叶上。否则,人参会从地下跑掉的。所以我们又把人参称为人参娃娃,它是有灵性的,凡是被人看见以后,它就会从地下跑掉。当然,用红线拴住以后,它就跑不掉了。

    万老板用人参的事其实是打个比方给刘盛听,他说刘盛和艾楠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很可能是个精灵,如果下次再遇见她,一定用根红线拴在她的手婉上,这样,小女孩就不会忽隐忽现了。刘盛听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想,谁要你讲拴住这孩子的方法了,我只想不再见到她才好。可艾楠在旁边却听得十分认真,她说对的,医院的胚胎标本瓶上,好像就拴了红线的,红线下吊着标笺。刘盛知道她一定记错了,但又不便反驳。

    吃了晚饭回到疗养院的房间,刘盛说要去坟上烧纸,艾楠便显出惊恐的样子说她去不了,头痛得厉害。这样,刘盛便一个人到了老爸的坟前。

    纸灰果然不断被火苗抬起,像黑蝴蝶一样飞向夜空。刘盛一边烧纸,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老爸你就安息吧,我已经按你的愿望将你送回风动镇来了,这片坟地里葬着的都是903信箱的职工,是你的伙伴,你不会孤单了。

    其实,刘盛对老爸一直有着某种陌生感。小时候,在汇款单的汇款人格子里看见“刘全淼”这个名字时,他曾努力将这个名字与爸爸的概念联系起来。因为老爸离开上海的家奔赴三线建设重地时,刘盛才1岁多,母亲带着他留在家中,这种分居的格局一晃就是三十来年。这之中,除了每隔一年老爸会回来探亲住上一段时间外,最频繁的接触便是每月一次的汇款单了。母亲是家庭妇女,老爸供养着全家。不过,刘盛的童年是幸福的,因为作为军工企业职工的家属,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都受到邻居的羡慕。这种好运结束于20世纪80年代,不知不觉中,刘盛提起远在山中的父亲不再有骄傲的感觉了。

    当时刘盛正在读大学,母亲开始为家庭支出犯愁,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开始投向那些敢于做生意的人们。大二那年,母亲一场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刘盛一咬牙开始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挣钱。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刘盛心里仍有凄凉感。

    墓碑前的火光越来越亮,天已经很黑了,不远处的疗养院的房子变成黑乎乎的一片。刘盛将最后几张纸钱放进火中,然后站起来伸了伸腰。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在向他走来。

    “哟,真是个孝子,还得磕几个头才对。”黑暗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走近了才看清,这是蕨妹子。以前听万老板讲过,今天在小饭馆吃饭时才第一次见到。她20多岁穿着花布裤子。白色小衫,典型的山妹子打扮。当时,她正和几个山里的汉子从小饭馆往外抬啤酒,一共有七八箱吧,她说公路被滑坡堵住了,送货的车一时来不了,先把这些酒全买下来拿回房里去,以免被另外的人喝光了。她傲慢地扫了刘盛他们一眼,那意思非常明白,就是刘盛、摄影家和徐教授几个人休得与她竞争。其实,谁与她争夺了?刘盛他们几个除摄影家外,都是没有酒瘾的人。好在摄影家与蕨妹子显得很熟,他抹了下络腮胡说,啤酒都拿走可以,白酒给我留两瓶吧。蕨妹子笑了,说要喝酒到我们房里来喝,免费招待,我们就喜欢热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4-3 01:04

此时,一定是坟地里的火光引起了蕨妹子的兴趣,她来干什么呢?刘盛在黑暗中望着她一双发亮的眼睛说:“你来做什么?这坟地里可不是好玩的。”刘盛本来还想问他们这次去山那边扒火车收获如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怕这样问暴露了自己知道他们的底细。

    “啊,坟地前有什么可怕的。”蕨妹子声音清脆,“我是来告诉你,小心盗墓的,你给老爸的坟里葬了些什么东西?”

    “有人盗墓?”刘盛有些吃惊地问。

    “那还用说。”蕨妹子望了一眼正在燃尽的纸钱堆,“我妈的坟就曾经被盗过,她手腕上戴着的一个银镯子被人取走了。”

    “可我葬的是老爸的骨灰。”刘盛说,“除了骨灰盒,坟里什么也没有。”

    “哦,那就可以放心了。”

    蕨妹子说她妈是在她16岁那年死去的,已去世七年了。她妈死时她正跟着马戏团游荡在千里之外,回家后只看见了她妈的坟堆,并且坟已被盗过了,她妈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被盗走。这只镯子她从小就熟悉,她妈去山坡上种玉米时都戴着它,这使她看上去很像是古代的女子。人们都说她妈很漂亮,尽管没有好衣服穿,但她妈穿什么都好看。她妈死时还不到40岁,那年夏天热得要命,有天夜里又起了大风,山上吹断了不少树,她妈夜里起来去看玉米地,天亮时就染上了热病,山民说热病加邪风,人就没救了。蕨妹子还说她妈不是她亲妈,她是捡来的孩子。她妈当时还是个姑娘,姓金,人称金妹子。金妹子看她可怜便将她从路边抱回家养大。可是,16岁那年,她要跟马戏团远走高飞时,她妈又对她说,她是私生子,她就是她亲妈。可是她不说她爸的情况,这让蕨妹子很糊涂。她妈说这是真的,生她时,就是镇东头那个丁老太婆接的生。

    “丁老太婆?”刘盛瞪大了眼睛,“就是那个死了三年也不腐烂的老婆子?”

    蕨妹子说正是这个人。她后来去问过她,可丁老太婆并不明确回答她,只是说,你妈是个苦命人,你要常到坟上去烧点纸,敬点香。不过,老太婆肯定是个大好人,她死而不腐,这里的人都说她是菩萨,不能去动她,更不能葬。她睡在屋里,可以保佑这一带的人都平安。

    刘盛突然想到了他取得了老太婆的头发,这会不会冒犯了菩萨呢?虽然他并不相信老太婆是个神人,但民间信奉的东西,还是应该不触犯为好。幸好是胡老二去干的这件事,刘盛想,如果受惩罚,胡老二应该在先,如果他哪天也被黑熊咬死,或者在山中坠了崖,这就应验了。那他自己就赶快将头发送回老太婆床边去,再烧点香,磕几个头来恕罪。这个想法搞得刘盛心烦意乱,一直到半夜时想到丁老太婆是个乐于助人的大好人,那么用她的头发来治愈胡老大儿子的痴呆症,这不会让她怪罪的。这样想着刘盛才安了心。

    可当时在坟地里,蕨妹子一定看出了他的不安。蕨妹子问,你冷吗?你身上好像有点发抖。看你长得高高大大的,其实身体并不好是不是?你看我们山里人,再瘦的身架也可以爬几道坎不喘气的。

    刘盛和蕨妹子一道走回疗养院,在倒塌的围墙边遇见了正在望星空的徐教授。看着这一对从坟地那边走来的男女,徐教授略微有点吃惊。

    “教授,又在看有没有小行星会撞地球了?”蕨妹子抢先问道,声音里带着嬉戏的味道。看来,徐教授和蕨妹子也早已熟识,蕨妹子一定听他讲过小行星撞地球后山崩地裂埋下所有生物并形成化石的事故。

    徐教授笑了起来,他头上的银发在星光下依稀可辨。他说小行星肯定会再次撞来,只是我们的生命短如疾光,怕是看不见这种壮观的了。

    艾楠在说梦话,但只在喉咙里嘟哝着,刘盛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自然也无法推测她做了什么梦。他在暗黑中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仍然有点发烧,这使刘盛感到内疚,他认为是他进山去了两天,艾楠独自留在风动镇才着了凉的。也许她夜深了才去水塘洗澡,这里的风确实有点邪,不论白天多热,夜里的风有时会让人的骨头发凉。刘盛想暂时不能进山找化石了,等艾楠感冒好了后,下次带着她一起进山去才行。总之要在这里等着公路疏通,这段难得一闲的日子一定得好好度过。

