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两尊陶俑开始转动上半身,动作看来不太顺畅。也许,人偶凭借自我意志行动时,动作就是这样的。
“好吵啊!”
“好吵啊!”
头部转向,两尊陶俑同时抬头望向出声的逸势。
“哇!”逸势大叫一声,身子直往后退。
陶俑慢慢地跨开脚步,朝着坡道走去,打算上到地面。
众人震惊得直往后退,空海却站在原地不动。
“喂、喂,空海,危险 。”逸势从后方叫唤他。
然而,空海却挺立原地,似乎打算迎接这两尊兵俑。
大猴丢下手中的酒杯,随手拿起搁在一旁的铁锹,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将手中酒杯小心收入怀中后说道:“大猴,我没开口允许,千万别动手――”
“我知道。不过,要是苗头不对,我可得先斩后奏。”
两尊兵俑各佩腰剑。俑体虽系陶烧而成,佩剑却像真物。此前俑像出土时,数名卫士曾因之丧命。
“空海先生,请退下。”张彦高手握利剑,与五名卫士挡在空海面前。
“别担心。真要发生什么事,大猴应该可以对付。”
“可是,空海先生,您这样很危险。”
“不,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有话要说?”
“没错。您先别管这个,请替我留意周围动静吧。”
“四周还会有什么吗?”
“我也不确定,总之,拜托你了。”
张彦高正感到纳闷之时,两尊兵俑已从洞底爬出。
“快去――”空海催促张彦高之后,走近兵俑。
身旁的大猴也同步向前。
两尊兵俑视线转向空海。
空海拿捏适当距离后,停下脚步。
双手紧握锹柄的大猴,较空海更踏前半步才停住。
“你看!”
“你看!”
两尊兵俑发出声音。
“提早一天弄醒我们。”
“破坏了我们的好梦。”
兵俑面无表情,无法眨闭的双眼看着空海。
若是仔细地看,会发现眼球涂白,仅在中央画上瞳孔。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眼眸。
“不,这样反而省去很多气力。”空海答道。
“省去?”
“气力?”
“没错。”
“省去什么?”
“什么气力?”
“省去挖出你们的气力。还有,也省去挖出你们再搬运出地洞的气力。”
“什么?!”
“什么?!”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问。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你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有何目的?”空海继续问道。
“呵呵。”
“哈哈。”
两尊兵俑笑了起来。
“你在背后操弄这两尊兵俑,为的是什么?”空海说出“你”这个字眼。也点破了“操弄这两尊兵俑”。
空海的交谈对象,与其说是兵俑,还不如说是其他的存在物。他似乎是透过兵俑,在质问着兵俑以外的东西。
“呀,为的是什么?”
“嗯,为的是什么?”
“能告诉我吗?”
“怎么行?”
“不能说!”
两尊兵俑断然答道。
“请务必告诉我——”空海又说。
“真啰嗦!”
“嗯,真啰嗦!”
兵俑一唱一和回应着。
“碰到讨厌的苍蝇,怎么办?”
“碰到讨厌的苍蝇,就宰了他。”
兵俑之一伸手拔出腰剑,手握剑柄。
正当兵俑“嗖”一声拔出剑时,“啊——”大猴口中也迸出吶喊,随及“砰”一声巨响,手上仍握住剑柄的兵俑胳臂,已断落在地面了。
原来是大猴双手握锹,由上往下一口气砍断的。砍断俑臂的铁锹,深深插进土中。一时之间,竟无法拔出。
手臂断落的兵俑,毫无痛苦模样,独臂直朝大猴攻击过来。大猴放开铁锹,转身面向兵俑。说时迟那时快,兵俑全身撞向大猴。
岩石与岩石猛烈撞击般的巨响,响彻四周。二者胸膛与胸膛紧贴,纹丝不动。
身材高大的大猴,与俑像高度不相上下。
兵俑左手掐住大猴咽喉,大猴左手反扣俑像咽喉,右手则紧抓掐住自己咽喉的俑像左腕。
看得出来大猴正使尽全身气力在右手上,右手因之激烈颤抖着。
另一尊兵俑袖手旁观,并未加入这场战斗。
“空海——”逸势放声大叫。
意思是,真就这样置大猴于不顾吗?
