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去北街之前,我先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想叫他与我一道前去。“不行。”他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倦。
“怎么了?”
“又死人了。”
“啊?怎么回事?”
“回头再说,对了,那些死者的家属证实,死者生前的确都曾服用过一种红色的药水,那种药水的香气,和死者尸体上的香气非常接近。”
“非常接近?难道不是一样吗?”我感到疑惑。
“不一样,他们说感觉不一样。”
“感觉?”我喃喃咀嚼着这两个字。
“还有,”江阔天的声音变小了,似乎是在吩咐旁边的警察做什么事情,我等了几十秒钟,他才重新凑近话筒道,“死者的家属都经过专家检测,没有发现基因突变现象。”
“是这样——这样看来,似乎那种基因突变并不会大规模扩散?”
“不知道,”他似乎很忙碌的样子道,“你先去北街吧,有什么事先打电话给我,不要莽撞。”
“好。”
挂了电话,直奔北街。
北街,不同于东街的宽阔冷漠,也不同于南街的繁华,这里是热闹的,但这种热闹中透出的是穷人的快活,脏,乱,无秩序,草根阶层在这里如鱼得水,霓虹灯似乎也不肯照亮这里,偶尔在某家黑糊糊的理发店前有一溜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白天也在惨淡地闪烁着。朝街的一溜门面专卖各种建材,或许是天冷的缘故,虽然人来人往,生意却很冷清。路面上满是玻璃渣和建材碎片,油漆、汽油的气味充斥鼻腔。我穿过这条长长的街道,转了一个弯,眼前出现一片连绵的写字楼。在前几年的开发狂潮中,这些写字楼被炒得火热,宣传攻势做足,销量却不尽人意,大部分房间都空着,仿佛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在阴森的天空下冷静地窥探着这个世界。一些零散卖出去的房子装修一新,窗口透出点灯光,影影绰绰晃动着一些忙碌的人影,这才给这片地区增添了一些人气。相对于北街的热闹,这里似乎过于萧索了。
我该到哪里去寻找梁纳言的实验室呢?虽然范围已经缩小到这片地区,然而粗粗一数,光是超过20层的楼就有5栋,其他的小楼房更是林立充塞,不知从何找起。
一只狗从我身边经过,轻快地小步跑着。
又一只狗从身边经过。
一群流浪狗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互相追赶撕咬着,一些肮脏的猫蜷缩在避风的地方,眼光幽幽地望着我,那目光是倦怠而警惕的。
我心中感到一丝疑惑——最近的流浪猫狗的确是太多了。
我小心地避开那些毛发纠结的动物,它们温顺而冷漠,胆怯而警惕,同样小心地避开我。
仰头望望,在高楼的环抱中,天空被切割成一小块灰色,让人有了坐井观天的感觉。
正在感叹之际,忽然感到四周有些异动。
一只狗慢悠悠地从北街那边跑来,身体有些歪斜。这是一只壮年的狗,虽然皮毛肮脏,但是十分壮硕,粗大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着,有两个地方受了伤,露出血淋淋的口子,一路淌着血,血的热气在空中飘散成白雾,随风荡来浓厚的腥味。几个淘气的孩子拿着石头和大棍子在后头追赶,看见我望着他们,迟疑一下,便一哄而散了。
这狗伤得不轻,跑的速度很慢,见我站在前面,它似乎有些畏缩,考虑了几秒钟,仍旧朝我奔过来,从我身边跑过去,甚至还回头望了我一眼,便消失在一栋楼的楼道里。
那栋楼在这些楼房里是相对来说最为陈旧的一栋,一共六层高,除了一二层有零星的几个装修好的房间,三层以上全都是一个接一个黑洞洞的窗口,裸露着水泥望着我。
这些本应是给人居住的房子,成为动物的乐园了。
而那些流浪的猫狗,在那只狗走进楼中没多久,也都陆续进去了。这让我感到几分好奇,便也尾随而去——我无法说明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就这样跟随在一群被人类抛弃的动物身后,想要走进那栋楼。
那些猫狗大约有三十来只,一个接一个,步态匆忙,熟练地上了楼梯,上到二楼,钻进一处敞开的房门。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那房间竟然装修得颇为豪华,地面上铺着白色的地板砖,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许多肮脏的猫和狗舒适地躺在地上,地面上为他们铺了一张张厚厚的棉垫,白色的地板已经印上了无数的梅花脚印。
是谁这么有爱心,竟然收留这样多的流浪猫狗?
才刚走到门口,那些懒洋洋地卧在地板上的动物都警惕地抬起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几只狗对我龇出了它们的牙齿。
“有人吗?”我只得高声喊叫,身体朝后稍微退一点,以免惹怒那些激动的动物。
没有人回答我,但是我分明听见室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是人的脚步声,急促而细碎。
虽然没有进门,但是从门口看去,也可以看到整个客厅和几个敞开的房门。客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大沙发,什么也没有,沙发上已经卧满猫狗。屋内没有开灯,在幽暗的天色下,看不清其他房间内的情况,只隐约望见一片白色,鼻间除了猫狗毛发的腥臭,似乎还有酒精和苯酚的味道。一行鲜红的血迹留在地板上,朝某个房间延伸过去。
住在这里的会是谁呢?