    艾楠向内侧睡着,刘盛从背后抱住她。结婚五年了,他们在一起亲热的时候真是太少。感情没有问题,一切仅仅因为他俩的工作都太忙、太累。有时他俩兴致勃勃地洗完澡上了床,艾楠的身上有淡淡的清香。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的手下有几十个业务员,总有人会在深夜打来电话,或者谈工作中的障碍,或者询问明天的事情。放下电话后,艾楠会打一个深深的呵欠,让刘盛感到自己也困了。于是,赶快倒头睡下,关灯后艾楠还会问上一句,闹钟调好了吗,刘盛说调好了的,早晨6点,没问题。有时候,艾楠有了好心情,可是刘盛又刚好要定夺公司的一个企划案,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大叠资料工作到深夜,推开卧室门时看见艾楠早已睡熟。

    这就是令人羡慕的公司白领的生活,刘盛有时想,他们真是比普通打工者委屈多了,别人走出公司后可以万事不管,喝茶聊天喝酒聚友看电视看影碟或者夫妻早早上床亲热,而他和艾楠却变成了公司的机器日夜运转。艾楠还好,升上了地区经理的职位,而他守着一个部门主任的位置五年来就没有变过,副总经理换了两次都没轮上他,这使得他的收入至今只有艾楠的半数,真是没有面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4-3 01:05

令人欣慰的是,他们的辛劳换回了跃层式住宅和两部车,在老同学聚会时可以排名居前。然而,现在在职务和收入上的排名居前并不能保证今后不变,艾楠常紧张地说,我们可一点儿也不能松懈,人生好比一场马拉松比赛,说不准什么时候别人就赶上来了。

    刘盛想得心烦意乱,又听见艾楠在说梦话,还轻轻地叫了一声。他怕她的噩梦,便拍拍她的背叫醒了她。

    艾楠醒了,惊恐地翻过身说:“麦子进屋来了,她还吃我的奶。”

    刘盛开了灯,看着艾楠睡意惺忪的眼睛说:“你做的什么梦呀?”

    艾楠说她梦见一个小女孩从门外的芭蕉树下走进屋来,仰着脸叫她“妈妈”,她认出这个小女孩正是麦子。她看出麦子饿极了,便解开衣服给她喂奶,麦子贪婪地吸吮着,突然用牙齿咬了她一下,她觉得刺痛,便叫出了声。

    荒唐。刘盛说她做的这个梦很荒唐。况且3岁多的小女孩也不用吃奶的。艾楠说麦子在路上搭上他们的车后,坐在她的怀里时,就用小手在她胸前的衣扣上拨弄着,不知不觉还解开了她的一颗扣子。艾楠说可能是这个印象留下后才会做今晚这个梦。

    “不过,这里还真有点痛呢。”艾楠说着说着突然用手摸着胸部,她怔住了,她的胸部真的有了感觉。

    艾楠扒开睡衣,两个丰满的乳房暴露在灯光下。“你看,这里怎么有个牙印?”艾楠的声音有点发抖。

    刘盛凑过脸去细看,左边的乳头旁边,真的有一个牙印。

    “我在梦中都感觉到痛了。”艾楠惊恐地说,“她吸着吸着就咬了我一口!”

    这不可能。刘盛坚定地说不可能,你睡着了我可是醒着的,我从背后抱着你的,没有什么小女孩进屋来。也许,这不是牙印,是你洗澡时自己的指甲划伤了它。

    “是吗?”艾楠仿佛更愿意相信刘盛的说法,这样她才能够脱离恐惧。“真是我的指甲划伤的吗?”艾楠低下头,再次看着乳头旁边那个小小的红印。

    刘盛肯定的回答让艾楠释然,不过她要刘盛去检查一下房门,因为她梦中看见麦子是从院子里的芭蕉树后面闪出来,径直走来推开房门来到她身边的。刘盛为了让她放心,下床去检查了一遍房门,反锁得死死的,没有任何问题。艾楠舒了一口气,他们关灯继续睡觉。

    也许是为了避免噩梦吧,艾楠主动地拥着刘盛入眠。刘盛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用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乳头说:“你一定是想我了,所以做梦时这里才会有感觉。”艾楠笑了,说你别自作多情。听见艾楠轻松的声音,刘盛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俯下头去,将脸贴在艾楠的胸部。

    艾楠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刘盛的嘴唇和舌头搞得她的胸部痒痒的。她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抱住他的头。她记起了第一次和刘盛做爱时,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时,她大学毕业后不久,还在保险公司作推销员,认识刘盛之后,两人很快坠入情网。刘盛当时已拥有了一处小户型的单身公寓,第一次做爱就发生在那里。结婚后刘盛常常回忆起那次做爱,他说艾楠的疯狂让他吃惊。艾楠心里明白,刘盛回忆那事是想指责她婚后就冷淡了,其实,不是她不想,真的是工作太忙了。有女伴给她出主意说,到夜里就将手机关闭,座机摘掉,这样才有两个人的空间,可艾楠不能那样做,毕竟,影响了工作也就影响了自己的业绩。一年二十多万的收入呀,不辛苦一点行吗?已有她认识的朋友住进了别墅,她得尽快赶上去才行。趁着年轻,累一点没什么,要是现在不努力,被别人抛下之后,再想赶上去就很难了。

    此时,刘盛的手已经在爱抚她的敏感处,她轻轻呻吟了一声,将刘盛埋在她胸前的头抱得更紧了。就在刘盛要压到她的身体上来时,一股气味突然飘进了她鼻孔,这气味是从他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

    “你没洗头吗?”艾楠说,“怎么有种气味?”

    “我每天都去水塘洗头洗澡,怎么会有气味?”刘盛说,“也许,我天黑后去给老爸烧了纸钱,你心里犯疑吧。”

    “不,真是有种气味,像是进医院后闻到的那种。”

    “你又来了。”刘盛不高兴地翻身仰躺着,“什么医院,我不过就是在那里打过工嘛,还守过太平间,这没有什么羞耻的。你听说过吗,去日本的留学生还背过死人挣钱的。我知道了,你就是忘不了我的那段经历。”

    那是刘盛读大二时发生的事。时代变了,父亲寄回家的钱一下子显得微不足道,母亲又患了一场重病,刘盛只得边读书边打工。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介绍他进医院作零工,搬药箱推病人什么都干。后来,守太平间的老头回老家奔丧,他便去临时守了两个月太平间。他本来是绝对不愿意干这事的,可报酬太高了,是干零工的两倍,他狠了狠心接下这活。和艾楠结婚后,他有一次偶然谈起了这段经历,没想到给她心里留下了病根,夜里同床时有时会突然说他身上或者头发上有气味,一边说一边还显出很害怕的样子。

    “你这是洁癖,变态!”刘盛突然发了火,跳下床在屋里跺着脚,“你嫌弃我就明说,你认为我没能力撑起这个家也可以明说,别老念什么气味不气味的。”

    “谁嫌弃你了。”艾楠被他的发火吓坏了,“我从没有那个意思,我要闻到那个气味,自己也没有办法。”

    “好,我离你远一点不就行了。”刘盛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拉开房门,端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门外去。

    半夜时分,四合院里黑乎乎的,两棵芭蕉树像张牙舞爪的巨人立在院子里。奇怪的是,人在愤怒时什么也不怕了。直到一阵夜风吹来,芭蕉树发出一阵奇怪的响声才使刘盛清醒过来。他开始以为是树叶碰撞的声音,但越听越不对头,分明是有人在走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4-3 01:07

刘盛进屋拿到了手电筒,一道强光射向了芭蕉树。树叶在光中动荡着,没见什么异样。也许是自己的幻觉吧,毕竟艾楠讲了她梦中看见小女孩从芭蕉树后走出来,自己也就疑神疑鬼了。为了让心里彻底踏实,刘盛打着手电一直走到了芭蕉树下。突然,一个红色的东西在地上出现,刘盛弯腰一看,是一只小孩的鞋子,一只用手工做成的红布鞋,谁将这鞋子丢在这里呢?

