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血》--作者:大袖遮天
楔子2004年深秋,寒冷像无数的牛毛细针,藏在灰色的空气中,冷不防就扎人一下,扎得人皮肤生痛。
由于寒冷,夜里2点多钟,街上便已经冷冷清清,不见行人。
我沿着长长的人行道独自走着,穿过路旁的樟树在路灯下投下的一道又一道的影子,路边店内传来的歌曲声热闹地响着。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夜市,通常人们都喜欢在那里吃火锅,但是今天太冷了,没有人,火锅的香气氤氲了整条街道,只吸引来几条流浪狗。
我一向同情流浪狗,同情它们被人类背叛的忠诚。看见它们哀怨地低鸣,在地面上搜寻残羹冷炙,嘴里发出失望的呜咽声,我总是为之动容。我的手里正好提着一袋熟食,便掏出几块扔给它们。
它们开始争夺食物。其中一只狗大约年纪太大,腿有点跛,踉跄中撞翻了放火锅的桌子,一大锅滚水都扣到了它的身上,火锅中放的一把尖利的铁叉,也不偏不倚地插入它的左眼。
我和夜市老板同时惊叫起来。
狗在一瞬间发出凄厉的哀鸣,在原地倒下、滚动,四肢不断抽搐,同时不断地哀鸣着,眼睛里开始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血像花朵般点点洒落在地面上,染红了它雪白的爪子。
我走过去,想看看它的伤势。它看见我,立刻挣扎着站立起来,哆哆嗦嗦地跑开了,那把铁叉依然插在它眼睛里。其他的狗站成一排,警惕地看着我。
我只得站住了——流浪狗不相信人类,我也没有办法。
那只受伤的狗跑到远处,一拐弯便不见了。其他几只狗等了一阵,也都跑散。我和夜市老板议论叹息了几句,便继续朝前走。
走了一阵,面前颠颠地又跑来一只狗,它的腿有点跛。我心中一动:这不会就是刚才那只受伤的狗吧?等它跑得近一点,我仔细看了看它,果然是那只狗,它那雪白的爪子上还留着未干的血迹,左眼周围也留着大团的血迹,毛皮被血粘成一团一团的。但是那把铁叉不见了,它的左眼依旧是明亮的,仿佛没有受过一点伤。它的身上也没有烫伤的痕迹,很轻松地跑着,看见我,也不避开,反而在我的熟食袋上嗅了嗅,示意要吃。
我掏出一块熟食递给它,趁它低头吃的时候,又注意察看它的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凑近它嘴边时,我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从它嘴角散发出来。
我迷惑不解,正要仔细再看,它已经吃完熟食,跑开了,一缕异香随着它张嘴喘气,飘洒在深秋冷峭的空气中。
血尽而亡
一连几天都非常寒冷,滴水成冰的日子,人们只想在家里享受火炉的温暖,白天除非要上班,通常没有人愿意出来,而一到夜里,街道上就更加冷落。这天夜里,我又是很晚才回来,依旧是我一个人,走在空空的街道上,路旁的路灯寂寞地亮着,店面门口的霓虹灯也在职业性地微笑,像一朵朵顾影自怜的花。
忽然一阵异香伴随着寒风侵入鼻中,淡淡的,仔细一闻,又仿佛没有。这种香气,正是几天前那个夜晚,我在那只受伤的野狗身上闻到的那种味道,像麝香,又比麝香要清淡。
越往前走,香味越浓,走到夜市附近时,香味已经浓得不需呼吸也可感知到。
夜市仍旧无人光顾,店前摆着的椅子,冷冷落落,被冻得起了一层白霜。似乎连夜市的老板,也耐不住长夜的寒冷与寂寞,缩在屋内没有出来。
只有风,低低地拂过地上的不知什么布料,微微飘扬成一面旗帜。
咦?
走得更近些,我忽然发现,那被风吹起的布料,是一方上好的丝巾,酱色格子花纹,缠绕在桌子腿上,赫然是夜市老板平时常戴的那一方丝巾。据说这是他老婆给他买的,被他爱逾珍宝,今天不小心丢在这里,他一定要心疼死了。
我跟老板有颇长一段日子的主顾之谊,便走过去,想拾起那方丝巾。
这一走过去,绕过重重遮挡着视线的桌椅,让我看见了夜市老板。
他穿着惯常的那件深色工作服,两臂戴着厚厚的袖套,躺在地上,身体呈现一种奇异的僵直状态,背朝着我。
我急忙走过去,叫着他的名字“郭德昌”,同时将他的身子扳过来。他的身体被冻得很硬,像一条冰箱里的冻鱼,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他完全反转过来。
一看到他的容貌,我不由惊呼一声,手一松,坐倒在地上,连连后退几步。
他的面孔,一看就知道已经死去:面上毫无血色,白得像蜡,皮肤因为僵硬而绷紧,眼睛瞪得极大,张大的瞳孔里,似乎仍旧残留着恐惧的神色;嘴大张着,仿佛临死前仍旧在大声呼喊着什么,整个面部都扭曲变形;在这种死亡的惨白之中,他的脸上,分布着一大团一大团的淤青,每一团都有拳头大小,盖着他没有生气的脸,平添了几分诡异和恐怖,仿佛一朵朵死亡之花盛开,让这张寻常的死脸,变得如鬼魅般莫测。如果不是和他十分熟悉,我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他本人。
而那种奇特的芬芳,正从他身上源源散发出来。
我坐在地上,喘了两口气,这才想起要报警。
报警之后,知道警察很快就会到,心里有了安慰,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开始大着胆子打量他的尸体。
冷静下来,才看出原先没有看出的一些东西。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他的衣服是很厚的,现在却被撕破了许多地方,衣料翻开来,露出里面的羽绒,风将破损处的衣料掀开又合上,白色的羽绒在深色的衣服上时隐时现。
当风又一次掀开那些衣料,连羽绒都被风吹散,我蓦然看见在衣服下隐藏着一些东西。
我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我慢慢朝尸体移过去,用一根落在地上的一次性木筷,轻轻挑起他身上一片被撕开的衣服。
郭德昌年纪五十有余,已经接近老年,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着好几层衣服,除了外面深色的羽绒服之外,里面还套着两件厚毛衣和一件保暖内衣。
但是这些厚厚的衣服,都无一例外地被撕开了。
我挑开所有这些被撕破的衣服,他的皮肤裸露出来。
惨白的肌肤上,赫然是一团大大的淤青,青得近乎发黑,仿佛一朵黑色的花,开放在他惨白的肌肤上。那团青色边缘布满一些细小的痕迹,仿佛是一些浅浅的凹痕,仔细一看,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那样深的颜色,对我的视力造成了强烈的刺激,我忽然有窒息的感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逐一挑开那些被撕破的地方,在他全身,甚至连脚踝处,这样的地方,总共有上百处。
每一处破损的衣服下,都隐藏着一团这样的淤青。
郭德昌,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淤血布满全身?这样看起来,仿佛是有许多重拳打在他的全身,如此密集的重击,他被活活打死,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重击会让他的衣服产生撕裂的破口?
