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26
那个年轻医生相当冷漠。宋建平一眼就看出来,那冷漠是装出来的。他冷漠是因为他不自信,宋建平也曾经这样年轻过。这是宋建平自工作以来,头一回,从一个纯粹病人的角度去观察他的同行。换句话说,他是头一回,以一个纯粹病人的身份坐在他的同行面前。
林小枫亲自开车把他送进了这所医院,送进了男科。幸而男科不方便女士入内,否则,她会亲自陪他就诊。
这医院里肯定也有他的熟人,即使没有直接的,曲里拐弯的也能找到。但是,他没有机会。事先,不知道来这里;一路上,林小枫始终与他在一起;进男科前,又把他的手机缴了去,说是替他拿着,万一他做检查需脱衣服什么的。
年轻医生低着头,手在病历上刷刷地写,嘴上问:"你们这种情况持续多长时间了?"
"很长时间了。"
"多长!……半年?一年?"
"……得有一年多了。"
"你是根本不想呢,还是,想而不能?"
宋建平沉吟,他不知该怎样回答对自己更有利。他必须把所有因素都考虑在内:医学的,人事的——谁知这人是不是林小枫的熟人?
年轻医生抬起头来,"嗯?"惜字如金。
"我感觉是,后者。"
"想而不能?"
"想而不能!"
"这一年多来,除你妻子之外,你对别的女人,没有过冲动?"
"没有!"这次他倒是回答得很快——过于快了,引得医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他身上不由一阵潮热,出汗了。
年轻医生进一步解释——很像是一种诱供:"不是说你怎么样了,而是说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幻想,性幻想。"
"没有。"宋建平死死咬定。
医生再也没问什么,拖过一本化验单,又在那上面一阵刷刷刷,尔后,哧啦撕下来,给宋建平,"去验个血。"
宋建平看化验单,化验激素水平。他拿着单子向外走时,护士已叫了下一个病人进来。
"下一个病人"是一个形容萎黄的中年男子,一对八字眉毛更使他看上去满面愁容,显然是这里的老病号了,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进门还没落座就开始嚷嚷,神情声音充满了焦灼,"大夫不行啊,药都吃完了,按点儿吃的,可这激素水平它咋怎么就是上不去了呢它?"
"还没化验怎么就知道没上去?"年轻医生颇不以为然。
"我有感觉!不行!怎么试怎么不行!……"
宋建平禁不住回头看那男子一眼,心情复杂,说不清是同情还是羡慕。
化验结果出来了。
林小枫看不懂化验单子上的那些符号,让他解释。他告诉她:正常。
不瞒她。首先是,不能瞒,基于那可能存在的"人事关系";其次是,不必瞒,激素水平低,肯定ED,但是不等于不低就不ED,如同瞎子是残疾人,不瞎不一定不是残疾人一样。按照逻辑学的说法,这是个大概念小概念的问题,二者不是对等关系,是一个涵盖与被涵盖的关系,因而仅一个激素水平的化验结果,不足为凭。
宋建平拿着化验单进了诊室,林小枫在外面等。过一会儿宋建平出来了,将病历呈报给林小枫。林小枫阅:结论,ED(功能性)。
站在诊室门口,林小枫对着那病历看了许久,不声不响,不知在想些什么,令宋建平不安。之所以不安大概因为ED后面括号里的那三个字:功能性。
后来,有一次,刘东北问他的检查结果,他如实说了。刘东北马上敏锐地把这个问题给拎了出来:功能性——还有什么性?宋建平:器质性。刘东北:有什么区别吗?宋建平:器质性就是说你的身体有问题……话未说完刘东北就大笑着打断了他:明白了——功能性就是你的思想有问题。
话糙理不糙。
宋建平担心的,正是林小枫会就"功能性"提出质疑。他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她问,他如何答。功能性ED也是ED,一如心理问题也是问题,精神病也是病的一种,甚至比一般疾病更严重待遇更高,杀了人法律上都不予计较!……这样想着就激动了起来,心身充满了一种临战前的亢奋。他严阵以待。对方就是不吭气。
宋建平终于沉不住气了,
"小枫?……小枫,我对不起你……"
她终于说话了:"不!建平,是我对不起你!"
她抬起头来,满眼是泪。原来,她久久低头不吭是因为了这个。
宋建平顿时感到内疚歉意,甚至觉着自己有一些无耻,为掩饰,他一把搂住妻子的肩膀,温和地说:"走吧。"
林小枫泪汪汪道:"没说怎么治吗?"
"这种病……西医……"宋建平摇了摇头,"主要还是在调养吧。"
这天,林小枫去了中医研究院,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挂得了一个十四块钱的专家号。候诊的走廊里坐满了人,大部分是男人,少部分是陪男人来的女人,只有林小枫一个女人是独自前来。她今天来,是来探路。宋建平时间宝贵,她得把一切都调查好了,确定好了,再让他动。到这儿一看,来就诊的男人几乎是一水的、与宋建平差不多岁数的中年人,更证明了当初宋建平对林小枫的解释不是托辞,不是她认为的"另有渠道"。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27
"27号!"专家的助手从诊室探出头来,叫号,"宋建平!……宋建平!!"
林小枫这才被从沉思中叫醒,慌慌张张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向诊室里去,引得所有前来就诊的人们一齐向她看去:怎么回事?
助手也是满脸疑惑,拦住林小枫问:"你是宋建平吗?"
林小枫先说"是",又说"不是",镇定下来后如此这般解释一番,方才被放了进去。
专家六十多岁的样子,鹤发童颜,看着就给人一种经络畅通、血脉旺盛之感——来之前,林小枫曾翻阅了不少有关"ED"的中医书籍,对中医原理已然略知一二——当下林小枫决定,下次带宋建平来,就挂他的号。专家看了林小枫呈上来的西医检查报告,尔后道,不见病人他不能下药。林小枫问能不能治,专家的回答仍是,不见病人说不好。绝不敷衍塞责,绝不大包大揽,一副严谨科学的大家风范,令林小枫肃然起敬。尽管费了大半天工夫得到的只是这么两句内容相同的回答,但林小枫已经满意了。这正是她要的结果。倘若那专家当即就给她开方抓药,林小枫肯定会否定了他。
林小枫开车回家,心情异常轻松,是那种突然发现与所爱的人的所有矛盾,都是自己的责任之后而产生的一种轻松。她打开了车里的音响,车厢里,立刻响起了雅尼的《夜莺》,优美得令林小枫热泪盈眶。在竹笛与小提琴奏出的仿佛天籁般的奇特旋律中,林小枫觉得她该知足了,该珍惜了,不能再由着性子"作"了。
回首自己这一阵子的表现,林小枫竟有了不忍卒想之感。自己何时为何成了这个样子?变态一般,疯了一般,纠缠不休,喋喋不休,甚至有一次,明知他第二天有手术,就是不让他睡,就是要让他陪着自己不睡,怀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恶意快感,为了什么?为了他的步步高升,为了他与她的距离越拉越大,为了她内心深处由此而产生的危机感和恐惧?望夫成龙、望夫成龙,为什么"夫"一旦成了龙,女人就会忘掉自己的初衷?没钱的时候,想有钱;有了钱没人的时候,又想有人,要求太多了,太贪了,太自私了!
在竹笛的清脆空灵与小提琴低婉柔转的交织声中,林小枫毫不留情地检省了自己,解剖了自己,同时,提醒自己:林小枫,当初,这可都是你的选择,当生活轨道已按照你的愿望、设计实现了的时候,你不能因为自己当初的考虑不周,就迁怒对方、殃及对方。比比周围你所接触的其他有钱男人,刘东北也好,肖莉的前夫也好,宋建平已然是太好了。
思维曾在"考虑不周"这个词上顿了一顿,但是未及深想,就滑了过去。也许不是"未及"深想,是"不想"深想。离开学校,离开她喜爱的学生、喜爱的职业,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消弭的一个痛。她本能地要躲开它。想而无用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想。
在林小枫的耐心说服下,宋建平跟着她去看了中医,抓了药。从那后不久,宋家开始洋溢起中草药的药香。那药香是如此浓郁淳厚,经由宋家的窗缝门缝飘出,经久不散……
这天上午,腹外一下子做了两个大手术,两例肝移植。原本准备的是做一例,因只有一个肝源;不料手术前两天,突然又接到四川成都某关系户的通知,有了一个新的肝源。于是马上派人去取肝,结果,两个肝同时来到,同时到就得同时做。一般来说,如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肝脏的异体移植,成功率就会比较高。
两个手术宋建平都得亲自参与,出了这个手术室进那个手术室,关键时刻,亲自上台,从上午九点一直做到晚上九点。十二个小时滴水未进粒米未进,倒也没觉着渴没觉着饿,精神高度紧张亢奋。肝源来之不易,生命岌岌可危。两个病人有一个才三十九岁,是个成功的民营企业家,旗下资产上亿,因工作需要喝酒过多导致了肝硬化,后转成肝癌。应当说这是一条硬汉,创业过程中几上几下都没有放弃,他能成功是他性格上的一个必然。但就是这样的一条硬汉,得知死之将至时,哭了。哭着,他对宋建平说,救救我;又说,现在如果能选,是做一个健康的普通平民还是做一个目前的我,我不做我。
两例手术都很顺利、很漂亮。
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儿子当当早就睡了。妻子小枫在等他。夜宵已经做好,鸡汤小馄饨,撒了香菜末和胡椒粉,宋建平一气吃了三大碗。一天未吃,这种连汤带水的食物最合适。既能饱其肚腹,又不致撑着。吃完了,洗个热水澡,从里到外的舒服。大屋的房顶灯已熄了,台灯柔柔,宋建平穿着浴衣往床边走,全身筋骨酥松,只想一头倒下,睡一个好觉。明天肯定轻松不了,明天是那两个术后病人的关键,需严密观察,及时处理可能出现的问题。外科医生光手术漂亮不行,光手术漂亮那只是个开刀匠,如同鞋匠、木匠、缝衣匠。人体是一个大化学体,术后的观察处理非常重要。手术成功才只是一半的成功。
这时,他看到了在床头柜上等着他的那碗棕褐色的中药。
早一碗,晚一碗,雷打不动。
那中草药累计起来,得有一麻袋了。
若在平时,他就忍了。明知没用,让喝就喝,可是今天,他不想喝。首先是刚刚吃下三大碗馄饨,肚子没空;再者,每晚睡前喝下去这么一大碗液体,夜里就得起来撒一次尿。他睡眠本来就不太好,一起夜,半天睡不着,这一阵子就为睡不好觉他已然憔悴了不少。跟林小枫商量是否不喝,或停一段再喝,林小枫不答应。说是要抓主要矛盾,又说治病贵在坚持,还说她这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他,ED只是一个症状,反映的是整个机体的问题。应该说,她说得都有道理,可是今天他太累了,太想好好睡一觉了,加上还有肚胀,于是假装没看见那药,脱浴衣,换睡衣,上床,钻被窝,就想躺下——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27
"把药喝了。"语气是温柔的,态度是坚决的。
宋建平想反抗,不喝。冷静一想,得喝。因为喝与不喝的结果是一样的。喝了,难受,睡不好;不喝,她就得跟你没完没了地掰扯,还是睡不好。她还会因此不高兴;闹不好,还会吵着儿子。于是,喝,捏着鼻子屏息静气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去。结果那天夜里,中药汤加上鸡汤,宋建平起了两次夜。第二次起来后再就睡不着了,大睁着两眼躺在暗夜里——
熬。听着身边妻子均匀的鼻息,儿子那屋的悄无声息,暗暗自嘲:罢罢罢,苦了我一个,幸福一家人。
好不容易熬到天似乎是亮了,爬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借光看表,刚刚过五点,再睡无论如何是不能睡了,便随便摸了本书,去了厨房。在从卧室到厨房几步的路里,他脑子里想的是,得赶紧买房了,再这样近距离地厮守下去,他真的是受不了了。
当天终于亮起来的时候,当林小枫起来张罗早点、张罗当当起床上学的时候,宋建平疲惫地看着蓬着头趿拉着鞋忙这忙那的妻子,心里头是一片无望无际的苍凉……
刘东北辗转难眠,于难眠的煎熬中想起了他哥宋建平。确切说,是想起了他的ED。看来这世上还真的是没有绝对的好与坏。ED好不好?不好。但是当一个男人有需要而无法满足的时候,ED就比不ED要好了。就好比,在没饭可吃的时候,食欲旺盛比没有食欲会痛苦得多。
娟子就在他的身边,已睡着了。她的鼻息,她的体香,她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光滑洁白的面孔,对他无一不是一种撩拨,一种刺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要搁从前,他才不会管她睡没睡呢。不管她正在干什么,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要要。也能够要得到。有时娟子也会抵抗,但是只要他加大力度,她就会屈服。不是屈服于他的武力,而是屈服于他的意志。他要她的意志对她是一种撩拨,一种刺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事实上在这类女孩儿的意识深处有着一种她对外人绝不会承认的意识:她喜欢男性的强迫和征服。
但是现在,他不能动她。她怀孕了。从知道了她怀孕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动过她,至今,已然两月有余。实在熬不住时也曾经"自慰",事过之后不仅没有满足感相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这么做实在是对生活、对生命的浪费和亵渎!
娟子却一点都不体谅他。一如既往地要跟他一块儿睡。这个睡是睡觉的睡,指它的本意而不是那个被人借用了的喻意。她的妊娠反应很重,很难受,很委屈,正是需要丈夫关心呵护的时候,因而他一说要跟她分开睡她就生气,说他一点都不爱她,他爱的只是和她干那事。这逻辑完全没有道理却又让他无以反驳。这种认识上的差距实际上是性别的差异,性别的差异不可逆转。
娟子动了动,在睡梦中把一条腿搭在了他的身上,正好压住了他的小腹。他顿时全身一阵燥热,有一瞬甚至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了再说。但是不行,不能。他爱她爱她肚子里的他的孩子,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欲望就置她们的利害于不顾。曾试着抽出身来,怕惊醒她,没敢使劲,抽不出来。索性不动,直挺挺躺在那里,等待燥热过去。
忽然间就想起了陈华。陈华是他初中时期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既是班主任又是主课老师的老师,本身就具有了双重的权威性,加上那陈华本人又厉害,全方位的厉害:教学水平厉害,脾气厉害,乒乓球、羽毛球、篮球、足球无一不厉害,用今天孩子们的词说就是,"罩得住"。班里同学、尤其男同学,对他无不惧怕。背后一口一个陈华的叫,牛气哄哄;当面,恨不能一口叫出俩老师来,一个赛一个的乖。没办法,不服不行啊,谁叫人家比咱厉害呢?那时他们正在青春期,有着青春期的典型心理特征。服谁,口服心服;不服谁,心不服口也不服。曾有一个既没能耐又装腔作势的化学老师,就是生生被他们给挤走的。
青春期的发育当然不光是心理。那时他们常常会为生理上的发育好奇,苦恼,具体说,性发育。常常相互交流切磋,也为最后最关键的那一瞬究竟应该怎么做而焦虑。曾问过娟子,她们女孩儿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娟子会说根本就不,她们那时很少或说根本就不谈性,说女生根本就不会像男生那样下流。
曾经刘东北不信,但又想都这个年龄这种关系了,她又何必要为十几年前的另一个女孩儿装纯洁呢?就是说娟子说的是真的。一度这巨大差异很令刘东北迷惑,直到有一天方猛然悟出了个中原委:在性的问题上,造物主将"主动"的责任——抑或说,将人类繁衍的重任——交给了男性。主动光有欲望不行,还要有——权且说是——技术。女性既是被动一方,只需被动接受即可,这就难怪那些女孩儿不苦恼不焦虑了,还好意思沉着个脸指责他们下流,根本就是没有责任心嘛,站着说话不腰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拿着愚昧当光荣。
苦恼的不光是心理,还有生理。那部位常常会控制不住地就突然"起来"了。在某些情况下,比如正在听课或者正在吃饭,它起来也就起来了,它总有累的时候,有恢复常态的时候。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它不合时宜地"起来"就会给它主人带来很大痛苦。比如说,正上体育课,正跑一千米,它"起来"的一个直接恶果就是,要与相对变瘦了的短裤正面摩擦,那时恰恰又是它最娇嫩的时候,而体育老师如一头威猛无情的德国牧羊犬在一旁虎视眈眈,你还不能不跑,一跑一擦一跑一擦——真的是很疼的。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28
相互说起来,都有过次数不同的这种痛苦经历,又都对"它"无可奈何,后来,不知是谁,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中间流传开了这样一种说法:"它"起来的时候,就想陈华。只要想陈华,保证"它"想起也起不来了。
有一次,他路过一个中学,隔着铁艺围栏,看到一帮穿着清一色校服的孩子在长跑,他不由得站住了,久久地看,面带微笑,心想,不知他们有没有一个"陈华"。中学时期,十四
五岁的男孩子若有一个能罩得住他们的"陈华",是幸运的事。想到这里,刘东北不禁又微笑了。燥热消退了,身心平静了。
他感到了睡意。轻轻将身体从娟子腿下一点点挪出,起身,抱上枕头被子,预备向客厅去,去长沙发上睡。谁料这时,娟子习惯地伸出了一条胳膊去摸索他,他赶紧归位——她只要摸不到他就会一下子醒来——娟子摸到了他,满意地叹息一声,睡意蒙胧地要求"搂着我"。刘东北按她的要求做了。她不满意。"搂紧一点",她又说。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个样子下去他会根本睡不成觉。于是,小声用商量的口吻说: "娟儿,娟儿?我还是去客厅沙发上睡吧。……这样子在一起,我受不了。"
"嗯……不,我不想一个人睡,就要跟你一起……"
"娟儿,你得讲讲道理。你看咱俩,男的年轻,女的美丽,睡在一张床上,又不能在一起,这不是活受罪嘛!"