“要我帮忙吗?大猴——”空海问。
“没问题。这点小事,我应付得了。不过,这家伙倒是挺有力气的……”大猴还能出声,显示俑手并未完全紧勒大猴咽喉。
“因为地点,加上月圆的缘故吧。”空海话刚说完——
“喀!”大猴右手硬生生扯下咽喉上的兵俑左手。
“去吧!”掐住对方咽喉的大猴左手,剎那之间,仿佛穿透兵俑头部而出。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由于大猴用力过猛,掐断了俑像头部。俑头落地,发出碎裂声响。
大猴呼出一口大气,正要擦拭额头时——已断头的兵俑,竟然伸出左手,向前扭抓大猴。
“这家伙——”大猴环抱兵俑,狠狠将之 突然一阵静默――
围观众人随即发出赞叹声:“太厉害了!空海、大猴――”
逸势第一个奔到两人面前。
接着,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一拥而上,然后是在远处观看的徐文强――
五名卫士,遵照空海咐吩,四处走动巡视,留意各种动静。
众人聚集一处时,空海开口说道:“喂,大猴,可否请你从地洞底下搬出一尊兵俑?”
“这个简单――”大猴下到洞底,将白天已挖出的兵俑之一搬了上来。
“喂,空海,你到底打算做什么?”逸势满脸好奇地问空海。
“马上见分晓。”空海并未实答。他叫大猴将三尊兵俑并排在地面上。
一尊是白天所挖出,另两尊则是刚刚破土爬出的。
“诸君――”空海愉悦地环视众人说道,
“这里并排三尊兵俑像,不过,有两尊不是始皇帝陵墓所埋葬的。”接着又说:“那两尊,就是刚刚被大猴击倒的兵俑。”
“有什么不一样呢?空海――”
“逸势啊,接下来就要为大家说明白。”空海手握铁锹而立。
“大猴,请拿火来。”
大猴从篝火中取来燃烧中的树枝,映照在俑像之上。
“请大家先看这个――”空海语毕,便用手中铁锹,随意敲打未受损的兵俑。
锹刃插进俑像腹部,“砰”一声裂出了个窟窿来。
“如何?”空海问。
柳宗元探出身子,凑上前看。
“看不懂。”逸势答道。
“仔细看就懂了。”
“别这样,空海,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出来吧。”逸势脸上微微泛红,向空海说道。
“这个虽然制造得跟人惟妙惟肖,却只是普通的陶俑。”
空海先弯腰从自己刚刚弄坏的俑像上,拾起碎片递给众人传看。
“这个可不一样了。”
空海再拾起大猴先前击倒的兵俑碎片,递给柳宗元。
“原来如此,果然不一样。”柳宗元点头说道。
众人随即围聚到他身旁,仔细观看柳宗元手中的碎片。
“原来如此。”
“果然不一样!”
柳宗元手上所拿的俑像碎片内侧――粘沾着一团黑压压的东西。
“大概就是这个吧。”柳宗元说。
“没错,您察觉到了。”
“这到底是什么呢?”柳宗元指着那团黑压压的东西问。
“是头发。”
“头发?”
“没错。大概是女人的头发。头发密密麻麻地粘贴在两尊兵俑躯体内面。” “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为了让它动。”
“让它动?”
“没错,让兵俑能动。刚刚不就在动吗?”
空海再次弯腰,捡起被击倒兵俑的胳臂。
“请看这个兵俑,肘关节处可以活动。”
空海握住陶俑胳臂,转动肘关节给大家看。确实,以肘关节为支点,手臂的确可以转动。
“再看这儿。”空海指着仰卧在地、断头且刚刚还在动的兵俑胸膛处,上面依稀描画着某种图形。
“那是?”白乐天问道。
“是异国咒文。大概是胡国文字吧。”空海看了大猴一眼。
“上面意思是:祈愿盈满,灵宿其上。”大猴接话解释道。
“大猴,劳驾你再把俑像翻过来――”
大猴按照空海吩咐,将仰卧的断头兵俑倒翻过来。
“请看这儿。”空海手指俑像背部。
“喔!”
不仅柳宗元,逸势、白乐天均惊呼出声。因为众人一看之下,马上能读出字来。
空海手指之处,标记着汉字。
正确无误地刻有三个字。
“灵” “宿” “动”
“这是?”柳宗元问。
“咒文。”
“咒文?!”
“对。好让兵俑留住灵力而能活动起来。”
“这样就可以让它动吗?”
“一般仅能驱动一张纸,不过,规模如此庞大的话――”
“规模?”
“是利用始皇帝陵墓那巨大的咒力,所凝聚出来的规模。”
“喔?!”
