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为增长天。
西方为广目天。
北方为多闻天。
空海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这四神之间的空间写字。
大猴为了让空海做起来更顺手,拿着火把跟在一旁。
“你在写什么呢?空海。”逸势问。
“‘孔雀明王咒’――也就是孔雀明王真言。”
写毕。空海边说边抬起头,“大猴,继续吧!”
“是。”大猴把火把递给空海,走向墓碑,“实在太麻烦了!干脆一口气拔起来。”
接着从容不迫紧紧抱住墓碑。
“喝……”大猴自喉头深处挤压出粗声呼气。
全身肌肉,像肉瘤般鼓起。
这时,墓碑开始摇晃。
大猴把墓碑从土里拔了出来,跨开脚步。
由于抱有重物,每一跨步,都让人感觉地面发出微微声响,并且好像在摇动着。
走出圆圈外,大猴把墓碑竖立在地面。
“这样可以吧?”大猴说。
“够了。”
说这话的空海,声音中洋溢着赞美之情。
挖掘工作顺利进行。
途中,有人提议应该换人挖。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
大猴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地挖土。
大概挖到深及腰部时,锹刃又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好像挖到什么了!”
大猴翻动着铁锹,小心翼翼地把土拨开。
“是具石棺!”大猴说。
由上往下看,果然是石棺。
空海和逸势举着火把映照,火光在满是泥土的石棺表面,摇摇晃晃。
头顶黑暗处,槐树枝梢沙沙作响。
白乐天以两手两膝曲贴在坑口,往下看望石棺。
“这是贵妃的……”
如此喃喃自语后,白乐天把口中涌出的口水吞了回去。
湿润的泥土味,浓密地溶化于夜气之中。
“空海先生,该怎么办呢?”大猴问。
“打开看看。”
大猴依照空海所说,先在石棺旁整出可以站立的地方,然后把锹刃伸入棺体和棺盖之间。 当他撬出约莫可伸进指头的缝隙,就把铁锹 大猴和白乐天,也顺着空海的视线望过去。
两人也僵住了。
他们的视线,朝向方才大猴放置得摇摇欲坠的那块贵妃墓碑。
其上――
有个人。
有点倾斜的墓碑顶端,坐了个修长的人,脚后跟放在墓碑上缘,两手松垂在膝盖,正低头俯视着四人。
是个老人。
穿着一身黯黑、褴褛的道服。
一头蓬乱的头发都已变白。从鼻子下到下颚长满了胡须,也全白了。
瘦长的脸庞,刻划出深密皱纹。
老人嘴角浮现柔和笑容,正凝视着四人。
两把火光,由下往上照映老人。
老人头上,槐树枝梢正随风起伏,摇过来摇过去。
老人嘴角虽然浮现笑容,深埋在皱纹当中的眼神,却毫无笑意。
炯炯有神、放射出强烈光芒的瞳孔表面,只有两把火光在摇曳着。
“喔,是孔雀明王――”空海叫道。
“明白了吗?”
老人以干枯的声音说。
“感谢您那时还给了宝贵忠告。”空海说。
“什么事?空海。”
逸势问空海。
“不久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西明寺庭院遇见孔雀明王吗?”