    刘盛突然感到心里发紧,他转身跑进屋里,“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对着满脸惶恐的艾楠说,你的梦没做错,真有小女孩出现过。说完便坐到床边和艾楠紧紧地拥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对抗住夜半的幽灵。

    艾楠又看见了那间做引产术的手术室,吊在半空中的灯和屋顶在旋转,酒精味和血腥味呛在她的鼻孔中。我的孩子,她要走了,她在我的身体中血肉相连已经一百二十多天,她等待着来到这个世界,她要吸着我的奶汁一天天长大,我的乳房已经有胀感了……这孩子,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我的腹部扁平下去,我开着车上班,风吹着我的头发,没人知道我是个有罪恶的女人。今夜,这孩子来找我了,谁给她取了“麦子”这个名字呢?她恨我,她咬痛了我的乳房,如果我不醒来,她会将小嘴往上移动,一口咬住我的咽喉吗?

    这是一个时间和空间都轰然崩溃的恐怖之夜。没有房间,没有疗养院的四合院,没有风动镇,它的空荡如断臂人的衣袖,艾楠一走进这衣袖中便从此无路可逃。此刻,她倒在床上将头埋在刘盛的怀中,她感觉如躺在旷野中一样孤独无助。

    “刘盛,我怕。”艾楠呜咽着说,“我们的孩子,她为什么要把鞋子脱在外边的树下呢?她要赤着脚才能走进我的梦中吗?”

    刘盛紧紧地抱着艾楠,他感到她的身子在发抖,他无法安慰她,他从不知道鬼魂是什么东西,守在太平间时他看过死人僵硬的面容也从未想过这是否就是鬼魂的形象。而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她有魂灵吗?他轻轻拍着艾楠的背,无法用语言劝说或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为什么要咬我呀?”艾楠头发散乱地坐了起来,一把脱掉睡衣,仔细地辨认着左边乳头旁边的那个红印。“刘盛,我们该怎么办呀?”艾楠将脸贴在刘盛的胸脯上,刘盛的皮肤感到了她的泪水。

    刘盛是第一次看见艾楠这副可怜无助的样子,他的心动了一下,他看见一个强壮的丈夫正将一个眼泪汪汪柔弱无骨的妻子抱在怀中,而她全身赤裸,两个红枣似的乳头楚楚动人。

    刘盛开始疯狂地抚摸她,嘴里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艾楠,别怕,别怕,梦都是假的,没有什么孩子来过……”

    “她来过,她光着脚走进来的,我们的孩子……”艾楠闭着眼梦呓似的喃喃道,像一条半死的鱼在水中吐着气泡。

    刘盛已进入了她的身体。夜半的房间有如魔鬼设下的山洞,身体的碰撞声和艾楠的喃喃声属于现实和梦幻两个不同的空间。当艾楠清醒过来欲推开他时,刘盛有些粗暴地压住了她的手,急促地说:“别动,别动。”

    出乎刘盛的意外,艾楠果然不动了。也许是她因恐惧而有气无力,也许是她沉入虚幻的水中还未爬上陆地,也许是她因放弃了孩子后突然想放弃一切,……总之,她试图挣扎了一下后便不再动弹。

    “孩子,我们的孩子……”艾楠闭着眼自言自语,“损失太大了,这是为什么呀?”

    “你实在想要,回家后去医院将环取出来不就行了。”刘盛停下了身体动作,望着艾楠的脸说。三年前引产之后,艾楠便在子宫里放了节育环,她说在没决定要孩子之前,这样可以绝对避免出事而影响上班。

    “不,我们已经有孩子了,她咬痛了我的乳头……”艾楠用手轻抚着乳头。刘盛望着她的手,一阵冲动使他恢复了身体动作。这是一场毫无抵抗的进攻,刘盛趁势将她的身体翻了一个面,让她屈腿趴在床上。艾楠试图想直起腰来,刘盛伸手压住了她的后脑勺,让她将脸贴在床单上。这种进攻方式让刘盛热血沸腾,他一边要着她,一边看着她的臂部想,这就是那个骄傲的白领丽人吗?这就是那个在夜里打着电话对躺在床上的他视而不见的女人吗?眼前这个又大又白的屁股和任何下贱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和那个穿着花布裤子臂部丰满的蕨妹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天刚黑的时候,这个山妹子到坟地里来看他烧冥钱,他们在黑暗中一同走回疗养院时,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她的臂部。他回到房间后睡在了艾楠身边,他的手伸向了她的身体,她拨开他的手时显得有些烦躁,这一刻,刘盛深深感到作为丈夫和男人的失败。

    艾楠呻吟了一声,好像有疼痛的感觉,刘盛的兴奋度一下子提高了许多,他一边抚摸着她的腰背和臂部,一边猛烈地进攻着她的身体,他想像着奴隶受鞭打时是否也有某种快感。他的眼前还闪过了他所在公司的董事长办公室,那个胖老头儿在沙发上干他的女秘书,是否也是要显示他对这个世界的完胜?

    这个夜晚的刘盛变成了一头野兽,因回到山林而欢欣鼓舞。在他眼里,那个穿着西服套裙手捧文件夹的艾楠消失了,她的职业装休闲装等等表示社会身份的服饰仿佛被撕成了条条碎片抛向夜空,只剩下一个屈辱的裸体;她的优雅姿态消失了,包括打电话关车门时呈现出的好看的动作,到此刻都变成了床上这个丑陋的姿势;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客户,保险单也消失了,她其实是一个只能侍候丈夫的俗女人。与此同时,包围着刘盛自己的众多不快也消失了,包括进出公司的打卡计时、面对董事长总经理的毕恭毕敬,以及对外争取咨询客户时的奴颜婢膝。他其实是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他已38岁了,早就该是一个成功的征服者而不是一个对内对外唯唯诺诺的小男人。

    “啊———”刘盛像狼一样叫着在艾楠体内达到了高潮。结婚五年来,他从没有像今夜这样满意过。他甚至希望被山体滑坡堵住了的公路永不疏通,留在山中就这样过日子未必是件坏事。或者,等他和徐教授一起找到了古生物化石后公路再疏通,这样回去后他和艾楠都可以不再像工蜂一样辛劳了,如果那些化石真能换几百万元的话。

    艾楠光着身子侧躺着一动不动像是极度虚弱的样子。刘盛突然莫名地想到,她会死吗?他想起了自己做过的梦,艾楠躺在车祸现场的死人堆里。如果这样的话,他将独自驾着车回到家中,那座跃式住宅会显得特别的空荡。还有,艾楠买下的150万元保险赔偿怎样安排呢?刘盛心里一惊,为这莫名其妙的一闪念思绪吓住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怎么能这样想呢?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得好死!他爱艾楠,七年多前见到她时便一见钟情,她的那身优雅的职业装衬出的身段和气质让他夜不能寐。

    “艾楠。”刘盛伏过身去叫道。

    艾楠转过身来,脸色绯红,有点羞怯的样子。“你从没这样好过。”她说,同时用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累了吗?”她的声音充满爱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4-3 01:08