“此一大地之下,埋藏成千上万的兵俑。若在兵俑群之间,埋下外型相同的东西,那东西就可接收此地的咒念,并内化成巨大咒力了。”
“此话怎讲?”
“这两尊兵俑,制作时间还很新。”
“为什么非得加埋这东西,并驱动它呢?”
“关于这点,我也不明白。不过,倒有个方法可以知道。”
“有方法知道?”
“没错。”
“怎么做?”
“问问看。”
“要问谁?”
“在那里的人。”
空海说完,随即回过头,朝后方问道:“如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空海回望的,是一大片棉田,四周杳无人影。惟有棉叶在月光下随风摇曳。
“哪里?空海,谁在哪里?”
逸势凑近空海问道。
“那里!”
空海望向对面约莫七公尺远的暗处。
“没人啊。”
“有人!”空海自言自语,向前跨出半步。
“到底怎样?是你干的吧?”空海问完,等待回音。
风,轻轻抚过棉叶。幽蓝暗黑之中,无人出声。大家屏息以待,静静凝望微动起伏的棉叶尖端。
不一会儿――
“没错,一切都是俺干的……”沙哑低沉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
那嗓音有如烂泥在锅里翻煮,低沉混浊。听来不太年轻,是老人的声音。
“那声音……”逸势才说出口,距空海约七公尺远的对面,茂密的棉叶一阵摇动,蓦地冒出一团黑影,是只四脚走兽。
“是猫……”逸势说毕,“啊”一声又把话给吞了下去。
因为那只猫突然伸直后肢,像人一样地站起来了。
“喂,空海,你也来到这样的地方――”
雪白而尖锐的利牙历历可见。妖猫用那对金绿色瞳孔,逼视着空海与身旁的逸势。
“空、空海,这是不久前,我们在刘云樵家里碰见的妖物――”逸势畏怯地说道。
“俺说过了。多管闲事,要遭受报应。”妖猫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冒出一缕蓝色火焰。
“什么报应?”
“死!”
“听起来很可怕。”
“趁你睡觉时,把溶化的铅灌进你耳朵好不好……”
空海身旁的逸势,喉头发出哽住的声音。他似乎想吞咽口水,却没成功。
“或者,拿针扎你眼睛?还是要送到锅里煮?要不,放火烧 死――”
妖猫以绿光炯炯的眼睛,瞪视逸势。
“瞧,火已烧到脚边――”
“哇!”逸势惊叫,慌忙跳开。
“逸势,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背你喜欢的李白翁诗句。”空海低声对逸势说道。
那是幻觉之火。想当然耳,火并未点燃,逸势也立刻察觉了。
“可、可是――”明知是幻觉,逸势却也无法闭上眼睛就了事。闭上眼睛,远比幻觉更恐怖。
大猴则一脸困惑。他在考虑,到底该不该飞奔出去,抓住妖猫,狠狠打一顿。冷眼旁观者也知道,他其实跃跃欲试。
“空海先生,这妖猫,我――”不待空海回应,大猴早已踏出脚步,蓄势待发。
哈哈哈――妖猫放声大笑。
“你这种角色,能拿俺怎样吗?”