“有人吗?”我又喊了一声。
依旧没有人回答。
我静静地等了几分钟,只得转身离开,正打算下楼请求江阔天支援,忽然闻到一种芳香。
我全身一震,停了下来。
是那种芳香,特异的香,却又似乎略有不同,并不令人恐惧,反而让人觉得安宁和舒适。
这种香,伴随着从楼外吹来的丝丝冷风,穿透了动物热烘烘的臭气,从那个房间里传到我的鼻子里。
我蓦然转身。
那些狗被我的动作惊吓,发出一连串惊人的咆哮声,纷纷站立起来,十几双眼睛瞪着我,让我心中发寒。我不敢乱动,只得一步步倒退到楼梯口,准备沿楼梯而下。
香味在空气中飘拂着,温和而宁静。
同一层楼的另外两间房间,始终将门紧闭着,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狗叫,仿佛房间里没有人,但是从那两扇房门背后,我分明听见一些不安的骚动声。 我等了几分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索性离开了这栋房子,远远地走了,然后拐个弯,确定从那间有狗的房间里看不见我时,又悄悄地借着楼房的遮掩,折了回来。在这趟返回的路上,幸运地发现一只废弃的油漆桶,桶内残余着小半桶油漆。我将这些油漆一路洒在我走过的路上,这种强烈的气味,想来应当能避过那些嗅觉灵敏的狗了。我躲藏在那栋楼对面的楼上,选择了一个正对那间房子的位置,悄悄地观察。那间房子的窗上挂着墨绿色的窗帘,完全看不见窗帘后的动静,所以我所说的观察,其实也无非是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猫和狗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那栋楼的楼梯口涌出,动物的身影奔向四面八方,很快就消失了。几只健壮的大狗在楼前追逐嬉戏着,看来我仍旧没有什么机会靠近那间房子。
机会很快就来了。
几只狗慌慌张张地从北街方向跑来,嘴里发出低声的呜咽,看起来十分焦急。它们跑进那栋楼,几分钟后,又跑了出来。
狗群中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鲜红的裙子,微微卷曲的短发,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是个女孩,也许是六七岁,也许是八九岁,说不准。她的衣服虽然很漂亮,却有很多污痕,仿佛很久没有换洗过了。她跟着那几只狗跑出来,门口的狗看见她,全都围上去,热烈的摇摆着尾巴,用鼻子在她的腿上蹭着,她一边低声安慰它们,一边急急地跑着。
阴冷的风紧贴着地面吹过去,将那女孩的裙子吹得如同一面火红的旗帜,狗的毛发气味也被这阵风吹散了,一点味道也传不上来。
我猛然想起那个三石村孩子说过的话——在火灾的时候,与梁纳言一起出现的,是一个小女孩。
红衣小女孩。
不知为什么,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总是让人感到有几分毛骨悚然。我将头探出一点,想更清楚地看清她的容貌。她似乎是察觉到了,蓦然停下脚步,仰头朝我隐身的位置看来。这下我的确看清她的容貌了,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异样的苍白,毫无血色,嘴唇只有一抹微微的淡红。
白色与红色相映,愈显得白色更白,红色更红。
她静静地望着我,眼神也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灵动,一双乌黑的眼珠仿佛不会转动一般,落在我脸上,牢牢定住。这种眼神让我觉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朝后缩了缩。这么一动,角度略微一变,看清她原本隐藏在阴影中的下巴,又吃了一惊。
她的下巴上一片鲜红,我原本以为那是衣服的颜色,现在看来,那点鲜红淋漓不断地朝下滴落,有一些还落在她的胸前,形成一片湿润的痕迹。这孩子受伤了。我赶紧冲下楼,跑到她跟前,她仍旧是僵直地站在那里,除了被风吹动的衣服和头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在四周阴沉灰暗的背景下,这么一个鲜艳而僵硬的小女孩,形成一副颇为怪异的图画。
血一滴一滴从她下巴上滴下,落在地面上,滴出一个深色的圆点,在她脚边,一盆不知被谁抛弃的仙人球被血滴得斑斑点点。
女孩身边的狗看见我,立即围成一圈,将女孩包围在中央,对着我发出威胁的吼叫声。我只得站住脚步:“小妹妹,你受伤了吗?”
女孩僵直地望着我,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的眼珠开始快速地转动,朝左右看看,脸上显出极度惊恐的神情,仿佛看见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全身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种颤抖让她站立不稳,她蹲了下去,眼睛却还是死死地望着我。从她蹲着的那个角度那样费力地看我,低着头,眼睛却是仰视,这使得她那双原本十分漂亮的眼睛变得像死鱼般的翻白了。
我心中又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感觉。
与我平行的风忽然打了一个旋,改变了方向。那风从远方疾弛而来,带着刀锋般的呼啸声,穿过小女孩的身体,满满当当地扑入我的怀中。
那种香气也在一瞬间充塞了我的呼吸系统,温柔宁静的异香,丝棉般缠绕着,让我无法恐惧,却又不能不恐惧。
随着香气扑来,那女孩忽然尖厉地叫了起来,她张大嘴,下巴上滴答着鲜血,一边对着我的脸大声的惨叫,一边极其缓慢而笨拙地后退。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手指着我身后,一边不间断地尖叫。我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回头望去。
身后是安静的楼房,风从地上带起肮脏的白色塑胶袋,没有其他的人。
是什么东西让这孩子如此害怕?
“别害怕,小妹妹……”我试图安慰她,话还没有说完,几条狗一齐朝我扑过来,我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这些流浪的动物,骨子里不知积蓄了多少对人类的仇恨,它们跑得飞快,一直追着我绕过好几栋楼,最后,我蹿到了北街繁华的街道上,人们看见我被狗追得紧,纷纷拿着棍棒过来帮忙。那些狗看势头不对,悻悻地怒吼了几声,便迅速离去了。
我吁了一口长气,这才发觉背后已经被热汗湿透了。当我打电话给江阔天时,手指还在忍不住颤抖,在手机键盘上留下许多湿漉漉的指印。
简短地将事情一说,江阔天给北街派出所打了个电话,很快来了两个民警,带着粗大的棍子,和我一起再次走到刚才的那个小区。
当我们回到刚才那个女孩站的地方时,女孩和狗都不见了。在那栋我监视过的楼房前,那几条壮大的狗也不见了。
似乎所有的流浪动物,无论是猫还是狗,都从这个小区消失了,只有老鼠,还在地洞里不时探出头来,毫不畏惧地凝视着我们。
他们去哪里了?
我茫然地四望,小区四通八达,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逃跑,无法确定那小女孩去了什么地方。
见我十分懊恼,一个民警好心地问:“是这里吗?她逃走了?”
我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指了指楼前的地面:“这里还有血迹,是那女孩留下的。”
两个民警在地上找寻一阵,笑道:“哪里有血迹。”
“这里。”我指着地面,话却噎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血迹呢?
面前的地上尘土飞扬,什么样肮脏的痕迹都有,就是没有血迹。
难道我找错地方了? 然而那盆仙人球还在原地,仍旧歪斜地倒在我脚下,只是仙人球上没有任何血点。我抬头看看,没错,的确就是这里,那女孩下巴上淌着血,带着惊恐的神情,一步步后退。
但是血呢?
香气也消失了,风吹得十分猛烈,空气被风带起的灰尘搅得浑浊一片。
我茫然地站了许久,直到民警咳嗽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定定神,指着刚才我所监视的那栋房子:“上去看看!”