香气冰冷地缭绕在鼻间,我忽然没来由地一阵胆寒,打了个寒战,朝四周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黑暗中,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看。
风吹到脸上,是透骨的冷。
远远的,传来一声仿佛狼嚎的长啸——这个城市里的狗,经常会这样长啸,可是今夜听来,却令我心头格外战栗。
有一阵更加响亮的长鸣传来,令我心头一哆嗦,继而心中一宽——那是警车的鸣笛,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我再看一眼郭德昌的尸体,却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些青色的痕迹,突然都迅速地变淡、缩小,一处处,像阳光下的花瓣一样萎缩、凋零,最终消失。他脸上那些淤青收缩的时候,牵动他面部的肌肤,做出许多古怪的表情,甚至对我眨了眨眼。我全身寒毛倒竖,冷汗早已湿透了几重衣服,如果不是警察已经来了,我真的再没有一丝勇气留在这里。
这些淤青消失得如此迅速,当警察到了跟前时,已经一点痕迹都不剩。
警察向我问情况,我将自己看到的都如实说了,只除了淤青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它们会这样快地自动消失。
警察没有看见那些淤青,在现场作着勘测,并且放我走了。
我知道,他们永远也查不出真相,因为他们看到的,根本不是事实。
我独自走在这样的夜晚,鼻间萦绕着那种特异的芳香,冷汗一直在不断地冒出来,直到回家,直到用被子捂住全身,经过无穷的冷战之后,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当阳光的温度将我唤醒时,我习惯性地坐了起来,有好一阵头脑眩晕,觉得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记了。过了一会,才记起昨晚的事情,郭德昌冰冷僵硬的尸体、他面上恐怖的表情、还有那些奇怪消失的淤青,一一从眼前掠过,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种特异的芬芳,不由打了个寒战。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郭德昌的火锅店,早晨七点,街道上还没有多少人,火锅店仍旧维持着昨夜的原状。
不知道警察在现场发现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郭德昌的老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几年前因为车祸而瘫痪,一直是郭德昌在照顾她。今后,那个可怜的女人,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我迅速穿好衣服——郭德昌有几次曾带我到他家里吃家乡菜,我和他老婆见过几次面,是个柔弱而和善的女人,现在郭德昌出了事,她恐怕还不知道。郭德昌一向是个好丈夫,通常会在凌晨5点的时候准时回家,现在他老婆一定等急了。他们两人都是外地来的,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熟人,恐怕也就是我了。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到他家里去一趟。
郭德昌的家,在离我居住的小区不远的一个巷子里,那里是一片破旧的楼房,专门出租给没钱买房的打工者。我绕过堆满各种纸箱的狭小通道,转了几个弯,最里面那栋三层楼的一楼,种着太阳花的那间,就是郭德昌的家。
我敲了敲门——出乎意料,门很快就打开了。
开门的人,和我一个照面,我们两人都同时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
“东方!”他一个拳头砸到我肩膀上,我也老实不客气地回给他一拳。
这个人,名叫江阔天,是我初中到大学的死党,毕业后和我同一个城市当警察,只是由于工作忙,很久才能联系一次,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郭德昌的案子是你负责?”我问他。
他点点头:“正要去找你,你怎么也卷进来了?”
我苦笑一下:“待会再告诉你——郭德昌的老婆怎么样了?”
江阔天叹了口气,摇摇头:“很伤心,一直在哭,我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跟他走进屋子。
郭德昌租来的房子很小,一室一厅,而且潮湿阴暗,即使在白天,也必须开灯才能看清屋内的东西。他老婆正坐在客厅里的一张椅子上,埋头痛哭,旁边一个束手无策的女警察正在笨拙地安慰她。
“秀娥姐。”我叫着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在蓬乱的头发中,原本就很瘦削的脸显得更瘦,面上湿漉漉的,望着我,叫了一声“东方”,便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我在她身边默默坐下,拍着她的后背。她哭了一阵,擦擦眼泪,勉强说道:“是你发现他的?”
我点点头。江阔天和那个女警察很体谅的没有问她什么,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秀娥叹了一口长气,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客厅里一个简陋的柜子边,打开柜门,找着什么东西。
我起先不觉什么,只觉得她何以走得如此之慢,过了一会,才发觉事情有点奇怪。
秀娥,她原本是一个瘫痪的病人,在床上躺了5年,一个多星期前,我见到她时,她连坐起来的能力都没有,现在怎么却能够走路了?
“秀娥姐,你的腿好了?”我疑惑地问。
秀娥点点头,眼泪又流了出来:“是德昌从乡下给我抓了一个土方子,吃了才一个星期,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话令我有点兴趣,不知道是什么药方,竟然如此神奇?依照往日的脾气,我一定会就这件事追问下去,可是她现在如此悲伤,我也就没有多问。
她慢慢走回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本相簿,给我说郭德昌的一些往事。那些生活中的琐屑,与郭德昌的死没有半点关系,可是我们谁也不忍心打断她。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许久,终于又长叹一声,有点羞涩地道:“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德昌死得古怪,不然警察也不会来。”她瞟一眼江阔天,眼神中带着所有这种飘摇的小人物对警察的天然畏惧。
江阔天问了她很多问题,从他脸上,看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否令他满意。
问完之后,他对秀娥道:“恐怕还要麻烦你跟我们到局里去认认尸。”
秀娥点点头,泪眼婆娑地道:“我可以将他领出来吗?”