“不然,你试试看!”大猴说道。
“大猴,别妄动!”空海话才说出口,大猴早已迈出他那双粗壮的腿,右手则紧握住捣毁兵俑的铁锹。
然而―― “大、大猴,在那边――”逸势叫道。
大猴朝逸势所看到猫所在的反方向奔去。大猴迈步的前方,空无一物。
他却好像看见妖猫了。
“呀!”一声厉喝,铁锹打杀下去。
锹刃削落棉叶,插进泥土里。
“逃了。咦,那里――”大猴再度拿起铁锹,仿佛黑猫就在那里似的,朝另一个方向奔杀过去。
这次,比前回更早劈出铁锹。
“又逃了!”大猴懊悔地叫唤。
“危险!快趴下!大猴――”空海说话的同时,大猴似也已察觉某种危险,急忙压低身子,举锹挡护自己。
“嘟!”锹柄发出声响,上面插着金属利刃。尖锐的利刃穿透锹柄,刀锋几乎顶贴着大猴的额头。
“别白费力气了――”妖猫开口说道。
“大猴,回来!”空海说。
“这家伙真难搞。”大猴退回来后,如此说道。
此时,配剑早已出鞘的卫士们,听从柳宗元命令,奔至空海面前护卫。
“请收剑退下。不然,恐会自相残杀。”空海说。
卫士面面相觑,期待指示一般,视线望向柳宗元。
“不对。那不是柳先生!”空海边说边结起手印,“ 。尾娑普罗捺。落乞叉。 日罗。半惹罗。 。发吒……”
开始念诵起“金刚网”真言。
那是让诸魔无法接近、在虚空张网的真言。
卫士们面露惊色,却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样。
反而是空海大步向前念诵真言,好保护卫士的安全。
“你别戏弄他们了。”空海向妖猫说道。
哈哈哈――妖猫再次大笑。
“空海,你想和俺较量咒法吗?”蓝色火焰不断从妖猫口中喷出。
咻――
咻――
蓝焰一如鬼火,飘浮在妖猫四周。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在下有事想请教阁下。”
“喔,说来听听。”
“阁下与杨贵妃殿下有何因缘呢?”空海如此问完后,妖猫顿时沉默不语。
不过,它的躯体却似乎逐渐变大,整整爆胀了一倍。
“你又在卖弄小聪明,空海……”妖猫躯体继续在变大,身旁也吹起阵阵强风。
骤风吹得棉叶沙沙作响,卷起一阵风。旋风之中,无数鬼火闪现舞动。仿佛有一股隐形的强大力量,不断发出响声,正要显现。
逸势近乎悲鸣地哀叫出声时――
“喂!”空海一旁――左边黑暗深处,传来低沉嗓音。是男人――且是老人的声音。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转头望向传出声音处。
吓!一声狂吼。
金绿色瞳孔凝视的方向,出现一个黑影。体型纤细――人影慢条斯理地走近了来。
“你是丹――”妖猫说道。
诚如妖猫所言。靠向前来的,正是空海也见过的丹翁。
来到长安之前,空海与逸势曾在洛阳见过丹翁。不久前,又在马嵬驿的杨贵妃墓前相遇。
丹翁在妖猫跟前止步。
“久违了!”丹翁颇有感慨地说。
“喔,是你呀。喔……”妖猫发出喜悦叫声。 “你果然还活着——”
“俺可没那么容易死啊。”丹翁慢慢且带着哀伤似地摇了摇头。
“大家都死了……”
“哎,俺还活着。你也是。青龙寺也……”
“那都是往事了。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要在京城引起这般的骚动……”
“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不明白吗……”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突然缩小身子,恢复四脚落地的站姿。
妖猫四周燃烧着的鬼火,颜色也渐次变淡,慢慢消逝了。
“既然如此,在你明白之前,俺必须继续……”
“继续什么?”丹翁刚问完,即将消逝的鬼火,“啪”一声又燃出强烈火焰。
苦苦......喀喀......咿咿......仿如啼泣般,妖猫发出低沉且哀寂的嗤笑。
“总之,直到你明白为止。”
呼——鬼火突然消逝不见。妖猫也翻身跳跃。猫的身影,隐逝于暗空之中。
此刻,只剩下棉叶在月光中随风摇摆。
丹翁慢慢将身子转向空海。
“空海啊,你还不去青龙寺,却来这种地方——”
“是——”空海很是过意不去地嗫嚅道。
“丹翁先生,您认识刚刚那对手?”
“多少吧。”
“是怎样的对手——”
“这个你们无须知道。先别管这些。空海,我倒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什么事?”
“先前你们所挖出会动的兵俑。”
“怎么了——”
“相同的兵俑,大约还有十尊埋在这儿。”
“你是说同样的吗?被人施咒,可以活动的陶俑吗?”
“没错。如果挖出来并且破坏掉,那些兵俑就不会爬出来作怪了。”
“除了去年八月自己破土而出的那两尊,是吧?”
“嗯。”
“可是,丹翁先生,为什么您知道此事?”
丹翁欲言又止,接着说,“那是因为,将这些兵俑埋在这儿的,就是我啊……”
“什么?丹翁先生,您跟那妖猫有何因缘呢?”
“因缘吗——我早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空海,这是我的私事。如果这是我必须善后的事,那你也有你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
“你不是为了盗取密教,才来到长安的吗?”
“是。”
“如果你要介入这件事,或许会赔上一条命。今晚此处要是只有你一人或我一人,也许就要被那家伙夺走性命——”
丹翁说到这儿,柳宗元从旁唤了一声。“您是丹翁先生吗?”
