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嵬驿
春天的原野。大地萌生一片淡绿。大地之中,到底有多少力量在沉睡着呢?
这股力量,每天都从大地表面渗出。且以淡绿姿态呈现出来。
街道两旁,分种着柳树。柳叶迎风摇曳。
春天已经到来。
吹过原野的风,带着青草的芳香。
街道两旁,也夹植着桃花树,那艳丽的桃色,让空海和逸势百看不厌。
两人徒步而行。
离开长安,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空海和逸势,目前来到距离马嵬驿还有一里的地方。
马嵬驿有杨贵妃的坟墓。
杨贵妃――姓杨名玉环。
杨玉环出生于唐开元七年(七一九),为蜀州司户杨玄琰的幺女。自幼父亲就去世,过继给叔父杨玄 当养女。
开元二十三年,十七岁之时,成为当时玄宗皇帝第十八皇子寿王李瑁的妃子。开元二十八年,二十二岁之时,受玄宗皇帝宠召。
对李瑁而言,亲生的父皇玄宗,横刀夺走自己的妻子。
那时,玄宗已五十六岁。
玄宗对于抢夺儿媳妇这事,大概也有些顾忌吧,因此曾经让玉环出家为“女冠”(女道士),暂且远离世俗,并赐名“太真”。把玉环召进宫中,则是三年之后,天宝二年的事。
翌年,二十七岁的玉环,正式受封为贵妃。
已厌倦政事的玄宗,一颗心早已被玉环――杨贵妃所夺,唤贵妃为“娘子”,给予她相当于皇后的待遇及权力。
受到如此待遇的,不只玉环本人。
杨氏一门都名列高官,并与皇族通婚。三个姐姐,分别受封为韩国、虢国、秦国夫人,族兄杨钊则被赐名为“国忠”。
这位堂兄杨国忠,发挥了本身的财务秉赋,在宰相李林甫死后,握有宰相实权。
杨氏的大宅邸,墙瓦连接,竞相奢华,跟随行幸之时,各家衣饰齐一,组成惹人注目的显赫队伍。
杨氏女眷,穿着华丽的胡风长裤裙,脚履西域长靴,策马而行。
杨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引来许多人的反感。
为了能在宫庭中生存下去的权力斗争,原本就是超乎常人想象的可怕和阴湿。失败者的命运,重者抄家灭族,轻者贬谪至荒僻边地,一般也会由贵族降为平民。
权力斗争毫无止境。没有所谓“到此为止”的说法。
与其说是对于权力的欲望,不如说是一旦踏入其中,为保住身家性命,便不得不往权力更高处攀爬。
玉环也一样,若不以全家族来巩固自己的势力,便很可能保不住命了。
人们很容易因为流言或中伤,就被诛杀。
杨贵妃的敌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宫中受皇帝恩宠的嫔妃们。
不少嫔妃,因为和玉环争宠失利而被杀。
为了避免失败者的族人心生怨恨而留下祸根,一旦说“杀”,就是抄家灭族,不留余口。
杨氏一门,便是在如此这般的权力斗争中脱颖而出,步步高升。
玄宗沉溺于杨贵妃的美色,给予杨氏一门过高的权力。
为政者的眼睛已被蒙蔽,周围充满了不满之声。
结果,一个名叫“安禄山”的男人出现了。
他非汉人。是粟特人(Sogdian)父亲和突厥人母亲所生下的胡人――杂种胡。
安禄山担任镇守北方边境的节度使时,因平定边境之乱,武名逐渐威扬,最后成为杨贵妃的养子,与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合谋,打倒了当时的掌权者李林甫。
之后,却又与继任成为宰相的杨国忠反目成仇。
为此原因,安禄山于天宝十四年,举兵叛变。这正是后人所说的“安禄山之乱”。
最后,安禄山攻陷大唐帝国的东都洛阳。他在洛阳建都,而于天宝十五年,自称大燕皇帝,改年号为圣武。
安禄山势如破竹地击败唐军,六月,哥舒翰所率的二十万六千名唐军,竟也为安禄山所击溃。
长安陷入一片混乱。
大街上到处是为了躲避战火,卷藏细软、携家带眷逃亡的人。
最后,玄宗皇帝也决定同朝臣、皇族等逃离长安,前往蜀地。
陪同玄宗的,以宰相杨国忠、杨贵妃为首,还有亲王、嫔妃、公主、皇孙、近卫军等约三千人。
趁着天尚未亮之际,一行人由延秋门离开长安。
此日,天降微雨。
一行人越过渭水,来到咸阳的望贤驿。
此时,玄宗只能以粗糙的胡饼果腹。
那日,许多百姓知道皇宫已是人去楼空,遂蜂拥而至,抢夺金银财宝,还放火烧掉了宫殿。
玄宗一行人,在小雨纷飞、夏日的荒郊野外走着。荒野之中,烟雨蒙蒙,汉代王公诸侯的陵墓,稀稀落落分散其间。
一行人抵达马嵬驿,已是翌日傍晚。
所到之地,当地的县令和百姓几乎都已逃逸。马嵬驿也不例外。
粮食已罄。
途中也有臣子和士兵脱逃,根本无法统御。 饥饿和不安,让士兵们群起鼓噪了起来。
“杨国忠昏庸误国!”
