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也围桌坐着,迎面看过去,窗在空海和逸势的左方。
桌上有茶,盘内盛装甜点。有杏脯,以及数种胡国点心――
“此地是友人住家。经我无理请托,特意空了出来。他当然不知道我要与谁会面,也不晓得我今天会到这儿来――”柳宗元说毕。目光望着空海和逸势。
“用这种形式招呼客人,我先向二位致歉。”
“哪里。”
“这么做,是为了保密。”
“您倒不用顾虑我们两人。听说徐文强的棉田,后来似乎没什么动静。”
“每天都有回报,但没什么异样。”
“棉田陶俑的事,您报告上级了吗?”
“是的。我已亲口禀告王大人了――”
“王大人怎么说?”
“他交代,暂时别对外透露。士兵、金吾卫官员也都要保密――”
“总有一天,这事还是会传开来,成为街头巷议的。”
“我也这么想。”
“王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等适当时机,再把种种事情禀告皇上――”
“种种事情,您指的是?”
“贵妃之墓被盗挖、刘云樵宅邸事件,以及目前青龙寺凤鸣和尚守护在刘云樵身边等等。”
“刘云樵那边,没发生什么事吧。”
“约定的日期是十五天,如今只剩三天――”
“说的也是。”
空海和柳宗元,你来我往,淡然地交谈着。
切入正题之前,柳宗元一边和空海对话,一边在脑子里归纳所要提出的内容。不,与其说这样,还不如说他只不过想再度确认,自己是否有全盘托出的觉悟。
“话说回来,关于晁衡大人那封信――”话还没说完,柳宗元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说被偷走了。”
“是的。”
“知道是谁偷走的吗?”
“不知道。”柳宗元轻轻地摇了摇头,“寒舍库房中,恰堪收藏机密文书,今早却发现晁衡先生的信不翼而飞了。”
“原来如此。”
“我手中持有晁衡先生之信,包括韩愈在内,仅有极少数人知情,且藏信地点,只有我本人知道。”
“不过,还是被人偷走了?”
“没错――”
“会否有人潜入库房,顺手牵羊连信也带走了?”
“库房里还搁着值钱东西,窃贼却没下手。”
“这么说来,果然――”
“打一开始,贼人可能便已锁定晁衡大人那封信。”
“可有窃贼线索?”空海追问,柳宗元静静地摇头。“没有。” “总之,也就是说,那封信对某人似乎很重要。”
“是的。”
“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就像我所说的,无法读懂。因为是用倭国文字所写。字是吾人常用之字,却以倭国语法写成。若非倭国之人,当然读不出所以然。”
“请教过懂倭语之人吗?”
“没有。”柳宗元又摇了摇头,“因我觉得随意让人得知内容并不好。我只知道,信上记载与杨贵妃之死相关的种种事情――”
“这话怎说?”
“给了我这封信的人这么说的。”
“给你这封信的人?”
“关于这点,现在不便透露。把这封信的事告诉外国人,我也犹豫了一阵子。”
柳宗元望着空海,继续说道:“我从白居易那儿,听到不少贵妃陵墓之事,也知道她的遗体不在墓里。空海先生,想必你也已经知晓此事。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跟你讨论晁衡的信――”
“结果,事到临头,信却被偷走了。”
“是的。”柳宗元点头说道:“不过,有件事还没对你说。”
“关于给你这封信的人吗?”
“不,是别件事。”
“什么事?”
“先前所提过的刘云樵事件。”
“你说的是?”
“我也耳闻,刘云樵宅邸出现一只奇怪的猫,竟然能预言先皇之驾崩。关于此事,我们瞒着皇上多方访查,终于有了眉目。”
柳宗元突然中断说话,定睛凝视空海。
“请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刘云樵未必与贵妃之死完全无关。”
“是吗?”
“说有关,指的并非刘云樵本人和贵妃有牵连。”
“怎么说?”
“与贵妃有关的人,其实是刘云樵的祖父――刘荣樵。”
“刘荣樵?”