“就是这位――”
“是的。”
空海简短回答。
“在西明寺也说过了。为什么你不早些到青龙寺去呢?与其拘泥于这些无聊的事,你还有自己该做的事吧。”
“您说的对,不过,我好像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了……”
“那是你钻牛角尖。只要就此离去,把一切都忘光,以倭国留学生的身份,做应该做的事就可以――”
“可是,这件事愈深入,我总觉得愈有趣。”
虽然空海口吻相当谨慎,听起来却令人有种装糊涂的感觉。
此时,逸势好像终于明白某事似地发出叫声。
“空、空海――”逸势把手搁在空海肩上,
“这、这、这老人,就是那时那个――”
“没错,正是在洛阳遇到的丹翁大人。”
空海语毕,老人丹翁马上接道:
“久违了。那时,谁也料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场合再度相逢。”
去年,空海和逸势到长安之前,曾路过洛阳。两人在洛阳城闲逛时,遇到丹翁。
相遇处是南市一隅。丹翁在该处以江湖卖艺人的身份,聚集许多人表演植瓜术。
丹翁把瓜籽撒在地面,当场发芽,长出叶子,结成西瓜并叫卖。
空海识破幻术,丹翁感到很钦佩,送给空海一颗瓜果。
不过,看起来是瓜,其实是狗头,空海完全被骗了。这事发生在洛阳。 “我也没想到孔雀明王竟会是丹翁大人——”空海说。两人相互凝视着对方。
“丹翁大人,有件事想请教您,方才袭击我们的那些人,是和您一伙的吗?”
“不是。”
“那么,驱使蟾蜍,要我们离开这里的呢?”
“那是我的法术。”
“那么——”空海拾起脚边写着胡文的狗骷髅,“这也是您的法术吗?”
“这不是我。”
“那又会是谁呢?”
“你说呢?”
丹翁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最近,有各式各样的宗教、邪教自胡国传至唐土——”
“听说是这样。”
“其中,有崇拜火焰的所谓拜火教,那火,也就是光明之神——据说,拜火教教谕传入长安之际,祭拜黑暗之神的党徒也同时潜入长安——”
“……”
“这些党徒,好像被称为YAATO或KARAPAN——”
空海话一说完,丹翁低声笑道,“我正因为怜惜你的才华,才对你说这些。你得赶快去办自己的事。在你拖拖拉拉之际,或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无法挽回的遗憾?”
“是的。譬如说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惠果师父——”
“或许惠果和尚就往生了。若是如此,该如何呢?”
“——”
“谁会传密法给你呢?”
“——”
“我说这些,并不只为了你个人,也是为了密法。从天竺到唐土一脉相传的密教,这解开天地秘密的教义,不传授给任何人,难道让它就此失传了吗?”
“——”
“我因为珍惜密法,才催促你行动要快。”丹翁从高处恳切地对空海说。
“依您的说法,惠果师父好像明天就要往生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也不无可能。”
丹翁在石碑上缓缓站起身子,风吹得更加强劲,丹翁头上漆黑的槐树枝梢也摇动得更厉害。他往下俯视空海。
“请等一下。到底是谁把墓里的贵妃给挖了出来的?”空海跨前几步追问,“挖出贵妃的那些人,到底有何意图?或者说,是您把贵妃从这里挖出来的吗?”
无论空海如何追问,丹翁已经不回答了。他昂首仰视头顶起伏摇曳的槐树枝梢。
“贵妃如今人在哪里呢?”空海问此话时,丹翁俯视空海一眼,喃喃说道:“可惜啊,空海。满腹才华,却自取灭亡之道——”
丹翁再次抬头仰视,放低腰身的瞬间,他的身体已轻飘然往空中飞起。丹翁的手抓住头上一根树梢,躯体重量使得树梢弯曲低垂,树梢随即猛力反弹。丹翁利用这反作用力,同时松手放开树梢。
“沙”的一声,树梢发出响声,丹翁朝黑暗树林上空飞越过去,就此消失踪影,之后,只剩空海等人抬头仰视的树梢,随强风摇曳不已。
“空海——”逸势出声。
空海并未回答,只是抬头仰望黑暗中摇曳不已的树梢,他正全神眺望着遥远的夜空。
第三章 柳宗元
马儿走在春风中,马上之人是空海与橘逸势。两人前方,是同样骑马的张彦高,他是金吾卫官吏。骑马的大猴,跟在三人后方。身材魁梧的他骑在马上,马匹显得更小了。大猴身后还跟着七名卫士。一行人在张彦高带领下,朝骊山山麓前进。
张彦高的儿时玩伴徐文强,在骊山北麓拥有一处棉田。听说棉田发现了怪东西,空海与逸势准备前去察看,此刻正迎向骊山北麓。
一行人离开长安城,向北走了半天路程――
不久之后,抵达了中途的优溪驿站,张彦高向空海喊道:“空海先生――”他在马上回望空海。
“老实说,我有件事一直瞒着您――”张彦高深感歉意地说。
“什么事?”