江阔天摇摇头,歉意地道:“案件没破之前,暂时不能领出来。”
因为我是秀娥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因此陪她去看郭德昌的尸体,也成为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由于天冷,尸体没有放进冰柜,仍旧躺在解剖台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白布。我和江阔天陪着秀娥走到尸体旁边,那种奇特的芳香仍旧似有若无地从死去的郭德昌身上散发出来。
秀娥慢慢揭开白布,郭德昌那张恐惧的脸露了出来,让她惊呼一声,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我赶紧将她扶住。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地道,“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摩着郭德昌的脸,仔细端详着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看了一阵,她面色一变,露出疑惑的神情。
“有什么不对?”我和江阔天同时问道。
她没有回答,用手拨弄着郭德昌的头发,一阵阵翻弄,露出里面白色的头皮。翻弄了半天,又将白布继续掀开,被江阔天阻止了:“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解剖,你还是不要看为好……”
秀娥看看他,将他的手轻轻拨开,仍旧将白布全部掀开,郭德昌赤裸的尸体完全暴露在我们面前。在强烈的灯光下,这具僵硬的尸体白里透青,让我也不敢多看。但是秀娥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却仿佛一点也不害怕,她急切地朝郭德昌腹部看去,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迹,是解剖后缝合的,缝合得非常粗糙,因此也使他的尸体更加难看。我觉得让秀娥看见被解剖后爱人的尸体实在太残忍了些,正要劝她出去,却见她直直地盯着郭德昌的右下腹,眼睛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竟然似乎十分高兴。
我和江阔天都觉得很奇怪,正要开口,她已经说话了,她说的话,让我们两人都吃了一惊。
“这不是德昌。”她说。 她这样一说,我心中一紧,第一个反应是她受刺激过度,神志有些不清楚了。
我和郭德昌之间由熟食结下的交情,比一般熟客与他的交情要深得多,这大概是因为我常常在凌晨光顾他的小店,而他在那个时候总是特别寂寞吧?对这样一个熟悉的人,我绝不可能认错。面前这具尸体,虽然面部由于恐惧而扭曲,但是仍旧可以看出,他的的确确就是郭德昌,那副小眼睛大鼻子的五官,和那张圆圆胖胖的脸,连同两边一双大大的耳朵,都是属于郭德昌的。
“为什么这么说?”江阔天问道。他似乎没觉得特别惊讶,这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
“这不是德昌。”秀娥又重复一遍。她翻开郭德昌的头发,露出发根:“德昌年纪大了,白头发不少,我们又没有钱总是上理发店染头发,昨天他出门前我还帮他理了理头,有一大半是白的,但是现在……”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不必说我们也看得出来,郭德昌的头发,从发梢到发根,全都黑亮如漆,一根白头发也没有。
我和江阔天互相望望,他立即掏出笔记本记下,然后问:“还有吗?”
“还有,”秀娥的声音微微打战,指着尸体右下腹部,“德昌做过盲肠切除手术,这里应该有一道疤痕。”
那个地方,现在光滑无比,不要说手术疤痕,连一道小小的擦伤也没有。
不仅如此,根据秀娥接下来所说,郭德昌小时候曾经被狗追咬,全身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多处伤痕,现在却踪迹全无。除了解剖留下的伤痕,整具尸体完美无瑕,找不到一处伤痕。
如果秀娥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具尸体,当然不是郭德昌。
秀娥似乎没有必要说谎,她一向是个那么老实本分的女人,我仔细看看她,她的悲伤绝对不是装出来的,眼角那种抹不尽的湿意,显示出她内心的焦虑,虽然她认为这不是郭德昌,却只略微放松了一会,又紧张起来。
“这不是德昌,又会是谁呢?”她喃喃地道,“德昌又到哪里去了呢?”
是啊,郭德昌到哪里去了呢?如果这个人不是郭德昌,那么他又会是谁?
江阔天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一起普通的谋杀案,似乎变得复杂了。
送走秀娥,江阔天邀我到附近的茶馆喝茶。
我们坐在临街的窗口,江阔天一向直爽,不废话,立即进入主题:“你那天看见了什么?”
“我已经都跟警察说了。”我不动声色。
他笑了笑,身子往后一靠:“真的就只有那些?”
“当然不止。”我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天警察笔录时,我没有说真话,是因为我说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江阔天不一样,他以前和我一起探险时,经历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将自己所见到的告诉了他,他听得又是惊讶又是兴奋,靠过来,低声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当然是真的。”我不悦道。
他笑了笑,犹豫一下,咬了咬两腮的牙齿,仿佛下定决心,从随身所带的那个硕大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这是这件案件的资料,”他深吸一口气,“按理是不应该给警察以外的人知道,不过,根据你的说法,这件案子,似乎非常古怪,”他对我眨眨眼,“你恰好又是一个古怪的人,所以,你帮着参谋参谋,也许会有所帮助。”
古怪的人?我露出一个苦笑。我决不是个古怪的人,只是不幸有过几次古怪的经历而已。
那些资料,有现场记录、尸检报告、谈话记录等等。根据这些资料来看,郭德昌死之前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和平常一样,没有反常的地方,夜里12点之前,都有人作证可以看见他。我发现他的尸体是在凌晨两点,在12点到两点之间,没有人看见过他——这并不表示他那段时间到了别的地方,而是在那段时间,警察找不到在夜市附近出现过的人,因为天太冷,人们通常都不会逗留到那么晚。而尸检报告显示,郭德昌的死亡时间,就在12点到两点之间。
郭德昌的尸检报告写得很详细,从这里可以看出,郭德昌的死亡,确实非常古怪。他的死因,是因为血液流失——他全身的血都完全消失了,仿佛被抽得干干净净,但是他全身,却连一个伤口也没有,甚至连一个小小的针孔都没有。因此那些血是如何失去的,成为一个最大的谜团,也使整个案件显得非同寻常。并且,尸检的结果,这具尸体全身的器官都非常年轻,大约30岁,而郭德昌已经50多岁,这又是一个不吻合的地方。怪不得当秀娥说这不是郭德昌时,江阔天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猛然记起当时江阔天向秀娥问话时,曾经问过她,郭德昌是否有过往病史,当时秀娥回答说郭德昌有糖尿病。
但是尸检报告却显示,死者身体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疾病。
难道这真的不是郭德昌?