有人持如此论调。
宰相杨国忠若能与安禄山和睦相处,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杨贵妃狐媚惑君!”
也有人如此主张。
因那个女人蛊惑了英君,才让皇帝怠忽国政。
附和的意见,此起彼落。
“杨国忠该死!”
不知谁起头喊叫。
“杨贵妃该死!”
不知谁随后喊叫。
“杨氏一门,都该诛杀!”
以护卫身份随侍的龙武将军陈玄礼及士兵们,也异口同声地 喊呼叫。
叛变了!
士兵们立刻行动,想诛杀杨氏一门。
杨国忠和其家族。
杨贵妃的三个姐姐。
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从驿馆窗户目睹了这一切。
亲眼看见锋利的枪尖贯穿自己堂兄和姐姐们的脖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只剩一个祸根,就在驿馆之中――”
陈玄礼站在门前高声喊叫。
祸根――指的就是杨贵妃。
杨贵妃可说有罪,也可说无罪。
因为有杨贵妃,杨国忠及其一族才会飞黄腾达。
但此时的局势,紧迫得根本也无从追究原因和判断是非善恶了。
陈玄礼已经斩杀杨氏一门。
玄宗若饶了杨贵妃,就会成为留在皇帝身旁的惟一活口,很明显地,杨贵妃不久将会找上不共戴天的仇敌陈玄礼复仇。
对于陈玄礼而言,除了将杨氏一门斩草除根之外,自己将别无活路。
答案只有一个。
玄宗终于下令宦官高力士处死杨贵妃。
高力士带着杨贵妃来到驿馆中庭的小佛堂前,以一条布巾缠在贵妃粉颈绞死了她。
陈玄礼确认尸体无误后,士兵们方才有如吃下定心丸般平静了下来。
贵妃的尸体,就埋葬在离驿馆不远处的原野。
据说是在入蜀街道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脚下。
之后,玄宗平安抵达蜀地,在那里住了一年有余。
安禄山则在洛阳失明,且为毒疮所苦。
爱妾段氏此时为他产下一子。安禄山想废太子庆绪,改立亲生子,此事被庆绪得知,反被庆绪所杀害。 《新唐书》曾有如下记载:是夜,庄、庆绪,持兵扈门,猪儿入帐下,以大刀砍其腹。禄山盲,扪配刀不得,振幄柱呼曰:“是家贼!”俄而肠溃于床,即死。年五十余。
玄宗于至德二年(七五七)十一月,重返长安。
据说,玄宗一回到京师,就想改葬贵妃,后因周围臣下反对始作罢。
以上是空海从相关史书中耙梳得到的知识。
马嵬驿就要到了。
“空海喔,”
逸势向走在身旁的空海说,
“不知她幸福吗?”
语气一反常态,感慨万千。
“谁啊?”空海问道。
他边走边眺望原野上淡淡的一片绿。
“我是说贵妃杨玉环――”
一路上,空海把自己调查所得告知逸势。对于这段故事,逸势好像很有感触。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
“说到贵妃,她可说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了吧?”