柳宗元深深一鞠躬,说道:“在下柳宗元。”
“我听过您的大名。”
“幸会!幸会!”柳宗元颔首致意道:“最近这件事,只怕是攸关天下的大事。在下敬谨请教。丹翁大人,您若了解这事,可否惠予赐告?”
“不,这本来就是私事。私事的话,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丹翁大人……”
丹翁充耳不闻地一步、两步往后倒退,然后望向空海。
“空海啊,今晚就到此为止。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来日再把酒言欢吧。”
不待空海回应,丹翁转身走向对面的那片暗黑之中。
空海也缓移脚步,回过神来一看,丹翁背影早已远扬,完全消融在黑夜之中了。
此时,只剩下棉叶随风摇曳。
紧张气氛顿时解除开来,逸势也松了一大口气。
第五章 晁衡
西明寺――槐树苍绿,一天比一天浓郁。
起初,树梢隐约可见点点新芽,继而膨起、绽放,待放眼望去,已蔓延成一大片淡绿了。
今年,春天比往常来得早。温煦的阳光,洒落中庭。
空海和逸势,伫立在中庭浅绿树阴下。
“真是佩服哪,空海。”逸势望着眼前的牡丹花说。
“明明叶子还没长出,花苞倒膨成这样子――”逸势所说的,是空海平素经常以手掌罩盖的那株牡丹花。
牡丹枝茎上,膨现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花苞。
“是你让这花长成这样的。”
“嗯,也可以这样说吧。”空海淡淡地回应。
逸势将目光移向空海,说:“空海啊,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以前就觉得你有些莫测高深,来到长安,这种感觉更强了――”接着又说:
“你啊,比起我们那个日本国,似乎更适合待在唐国。”
“是吗?”
“四天前那晚上,也是这样。面对那只黑猫,你毫无惧色,还能沉着应付。”
“不,其实那时相当危险。多亏丹翁大人前来援助。”
“我可看不出来。至少,若我们不在现场,光你一人的话,一定可以对抗那家伙。”逸势毫不吝惜地称赞。
那夜之后,隔日、再一日,众人连着两天返回棉田,开挖丹翁所指点的数处地方,总共挖出十尊陶俑。
每尊俑像胸前,都贴有胡文咒语,背后刻着“灵”、“宿”、“动”三字。手脚部位也经人精巧加工,使其更容易活动。拆解破坏这些陶俑后,内现大量头发。
柳宗元带走了一尊陶俑的头、手、脚、躯体等部位。
为了谨慎起见,柳宗元留下两名卫士。
“让他们暂时监视着棉田。万一发生什么事,马上告诉我。”临走前,他对徐文强这样说。
“那以后,不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大概不会再出事了吧。”
“可是,空海,那天晚上出现的到底是什么啊?是猫?还 是――”
“是人。”
“人能化为猫吗?”
“不。”空海摇摇头,
“是人在暗中操弄猫,有时也能让自己看起来就是猫。”
“是人吗?”
“大概是吧。”
“不过,暗中操弄猫的人,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怎么会知道。”
“可是,你不是一直觉得,刘云樵宅邸事件跟徐文强棉田事件有关连吗?”
“是啊。”
“两者之间的关连,我大概猜想得到。因为刘云樵宅邸的那只妖猫,也出现在那片棉田――”
“唔。”
“不过,你跟妖猫提到了杨贵妃的事。难道贵妃的事也跟猫扯上关系了?”
“没错。”
“为什么你认为他们有牵扯?”
“你还不明白吗?”
“嗯。”
“想想看嘛。”
“完全摸不着边际。”
“那么,你先想想,在刘云樵宅邸出现的妖怪,曾说过什么话――”
“什么嘛。妖怪说了一堆,我答不出来。” “譬如,妖物不是这样说过吗?要用绢布勒死你――”
“喔。”
“白乐天在马嵬驿也说过,贵妃是遭人用绢布勒死的。”
“哦。”
“此外,被妖物附身的刘云樵之妻,变身为老妇之后所跳的舞曲,不就是李白翁作的《清平调词》吗?”
“嗯……”逸势沉思了片刻。
逸势当然知道,《清平调词》是为贵妃而作的。说起来,正因为得知此事,空海才决定一探马嵬驿的。
“事情果真如此?”
“没错。”
“可是,到底谁搬出了贵妃遗体?是那只猫干的吗?”