再次来到那间房前,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连声音也放轻了。两个民警也被我感染,采取了同样的姿态,三个人蹑手蹑脚朝房间靠拢,仿佛三个小贼。房间的门是虚掩的,没有锁上,微微露着一道缝隙,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小会儿,没有人回答,便自己推开了门。
房间内依旧弥漫着那种淡淡的馨香,在灰蒙蒙的空气中飘荡。灯亮起来后,骤然来临的光明将室内照得通透,一切都清清楚楚。
这套房子面积不小,除了客厅、厨房、卫生间之外,尚有五个房间,客厅里的情况先前我已经看见,那些猫狗虽然不在了,它们的毛发和气味却还留在房间里,地板上梅花爪印斑斑点点,形成一张古怪的图画。
屋内没有人,房间门都是敞开的。
我走进了其中一间房间。
这是一间白色的房间,不仅墙壁和天花板、地板是白色的,连房内的摆设也是一色雪白——雪白的平板桌,放着一些玻璃器皿,这种场景,倒十分像老王在法医检验所的实验室。
莫非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实验室?我心中微微有些兴奋,在房内仔细搜寻了一番,除了试管、玻璃瓶之类的实验器具,没有发现其他的东西。
紧邻着这间房的,是一个同样大小的房间,走进去,满满的好几个木头架,架上摆放了许多浅棕色的小玻璃瓶。这种小玻璃瓶,我曾经在沈浩死的时候见过,当时那玻璃瓶就掉在案发现场。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这地方的确跟我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
沈浩的玻璃瓶上贴着标签,标明了日期和编号,但是我面前的这些玻璃瓶,什么记号也没有,瓶内也是空荡荡的,并无它物。
这个问题很快在另一个房间里得到了解决。
那看来是一间办公室,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上了锁的铁柜。最重要的是,在书桌上我发现了一叠便笺纸,上面的笔迹和梁纳言的那叠病人记录显然是同一笔迹。纸上凌乱地写着一些药品的名称,我翻过上面一页,底下几张纸上,都是一些简单的线条画,笨拙地画着一些人像和动物,看来是小孩子的手笔。
我尝试着打开那个铁柜,凭直觉,我感到那里面藏着一些我们想要的东西。铁柜上的锁十分结实,急切间打不开,我正想更进一步努力,两个民警之一犹豫着开口了:“江队长没说要撬柜子。”
“是啊,”另一个民警接腔道,“这不行,要是被这房子的主人反咬一口,我们只怕要脱掉这身警服了。”
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我不想为难他们,便要他们给江阔天打个电话,将情况告诉他:“如果他同意撬锁,就麻烦你们帮忙撬开。”这个提议他们不反对,立即就打起了电话。我趁这个空档,进入了第四间房。
这是一间儿童的卧室,房间内一张小床上铺着粉红的被褥,窗帘也是粉红色的,床上放着好几个布娃娃,椅子上搭着几件女孩子的外套,衣柜里也全是小女孩的衣服——如果我没猜错,这应当是那个红衣小女孩的卧室。略微扫了一眼,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只在床底下发现一个小木箱,拖出来一看,全是孩子的小玩意,乱七八糟满满地塞了一箱子,我笑了笑,将木箱原样放好,退了出去。
那两个民警已经获得江阔天的命令,现在正在卖力地撬着办公室里的铁柜子,书桌几个上锁的小抽屉也被撬开。我等了一阵,铁柜上的锁依旧是纹丝不动,两个民警似乎觉得很没面子,将外套也脱了,衣袖卷到手肘处,露出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的胳膊,鼓起肌肉努力撬着,那势头是非撬开不可。
见铁柜撬开还需要一段时间,我跟他们招呼一声,走进最后一间房。
那是屋内最大的一间房,四面墙壁和窗户上都蒙着厚厚的帘子,一走进去,眼前便蓦然一暗,什么也看不清,鼻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消毒水,又似乎是防腐剂。房间里有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是什么人坐在那里低头沉思,又似乎在缓慢地变形翻卷,间或一点光芒一闪,依稀望见几个巨大的玻璃瓶,可是有时候望去,又仿佛并不是玻璃瓶,而是一个活着的什么东西,在那里安静地望着我。
虽然没有风,寒气还是慢慢地沿着小腿朝上爬,隔壁房间里传来砰砰的吵闹声,那是两个民警正在对付那个顽固的铁柜。可是这间房却如此寂静,连光线也那样安静,我自己的血液莫名地快速流动起来,一波一波冲击着我的血管,在耳边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我沿着墙慢慢摸索,脚下不时碰到一些硬邦邦的障碍物,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冰冷而坚硬,只得抬脚跨过去。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总算隔着厚帘子摸到了电灯开关,将电灯打开。一盏幽暗的光亮起来,在房间中央投下一点黄色的光亮。
看清楚房内的东西之后,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股一直在沿着腿部攀爬的寒气,蓦然窜到了头顶,我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
房间中央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玻璃瓶,瓶内装着满满的浑浊的液体,而在这液体中,漂浮着一只只猫和狗的尸体。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猫和狗的尸体这样漂浮,仿佛是木头雕刻而成,僵硬地悬在液体中间,毛发似乎还在缓缓地随着液体的波动而漂浮——而实际上,那玻璃瓶是密封的,那些液体也是静止的。
每只玻璃瓶里至少有三具动物的尸体,它们圆瞪双眼,死不瞑目。因为喜欢动物,我熟悉这些生灵的表情,从它们张大的嘴和面部肌肉的形状,可以看出,临死前的那一刻,它们经历了极度的恐惧和愤怒。
整个房间里都放满了动物的尸体,一具具尸体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横陈在地板上,穷形尽相,保持着临死的恐惧。地板上被这样无生命的物体堆满,有的地方是好几具尸体堆积成一座小丘。 不仅仅是尸体,还有许多动物的残肢,古怪地横在地上,断口处延伸出一些形状可疑的纤维质,粘稠地黏在地板上。我试着将一截狗或者猫的尾巴从地面上拾起,但那尾巴却被纤维物质牢牢地粘在地板上,仿佛生了根一般,半点拉扯不动。在我的右侧,有一团形状古怪的东西,看起来像一棵矮小的树,但是又分明是动物的某个部分,在那东西的底部,是一只猫和一只老鼠的头,都大张着嘴、圆瞪着眼,恐惧万分地瞪着我,而在这头的上面,由一些肉质的东西连接着许多的前肢和后肢,那些肉质的东西上不均匀地分布着一些细小的黑毛。
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
这个昏黄灯光中的房间,仿佛忽然变成了地狱!