“嗯。”
“不过,那般死法实在叫人――”
“若不是那般死法,你又感觉如何呢?”空海反问。
“嗯……”
逸势歪着头,短暂沉默后喃喃自语:
“我终究还是不懂。毕竟不是自己的事。我有时连自己的事都不懂,更何况是身份不同、而且还不是男人的女人,真的是不懂――”
“是吗?”
“对了,空海。在故乡时,我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老是满怀不平和不满。我迫切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够广为人知,另一方面,却又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的才华――”
“――”
“在故乡,我是不幸的……”
“――”
“来此之前,我还在想,大唐的话,或许有人能理解我的才华,没想到来后一看,在这儿只令我更加感到自身的卑微而已。像我这般才华的人,此地多得无以数计。如今我最思念的,竟是曾让我以为陷于不幸境地的日本了。不过,若问我现在不幸与否――”
“如何呢?”
“我也搞不太清楚。”
“――”
“虽然不清楚,不过,空海啊,能够认识你,我真的觉得很好。至少知道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或许可以说比那时候更幸福――”
“――”
“我是这么想的,空海。贵妃既是幸福,也是不幸的。其实,幸与不幸不是一直存在每个人身上吗?以钱财之事来思考,就可以明白。有钱固然可以免除生活的劳苦,却得担心钱财的遗失。有个心仪女子陪伴身旁固然可喜,却得苦恼不知哪一方会移情别恋。” “嗯。”
“不管是谁的一生,到底幸还是不幸,实在很难说得清楚啊。”
与其说逸势对着空海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纵然如此,人们还是会去设想幸或不幸的问题。”
“杨贵妃吗?”
“嗯。”
点过头后,逸势就默不作声了。
两人无言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喂,逸势――”
空海叫住逸势,
“或许你是超越我很多的好男人呢。”
“空海,我觉得你好像在说我是傻瓜。”
“不,不。我是真心的。”
“好男人吗?”
“嗯。”
“可以单纯地为这话而高兴吗?”
“可以。你真是个好男人。”
逸势忽然露出小孩般腼腆的表情,一本正经说:
“别说了,空海。”
接着深深吸进一口气,再铭感五内地吐出。
“已经够开心了。”
山坡出乎意外地陡峭。
坡地的土被挖成阶梯状,为了防止雨水冲走阶梯,以圆木顶住阶梯。
不过,一半以上的阶梯都已倾圮。雨水把土和圆木都冲毁了。
空海和逸势顺着坡路爬上去。
那是一片槐树林。
随着阶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势的上方,尽是刚刚萌出的淡淡新绿。
午后阳光,照射在这一大片新绿上,闪耀着光芒。
他们就走在从枝叶间穿射过来的阳光之下。
“虽说是贵妃的坟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排场啊。”逸势说。
从此处开始,山路更加陡峭。
以“祸根”之名被杀的贵妃,坟墓当然不会有多豪华。
途中,逸势突然停住脚步,望向一旁的空海,低声说:
“喂,你听到没?”