娟子不应。她已抱着他沉沉睡去……
这天是周六。刘东北在厨房炖棒骨汤,都说棒骨汤补钙,孕妇和胎儿都需补钙。娟子歪在床上翻看一本杂志。小时工在收拾屋子里的卫生。不大的家里洋溢着骨头汤的浓浓的香味,洋溢着家的安详、温馨。忽然娟子大叫一声:"我要吐!"
刘东北闻声冲了过来,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适的家什,两手伸了过去去接娟子的呕吐物,接完一捧甩到地上,再去接。正在收拾卫生的小时工看着,在心里撇嘴。
小时工来自河南农村,粗手大脚,三四十岁。她怀孩子生孩子的时候,不仅没让男人照顾;相反,一天都没歇过,直到生孩子的那天上午,还在地里干活。男人在外面打工,孩子出生那天回来的,男人远道进家,她就是刚生过孩子,也得给他做饭。给男人做了他最爱吃的手擀面。女人怀个孩子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她很想跟刘东北说,你越娇她,她就越娇,叫她起来干点活,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当然,她没说。人家两口子,愿打愿挨的事,用不着你去掺和。
小时工收拾刘东北甩到地上的呕吐物。由于那里面有早晨喝下去的牛奶,气味格外难闻,酸臭腥膻,凭小时工那么泼辣能吃苦的人,都得憋着气才敢往跟前靠。那男的却是一点都不嫌乎。小时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女人的男的,不由在心里暗暗称奇。小时工不会知道,这时候这个男人的心里除了爱,还有歉意,还有感激。
娟子从没结婚时就宣布,她不要孩子,她不想怀孕。不想从青春少女一下子变成中年妇女。当时刘东北同意了,说好好好。他以为她不过是一时的想法,随着时间推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变了。
比如他就是。原本对孩子毫无感觉,毫无兴趣,他婚都不想结怎么可能还会想要孩子?为这个他爸妈没少骂他——他们家是五代单传——没用,也就绝望了,不管他了。但是突然的,他就想要孩子了。不知为什么,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从看到那些长跑的中学生们开始的,还是跟老宋的孩子当当一块玩儿的时候开始的?那孩子太好玩了,有一次,甚至一本正经跟他讨论婚恋生育这样的深奥问题,告诉他,不一定非得恋爱才能生孩子。比如蟑螂,自己就可以生孩子。还用了一个非常专业的名词:单性繁殖。
如果仅是为了"传后"要孩子,刘东北没有兴趣。他是一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也绝不指望靠孩子养老。指不上。他自己不就是个例子?独子,但是,一旦长大了,就要离开父母去过自己的生活,完成自己的人生。至今,他在北京,父母在哈尔滨。他用他的工资,老两口用老两口的工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一生。养孩子不是生活的需要,是生命的需要,是在你生命的某个阶段时,对你生命的充实和补充。
但是娟子初衷不改。在这里,被刘东北忽略了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如果要孩子,就得由娟子生不是他生。而娟子不想要孩子的最大原因就是,不想生,或者说,不想怀孕。不想把腰腹撑得像水桶,乳房弄得像布袋,搞得不好再落下一脸的妊娠斑——总之吧,不想从青春少女一下子变成中年妇女。
刘东北试图说服她,说服不了。指责她,指责她的自私,她反唇相讥:他要孩子不也是一种自私?让他无话可说。她的指责是一语中的。后来就不说。一说就吵,还说什么说?只是一想起这事,就闷闷不乐。
记得那天夜里,那一次,她格外有激情。是在事后,事后的事后了,她才告诉他,她在哪本书上看过,激情中受孕的孩子,会聪明漂亮;那书还说,这就是为什么私生子聪明漂亮的概率比一般婚生孩子要高的原因:激情不到一定程度不会偷情;反过来,偷情对激情的上扬也是一种有效刺激。那一次娟子没有采取措施,当确定受孕了后,才把这一切告诉了刘东北。说着说着她忽然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哭着,她说:东北,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的中年妇女,你还会爱我吗?她要孩子纯粹是为了他,为他宁肯与她的美丽青春诀别——他感动得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We are getting there together……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29
决心是下了,孕也怀了,但娟子还是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受刺激。比如今天早晨起来,早晨起来一般是她身体相对舒服的时候,胃空了一夜,就不觉着那么恶心那么难受了,身体一舒服就有了兴致,就想出去玩。出去玩就得穿出去玩的衣服,结果,试衣服时,兴致一下子给破坏了。几乎所有像点样子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原来肥得能伸进一只手去的裙子,现在扣子都系不上了,娟子当时就哭了,也不出去了,吃过早饭就蔫蔫地歪在床上翻书,一直歪到现在。刘东北就一直不离左右地陪着她,只在小时工到后,抽空出去买了一趟棒骨。
小时工收拾完了地上的呕吐物,顺便拿了个盆来给娟子放在床头。刚刚吐过的娟子对着盆又是一阵猛吐。食物早就吐完了,吐胃液,胃液也吐完了,吐胆汁,胆汁也吐完了的时候,就"哇哇"地干呕。这时刘东北在卫生间洗手,娟子的干呕声听得他又难受又担心,周围再无他人,只好向小时工请教:"她没事吧?"
书上说三个月过后妊娠反应就会减轻,但是照这么个吐法,等不到三个月过去人就该不行了。
"没事没事,"小时工总算有了开口的机会,立刻趁机阐述观点,"你用不着太娇她,越娇越娇,不就是怀个孩子吗?女人哪有不怀孩子的,自要怀了孩子,都这样!"
刘东北替娟子辩护: "不,她还是重。我们一同事怀孕,从开始到最后,没事儿人似的。"
"女孩儿,那就是因为她怀的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就重。女孩儿头发多,在娘肚子里毛毛扎扎的,就容易恶心,就容易吐。"
刘东北这才哭笑不得地闭了嘴。
小时工兴犹未尽,边干活边就刘东北给她的这个说话机会,说了许多,不停地说,手不停嘴不停,直说到走。
家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娟子看着刘东北,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笑: "以后咱们这个家可就热闹了,保姆,孩子,奶瓶,尿布……"
"娟儿,这就是人生。我们不可能永远年轻。"
娟子便不再说,只把头靠在了刘东北的肩上,静静地看着某处,若有所思……
三个月过去了,娟子的妊娠反应却没有过去,不仅没有过去,还出现了先兆流产的症状,偏偏这时刘东北公司里的事情特别多,娟子妈妈得知了这个情况后,火速赶到北京,把女儿接回了青岛家中。
刘东北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那个女孩儿。在一个酒吧里认识的。长得不如娟子漂亮,或者说,长得比较一般。以刘东北的条件,想找到比这女孩儿漂亮的非常容易,但是要想找到比她明事理、比她聪明包容的,就不那么容易。当然那也许不是她的聪明包容,只不过是客观条件限制之下的一种不得已而为之——她从不对刘东北提任何要求。物质上、感情上的,一概没有。倘若她提,如是物质上,刘东北可以给予一定范围的满足;如是感情上,刘东北会掉头就走。
在娟子走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时而幽会,没有规律,通常是,谁有需要了,谁就跟谁联系。他们在一起也比较谐调,幽会地点通常都是在刘东北的家里。
这天,娟子要回来了。回来前好几天,就打电话通知了刘东北。刘东北利用这段时间做了充分准备:让小时工一连来了三个晚上,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被罩床单枕套包括沙发罩,全部撤下洗了,完后自己又在各处细细检查一遍,直到确认不会有什么问题。 百密一疏,娟子到家后没多久,就在床上发现了一根头发,长长的,细而软的棕黄色头发。
娟子自怀孕后就剪成了短发。怕对胎儿不好,也再没有给头发挶过彩油。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粗而且硬。那头发显然是别人的。娟子的脸色变了……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29
如同当年肖莉家情景的再现:那根长发被摆在茶几上,不同的只是,这次谈判的双方是刘东北和娟子。再有所不同的,是刘东北和肖莉前夫的态度。
刘东北的态度平静温和,看娟子的眼神如一个宽宏大量的哥哥,"发够了吧?哭够了吧?那好,现在我们来谈一谈这根头发的问题。坦率地说,这头发是谁的我也不知道。"娟子一听又要急,刘东北摆手制止了她,"第一个可能,是你的,以前你也是长发,局过黄油……"
娟子冷笑:"我看你被套床单都换过了。"
"即使是刚换过都可能有头发。比如,洗的时候被搅在了里面,换的时候又被翻了出来。"
娟子睁大了眼睛听,肯顺着对方的思路走了。
"第二个可能,的确是另一个女人的。"这一次娟子就没急了,静静听他说下去,"比如,我的某一个女同事,我们在一间办公室里,她的头发会有很多途径被沾到我的身上,或说,吸到,静电所致,尔后又被我带到了家里。第三个可能,是保姆和她孩子的,我曾让她们在咱们家洗过一次澡——就算是不为她想,也得替我们自己想。她长年累月洗不上澡,身上那味,来咱家一次好长时间散不干净;若是不让她孩子来只让她一个人来洗,家里你不在就我,她要是往歪里想我可就窝囊死了——"
这时娟子的眼睛里现出一丝隐隐的笑意,把颀长俊朗的刘东北和那个胸大腰粗的中年保姆安在一块儿,不能不让人发笑。
第二天晚饭后,刘东北在公司加班时,小时工来了,一见娟子就不住嘴地说。先是夸刘东北,夸他的仁义,厚道;由刘东北的仁义厚道扩展到整个城里人,说城里人也有好人;由城里又说到她们乡下,说乡下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方便,想洗澡了,村后就有一条小河,伏天天热,尽着他们在河里扑腾;冬天天冷,就在家洗,烧上一大锅水,能洗一家子。到了城里,总共六平方米的个小屋,四个人,摆上床,身子都转不开,洗澡,怎么洗?就这六平方米的个小平房,没水没暖气,一月还要她们二百……
小时工有两个孩子,一女一男,都带到了北京。丈夫也在北京,给人搞装修。不过除小时工外,娟子还从没见过她的任何一个家人。
"你女儿多大了?"娟子问。这时的她已"显形"了,挺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跟在保姆身后溜达,边同她说话,边不住嘴地吃。这时正吃着的是一元钱一块儿、稻香村产的豌豆黄——必须是稻香村的——用牙尖咬一点,尔后,用舌尖抿,于是,齿间口内,便充满了豌豆的纯正的原始清香……她的妊娠反应已然完全过去,仿佛是为了补偿,胃口好得出奇。整天不住嘴地吃,正餐、零点、宵夜,吃得刘东北目瞪口呆。过去她唯一让刘东北遗憾的方面是,胃口太小,吃得太少,加上又爱吃个零食,到真吃饭的时候,吃两口就饱。夫妻过日子,"吃"是一块很重要的内容,相对而坐,大吃大喝,边吃边说,于心身都是一个满足。但要是一个不能吃,就会没有气氛,就会让另一个扫兴。为此娟子也很抱歉,没有办法。现在可好,倒过来了,刘东北都吃不过她,常常是刘东北让她扫兴了。
"周岁十三了。"保姆回答。
"留的长头发吧?"
保姆是短发。
"可不是!一直到这儿!"手在腰的上面一点比划一下,"洗一回得烧两壶水,两壶水得用一块煤。让她剪,不剪。这么大了,一点不知道体谅父母,到了城里,别的没学会,学会了臭美。"
娟子用牙尖咬下一点豌豆黄在嘴里心满意足地抿着,笑眯眯听保姆唠叨。
宋建平知道了这事后,简直难以置信,"她就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
"你看你这有事儿的,倒没事儿了;我这没事儿的,倒永远有事儿。"
从那天后,那个不眠之夜后,宋建平就拒绝喝药。他配合她已很久了,再配合下去身体非垮了不可。觉都睡不好,身体能好吗?林小枫倒没说什么,但是不说还不如说:她不光不说这事,别的事也不说了,沉默。又拿出了这个杀手锏,其杀伤力一点不比她的唠叨吵闹要少。
"你知道你缺的是什么吗,哥?——智慧。婚姻需要感情,更需要智慧,你比如说我让小时工带着她的孩子来洗澡……"
宋建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敢情那是你有意安排的?"
"对。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这头发的事情,古往今来的例子数不胜数……"
宋建平频频、深深地点头,他想起了肖莉。一时间心中感慨万端,说不清是佩服是不屑还是鄙夷,"东北,够有心计的啊。"
"是技巧。"
"那个女孩儿怎么办?"
"她无所谓。我们俩是事先说好了以后才——各就各位的。她就是一'北漂',北京再没什么亲人了,平时跟人合租一间地下�室。我�们俩在一起也算是互相帮助,互通有无,互惠互利。"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郑重建议,"我说,哥,你又不是真的不行,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寻找一点幸福?你这个样子无异于虚度光阴,浪费生命。当年,毛主席是怎么教导你们来着?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宋建平头摇得差点没掉下来,"不行不行,我不行。"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0
"你怎么就不行!"
刘东北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方点点头道:"你就是这种人!也罢。人还是得随'心'所欲,否则,只会更不痛快。"
"你这样做,心里就没有一点……内疚的感觉吗?"
"于己有益,于人无害,我干吗内疚?"
"也永远不告诉娟子?"
"当然。为了自己的轻松而忏悔、而把包袱卸给对方的事情,我绝不会做,那不道德。"
话说得全然在理无懈可击。本来,宋建平是想以长者、以监护人的身份教育或教训刘东北一番的,临到现场,才发觉他那一肚子的道理在这个年轻人的理论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这时,刘东北的手机响了。电话恰好是那个女孩儿打来的。她妈妈病了,住院了,她要回家一趟,至少得离京两个月,想在走前,跟刘东北再约会一次。其实按照怀孕的月份娟子现在已能行了,但是她不让他动,怕不小心弄坏了胎儿。他也就作罢,也是愿望不那么强烈。他对须瞻前顾后小小心心的做爱,兴趣不大。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另有着一条渠道的缘故。娟子回来后,他和那女孩儿仍然没断。都是利用中午,娟子上班中午不回来,偶尔回来,事先也都会给刘东北电话,让他开车接她。这时的刘东北已买了汽车,摩托车卖了。危险、事故都没能让他放弃心爱的摩托,孩子让他放弃了。有了孩子,生命便不再只属于自己,他要养育孩子,他得为孩子保重。况且,两个人的摩托也不再适合三口之家。即使如此——娟子的行踪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每次他和那女孩儿在一起时还是非常的小心,事后都要细细检查,为此,女孩儿还特地剪去了一头长发,剪成了和娟子一样的短发。这样即使不小心掉了头发,娟子也会以为是她自己的。电话里,刘东北答应她尽量想办法安排一下。
"东北,不要玩火啊。"宋建平警告他。
"放心。我有数。"刘东北这样回答。
智者千虑也有一失。他们的事情终于被娟子发现了。
是一个雨天。本来,雨天更安全。天好的时候娟子回来都要刘东北接她,雨天就不用说了。不知是因为雨天,还是因为即将别离,还是因为觉着安全,那一次,他们特别有激情,娟子开门、进门的声音,一概都没听到,直至让娟子走进卧室,目睹了他们的"现在进行时"。
娟子的不期而至非常偶然。乘杰瑞的车去某处取东西,杰瑞考虑到回来时正好路过娟子家,考虑到等娟子取东西回到医院没多久就该下班了,也考虑到天气不好娟子身子不方便,杰瑞让娟子取了东西后让司机带回来就可,她可由司机先行送回家里。
那一瞬,双方同时呆住。许久,谁都动弹不得。尔后,娟子一声不响转身走了出去。
刘东北下意识地从床上跳起去追,追两步又停下来,回去,穿衣服。穿裤子时腿怎么也蹬不进去,后来才发现,那不是裤子,是外套。从来镇定自若的刘东北,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惊慌。
细雨霏霏,如泣如泪。
刘东北开着车在街上转悠,车两边车窗大开,雨打进来,浇湿了一侧的车座,浇湿了另一侧的他。他全无感觉。
哪里都没有娟子……
宋建平下班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林小枫接当当放学回来,停好了车,一家三口下了车一块儿向楼里跑。楼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人。由于下雨,他们没有在意,等走过跟前,才发现那人是娟子。
"娟子?"两人意外地同时叫了一声。
娟子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楚来人后,一把抱住林小枫的腿,脸伏在上面,大哭起来。让她进家,不进;问她什么事,不说,只是哭,恸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小心肚子里的孩子。"林小枫劝道。
闻此言娟子说话了:"我,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她仰起水洗过一般的脸说,那张脸此刻惨白。
"胡说!"