我强忍住一阵一阵涌上来的恶心感觉,小心地绕开脚下的尸体,在房间里绕行着。这些连接在一起的肢体部分,让我联想到在法医实验室里看到的那两个内脏形成的肉球。既然内脏可以生长成那个样子,那么肢体具有再生的功能,也不会让我特别吃惊。只是这些肢体似乎没有那两团内脏那么幸运,它们没有被人为隔离开来,而是凌乱地堆积在一起。我猜想,当肢体再生时,这种导致它们再生的特殊物质,将这些残缺的肢体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古怪的整体。幸好它们是没有生命的,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给这些东西来下定义。譬如那个拥有一个猫头和一个老鼠头的家伙,究竟是猫还是老鼠?或者两个头都保留自己原本的特点,互相撕咬?越想越是可怕,胃里忍不住一阵强烈的翻腾。我慌忙冲出房门,连连呼吸了好几口冷空气,这才觉得舒服一点。
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两个民警的欢呼声,那个铁柜的锁终于被他们打开了。当我冲进那个房间时,铁柜门已经被他们敞开,柜中的内容暴露在我们三个人面前。
那是一柜的玻璃瓶。
这种玻璃瓶,和第二个房间里的一样,同样的棕色小瓶,同样的透明,只是和第二间房间里不同的是,这些玻璃小瓶上有小标签和编号——跟沈浩死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小玻璃瓶一样——然而铁柜里的玻璃小瓶还有一样东西是前两处都没有的,那就是,在这些玻璃小瓶里,都装着小半瓶红色的液体。
一共大约有100多个小玻璃瓶,汇集在一处,深红色的液体在瓶内闪烁着艳丽的光芒,一长条红色的玻璃阵列,宛若一道鲜艳的虹。
我的心莫名地一颤。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秀娥对我说过的话——她喝的那种药,是一种红色的液体,散发着奇异的芳香……
这些小瓶都用木塞塞住瓶口,同时用树胶密封,急切间竟然打不开,团团一阵乱转,终于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一小片砂轮,沿着瓶口轻轻一划,将树胶的封口切开,拔出木塞。
一缕幽香从瓶口飘出,我又是心头一颤——是这种香,没错,就是这种香,如此奇特,如此浓郁,独一无二,飘忽不定的芳香,就来自我手中这瓶红色的液体。
同样的香气,给人不同的感觉,在案发现场,这种香气伴随着死亡与恐惧;在那些狗的中间,这种香气充满温情与安抚;而现在,我却从这种已经十分熟悉的气味里感觉到了悲伤和无奈。这是一种多么特别的香,它源源不绝地散发出来,很快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将木塞塞好,将小瓶小心收好,准备带回去化验一下瓶内的液体是什么东西。铁柜内的玻璃瓶很多,无法一次带回,我正在考虑该如何办,门外突然传来剧烈的呕吐声。是那两个民警,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去,现在又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面色惨白,指着门外,说不出话来。见他们如此情形,我先是一怔,随即问道:“你们看到那些尸体了?”
他们点点头,又发出几声干呕声。
“打个电话给江阔天,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里的东西。”
在他们打电话和呕吐的时候,我大致数了数铁柜里的小瓶。一共96个,每个小瓶上都有标签标明日期和编号。最早的日期是在10月23日,而最后一天的日期,则是12月9日。
这两个日期十分值得玩味——10月23日,正是差不多两个月之前,三石村的事情,以及梁纳言医术突然精进,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而12月9日,则是梁纳言死的日子。
这表示什么?
我将一个小玻璃瓶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
到现在为止,除了那死去的5口之家,其他的死者,都跟梁纳言有关,郭德昌和秀娥虽然没有和梁纳言发生直接关系,但是那种令秀娥突然康复的神奇药物,有极大的可能就是眼前这种红色的液体。
而这种红色的液体,显然正是香气的根源。
每次香气出现的时候,都意味着死亡或者痊愈——伴随着死亡和痊愈的,往往又是一系列古怪的事件。
在和江阔天他们讨论时,大家都认为,这些事情,很像是实验的产物,在那个时候,因为三石村的实验室还未建立,所以这种讨论,并未继续深入。但是现在,眼前的这个房间,有场地,有仪器,还有一些或许是实验对象的动物尸体,这就证明了关于实验的推测是正确的。
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梁纳言究竟在做一种什么实验呢?
显然,这种实验能够让人的基因发生改变,根据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这种实验还能让活着的人疾病得到痊愈,但是对于死人,则只是保留痊愈的功能,而不是得到生命。
也许从活人身上可以发现一些从尸体上发现不了的东西。
但是到哪里去找那样的活人?
这个问题刚一冒出来,我便忍不住笑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到,我岂不是太笨了?
既然梁纳言两个月前医术猛然精进被推断为与这种红色液体有关,那么他的那些神奇痊愈的患者,必然是喝过这种液体的——而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死者中,他的患者只有5名,尚有大部分患者还健在,只要找到他们,也就找到了我所需要的人。 等江阔天派来的警察们检查、封锁完实验室,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大家相视一笑,一起找了个小饭馆解决了午餐,回到公安局,已经差不多四点半了。
江阔天并不在公安局,给他打了电话联系,他叫我赶紧到法医检验所去,据说正在做重要的测试。等我匆匆赶到法医检验所时,那场测试还没开场。
“要测试什么?”在一大群穿着白大褂忙碌的人群中,我找到江阔天,他满面疲倦之色,坐在一把椅子上仰头望着我。
“我今天收了七具尸体。”他说,“七具尸体都发生了突变。”
“啊?”
“死者之间互不认识,都是早晨醒来被家人发现死在自己家里的,浑身没有任何伤痕,屋内也没有打斗痕迹。”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当然,他们的血全都流失了。”
“啊?”我原本想将自己的发现跟他讨论一番,可是关于死亡的最新消息将我震撼住了,似乎除了惊叹,我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唯一有点不同的是,死者家属反映,他们曾经在家门口看见过狗。”
“狗?”这种动物又出现了,它出现在死者家门口,会与案件有关联吗?
“据说那狗是一路跟着死者从北街回来,在门外坐了一夜,直到早晨开门时才离开。”
“那是什么样的狗?”
“什么狗都有,不过都是流浪狗。”
流浪狗?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孩周围的那群狗来。
“现在在做测试的就是死者的家属,一共18个人,”江阔天继续道,“要给他们做基因测试。”
“还测试什么?”我不解道,“先前梁纳言那5名患者的家属不是已经测试过了吗?事实证明家属并没有发生基因突变,基本已经可以排除这种突变的传染性了吧?”
他摇摇头:“有一个新情况。”
“什么?”
“据这些死者家属反映,死者生前都曾经给他们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不说。
红色的液体?
“是不是这个?”我掏出从实验室带出来的一个小玻璃瓶问他。
“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玻璃瓶?”他疑惑地接过去,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你先别问那么多,先告诉我是不是这种红色液体……”话没说完,我忽然愣住了。
那个小玻璃瓶,我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实验室将它放到口袋里时,它的确装着大半瓶红色的液体,那液体散发出奇特的幽香。然而现在,玻璃瓶内空空如也,红色的液体不见了,香气也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地道。
“怎么了?”现在轮到江阔天问我了。实验室的情况,我只在电话里大致跟他说了说,具体细节他并不知道。我定了定神,用最快的速度将我在那里发现的事情告诉他,他听得面色沉肃,不断叹气。
“你刚才说死者曾经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是怎么回事?”我匆匆说完,仍旧接上先前的话头。
“死者在昨天夜里,曾经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他说,“据死者家属的描述,那种红色的液体,有着奇特的芳香,而更奇特的是,”他停了停,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死者说这种液体对身体有极大好处,因此死者的家属也都喝了这种东西。”
“18名家属都喝了?”
“都喝了。”
“我明白了。”
“哦?”
是的,我明白了。
死者的家属都喝了这种液体,死者当然也喝了这种东西,就在喝了这种东西之后的第二天,死者就被发现死在家中,这就是说,很有可能是这种液体导致了死者的死亡。
而每名死者的尸体都发生了基因突变。
因此也就可以推测,很有可能是那种液体导致了基因突变。
专家们要对死者家属进行测试,实际上并不是要测试这种突变的传染性,而是要确定这种突变是否与红色液体有关——如果每名喝过那种液体的人都发生了突变,这个结论就可以确定了。
这倒真是巧,我先前刚想到要去寻找喝过那种红色药水的人,没想到这种人这么快就出现了。
见我不断点头,江阔天笑了起来:“你现在知道了?”