“有人要我也带他一起来骊山。”
“没关系的,到底是哪位呢?”空海追问,张彦高犹豫了片刻,顿口再说:“是某人的左右手,想和您商量国家大事。”
“某人?”
“是随侍皇上下棋的――”
空海没让对方把话说完,接口说道:“喔,是王叔文先生的――”
“是的。倘使该人提出建言,透过王叔文先生,便可把话带到皇上那里。”
“那人是谁呢?”
“想必您也听过他的大名,他叫柳宗元。”
“若是他,我认得。早拜读过他的《江雪》诗了。”
语毕,空海开始吟咏起那首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您真是细心。”
张彦高将空海吟诵的诗句,反刍般低声喃喃自语。
张彦高策马并行在空海左侧说:“其实,柳宗元先生昨晚已到过我的住处。”
柳宗元把张彦高叫到身边,问道:“你是说,明天倭国僧人会同你一道来?”接着又说:“若是那位名叫空海的僧人,那我也跟你们一道去吧。”
“事出突然,总之,因为如此这般,柳宗元先生和友人已在优溪恭候大驾了。”张彦高对空海说。
“友人?”
“是的。他没提名字,柳宗元先生似乎是从他那儿得知您的大 名――”空海想了一下,说道:“还是想不透呢。”
“柳先生今天是微服私访。他来这里,除了我们和王叔文先生之外,没有其他人知情。为避人耳目,今天一大早,柳先生同那位友人便离开长安,提前抵达优溪,现在他们正在等我们。”
此时,优溪驿已近在眼前。 空海与逸势随同张彦高,走进优溪驿站的小饭馆。
店主人仿佛早已明白一切般,说道:“三位久等了,这边请――”
空海一行人由店主人带路,穿过店面往里面包厢走去。包厢入口左右,各站一名佩剑的彪形大汉。穿过两人,空海、逸势、张彦高与店主人一起走进了房间。
房内摆设有桌子,数张椅子环桌排列,其中两张已有人就坐。空海觉得两人很是面善。
“空海先生、逸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白乐天望向空海微笑道。
“乐天先生。”空海惊叫。
“这位是柳宗元。我的同僚兼诗友。听我提起空海先生所说的事,他感到兴味十足,不停央求我,今天务必让他同行――”
“我所说的事?”
空海想确认白乐天说话般反问。到底跟对方说到什么程度了?
空海在暗示白乐天,难道连杨贵妃墓地那件事也跟对方说了?
“你忘啦?空海,我们不是还和玉莲他们在胡玉楼玩得很开心吗?那时,大家诗兴大发,畅谈作诗种种。我把这事都说了。”
白乐天也暗示空海,并没向对方提及贵妃墓地的事。
空海的视线从白乐天移至蓄着胡须的男人身上――
“久违了。您还记得我吗?在下倭国留学僧空海。那时大家似乎都称呼您子厚先生――”空海说。
“当然记得。听说有位倭国僧人要去骊山,果然是您。”
“是。”
“那时称‘子厚’,是我的字,我本名叫柳宗元。”柳宗元缅怀旧事般地答道。
当时,柳宗元三十三岁。比空海年长一岁。
“你们两人是熟识吗?”张彦高问。
“大约一月时,德宗皇帝驾崩六天之前――”空海回答。
“是在平康坊的红龙酒楼。”柳宗元直言不讳地说。
“我在胡玉楼拜读过您的大作。”
看来,挖墓那晚,从马嵬驿回客栈的路上,白乐天与空海之间的谈话,以及交换诗文等事,白乐天都跟柳宗元说是在胡玉楼发 生的。
“像您这样的文采,在长安也难得一见。您当真是倭人吗――”
“是。我的确来自倭国。”
空海用倭话回答,旋即以流利唐语再说一遍。 约莫两个月之前。
一月十八日――
空海与橘逸势置身于东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喂,空海,你瞧!”一看到稀奇事物,逸势总是用手肘顶碰空海,要他也一起看。
这东市不知来过多少回了,对于市场的嘈杂氛围,逸势每回却都还是觉得新鲜有趣。空海也有同感。
碧眼胡人、远从吐蕃而来的商贾,也都到东市开店做买卖。有卖波斯地毯的,也有卖胡壶的――他们从骆驼背上卸下刚运抵的异国服饰、长靴,纷陈罗列在露天摊位上。
逸势与空海目睹此一景象,就像被人用巴掌拍击了双眼一般,眼界大开。
突然,人声沸腾的四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各个店家们慌慌张张收拾店内货品。原有的市喧声,被此起彼落的慌乱收藏声所取代。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啊?”