刘盛被她的反响惊呆了。天哪,她没觉察到他的粗暴和敌意吗?人幸好看不见相互的心思,夫妻也这样,要是看见了内心里出现过的东西,非得有杀人或者自杀出现不可。

    “我爱你。”刘盛伸手抱住艾楠。他说这句话是真的,并且为刚才的状态自责得想哭。

    “你以前不这样。”艾楠柔声说道。

    是的,这样疯狂地做爱还是在婚前有过。结婚后不但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亲热时也是例行公事般的草草了事。这怪他刘盛吗?早晨6点钟闹钟的铃声就会无情地响起,双方能放得开吗?每周的双休日对艾楠来说几乎就不存在,这样的日子正是她登门拜访客户联络感情的时候,要做出她那样的业绩,很多人首先吃不了她那种苦。

    “我爱你。”刘盛再次答非所问地说道,“快睡吧,天就要亮了。”

    刘盛自己很快迷迷糊糊地睡去,但很快就被艾楠推醒了。

    “你不要睡着,我怕。”艾楠说,“如果我们都睡着了,那个孩子还会来咬我的乳头的。我觉得她再来还会咬我的咽喉。如果那样,我还未醒来便已经死了。”

    “你别瞎想了。”刘盛困倦地说,“没听说过做梦会死人的。至于外面树下的那只鞋子,说不定明早起来它已经不见了,这就证明是我的幻觉。”

    “但愿如此。”艾楠说,“你把我抱紧点,贴着我的胸脯,不让那孩子钻进来。”

    两人不再出声。夜色在疗养院迷宫式的四合院里渐渐变淡,风动镇上的屋檐也在黎明中显出了狰狞的轮廓。

    将近中午,刘盛和艾楠醒来后走出房门,刺眼的阳光已经从树叶中落在院子里,那只让人心惊肉跳的小红鞋赫然在目,它匍匐在芭蕉树下,像是一件秘而不宣的遗物。第六章

   摄影家蓝墨收到了蕨妹子请他今晚过去喝酒的邀请,这意味着疗养院南面的院子里又有一场酒气熏天的盛会了,这伙人每次从铁路上满载而归后总要搞一次聚会。蕨妹子是闯荡过江湖的人了,对摄影家、徐教授这样的外来人不但不拒斥,并且一见如故,喝酒时总要请他们凑热闹。当然,在风动镇这样的地方,要请人喝酒除了他们也没有人可请了。村东头有十多户老实巴交的老人,妇女和儿童,这些人将视这种聚会为罪恶。唯一的一个汉子是胡老二,但他年复一年地在追踪那头咬死过他妻子的黑熊,对这种中了邪的人蕨妹子认为离他远一点为好。药材商万老板和他的侄儿二愣子倒是酒会上的常客,但万老板关于寻找百年人参的故事蕨妹子他们已经听腻了,要他讲出新鲜一点的事情恐怕已是奢望。这样,在风动镇已呆了好几个月的摄影家和徐教授成了酒会上最受欢迎的人,他们讲出的新鲜事和蕨妹子讲马戏团或者扒火车的事一样,都令对方瞠目结舌。

    蕨妹子是让她手下的小伙计石头来通知摄影家的,还说一定要请新来的刘盛和艾楠一同过去。石头是一个16岁的山中少年,还未发育得太好,身体单调得像根豆芽。他还怕生人,语言也少得像一个哑巴。他站在摄影家的房间门口,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蕨妹子的意思转达清楚。

    本来,在风动镇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摄影家认为离开了酒和人的聚会,呆在这里会让荒凉伤了你的心。然而,奇怪的是,摄影家这次对聚会的反响并不热烈。这是因为他正在构思着一幅足以惊世的摄影作品,艺术创造的火焰正烧着他的内心,他做梦都看见那幅将要完成的作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躺在床上,她已死去三年而不腐。揭开盖着她的大红被子,脱掉她身上那些已经像树叶般枯朽的衣裳,一具新鲜的木乃伊出现在画面上。这是一具难得的女性遗体,80多年的时光将她压塌成骷髅模样,她的眼睛已成为黑洞,里面收藏着她母亲和外婆的影子。据说她外婆死于120年前风动镇的那场大风,天上的马队踩塌了镇上的房子,外婆被埋在了废墟中。现在,她眼中的这些影子都藏到了任何人看不见的黑暗中,但是,摄影镜头会抓出这些东西来,她深陷的眼眶,发黑的额头,失去光泽的白发和因嘴唇萎缩后露出的牙齿,这幅画面正是人生的真相。她的四肢已经干枯如柴棍,生育过子女的腹部已经蒸发掉了全部的血和水分,像塌陷的沙漠,周围是岩石般突起的骨盆……这可是神赐的创作素材,他想到拍摄这幅作品便夜不能寝。并且,摄影家更大的创造性在于,他将安排一个年轻的,鲜活的裸女与这个老太婆并排睡在一起,这幅暂定名叫《生命》的摄影作品有可能使摄影家攀上与神对话的阶梯。这种时候,喝酒聚会对他来说已是消耗夜晚的俗事。

    但是,摄影家还是将聚会的消息告诉了住在隔壁的徐教授。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在拿着放大镜看他的宝贝化石,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化石中的那尾小鱼,仿佛要看出上亿年前海水的颜色。

    接下来,摄影家去隔壁院子里通知刘盛和艾楠,想来他们第一次参加与蕨妹子的聚会会很新鲜而刺激。他来到这个荒凉的四合院里,举手敲门时心里有点发跳,这都是因为艾楠的原因。本来,对这对从上海远道而来的年轻夫妇,他是可以从容相处的,他们知书识礼,优雅不俗,并且有很高的薪金收入维持着体面的生活,这使他们与人相处时显得大度而从容。但是,自从摄影家在心里选定艾楠作他惊世作品的模特儿后,见到这对夫妇时他就显得不自在。试想,如果刘盛知道了摄影家要艾楠脱衣服睡到那死而不腐的老太婆身边去,不将他的数码相机尼康相机及各式各样镜头统统砸扁才怪。再说,他怎么开口邀请艾楠参加这一艰巨的创作呢?她会接受吗?摄影家完全没有把握,他首先得增加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并多作沟通才行。

    摄影家之所以选定艾楠为合作对象,除了在风动镇这个地方她是唯一一个来自文明世界的女人外,还因为她的身形特别适合镜头表现。30岁的女人没有青春少女的单薄,她丰盈的生命力能鲜明地表现出画面的主题。虽说她的瓜子脸型略显文雅了一点,但性感的嘴唇却暗含着某种野性。她的曲线对画面动感的形成没有问题,胸部和臀部都异常丰满,腰肢柔韧,双腿修长,这些特征在她穿T恤衫牛仔裤时都显露无遗。

    摄影家敲了敲刘盛和艾楠的房门,没人应答。他推门一看,原来这两人都出去了,只有一只小红布鞋在屋角。就是这只鞋子吓得这对夫妇魂不守舍,摄影家和徐教授今天上午被他们叫过来时,共同对着这只鞋子在芭蕉树下分析了许久。最后徐教授说,先把这鞋子保存下来,等再次发现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后,看她是否还有另一只同样的鞋子事情就清楚了。徐教授说他和刘盛在山中遇见过这个小女孩,坐在门槛上不说话,给人有点灵异的感觉。但徐教授否认了鬼魂之说,虽然对小女孩忽隐忽现和艾楠在梦中被咬的怪事他也无法解释,但要承认灵异的存在对一个学者来说也是无法接受的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4-3 01:19