我又点点头。
“他们已经进去了。”江阔天说,“为了节省时间,18个人一起做测试。”
我这才注意到原本雪片般在身畔穿梭的白大褂们不知何时都已经不见了,在法医检验所里,有几个密封的房间,检测就在那里进行。据说那种房间的密封效果极好,哪怕是一丝气体都不会透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做个基因检测要在那样密封的场所进行,江阔天见我疑惑地看着他,笑了起来。
“他们不仅仅是做基因检测,”他说,“专家们还想对他们来一次仔细的全身检查,”他促狭地对我眨眨眼,“那种事情是很隐私的,当然不会让你我之类的闲杂人等来观赏了,是不是?”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法医检验所最隐秘的地方,当然莫过于那几个密封的房间了,尊重被测试人的隐私,这也算是一桩好事。
测试的房间里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打架,不知道是什么特殊的仪器在运转。看来做测试还需要一段时间,江阔天抓住这机会,更加仔细地询问起那个实验室的情况来。说到那个红衣女孩,他跟我一样,认为那女孩也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她年纪那么小,即使走了,估计也走不多远。”他说着便立即给手下的警察打了电话,要他们去北街一带寻找那个小女孩。
“那些动物的尸体和小玻璃瓶带回来没有?”他在电话里问。
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实际上当时他们什么也没往外搬,只是封锁了现场——要搬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且我也认为,也许这些东西的排列位置,也包含着我们所不知道的信息,蓄意破坏反为不美,便阻止了他们朝外搬运的举动。江阔天知道了这点,对着我皱了皱眉头,又吩咐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他俯头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小玻璃瓶,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拔开瓶塞朝内嗅嗅,问道:“这里面真的曾经装着那种红色的液体?”
我点点头。
这件事情的确是很奇怪,瓶塞塞得好好的,我的衣服口袋里也没有任何被液体浸湿的痕迹,显然那种液体不会从瓶塞处渗漏出来,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呢?我们两人对那小瓶研究了许久,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又讨论了一阵,话题回到了眼前刚刚发生的几起案件之上。在这几起案件当中,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到疑惑——这几名死者,互相之间并不认识,怎么会突然在同一天夜里、带回同样的一种液体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也许这个可以解释。”江阔天说着从身后的工作台上拿起两个小密封袋,一个袋内装着一个小小的玩具,另一个袋内装着一个一次性的注射器。
“这是什么?”我拿起那个小玩具问道。
“这两件东西,都是这7名死者昨天夜里带回家的。”他说,“死者手里都握着这样一件玩具。”
“哦?”
那件玩具,是一种很粗糙的不锈钢制品,一柄大约半尺长的长矛,是许多小男孩经常玩的东西,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而那个一次性注射器,内中什么也没有,更是看不出什么。我看了许久,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倒是那小玩具锋利的尖端,有好几次都戳破密封袋,差点戳到了我的手。
死者手里拿着这样一件玩具,有什么特殊含义?如果是用来自卫,这样一件东西,稍微用力便可以折断,毫无自卫的可能——然而为什么每名死者手里都拿着这样一件东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别看了,”江阔天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什么也没发现。”他说完又笑了笑,“但是有件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什么事?”
“这个小玩具,是在北街的一家小型超市里买的,”他放慢语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个注射器,也是在北街的一个小诊所内买的。”
“北街?”这个词现在相当敏感。
“北街。”江阔天肯定地说。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另一个问题又冒出来了:“这几个死者是不是梁纳言的患者?”
“不是。”江阔天有些奇怪地望着我,“你怎么这么问?”
我将自己关于梁纳言和实验的推测说了出来,他的面色变了,望着我,半天没有说话。这下轮到我奇怪了:“怎么了?”
“你的意思是,梁纳言的患者,都有可能喝下了那种红色液体?”他神色凝重。
我点点头。
“那就糟了。”他说。
我正要问糟在何处,话未出口,便已经想明白了。
果然是糟了。
如果死亡事故真的是因为那种红色液体引起的,那么那些喝了红色液体的人,都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死者。
梁纳言记录在案的患者就有五六十人,也就是说,就我们所知道的情况来看,目前至少有五六十人随时存在死亡的威胁。
而这中间,还不包括那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接触过那种液体的人。
“现在的这7名死者,就没有记录在梁纳言的档案里。”江阔天铁青着脸道。这意味着,获得那种红色液体的途径,并不止是梁纳言一条渠道。
“别太担心,”我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安慰道,“也许关于红色液体的推测是错误的,也许所有的事情实际上跟红色液体毫无关系。”话虽然如此说,但是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说法安慰不了任何人。
一切迹象都表明,红色液体就是香气的源头,是死亡的根源。
“他们怎么还不出来?”江阔天忽然焦躁地站起来,望着那几个密封的房间,皱紧了眉头。
他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他们的确进去很久了,看看手机,已经是夜里8点多钟,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无论做什么检测,这么长的时间也该够了。
窗外,已经沉入了五彩缤纷的城市夜晚,远方喧嚣的霓虹灯射出艳丽的光芒,即使在法医检验所这样偏僻的地方,也能感觉到一个城市的勃勃生机。
“怎么需要这么长时间?”由于急于知道答案,我也十分焦躁。
没有人回答我,江阔天也不知道答案,知道答案的是那些穿白大褂的专家,可是他们全都进了那几个密封的房间——要同时为18个人进行测试,专家的数量不够,法医们也都纷纷上场。整个法医检验所,没有进入密封房间的,除了我和江阔天,只有他带来的几个警察了。
我们忽然感到极其安静。
心里发毛
太安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几乎静得让人心里发毛。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问——看来他跟我一样,感觉到了有什么事不对劲。
是什么地方不对?
“你昨天做检查用了多久?”他忽然问我。
“一个多小时,”我说,“具体说来,从我手上取样大约用了一分种,其余的时间都是他们化验用的时间。”
“一个小时?”他喃喃地道,“你看见过有什么身体检查需要三个小时吗?”
我摇摇头。
通常的身体检查,需要被检查者在场的检查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有时候要等好几天才出结果,那也只是检查机构的管理机制以及做化验所需要的时间,但是没有什么检查需要被检查者在场三个小时以上。
因此现在在法医检验所里的这场检查就显得非常反常。
一丝不安悄悄地爬上心头,我又看了江阔天一眼,他也正不安地看着我。我们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快步走到那几个密封的房间门口,大力拍打着房门:“怎么这么久?你们没事吧?”铁皮的房门被拍得擂鼓般嘭嘭作响,里面却是毫无动静,倒是在外面等候的几个警察走了进来,愕然望着我们,不知所以。
拍了好一阵,毫无回音。
“算了,”我阻止继续拍门的江阔天,“既然这房间是密封的,看来门也是隔音的。”
江阔天颓然放下了举起的手掌。
“不是隔音的,”旁边一个警察忽然插嘴道,“今天上午我来送文件,他们在里面做事,谈话的声音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你确定是这几间房?”我和江阔天同时问。
他点点头表示肯定。
这个警察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在他们刚进去的那阵,的确曾听见他们低声说话和器皿碰撞的声音,甚至还发出了一些类似打架的古怪声音,但是现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
什么声音也没有,是不是表示,里面的那一大群人,都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忽然感到全身发寒,好似有几滴冷水沿着后背一路滑下。
江阔天看来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面色变得煞白,望着我,低声道:“你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没有?”