“是的。刘荣樵曾以近卫军身份,护卫玄宗皇帝走避安史之乱,逃到蜀地。”
“原来如此。”
“据说,他是马嵬驿叛军核心份子之一。杀了贵妃兄长杨国忠,用长矛刺举其首级,同时还逼迫玄宗皇帝处决杨贵妃的叛军,刘荣樵也列名其中。据说,以长矛刺举贵妃之姐韩国夫人首级的人,正是他――”
“哎――”
“此事是白居易所告知的。”
“是白居易――”
“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事,他似乎另有看法,老早就在调查。关于这两人,他所知甚多。”
“这么说来,端倪隐约可见――”
“是的。如今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似乎全与贵妃有关。”
说毕,柳宗元总算察觉了一般,伸手到桌上。
“呀,我真是怠慢。准备了茶水,却只顾说话――”柳宗元拿起茶罐,准备泡茶。
“还是让我来效劳吧。”韩愈起身,从柳宗元手中接过茶罐,将茶叶放入各人的茶碗里,并以热水浇注。
茶水稍稍凉却,缓缓渗出茶色来。
逸势喝了一两口茶,再拿起甜杏脯送进嘴里。空海只以双唇轻轻碰触了一下茶碗。 “话说,那封信――”眼见大家都又坐定,柳宗元重启话端。
“是的。”
“似乎是晁衡大人写给李大人的。”
“是李白翁吧。”
“没错。”
“晁衡为何要写信给李白翁?”
“空海先生应该也知道,两人颇有交情。”
“当然。李白为晁衡所写的吊诗,我曾拜读过。”空海答道。
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于天宝十二年(七五三)返回日本,深受玄宗皇帝赏识的仲麻吕,曾数度上书请愿返回日本,却不被允许,最终准许仲麻吕返回日本,是在空海入唐五十一年前。
晁衡搭船返日途中,遭遇暴风雨,结果船又飘回唐土。不知道晁衡又已安抵唐土的李白,误信他已丧命于暴风雨,曾留下题为《哭晁卿衡》的诗作: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失落的那封信,即是安倍仲麻吕亲笔写给李白的。
“唔――”逸势出声说话,“空海,真是遗憾哪。若是那样的信,说什么也要一睹为快――”逸势不胜唏嘘地说。
“话又说回来,空海先生,且不论内容为何,那封信的开头,以及类似题记的字,我倒还记得一二――”
“你读懂了?”
“不,信上所写多为吾国文字,我才记得的。”
“所以,写得出来吗?”空海问。
“嗯,大概可以。”
“那就拜托你了。”
“不过――”
柳宗元双手放在胸上,做出确认的动作。他似乎没准备纸笔。
“若是笔墨,我这儿有。”空海从怀里掏出笔、墨。
接着,又拿出纸张,放到桌上。
“喔,那就可以写了。”柳宗元从空海手中接过文具,摊开纸张。
笔沾墨汁,忖想片刻之后,柳宗元开始动笔。沙沙的运笔声中,一连串汉字出现在纸上。
写出来的虽是汉字,却非汉文,而是大和语,是以汉字为发音符号的万叶假名。
“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了。”柳宗元将写好的纸张反转过来,递交给对面的空海和逸势。
空海和逸势凝神细看。
“喔――”
“这是――”空海和逸势同时轻声叫了出来。
“空海,这可是件大事啊。”
“嗯。”
空海双眼炯炯发光,仔细端详柳宗元所写的文字。
“这上面的意思是什么?”柳宗元按捺不住,探身凑了过去。
“此处所说的,竟是杨贵妃将被带往倭国的事。”
“什么?”柳宗元惊吓得屏住气息。
其内容记载如下: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国遣唐使安倍仲麻吕,陪同太真殿下前往倭国。 安倍仲麻吕――
十七岁时,仲麻吕以留学生身份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入唐,时为公元七一七年。
彼时正当玄宗皇帝主政时代,也是宛如牡丹花灿烂绽放的大唐盛世。
仲麻吕入唐后不久,先是自称“朝臣仲满”,而后改唐名为“朝衡”。“朝”以古字书写,便成为“晁”,所以有时又署名“晁衡”。
先前所记,关于李白所写的诗,即是用“晁”这个字。
此处旧事重提,仲麻吕系安倍船守之子,七○一年生于倭国。