叫麦子的小女孩

摄影家对此事的看法与教授不同,他认为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自始至终仅仅是艾楠的一个梦,她将这个梦看成事实后感染了刘盛,也感染了和刘盛一同进山去找化石的徐教授,以至于大家都产生了幻觉,看见那个小女孩一会儿在公路上搭车,一会儿又出现在深山院落。这是幻觉,摄影家说,有一次他远远地拍摄过一个种玉米的老人,可是再看照片时并没有人,画面上只有几株树和一片光秃秃的山坡。幻觉是可以骗人的,摄影家说,但它骗不过相机镜头,现代的光学仪器看见的才是真实的。他建议艾楠如果再看见小女孩时立即叫他,让他用相机来“咔嚓”一声作出鉴定。只是,对于这只小红布鞋他和教授一样无法解释。他用相机拍下了它,照片显示这只鞋子确实存在。不过,这也说明这只鞋子并无灵异之处,只是人间凡物而已,先保留下来再说。

    此刻是下午三点多钟,刘盛和艾楠到哪里去了呢?摄影家七弯八拐地穿过一些长满荒草的四合院,走出了这座迷宫式的疗养院。他站在倒塌了的围墙边望着远处,静默的树林和疯长的茅草透出寂寞中的生机,一大片斜坡如大山伸出的脚背,而风动镇就是从这脚背上滚落下来的人间遗迹。7月的阳光有点烤人,摄影家返回了疗养院,在一处石阶上扭了一下脚踝,他用手揉了揉,还是有点痛。他继续穿过一处荒凉的四合院往里走,突然,从侧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原来,摄影家要找的刘盛和艾楠正在这间房子里。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有废弃的锅炉和落在地上的铁锈,想来这就是疗养院以前的锅炉房了。刘盛对找到这里来的摄影家说,他们正在各个院落里寻找小女孩的踪迹。艾楠说,她有种预感,小女孩或许就在某个四合院的房子里。摄影家听后抖动着络腮胡哈哈大笑,说这怎么可能,一个小女孩躲在这里怎么生存?你们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去参加蕨妹子他们的聚会轻松轻松。

    当然,事实很快证明摄影家低估了艾楠的预感,因为在锅炉房的门上,清清楚楚的留着一个小孩子的手印。门上积满灰尘,一个小手印留在上面,像是推门而入时留下的。摄影家伸手比较了一下,那手印不及自己的手掌一半大,显然推门的是一个很小的孩子。

    摄影家的第一个反应是,用相机拍下它。他就要回房去取相机,迈步时发觉刚才扭伤的脚踝还一直在痛,他开玩笑说该不是小鬼在绊我吧?艾楠的脸色很紧张,刘盛便主动提出替摄影家去取相机。

    刘盛走了,摄影家和艾楠站在锅炉房的门口,望着门上的小手印发愣。这里离他们住的地方隔着七八个四合院,是那个穿着小红鞋的小女孩跑到这里来过吗?

    艾楠的神色仍很紧张,还不时回头望望,仿佛另外废弃的房子里随时会有什么动静似的。她穿着牛仔短裤,露出两条好看的长腿,上身是一件绷得紧紧的白色T恤。摄影家想夸赞她的身材,并劝她在这里留下一些照片会挺有意义的。但是,在此刻的气氛中,说这些话会显得不合时宜,摄影家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蓝墨,你再不能认为这些是幻觉了。”艾楠望着摄影家说,“我希望这孩子现身出来,我会爱她的,我会给她讲她并没有被抛弃……”

    暮色从山中的暗黑处涌出来,将坐落着风动镇的整个山谷搞得雾气沉沉。刘盛和艾楠正向疗养院的南边走去,摄影家和徐教授走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摄影家不断回头招呼道,快跟上,不然你们会迷路的。

    疗养院分成南北两个大的区域,中间隔着一片山坡,有荒草和树林。艾楠穿着白色长裙,V形领的紫色上衣,像是去参加派对似的。可是这里不是上海,当她跟着刘盛他们穿过南边那些同样荒凉的四合院,走进一间大房子的时候,她有些后悔来参加这样的聚会。

    扑进鼻孔的首先是男人的烟草味和汗味。昏黄的灯光下,七八个汉子正围在一张桌旁打牌———有的在出牌,有的站在旁边吼叫。他们全都光着上身,下面穿着宽大的青布裤子。看见来客人了,一个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的汉子迎了上来,双手抱拳说,欢迎欢迎!说完还分别在摄影家和徐教授的肩上拍拍,显出很熟识的样子。然后他和刘盛握了握手说:“我叫黑娃,在小饭馆我见过你和尊夫人一面,还没招呼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认识了,以后有事只管吩咐。”说完后他还向艾楠点了一下头。他脸部瘦削,但手臂和胸上却凸起着肌肉疙瘩,像一头公牛。

    这时,蕨妹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刘盛抬眼看她时差点没认出来。她穿着一件吊带式的红色长裙,露出小半个胸脯,她的头发盘在头顶,载着一对很夸张的大耳环。这就是那个野性十足的山妹子吗?她的这身装束显然是扒火车得来的战利品。至于她敢于这样穿,一定是来自她在马戏团时走南闯北的经历和天性的浪漫,这使她与山里人的概念相去甚远。

    蕨妹子同样是双手抱拳招呼他们,然后向屋里吼道:“还不赶快把牌收起来,不然我给你们把牌甩到墙外边去。开晚会了,幺哥,你的二胡还没调好弦么?快点儿,等会儿烤羊上来了,你想露一手也没人听了。”

    蕨妹子接着将屋里的汉子们逐一介绍给刘盛和艾楠。黑娃、幺哥、大葱、长腿、熊哥、老三、石头。艾楠两眼发花,除了那个叫石头的是一个少年能一眼记住外,其余的谁是谁混成一团,一下子很难让人记得清楚。

    琴声响起来了,是二胡独奏的《江河水》,蕨妹子站在艾楠旁边说,幺哥是马戏团的琴师,跟着她和黑娃一起跑出来的。她说她被人贩子从风动镇骗走时才16岁,说是出去可挣很多钱,没想到进马戏团竟成了奴隶。她想逃跑被发觉后,一到晚上他们就将铁链拴在她的脚上。她屈服了,她不会驯兽,他们就让她上台去跳舞,团里有一个舞蹈如风的女人,她说蕨妹子灵性很好,各种舞蹈一学就会。同时,她还做飞刀的人靶。甩飞刀的就是黑娃。她两手平伸地靠在门板上,黑娃手中的尖刀一把把向她飞来,插在她身体周围的门板上。蕨妹子说她开始吓得半死,后来习惯了,看见一道道白光飞来时眼皮也不会眨一下。这种生涯转眼过去了六百多天,她和已经爱上她的黑娃还有黑娃的琴师朋友一起逃了出来。

    《江河水》在二胡的弦上凄婉地流淌。琴师幺哥垂着眼皮,仿佛他自己已成为这首乐曲的主人瞎子阿炳的朋友。光着上身的汉子们有的蹲在墙角抽烟,有的在桌旁忙碌着摆放杯盘碗盏。这间大房子可能是疗养院以前的会议室,四面墙都装着松木壁板,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已经歪斜,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似的。地上是红漆地板,但红漆已经斑驳。人走在上面发出“咚咚”的空响声。

    万老板和二愣子抬着一头已经烤熟的羊走进来,吃力的将烤羊放在屋中间的大桌子上,屋里顿时弥漫着一阵诱人的肉香。汉子们发出“呜呜”的欢叫声,蕨妹子招呼大家入座。黑娃将几把亮晃晃的尖刀“咣当”一声扔在烤羊旁边,对着刘盛他们这边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们还没尝过这种生活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4-3 01:20