“刚进去的时候有,现在,没有。”我说。
他点点头:“我也是。”
说完这句话,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惊慌地互相看来看去。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江阔天猛然省悟过来,对我们大吼一声:“快撞门!”
这声吼让我们全身一震,几个人挤在门口一顿乱撞,用脚踢,用肩膀顶,用能找到的结实的桌子椅子撞,然而除了在门上留下许多凹痕之外,大门依旧纹丝不动。
“妈的,做得挺结实!”一个警察啐了口唾沫道。
过了几分钟,从那几扇封闭的门内,突然传出一些声音。这声音打破了寂静,骤然传入耳朵,仿佛凭空而生的怪物,让我们都哆嗦了一下。
“有声音!”一个警察突然说。这句话虽然多余,但是没有人责怪他,每个人都慢慢地挪动着身子,朝门口靠去。
每个门里都发出那种可疑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走动,又仿佛是在拖动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我们互相看了看,同时靠近了最近的一扇门,将耳朵贴了上去。
耳朵还未触及门上,门内传来几声“咔咔”的声音,有人拧动门锁,那门朝内一闪,无声地开了。
浓郁的芳香几乎是以一种攻击性的姿态潮水般涌出,将我们呛得朝后连退了好几步。那种香气乌云般包围着我们,几乎将氧气也排挤了出去,让我们呼吸十分困难。除此之外,伴随香气而来的恐惧,也让人几乎无法忍受,我和江阔天久经锻炼,略微好一点,那几个警察,早已面无人色,全身不住颤抖。但是谁也顾不上安慰他们,门内的情形,让我和江阔天吃了一惊。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房间门口,脸色苍白,神情迷惘,透过他们身体之间的间隙望进去,可以看见身后的房间,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屋子的人。
其中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面孔朝向门口。从这种惨白的面孔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人已经死了,死状如同我们早已熟悉的那样,扭曲而恐惧的神情,张大的嘴角仿佛正发出惊呼。
除此之外,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那些尸体的衣服,全都破了许多洞,破口处的布料翻开,仿佛一只只瘫软的翅膀,露出底下惨白的肌肤来。
这种破洞,让我想起了郭德昌,在他死的那个夜晚,他的衣服,也有这样许多的破口,那些破口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如同眼前这些尸体上的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正梦游般从房间内走出,而江阔天早已推开他们,冲进了房间。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那些白衣服的专家和法医们,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走出来后仍旧继续朝前走,直到碰到了墙壁,才呆呆地站住。而房间内的情形,没有他们的遮挡,便一览无遗了。
耳旁似乎有谁惊叫了一声,我顾不得去追究那声音是谁传出来的,一个箭步跃到房间,看着满地的尸体,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被测试者全都死了,一共7个人,僵硬而惊恐的神情残留在他们脸上,有的人仰面朝上,虽然已经死去,却还伸直双手朝向天空,仿佛是想要推开什么东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我们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 在我们进入这个房间的同时,其他密封的房间门也被打开了,穿白大褂的人们带着幽灵般恍惚的神情从内走出,一直走到撞上了墙壁,才停下来。
我和江阔天走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面前,用力摇晃他几下,大声地对他吼叫,他白色的身体在我们眼前晃动得如同一片落叶,然而无论是摇晃还是吼叫,都无法将他从那种梦幻的状态中唤醒,他的瞳孔没有焦点,眼睛虽然瞪得很大,却毫无神采,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飘移到不可知的另外的空间。
所有的专家和法医都是如此,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状态。
这种情形,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那几个警察早已被香气逼得无法忍受,逃到了屋外。我和江阔天一人用一条湿毛巾遮住口鼻,勉强透过香气呼吸着。
“场面太大了,人手不够,得向局里请求多调派些人来。”江阔天的声音透过毛巾传出来,变得含糊不清。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时,胳膊肘不小心碰了一个人一下,那人被他碰得原地一个转身,原本贴在墙壁上的脸朝向走廊一边,我正要叫江阔天注意,却见那人在转身之后,晃悠悠地走动起来。
窗口吹来阴冷的风,撩起白大褂的下摆,这人悠然前进,竟仿佛御风而行,一直朝前走,毫不理会我和江阔天惊异的目光。
“跟着他,看他要走到哪里去。”江阔天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点点头。
那人似乎并不知道我们跟在他身后,仿佛全世界都只有他一个人一般,带着梦幻般的微笑,缓慢前行,老练地绕过一些拐角和障碍物,进入一间房间,倒头便睡。
那是给专家们准备的休息室。
等他倒下以后,我和江阔天又站了几分钟,却见他渐渐合上双眼,不一会便呼声大作,倒真是睡着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试着想将他弄醒,他却睡得仿佛死过去了一般,怎么也醒不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望着江阔天。他摇摇头,眉头紧锁。
想到其他的专家们还和那些尸体站在一起,我们不放心,回身去看,尸体依旧老实地躺在地上,而专家们依旧老实地面朝墙壁站立着。
我和江阔天将那些站立的专家们一个一个转过身子,他们便也和先前那人一样,沿着走廊行动起来,长长的一队白色僵硬的队伍,在身后拖下一道漆黑的影子。这种情形,让我想起了湘西的赶尸,不由打了个寒噤。这一群人一路行走,也是走到了休息室,各自倒头睡下,再也没有动静。
江阔天打电话向局里求援,在大批警察到来之前,我们又去那几间躺满尸体的房间里看了看。现场看起来很正常,白色的工作台上,摆满了测试用的仪器。死者一共18人,全都是本次要测试的对象,让我们庆幸的是,专家和法医并没有一个死亡,虽然他们的状态很古怪,但至少还活着。
现场唯一有点奇怪的地方,就是在靠近工作台的地面上,我们发现了一小团怪异的物体。那看起来仿佛是个圆球,大约豌豆大小,肉色,表面十分光滑,看起来像某种生物。
“这是什么?”江阔天一边说一边拈起那团小东西,疑惑地凑近眼睛,仔细端详,“是不是蜗牛?”