不用说,那声音当然也传到空海的耳里了。
是人声。
男人的声音――仿佛念经般的低微声音。
声音从山坡上方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是人的声音。”
“啊,没错。”空海答道。
听起来像是什么诗句。山坡上应该有个男人在吟诗。然而,那声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断断续续,所念的也不是固定的诗句。
有时候反反复复,同样的字句再三重复。
总觉得是有些耳熟的诗句。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空海一边倾听那声音,一边徐徐往前走。
逸势紧跟在后头。
两人爬上坡。虽说坡上,却非坡顶,而是山坡中途。
那儿有块砍除树木、整理过后的小空地。
空地正中央,立了块石碑。
花岗石般的黝黑碑石上刻着:
“杨贵妃墓”
墓碑前,站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时而凝视墓碑,时而环视四周槐树枝梢,口中念诵着诗句。
他似乎没察觉到空海和逸势的身影。
穿过槐树枝梢的光影,对半洒落在空地。
男人以手紧贴墓碑,仿佛在爱抚挚爱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着那种感触。
坟墓一旁,有块大岩石,露出地面。
男人可能累了,坐在石头上,凝视着坟墓,深深叹了一口气。一种既非哀痛、也非悲伤的深刻苦闷表情,浮现在男人脸上。
这时,正好有天光树影洒落到男人脸上。 那间,男人看起来竟像是在哭泣了。
男人当然不是在哭泣。
空海和逸势情不自禁站在男人看不见的槐树后方默默注视着。
不久,男人又缓缓地像是念经般低声吟唱起那诗句来了: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这时,空海从树干后方走了出来。
杨家有女初长成
空海念出该诗的续句,朝那男人走去。
男人惊讶地抬起头来,直望着空海。
“养在深闺人未识……”空海接念道。
“天生丽质难自弃……”男人喃喃出口。
他紧盯着眼前的空海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方才脱口而出的诗句,那是――”
“那是一首尚未完成的诗?”
“是的。正是如此。”
“您在此不断反复自语,谁都可以记住了。”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这里。”
男人脸色白皙,神情有些憔悴。
容貌及体格稍嫌瘦弱。黑色瞳孔看似即将崩溃。
然而,从双唇形状看来,内心深处似乎隐含着一股强硬精神。
“真是失礼,打扰您了吧?白官人――”
“咦?怎么连在下姓氏都知道呢?”
“让您受惊,真是抱歉。我是从‘胡玉楼’玉莲姑娘口中得知尊姓大名的。听说您经常跟‘胡玉楼’索取笔墨,书写诗句。前些日子,我还拜读了您写坏丢在房内的诗句。正是白官人现在所吟咏的。” “喔……”
“请容在下自我介绍,敝人是从倭国来的留学僧空海。”
“就是治好玉莲手腕的那一位吗?”
“正是。”
“我曾从玉莲口中听说你的事情。话说回来,你的唐语讲得真好,来大唐很久了吗?”
“不,只有七个来月。”
“你的唐语,讲得根本和我们一样。”
“这是我友人橘逸势,也是从倭国来的留学生。”
“在下姓白,白居易。”
“我们还读过您的另一首诗。是以‘白乐天’之名所写的《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空海说出诗名。
“那一首也读过吗?”
“我和逸势目前住在西明寺。”
“原来是志明。西明寺的志明拿给你们看的吧?”
“是的。”空海点点头。
白居易――白乐天叹了口气,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么。
空海和逸势默默地等待白乐天开口,不过他并未说出叹气的理由,反而把话吞进肚子里去了。
“不过,从倭国来的人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白乐天回过神来问道。
“只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
“说是昔日,也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
诚如白乐天所言,杨贵妃埋葬此地已经过四十九年的岁月了。
无论空海还是逸势,对唐玄宗和杨贵妃也有大略的认识。
“实在说,是因为向您请教李白翁《清平调词》的缘故。读过那首诗后,才突然想到这里来的。”
“喔……”
“乐天先生,那您又为何来到这里呢?两天前的夜晚,不是和我们一样还在‘胡玉楼’吗?”
“同样的理由。”
“同样的理由?”
“我也是看了你们给我的《清平调词》,想起了杨贵妃,才突然想到这里的。身为秘书省的一名小官吏,只要不汲汲于名利,其实是可以偷闲到处游逛的。”
“您对杨贵妃原本就很感兴趣?”
“我对她有某些想法。所以经常像今天这样,到和杨贵妃有关联的地方走走。你们对玄宗和贵妃的故事也感兴趣?”
“是的。”
空海答道。白乐天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或许因为一切都已成为往事了,世间仿佛都想把他们的故事,美化成一段凄美的恋情。”
“的确如此。”
“然而,事实与世间看法有些出入。不,压根不是如此。”
白乐天突然提高音量。
他似乎隐藏不住内心那股无以名之的亢奋。
“并非如此的!”白乐天说。
“什么并非如此?”