逸势转移视线,发现后方有数名身穿华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走在东市大街上。
“是宦官!”逸势说。
空海与逸势晋见德宗皇帝时,都见过宦官。
宦官,是指一群被去势的男人。
他们被剥夺性能力,为的是防范后宫嫔妃与他们有染,甚或暗结珠胎。但因近身侍候皇帝、皇后或妃子,他们在宫里的说话分量,自然不同凡响。
即使是皇亲贵族,若想见上皇帝一面,也得透过宦官安排。
想见皇上之人不可胜数,为了及早达成目的,他们有时也会贿赂宦官,其出手大方得吓人。
宦官的发言,甚至及于宫廷人事或国家政务。
因为丧失了男性能力,所以他们身上散发出某种中性且异类的气质。无论喜或怒,脸上永远挂着一种怪异的滑溜表情。
出宫时,有时打扮得像是贵族仕女,足蹬胡人长靴。不论何处相遇,宦官绝不会被错认为一般百姓。
此刻,六名宦官正浩浩荡荡走在路上,他们身后至少跟随着二百名以上的大汉。那些汉子各自跟随一名宦官,往东市四散而去。十余辆的空马车,也随着大汉们散去。
近三十名大汉跟着一名宦官,朝空海与逸势方向走了过来。到市场筹集宫廷日用品,是大汉们的任务。
比方宫里有宴会,上至宴会所需酒、菜,下至食器、地毯等等,身旁簇拥一群大汉的宦官,就会到市场来选购上等货色。
“宫市!”
(译注:“宫市”一词始于唐朝,专指内廷日常所需,派专人主持,到京城市场上直接采购。德宗朝,因负责采买的宦官肆意压价、强取豪夺,严重扰乱市场,屡受抨击。)
对面传来一声喊叫,听似男性商贩的绝望哀号。原来是与空海擦身而过的宦官,走进胡人店面,开始挑选陶壶。
店东模样的男人强忍怒火,向挑货的宦官说道:“小店没有好壶,净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宦官却一句话也不吭,手拿陶壶,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般说道:“这东西真不错呀――就这个啦。” 宦官看了店东一眼,回头呼唤大汉。
“宫市!”继而道:“拿他三、四十个就行了吧。”
语毕,大汉们马上出手搜刮店里所陈列的陶壶,堆放于马车上。店东的绝望哀号,是在呼唤异国之神的名号。
看似店家女儿的两名年轻女子,口操外国语言,不知跟大汉们说些什么。约略可猜想到,她们是在责备大汉们的不是。
三十个陶壶,全被装进货车上了。
宦官对店东说:“会付你钱,这可不是抢劫。”语毕,自怀里揣出一百钱,塞进胡人店东手里。
宦官所给的,只有实价的十分之一。若是正经买卖,论质论量,那些陶壶的价格,少说也得十来两。
“这点钱,实在太少了啊。”店主强忍怒火说。
“刚才你自己说卖的是不值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一百钱哪里少了?”宦官不搭理他。
宦官又瞧了一眼口操胡语的姑娘,嗤之以鼻说道:“这姑娘若也卖,我倒想买来用用看。”
两姐妹中较年轻的那位闻言,用唐语回喊:“笨蛋。就算买了,你有东西放进去吗?”