凑近了看,那小东西果然很像是剥了壳的蜗牛,它似乎将身体蜷缩得很紧,我们仔细寻找,也找不到一丝缝隙,整个外部浑圆一团,我用手碰了碰它,感觉绵软冰凉,富有弹性。
在碰到它的那瞬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顺着指尖一路钻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心头直发毛。江阔天见我神色不对,连声追问我想到了什么,然而我皱紧眉头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只得摇摇头。
这种小圆东西在每个房间里都发现了,江阔天不知如何处置它们,我灵机一动,掏出那个在实验室带回来的小瓶给他,将这些小东西尽数装了进去。
“希望这东西和他们的死无关。”他叹了口气,望着那些安静地停在瓶子内的小东西道。
“希望如此。”我也道。
棕色的瓶子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乍一看去,竟仿佛是那种小圆球睁开了眼睛。
我心里的不安又骚动起来。
伴随着警笛的长鸣,警察们大批地赶来,一时之间,法医检验所黑压压一片都是警察,到处都是闪光灯扑哧扑哧地闪烁,江阔天对带队的警察交代了之后,便拉着我到专家休息室,不料那里也挤满了人,几个医生正忙着为那些昏迷的专家们检查身体。我们只得走出来,站到院子里,一人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
“看来的确是那种红色液体在起作用,”他沉默了一阵之后说,“死的人全都是喝过那种液体的人。”
“是啊。”我说。
“必须赶紧找到梁纳言的其他患者。”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我说。
“对。”我说。
清冷的夜空中隐约飘来几个女孩子的笑声,我们望着远方繁华的都市,心情都有些沉重。
远方不知是谁在放烟花,一道火光长龙般蹿上半空,忽然一声爆裂,如星光四射,黑夜中绽开了一朵绚丽的花,点点火星灿烂地落下,不知落向了何方。
我心头一动,猛然想到一件事,忽然有了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不好!”我说,或许是过于激动,烟头猛然烫到了我的手指,我一甩手,将烟头扔了出去,只见一点红光一闪便不见了。
“什么?”江阔天蓦然挺直身子,疑惑地望着我。
我拉着他蹲下身,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截树枝,借着院子里的路灯,在花坛的泥土上画了起来,“这里是北街,”我画了一个圈,他点点头,“这里是郭德昌死的地方,这里是梁纳言住的地方,这里是那7名死者买注射器和玩具的地方,这里是三石村,这里是梁纳言的那几名患者住的地方,这里是先前一家5口住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他疑惑地问,“这些地方并不集中,尤其是三石村,更在百里之外。”
“对。”我说,“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源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焦躁起来。
“你看,”我指着图上的那些地点,“三石村和梁纳言的患者都住得十分分散,但是梁纳言是他们的源头;而郭德昌和那一家5口出事的地方离北街不远,那7名死者买那些东西的地方更是在北街,这说明,北街是另一个源头。”
“哦?”
“北街为什么会成为源头?梁纳言又为什么会成为源头?将梁纳言和北街联系起来的,是那间实验室,在那间实验室里,有三样我们不清楚的东西。”
“哪三样?”
“你说呢?”
他略一沉思便明白过来:“是那个红衣女孩、红色液体和动物尸体。”
“对。”我说,“但是实际上只有两样。”
“哦?”他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那些动物尸体,实际上只是现象,也许会提供一些线索,虽然我们目前不明白,但是那跟我们所见到的人的尸体,是一样的,”我放慢语速道,“实际上,真正关键的问题,应当是出在那红衣女孩和那红色液体上。”
“对。”他不耐烦道,“这个我们早就讨论过了,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说明这个?”
“不是。”我指着图,叫他看图,“现在我们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种红色液体就是死亡的原因,对不对?”
点点头。
我感到自己说得太慢,而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便加快了速度:“三石村的人、梁纳言的患者以及梁纳言自己,都是因为红色液体而死——我们可以确定,这种红色液体来自梁纳言,至于他是怎么得到的,暂且不去理论。”
从江阔天的表情来看,他越听越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迷惑地望着我。
“那些人的红色液体来源已经知道了,”我继续说,“但是,他们,”我在图上指点着其他的地方,“郭德昌、那一家5口和今天死的这7户人家,他们的红色液体,从何而来?”
“啊?”江阔天低呼一声,“我的确没有考虑这个。”他才一说完,又发出一声惊呼,这声惊呼的意味与方才不同,似乎带着些兴奋,又有些焦虑。
“你知道了?”我问。
他点点头,飞快地道:“如果那个实验室是一切事情的源头,而那种红色液体产生于实验室的话,”他望着我,突然压低声音,“与那个实验室有关的人,目前除了梁纳言,就只有那个红衣小女孩。”
我点点头。
这就是问题关键。
既然梁纳言可以将红色液体散播到百里之外的三石村,那么红衣小女孩当然也可以同样将那红色液体散播出去;既然红色液体是死亡的原因,那么,散播这种液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等同于散播死亡。我们不知道梁纳言和那女孩散播红色液体的初衷是什么,但是结果必然是死亡。
而现在最让我们担心的是,那小女孩只有8岁,一个8岁的孩子,随身携带着那样危险的东西,不知飘荡在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会产生什么后果?
我本来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只是刚才的烟花散落,让我蓦然想起这一切,我仿佛看见那个红衣服的美貌小姑娘,随身带着一些小玻璃瓶,里面装的是那种芳香无比的红色液体,她将这种液体四处分发,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这情形虽然只是想象,也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目前我们发现的死者已经不少,但是真正喝下那种红色液体的人,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如果说梁纳言散播那种红色液体有规律可循,那么那个红衣小女孩,她的行动完全出于小孩子的随机行动,让人无法控制,无法预料,也就无法阻止。
“必须赶快找到她!”江阔天说。这是他第二次决心要找到这个小女孩,他打电话联系先前被派出去寻找那小女孩的警员,得到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警察们找遍了北街,也没有看见那女孩的身影,她似乎也没有再回到实验室。
“继续找!”江阔天对着电话严厉地道,“一定要找到那孩子!”
“注意狗,”我在旁边补充到,“那孩子身边有很多狗!”
他挂了电话,看着我,叹了口长气。
“别叹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说。
“我知道,”他笑了笑,看着天空中一朵又一朵烟花。
在这所有的事情中,死亡是结局,也是案件的起点,如果没有死亡,就构不成案件了。然而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还有其他人喝过那种红色液体,但是却无法找出那些潜在的死者。
我们都知道,要找出那些人,只有一种办法。
“要找到他们很难,但是他们找我们,就很容易。”江阔天轻轻地说。
“是啊。”他说的也正是我所想的。
如果那些喝过那种液体的人知道他们会有生命危险,也许就会主动来与我们联系。但是要让他们知道有这种危险,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意味着,必须向这一特定群体公开这一系列案件——由于不知道这一特定的群体在哪里,这种公开面向的对象,必然是全体市民——在这之前,由于案件恶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影响,媒体被上层弹压,只是轻描淡写地报道说是凶杀,在这个城市,凶杀早已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如果是要引起特定群体的注意,势必要说出真相。
这样的真相,政府会同意公开吗?