"不是胡说,是真的,不要了。我要这个孩子是为了他,现在他、他、他……"
没再说下去。宋建平当即明白东窗事发,留下林小枫劝说娟子,带着当当先上楼回家,到家后就给刘东北打了电话。刘东北请他们务必帮忙把娟子稳住,他马上过来,同时承认:是,那事被娟子知道了。
宋建平在家给刘东北打电话的时候,林小枫一直在楼下劝娟子进家,说有什么事,进家再说。娟子只是摇头,只翻来覆去说,她想回家,她想家了,想妈妈了,问林小枫可不可以送她去车站。林小枫说可以,但是今天不可以,天这么晚了,得等明天再说;她就说那我现在去哪里呢?我不想再见到他。北京我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林小枫说可以住我们家嘛,你睡当当屋,当当和我们睡一起。听林小枫这样说,娟子怔怔地看着小枫,尔后,再次伏在她身上大哭。哭着,她说:"……从前我不懂,我根本体会不到你那些感情上的痛苦,你说的时候我还在心里嘲笑过你,小枫姐,对不起。……对、不、起!……"
从这些含含糊糊的话中,林小枫也明白了,这事与刘东北有关,并且是那方面的事。
刘东北赶来的时候,娟子已然进了宋家。宋建平站在楼门口等他,并拦住了他,"你不能去。她现在非常激动,你不能让她看到你……今晚她就住我们家了。"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1
刘东北闻此长叹:"从本质上讲,按性质来说,我还不如你。……就我说过的那三种背叛,心的,身体的,心身的。这里面最轻的,当属于我这种。这不过是一种生理需要,不过是为了解决一下问题……"
宋建平打断了他:"这些话你跟我说没用,你现在的裁判是娟子。"
"她还是个孩子,心理上尤其是。她哪里能懂得这些?"
宋建平点头,声音里不无责备,"是啊,她还是个孩子;一个怀着孩子的孩子,这事儿对她,是有些残忍了。"
刘东北这才不吭声了。从来都是振振有词,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被雨打湿了的半边身子,宋建平长叹:"东北,想不到你也会有乱了方寸的时候。"
"岂止是乱了方寸?我现在的感觉整个就是,世界末日。"刘东北苦笑,于自嘲中流露出了他的强烈痛苦,"这么着说吧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我还没有这么强烈地爱过一个人,彻骨彻心的爱。……就像那什么诗里说的,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
"人家那诗里说的是'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
"那是他的价值观,我现在说的是我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能为她把生命自由都抛了,怎么就不能为她克制一下自己的性欲?"
刘东北一字一字地道:"问题是这于她有什么损害?……她那边,不能碰;我这边,闲着也是闲着,饮食男女,食色性也——我做错了什么?"
"但是,人对自己总还是要有一些约束的,不能由着'性'胡来。咱们现在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你这样做,至少是违法。"
"不是违法,非法而已。"
"也差不多少。"
"本质的差别。违法是,反对;非法是,不提倡,不反对。"
"你把你这套理论去说给娟子听!"
"跟女人不能讲理,女人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一种动物,跟她们只能讲情。娟子是爱我的,这危机会过去的,我们的爱情不会那么脆弱!"……
医院餐厅。午饭时间。娟子一个人背对众人躲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吃着托盘里的食物。宋建平端着一个托盘走来,放在娟子的餐桌上,"娟子——"
娟子伸出一只手,掌心对他,"老宋,千万不要说什么!拜托!"
"不是说那个。我是想说,你是否再休息一段时间?你前期反应很重,身体亏损很大,大家也都知道,都会理解。"
"不能再休息了,再休息饭碗都难保了,医院里竞争这么厉害。……我本来是想回家的,都跟小枫姐说了,她帮我买票,她送我。后来一想,不行,不能因小失大,万一失去了这么好的一份工作,以后我一个人怎么办?"
宋建平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某种信息,有意识地说道:"放心,我会替你跟杰瑞说。退一万步讲,万一有什么的话,东北的收入也足够你们用的……"
娟子闻此只是淡然一笑,埋头吃饭,拒绝再谈。宋建平心中充满忧虑。
过一会儿,娟子抬头,对宋建平忧郁一笑:"老宋,今天我恐怕还得去你们家住,等有空我去租个房……"
"住住住!尽管住!……就是家里窄巴了点儿。"
"对不起啊,让你们仨人挤一张床……"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我们,我们无所谓,平时当当动不动也上我们床上去睡,主要是怕你不方便。……要不我看这么着,让你小枫姐带着当当去姥姥家住。……"遂马上意识到了这个方案的巨大漏洞,不无尴尬地笑着摆摆手,"不行不行!……我去姥姥家住?也不行。女婿到底是女婿,单独住丈母娘家,双方都不自在。"想了想,"哎,你可以去他们家住!老头老太太跟你小枫姐一样,都是热心肠。"
娟子看着宋建平若有所思,"小枫姐是好人,你也是好人,都是好人,还老闹矛盾……"
宋建平忙接着这话茬儿做思想工作,"这不就说吗,夫妻间没有不闹矛盾的。好人和好人,不一定就能成为好夫妻。"
娟子点着头道:"是啊是啊,好人和好人都不一定能成为好夫妻,更甭说好人和坏人了……"
"娟子,东北他不是坏——"
娟子神情一下子异常的严肃,"老宋,我们说过不说他的!"
娟子站在医院门外的路边打车,下午宋建平有手术,走不了,她只好打车去他家。一辆在医院门口停了许久的车无声地滑行过来,在娟子面前停住。娟子掉头就走,那车就跟着她走。娟子越走越快,带着六七个月的身孕,很快就气喘吁吁了。那车似乎是不敢再追,加快速度开到了娟子的前面,停下,车门开,刘东北从车上走了下来。
出事后二人第一次面对面。刘东北流泪了。这是娟子自认识他后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当即泪水夺眶而出。二人相对流泪。任风吹动着他们的头发,衣襟。一切都显得那样的苍凉,无奈,无助……
这天晚上,刘东北从厨房里把最后一盘炒好的菜端上了桌子。
"娟儿,吃饭。"
"不想吃。不饿。"
"不想吃也得吃,哪怕是为了孩子!"
"你就是为了孩子!"
"娟儿,不管你信不信,我也得说。这个关系是这样的:先你,尔后孩子!娟儿,平心而论,我找一个愿为我生孩子的人不是难事……"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2
"她呢?她愿意为你生孩子吗?"
刘东北绝望了,"娟儿,相信我好吗?我跟她没有一点儿感情……"
"没有一点儿感情就可以做那种事情——你是人,还是野兽?"
娟子抱着被子去沙发处。
"娟儿,我睡沙发!你睡床!"
娟子回过头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稳准狠地砸在刘东北的心上,"我不要再睡那个床!它让我恶心!"
娟子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娟子做了梦。
大学。正是新生入校的日子。一横幅大标语上书:"欢迎新同学入学!"到处都很热闹,新生入校,老同学迎接,帮着提东西,嘘寒问暖。
新生娟子守着一堆行李东张西望,神情紧张,终于,她开始叫了,不好意思大声,小声而使劲地:"妈妈——妈妈——"由于不敢离开行李走远,很是着急。
大四男生刘东北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清纯女孩儿,这时便走了过来,带点戏谑,"嘿!小女孩儿找不到妈妈了,是吗?"
娟子不由有点难为情了,"我主要怕我妈妈找不到我,着急。"
刘东北一笑,就不拆穿小女孩儿了,建议:"给她打个电话。她有电话吗?"
娟子小声说道:"我没有电话。"
刘东北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娟子接过手机,拨通了电话,找到了妈妈,于是惊喜,埋怨,撒娇……令刘东北在一边看得如痴如醉,一颗心已然为这个清纯美丽的女孩儿打动。女孩儿打完电话,把手机还给他,同时甜甜一笑:"我妈妈让我原地别动,等她。"
这时刘东北不失时机自我介绍:"我是大四的,叫刘东北。你呢?"
"我是新生。"
"这我知道。你叫什么?"
"娟子。"
"娟子——姓什么?"
"谁都要这样问!都怪我爸妈!"然后跟刘东北解释,"我爸姓纪,我妈姓袁。我生下来以后,我妈非让我随她姓,说女孩子姓纪不好。"刘东北不明白。娟子提示:"纪——鸡!"刘东北大笑。娟子说:"可我爸说什么也不干,不同意随我妈姓,最后只好折衷,把他们俩的姓拼到了一起,纪袁——娟!"
"知不知道你爸妈为什么谁也不肯让步?"刘东北笑问娟子,"因为你太可爱了,他们都想把你据为己有!"
女孩儿完全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只有脸红红地笑。阳光下,女孩儿的笑脸光洁到了耀眼,一时间,刘东北竟然看得呆住……
秋天的香山,到处是燃烧着一般的红叶。娟子和刘东北来到了山顶,头上就是蓝天,脚下是一波又一波的红叶。娟子兴奋地对着远方大叫:"啊——"回头一看,刘东北没有了。怎么找,也没有,她吓坏了:"东北!东北?东北——"
卧室里,刘东北听到了娟子的叫声,一下子从床上跳起,鞋都没穿,光着脚就冲了过去。客厅里,娟子仍没有醒,仍在梦中抽抽搭搭,仍不停地叫着东北的名字。
刘东北过去紧紧搂住了她,"娟儿,娟儿?"
娟子似乎是醒了,哭着对刘东北诉苦:"我做了个梦,梦见咱们俩去香山玩儿,都爬到山顶上了,你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刘东北"噢"了一声,紧紧把哭泣着的女孩儿搂在怀里。娟子是在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的,回到了现实里,眼睛里一下子闪出了愤怒和厌恶,用尽全力推开了刘东北,坐起身来。刘东北没有防备,被推得跌了出去。他爬起来,向娟子走去。
"你别过来!"娟子叫。刘东北还是过去了,并试图再次搂住她。不料他的手刚一碰到娟子,娟子立刻缩进沙发角落里尖叫起来:"别碰我!"
刘东北只好在距娟子不远处站住。这才明白,他认为的她的喜爱被强迫被征服是有前提的,那前提就是,她爱他;至少是,不讨厌他。他现在于她仿佛是蛇是蟑螂是癞蛤蟆。
如水的月光由客厅宽大的窗子倾泻进来,清冷,凄楚。
娟子在电脑前勤勤恳恳地工作,医务部女助理进来。
"娟子,我电脑出了点问题,上网上不去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查一下中华心内网站,听说上面有一条最新的纠正房颤方法。"
"成。"娟子马上应道,"我帮你下载、打印出来。"
女助理拍拍娟子的脸,笑道:"我们娟子一下子长大了。快当妈妈了的缘故吧?"娟子只是笑笑,没说话。
娟子的变化令刘东北不安。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像对付一个小女孩儿那样对她。一时间,他感到自己完全无法掌握她了。也不再哭,很少有话。吃完饭,就缩进沙发里,默默地翻书,时而也看电视。但只要稍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她其实没在看电视,只不过在对着电视屏幕想心事。
"娟儿,想什么呢?"一次,刘东北忍不住了,鼓足勇气问。她淡淡地:"没想什么。"刘东北硬着头皮没话找话:"明天该去医院做围产检查了吧?……我陪你去。我请个假。"说完细看娟子的反应。
娟子没有说话,像是默认。刘东北稍稍松了口气。宋建平提醒过他,娟子很可能不想要这个孩子了,看现在的迹象,好像还不是。
次日,刘东北陪娟子来到妇产医院。在一扇"男宾止步"的大玻璃门前二人分手,娟子进去,刘东北留下,留在了等在门外的丈夫们中间。但他没有坐下,而是不停走动。一对年轻夫妇走来,妻子的肚子大得快生了的样子,紧紧偎着身边的丈夫。刘东北看着他们,突然间热泪盈眶。他像是有所预感,心里头一直惴惴不安。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3
他的预感很准。诊室内,娟子对医生说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医生的第一反应就是惊讶。
"不要了?为什么?你的孩子很好,发育正常,各方面指标都正常。"
"家里临时出了点儿意外……医生,现在不要还行吗?"
"行是行,可以引产。不过你可得想想好,七个月了,孩子引下来后很可能是活的……会很惨的!"
"不要了,我真的是不要了。"
"你能确定?"
"确定。"
医生便拖过一本单子,手下龙飞凤舞,嘴里说道:"今天做不了,得预约。"
"需要多长时间?我是说如果做引产的话。"
"一个礼拜左右。"
"这么长时间!得住院吗?"
医生停住了笔,态度极严肃,"当然得住院!胎儿已经这么大了,做引产跟正常分娩的过程差不多。做还是不做,你再考虑一下。"
"做。"
刚走出诊室所在的走廊,刘东北就迎了过来。
"怎么样?"
"挺好。"
刘东北细细看她的脸,嘴上说道:"真怕有什么意外,最近你情绪一直不稳定——当然是因为我不好——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片刻后,不无讨好地又问,"孩子胎心多少了?"
娟子不耐烦了,"还那样!"
刘东北立刻不吭声了。他决定等待,以最大的耐心。他坚信,时间是疗伤的一剂良药。
预约入院的日子到了。娟子提前跟院里请了假,请了一个星期,说是身体不太舒服。请假时谁也没有过多地问什么,孕妇嘛,不舒服是正常的。
跟刘东北也是这样说。早晨起来的时候才说。主要是不想跟他罗嗦。饶是如此,他还是罗嗦了一会儿才走。问要不要紧。不要紧;又问晚上想吃什么他下班时候去买。不想吃什么。眼看他脸上流露出了难过她不由得有些心软,想她这个样子他都难过,要是知道了她要做的事情还不定得怎么难过呢。这样一想,就想给他一点安慰,补充说道:你看着买吧。刘东北闻之情绪立刻高涨起来。"好,我看着买!猕猴桃,棒骨,这两样是一定要要的,一个补维C一个补钙!"
他走了。听到了"咣"的一声门响后,娟子立刻起来,到窗口,向外看。窗外是上班的人流。过了一会儿,刘东北驾车进入了娟子的视野,娟子目送那车融入了滚滚的车流之中,眼睛渐渐湿润了。
娟子一个人在家里为自己收拾住院的东西的时候,林小枫到了。刘东北走后娟子就给林小枫打了电话,请她来一下,有一件事,需要她帮一下忙。怕节外生枝,没对她说什么事。林小枫也不多问,送了当当直接就从学校赶来了。
娟子说了她的事,她需要她送她去医院。林小枫大吃一惊。本以为娟子不过是心情不好,想找个人说说话聊一聊,压根儿没想到她会这么干。当初她说过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认为那不过是激愤之下的过激反应。孩子都七个月了,七个月的孩子生下来都能活了,这样做,对孩子是不公平的。而娟子的观点却是,那也总比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好,比生下他来让他受苦好。
林小枫很想即刻给刘东北打个电话,本能告诉她,这样做只会更糟;她深知责任重大,下决心阻止这件事情。跟在娟子的身后,来来回回地走。娟子在收拾东西,拿衣服啦,洗漱用具啦。
"娟子,你这样做太轻率了。"
娟子默不作声。
"娟子,这是大事,你得跟东北商量,他好歹是孩子的父亲——"
娟子只轻蔑地哼了一声。
"娟子,你冷静一点,东北他不过是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词儿,做了个含糊不清的手势,后又道,"一时软弱。"
说到这个,娟子站住了,"他不是一时软弱,他就是这种人,一种没有原则的人。随心所欲,及时行乐,肉体的需要,高于一切。"
其实林小枫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很难说出什么有力的话来反驳娟子,又不能不说,只好硬说,说出的话既没新意也没力度,倒有点婆婆妈妈,"娟子,他不是……年轻人嘛……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哪里就能没有一点波折了?……东北现在很后悔。老宋都告诉我了,真的!"
娟子只一笑,什么都不说,啪,关了箱子盖,"我们走吧,小枫姐?"
"不行!"
"那我自己打车走。"说着就提起了箱子。林小枫无计可施,只能从她手中接过箱子,帮她提着……
在去医院的路上,娟子一路无语。
决定做掉孩子绝不是孩子式的赌气,是娟子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这件事情使她骤然成熟,于骤然间张开了另一双眼睛。她用这双眼睛冷静地、冷冷地审视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决定跟刘东北分手。如果不做掉孩子,他们就难以分手;而现在不分手,将来怕还是会分手,长痛不如短痛。
这件事情的致命摧毁在于:他们已不可能再有性生活了——爱不爱都在次要——娟子不可能再接受刘东北任何肉体上的爱抚。不仅仅是因为他跟别人有过性关系、他的背叛,如果还爱,这件事应当能够得到宽恕。宽恕是一种只要主观上想,就能够达到的境界,而现在这事,已然超出了主观能够驾驭的范围。这件事整个动摇了娟子对性——她和刘东北之间的性——的认识。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4
她曾认为他们之间的性是爱的形式,事实却证明,就刘东北那方而言,那更多的是一种肉体的需要,她也可,别人也行。一念及此,娟子都会有一种被利用、受侮辱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叫她如何再接受刘东北的性?没有性,短时间内,刘东北可能还能够忍受,但是,他能永远忍受?他还不到三十岁,又是这么一个肉欲至上的人。不能。结果就是,娟子不能忍受他的性,他不能忍受娟子的没有性,如此,两个人除了分手,没有别的出路。
娟子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没接;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她又是先看了一眼,还是没接。于是林小枫知道,那是刘东北的电话。手机铃声停了,再响起来的时候,是林小枫的手机。林小枫看一眼电话,正是刘东北。于踌躇间她听娟子说:"小枫姐,我决心已定。你如果非要告诉他,只能是大家更不痛快!"