宦官脸色丕然色变。
“说笨蛋,真是言重了。我带来可以放进去的东西。”
人在宦官身后的空海,边说边向前跨步。
空海丝毫不给宦官说话机会,“若是这部经典,应该够分量了吧。”
他从怀里取出一部经书。
“这是玄奘大师取自天竺、译成唐语的《般若经》。我想,这部经典放在那箱子里,可说再合适不过了。”
“你是谁?”宦官问空海。
“在下倭国留学僧。昨天到这店里,看见有个漂亮箱子,让人爱不释手,要店东卖给我,他却说是非卖品,不能卖――”
空海指着店内深处一个镶嵌螺钿纹样的箱子。
“我再三表明非买不可,店东却说:‘这是亡母收藏随身对象的箱子。是睹物思亲的贵重东西,就算要卖,也得是置放珍贵物品,才对得起亡母。您打算放什么东西呢?明天烦劳再跑一趟,让我看看要放什么东西,再作考虑吧。’――”
空海专心凝视着搁在店内的那口箱子。
“喔,原来如此。若是置放佛经书,那绝对够分量。”
店主人立刻拿出螺钿箱,来到空海面前。
“感激不尽。价钱该怎么算呢?”
“不,能置放佛经,我已心满意足,岂有开价之理。就照您说的给吧。”
胡人店东口操不甚熟练的唐语,向空海如此说。
“空海,吓死人了!竟然临时编造这种谎言。看得人胆战心惊哪。”
逸势对空海说。
“哪里,幸好有店主人配合演出,总算能收场。偶尔带佛经出门也不错。要不然,我也没戏唱了。”
“不过,你还真就买下那口箱子了。”
正如逸势所说,空海手上抱着原本摆在胡人店内的螺钿箱子。
略显扫兴的宦官走后,空海果真买下那口箱子。 店东最初不愿意收空海的钱,但,空海搁下钱就走出店外了。
现在,两人正走在平康坊大街上。
“话又说回来,这些宦官还真是蛮横无理。税又重,征税手段更不得了。”
空海点头,同意逸势的话。
确实,当时的长安税制,可说是一片紊乱。
德宗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重整因安史之乱而骚动不已的局面,并且改革税制,断然施行“两税法”。
对百姓来说,税法却愈改愈糟。
“两税法”,迥异于过去的“租庸调法”。它是以劳动力和财产为根据,订定税额等级。不分地租或劳役,将诸税一体化,主要都换算成货币来征收。
取名“两税法”,是因一年分夏、秋两次征收。
推动“两税法”时,德宗曾下令全国,除了“两税法”所规定者之外,若有人巧立名目征收其他杂税,将受严惩。可是,最先违规者正是德宗本人。
虽说朝廷因“两税法”税收倍增,却不敷庞大军事开销。
于是,德宗陆续开征其他税赋。茶税、漆税、木税、房屋税、租赁税、交易税,什么税都征。甚至,长安市场税金高达营业总额的四分之一。
此外,朝廷还任意调高商税、盐价,强迫商人购买国债。
总之,用尽一切手段,向人民榨取血汗钱。
不堪税金负荷,因身无分文而自杀者不计其数。
不仅首都长安如此,地方上较显眼的场所也设置税关,甚至沿街叫卖的菜贩也要收取税金。
结果,连死人也要征收死人税。
空海来到长安,正是此一时期。
宫廷所需物资,均由宦官在长安市场收刮,空海与逸势方才所亲眼目睹,即是例行公事。
据说,宦官光顾店家时,不仅支付微薄,有时甚至不付半毛钱。也有宦官向店家勒索运费,反捞一笔。
地方官吏为获得中央拔擢,竞相向皇上进贡。
每年四季进贡,每月进贡,甚至每天进贡。贡品支出金额庞大,均出自老百姓税金。
贡品金额,决定皇帝赐封官位大小。
然而,彼时长安仍为世界第一大都市,人口一百万,堪称世界史上一大奇迹。
此刻,空海与逸势正漫步在奇迹之都,长安平康坊的大街上。
逸势先前喊道:
“肚子好饿啊。”
两人此刻正走在大街上,四处寻觅可以进食的酒楼或饭馆。