同一年,李白也诞生于唐土。正如空海和白乐天年龄相近,李白和仲麻吕是同年出生的。
与仲麻吕同行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的,尚有吉备真备、僧侣玄 等人。
入唐后,仲麻吕先至培养官吏的学校――太学研读。其后,通过科举考试,及第成为进士。这位以当时唐人眼光来看是渺小极东岛国的倭人,后来出任春宫坊司经局校书,随侍皇太子身边。
当时,大唐帝国具有上述那般的国际视野。无论汉人或倭人、胡人,只要才能出众,均能出任唐国重要官职。当时的科举制度,虽有贿赂、走后门的恶质歪风,却也具有擢拔人才的优点。
其后,仲麻吕受玄宗任命为左拾遗,继之又为左补阙。左拾遗、左补阙的官衔,是以天子随从谏官身份,随时陪侍玄宗身旁,可以直接与皇上交谈。
安倍仲麻吕以其才华和人品,深得玄宗宠爱。
对仲麻吕而言,这是幸亦是不幸。
七三三年,多治比广成以第九次遣唐使身份入唐时,仲麻吕曾上奏玄宗,恳求让自己随同遣唐使返回日本,但不被允许。玄宗反而拔擢他为卫尉少卿。这是从三品官,在外国人当中,仲麻吕可说是晋升至最高官衔的一人。
七五二年,第十次遣唐使藤原清河入唐。七五三年准备返日时,仲麻吕再度上书,向玄宗请愿返日。此次终于获得恩准,可以踏上归途了。
当时返日的一行人,唐僧鉴真也受邀随行,他打算埋骨日本。
彼时,仲麻吕已经五十三岁。
经常往来的友人,也是大诗人的王维,此时曾为诗相赠。
此即有名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五言律诗,以偶数句押韵。“积水”意指海上,“沧海”则为神仙居住之岛所在的大海。
当时大唐国以为,神仙所居住的蓬莱国,就是日本国。
传说图画所描绘的蓬莱国,是驮负在沉浮于海面的巨龟背上―― “鳌身”意指巨龟躯体。
当时王维年五十五岁。
回归日本国那天终于到来,仲麻吕于船只出发前,曾吟咏那首有名的思乡和歌:天の原ふりさけ见れば春日なる三笠の山に出でし月かも
这首和歌曾经汉译。 往昔的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立有原文连同译文的刻碑。
碑文左侧是汉译诗文,右侧则刻有李白诗作。
汉译诗文如下:
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然而,好不容易才启程出发,仲麻吕却因海难而重返唐土。
如果再详探内情,当时出发的遣唐使船共有四艘。
清河与仲麻吕搭乘第一艘,该船于七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平安抵达冲绳。其后,在航向奄美大岛途中遭遇暴风雨,船只竟漂流到今日越南。
于是,仲麻吕再度回到长安,受命玄宗皇帝继续出仕。
安史之乱爆发时,五十五岁的仲麻吕,人在长安,随侍玄宗皇帝与杨贵妃。
叛乱起于天宝十四年(七五五)。
一般认为,玄宗皇帝与杨贵妃逃离长安,走避蜀地时,安倍仲麻吕当为随从人员之一。
前面已提过,玄宗逃往蜀地途中,途经马嵬驿时,随扈官兵谋反,玄宗不得不亲自下令赐死杨贵妃。
如果仲麻吕与玄宗同行逃难,这些事他应该亲眼目睹。
乱事平息后,玄宗由蜀地返回长安,仲麻吕出任左散骑常侍。玄宗死后,肃宗上元年间,他远赴现今河内,出任镇南都护。
七六六年,镇南改名安南,仲麻吕出任安南节度使。
翌年,他卸职返回长安。三年后的代宗大历五年元月,亦即七七○年,仲麻吕病逝长安。享年六十九岁。
那时,玄宗、杨贵妃、李白皆已撒手人寰。
史书如此记载。
只不过――
关于杨贵妃生死,后世留下众说纷纭的传闻。
传说最多的是,杨贵妃――杨玉环这名女子并未死于马嵬驿,而是远遁至蓬莱国。
蓬莱国,指的就是日本国。这说法委实令人难以采信。不过,日本存有数处杨贵妃之墓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一位于山口县向津具半岛,面临油谷湾的二尊院内。
坟墓以石塔建造,塔形为五轮。
此坟墓由来如下:
据说,死于马嵬驿的杨贵妃,实际上是替身,贵妃本人则平安抵达日本。