林小枫接了电话,"东北啊,"看娟子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娟子在哪里……"
娟子面无表情。
原以为到医院的当天就可以做,做了以后就通知刘东北——免得他找不到她着急——没想到得两天以后才能做,事先还得做一些常规检查,尿啊血啊什么的。这就叫娟子为难了。既然决定了分手,她就不想折磨他,不想让他为找不着她着急,但又怕告诉了他她在哪儿,他会赶在手术之前来阻止,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跟他就这件事�嗦,思来想去,有了主意。她拨通了刘东北的电话。
这时已是下午下班的时候,刘东北正在超市里采购,手里拎着一大兜猕猴桃站在肉摊前买棒骨。娟子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一看来电显示,他的心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感激。忙不迭接电话,一迭声地叫:"娟儿!娟儿!在哪儿呢?给你打了一天的电话你都不接,把我急得!中午还特地回家了一趟,你也不在,上哪儿去了啊你?"
"我在医院。怕你找不到我着急给你打个电话。我把孩子做了……已经做了。"
刘东北手一松,手里的猕猴桃哗啦落地。猕猴桃由兜里滚出,滚得遍地都是。他毫无察觉地呆立,脸上是一脸呆滞。他知道他已经完全失去娟子了……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4
"这事怪不着人家娟子!要怪,全得怪刘东北。早就看着他不地道,不是东西!"
"就这种人。他还是爱娟子的。"
"爱娟子!爱娟子还跟别人上床?"
"两回事。公平地说,他为自己的辩解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他为自己辩解?他辩什么解?他有什么可辩解的?"
"年轻人,一时需要,一时冲动,一时糊涂,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么说就没有是非了,噢,只要是他需要,怎么着都行。照这逻辑,流氓,小偷,强盗,都没有错,他那么做是因为他需要--我建议你以后也少和那个刘东北来往,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宋建平没再敢替刘东北说话,再说下去怕就会由彼及此,殃及自己。说来惭愧,刘东北娟子出事后,宋建平家令人窒息的沉默倒一下子缓和了下来,有许多事要二人一块儿商量,分头应对。需要两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关系一下子亲密起来也算顺理成章。和平来之不易,宋建平不想失去。
娟子打来了电话。电话从林小枫妈妈家打来。娟子出院后一直住在林小枫妈妈的家里,本想回青岛自己妈妈家住的,林小枫坚决反对。她等于是生了个孩子呢,刚生了孩子的人不宜舟车劳顿,须老老实实按照中国传统坐"月子"。林小枫曾经不信这个,认为是迷信,至少是一种惯性思维,看人家外国女人,生了孩子马上下床该干吗干吗什么事没有。于是生当当时她就也想仿效。也是当时工作太忙,孩子们面临期末。但是妈妈坚决不允。在妈妈的坚持和看管下她坐了月子,可惜没有"坐"好,趁妈妈没注意时改过作业,改的作文,写了不少的字。第二天就发现右手不对了,麻,握不住笔,遂没敢再轻举妄动;饶是如此,病根还是落下了,以后,只要写字稍多,甚至骑自行车握车把久了,右手都会麻,麻而无力。这才领教了违背传统的厉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土地上养的中国女人生了孩子就得坐月子。
在林家,娟子住林小枫他们的房间,南屋,大双人床,白天,从上午到下午,阳光一直射到床上;为了她来,林家还特地请了小时工,一天来两次,一次两小时,负责采购,做中饭和晚饭,做完了收拾。其实依照林小枫父母的本意,也是依照实际情况,让那小时工一天来一小时就够,做一些洗洗擦擦的粗活儿就够,剩下的家务活儿他们老两口完全能够对付,同时还锻炼了身体。之所以要安排小时工一天两次一次两小时,是为了娟子,为了让她能够安心。这期间,林小枫也是瞅点空就往家跑,干这干那,陪娟子说话聊天。都很体谅她,体谅她只身寄居他人家中的心情。
这天晚上,老两口有演出,林小枫为此还特地跑回来一趟,陪了娟子一会儿,直到九点才走。这天晚上老两口回来得比往常演出时要晚,演出后邀请方请老人们在一家广式餐厅吃了顿夜宵,吃完聊完就已经十点多了,等赶到家,都十一点了。在楼下看,家里一片漆黑,估计那女孩儿睡了。老两口轻轻上楼,悄悄开门,悄悄进家,进家后听到那女孩儿正在说话,就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家里头到处黑着灯,她在跟谁说话?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在打电话;再听一会儿,又听出是在给妈妈打电话。
"没事儿没事儿真的没事儿--"那女孩儿的声音里还听得出笑,虽说是强装出来,但是接着,那装出来的笑都没有了。
"我就是想你了妈妈……"这句话刚出口,女孩儿哇一声就哭了,哭着就喊了起来,"就是想你!想家!想爸爸!想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又说,"妈妈,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想回去,我想回家。……我不喜欢北京,一点都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不喜欢!……"
林父林母悄悄摸进他们的房间,怕惊动女孩儿,都没敢洗漱。进屋关上了门后,才开了灯。开灯后,林父一眼就发现了老伴眼中的泪,"玉洁?"
林母抹去泪,"听那女孩儿哭得,让人心酸……"
林父握住老伴的一只手,在床边坐下,"玉洁,当初,当时,你是怎么过来的?"
林母没有说话。
"这女孩儿好歹还有个妈,还能把心里的委屈跟妈说说。那时候你妈已经没了,我让你受了那么大委屈,你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林母还是没有说话,林父也不再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老伴的手……
次日,娟子提出要走,老两口由于事先心中有数,也就没再挽留,你再周到再热情也无法代替女孩儿的父母。走前,娟子给林小枫打电话。
宋建平接的电话,尔后叫来了林小枫。电话中娟子先是由衷感谢了小枫姐及小枫姐一家对她的帮助,又说了她下步的打算:回青岛老家。回青岛前先得回家把东西拿走,请林小枫开车帮她拉一下东西,时间定在次日上午十点。
放下电话后夫妻俩感慨唏嘘,同时相互埋怨指责。宋建平埋怨林小枫对娟子工作缺乏力度,林小枫指责宋建平对刘东北监护不当。
晚上,上床关灯要睡了,林小枫一下子从背后将宋建平抱住,脸埋在他背上,久久的,什么话不说。宋建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的也正是他想的。
宋建平拒喝中药很久了,林小枫不煎中药也很久了,最后一次抓的七服中药还待在厨房的那个矮方桌上,拿回来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没有动过。每天进进出出就看得到,但是谁都不提。都不愿再吵了,都累了,也厌了,同时,也怕了,刘东北和娟子的事更使他们懂得了收敛的必要,懂得了珍惜。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5
次日上班后,宋建平把娟子要走的事情告诉了刘东北。如果他还爱她,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否则,她将一去不返。于是,次日,估计娟子已经在家里的时候,刘东北开车从公司往回赶,在楼门口与约好前来帮娟子拉东西的林小枫不期而遇。
"你怎么没上班?"林小枫问,没等回答就又点头道,"肯定是宋建平!"
"我哥他也是好意,像那老话说的,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重婚。"
林小枫闻此脸一下子板了起来,"小刘你不必说话给我听,我不吃这个。我还跟你说,你这'婚'就是'破'了,也全是你的事,赖不着别人。"
"是是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刘东北低声下气,"嫂子你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请嫂子您给娟子做做工作--她就听您的。"
林小枫哼了一声:"你这工作我做不了,谁也做不了。你做得未免也忒出格了。"
"这事回头我会慢慢跟娟子解释。眼下,只请嫂子您让娟子留下。"
态度是如此谦卑甚至是可怜巴巴,令人不能不动恻隐之心。林小枫不再说什么,长叹一声,上楼。刘东北忙跟在她身后上楼,同时不住嘴地唠叨:他是爱娟子的,娟子是他所遇到的女孩儿里面,唯一一个他想跟她共同生活、白头到老的女孩儿……
到了门口,刘东北掏钥匙开门,被林小枫制止,"等等。咱俩不能一块儿进去,跟事先串通好了似的。"
已然转变了立场,令刘东北心头一热。最后决定刘东北先进,先单独跟娟子谈谈。五分钟过后,林小枫再进。按林小枫的意思,让他们多谈一会儿,刘东北说不用,又进一步说不是"不用",是怕没用--他现在对娟子一点把握没有。
这是娟子引产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二人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尔后各做各的事。娟子拿东西,刘东北假装拿东西,没有对娟子表示过多热情。
当听说娟子做掉了他们的孩子的时候,他对她的内疚立刻就少了许多,怨怼代之而起。至于吗,这么绝这么狠这么的不留余地?他父母知道她怀孕的那天起就开始做准备了,物质准备、精神准备,还有时间上的准备--母亲为这个提前打了退休报告,准备一心一意地当奶奶了!她却说做就把他给做了,好像他不是他们两个人的,而是她一个人的,她一人说了就算了,简直是无知,无理!他再聪明也不可能想到娟子的想法、娟子的感受。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
娟子在柜子那边,一直不说话,感觉上,也一直没回头。刘东北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忍不住侧脸悄悄看她:瘦了,别人生了孩子后都是丰腴,她却比怀孕前还要纤瘦,弯腰找东西,隔着衣服,都可以看到她的脊椎骨。
一股怜惜顿时油然而起--即使都有错,也是他在先,更何况他还比她年龄大、他还是男的。虽说她开始并不想要孩子,可是为了他她要了孩子。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她就变了,尤其是感觉到了孩子的胎动之后,天性中的母爱立刻被激发了出来,一发就不可收拾,魔怔了一般。起居饮食就不说了,一切按胎儿的需要来,按书本来。过去最爱吃巧克力,听说对胎儿不好,从此看也不看;平时不爱吃鱼,尤其海鱼,说是小时候在家吃太多吃伤了,听说对胎儿大脑发育有利,恨不能天天吃顿顿吃,零食都改成了鱼片。这还不算,有一天逛街,买回来一大堆书--怀孕生孩子方面的书家里头早已泛滥成灾,床头、茶几、厕所,随处可见--那次买的,是育儿成才之路、中小学生心理学、天才传略之类,让他大大嘲笑了一通。她却美滋滋的:哎,就是望子成龙,就是俗。又反驳他道:母亲是民族的摇篮,你懂不懂?……往事如烟。
门外,林小枫在门口等。刘东北进去的时候她还特地看了一下表。不料刚过了没有三分钟,眼前的门哗地一下子拉开了,娟子提着箱子冲了出来。林小枫猝不及防,急中生智,装作刚刚赶到的样子,笑着迎了上去。
娟子一把拉住林小枫的胳膊就走,"小枫姐!你来得正好!咱们走!"
刘东北赶紧说:"嫂子,你来得正好,你劝劝娟子!"
林小枫只好夹在两人中间演戏,"东北也在家啊?"
"是,是是。正想跟娟子谈谈。"
林小枫就对娟子说:"谈谈就谈谈,谈谈怕什么?谈完了咱们再走,什么都不耽误。"说着,一把抢过娟子手里的箱子,提着径直进了屋。娟子只好跟着走,刘东北赶忙随进,并小心地关了门,上了锁,以防娟子再跑时,他能有一个缓冲的时间。
林小枫帮助刘东北一块儿劝娟子。在"劝和"和"劝离"之间,她本能地或说出于惯性地选择了前者。进门后,放下箱子,拉娟子在沙发上坐下,就开始说了。什么她已经批评过刘东北了呀,什么做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毅力没有原则呀,什么应当道歉以后要改呀……娟子只一句话就截断了她言不由衷的喋喋不休:"小枫姐,如果这事发生在老宋身上,你会怎么样?"
林小枫立刻被噎住。被噎住却并不生气,从心底里说,她同情娟子,理解娟子,理解她的全部感受,都是女人。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与其是说给娟子听的,不如是说给刘东北听的,意在告诉他,我已经尽力了。现在听娟子这么一说,正好就坡下驴,对刘东北笑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后,起身,溜达到了一边。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6
这个破裂的家乱得让人无处下脚。柜门大敞,抽屉大开,地上是一堆一堆的东西,影集里的照片全部被抽了出来,很多被一分为二地剪开成两半,散落一地……谁都没有注意到、或说根本就忘记了,散落地上的照片里还有宋建平和肖莉在刘东北、娟子婚礼上的"夫妻合影"。或笑吟吟并肩而立的,或紧抱在一起跳舞的,还有一张照片,宋建平正尖着一张嘴在亲肖莉的脸。那张照片的抓拍技术可谓一流,那次,宋建平的嘴在肖莉的脸上停留了不过半秒,那半秒的瞬间被照片完整体现,充分定格。
林小枫一开始没有看到,她去了窗前,假装远眺。刘东北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娟子,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但是,我还是想替自己辩解几句,请你务必听我说完,说完我就走。"
"我就走!"
"对对,你就走。……我说了?"
"说。"
"娟儿,知道吗?男女间的背叛大致可分为三种:身体的背叛,心的背叛,身心的背叛。通常人们在意的是第一种和第三种,对第二种基本上忽略不计,这真是一种悲哀,婚姻的悲哀,男女关系的悲哀,人类的悲哀。因为,心的背叛的严重程度远在身体的背叛之上-- 一夜之欢算得了什么?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没有一时冲动偶尔走火的时候?尤其是对男人来讲。只不过他们不说,或者说隐藏得比较好罢了。"为了开脱自己,刘东北不惜出卖他的男同胞们。
站在窗边佯看风景的林小枫闻此不由回过头来,为刘东北的理论所吸引。
刘东北继续说:"心的背叛就不一样了,它的性质跟身心的背叛完全相同。要我说,还不如,因为了它的伪道德,它的不人性:你心都不和她在一起了身体还要和她在一起,不仅对你不公,对对方也是一种欺骗一种侮辱。从这个意义上说,心的背叛才是根本的背叛。但是,为什么人们在这件事情的判断上常常顾此失彼,甚至是本末倒置呢?是由于心的背叛的不可琢磨和不可界定性,于是,人们只好只看表面;于是,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到最后,干脆就忽略了人的内心。……娟儿,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我的心,始终没有变。"
娟子正要说什么,林小枫摆摆手抢先说道:"娟子,你别说,东北的话倒也有他的道理。"
刘东北为自己补充:"绝对真理。"
娟子睁着双黑黑的眼睛看刘东北,若有所思,一声不响。
于是林小枫想娟子可能被说服了,那么,她自己就应该离开了,于是决定离开。为不让娟子为难,她假装突然想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来,说一声:"糟了!"匆匆向外走。走得过急了,一脚踢上了堆在地上的照片,照片被踢得飞了出去,散落满地,她赶紧蹲下去拾,巧的是,或说不巧的是,她拾到的第一张照片,就是那张"半秒的瞬间"。一开始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去翻找别的照片,由于情急心切,蹲姿改成了跪姿,她就那样跪着,移动着身体,在散落一地的照片里翻捡……她异样的神情姿势终于引起了一直沉浸在自己心事里的两个年轻人的注意。
娟子走了过去,还不等完全看清林小枫手里的照片,脑子里已轰的一声,知道出事了,"小枫姐……"
"怎么回事?"林小枫没有抬头,依然跪着,问。
娟子一时无话。不是不可以解释,但解释是需要时机的,或者说,事先解释和事后解释,结果完全相反。如果是事先,林小枫发现这些照片之前,再早早在这些照片刚出炉的时候,她或宋建平如果能主动拿着这些照片给林小枫看,也许嘻嘻哈哈一通就过去了,即使林小枫会不舒服,但相信以她的教养文化,她会说服自己想通。但是现在--事后--解释,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越描越黑。
见娟子不说话,林小枫也就不再说,她想当然认为对方是没有话说。铁证如山,还说什么说?遂继续她的事情:跪在地上,用膝盖移动身体,在地上的照片里翻捡,一张一张又一张,直到再也找不到为止。尔后,她起身--起来的时候身体打了一个晃,许是跪得太久所致--把那摞照片仔细放进了她的小包,向外走。
娟子一直傻站在那里,刘东北急得捅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跑过去拉林小枫,"小枫姐,你听我说--"
"你说。"
娟子反而不知怎么说了。林小枫看着她,心里一阵阵悸痛。别人犹可,比如刘东北,可是她,娟子,怎么能?她信任她喜欢她,对她甚至怀着一种骨肉至亲的疼爱,她却同他们一块儿合起伙来把她当傻子。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件事并没有超出它的常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后,他的老婆才知道。还有更惨呢,永远都不知道的呢。不过也许不是更惨,永远不知道也许更好。
娟子仿佛看穿了她想的什么--其实不是看穿,是将心比心,都是女人。娟子说:"小枫姐,你想一想,我结婚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还不认识?当时我真的以为她是老宋的--"
"可是后来,我们认识了。"
娟子哑了。刘东北替她说话:"娟子她也是好意……"
林小枫根本看都不看刘东北,径直向外走去,仿佛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么一个人。令刘东北自惭,自馁。而娟子想拦她又不敢,只知跟在后面一连声地叫小枫姐小枫姐。这时林小枫已拉开了门。她要去哪?干吗?见事态严重了,刘东北再次挺身而出,"嫂子,这事娟子不清楚我清楚,详情以后说,有一点我向你保证,保证老宋和肖莉一点事儿没有!"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7
娟子这才知道该说什么,紧接着刘东北的话茬儿说:"是,是是。老宋和肖莉真的一点事没有。"
林小枫充耳不闻,拉开门,出去。"咣",门关,剩两个年轻人在屋里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想起该做什么--给老宋打电话。
老宋在手术室。
娟子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刘东北一个激灵:"快!去追她!"