即使政府愿意公开,南城的市民,是否具备承受能力?是否会引起一次全城的恐慌?
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任何事情,牵涉到人心,就变得复杂了。
“还有一个问题。”江阔天吐出最后一口烟,缓缓道,“如果那种红色液体真的是那个小女孩散播出去的,为什么死者家里没有发现那种小玻璃瓶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的衣服,全都破成那个样子?”我说。
我们同时叹了口气——线索越来越多,我们反而越不明白,疑团如同空气中的芬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却又无法捕捉。
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他到里面看了看,检查仍未结束,专家们继续昏迷,在这里我什么也做不了,便告辞离开。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回头望时,法医检验所灯火通明,这些人看来是要夜战了,不由叹息一声。
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平静。
我刚刚回到家,正要换身衣服洗澡,手机铃声适时响了起来。
是江阔天。
一看是他的号码,我知道,这个夜晚又泡汤了,那些尸体和案件,一下子全盘涌进我的脑海,满脑子都挤满了关于这几起案件的思考与回忆,那种香气又开始在我意念中飘荡。我叹了口气:“喂?”
“又死了人。”江阔天不啰唆,直奔主题。
“在哪里?”我觉得死人的速度和数量都有点超越常规,越来越不对劲了。他说了一个地址,叫我赶紧过去。
“事情不对劲。”他说,口气十分沉重。
“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看起来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我放下电话,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打了个车到那里,这才知道江阔天所说的严重是什么意思。
他所说的地方是一处建筑工地,位于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大约两三千平方米的土地全被翻得露出了泥土,几辆施工用的车停在工地上,雪白的大功率灯泡照得工地亮如白昼。当我赶到时,那里已经围了一两百人,负着手围成一大堆在议论着什么。我分开人群挤进中心,才发现他们围住的,是一溜小小的平房,位于建筑工地外沿,是专门给临时请来的民工等外来人员住宿的。这些平房是用木头支架和油毡布搭建而成,微弱的光从里面透出来。外面围着的这些人都是住在平房内的民工,因为出了事,他们惊慌而好奇,纷纷出来看热闹。几辆警车停在旁边。我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他从那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里探出头来,对我招了招手。走进那间房子,脑袋几乎可以碰到屋顶,一股汗馊味和浓郁的芳香混杂在一起,迎面扑来。闻到这种芳香,我的心就是一跳。
这房内卫生条件极差,没有自来水和厕所,狭小的一间斗室里,排满七八个床铺,床上的被褥都极简陋,有的甚至没有被套和床单,黑糊糊的棉絮裸露在外,床铺与床铺之间的过道十分狭窄,三四个警察在里面走动,必须侧着身子一个一个顺次通行。
死者躺在最里的床上。等那些警察从过道里退出身来,我和江阔天小心地进去,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屋内灯光十分昏暗,乍一看并没有看清,只觉得那并不是一个死人,似乎他的面部仍旧含笑,甚至他的嘴里还在发着含糊的声音。
“他还是活的吧?”我疑惑地回头问江阔天。
“你再仔细看看。”他抿着嘴唇,十分严肃。
我再靠近一点,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床了,仍旧是觉得他在笑,那笑容并不是凝固的,而是在不断的、动态的微笑。这里灯光实在太暗,大约15瓦的灯泡,悬挂在门口的横梁上,昏惨惨一点微光,传到这个床铺时,已经近乎于无,只大致看得清一点轮廓。我弯下腰,想要看清江阔天所谓的“死者”的面容。
强烈的芳香直入脑门,幸好我早有预防,预先在口内含了驱除气味的中药,人中和太阳穴抹了味道浓烈的风油精——这都是老王塞给江阔天的,他自己也浑身装备齐全,站在床边,望着我。
看见老王我感到很高兴,在那么多白大褂全都倒下的时候,只有他一枝独秀——幸亏今夜他去了另一处现场,这才避免了法医检验所内那种集体昏迷的壮观场面。
对于我的高兴,老王始终保持严肃,这让我感到事情很不寻常,便赶忙低头看死者。
腰弯下去,与死者的脸贴近到一定距离,我终于看清,原来,他脸上不断运动的,并不是活人的微笑。
那是密布的伤口,大大小小,覆盖在他整个面布和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依稀可以看见伤口内部一片鲜红。那些伤口正在迅速地收缩着,好似红色的花朵在不断萎缩。我先前以为的微笑,不过是伤口牵动死者面部肌肉造成的假象,而那些我以为是死者所发出的含糊的声音,原来是伤口收缩的响声——伤口收缩的声音,好似无数泥鳅在泥里钻动,吧唧吧唧一阵微响。
这种情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凝视着被伤口牵得不断变幻表情的死者,眼见他眼角眉梢都在运动,而又分明已经死去,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我在哪里见过这种情形?
死者的身体上,穿着一套建筑工地上陈旧的工作服,衣服已经十分破烂。我仔细查看衣服的破烂之处,却发现那些破口很新,显然是新弄破的,全身上百处衣服的破洞朝外翻开,每个破洞里都有一处伤口,吧唧吧唧地收缩着,如花萎谢。有一处伤口较小,收缩到后来,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团深色的淤痕,而那淤痕也在不断变淡、变小、最终趋于无形。
当伤口全部收缩成淤痕、淤痕全部消失,这具尸体看起来就是完好无损的,谁也不知道死者为何失去这么多的血。
我眼睁睁看他不断变化,半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本来以为郭德昌尸体上伤口的收缩已经十分可怕,然而现在的情形,却比那时要可怕数倍。这种超越了寻常恐惧的刺激,反而让我分外平静因为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动作来面对这种情形,似乎什么样的表现都太显平淡,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震撼,因此我只有选择面无表情。抬眼看看江阔天和老王,他们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黄不溜秋,看不出什么表情。从他们脸上,我仿佛看见自己。如果说尸体是恐惧的源头,那么他们两人则是恐惧的表现,因为这种表现更接近我的内心,反而令我更觉可怕,只短短地看了他们一瞬,我便赶紧低下头去,继续看那具尸体。
我终于知道这种情形在哪里看过了,在郭德昌死去的那个夜里,我亲眼看见他全身笼罩在无数青色的印记下,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印记之前,它们又消失了。
还有北街那个孩子,他的尸体上,也有这样逐渐消失的青色印记。
看来郭德昌和那个孩子,并不是没有受伤,而是和这名死者一样,伤口都消失了。
这是什么样的伤害?是什么力量,在一个人全身留下这样多的伤痕?
“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声吗?”我看着死者,喃喃道。
江阔天摇摇头:“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叫声。”
这实在太奇怪了,在这样严重的伤害下,有什么人能够忍住不叫?何况他住的是这种集体宿舍,人口密度很大,而且隔音效果极差,不要说是大声惨叫,只怕连低声的悄悄话,也有被隔壁听见的可能。
“你没有注意到他的伤口吗?”江阔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