又据说,贵妃流亡日本的计划,主谋为玄宗最信任的宦官高力士,另一则是在马嵬驿主导叛乱,对贵妃来说是敌方的陈玄礼。
高力士是奉玄宗之命,执行赐死杨贵妃的当事者;陈玄礼则以叛乱主谋之身份,负责验尸。当时两人若密谋,保住贵妃性命,协助逃往远方,倒也不无可能。
换句话说,传言指称,马嵬驿造反主谋陈玄礼,因同情将死的杨贵妃而放她一条生路。
陈玄礼与高力士共谋,杀死侍女作为替身,好让杨贵妃逃离。
正因搭载杨贵妃尸首的轿子,为高力士所运送,且由陈玄礼勘验,密谋才得竟全功。不过,真相是否如此,便不得而知了。
另有一说,当时在幕后活动的人是安禄山。
史书记载,安禄山比杨贵妃年长,却是杨贵妃养子,两人实际存有暧昧关系。
自玄宗的年龄观之,他必然无法满足年轻杨贵妃闺房之需。现实上,当时后宫众妃偷诱男色之事,确曾发生。然而,即使杨贵妃与安禄山有这层关系,在当时那种状况下,欲营救贵妃一命,似乎不太可能。 再回头来谈油谷湾传说吧。
话说杨贵妃搭乘的大船,囤积不少食粮,自现今的上海附近出航日本。
据说,该船航行之后,东漂西荡来到油谷当地。
传说叛乱敉平后,玄宗念念不忘杨贵妃,于是派遣方士东渡,赠予贵妃二尊佛像。杨贵妃也摘下金簪,托付方士回赠玄宗。自己则滞留日本直到驾命归天。
这是杨贵妃东渡油谷的传说细节。
顺带一提,向津具半岛安佐地方,曾出土有柄细形铜剑。此一有柄铜剑,显示当地与唐土有所往来。因此,便被视为贵妃东渡的证物。不过,依笔者之见,这种证据十分薄弱。
总之,久津二尊院有一石塔,被视为杨贵妃之墓。塔形为五轮塔,据说是镰仓时代所建造。以石塔为中心,外有十五、六座的五轮塔相绕。据说,这些外围五轮塔是贵妃侍从的坟墓。
此外,京都泉涌寺也有一尊菩萨像。
此菩萨像被供奉在观音堂内,名为“杨贵妃观音”。
先前已提及,书册记载,玄宗曾派遣方士搜寻杨贵妃,方士千里迢迢抵达蓬莱国,并将玄宗托付的二尊佛像寄存贵妃身边。
根据另一说法,其中一尊就是泉涌寺的杨贵妃观音。
然而,泉涌寺的寺传记载,与此略有出入。
该尊菩萨头顶戴妃冠、单手持白花,是玄宗伤痛贵妃之死所造。天正七年(一五七九),泉涌寺僧人湛海留学唐土(明国)将其 携回。
《都名所图会》记载:观音堂之本尊圣观音,系玄宗皇帝与杨贵妃别离,临摹追忆贵妃形貌所作。补陀山之匾额同出此帝亲笔。
令人兴味十足的是,据说,这座泉涌寺为空海所创建。
《都名所图会》又记载:该寺为弘法大师开山立基,其后文德帝御宇齐衡三年,左大臣绪嗣公再建,成为天台宗,称名“仙游寺”。意指此山为仙人云游之地也。
在热田神宫也有怪诞传闻。
据说,杨贵妃实为神宫祭神赏赐玄宗之物。
玄宗皇帝平定中国四百余州之后,亟思出手拿下日本国。祭神得知此事,将倾国倾城的杨贵妃送进唐土,藉以紊国乱世。
因此,当安史之乱起,杨贵妃虽已遂愿而死得其所,其魂魄却飞返蓬莱国,隐身蛰居热田。
其后,平息叛乱返回长安的玄宗,派遣方士杨通幽,寻觅杨贵妃魂魄栖息之所,最后打听到栖息于日本蓬莱山。
方士与贵妃魂魄相会后,返回唐土禀告玄宗,玄宗悲不可抑,病情加重而死――
以上是传说内容。
传说梗概见诸《仙传拾遗》、《晓风书》。
奉秦始皇之命,走访蓬莱仙山,寻觅长生仙丹的徐福,也曾来到热田神宫。
《东海琼华集》记载,徐福曾说:“此处即为蓬莱宫。”
根据热田神宫寺志记载,杨贵妃坟冢原位于主殿西北,后移往清水社附近,最终因故将坟冢掩埋。
热田神宫另有一名为“春敲门”的门扉。
朱鸟元年(六八六),该门建于本殿东侧,贞享三年(一六八六),因热田神宫整修而移往东参道,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三月遭空袭烧毁。
当时于事前拆下的“春敲门”匾额,幸免于难。而春敲门实与杨贵妃别馆同名。
如上所述,日本各地,残存不少杨贵妃遗迹或遗物。
相同传说,也流传于中国。
据《杨贵妃传说故事》所载,杨贵妃有一侍女张氏,深受贵妃宠爱。
据说张氏自愿穿上贵妃服,替贵妃受死。
张氏舞艺精湛,貌似杨贵妃。曾与杨贵妃共舞,备受贵妃与玄宗皇帝疼爱。
由于敬爱玄宗皇帝、杨贵妃,她期盼有朝一日可以回报恩宠。
如此机会来了。安禄山之乱兴起,安禄山部众攻入皇宫。 安禄山要挟将贵妃逐出宫并处死。当时,张氏愿替贵妃受死,她挺身而出说道:“让我代贵妃娘娘受死吧!”