这是一顿昏天黑地的晚餐。蕨妹子和男人们一起喝高粱酒,是天脊山上一户山民自酿的,从瓦罐里往碗里倾倒时便溅起阵阵酒香,连在座中年龄最大的徐教授也不能自持,一碗酒还未喝完便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李白的《将进酒》来。刘盛更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在黑娃和蕨妹子的轮番敬酒中来者不拒,仿佛要把结婚五年来克制了酒瘾一夜满足。至于摄影家,早和那些光着上身的汉子们猜拳行令搅成一团了。可是后来他对艾楠说,其实他喝得不多,他只是喜欢这种气氛,天地万物,酒神在上,这是一种艺术境界。

    艾楠坚持只能喝一点啤酒,蕨妹子便叫石头去墙边的纸箱中拎了几瓶过来。石头给艾楠倒酒时手不停地抖,艾楠接过酒瓶来说我自己倒吧。石头站在艾楠旁边竟红了脸,幸好满桌的人都是红脸关公,没人注意到这个少年的羞怯。

    万老板从桌子对面过来给刘盛敬酒,这个干瘦的药材商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他说刘盛是城里来的官员,刘盛慌忙辩解,万老板说不管怎么看你的长相像是当官的。说完,他将刘盛带到门外说话去了。艾楠好奇地跟了出去,眼观六路的摄影家也跟着她出来了。

    万老板说,那个死去三年而不腐的丁老太婆显灵了。天刚黑时,他和二愣子正在镇上的小饭馆里烤羊,村东头的曾大嫂慌慌张张地跑来向他讨要一点避邪的药。曾大嫂三十多岁,丈夫到新疆做工去了,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家,最小的女孩还是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她说这婴儿从天黑起就哭个不停。她以为她饿了,便解开衣服给她喂奶,可她含着奶头还是哭。曾大嫂便抱着她到屋外溜达。一抬头,便看见对面坡上丁老太婆的房子有些异样,在刚刚落下来的夜色中,那房子的木格窗户上映满红光,像是屋里着了火一样。但是,肯定不是火,因为没有火舌和烟子出来。曾大嫂对着那房子愣愣地望了许久,怀里的婴儿也不哭了。曾大嫂接着给她喂奶,没想到被这孩子咬了一口。这孩子才刚有几颗乳牙怎么就会咬人?曾大嫂认为是中了对面房子传来的邪气。她便跑来找药材商想讨点什么解邪的药。

    艾楠一听这事脸色就变了,仿佛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刘盛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略带醉意地望着万老板,不明白他为何对他讲这件事,万老板看出了他的纳闷,便说我的意思是,那个老太婆既然显灵了,你藏有她的几根头发可得要小心点。这事虽说是胡老二干的,他会有他的报应,你可能也得受点牵连。

    刘盛借着酒意哈哈大笑,说万老板你真有趣,还相信什么显灵。走,回屋喝酒去,喝了酒这世上就没有鬼了。

    刘盛推着万老板进屋去了。艾楠站在门外身子有点发抖,摄影家说你冷吗?喝了酒可不能吹风啊。艾楠说到了风动镇,你躲得过风吗?老太婆窗户上的红光是什么意思?摄影家望了一眼黑漆漆的院子,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这样的夜里,那窗户上的红光一定远远就能望见。他突然想去那里看看,和艾楠一起去,也许在目睹神奇之后,他可以向艾楠讲他构思的摄影作品。他要艾楠明白这是一幅惊世之作,会有不朽的艺术价值。这样,艾楠作他的模特就是值得的了。他望了一眼白裙紫衫的艾楠,V形领处露着深深的乳沟。这样青春勃发的身体,和那具骷髅躺在一起是多么让人触目惊心啊,摄影家仿佛已经看见了他的作品。

    正在这时,屋里又响起了二胡的声音,这次拉的是《金蛇狂舞》。刘盛一身酒气地冲了出来,嗓门很高兴地说你们站在这里做啥,蕨妹子跳舞了,还不赶快进屋来看。

    蕨妹子还是穿着那条吊带式红裙,裙裾下是一双光脚。艾楠和摄影家走进去时刚好看见她转了一个圈,然后身子像蛇一样扭动。她的双臂举向空中像蛇信子在丛林中探索。然后,她的目光和舞动的双手一起慢慢落下,当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时,那种安静和细若游丝的音乐一起让观看者也屏住了呼吸。突然,琴声大作,蕨妹子闪电般地张开双臂狂舞起来。一双光脚将地板踏得“咚咚”直响。她向着酒桌边的汉子们舞过来,像一团火一样飘来飘去。舞过刘盛身后时她伸手越过他的肩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后又旋转到桌子的另一边去了。艾楠看见她忽闪的眼睛中满是狂喜,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艾楠第一眼看见时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突然,音乐停了下来,蕨妹子舞到墙边停下,她平举双臂背靠壁板像雕塑般一动不动。与此同时,几道白光闪电般飞向她,“砰砰砰”的声音过后,几把飞刀已经钉在了她身体周围的壁板上。顿时,屋内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光着上身的黑娃走上前去牵住蕨妹子的手,两人向大家弯腰谢幕,这种煞有介事简直像一场正式的演出。所有的人拼命鼓掌,有人将酒碗抛向了空中。

    蕨妹子一挥手说,大家继续喝酒吧。她走过来拉住艾楠的手说,你今晚躲躲闪闪的,有什么心事吗?听我的,任何心事喝了酒就好。你不知道,我们一聚就是通宵,保证你离开风动镇后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晚上。

    艾楠无奈地在桌边坐下,趁着满桌人闹哄哄的声音,她对坐在旁边的摄影家低声说道,等一会儿,我们溜出去透透空气。

    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这里仅有的玉米地维系着他们的生存和繁衍。丁老太婆的房子独立在一处山坡上,天很黑,这房子远看去像一块蹲着的岩石,看不见窗户,也没有红光来把窗户画出来。

    “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艾楠停住了脚步,在漆黑中拉了摄影家一把说:“看见了吧,没有什么红光显灵的,我们回疗养院去吧。”

    艾楠从蕨妹子那里溜出来只是因为心里发慌。她注意到满屋的酒客中除摄影家有点心不在焉外,其余的人都进入忘我境界。刘盛满脸通红地谈起了这山中可能存在的古化石,似乎他和徐教授进山去走了两天就已经成了行家。徐教授更是来了精神,又讲起了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小行星撞来地球的事,山崩地裂,烟尘罩在天空久久不散,地球开始了两千年的黑夜和严寒。灭绝了,所有的生物都灭绝了。这天脊山和风动镇,当时也许是深海里盲鱼产卵的地方。这种鱼没有眼睛,所有的生物都没有眼睛,千年黑夜,要眼睛来干什么呢?徐教授的舌头已经发僵,他的目光从众人的缝隙中投向门外,仿佛在院子里的正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那一个黑夜。

    艾楠拉了拉摄影家的衣袖走了出来。这是一个月黑天,人站在野地里像置身于一口深井之中。摄影家建议去镇东头,看一看老太婆是怎样显灵的。艾楠说不,深更半夜的,吓死人了。艾楠走出来只是想透透气,她感到头晕胸闷,在生机勃勃的人群中她看见自己的苍白无力。这是怎么了,在上海那样生机勃勃的大城市里,她都从未产生过失落感和被边缘化的感觉。她的车挤在车流中前进,她从公司大门到电梯的距离就已经用手机办成了三件重要的事;她和她的团队已经能像鲨鱼一样为公司觅食;她的计划的箭头射向四面八方时她看见了自己的笃定与自信。然而,在这深山僻地的晚宴上,她突然感到有小虫子在嚼着她的心,心已空洞,她无法弄清楚这种感觉。