“他们之间的恋情,或许是一段悲恋,却一点也不美。说到美,项羽在穷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恋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断的美。我可以理解当项羽手刃虞美人时,那种亲手挖出自己肠子,宛如喷火一般的哀痛和苦闷。正因为项羽当时已视死如归,才做得出来吧。不过 ――”
“您是想说,您不了解贵妃和玄宗之间所发生的事吗?”空海问。
诗人微微摇头。
“不是的。项羽和虞美人之间的美,在当时已绚丽地完结了。也可以说,两人的恋情,本身就已经是一首诗。”
“――”
“那段恋情,没有我置啄的余地。”
“若是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呢?”
“或许还有我登场的机会。玄宗在不得不杀死贵妃时,既慌张又万分犹豫,手足无措地替贵妃辩护,结果,你们知道吗?最后,他竟只是为了保住自身性命。换句话说,为了自保而答应处死贵妃。而且,也无法像项羽般亲自动手,而是交给宦官高力士行刑。这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让人不忍卒睹……”
“――”
“不过,我却很喜欢这其中所显现的人性。我很在意他们的恋情。我想,在两人的故事中,或许有我登场的机会。不,肯定有。在我心中,在我脑海里,确实有这个把握。确实得近乎痛苦 ――”
诗人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 只是,我却无法以文字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叙述这个故事。”
“您是想把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写成诗吗?”
空海如此一问,白乐天突然闭口不语。
他的神情变得平静许多了。
“啊,好像说得太多了。”
白乐天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站起身子。
“请留步,乐天先生。若您不急着走,我还有事想请教 ――”
“什么事?”
“贵妃被高力士绞杀时,缠住她脖子的是什么布呢?”
“绢布。”白乐天说。
“绢布?!”逸势大叫。
“也有人说是漂白布,我相信绢布的说法。但是,绢布又如何呢?”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李白翁的《清平调词》,当时贵妃真的编演成舞了吗?”
“我当然不曾眼见,但想来应该如此。”白乐天说。 “什么舞呢?”
“不清楚。”
白乐天说完后,露出纳闷的表情,看着空海和逸势。
“你们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若是时间许可,还有很多事想和您谈,不知您今夜住在何处?”
“马嵬驿的客栈。”
“我们也住那里,那些话就留在今夜谈,如何?”
“一言为定。”
“还有,乐天先生,您坐的这块石头,以前就在这里了吗?”
“对的,去年我也来过,三月和五月各一次,这块石头好像就在这里了。啊,不过,对了,那时候石头好像更低些。这次坐起来不太一样。”
“说是石头更低,不如说是地面比以往更高些了吧?”
空海指着石头周围的地面。
“您不觉得这块石头周围,也就是说,贵妃坟墓周围的泥土颜色,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
“空海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呢?”逸势问道。
“我想说的是,乐天先生去年五月来过之后,或许有盗墓贼之流来挖掘过贵妃的墓。”
“什么?!”
“那时候所挖出来的,正是这些颜色有些不同的土吧。”
“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半信半疑跑来一看,果然如此,看样子,盗墓这件事,好像应该明确地列入考虑中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空海 ――”
空海像是听见逸势的话,又像没听见。
他一下子触摸墓碑,一下子绕墓周而走,还趴到地面以手摸地,再独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白乐天和逸势在一旁盯着空海看。
不久,空海走回两人身边。
“我决定了。”空海说。
“决定了?”
“嗯。今夜要来这里挖挖看。”
“你是说要来挖?!”
“要来挖?!”
逸势和白乐天同时冲口而出。
“要挖!”
“若被发现,可不得了。”
“不会被发现的。”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纵使被发现,我们也有个冠冕堂皇的名义。”
“什么名义?”
“为了‘守护天子’这个名义。”空海转过头问白乐天,
“乐天先生,您今夜是否也一起来呢?” “一起来挖墓吗?”