说毕,张氏穿着杨贵妃之服,于安禄山面前受刑。
贵妃之墓所埋,正是张氏尸骸。贵妃本人则一身民家打扮,先逃至四川,后搭船抵日。
当时日本天皇为女帝孝谦天皇。以遣唐使身份滞唐的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为贵妃引见孝谦天皇。此事记载于上述之书。
据说,杨玉环当时为证明自己是杨贵妃,曾在宫里舞了一阙“霓裳羽衣曲”。
这些传说为何流传至今?
一大理由乃出自白乐天的《长恨歌》。
此故事背景发生于八○五年——当时白乐天的《长恨歌》尚未登场。
实际上,空海返日后的八○六年,此篇长诗才问世。
此一《长恨歌》内容,无疑是日本诸多传说的背景。
奉玄宗皇帝之命,寻觅杨贵妃香消玉殒的魂魄,有一方士千里远至蓬莱宫,终于与贵妃相逢,此为长诗最脍炙人口的章节: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ァ —
贵妃摘下头上金簪,一分为二,其一托付方士返回长安面交玄宗。日本诸多杨贵妃的传闻,即以此诗发想编纂。
虽然日本书上记载,白乐天以此传说创作《长恨歌》,不过,相反说法似乎更具说服力。既然传说故事中触及《长恨歌》,即表示贵妃东渡日本的传说、创作于《长恨歌》之后当较为可信。
只不过——
既为日本传说源头,那《长恨歌》的创作背景又出自何处呢?
继续述说杨贵妃传说之前,在此可以提出的史实,是上皇玄宗返回长安之后,曾迁移杨贵妃之墓的事实。
我们先来看看史实,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有如下记载:玄宗返回长安,曾命人秘密改葬,但下葬所在不明。ァ—
中央公论社《世界之历史》第四卷(唐与印度)也曾提及杨贵妃之墓:七五七年岁末十二月,上皇玄宗撇下马嵬路边埋葬的贵妃,恋恋不舍重返长安。当时虽经劝谏,上皇仍悄悄令宦官改葬贵妃。贵妃丰满玉体已成骸骨,唯有织锦香囊仍留原状。宦官将之携回,玄宗目睹贵妃随身香囊遗物,因思念而泪涌如决堤。ァ—
这些记载出处,皆以《旧唐书》中《杨贵妃传》或北宋司马光编纂的《资治通鉴》为本。
顺带一提,《旧唐书》中《杨贵妃传》,有如下记载: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ァ—
香囊,意指香包,袋内装有形形色色的香木碎片。
《杨贵妃传说故事》作者,对于改葬作了以下记载:“没有证据显示,已下葬的贵妃之墓,曾遭人挖掘再修复。有关贵妃葬于其他场所一事,为何不进一步详细为文?”