林小枫开车疾驶,走了一段后才想起还不知要去哪里,只是出了小区门习惯地向右拐了个弯,就上路了。去哪儿呢?突然她知道了她要去哪里。她要去找宋建平。宋建平此刻在医院里,医院在南边她现在却是向北开。当即打方向盘,调头,南开。这时她正走在路的中间,那个地方根本不许调头,如被警察抓住,她今年剩下的分可能还不够警察扣的。不过她根本就没想到这个,即使想到她也无所谓。幸亏这条路的中间没有栏杆拦着,否则,以林小枫此时的恍惚精神,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乱子。
宋建平不在科里,在手术室。顺利的话,手术有三个小时就能完;不顺利的话,就不知道了,也可能得到晚上,也可能得到明天。
林小枫等不了这么久。她必须立刻得到答案,否则,她会憋死。还有谁能知道这个答案?当然是肖莉。从宋建平医院出来后,林小枫开车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找肖莉。一切的一切,莫名其妙,杂乱无章,总算捋顺了,总算有了一个合理的解,有了答案。她现在需要的,只是证实。事实上她的真正需要她自己都不清楚,清楚了对自己也不会承认:她需要他们,需要宋建平和肖莉。目前,这件事带给她的绝望的沉重,唯有他们能够替她分担。
上午查房,肖莉从同事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她有可能被提拔为科里的副主任,院里不日将来人考察。这是那人去医务部办事时偶然听到的,就是说,消息来源可靠。肖莉听罢一颗心立刻狂跳不已,费很大劲才算保持住了不失体面的镇定,为掩饰,故意跟对方打哈哈说她早盼着这一天了,可惜她不是那块材料,等等。对方却不笑,认真为她出主意:抽点时间,趁这几天,跟大伙多沟通一下。走前,又加重语气补充一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令肖莉心里充满感激,再也不好意思装腔作势,轻轻点了下头。
下班了,人们洗手,换工作服,向外走。肖莉在更衣间换衣服时耽搁了一会儿,最后一个出来。出来后看到了前方不远处走着的两个人,丁小华和李南,科里的两个年轻医生。"年轻"是相对于她们的职业而言,人已经不年轻了,一个二十八,一个二十九,至今还单着身,恋爱对象都没有。也许是条件太好的缘故,名牌医科大学硕士毕业,毕业后就进了大医院的大科里当医生,长得也好,一个艳丽丰满,一个清秀苗条。这就造成了这样的一种局面:年龄相当的男人不具备迎娶她们的实力,具备了这实力的男人通常已步入中年,妻子孩子,该有的全有。
这种情况下,她们若不肯降格以求,就只有等待,等待那些事业成功的优秀男人离婚,或老婆自然消亡。她们不肯降格以求,选择了等,直等到今日。而按医院规定,不管你多大岁数,未婚就不给房,就只能住单身宿舍,两人一间,没有火。没有火就意味着只能吃食堂,食堂的饭吃一顿两顿可以,一天两天可以,长年累月天天顿顿地吃,人的味蕾都会吃麻木了。
"小华!李南!"肖莉叫。前面的两个人站住,回头。肖莉跑几步过去,跟她们一块儿走。
"我妈让人给我捎了些肠来,她自己灌的,我们成都兴自己灌肠,肥瘦咸淡可以自己掌握。本来我说捎一点就行,我们家就我和女儿,能吃多少?谁知道她老人家一捎捎来了这么大一堆!"肖莉用两手比划了比篮球还大的一个圆,"你们拿一些去,要不我们根本吃不完!"
两个女孩儿顿时欢呼雀跃,连道谢谢。
"哪里,是我得谢你们,帮我解决困难。打了饭咱们就去我家拿,顺便,一块儿在我家吃,我再做个汤。你们小单身汉,连个做饭的地儿都没有,一天三顿吃食堂,太可怜了。"
"哎呀哎呀肖医生,也只有你能理解我们了!"两个女孩儿抢着对肖莉说,"哎,啥时候院长副院长的也能选举产生啊?要真有那一天,咱可记着一定得选肖医生!"
"好啊好啊!我要是当了院长,上任的第一天,第一件事,给丁小华、李南分房子,一人一套,两室一厅。不过,总得有个理由是吧,啊?总不能你们选了我,我就给你们分房子,咱就是以权谋私也不能谋在明处。"想了想,"有了--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大家都笑了。
说话间,三个人已走出住院部大楼,走出工作区,走进家属院。正值下班时间,又是中午,医院的工作人员大都在食堂里吃,院里到处是人。肖莉和两个女孩儿打了饭,端着,说说笑笑往肖莉家里去。
林小枫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当时肖莉只见一辆车"嗖"一下从她们身边开了过去,又在她们前面不远处"吱"一声停了下来,那车刹得是过急了,发出了很大声响,引得不少人注目。
直到那时候肖莉还一点感觉没有,只看了那车一眼,继续跟同行的女孩儿说话,这时,那刹住了的车"忽"一下子向后飞速地倒,直倒到她们身边,停下,门开,林小枫下车,直直向肖莉走来。肖莉这才发现了事情不对。但是完全不知会是什么事情,不由得站住,两个女孩儿随之站住。这工夫林小枫走来,走近,在肖莉面前站住。站住后开门见山:"肖莉,你和宋建平是怎么回事?"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8
并不是想当众给肖莉难堪,此时的她已然自顾不暇,没有心情也没有能力想让别人怎么怎么样了,只是怀着一种好不容易找到了、得赶紧牢牢抓住的迫不及待,怎么想就怎么做了,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做了。
"什么怎么回事?"肖莉是真的不明白。林小枫便不再说话,从包里取出那摞照片,无言地给了她。肖莉机械接过,一看,僵住。其反应如同娟子、刘东北当初的反应:解释都无从
解释,本能知道这种情况下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与娟子、刘东北不同的是,她是当事人;再一个不同是,她是当众。
"说呀,怎么回事?"林小枫催促。
"这事你应该去问宋建平。"肖莉说。她镇定了一些。
于是林小枫跟肖莉说宋建平现在在手术。于是肖莉说不出话。二人默默相对,阵风吹来,把她们的头发吹上了脸颊,她们全无感觉。至于肖莉手里的照片是如何经由谁的手传到了周围围观的众人手里,她们更是一无所知。两个人的内心都紧张到了极点。原因不同,程度相同。围观的人们传看完了照片,静静看她们,怀着某种期待,仿佛一群已被足够的悬念吊起了胃口,正期待着戏尽快进入高峰的观众。
林小枫又开口了,声音很轻,"为什么,肖莉?"
"这是一个误会……老宋当时喝多了……"
"你呢,也喝多了?"
肖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要说的话,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说的话,要想解释清楚的话,在这种时刻这种场合,几乎是没有可能。这时,林小枫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接了。是宋建平打来的,他已做完手术,已从刘东北那里得到了消息。电话里,宋建平问林小枫现在在哪里。林小枫回说在院儿里,和肖莉在一起。
电话那边因终于找到林小枫而刚刚吁了口气的宋建平一口气还没有吁完,顿时又紧张起来,匆忙对电话说了一句:"小枫,你冷静一点儿,我马上过去,过去后跟你解释!"放下电话,匆匆向外走;在向外走的路上,给娟子打了个电话,让娟子也立刻赶去。他本能地感到了这件事到了这个程度时,他的势单力薄,必须得求助于人。
宋建平赶到的时候,事发地点已围得里三圈外三圈了,宋建平下了车就不知死活地要向里挤,被他从前一个下属拉住,那人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墨镜摘下来,架在宋建平的鼻子上,令宋建平心里咯噔一下:事情已经这么严重了?已需要--戴墨镜了?戴着墨镜的宋建平躲在人圈外面听。
"你没有一点表示,表示出对他有好感,他能跟你这样吗?比你优秀的,比你年轻的,比你漂亮的,比你更拿得出手的女人多了,他怎么不跟别人单找你呢?"这是林小枫,"说话啊,肖莉,为什么不说话呢?"
肖莉说话了:"你现在这种情绪下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只说一句,我没有向他表示你说的什么好感!"
"没有?没有他能帮你修改你参评正高的论文?在明明知道只有一个名额的情况下,明明知道你们俩是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却还是帮你,除非他有病。"
宋建平绝望地听,听不下去,又不能不听。头低得下巴快够着了胸脯。
人圈内,林小枫泪水盈盈,她却就是不让它滴下来。她不想表现出软弱。尽管心里她已软弱到了极点。软弱到想抱住眼前这个她的情敌大哭,痛诉。
"肖莉,你太有心计了,太善于利用男人了。利用了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你服了务,自己还不用做出任何实质性的牺牲--"
"我没有!"
"没有?没有的话,凭你的水平,能评上正高吗?……你之所以能够评上,除了大傻瓜宋建平的服务,还有你们的那些傻瓜评委。你不是一一地去给他们做过工作的吗?"
听到林小枫把他们夫妻的枕边话都当众抖搂了出来,宋建平再也听不下去了,也顾不上肖莉了,趁还没有人发现他,仓皇逃离现场。
林小枫的声音不高,杀伤力极大,一个字一个字,稳准快狠,字字中标。肖莉完全傻了,木了。也是物极必反,就如一头被追得无路可逃的野兽,此刻只有掉头,拼着一死,反咬回去。肖莉开始反击--此前她一直吞吞吐吐有口难辩是因为中间夹着个宋建平,此刻已然不必管他,因为,有他的出卖在先。
肖莉字字清晰:"林小枫,你给我听听好,三条!一、那次婚礼是你丈夫酒后失态,你丈夫跟人说我是他的夫人,我之所以忍受他是顾全大局不想让他在他的上司同事面前丢丑,不信你可以找他来,我们当面对质;二、我对他没有任何的你所谓的好感,若是他有这样的感觉,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三、关于你,林小枫,这事你本应当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才是:为什么你的丈夫会对别的女人--如你所说--酒后露真情?"
字字如刀似剑,也是字字中标。林小枫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无处发泄,突然,想也没想的,她出手了,出手之快如闪电一般,"啪",一个清脆的耳光,结结实实贴在了肖莉的脸上。
风吹树叶儿,沙沙沙沙……
娟子赶到,死拉硬拽把林小枫给拽开了,剩肖莉一人面对众人。有人试图安慰肖莉几句什么,但肖莉冷若冰霜的脸明白地告诉人们,她什么都不想听……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39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肖莉早已躺下了。床是双人床,一米八宽的那种,今夜,一个人躺在这样宽大的床上,觉着分外孤单、孤独。试着叫了一声"妞妞",声音不大但也不小,女儿要是没睡,肯定能听到;要是睡了,不致被吵醒。
女儿马上在她的小房间里脆生生地应了:"哎!"
"还没睡啊?"
"人家都睡着了又让你给吵醒了!"怕妈妈责备,撒娇耍赖。
肖莉忧郁地笑了笑,"到妈妈这来睡好吗?"
只听女儿发出一声欢呼,片刻后,就抱着自己的枕头光着个脚丫跑来了。把枕头在妈妈的枕边摆摆好,爬上床,紧挨着妈妈躺下,感受着妈妈的体温、嗅着妈妈的气息,分外幸福。肖莉赶紧伸手关灯,怕女儿看到自己夺眶而出的泪。女儿的幸福令她心酸,令她沉重。她是女儿幸福的保证。可是,现在的她,还能够为女儿保证下去吗?伸出胳膊将女儿搂在怀里,脸贴着女儿香喷喷的头发,再也忍不住地,肖莉无声恸哭。
妞妞感觉到了什么,想看看妈妈怎么了,妈妈使劲搂住她不让她看。她敏感地伸出小手去摸妈妈的脸,那脸湿得像是刚洗过脸还没有擦。妞妞先是吓得呆住,接着就用小手去给妈妈擦泪,惊慌地连声问:"妈妈你怎么啦?……妈妈别哭!妈妈别哭!……"可是妈妈的泪擦也擦不完,擦了又流出来了,擦了又流出来了。于是妞妞也哭了,哭着喊了起来:"妈妈别哭!……我害怕!……"
此前肖莉从来没在孩子面前哭过,她一直避免在孩子面前流泪,发现丈夫有外遇时,离婚时,她都没有在孩子面前哭过。孩子还太小,还没有能力、也不应当去为成年人分担什么。
那一夜肖莉一分钟没睡。女儿睡了。毕竟她还小,好哄,好骗。她跟她说她哭是因为她爸爸,她爸爸惹她生气了。妞妞立刻就放心了:这不是什么大事情。谁家的爸爸妈妈不吵架?对门当当的爸爸妈妈就经常吵,今天还在吵,现在就在吵,吵的声音那么大,隔着两家的门,妞妞都可以听得到。后来,妈妈就不哭了,还给她唱歌听。妈妈的声音很好听,低低的,柔柔的。那是一首外国歌,歌的名字叫《只有你》,歌词大意是--妈妈给妞妞讲过歌词大意--"只有你,能让这世界变得正确,只有你,能让黑暗变得光明……"妈妈说,妈妈心中的"你",就是妞妞。妈妈唱这歌的时候爱用英文唱:
Only you can make all this word seem right.
Only you can make the darkness bright.
Only you and you alone can thrill me like do.
And fill my heart with love for only you.
…………
妈妈还没唱完,妞妞就困了,就睡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到了第二天早晨,就什么都跟以前一样了:妈妈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她吃的时候,妈妈洗漱更衣;她吃完饭,妈妈也正好弄完了她那一套,两人一块儿出门,妈妈开车送她去学校。
妞妞跟妈妈说:"妈妈,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你住最大最好的房子,穿最漂亮的衣服!好多好多的漂亮衣服!多得咱们家都装不下!"
"噢。那,最大最好的房子也装不下,是吗?"
妞妞愣住,片刻后叫道:"我是说咱们现在的家装不下!"妈妈笑了。妞妞也笑了。汽车载着母女俩的笑声,向着清晨的朝阳驶去……
上午,查完房后,肖莉坐在办桌前沉思了许久,下决心站起身来,向外走。走廊里,迎面过来的人都若无其事地同她打招呼,她也还以点头微笑,但是一俟她走过去,那些表面上若无其事的人都会回头看她,相互间对着她的背影指指戳戳--肖莉头也不回,这是一些用不着回头都可以感觉可以想像到的情景。她只是向前走,没有片刻的犹疑踌躇,神情坚定,步子也坚定。一直走到那间镶有"院长室"牌子的办公室门前,伫立片刻后,她果断地敲了门。"请进!"正是院长的声音。肖莉扭开门,进去后开门见山:"院长,有件事我想直接向您汇报一下。五分钟!"
…………
肖莉被提拔为了科里的副主任,宣布命令的那天晚上,肖莉带着妞妞去了麦当劳,她很想带女儿去一个好点的地方,但女儿坚决要去麦当劳,只好去麦当劳,既然是为了女儿。
吃着铁板烧、麦乐鸡、菠萝派、薯条,肖莉向女儿宣布了她被提升为副主任的消息。本以为女儿又会就副主任是怎么回事询问一番,像上次她告诉她她是正高时一样,不料女儿只答应了一声"噢",很明白的样子。肖莉倒不明白了。
"你明白副主任是怎么回事吗?"
"明白。"
"怎么回事?"
"反正是很棒很棒的意思。"
肖莉一下子笑了起来,心里头是深深的欣慰。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只要自己坚强起来,不断进步强大,女儿就不会受到伤害,却没想到,这件事情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
一天,下午下班接妞妞回来后,妞妞在院里玩,她回家做饭,不料菜还没有择完,妞妞就回来了--以往她在外面玩,饭做好了,都凉了,只要你不去叫,她都不会回来--回来后眼泪汪汪。
肖莉心里一紧,停住择菜的手,"怎么啦,妞妞?"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0
"他们不跟我玩儿……"
"谁们?"
"小朋友。"
"为什么?"
"那个球是当当的,当当说不跟我玩儿,小朋友们就都听他的。"
"当当为什么不跟你玩儿?"