    刘盛与她不同,或者感觉相同而表现形式不一样吧,艾楠看见他一醉方休的样子心里就升起一种难受,同情中夹杂着一点点厌恶。刘盛是个好酒的人,结婚后艾楠很快就感受到了这点,他说是遗传没有办法。他的父亲、他的爷爷就是血液中没有酒精就要流速减缓的人。可是,刘盛很快为此付出了代价。大概是结婚不到半年的一个深夜,他酒醉回家后连声说完了完了,他陪客户喝酒时将一份公司的机密材料搞丢了。这是严谨的、虎视眈眈并且你争我夺的商业社会对刘盛的遗传基因作出的第一次打击。他受到了处分,并且这么多年来在企划部主任的位置上不能升迁也与这次错误有关。这次好了,在远离文明社会的这个山谷里,他的本能向近五年来的克制和如履薄冰做出反扑,这让艾楠在模糊的失望中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沉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4-3 01:21

“其实,曾大嫂那样的女人真不简单。”艾楠在黑暗中对摄影家说。此时,他们已经默默地走下了疗养院外面的山坡。艾楠嫌长裙有些绊脚,便将裙裾捞起来在腰上打了个结。总之是在夜里,也没人会看见她的这种奇怪装束。

    “哦。”摄影家对艾楠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你是说,她能够看见老太婆显灵?”

    艾楠说摄影家想错了,她是说曾大嫂靠着一点玉米地敢于生下三个孩子,有罕见的勇气。还有她的丈夫,远走新疆打工挣钱来支撑这个家,也有点西出阳关的壮士之概。他们都活得从容而昂扬,不像大城市里的人活得战战兢兢的。

    “你这是想错了,他们这样做是愚昧。”摄影家说,“大人都没活好,生那样多孩子干什么?这是受罪。”

    这话刘盛以前也说过,尤其是艾楠不小心怀孕以后,刘盛便念叨着说条件还不成熟,他的惶恐中有种担当不起的感觉。艾楠坚持要留下这个孩子,在肚子里怀了四个多月,一直到公司要给她作重大升职的消息传出,刘盛的劝说才生了效,不过引产之后,艾楠总觉得自己顺应了这个决定是鬼迷心窍。

    “但是,一个不敢生孩子的人,是不是太懦弱或者太自私呢?”艾楠望着摄影家黑色的面影说。在漆黑的夜里,艾楠觉得说话下意识地大胆一些。她接着对摄影家说:“蓝墨,你40岁了吧,就没想过结婚生子的事?”

    “哦,我不想成家。”摄影家毫不犹豫地说:“成家就意味着你接受了这个社会的规则,你必须去争得财富和身份。有了孩子后,你还得将安全伞撑得更大。这样,世俗的规则就简直成了你的上帝,你得为了这个家的生存和荣誉而战,一直到你变老以后才发现你自己其实一无所获。”

    “那么,我们究竟要什么呢?”艾楠在暗黑中问道。此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风动镇的街口,再往前,黑色的屋檐狰狞地夹在两边。艾楠猛地清醒过来,随便散散步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呢?

    往这个方向走,摄影家倒是有意的。不论是刚才喝下去的酒还是对摄影作品的创作冲动。这两样东西都使他现在浑身发热。他要将艾楠带到现场去说出他的想法,他要艾楠理解这幅神奇的画面,然后在现场破除畏惧后答应与他合作。

    去镇东头必须穿过风动镇的街道,而这座多年无人居住的小镇此时像一头肚腹空空的野兽蹲在黑暗中。艾楠说该回疗养院去了,刘盛和蕨妹子他们会发现他俩不在而着急的。

    “放心吧,他们已泡在了酒中,什么也发现不了。”摄影家对艾楠说:“镇东头那个老太婆显灵,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艾楠仍然说不,她害怕。摄影家说这事也许与你梦中遇见的小女孩有关呢。你想,老太婆显灵时,窗户上满是红光,而那个叫曾大嫂的农妇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儿就在她的胸部咬了一口。这事与你的经历有点相似,只是一个在梦中一个在梦外。我们得去看一看,证实一下万老板讲的是不是真的。摄影家当时就注意到,万老板将刘盛从酒桌边叫出来讲这事时,艾楠在旁边听得胆战心惊。

    果然,要证实或破除这种惊恐的冲动给了艾楠勇气。他们像鬼影似的进入了风动镇暗黑的街道。为了给自己壮胆,摄影家高声说话。

    他说903信箱还存在的时候,一到节假日,上万工人从天脊山上涌下来,这镇上一定热闹非凡吧。艾楠“哦”的一声没有说话,她想到了刘盛的老爸,她想到了人怎么过完自己的一生其实并不由自己做主。

    突然“咪嗷”一声猫叫惊得艾楠毛骨悚然。抬头看去一对绿幽幽的眼睛正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万老板的小饭馆外面了。主人在蕨妹子那里喝酒,三只猫成了这镇上惟一的活物。

    这死城般的气氛终于让艾楠和摄影家的故作镇静荡然无存,他们拉着手脚步混乱地往前跑,一直到出了镇东头才松了一口气。没有了两排黑色屋檐的压迫,镇外的山坡和夜空反而成了安全之地。

    他们很快便找着了那座独立在山坡上的房子,远远望去,那房子就像死去的老太婆一样悄无声息,也不见窗户上有显灵的红光。

    “我们进屋去看看。”摄影家提议道。

    艾楠大惊,不仅对这个提议感到害怕,还对提出这个想法的摄影家本人也感到害怕起来。夜很黑,身边的这个男人顿显鬼魅之相。

    “半夜三更的,你要进屋去干什么?”艾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气凛然,但说完后牙齿却有点打颤。

    摄影家正想解释,突然,他看见一个黑影正向老太婆的房子移动。艾楠也同时看见了这个黑影,像是一个人,从山坡那边飘过来,一直走进老太婆的屋里去了。

    谁敢住进老太婆的屋里去,与这具干尸为伴?艾楠想凡是人没有这种需要和胆量。这时,老太婆的窗户上泛起了红光。那红光有点动荡,仿佛屋里有人在走动。

    尽管作了不少思想准备,摄影家还是没有想到红光真的出现了,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万老板听来的传言。并且,红光之前有一个黑影进了屋去,那是老太婆的魂回家了吗?

    摄影家和艾楠跌跌撞撞往回跑。艾楠说别看那窗户,也许眼睛会瞎的。摄影家说没那么可怕,也许还是该进屋去看一看。他想尽量掩饰自己的恐惧,不然以后的摄影创作就完蛋了。他坚持说着鼓励艾楠的话,但声音却是颤颤的,他感到自己的背上已经出了冷汗。

    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小镇漆黑的街道中心亮着,摄影家狠狠地嘘了一声,那只猫像精灵似的窜上了屋顶。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4-3 01:23

我曾经在一处陌生的房子里住过七天时间。所谓陌生,就是这房子既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旅馆———天下的旅馆都有一个样的布局,所以说不上陌生。

    当时我从四川去上海办理一部书稿的出版事宜,一个当地的朋友将他的房子提供给我暂住。他刚搬了新居,原住宅暂时闲置,他便让我住这里,也可节约些开销。

    白天在外忙碌,晚上回屋后,心里总有些别扭的感觉。这主要是因为屋里保留着原有的家具———黑色的皮沙发、大床和空荡荡的衣柜。被人长期使用过的东西被遗弃后总是散发着凉气和神秘,尤其是那个空无一物的大衣柜,我每晚往里面挂外套时总有种孤零零的感觉。