就在寻觅的当儿,前方街道中,赫然看见写着“红龙酒楼”朱红大字的店招。
“喂,空海,有着落了。”
逸势加快脚步。
来到那红龙酒楼前,店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酒楼被看似路人的群众团团包围。入口前方,三名男子正朝着店家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那是――”
语毕,逸势与空海止步。 三名男子似乎喝了酒。
满脸通红,说起话来,连吼带叫,酒气四散。
仔细一看,店门口前的泥土地上,有一条细长东西在移动。
“哎呀,空海,是蛇。”
逸势脱口而出,因为看到相同景象,空海当然也知道了。
三名男子之一,向店里喊叫。
“喂,这条蛇爷,可是要献给天子――皇帝陛下捉鸟用的。可别让蛇爷饿着了,给我好好照顾着吧!”
男子说道。
“他们是谁――”
空海问身旁男子。
“是五坊小儿。”男子答道。
“原来是他们――”
“五坊”指饲养皇上的鹫、隼、鹞、鹰、犬五种宠物的地方。“小儿”则是指在那里工作的人。在这里,空海初次见识到“五坊小儿”这号人物。
“这些家伙老是狐假虎威。”
告诉空海“五坊小儿”的男子,皱起眉头说。
据说,他们不仅在商店里白吃白喝,还向店家强行勒索,根本不把别人的厌恶放在眼里。
虽说在皇帝手下做事,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给人的印象和“街头地痞流氓”没两样。
这么说来,先前所见到宦官的恶形恶状,也像是地痞流氓了。
五坊小儿们,有时为了骗钱,甚至做出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比方说,在行人必经路口或居民常用水井上面,张网捉鸟,若有人挨近,便罗织“贡鸟飞逸”罪名,强行殴打或搜刮财物。
这时期的长安,所谓“唐朝”的这一历史果实,正从内部逐渐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对啃食果实的寄生虫来说,这颗果实饱含甘蜜般的滋味,同时也散发出发酵后一般的酒香。
史书曾记载下面这样的事实。
那是陕西某乡的统计数字。
有个叫作“阌乡”的地方,原来有三千户人家,由于不堪重税,竟有三分之二村民逃离或死亡。
另外,原有四百户人家的渭南县长源乡,逾九成村民非死即逃。
据说,德宗推行两税法时(七八○年),大唐帝国总户数(也就是必须缴税的户数)约有四百一十多万户。二十五年后,空海来唐时,总户数仅剩二百四十万户左右。
约有四成帝国居民,若非死亡,即沦为离乡背井的流民。
居民疲弊不堪,大唐帝国已面临国力衰退的命运。
然而,当时长安仍为世界史所孕育出的绚烂历史之果。
此时,在名为长安的这一世界史舞台上,空海不过是来自东洋小国倭国的一位初登场的沙门而已。
日后,在日本国这一温室当中,栽培发轫于印度的密教体系,并以佛教史上少见的高完成度,令其开花结果的空海,此时,登上了这舞台。而不论逸势或历史,都还未能知晓空海日后的重责大任。
所谓密教,可说是包容人类的善、恶与所有一切,肯定宇宙全体的思想体系。
思考空海与密教的邂逅时,总会不禁令人感觉,这世上确实存在着类似命运,或撼动宇宙与人世的法则。
空海于日后必须担负的历史任务,若说此时已有自觉之人,那无非是空海本身吧。
不,说是自觉,应该尚有段距离。对空海内在来说,或许称为“野心”还比较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