"当当说他爸爸妈妈吵架都是因为你,所以他不要跟我玩……"
肖莉的心顿时沉重得喘不过气。妞妞泪水扑簌簌往下掉,肖莉忙给女儿擦泪,"妞妞,咱们明天就去买球,买个比当当还好的球,好不好?"
当然没用。孩子已有了自己的洞察力。
"妈妈,当当为什么不跟我玩儿?我是好孩子,不是坏孩子。"
肖莉把抽泣不止、异常伤心的小女孩儿搂在怀里,眼圈红了,"妞妞当然是好孩子,是最好最好的孩子!……好妞妞,不哭,乖,不哭,啊?"……
于是,这天晚上,妞妞仍是跟妈妈在大床上睡的,在妈妈《只有你》的歌声中睡的。睡着了,还不时会发出一声深深的抽咽。看着女儿的小脸,肖莉下定了决心。决心一旦下定,勇气随之而来。起身,下床,穿衣,向外走,走出房间,走出家门,来到对门门口,但一俟到了对门门口,勇气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站在两家中间昏黄的灯光下,肖莉犹豫了足有五分钟,几次举手欲按门铃,最终都没能按得下去。最后,她怀着闭眼一跳河的心情把食指放到了那圆圆的门铃按钮上,正要用力--说时迟那时快--林小枫的声音由门里头传来:"当当,都几点了,怎么还不睡!"
林小枫的声音使肖莉的勇气在顷刻间泄尽,她收回手,转身,回了自己家。家门关上了。
两扇紧关着的门静静对视,对峙。灯光昏暗……
还是那个公园面向湖水的茶廊,还是那样的垂柳轻拂,湖光潋滟。不同的只是,上一次是宋建平等肖莉,这一次是肖莉等宋建平。一人坐在桌边,不断四处张望,等得心焦。其实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她心焦是她拿不准宋建平到底能不能来。
昨天下班时两人在楼门口相遇,家住对门这种相遇不可避免。自发生了那件事后,两人遇上了就像没遇上,或说是就像不认识,面无表情,一声不响,各自走道。这一次宋建平仍是沿此作风,两眼平视前方,直通通向楼里去。
"老宋。"一声呼唤在他的耳畔响起,把他吓了一跳。其实那声音并不大,也并非不柔和,只是因为意外因为没想到,太没有想到了。下意识转过脸去,看到的是肖莉温和友爱的微笑。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觉着温暖,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紧接着,理智便取代了本能,他开始警觉:这个女人又要干什么?
肖莉说想跟他谈谈。明天。明天周六。就去以前去过的那个茶廊。他说有什么事现在说好了。她说三言两语说不清,还是约一个时间谈谈;知道他很忙,但是事情很重要,请他原谅。态度谦卑得近乎低三下四,让宋建平没法拒绝。也有好奇。重要的事,什么事?该说的、不该说的事情都已经说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白齿红舌,她还有什么样的重要事--可说?
她站在他的对面,态度温柔坚决。于是,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三点,那个公园的茶廊。
一分不差,三点整的时候,宋建平的身影出现在了肖莉的视野里,那一瞬,由于期待得过久,由于激动,更由于感激,她的眼睛都有些潮湿,当即冲宋建平高高扬起一只手招呼:"老宋!"又冲服务小姐招呼,"小姐--"
"老宋,感谢你能够来,感谢你能够不计前嫌……"
"套话咱就不说了吧肖莉,都是聪明人,还是直截了当为好。"
"老宋,我的确有很多地方对不住你,但是--"
"但是,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不该把你说的那些话跟林小枫说,是不是?"宋建平语气颇不友好,带着点挑衅意味。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肖莉赶紧说,"你没有义务替我保密,且不说为我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就是你们的关系,夫妻关系,你说什么都是应该的,合情也合理……"
"行了肖莉,"宋建平粗暴地打断了她,"咱就别再兜圈子了,是不是又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了?请直着说,能帮我尽量帮。"
于是肖莉说了,说了她的女儿,她的小妞妞。
宋建平没有想到。不得不承认,她的要求是正当的,大人之间的矛盾不应当影响到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同时,如肖莉所说,也是单纯的,脆弱的,他们受不了这个。
宋建平声明:"我从来没有跟当当灌输过什么。每回见了妞妞,从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你我知道,也许是林小枫--"宋建平不说话了,肖莉沉默一会儿,"妞妞非常难过,为这个夜里常常哭醒,醒来就跟我说她是好孩子不是坏孩子……她还不到八岁,她哪里能搞得懂大人之间的那些是是非非?"
宋建平不无艰难地:"我……我回去跟她说说,尽量试试看吧。"
说是说了,心里清楚,其实就连这样的诺言,他都未必能够兑现得了。现在的肖莉,就是横在他和林小枫中间的一颗炸弹,躲都躲不迭,哪里还敢主动去碰?
出事的那个晚上他也是一夜没睡,一家三口都没睡。当当是被他们俩吵得吓得一夜没睡。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1
那天他有意晚一些回家,到家的时候,看到他和肖莉婚礼上的合影被一张挨一张排着摆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林小枫就坐在沙发上看,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看,仿佛自虐。令人恐怖。那一瞬,宋建平想掉头就跑,本能地知道跑不了;又想要能够隐形该有多好,更没可能,唯一的出路了,硬着头皮往里走。
林小枫开口了,根本不看他,只是看那些照片,自语一般:"怪不得啊,从来不让我到他
单位里去。……那天那个门卫,说死不让我进去我还奇怪,医院本来就是一个公共场所,用得着吗?现在想想,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可以理解。人家的夫人是这个,"用下颌点点照片上的肖莉,"突然变成了另一个,是让人不大好解释……"尔后抬起头来,声音喑哑,"宋建平,我不求你对我好,只求你不要再把我当傻瓜,只求你在外人面前给我留一点点面子一点点尊严好不好?"没等宋建平开口,又说了,"你心里很惦着她吧,是不是就是因为她没有看上你、你没有办法才跟我在这儿凑合的吧?"
宋建平终于忍无可忍,向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悄悄看了一眼。
--她坐在沙发上,头发凌乱,两手下垂,两眼失神地盯着茶几,一动不动。宋建平长叹一声,站住,走到林小枫身边,坐下,开始解释,从娟子的婚礼前开始说起,让林小枫回忆,当初是不是她自己提出不去的,以此证明,他与肖莉完全不是预谋,不过是事儿赶事儿,赶到那儿了。……说了足有一刻钟,林小枫始终一言不发,让他独白,直到他没趣地止住,她方没头没脑又冒出一句:"建平,你和她在一起,会不会ED?"
这天下午,林小枫拿着宋建平的ED病历去了医院,挂了男科的专家号--对此事她一直心存疑惑。从专家那里她才知道,激素水平正常的情况下,ED百分之八十属于心理方面的原因,即所谓"功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十是器质性病变。心理方面的原因很多,很复杂。最常见的,一是工作紧张,压力大;二是对妻子没有兴趣,用现在人们爱说的一词就是,审美疲劳,进一步说就是,熟悉的地方没风景……说得林小枫的脊背嗖嗖地麻。宋建平是医生,他显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就是不是医生他自己的情况他也清楚。千怪万怪,千怪万怪怪不着别人,得怪自己,怪自己太傻,太相信他。临走前,她问了医生一句她一直想问一直不敢问的话。她问:那像这种情况,我是说,对妻子没感情没兴趣,要是换一个女人,会怎么样?医生的回答是:如果是他喜欢的,就没有问题。
肖莉就是他喜欢的。
宋建平色厉内荏地低吼:"跟你说过,我跟她什么事没有!"
"事还是有的。"
"但是绝对没有你以为的那种事!"
"我以为的哪种事?"
"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错了。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听没听说过关于夫妻间三种背叛的说法?"宋建平闻此绝望地闭了下眼睛。林小枫一笑,"显然你是听说过的了,你从刘东北那个小流氓身上还真学到了不少的东西。别说,那小流氓别的方面我不敢恭维,但是这话,他说得有理!真理!绝对真理!……按照他的那个理论,我不过是你法律上的妻子,而肖莉才是你心目中的妻子。我想,你若跟她在一起,肯定是不会'ED'的了。……"
从那天起,每到晚上,睡前,一看到"床",一想到"睡觉",林小枫就开始联想,一联想就要对宋建平审讯,审讯的话题万变不离其宗。开始宋建平还试图为自己辩解,以后,干脆就不说话,任她说;她说什么是什么。
"建平,你怎么不说话?"
"你让我说什么?"
"就说你跟肖莉在一起会不会'ED'。"
"小枫,你听我说,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来龙去脉我也都跟你说了。再说,咱们俩后来关系不是一直很好吗?"
"'很好'你为什么一跟我在一起就'ED'?"
"什么事都得有个过程……让我们慢慢试一试……这种病的治疗需夫妻双方的配合……"
"你这不什么都知道吗?知道为什么不说现在才说?你还知道什么?是不是也知道,你只要跟你喜欢的女人在一起,你的'ED'就可以不治而愈?"
"不知道!没试过!"
"那就试一试嘛。"
"好啊,只要你同意,我没意见!"终于有一次,宋建平忍无可忍,这样答。林小枫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对她放肆,被噎得一时没说上话来,眼睛看着对方,那眼睛由于愤怒而放亮。片刻后,她猛地起身向外走。
宋建平急忙去追,"干吗去你!"
林小枫微笑,"这事光我同意你同意还不行,还得问问人家同不同意!你不好意思,我去替你问!"
宋建平一个箭步蹿了上去,拦在了门前,二人脸对脸对视,林小枫先坚持不住了,她哭了……
在公园里那个茶廊里,宋建平吞吞吐吐地把这些天来家里发生的事跟肖莉透露了一点,让肖莉有思想准备的意思,不要抱太大希望的意思。肖莉听后许久没有说话。
垂柳轻拂,湖光潋滟。
肖莉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有一些异样,"老宋,我真的不明白,你有什么必要非得这样忍受着她。"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1
宋建平霍地转过了脸去。
肖莉仍看前方,看前方的湖水,湖水的波光映照着她的脸,那张脸的轮廓清晰秀丽。
肖莉出差了。是工作需要,更是为了躲避。通常去外地出差科里一般不派她去,都知道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这次是她主动要求去,妞妞就送到了她爸爸那里。
但是林小枫不会因此就放松警惕。二十一世纪了,即使身处异地,只要想联系,除了不能上床,你想干什么吧,聊天,写信,见面……无所不能,一个好一点的手机就全解决了。若嫌手机小,还有更大更好的,电脑。
林小枫知道宋建平的E-mail,但是不知道密码,曾趁宋建平不在家时试过无数组号码,均被告之"你所输入的号码不正确",遂放弃。全力监视手机,也明白如果对方成心防她,她成功的几率几乎没有,联系完了把记录一删,就是一片纯洁的空白。但是,万一呢?百密一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为了这个"万一",林小枫坚持不懈。天天晚上,等宋建平睡着了后,拿着他那个上班用的包就去了卫生间,取出里面的手机,打开,细细调阅。曾查看过他的通讯录,里面居然没有肖莉的任何记录,这不欲盖弥彰吗?要是两人没事,又是邻居又是曾经的同事,相互间怎么就不能留一个电话?或许,那电话已然记在了宋建平的心上,根本无须记录--深夜,只穿裤衩背心的林小枫坐在马桶上,膝头放着丈夫的公文包,手里拿着丈夫的手机,在卫生间惨白的灯光下,不无讽刺、不无凄凉地想。从感情上说,林小枫非常愿意相信宋建平的解释都是真的,理智却告诉她说,不能相信。感情和理智是分离的。甚至感情和感情,也是分离的。比如,此刻,她非常想抓到丈夫有外遇的证据,同时又非常想抓不到这样的证�据……�
终于有一天,包里的内容物有了变化。多了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打开来看:
兹邀请宋建平先生携夫人参加医院感恩日庆祝活动。时间:本月23日下午四时。地点:香格里拉饭店二楼宴会厅。
请柬是宋建平下班后出办公室的路上收到的,娟子给他的,给他的同时做了简短说明:医院建院五周年的庆祝活动。宋建平接过后随手搁进了包里,没看;如果看了他也许会把它留在办公室,因为了那里面的"携夫人"。
卫生间,林小枫对着那张请柬默默看了好几遍,确信所有内容都记住了后,把请柬合上,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宋建平是在第二天下班收拾包时才发现的那张请柬,随手打开来看,看完后赶紧搁进了抽屉,心里头一阵庆幸,一阵后怕。这要让林小枫看到,她去还是不去?去,怎么对大伙解释他和肖莉?婚礼上的那些举动,那些举动的留影,不堪入目,不堪回首,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不去--若是林小枫知道了而不让她去,他简直想像不出她会怎样。
最好的办法,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她去,不让她知道。且不说他们俩现在的紧张关系,就是不紧张,这也是一件颇费掂量的麻烦事情。自肖莉出差以后,林小枫平静多了。林小枫一平静,整个家就平静了,令饱受寻衅滋事吵闹之煎熬的宋建平分外珍惜,决不想再无事生非地自找麻烦。
不让她知道。就这么定了。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饭,吃着,林小枫顺嘴问了一句:"今天几号了?"
当当抢着说:"二十二号!星期四!"
口气、神情中明显带着对妈妈的讨好、奉迎,令宋建平一阵心酸。自他们夫妻开闹,当当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让干什么干什么,没让他干的事,他觉着自己该干的,也抢着干。吃完饭收拾桌子,刷碗,个子矮,水顺着胳膊流,把袖子弄得精湿。星期天也不出去玩,关在自己的小屋里,一待一天,悄无声息,不知在里面干些什么。
有一次宋建平忍不住推门看,他正在看漫画,见到宋建平立刻向爸爸报告,他的作业已写完了。老师反映当当近来学习成绩明显下降,上课睡觉,不注意听讲,不写作业。跟林小枫谈过,也给宋建平打过电话。回来后宋建平跟当当说了说,并没有过多批评,深知孩子的状况完全是他们的责任,只说以后要好好听课好好写作业之类,但当当当时的表情仍是如受了惊的小兔。林小枫对孩子的这些变化显然也是有感觉的,听了当当的回答,对他笑着点头,伸手拍拍他的小脑袋,似觉着这还不够,又夹一块排骨,放到当当碗里。
宋建平心里非常难过,为掩饰,低头喝汤,感觉林小枫在看他,一抬头,正好与她的目光相撞,那目光透着寒气--当然这也可能是宋建平的主观感觉--主观也罢客观也罢,他主动表示一些热情友好总不会错。
"这汤做得真不错!"他说。
"是吗?"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宋建平顾不上细想,对当当说:"来,当当,尝尝妈妈做的排骨莲藕汤,好喝极了!"尔后就张张罗罗地给当当盛汤,给林小枫盛汤,殷勤备至。
林小枫看着他忙活,或说表演,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次日,一家人吃完早餐后各忙各的,宋建平对着镜子扎领带,当当戴红领巾,林小枫梳头。梳着头又仿佛顺嘴似的问了一句:"哎,今天几号了来着?"她在给他最后的机会,或说她对他还抱着一线的希望。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2
"二十三号。……对了,晚饭我不回来吃了,医院里有个活动。"
"什么活动?"
"说是什么感恩日,其实不过是找个借口让大家聚聚,吃吃喝喝玩玩,联络沟通一下感情。外企老板常用的手法,笼络人心呗。"
"都什么人去啊?"林小枫怀着绝望的希望又叮了一句。她想他也许忘了,她再提醒他一下。
他说:"不太清楚。……医院里的人应当都去吧。"
就没话了。于是林小枫也就不再说了。送当当去学校后,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她晚上有事,让妈妈帮着接一下当当。安排好了儿子,便开始着手做她事先想好的事情。
先去美发店,让美发师给她头上喷了无数的发胶,把头发做成了一个无比妖娆同时也无比生硬造作的发式。尔后,就顶着这个硬壳去买衣服。买了一件好莱坞颁奖晚会上常可见到的那种前后都露着的黑色长裙,再配一条巨大的大红披肩,鞋是那种长尖头的鞋,太空银,鞋跟细得像筷子。买了后,就在车里换了。脸上的妆也是在车里化的,竭尽了浓艳。一切妥当,驱车向宋建平医院里驶去。她将在医院门口等宋建平,让他"携"着她,一块儿去香格里拉。
娟子走出医院,她正要去参加院里的感恩活动。她终是没有离开北京。那天因为找林小枫,她耽误了火车,她想以后再走。真到了"以后",又想,再等等再说。"再等等"就等到了现在,就不那么想走了。人的情绪一天之内都可以有若干个变化,她的情绪在这么多天里才发生了一个变化,尽在情理之中。
刚出院门口,远远地,一辆熟悉的车向这里开来,林小枫的车。刚才遇到老宋问他携不携林小枫来,他说不携。当时她就警告他不要忘了上次的教训,撒谎是要付代价的。他说他没有撒谎。固然他没说真话,但是也没说假话。他不说话。
正想着的时候车停了,车门开,林小枫出来。要不是先看到她的车,要是在大街上遇到,娟子肯定认不出她来,这哪里是过去的那个林小枫啊,清新淡雅的书卷气一扫而光,全身上下透着恶俗同时还浑然不知,甚至是自鸣得意。娟子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林小枫先跟她打了招呼,很和气。
"在这儿等谁呢娟子?"