“有什么想法?”江阔天问道。
“你呢?难道你没有别的想法?”我反问道。我们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一笑。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们已经有了默契,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也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郭德昌的死,是因为血液完全流失,法医找不到伤口,所以觉得不可解释,但是在法医和警察检验之前,我已经见过郭德昌的尸体,他身上那些青色的痕迹,至今回想起来,仍旧令我有触目惊心之感。
既然郭德昌的血液流失暂时找不到别的解释,似乎就只能归结于这些痕迹——但是什么样的重击会这样厉害,击打他之后,还使他的血消失得干干净净?
更何况,那些淤青,还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还有他的身份,他到底是不是郭德昌,又或者,是一个和郭德昌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果是这样,郭德昌本人,又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我再也想不明白,摇摇头:“能不能想办法证实死者的身份?”
江阔天点点头:“已经在做了,我们已经有同事到他家里采集样本,而且,”他看了看我,又道,“现场附近有许多凌乱的脚印,我们已经一一采样,大部分脚印都已经找到了主人,并且排除了作案的可能,只剩下两双脚印,一双男人的和一双女人的。”
“哦?”我挑起了眉头,“我的脚印,应该也留在现场?”
“当然,”他又仔细看了看我,似乎有点尴尬,“你的脚印,刚才在警局已经采集过了。”
已经采集过了?但是我却完全不知道。我愤怒地看着他,他尴尬地笑笑:“这是办案的手法,你要体谅——秀娥的脚印也采集了。”
秀娥?我皱起眉头——我不认为她这样一个女人会和凶杀案有关。
“你帮我参谋参谋,”江阔天收拾好资料,“这件案子看来不寻常,我虽然逻辑思维很强,但是碰到不符合逻辑的事情,还是得你帮忙。”
这家伙,分明在绕着弯子骂我思维没有逻辑性。我捶了他一拳,接下来我们便不再讨论案情,转而闲聊一些旧事,一壶茶冲了好几道,越冲越香,令人流连忘返。
连环
和江阔天分手之后,已经将近中午,我回到家里,收了几封邮件,睡了个午觉,正准备做事,却又接到了江阔天的电话。一听到他的声音,我本能地认为,是案件有了新的进展,但是他的话却让我很失望。原来他只是又接了一桩新案子,现在正在医院询问伤者。
“那关我什么事?”我有点不高兴地问。
“这个伤者的身上,”江阔天慢悠悠地说,“也有那种特殊的香味。”
哦?
我鼻间仿佛又出现了那种独一无二的芬芳,淡淡的,如麝香,又比麝香更清淡。
“我马上过来!”说完我便挂了电话,江阔天狡猾的笑声被我不客气地阻挡在电话线的另一端。
赶到医院,江阔天和两个小警察正守在急救室外面,伤者还在里面抢救。
伤者名叫沈浩,是小学教师。据送他来医院的人解释,当时沈浩突然从一条小巷子里歪歪斜斜地冲出来,腹部插着一把匕首,神志也不是很清楚,旁边的人见了,便连忙打了急救电话,将他送到医院里来。有几个人跑到他冲出来的巷子里看了看,那巷子四通八达,凶手早已不见人影,除了地上的一摊血,什么也没有。
“整条街道都充满了一种很特别的香味。”那个人在向我叙述的时候,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同时耸起鼻子向空中闻了闻,“你闻到没有?就是这种香味。”
医院是个气味很重的地方,但是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仍旧无法掩盖那种奇特的芬芳,若有若无的从急救室里传出来。
“那把匕首,已经送回局里进行化验了。”江阔天道。
我皱了皱眉头:“其实你不应该让我牵扯进来……”
“本来是不应该,”江阔天打断我的话,“不过根据你所见到的,这起案子肯定不一般,最后还是会要找你,不如现在就让你跟进,省得我从头给你解释案情。”
他这话让我忍不住笑了。他这样说,是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几起怪异的案件,公安局碍于身份,不能直接以灵异事件来对待,便找到我的叔叔协助调查。我叔叔是一个很有名的术士,是否真有法术我不知道,但是那几起案件,都是通过我的推理和他的灵异常识侦破的。后来叔叔不在了,碰到这类案件,警察就直接来找我了。
但是,实际上,我并不具备任何灵异常识,胆子也只有中等大小,只是好奇心特别强烈。
“你们领导同意了吗?”我叹了一口气问道。
“他们迟早会同意的。”江阔天笑道,显然他没有请示领导就擅自做主将我拉了过来。我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
说话间,手术室的灯灭了,沈浩被包围在一大堆的塑胶管和玻璃器皿中推了出来。他很年轻,看来不过二十三四岁,脸色惨白,没有知觉地躺着。
“他怎么样?”江阔天问道。
医生摇摇头:“希望不大,伤口太深了。”
沈浩是个孤儿,没有亲人,警察只得通知了他们单位的领导,但是领导现在还没有来。眼看着他孤零零地被推进加护病房,我有点难过。
在沈浩的病床后,长长地拖曳着一线若断若续的芳香。
“护士小姐,”我拦住一个护士,“请对他注意点,他没有家人。”
那名护士点点头,口罩上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似镀了油一般光亮,看得我心中微微一颤。
我忽然想知道她的名字。还没来得及问,她已经一笑,进了病房。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形,睫毛抖动一下,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进去呀,还待着干什么。”江阔天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带头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那名大眼睛的女护士和病人,其他的医护人员都已经离开了。病人正在昏迷中,我们进来仿佛毫无含义。江阔天待了两分钟,便有些不耐烦,想要走。
但是这里有了那名护士,对我来说,有了别的含义。
“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等他醒来。”我说。江阔天也不反对,便顾自走了。
这样,除了那个昏迷的沈浩,病房里就只剩下我和护士小姐了。我偷偷地瞟了瞟她胸前的工作牌,上面是她一张清丽的小照,出于紧张,面容没有看清楚,但是她的名字,我却记住了——庄弱貂,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庄小姐,”我咳嗽一声,“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这个很难确定,他伤势很严重,不一定能够醒过来。”说完她看了看我,好奇地问:“你也是警察?”