“是的。至今为止的细节,今晚用餐时,我会慢慢向您说明。若您对此事感兴趣,今夜也一起来,如何?”空海说。
“明白了。总之,先听听你的说法之后,再做打算吧。”
“喂,空海,我 ――”
逸势开口想说话,却又觉得说了也是白说,于是又闭上嘴巴。
“随你吧!反正,空海,我不管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真的都不管你了啦 ――”
空海、橘逸势和白乐天三人,走出马嵬驿客栈,已是更深人静之时。
月夜。
绮美的半轮明月,高挂空中。
有风在吹。
飘在天空的云朵随风东流。
月亮时而隐没云中,不时露脸而出。看上去仿如空中群魔,陆陆续续吞噬云朵,又再吐出来一般。
三人顺着街道往西走 ――
风比白昼时更冷。
他们肩上,各自背着向附近农民借来的铁锹。
月光下,道路非常明亮。
“喂,空海。”
逸势的声音,不知是否太兴奋,略带颤抖,
“你当真要挖墓吗?”
“当真。”
空海满不在乎地答道。
空海身旁的白乐天,其紧张程度更在逸势之上。
白乐天――白居易,身为一名官吏,秘书省的官吏。
这官吏,竟准备去挖掘贵妃的坟墓。
若被发现,可是要斩首的。
白乐天之所以跟来,是因为听了空海一席话,产生某种禁不住的好奇。
刘云樵宅邸妖怪的事。
徐文强棉田里的暗夜怪声。
而且,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预言德宗皇帝的死期;徐文强棉田里的怪声,则预言太子李诵病倒之日。
而且,两个预言果真都灵验了。
另外,据说被妖猫附身的刘云樵妻子,口中一边念唱着《清平调词》,一边起弄着和杨贵妃相似的舞曲。
“这是绢布哟。我要用这绢布把你勒死。绢布很牢固的。”
妻子对丈夫刘云樵说出这样的话。
“你该不会说,日后一定会把我挖掘出来,却把我埋在土里几十年也不理我吧!”
隐藏在这些事里的秘密。
《清平调词》和舞蹈。
以绢布勒住脖子。
女人好像被埋了起来。
不管哪件事,和杨贵妃都有关系。
两人都对以上这些疑问,充满好奇心。 但不知白乐天是否惟恐那种好奇心,会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垂涎三尺,因而特地绷紧脸,不露声色。
尽管如此,白乐天这男人,对于这种事――深夜盗挖佳人坟墓的行为,在内心深处,却好像很感兴趣。
白乐天想参与这次行动的另一个理由,在于空海的存在。
对于这个倭国留学僧,白乐天有种奇妙的兴趣。好像让磁场给吸引住,情不自禁就接受空海的邀约了。
不过,他知道自己身为官吏的立场。虽说出于好奇心,他也很清楚,今晚所要做的,将是多么无法无天的大事。两种心思持续在心中翻搅,以致白乐天内心充满紧张。
“现在我已经知道你到马嵬驿察看贵妃坟墓的目的了,可是,真的有必要非这样做不可吗?”逸势问。
“虽然并无必要非这样不可 ――”
空海答道,
“但事情到此地步,也就不做不可了。”
空海说这话时,三人刚好来到贵妃坟墓的山丘之前。
从下往上看,夜空中,风吹得槐树枝叶沙沙作响。
“嗯嗯 ――”
逸势忍不住出声。
“害怕吗?逸势 ――”
空海以倭语问道。
“不怕。”
逸势带点怒意回答,
“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喂,你们说的是倭语呀。”
逸势刚说毕,登山口附近一棵槐树下,跑出一名汉子来。
接着,后方又出现两个。
三名汉子挡在空海三人面前。
他们的身手看来颇为矫捷。
每人腰间都挂着一把剑。
看上去不像士兵,也不像衙役。
倒像是聚集在酒楼的无赖、流氓之类。
“你是西明寺的空海,你是橘逸势吧?”
其中一人瞪着空海和逸势说道。那人望着空海一行手中的铁锹,
“拿锹,想干什么?难不成要盗墓吗?”
“还有一个。这家伙怎么看都像是唐人 ――”
另一人如此说,还往地面啐了一口痰。
“有何贵事呢?”
空海毫不畏惧地以流利唐语问道。
“想给你们一点苦头吃呀!”
其中一人拔出腰剑。另外两人也相继拔了出来。
钢刃映像月光,发出冷冽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