“这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来了,空海。石棺的棺盖内面,不是沾满血迹抓痕吗?到底是谁抓的?依我看,那些血迹,像是已下葬的贵妃突然苏醒,拼命想逃出而用指甲挠抓棺盖所留下来的。”
“既然你这么想,事情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空海,你别答得爱理不理的。关于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跟你想的一样。”
“现在回想起,还是让人不寒而栗。要是自己被埋在地下,像贵妃那样从地棺里醒过来,我会变成什么德性?大概也会挣扎乱抓个不停,在二度断气前就发疯了吧――”
逸势似乎正在想象自己从地底石棺中悠悠醒来的情景,耸着肩,微微弓起背来。
“空海,柳宗元大人说,有信要麻烦你看,那也跟此事有关?是晁衡大人的信吗?”
晁衡,也就是倭人安倍仲麻吕。
“唔。”
“对了,柳大人的信差也快到了吧。”
“嗯――”空海颔首点头。
是日,空海和逸势接受柳宗元之邀约。
柳宗元握有据说是安倍仲麻吕所写的信件,要请他们解读。
只是,由于信涉机密,必须避人耳目,所以会面地点悬而未决。
“我会派人去接你们。”柳宗元这样说。
“届时我会安排一切,你们只要跟着信差走,他会带你们到我这边来――”
约定之日就在今朝。
晓鼓已鸣毕。在此时辰,柳宗元信差随时会到。
两人说话的当儿――
“空海先生――”大猴身影出现,出声叫唤。同时朝空海与逸势方向走来。
他的后方另有一名清瘦男子身影,乍见之下,像是一只老狐狸。与其说他是官人模样,还不如说他一派文人气。
男子唇边,留着轻描淡写的髭胡,眼睛细小,宛如机警的动物。
“柳先生的信差。”大猴低声说道。
大猴身后的男子,朝着空海和逸势殷勤行礼。“在下韩愈。”
空海与逸势也回礼,报上自己姓名。
“我来迎接客人――”韩愈高度警戒的视线,须臾不离空海。
“我这就带两位到柳宗元处。不过,先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关于晁衡的信。”韩愈说毕,脸色笼上一层阴影。
“怎么了?”空海问。
韩愈惟恐有人偷听似地,眼光四下巡视。
杳无人迹。
即使如此,韩愈依然不放心,停顿了好一下子才开口。
“老实说,昨晚,晁衡的信不知被谁偷走了。”
为了说出这句话,韩愈仿佛耗尽了肺中空气。一说完,急忙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真的吗?”逸势问。
“是的,千真万确。”韩愈明确地回答。 木制车轮啮咬泥地、碎石的震动声响,从腰际传到背部。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坐在马车上。马车可容纳四人,每边对坐二人。空海和逸势并肩而坐,对面是韩愈。
马车外面,垂挂着布幔,隔绝了由外窥视车内动静的可能。
“抵达目的地之前,抱歉恕难多说些什么――”启程时,韩愈跟空海和逸势这样说。
之后再无下文了,韩愈近乎固执地紧闭嘴唇。
马车一出延康坊,便往东前进。
走了一阵子,在崇德坊拐向南行,继而在宣义坊拐往西方。
逸势察觉有异――
“喂。”他小声地对空海说,“这不是又折回来了吗?”
坊与坊之间的大街,各朝东西和南北延伸,呈棋盘方格状。
换句话说,马车朝目的地前进,先往东,再往西,就等于往回走。
“为什么故意绕远路?”
走了一会儿,这次是往北拐。这还是走回头路。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想查看有没有谁在跟踪吧。”
如果确认无人跟踪――
“总会到达目的地吧。”
大概就是这样的看法了,空海将背靠在椅背上。
马车“达达”地走了好一阵子,穿越某个坊门。
“像是永乐坊。”逸势自顾自地说道。
不久,马车停住了。
“两位请下车!”韩愈说。
两人走出车外,此处是有着半圆屋檐样式的土墙所围造的宅邸中庭。
悄然不见人影。
数棵槐树耸立。
新芽乍萌的牡丹花丛、池塘,点缀其间。临池有株巨柳,长长的枝条垂挂水面。
真是宏伟的宅邸啊――
逸势用这般的眼神望向空海。
“这边请――”说毕,韩愈便往前走去。
空海与逸势紧随在后。
一行人穿过宅邸入口,来到内宅。
依然不见人影。
继续穿越设有炉灶锅镬的房间,再往里面走――
“就是这边……”
韩愈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扇门。
“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已经带到。”
韩愈出声朝门内招呼。
“请,快请进来。”
房内传来熟悉的柳宗元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