我摇摇头。
我努力想找话题来跟她搭讪,不过她好像很忙,有些心不在焉。到后来,我发觉自己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再待下去,只得起身离开了。她礼貌地对我点点头,又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离开病房,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甚至没有见到她的脸,除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的整个面部都被雪白的口罩遮住了。
医院里看病的人很多,走在白色的走道里,不时和迎面来的人相撞,我微微觉得奇怪——这家医院规模不是很大,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看病?是不是最近生病的人特别多?
在医院挂号大厅里,我被一个人叫住了。
是秀娥。
她手里拿着一本病历,分开密集的人群,慢慢朝我走来,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她的腿还没好利索,仍旧有点跛。
“秀娥姐,你怎么在这里?生病了吗?”我迎上去问。她单薄的身子,看起来就不是很健康,何况以前郭德昌也说过,她总是生病。
秀娥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病历在我眼前晃了晃,无力地道:“今天上午从公安局回去后,就开始拉黑色的大便——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医生说是胃出血——以前都是德昌背我来的,我也不知道医院的规矩。”说着她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捂在眼睛上,无声地哭泣起来。那条手绢已经湿漉漉了,看来她已经掉了很多眼泪。
我也叹了一口气:“你挂号了没有?”
她摇摇头,为难地看着挂号处汹涌的人头。因为人多,那里的队伍已经变形,靠近窗口的地方挤成一锅粥。秀娥大约已经很多年没有单独出过门,面对这样的阵势,怪不得她到现在还没有挂上号。我接过她手里的病历,努力挤进人群给她挂了号。
“奇怪,这个小医院怎么生意这么好?”
“不知道,以前德昌带我来的时候,这里很冷清的。”
我看她一眼,带着她到门诊处。那里也排了长长一溜人,我将她的病历和挂号单交给护士,陪着她在走道里的长椅上坐下。
“其实德昌出事,已经有过预兆了。”她沉默了一阵,忽然冒出一句话。
“哦?”
“今天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牙龈出了很多血,连下巴上都沾满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牙龈出血,是要死亲人的。”她幽幽地说,又哭了起来。
“你不是说那不是郭德昌吗?”
听我这样说,她立即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德昌,为什么会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她说不下去了,看得出她心里很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终于等到医生叫秀娥的名字,她对我点点头,便进去了,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个装着她粪便的小玻璃瓶子。
我坐在走道里等她的时候,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问他有什么新的线索没有。
“有。”江阔天说。
我等了一阵,可是他一直在沉默,这让我有点恼火:“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
“不是,”他终于说话了,“最后两双脚印的检验结果出来了。”
“哦?”
“男的是你,女的,”他停顿一下,“是秀娥。”
秀娥?
我惊讶不已,旋即又释然:“也许是她去探望郭德昌的时候留下的?”
那边的声音仿佛有点抑郁:“不是,根据现场分析,秀娥的脚印,应该是在凌晨一到两点之间留下的,但是她的口供却说,她当夜10点多钟就已经睡了。”
我的心骤然沉重起来:“没有弄错?”
“没有。”
我看看走道尽头的诊室,那里站满了等待看病的人,病恹恹的秀娥,正在里面接受医生的检查。
难道这样一个秀娥,竟然会和郭德昌的死有关? “还有其他情况吗?”我问。
“没有了。哦,对了,那把匕首的主人已经找出来了,是个惯偷,我们的人已经去找他了。”他说,“沈浩没事吧?”
“没事。”我挂了电话。
我将身子往后一靠,顾不得墙壁多么肮脏。
我多么希望,秀娥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我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或者说任何迹象,可以把秀娥与郭德昌的死联系起来。如果要给她下一个定义,那么最好的词应该是——卑怯。是的,秀娥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眼光总是怯生生的。
“东方。”又是那个怯生生的声音,秀娥不安地站在我眼前,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我仔细地看着她,她的表情也怯生生的,现在被我这样一看,更加增添了惶恐和不安——这是不是她心虚的表现?但是她平常也是这样一副表情,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东方,”她紧张地看看我,我的审视被她察觉了,她眼光闪动,慌乱地道,“医生要我去化验,如果你没空,不用陪我了。”
我赶紧收起目光,仍旧陪着她做完了化验。
化验的结果,她的腹部大量出血,必须住院治疗,并且要输血。我没想到她病得这么严重,她也吓了一跳,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帮她办理好住院手续,安顿好后,我才离开。
急诊病房里,仍旧只有庄弱貂和沈浩两个人,沈浩没有知觉。我进去的时候,庄弱貂正在看病历,我咳嗽一声,她这才发觉我来了,抬起头来,从口罩后露出一个微笑。
我本来想要和她说的话,被她的微笑融化了,吐出来变的不太连贯:“庄——庄——庄小姐!”说完这一句,我已经满头大汗,再也不敢说话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心里暗暗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真是没出息。
但是庄弱貂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她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自成年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这样吸引我。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庄弱貂被我的窘态逗笑了,眼角弯得像一弯月牙,盈盈发亮地看着我,光线在那双眼睛里,仿佛会跳舞,具有别样的生命力。
她的笑声让我不那么紧张,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
“你什么时候下班?”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哪有这么直接问人家的?看她的气质,是那种很乖的女孩,多半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邀请。
她的眼睛仍旧是弯弯的:“还有半个小时,你呢?”