"小枫姐,你来……有事?"
"咦,'我来有事?'--你不知道?"
娟子明白了,硬着头皮,"知道知道……"
"那你说,我来有什么事。"
"小枫姐,你听我说--"
"说。"
娟子说不出来了,难为了好一会儿,索性开诚布公一不作二不休,"小枫姐,上次那事老宋做得对不对咱们就不说了--不对是肯定的--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既然他已经做了,也知道自己错了……"
"知道错了为什么不改?"
"这时候你一定不能感情用事!一定得权衡一下利弊!你们是夫妻,你们的利益是共同的--你得给老宋一个解释的机会。你这样突然出现,医院里的人、尤其是院长该怎么想,老宋他还有什么诚信可言?他要是倒了霉,对你和当当对你们这个家有什么好处?"
她开诚布公她也开诚布公,"娟子,我承认宋建平走出辞职这一步与我有很大关系,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一个窝窝囊囊的丈夫过一辈子,没有哪个女人心里不希望着夫贵妻荣。但是,当夫贵而妻不能荣的时候,我相信,大多数女人会宁肯选择还去做她的贫贱夫妻。"她停住,说不下去,她想起了她的从前。从前,没有汽车没有那么多钱,但是她有自己。现在她已然没有了自己。没有了自己就没有了生活的主动权,她的喜怒哀乐全需仰仗对方给予。这种感觉是如此地令人窒息。
"等等小枫姐!等等!……听你这意思是,你打算今天跟老宋……"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做了个辅助手势,"--摊牌?"
"摊牌是什么意思?……决一死战?鱼死网破?要不,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娟子顾不上这一连串的问号,急急地说:"跟你说小枫姐,老宋在医院里干得很好,前程无量,很有可能会做到合伙人的位置,你应当替老宋--"
"'老宋老宋老宋'!娟子,你也是个女人,你有没有站在我的位置上想一想,想一想当我为他牺牲了我的一切时,他却像甩破抹布一样把我甩在一边,堂而皇之挽着另外一个他认为配得上他的女人时,我心里的滋味我的感受?……是是是,我现在没有工作没有社会地位,没有他做我的说明书做我的参照物人家都不知道我是谁,遗憾的是,我自己还没有忘了我是谁,我还有我的一点点需要我的自尊!……"
娟子不能不承认林小枫的话有她的道理,一时无语。
就在这时,林小枫的手机响了,宋建平打来的,由办公室打来。本来他已走近院门口了,偶然间抬头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林小枫和娟子,立马一个转身,回了办公室,显然,林小枫什么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不知道,但是知道了。
宋建平给林小枫打电话:"小枫啊,有件事我给疏忽了,我们医院今天的活动还要求携夫人,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我可能去不了了,头疼,头疼欲裂。"
"噢噢。"林小枫不动声色地听着,"那你就别去了。"
"那你还去吗?"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5
"去吧。早想认识一下你的那些同事了。……没关系。"看娟子一眼,"娟子不是也去吗?到时候我找她帮忙给介绍好了。"
宋建平放下电话,双手捂头久久没动,头真的疼起来了,越疼越烈,都能感觉到血管一蹦一蹦的。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突然间,他下定了决心,一下子拿起电话,再次拨了林小枫的电话。
这时林小枫正跟着娟子向活动大厅里走,一路上左顾右盼巧笑倩兮,赢得了百分之百的回头率。马上就要进入大厅了,已看到里面走动着人了,端着吃的,或拿着酒杯,这是一个西餐的酒会。不时,还可看到老板杰瑞和夫人的面孔在人群里晃来晃去。这时林小枫的手机响了,她接电话前先看了一眼来电,马上接了,"什么事,建平?"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等着我,我马上过去。"
"马上过来!……你不是头疼吗,头疼欲裂?"
"我的确头疼,一点不骗你。而且我想,从此后再也不欺骗你--不,从现在开始!所以我说马上过去,我带你参加活动,我将亲自把你介绍给每一个人……"
林小枫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一个人快步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声音微颤地问:"那……肖莉呢,你怎么解释,对大家?"
"实话实说。"语气坚定真诚。
"那好吧。我等你。"收了电话,对在不远处等她的娟子说,"娟子,你去吧。老宋说他马上过来。"
娟子只好走,一步三回头,惴惴不安。看到她进了大厅,林小枫只身向外走,穿过大堂,来到外面。
外面起风了,风吹起了她的黑裙,披肩,她一动不动。
一辆熟悉的车驶入她的视野,宋建平的车。车驶来,驶近,在车位里停下,宋建平下车,向林小枫走来。林小枫一言不发,只是看他。他来到她的身边,示意她挽他的胳膊。林小枫就挽起他的胳膊,二人步入饭店……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6
林小枫挽着宋建平的胳膊走,就要到大厅门口了,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人了,林小枫突然不走了。宋建平问她怎么啦,她没答,走几步,站住,"你真的希望我进去?"
宋建平点了下头,非常肯定。林小枫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怕我给你丢脸?"
"什么话!"宋建平用手捻一下林小枫垂在耳边的硬而亮的发卷,"不过今天你的头发做得
稍稍过分了一点,妆化得也有点浓了,其实你平时那样就很好。"
"我是故意的。我今天来就是要引起大家的注意,要当众出你的丑,怎么招摇怎么来--既然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你面子!"
宋建平一怔。她又说,"其实我知道你很难,我是指今天你不打算让我来这件事。……不要对我说你忘了,你说过以后绝不再骗我--因为有肖莉在先,你无法对大家解释。"
"……"
"建平,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想从今天开始,重新开始。以前是我错了,错了就得改,那么就从今天开始改好了。"
"不惜你的上司同事对你有看法?"
宋建平又非常肯定地点了下头。林小枫怔怔地看他,眼圈开始发红,突然,她扭头快步走开,向外走。宋建平愣了一下,追上去。
林小枫走得飞快,鞋不跟脚,连着崴了两次,这种跟儿细如筷子般的鞋她也是头一回穿。第二次大概崴得不轻,就瘸着走,速度不减,快得宋建平不跑就追不上她。而他又不能跑: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无论身份、地点,都不合适,所以等他追出大堂时,林小枫不见了。慌忙四顾,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看到了她,赶紧过去,发现她在哭,一只手捂嘴,无声地哭。宋建平手足无措,嘴里发出一连串含意不清的安慰声。心里边惴惴不安,不知下一步她会怎么样,打算干什么。
林小枫哭了将近十分钟,尔后,用掌心在脸上抹了两把,"我走了。"
"走?"宋建平机械地问--林小枫的样子现在简直不能看,浓妆已然被泪水破坏,红黑黄棕白灰在脸上混作一团。小心翼翼地,他说:"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补补妆?都花了。"
林小枫摇头, "我回家。……你以为我那么愿意参加你们医院这活动?你们这活动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你们医院的那些人谁是谁?……跟你说建平我根本不在乎他们,不在乎他们所有的人,我在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你心目中我的位置、你对我的看法!"说罢,转身就走。
宋建平追上去,"小枫,走,洗把脸,去!跟我一块儿去!"
"我去干吗?还不够累心的。……再说了,你在医院里干得好好的,我何必给你找些麻烦让你为难?他们知不知道我、认不认识我又能影响了我的什么?只要你知道、你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就足够了。"
宋建平怔怔地看林小枫,猛地,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
接下来,夫妻俩度过了婚后的第二个蜜月,同进同出,男耕女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十一长假。一天,把儿子送到姥姥家,夫妻俩同去参加了宋建平大学同学的聚会。是三个自打毕业后就没有什么联系的同学,珠海一个,桂林一个,大庆一个。三人趁十一长假,携夫人来北京旅游。来后辗转打听到了宋建平的电话,就这么联系上了。最先打来电话的是大庆的那个,得知是谁后宋建平热情洋溢。目前他情况全面良好,身份、经济、家庭,当然,还有心情;旧友故人若在这时造访,正是时候。当下约定请同学吃饭,同时定下了时间、地点。不料当天晚上,又先后接到了珠海、桂林两同学的电话。接到第二个电话时宋建平还说一块儿吃饭,和大庆同学一块儿;第三个电话打来时他就想改变主意了,于是在电话里便没再提吃饭,只说保持联系,放下电话后跟林小枫商量:来了三个同学六个人,作为地主,他们该怎么接待。刚开始说的请吃饭是一种不假思索的惯性思维,现在,当一个一个电话陆续打来,就不得不想,请吃饭是不是太一般太俗。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6
林小枫沉吟片刻,"他们现在都干什么?"
"珠海、桂林的那两个都改行了,干公司,当经理。就大庆那个还干医,在一个什么厂子里当厂医。"
"当厂医的那个就不用说了,珠海桂林的那两个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混得好的,不至
于惨到跑北京来旅游。"宋建平点头表示深以为是。林小枫又说,"既然如此,就该好好请一下人家,连吃带玩儿!"
当下,夫妻俩找出《北京生活完全手册》,一人扯着书的一边,头对头翻阅查找。经过一番研究争执论证,最后商定去位于顺义的乡村赛马场。十个人两辆车,正好,交通工具也不成问题。
这天天也争气,万里晴空,秋高气爽,宋建平和林小枫一人开一辆车。宋建平载着三个同学,林小枫载着三个同学的夫人,一路上大敞车窗,欢声笑语,乘风而去。
到了马场,宋建平和林小枫跑前跑后招呼张罗大家骑马。马场非常宽阔,骑马跑一圈二十块钱。宋建平、林小枫让大家尽情地玩,骑够为止,既然已经来了。珠海同学到底是来自特区,当即上马,策马扬鞭,绝尘而去。不像那两个同学,尤其大庆的那个,一副缩头缩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想骑,不敢,头一回到这种地方来,不知规矩,不摸深浅,怕丢丑,也不好意思,担心宋建平花钱太多。最终宋建平夫妇的热诚和话里话外透出的那层"这点钱他们完全无所谓"的意思,方使他上了马。
但是三个夫人没有一个人肯骑,齐齐说害怕,怎么说都不行,于是,像来时路上一样,宋建平同三个同学骑马,林小枫留下陪他们的夫人。四个女人坐在马场旁的凉篷下,喝饮料,吃小吃,看她们的男人骑马,边说着话。每一个男人骑马过来的时候,她们都会冲他们发出一阵尖叫欢呼,少女一般;马背上的男人也会冲她们挥手扬鞭做矫健状,如一个个意气风发逞强好胜的大男孩儿。由于是同学而聚在了一起的这种关系,使她们和他们都变得年轻了,仿佛回到了当年。
四个男人里,数宋建平马骑得最好。这得归功于刘东北。刘东北酷爱骑马,在马场有一个五万元的个人会员卡,常拉宋建平一块儿去。刚开始宋建平也是不行,现在是好得多了,跟刘东北没法比,但在他这几个同学和夫人的眼里,却算得上顶尖高手。因此宋建平每骑马跑过来一次,都要引起女人们的一番夸赞,说是"女人们",其实主要是"大庆""桂林"二位夫人。林小枫不夸是不便自夸,心里头也颇为宋建平自豪。那"珠海"夫人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始终面带矜持的微笑坐在那里,只是在不得已时才微微点一下头,让林小枫别扭。
林小枫心里很明白,宋建平马骑得固然不错,但是换一个人那两位夫人绝不会如此卖力不厌重复地夸赞,她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她表达感激。她们这次来京是随旅行社来的,为省钱旅行社把她们安排住在了郊区,天天一大早就被叫起来往城里赶,晚上很晚方回;吃饭就像是打仗,十人一桌,广告里所说"八菜一汤"的数字都对,可惜一盘菜经不住几筷子,你要想文明就只能顿顿白嘴吃米饭,咸菜都没得就;广告上承诺的景点也都给你兑现,但由于时间都花在了路上,结果每一个景点都是"点到为止",什么都看不到,记不住,全部的意义只在回去后可以对人说:我去过了。还无法投诉,人家旅行社广告上说的全都做了。不是没想过单独活动,但是单独活动又得单花一份钱,交给旅行社的钱不可能退。想旅游团所有跟下来的人都是这心情:只要是花钱买来的,哪怕是苦,也得吃下去。否则,精神上就会痛苦。
所以,宋建平、林小枫安排的这一天对她们来说是恰逢其时,是她们来京后最美好的一天,专车接,并且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见识了这样一种她们从未见过的场面和生活方式,置身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群里,不仅是身体的愉悦轻松,精神上都得到了提升。想这一天娱乐下来,还有两餐饭,车接车送,人家得花多少钱?正是念及这点,她们才如此不遗余力地夸宋建平--都是朴实厚道的人。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7
唯"珠海"夫人例外。开始还算含蓄,有一次干脆明确表达,表达出她对这一切的不以为意,表达出她与那两个对林小枫充满感激奉迎之色的女人们的不同。
经过是这样的。在宋建平又一次策马扬鞭飞驰而来的时候,"大庆"夫人过早地发出了欢呼的惊叹,同时用了一个最常见的、贬一褒一的方式表达她的惊叹。对"桂林"夫人道:你瞧人家老公,马骑得多好!多帅!又扭脸对林小枫说,我们家那位就不行……话未说完,骑马
人到,不是宋建平,是她的老公,她看错了,看错了也就等于夸错了。本就是一笑了之的事,却被"珠海"夫人揪住了。"珠海"夫人道--口气是玩笑的口气--"哎呀,你呀,看看清楚再说也不迟嘛。这下好,拍马屁拍自己老公屁股上了!"令除她之外的所有人尴尬。
男人们终于骑马回来,一齐来到夫人们的邻桌坐下,喝水,休息。
"大庆"同学由衷夸道:"想不到宋建平骑马骑得这么好,专业水准。"
"桂林"同学由衷附和:"只要有钱,你也可以骑得'这么好'!"
"大庆"同学接着这个话茬儿道:"是啊是啊。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字。……现在看来,咱们一个寝室四个人,就出来了一个宋建平!"
"桂林"同学跟着点头,很由衷,带着对地主盛情款待的感激和奉迎,一如他的夫人。唯"珠海"同学没有表示,脸上挂着始终不变的矜持微笑,也一如他的夫人。
男人们桌上的谈话这桌听得清清楚楚,这桌正处在尴尬之后的短暂沉默。片刻后,"珠海"夫人开口了,问了个问题,问林小枫:"哎,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就不工作了?"
事实上这些事她们来时的车上早就说过了。四个陌生女人在一起,无外乎你是男孩儿女孩儿,多大了;你在哪里工作,干什么。当时林小枫就说她不上班了,同时当然也说明了为什么不上班。如实说,没夸大没缩小。"珠海"夫人就坐在她的旁边,谁没听清她也不可能没有听清。
她是故意的。一下子,所有的猜测都不再是猜测了:她的所有表现就是因为心理不平衡,于是要寻找平衡,不惜伤害别人。想不到,好心好意花了钱赔上时间请他们倒请出罪过来了。林小枫心头火起,面上不动声色。笑着,嘴向宋建平那边一噘:"为了他呗。当初我们也是不行,两个人都拿死工资,吃不好也饿不死。我就跟他说,你这样不行,一混,十年过去了。再一混,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咱说话,人一生有几个十年能让你这样混?他还不干,舍不得原先单位那个名分,为这个我们吵了好多次!……是吧,建平?"
正在跟同学们说话的宋建平点了点头。林小枫接着说了,"好不容易把他说动了,他同意了,新的问题又来了。在外企干和国家事业单位干可不一样,一分钱一分力,想混,没门儿!家里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其实原先我在学校里干得很好,一月挣得比他还多呢,单位里还要给我评正高--那时候我副高都好几年了!可是我想,既然一家只能保一个,那就保他!就这么着我辞了职。"
"大庆"夫人和"桂林"夫人频频点头,"珠海"夫人也点头。同是点头,意思却大不相同。前者是理解,理解林小枫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意思;后者也是理解,却是理解林小枫为什么要这样说的意思,带着一种暧昧的意味深长,令林小枫心中不快,却又说不出什么,因为人家并没有说什么。她只好继续说下去,以期增加自己话的可信度。
"他刚开始去外企时也是不习惯,也是困难重重,一度,想打退堂鼓,他这人,他们同学肯定了解,"她微笑着看宋建平,"胆子小,优柔寡断,想得多,做得少。我就跟他说,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坚持,要顶住,坚持就是胜利,我会全力支持你,做你的坚强后盾!"
男人们都听到了林小枫的话。
"珠海"同学说:"宋建平,敢情是'一半一半'啊?"