实际上,《旧唐书》、《新唐书》都强调留下了香囊,对于遗骨是否仍在,几乎未曾触及。
于是日后才会出现,马嵬驿之墓似乎只是“衣冠冢”之说。
“正史并未清楚记载,或许因为贵妃尚未离开人间。”
《杨贵妃传说故事》作者曾如此评论。
书上别处中也提及贵妃尸体,虽一度被埋葬了,但也可能因为战乱而失踪。
据说奉命挖墓改葬的宦官们,不敢将实情禀告玄宗。
另有一说,一名士兵在重新处置贵妃尸体时,寻得贵妃遗留的一只鞋子,并将其携回家中,该鞋仍残余独特的香气。
此说法与中国道家尸解升天之际,只留衣服及鞋子,躯体则自坟中消失之说,有共通之点。
总之,在大批记载有关杨贵妃之死的史实文献中,有不少文献主张杨贵妃在马嵬驿之后仍幸存,此事确实耐人寻味。
第六章 兜率官
空海啊……空海啊……呼唤声响起,声音十分微弱,宛如在耳畔低语,微弱的程度,像是远方传来的虫鸣。但,发出那声音的,感觉就在耳畔。或许,那声音是在更近之处――可能传自脑海。
空海正在睡觉,他自觉正在睡觉。然而,并非沉睡,还有个半醒的自己。这半醒的自己,意识到自己正在睡觉,同时也听见了声音。
“空海啊……”那声音又呼唤起来。
声音实在微弱,无法清楚辨识性别。男的?女的?到底哪方?
空海集中精神,想听个明白。
就在意识准备清醒之时,“等等……”那声音又响起。
“醒过来反而会听不到声音。你照样躺着听……”
“听?!”
“别想逃,将你的心坦然委诸我的法术即可。”那声音说。
这天,空海和橘逸势与柳宗元相会,此刻是夜晚。
空海睡在西明寺自己的房间里。约莫午夜过半吧,那声音不知不觉悄悄潜入空海睡梦中。
“空海,来……”声音说。
“我会派个女人去接你。你随她来。”
声音死缠不放。
女人?
空海心中暗忖之际,又传来声音:“空海,明白了吗……”
空海――怎样?
空海大师……
“空海大师。”本来是中性的声音,不知何时变成了女声。“空海大师,请往这边走。”
忽地,空海睁开双眼,抬起了头。一身淡蓝单衣的女子,正坐在他枕边。
“您醒来了?”女子问道。
是位美丽女子,青春年少,唇色红润,清澈灵秀的眼眸,正凝视着空海,看似柔软的红唇,隐约浮现微笑。
“那就请您移驾……”女子催促空海。
空海看着女子好一会儿,“原来如此……”点点头后,掀开被褥起身。
逸势仍在邻房熟睡。仿佛探视在彼端熟睡的逸势模样一般,空海望了墙壁一眼,站起身。
“有劳你带路了。”
“请随我来。”女子起身,宛如纤细柳叶随风摇曳,轻盈地跨出脚步。
两人来到屋外,是西明寺中庭。青色月光,皎洁映照在庭院。
女子裸足而行,轻巧地走向萌芽的牡丹花间。一株高大的槐树,长在庭院东侧。女子似乎朝向那方向。
来到槐树树根前,女子顿步,嫣然笑道:“这儿便是。”
“就是这儿吗?”空海和女子并肩站立在槐树之前。
“是哪位请我来的?”空海问。
女子无言点头,抬起白净下颚,仰望树顶。“在那儿……”
“这树上吗?”