“我随时——我是自由职业者。”
“哦,那我们可以一起走。”她说得非常坦然,一点也不扭捏,让我刮目相看。
“好,我在外面等你。”我喜出望外。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庄弱貂出现在医院门口时,已经换了一副装扮。她终于摘下口罩,露出了面容。
我果然没有猜错,她的确很漂亮,但不是都市中那种流行的美。她的皮肤非常细腻健康,带点微微的黑色,有点像山地人的肌肤。脸是天然的,没有任何化妆品的痕迹,也没有任何一点瑕疵,五官精巧而细致,凑在一起,整个脸盘就像银币一般,闪着异样的光彩。那身绿色的裙子,给她带来一丝山野气息,加上她富有弹性的步调和柔韧的腰肢,使她看起来简直像个来自山林的小妖女。
“你身体很好啊。”我不由自主地说。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微笑一下,没有回答。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样青春健美、朝气蓬勃,一看就充满了活力。
“庄小姐,你家住哪里?”
“叫我貂儿吧,他们都这样叫我。”
“貂儿?貂儿,貂儿,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
“貂是一种很仁慈的动物,当它在雪地里看见有人快冻僵时,便会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将人温暖过来。很多猎人就利用貂的仁慈,来捕捉貂。貂虽然知道那个倒下的人有可能是猎人,但是还是无法抗拒自己仁慈的天性,依旧跑过去救人。”她说着,望着我,“你说貂是不是很傻?”
我摇摇头,她的故事让我动容:“不是貂傻,是人太残忍。”
她抿嘴一笑:“妈妈希望我像貂一样仁慈,所以给我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原来如此。
我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我就觉得心情愉快。
夜幕微垂,貂儿在我身边,话渐渐多了起来,呱呱叽叽说个不休,我用心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
我们都走得很慢,刻意放慢脚步,慢慢地走。
从来没有一个黄昏,有这么美好。
又死了一个
原来貂儿就住在我家附近的那片小区里,我暗暗欣喜——近水楼台,以后要找她就更方便了。貂儿就像孩子一样单纯,比现在很多中学生都要单纯,她仍旧遵循着很久以前那种古老的道德,仿佛没有被这个世界污染过,一路走来,所有的乞丐都被她施舍了个遍。
“他们也许是骗子。”我说。
她笑了笑:“也许不是。”
她仍旧继续在施舍她的钱财,我没有阻止她。我想起她所说的貂的故事,到底是她太傻、还是别人都太冷漠?
我喜欢这样的貂儿。
在她施舍硬币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不寻常的现象。
我们走的这条路,靠近城市中心,属于繁华地带,平常都有很多乞丐在这一带行乞,他们身体的不同部位有着残疾,肮脏不堪,有时候人们会为了结束他们的纠缠而扔给他们一两枚硬币。那些乞丐,残疾程度都非常严重,基本上都是坐在地上,仰视着来往的众人。
但是今天,我和貂儿走了这么久,却只见五六个健康的乞丐出现,那些残疾的,仿佛都罢工了一般,消失在他们平常的地盘上。
“怎么了?”貂儿注意到了我的疑惑。我说了出来,她笑了笑:“那不是很好吗?也许他们的病都好了。”
我苦笑一下,没有再说。她太单纯,总是希望事情能够有美好的结局,可是我知道,那样严重的残疾,一个乞丐,是绝没有钱来治疗的。
我叹了一口气。
手机铃声响起,是江阔天打来的。
“什么事。”
“发现了一点线索,你能来吗?”他在那边报了一个地址名,那是在我住的小区附近的一条巷子。
“好。”
挂了电话,我歉意地正要对貂儿说什么,她已经顽皮地笑了笑:“你要工作去了?我自己回去好了。”
说完她对我摇摇手表示告别,迈着她特有的弹性步伐,朝前走去。
我看了她一小会,便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没有堵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在那条小巷门口,我才一下车,便嗅到了那种芳香。香味很淡,一丝丝漂浮在空气中。巷子口停着几辆警车,一些警察正在紧张地忙碌着,几只雄壮的狼犬兴奋地跳跃着,不时发出雄壮的叫声。江阔天远远看见我,朝我招了招手。
“发现了什么?”我走过去,一只警犬在我身边擦身而过。
“暂时没有,”他摇摇头,“指纹库里没有凶手的指纹,我们先调几头警犬来试试。”
用警犬是个好主意,这起案子最重要的线索就是这种独特的芬芳,这种芳香,连我这样嗅觉不灵敏的人,闻过一次也无法忘记,何况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警犬?这几只警犬毛色油亮,身材高大威猛,据说是经验丰富的功勋犬。它们在附近走来走去,鼻子不断朝空中翕动,时不时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阵的呜咽,同时猛然朝上一蹿,似乎要捕捉高空中的什么东西。它们的脖子上套着结实的皮项圈,每当它们朝上蹿动,项圈便自动收紧,将它们勒了回来,这让它们愈发烦躁不安。
“它们的表现很奇怪。”训导员一边使劲拉着它们,一边告诉我们。
功勋犬都是警犬中的精英分子,身经百战,早就锻炼了一副钢铁神经,遇事冷静沉着,从来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惊慌失措。而这几只功勋犬的表现,十分反常,让训导员感到很奇怪。
我注意地看了看警犬们,不知道它们这样反常的举止,是不是和空气中的香味有关?