"珠海"夫人:"'一半一半'?"拍着林小枫的肩,"要我说,得有人家的一大半!"大家都笑了。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8
这时"珠海"同学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众人止住笑,以让"珠海"能安静接电话。
"我是。……噢,噢噢。……我的意思是把美国的那个巴尔米拉岛收购下来,将来无论居住还是搞旅游,都好……"说着起身,拿电话走到了一边。
"桂林"同学指着"珠海"同学笑,小声说:"还是那毛病!吹!反正吹牛也不上税!--这家
伙借了黑社会五十万元的高利贷,月月利息都还不起,还收购人家美国的什么巴尔米拉岛……"
说是"小声",这边桌上听得一清二楚,"珠海"夫人的脸当即"夸答"就沉下来了,毫不掩饰。"桂林"夫人便有些沉不住了,伸过头去对先生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收购不了?借钱又怎么了?现在兴的就是借钱花,没本事的人想借还借不出来呢!"一片附和声。其中林小枫的声音最响,动作最夸张,明显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
一群人一直玩儿到晚上,一块儿吃了晚饭后,方依依不舍分手,分手前相互留下了所有的电话号码,相互欢迎到自家的那个城市里去玩,相互允诺下了各种盛情的款待……
直到进家,林小枫变了脸,"以后你们的这类破聚会少叫我啊!"
"又怎么了!"
"就那个女的,她丈夫要收购人美国什么岛的女的,没劲透了。一个劲儿地问我为什么没工作,问了一遍还不过瘾似的,又问一遍。她工作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在银行里替人家点个钱吗?哼,自己家欠着黑社会一大笔钱,手里边天天点着别人的钱,你别说,没有个坚强的神经还真是不行!要我是她,这种工作,请我干我也不干。最过分的是,她居然还问我上没上过大学。我说上过,她嘴上没说什么,看那表情,根本不信!大概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跟她那个丈夫似的,除了吹就是吹,嘴里没句实话!……这两位还真是一对儿,没教养,低素质!"
"既然知道她没教养低素质,你又何必跟她较真儿?"
"我跟她较什么真儿了?"宋建平没说话,林小枫想了想,明白了,"嫌我多说了我自己两句是吧,诋毁了你的功劳损害了你的形象是吧……"
"小枫,我并不是想跟你争个你高我低,你说咱们俩之间争这个有什么意思?跟你说,今天要是你们同学聚会,我作为你的夫人参加,我肯定会把你抬得高高的--"
"明白了。以后在你的同学同事朋友面前,我就该把你抬得高高的,把自己说成一个毫无用处的寄生虫!没工作!没文化!家庭妇女,靠丈夫生活!"
蜜月由此戛然而止。
都不甘心,都想重修旧好都想勉力维持。这次争吵过后,林小枫先表现出了高姿态,打破僵局主动跟宋建平说话,宋建平立刻热烈响应。一度,家中又恢复了同进同出、男耕女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大好局面。两个人你进一尺,我退一丈,遇到雷区绕着走,小心共同维护着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但是,覆盖在血痂下的伤口仍是伤口,稍遇外力,稍有触碰,就会崩裂会血花四溅。
一天,宋建平接到了一个邀请,他一个从前的同事支援非洲回来了,同事们约好一块儿为那人接风。那人在非洲待了六年,由于饮食、气候、工作强度等等方面的原因,走时白白净净一书生,不过六年工夫,变成了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当然收入比在单位里高得多,但是远没有高过他的付出。由于那人的夫人同去赴宴,所以召集人希望大家也都能带上自己的夫人。宋建平跟林小枫说了,林小枫二话没说欣然同意,令宋建平欣然:她曾说过,以后这类破聚会不要叫她。
这天,两人边穿戴打扮,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说那个从非洲回来的同事。正要去为他接风,说他也是顺理成章,不料说着说着,踏上了雷区。
"去非洲六年就挣这点钱,我让你辞职辞对了吧……"
"明天聚会时千万别提这事儿,不好。"
本意是提醒林小枫到时候不要拿自己的幸福与别人的不幸比,但是林小枫没这样理解,"是不是心里还记着上回那事儿啊?放心,明天在你的老同事面前,我保证给足你面子,可劲儿夸你。"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8
"何必这么敏感……"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过是说……这不是夸不夸的问题……夫妻之间,在人面前,还是自自然然平平和和的,为好。"
"什么叫'自自然然平平和和'?"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那别人就没办法做喽!"
"朴素,自然,该怎样就怎样,懂了吧?!夫妻俩非得在外人面前争个你高我低,或者展览不和,或者表演亲热,都只能让人觉着俗气,让人看了发笑,让人瞧不起,懂了吧?"
"是不是你那些同学说什么了啊?"
"人家什么都没说。这是些常理,常识!"
"常理,常识--常理常识怎么早没听你说现在才说?还是对上次的事耿耿于怀,嫌我丢了你的脸了。早说啊,绕那么大弯子干吗?用得着吗?"
"林小枫,别不讲理啊!"
"什么叫不讲理?只要不顺着你讲就是不讲理?"
"算了算了,明天不去了!"
"不去就不去!你当我爱去啊!相互介绍起来,连个工作都没有,一点地位都没有,连个身份都没有,啊不,身份还是有的:宋建平的太太。"
"行了行了!话说三遍淡如水啊!"
"就这么说你还记不住!"
"我记住了!我刻骨铭心,我永生不忘,行了吧?"
"不行!"
"那你要我怎么着?"
"要你对我好一点!"
"我对你怎么不好了?"
"对我好--对我好你能找别的女人代替我?"
…………
这次争吵的结果是,宋建平一人去参加了聚会,聚会到晚间十点才结束,结束后宋建平仍不愿意回家,开着车一个人在渐渐空旷的路上漫游。车内响着《神秘园》的旋律,令压抑的心情格外压抑。觉着转了好久了,看表已十一点了,心里头仍是郁闷,想,不行,得找个人说说话。他拨通了刘东北的手机。
刘东北这时候也不在家,也是不愿意回家,正在一个酒吧里。他的对面,是一个女孩儿,不如娟子漂亮,但看上去轻盈精灵,很有书卷气。刘东北接电话时,她便静静看他。
刘东北答应了宋建平的请求,让他速速过来,收起电话后对对面的女孩儿一笑:"又是一个有家不能归的人。已婚的男人。"
女孩儿马上起身:"那我走了。你们说话,我在这儿碍事。"
刘东北按住她,近乎低声下气地:"No No!务必请再坐一会儿,二十分钟!他二十分钟就能赶到。……我一个人,很孤独。你是学生物的又这么聪明你一定知道,男人比女人更怕孤独。和你在一起非常愉快,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愉快了。"
女孩儿看他几秒,坐了下来……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49
刘东北和娟子已正式离婚了。
那天,从街道办事处走出来,两人不约而同站住,四顾茫然,两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了伤感。刘东北的手里捏着两张离婚证。似乎是为了找点事做以掩饰内心,他拉开手里的皮包把两张离婚证放了进去,想想不对,又拿出一张来给娟子。"应当是一人一张啊。给你一张。"笑着,笑得干巴巴的。
娟子笑着接了过去,打开来看,"咱们这就算是离了?"
"可不是就离了。"
"这么简单。三言两语,盖上俩章--"
"--两个相亲相爱的人从此便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娟子一直强作笑颜的脸霍然变色。二人沉默。片刻,刘东北低声说:"对不起……"娟子摇头表示用不着对不起。刘东北把头向西一摆,"走吧,上车。我先送你去单位。"他的车停在西边。
娟子摇头,"我今天不去了。我请过假了。你走吧,我去那边超市转转。"把头向另一个方向一摆,超市在东边。
"我也请过假了,不用去了。"
两人又不说话了,都不甘心就此分手,又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或者说,不愿意表达。最终,还是刘东北先开口了。刘东北仿佛很随意地,"要不,我陪你去超市,反正我也没事儿。"
娟子眼睛亮晶晶地看他,那"亮"也许是由于了泪,"……你平时最烦逛商店……"
刘东北试图开玩笑:"现在不是不是平时嘛!"
娟子却一点不笑,直视着他,轻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最后陪我逛一次商店?"
刘东北忙道:"不不不。虽然我们离婚了,但还是朋友,对不对?是最好的朋友--"他不自然地笑笑,"我是这样认为的,也许你……"
娟子忙连连点头,"我也是我也是!"
刘东北看着娟子,"那还说什么,走吧!"
娟子怔怔地看他,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大哭了。刘东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地说:"娟儿,娟儿,娟儿……"娟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刘东北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耳语,"娟儿,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我、我、我也是。"
"要不,娟儿,我们复婚?"
"东北,婚姻,仅有爱情是不够的……"
刘东北的脸上顿时一片落寞,凄然。自从事情败露之后,刘东北再也没同任何女孩儿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那个"北漂"后来打过电话给他,打了三次,都被他强忍着"拒接"了。为了什么?为了娟子。为了能配上她的爱,从心到身的开始约束自己。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只要工夫深铁棒磨成针,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错了。他真正应当相信的是,破镜不能重圆。相爱却无法相聚,想在一起却必须分离。
在刘东北的力主下,娟子买了套一居的房子,贷款买的,只交了首付。房子是精装修,只需打扫一下就能住。搬家时刘东北来帮着张罗了一天,跑前跑后,爬上爬下,擦窗子擦地,直忙到晚上。晚上,娟子在家里给刘东北做了一桌子菜。
毕竟是过来人了,娟子在烹调上已有了过来人的水准。从前她几乎是什么都不会,包饺子调个馅儿,都得给她妈妈打好几个长途电话咨询。有一次刘东北偶尔说起他妈妈包的猪肉、香菇、洋葱馅儿的饺子多么多么好吃,娟子就暗暗记下了,下决心与婆婆一比高下。不跟刘东北说,暗地里使劲。买来洋葱,买来香菇,不知香菇该怎么吃,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告诉她先得泡,泡开。她就泡,泡开,泡开了直接与洋葱一块儿剁碎了和进馅里,包好一个,先煮出来--尝尝咸淡--一吃,满嘴的沙,忙打电话问妈妈,妈妈听了她制作饺子的全过程后哭笑不得:她的宝贝女儿竟然不知道香菇泡开了之后还得洗!这次再不敢有一点掉以轻心,不光告诉她香菇要洗,还告诉了她怎么洗,放盆里,接上水,用手顺着一个方向搅,一定要一个方向,这样,香菇缝里的沙子才会出来……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50
这天晚上,娟子为刘东北准备的主食就是猪肉香菇洋葱馅的饺子,还开了一瓶干红。两人边吃边喝边聊。
"唉,为我的事儿耽误了你那么多时间。"
"嗨,我一个单身汉,休息日闲着也是闲着。"
"你的女朋友怎么办?"娟子笑着问。
"这个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刘东北笑着答。
"看来她很听你的话?"
"差不多。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总而言之,她比我好,是不是?"
"看哪个方面了。这个方面,论听话这方面,她是比你好。娟子,作为一个女孩儿,有时候,你的性格是过于倔强了。"
"以后注意。"
"一定得改。"
"嗯,一定。"两人相视一笑。
刘东北用筷子夹一个饺子放进嘴里,而今那饺子包得,味道比他妈妈的一点不差。想想她这一切的努力一切的苦心都是为他,他却如此深地伤害了她、从此就要失去她,心里禁不住一阵悸痛,同时眼睛就感到发酸,赶紧又夹一个饺子塞进嘴里,赶紧笑:"娟儿,你做饭的手艺真的是今非昔比了,得承认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吧?"
"是是是,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
"唉,好不容易把你培养了出来,刚刚具备了一个贤妻的基本技艺,你就辞职不干了。"
"对……对不起。"
娟子喝得有点多了,开始有点结巴了。面颊粉红,两眼亮晶晶的。刘东北喝得也多了,挥着手,大着舌头,"没关系。……娟儿,以后,我没事的时候,当然,你也没事儿的时候,我还能到……你这里来吗?"
"当然,能。"
"来吃你包的饺子?"娟子点头。刘东北又钉一句,"香菇洋葱猪肉馅儿的?"娟子又点头。刘东北不再说话了,过一会儿,"可是,你要是结了婚,就不会再让我来了吧?"
"你要是结了婚,就不会再来了。"
"你肯定比我先结婚!"
"你比我先结!"
"你先!"
"你先!"
"你!"
"你!!"
吵架一般,然后又突然地谁也不说话了,屋子里静下来了……
宋建平听罢刘东北离婚的全过程打心眼里替刘东北惋惜。
"唉,东北,凭你这么一个思维缜密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就是做,也不该让娟子发现啊!"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不是一个适合婚姻的人?……其实这话的本质含意是,我不是一个一辈子只能跟一个女人的人。就是说,我注定要做那种事,可那种事瞒个一次两次可以,不可能瞒一辈子。娟子决定跟我分手是对的,因为我改不了。除非她改--"
"人家又没错,怎么改,改什么!"
"改变她的观念。因为从人性的角度上来说,我也没有错。"
"东北啊东北,你真是一个诡辩家啊。"
"怎么是诡辩--"
"好好好,不是诡辩--但是你还是有错,你的错就在于,生错了年代。"
刘东北愣了一下,笑了。这是今天晚上他的第一次笑,"是,啊?我要不是生在这个一夫一妻制的年代,要是早些年生……"
"嗯,弄个皇上什么的当当,那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皇后她不仅不敢说什么,还得积极地给你张罗--那是她应当应分的本职工作!"
刘东北笑笑:"皇上咱就免了吧,受不了,太累。"
"那就当地主当资本家!"又一本正经摇头,"不过也晚了点儿。哎,你不妨去阿拉伯国家试试!他们那儿可能还行。"
"咱们俩一块儿?……你懂不懂阿拉伯语?"
"不懂。懂也不去。在这个问题上咱们俩是志不同道不合。我家里这一个我都应付不了,真要是有个三宫六院三房四妾那还不得把我照死里折腾?"
刘东北凝视宋建平,醉眼蒙��,"哥,你比我惨,我好歹还算是--什么呢--对,罪有应得。你说,你那算是些什么事!"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4:50
宋建平默然。
离开娟子新家的那天晚上,刘东北去了酒吧,一个人。之后就天天去,去一个又一个的酒吧,再之后,就在这个酒吧里遇上了这个女孩儿。那时他已在酒吧里待了许久,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默默地喝,显然已喝很多了,眼神发虚。他喝干了杯中酒后,又给自己倒酒,手都哆嗦得对不准杯子,一点也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儿始终在注意着他,他的年轻帅气与
他的孤独沉默十分不谐调,因而显得神秘,显得有"故事",在酒吧的喧闹嘈杂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但她始终没有过来,想他肯定是不愿意人打扰,直到看到他酒都倒不进杯子里了,才起身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她问。
"会开车吗?"他问。女孩儿点头。他说,"那就,走?"
女孩儿犹豫了不到两秒,抓起自己的包,扶着刘东北走。刘东北本不想让她扶,但是身不由己,否则,站着都困难。
女孩儿开车把刘东北送到楼门口。刘东北抬头看看自家窗口,窗口亮着。他对女孩儿大着舌头说道:"今天就……就不能请、请你上去了,我、我老婆在、在家,不方便。"
女孩儿的黑眼睛在月光下闪着熠熠的光,"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是、是什么人我就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咦,你是什么人你还不、不知道,倒要来、来问我?"
"我是什么人我当然知道。我现在就想知道在你的心里,我是什么人。"
刘东北笑了:"在我的心里,你就是你是的那种人。"
"哪种人?"
刘东北对这游戏不耐烦了,掏皮夹拿钱,"多少钱?……两百,够了吧?"
女孩儿看他,聪明的眼睛闪闪烁烁,尔后一笑,从他递过来的两张钱中抽出一张,"回去打车用。这钱是该你出。"
刘东北愣住,"你到底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你也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
"你以为我是哪种人?"
女孩儿讥讽一笑:"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地,忧郁地,洁身自好地,我还以为遇上了一个不俗的、有深度的男人。"说罢,转身离去。刘东北怔怔目送女孩儿踏着月光离去。
后来,刘东北还是去酒吧,但再也不是去一个又一个酒吧,而是固定地去一个酒吧,那个他与那个精灵女孩儿相遇的酒吧,心中怀着一个模糊的愿望。但是,那女孩儿再也没有出现。直到有一天,深夜,他怀着绝望的心情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眼睛一亮,门口,那女孩儿走了进来。刘东北马上起身,迎了过去。
女孩儿认出他来,"是你?"
"是我。"
"这么巧!"
"不'巧'了。从那天以后,我天天都来这里。"
女孩儿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日子,"一个月了!你天天来?"刘东北点头。
女孩儿眯起眼睛,"为什么?"
"等你。"
女孩儿仍眯着眼睛,那是一双聪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含着友好的讥笑,"你老婆呢?"
"我等你就是想跟你谈谈我的老婆。"女孩儿没有想到,愣住。刘东北一笑,"谈吗?"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点头,"谈。"
二人在桌边坐下前,刘东北向女孩儿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刘东北。"
女孩儿握住他的手,回道:"'绝望的生鱼片。'"
"……网名吧?"
女孩儿开心大笑,气氛立刻变得默契而又松弛。刘东北对女孩儿一股脑儿说完了全部苦衷,一点都没有隐瞒。女孩儿听罢说:"这么说她的初恋,她的第一次,都是跟你?"刘东北点头。"很纯情嘛。"
"现在我才发现,纯情同时还意味着幼稚,偏执。她怎么就不明白,情和欲有时可以是互不相干的两回事?"
女孩儿笑微微地:"要是换你呢?"
"换我?……什么?"
"你是她,她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