    这是一幢七层楼的住宅,每层住两家人,我住在五楼。楼梯很干净,每天上下楼时没遇见过一个邻居,家家房门紧闭,好像我是独居在这楼里似的。

    说实话,每晚住在这里总有点惴惴不安。人是环境的动物,完全的陌生感和空荡感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依靠似的。我在屋子里走动,眼光碰到墙上大镜子里的自己时又赶快闪开,我不愿意多看这个穿着睡衣戴着眼镜的家伙。

    尽管心里一直无端地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却平安地在这里度过了六个夜晚。第七个晚上,我早早上床睡觉,因为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望了一眼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然后关灯睡觉。

    夜半醒来,听见婴儿的哭声,这是谁家的宝贝呢?我没有在意,翻个身继续睡觉。婴儿的哭声一闪就消失了,黑夜静如深水。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让我毛骨悚然,这声音很近,好像就来自隔壁的邻居家。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听见尖叫过后的女人哭了起来。

    我有点紧张,想像着隔壁的情景———一个婴儿突然摔到了地上,或者是突然病了,甚至是死了,年轻的母亲正惊恐万状……

    这时,我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女人的哭声在楼道里响起来。我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出去看看。没想到,我正走到门后时,敲门声就突然响了。

    我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年轻女人。门的打开和我的出现可能都出乎她的意外,她惊恐地倒退了一步,喘着气说:“你、你是谁?这屋里不是没人住么?”

    我赶紧声明我是房主人的朋友,住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那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住在你这里是不是?”

    我头脑里“嗡”的一声,连连说是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的。那女人坚定地说,她刚刚看到那人走进我的屋里了。说完,那女人一头冲进我的房间,一边举目四顾,一边哭喊道:“我的孩子,你出来吧……”

    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老妇人,从穿着看像是一个女佣。她扶着年轻女人的胳膊说:“艾楠,艾楠,咱们回去。”

    这个叫艾楠的女人身体往地上瘫下去,女佣示意我帮忙,我便扶住她的另一支胳膊,和女佣一起将她扶回了隔壁的房内。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住房。女佣让女主人在床上躺下,又给她喝了两口水。她面容清秀,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拉上卧室门之后,好奇心让我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沙发上放着一个玩具娃娃,穿着公主裙,大眼睛仿佛正望着我似的。

    “先生,给你添麻烦了。”女佣已给我端了一杯水来,“你坐一会儿吧,看看艾楠还会不会再起来乱跑,我一个人劝不住她的。”

    女佣是个健谈的人,不一会儿,我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不过,知道之后心里却更加恐惧。尤其这是夜半时分,尤其是女佣在谈话过程中屋里又断了电,可能是保险丝被烧坏了吧。女佣点燃蜡烛继续讲,我喝光了杯里的水,仍觉得心里发紧。

    艾楠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主管,今年27岁,已经结婚两年了。她的丈夫叫刘盛,是一家企业咨询公司的部门主任。小两口很能干,能挣不少钱,女佣说这让她上超市时也很骄傲———各种东西都可选最好的,价格贵一点没关系。前几天,艾楠刚去医院做了引产。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她一直坚信怀的是一个女孩,这让她喜欢。做引产前艾楠和刘盛商量了好几个晚上,还吵了架,最后还是决定将孩子做掉。做引产的原因是艾楠可能升任地区经理,估计在几个月后公司就将做出这一决定。但是,艾楠到那时正挺着大肚子,或者正在生孩子,这一升迁很可能由此泡汤。地区经理有二十多万元的年薪,这比艾楠或者刘盛现在的收入高出两倍,刘盛说了为此做引产是值得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4-3 01:24

做引产后,艾楠在家休息,怪事就接连发生了。先是艾楠的卧室门半夜时被莫名地推开一条缝,而艾楠和刘盛都坚信是闩好了房门后才睡觉的。接着客厅里这个玩具娃娃老是自己移动位置,这是艾楠的女朋友知道她怀孕后送来的礼物。但这娃娃现在却显得让人捉摸不定,睡觉前都看见她放沙发上的,早晨却发现她在地上躺着。艾楠还发现她有眼泪,刘盛却说是在什么地方沾了水。更可怕的是,今天夜里艾楠听见婴儿的哭声,她起床来到客厅,正看见一个黑衣人抱着婴儿往外走,她追了出去,看见黑衣人一闪进了隔壁的房门。

    “没有人进我的屋子。”我肯定地对女佣说。

    “我也觉得是艾楠看花了眼。”女佣说,“这楼里没有谁家有婴儿,她听见哭声也是错觉。”

    不过,婴儿的哭声倒是真的有过,我也听见了的。女佣听见我的证实有点害怕,她说她刚才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艾楠的丈夫怎么没在家?”我望着壁柜上的一张结婚照问道。照片上的男士浓眉大眼,高出艾楠半个头。

    “刘盛在医院守护他的老爸。”女佣说,“他的老爸以前在四川搞三线建设,退休后才回到上海,没享几年福,却得了癌症,家人都对他瞒着诊断结果的。”

    这个夜晚的经历让我回房后想着也有些害怕。天亮前,几乎不敢睡觉,老担心抱着婴儿的黑衣人出现在我房里。第二天我直奔机场,飞机升空之后才感到一阵轻松。后来,我上海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来说,我曾经遇见的那户邻居已经搬家了,迁往了上海的一处高尚住宅区,住的都是中产阶层以上的人,我朋友说话的口气分明有点羡慕。看来,过往的事都是虚惊,我也将这段经历逐渐淡忘了。

    转眼三年多时间过去了,当我再次去上海办事时,在一家大型超市的门外却意外地遇见了艾楠。这位女邻居显然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她穿着一条质地高贵的长裙,手臂上戴着黑纱,牵着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款款而行。我听见小女孩在说:“妈妈,我们还去哪里呀?”艾楠弯下腰将她抱在怀中,对她亲热地说着什么。

    这一刻,我惊呆了,她怎么会有一个3岁多的孩子呢?那黑纱又是怎么回事?突然,我看见了走在艾楠身后的女佣,这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拎着一大袋东西面无表情地走着。我紧赶上去和这女佣打招呼,她愣了一下认出了我,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什么也别问,艾楠有了一个鬼孩子。”说完,她便撇下我紧追着艾楠去了。

    这个下午,我心神不定地站在上海的街头发愣,受职业的好奇心驱使,我决定给我的朋友打电话,要他带我去拜访他这个过去的女邻居。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艾楠。她的门外停着一辆越野车,客厅里放着很大的旅行箱。她说她刚从四川的大山中回来,她慢慢地给我讲起了她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整个谈话过程中,男主人一直没有出现。

    艾楠的讲述使我产生了写作这本书的冲动。不过,我答应了当事人在书中使用化名,想来这是读者可以理解的。

    刘盛当天夜里并没有意识到这事。他喝了很多酒,连怎么回到房间的也记不起来了。大约是蕨妹子和石头搀扶着他回房的。醒来时已近中午,这才发觉是他一个人在房里。努力回忆昨晚的事,依稀记得喝酒的后半段就少了艾楠和摄影家两个人,而天亮前回到房间时,也没看见艾楠的影子。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事惊动了南边院子的蕨妹子等人,是徐教授慌慌张张跑过去告诉她的。徐教授说当晚没等到这两人回来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蕨妹子也有些紧张,便叫黑娃带着他的兄弟们赶快分头去找。

    刘盛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在灼人的阳光下,他半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山脚和树丛,艾楠到哪里去了呢?无论如何,在这荒凉的山谷里她是无处可去的,刘盛相信她在下一刻就会从山坡下迎着他走来。然而,一直到他被太阳晒得发晕钻到一棵树下的阴影下时,一阵凉风才使他意识到艾楠可能就此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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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谁在等你》--作者:余以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