正思索间,一头警犬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宛如狼嚎,穿越城市中浮满灰尘的黄昏,传到很远的地方。其他几头警犬被它这么一叫,也跟着叫了起来。
月亮已经出来了,夜色渐深,野性渐露的警犬们,将铁链拉得铮铮作响,仿佛随时要脱缰而去。训导员们用两只手全力以赴,也无法控制这些狼的后代,被它们拖着,朝夜色苍茫的小巷深处狂奔而去。我和江阔天互相看了看,也放腿追了上去。小巷十分狭窄,警车无法进入,除了几名司机留守原地外,一起来的警员全都跑了起来。月色下,人和狗发出不同的喊声,惊扰了这个黄昏的安宁。
跑了不知多远,警犬们在一栋楼房前停了下来,原地跳跃着,向训导员们呜呜示意。
我们跟在他们身后,远远的,还没有靠近这栋楼房,便感觉香味突然变得浓烈起来。越靠近楼房,香味便越是浓烈。
我心中忽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随着香味的愈来愈烈,这种预感也越发强烈,但是我无法说出那是什么。
我们默默上楼,停留在三楼的一户人家前,香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这户人家房门打开,没有开灯,屋内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望见一些家具的影子。
“有人吗?”江阔天叫了两声,无人应答。警犬门对着屋内狂吠,再也不肯移开半步。江阔天和我疑惑地对望一眼,我想他一定和我产生了同样的预感,我们都模糊地感觉到恐惧,却又无法捕捉,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江阔天的身份和我不同,我习惯于看清形势再决定行动,而警察有时候是不能等待的,比如现在。他看了看我,没有犹豫多久,便走进屋内,按了电灯开关,一线光华从屋顶照射下来,刹那间便驱走了所有的黑暗,整个房间暴露在我们面前。
一个人静静地俯卧在客厅的地板上,那种姿态,十分熟悉。我默默回想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何方,而江阔天已经走上去,轻轻扳着那人的肩膀,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让他正面朝上——随着那人身体的翻动,空气中氤氲的香气微微荡漾,冰冷地粘到我们的身上。
仍旧是这种奇特的芬芳!
郭德昌死的时候,沈浩受伤的时候,都曾经出现这种香味,在我与这香味相遇的每一次过程,都是一场生命的浩劫。
就算那两次是巧合,那么,同样的巧合,绝不会出现第三次。
这个人现在正面朝上,他的脸才一露出,便引起众人一阵惊呼。 我也忍不住惊呼出声——虽然这样的表情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但是仍旧无法不感到震撼。这个人的面孔,和郭德昌死时的面孔一样,充满无比惊恐的表情,满面的肌肉都扭曲成一团,嘴张得大大的,仿佛在呼喊着什么。
我终于知道他为何给我那样熟悉的感觉,因为他倒卧在地上的姿态,和郭德昌卧在地上时一样,那么僵直,毫无活力。
因为他和郭德昌一样,已经是个死人。
警察们纷纷忙碌起来,警犬暂时被牵走,因为它们实在过于狂躁。满屋子都是黑色制服的人影穿梭来去,将空气中的香味冲得支离破碎。专业的调查取证我插不上手,只好在屋内走来走去观察。客厅里到处都是人,我走两步便会和一个警察撞到一起,再看看尸体周围,除了江阔天,还围了四五个人,看来我就算过去也挤不进去。
这套房子是三室两厅,尸体倒在外间的大厅里,人们也集中于这几处地方,我便信步朝内走去。房子的结构很普通,大厅后面紧跟一个小厅,小厅左侧是厨房和卫生间,右侧有一个小小的过道,过道两边是三间房间。整个房间里布置十分高雅时尚,看得出主人的品味不俗,经济条件还算殷实。整个屋子虽然有人走来走去,显得眼花缭乱,其实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房内十分整洁,物件各归其位,没有一丝凌乱。从我站着的小客厅可以望见外间大厅的情况,那里除了那具尸体之外,也没有什么乱扔乱放的东西,只有门口的一个瓷花瓶倒在地上,缺了一个口,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打斗的痕迹。
穿过小厅,经过过道,我走入其中一间房间。一个警察正在房内提取物证,见我进来,点点头笑笑,继续工作。那种浓郁的芬芳流到这间房时,已经淡了许多,但是依旧刺激着我的神经。
这是一间小卧室,看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的睡房,床上和地上都扔满了脏衣服和杂志,靠墙的一个小矮柜子上,烟灰缸里已经被无数的烟蒂装满。衣柜的门是打开的,走过去看,却见衣柜中已经空了一小半,只剩空空的衣架留在里面,衣柜附近的地下散落着几件来不及收拾的衣服,看来仿佛有人匆匆从这里取走了衣服,且万分匆忙,来不及整理便离去了。
床头的墙上有一块浅浅的白色,是原先挂过画或者照片的痕迹,现在那画或者照片不见了,或许是被匆匆离去的人带走了。
也许这个如此匆忙离开的人,就是凶手。
另一间卧室则相当整洁,也是男性的卧室,不同的是房内的摆设和一切物件都表明,这里住的是一个老年男人。靠窗那边的书桌上有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两个男人并肩而立,一个50来岁,另外一个则只有20出头,虽然年岁悬殊,但是从那极其近似的眉眼上,不难看出这是两父子。
这户人家好像没有女主人,找遍了房子,也没有发现女性生活的痕迹。
等到我检查完屋子,江阔天也已经忙完了,正叫了几个邻居盘问。那些人都是普通的民众,没有见过尸体,死活不肯在死过人的房间里待着,江阔天只得带他们去楼下僻静处详细询问。其他警察们依旧在忙碌,法医也来了,正跪在地上对尸体进行检查。我凑到尸体旁边,看了看他,认出他来。
刚进门时,虽然一眼看到了尸体的面孔,但是他的脸扭曲变形,急切间无从辨认,何况那时候我并没有见过照片,因此对死者的脸只觉得陌生。现在再看,虽然那张脸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是还是可以看出,他正是照片上那个年轻人。一样高高的眉骨,细长的眼睛虽然瞪得快要爆出来,却还是可以看出原本的轮廓。
我不由深感惋惜。
惋惜之余,我也感到奇怪。
从年轻主人房间里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是为出走作了准备,有一部分衣服已经从衣柜里取了出来,且行色十分匆忙。
而一个行色匆忙整理衣物准备离开的人,为什么会穿着睡衣?
这一点十分让我不解。
如果说那衣柜里的衣服是被凶手取走,什么样的凶手居然会在杀人之后取走衣服呢?
或者,是一个小偷?
然而依旧解释不通。
在年轻人的卧室床上,分明散落着一大叠人民币,看来总有几千元,如果是小偷,怎么可能任由那些钱放在那里而不拿走?