“请从这儿爬上去。我家主人正在上面候驾。”
空海仰头寻觅,却不见任何人影。
槐树刚萌芽的枝桠,朝向夜空伸展,随微风吹拂,迎面可望见夜星点点。 “请您往上爬吧。”女子又开口。
“知道了。”说毕,空海伸出右手,抓住最底层的枝桠。
他双脚紧抵树干,将身体往上吊,不可思议地,身体轻盈地攀上第一根枝桠。
“再往上爬――”女子声音从下面传来。
空海伸出左手,抓住更上面的枝桠。
上吧――
“请再往上爬!”女人又出声。
往上爬着爬着,不知不觉中,空海周围的槐树绿叶沙沙作响。
新生树叶的香味扑鼻而来。刚爬的时候,新绿枝叶并没有这般繁茂。
此刻,空海却置身于绿叶的起伏波动中。不仅四周或上下,所有方向的槐树叶片都在沙沙作响。
早该超过方才在树下所见的槐树高度了。怪哉。
再怎么往上爬,依然是在绿叶起伏波动之中。
空海默默地继续往上爬。
“请继续往上爬。”女子又出声了。继续爬上去。不久,再也听不到女子声音了。
自己到底爬了多久了呢?奇妙的是,愈往上爬,四周似乎愈见微明。何时结束攀爬,空海也没个底,只是随着空海的攀爬,上方亮度也愈来愈强。几回感觉就快登顶了,树梢却仍在上方。
不久――
他抓住一根粗壮枝桠,拉起身体时,终于攀出树顶了,吸进的空气中,有一股微甜且馥郁的香味,绝非某处在焚香。而是空气本身,似乎融入了无法言喻的果蜜气味。
此处既非白天,也非夜晚――不过,四面充满朦胧光晕,眼前出现一幢家屋。
槐树顶部的几根粗枝上搭着木板,木板上有一幢房子。是木造家屋。
房子壁面缝隙,隐约可见内部摇曳的灯火。屋顶缝隙,冒出了一缕蓝色轻烟。
“大概是这儿吧……”空海轻声低语,稳当地在枝头上跨步。
他在木门前站住。
“空海大师,快进来吧……”门内传来声音,是男人的声音。
而且,听来像是老人的声音。
空海伸出右手,推开门进到屋内。
是铺有木板的房间。昏暗室内的木板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老人。
老人面前有座火炉,炉中有微弱的火焰在燃烧着。
“能够来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的高度,真不愧是空海大师。明月就在你脚边的更下方。”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吗?这么说,此处是――”
“兜率天。”老人喃喃自语。
“若是这样,您不就是弥勒菩萨了吗?”
“正是。”
“哎,早知如此,我应该成为方士研习玄道的。”空海回应。
玄道者,仙道也。
“为什么?!”老人一副诧异的神情。
“我根本不知道,只要成为方士,修习仙道,就能如此这般地来到兜率天。若玄道比学习显密能更快来到兜率天的话――”
空海的意思是,早知道就该研习方士修行这回事了。
“别瞎扯了,空海。”
“能不能收我当弟子,丹翁大师――”
“喔,我随时恭候大驾。”
回应空海后,丹翁老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有座山名为须弥山。
根据《华严经》记载,耸立于世界中心的正是这座山。其高度约八万由旬(五十六万公里)。
守护须弥山西方的尊神是广目天,守护北方的尊神则是多闻天。
南方是增长天,东方是持国天。
须弥山顶上,有一株高达百由旬(七十公里)的龙华树,据说,出自印度教神 之一的雷神――帝释天――所居住的宫殿便在此处。
须弥山顶上,也就是帝释天居住的殊胜殿,往上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处,便是兜率天,据说,那个弥勒菩萨为了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以佛陀身份降临人间,曾在兜率天听释迦牟尼讲经说法。
菩萨――对于即将成为佛陀的“存在”,人们称之为菩萨。
先前空海和丹翁的对话,正是立足于此一说法之上。
空海隔着炉,面对丹翁而坐。
“空海,你终于来了――”丹翁眯起眼睛说道。
“前些日子那晚,多亏您相助,不胜感激。”
“那是私事,不必谢我。”
“私事?”
“没错。”丹翁简短回答。
其弦外之音是:因为是私事,就别探询了,再问也是徒劳。
“今天把我找来兜率天,有何贵干?”
“空海,别急。这兜率宫,也有这样的好东西。”
丹翁自炉对面拿出一支陶瓶,搁在炉上。甘甜香气,扑鼻而来。
“是酒吗?”
“是胡酒。”丹翁说是葡萄酒。接着,他又拿出两只琉璃杯,搁在炉上。
“真是有情趣的雅兴。”
“你喜欢吗?”
丹翁随手在两只琉璃杯内斟上酒。
“身为出家人,你不可以喝酒吧?”
“可以。”
“倭国沙门不禁饮酒吗?”
“倭国沙门的话,即使禁饮酒,有的喝,也有的不喝。”
“你喝吗?”
“我喝。”空海满脸不在乎地回应。
丹翁兴味十足地望着空海,伸手取起斟上葡萄酒的琉璃杯,说:“那就喝吧。”
空海手上拿着剩下的另一只酒杯。
那淡绿色的透明琉璃杯,即使在长安也是贵重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