如果说小偷是因为杀了人而慌乱逃走,忘记了取走那些钱,那么,衣服呢?为什么衣服又不见了?我找遍了房子,始终没找到那些本应在衣柜里的衣服。
我这样胡思乱想一阵,又不觉好笑:现在情况未明,我这样瞎猜又有什么用?
“他是怎么死的?”发现自己是在瞎猜后,我终止了神驰,转而向法医问一些实际的问题。
法医老王四十多岁,有过多年的现场经验,有好几次都当场提出极其有用的线索,让案件顺利解决,是警界的一名专家。老王手底下徒子徒孙一大堆,寻常案件都不劳他出马,这次他亲自出现,显然是因为现场弥漫的特异芳香,这种芳香关系到两条人命和一名伤者,而且案情离奇,算得上大案了。郭德昌的尸体是他的得意门生解剖的,最后的结论还未出来,报告已经交到了他手里,我正准备找时间问问他,不料这起案子倒让他自动出现了。以前与警察几次合作中,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彼此颇谈得来,跟他说话也就不客气了。
老王一边在尸体上弄来弄去,一边摇头:“不知道。”他用戴着白头套的手指指点着尸体给我看:“全身找不到一处伤口,”他笑了笑,“和郭德昌的情况一样。”
我全身一震。 弥漫在空气中的芳香从我面前缓缓流过,仿佛一种诱惑。在闻到这种芳香时,我就应该猜到,这个人的死,必然和郭德昌的死有某种联系,可是为什么我却还作了那样一通推测,居然认为有可能是小偷无意中杀人?
我为什么会作出这样可笑的推测?
是不是因为,在我的心底,一直保留着那个冰冷的夜晚的印象?那印象里,有尸体,有死亡,有芳香,而最深最深的,却是莫名的恐惧。
我在害怕什么?
我心里阵阵发热,身上却一阵又一阵的冷,冰凉的汗水沿着背心湿透了内衣,让我打了个寒噤。我为这种没来由的恐惧而感到慌乱——这样的恐惧,仿佛随着那芳香的漂浮而从每个毛孔渗入,是以前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情景。我虽然不是胆大之人,但也并不胆小,与尸体和死亡遭遇也并不是第一次,这次却格外不同。
我害怕旁边的人看出我的恐惧,悄悄用衣袖揩干了额头上的汗珠,同时竭力将注意力转到老王身上,借此忘记自己心里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老王正用白大褂的袖子在抹额头,那饱满而白皙的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注意到我在看他,他抬头望我一眼,眼镜后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些惶惑。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周围——其他人都在忙碌,没人注意我们,他略微犹豫一下,凑近我耳边,低声道:“奶奶的,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觉得心慌。”他一向是个斯文人,只有在特别高兴或者害怕时,才偶尔说一句粗话,因此他这话一出口。我便听出,他心里已经慌乱到了极点。
我用汗湿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想要安慰他。他却通过肩膀感觉到了我手的颤抖,敏感地看我一眼,和我交换了一个苦笑的眼神。
是什么让我们如此害怕?
我注意观察四周的人们,那些警察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工作,仔细地看却可以看出,他们每个人额头上都有汗珠渗出。
难道每个人都在害怕?
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啪!”一只手拍上我的肩膀,我浑身一哆嗦,回头一看,原来是江阔天,他已经问完话回来了。
“怎么这么紧张?”他跟我开玩笑,我牵了牵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老王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们,看得江阔天不自在,低头审视自己一番,愕然道:“有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问他询问的结果如何。他将笔记本递到我面前,要我自己看,自己和老王交流尸检心得去了。
江阔天问话的那几个人,都是这栋楼里住了十几年的人,和死者家相当熟悉,提供了一些关于死者身份的情况。
这套房子是属于一名退休老医生的,老医生名叫梁纳言,原来是启德医院的胸外科医生——启德医院这几个字让我心里微微一动,貂儿就在这家医院里工作——梁老医生医术精湛,是启德医院外科著名的一把刀,两年前因风湿症从医院退了下来,却又被返聘回去,每周在医院进行两次专家门诊,收入不菲。老医生平时为人和蔼,没什么野心,也没有太多嗜好,只喜欢看看书,散散步。他老伴去世多年,现在只剩下儿子梁波和他住在一起。梁波大约二十四五岁,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总监,是个热情的小伙子。他们父子俩和邻居关系相当融洽,喜欢帮忙,大家都对他们印象很好。父子俩生活很有规律,梁波虽然是年轻人,却不喜欢夜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社会关系仿佛也很简单,平时不见有多少亲友往来——如果说有什么奇怪,这大概是他们唯一奇怪的地方,像他们这种性格和社会背景的人,认识的人应该很多,但是却很少看见有人登门拜访,他们自己也从来不出去拜访别人。每个夜晚,这间屋的灯光一定是亮的,如果有人去敲门,一定是两个人都在家。
正因为他们的生活很有规律,稍微反常的一点就很容易被人注意到。据住在他们对面的邻居说,今天下午的时候,梁波和他爸爸两人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平常这个时候他们应当正在上班的。邻居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却理也不理,仿佛没有听见,径自开了自己的门,一进门便将门关上了,让邻居好一阵尴尬。
就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刹那,邻居注意到,梁波的袖口被血染的通红。
邻居吃了一惊。在这同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就是现在正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这种味道,只是很淡很淡,风一吹,就消失了。
据另一个邻居介绍,在我们来这里之前大约两个小时左右,他曾看见一个人影从梁家门口蹿出去,因为已经是黄昏,那人又戴着帽子,将领口竖起,那邻居没有看清是梁波还是梁纳言——他们父子俩的身材惊人的相似,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一个人。那人影手里似乎提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慌慌张张地冲出门去,很快就不见了。
而就在那个时候,他闻到一股浓得令人窒息的香味从楼上传来。他出于好奇上了楼,走到梁家门口,发现房门打开着,便在门口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他想了想,觉得不便打扰,就离开了。
于是在这个冬夜里黑暗的黄昏,梁家第一次没有亮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