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到空海的脸,瞬间,吃惊般地收回身子。因为空海脸上喜形于色。
“怎么了?空海。”逸势问。
“逸势,你真了不起!”空海高声道,“逸势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这次的事,我也一直无法理解这点。为什么他要刻意预言放话?被你这么一说,我也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不,说是明白,不如说疑惑更加清晰了。”
“什么疑惑?”
“逸势啊,你刚刚不是说了?”
“我说了什么?”
“你说,为什么要那般大张旗鼓?”
“那又怎么了?”
“证明你很厉害,逸势。”
空海嘴角上扬,浮出喜悦笑容。然而,逸势却不明白空海为何如此高兴。
“空海啊,你没察觉的事,我先察觉了,而你为了此事兴奋不已,有关这点,我也觉得很高兴,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逸势啊,我也不明白。不过,我现在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思考了。”
“哪个方向?”
“逸势,问题本来是,为什么妖猫或兵俑会说出那种预言?但现在可以进一步思考,为什么他要如此大张旗鼓?目前的我们,光思考这点不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
“行。”
“你说行,我还是不懂啊。”
空海面前的逸势,一副还困惑未解的神情。
“对了,我还有件事搞不懂。”逸势突然想起般地说。
“什么事?”
“今天的事。你不是说,已经采取行动了?”
“是呀。”
“什么行动呢?”
逸势说到此,屋内似乎有动静,一阵女声传来,说:“空海先生在吗?”
“啊――”玉莲惊叫,因为声音很耳熟。
推门而入的是个年轻姑娘。
“是牡丹啊――”玉莲说。
原来是牡丹。
她开口说:“好久不见――”,又望向空海说:“空海先生有访客喔。”
“访客?”
“是。是个大个儿。反正我正要来这房里,就代为通报了。”
“那大个儿的大名是?”
“说是大猴――”
听毕,空海转身向逸势说:“逸势。看样子,我采取的那个行动有回应了。” 大猴咯吱咯吱踩着木板,走进房里。
带路的牡丹和她身后的大猴相比,体重有无大猴一半都是个疑问。身材纤细的牡丹,看来更显得瘦小了。
“哎,空海先生,暮鼓开始鸣响时,我可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幸好那小子的去处,是胡玉楼所在的平康坊,刚好同方向。”大猴边说边盘腿坐在地板。
暮鼓,是指傍晚鸣响的鼓。
大约日落时分开始鸣鼓,敲完八百下,各坊便会关闭坊门。在各坊东、西、南、北向各设一个坊门,一旦坊门关闭,晚上便不得步出坊外。
史书记载,八百下鼓声,需花三到四刻钟——约一小时。这段时间足以让外出他坊的人,从容赶回自家所在。暮鼓鸣响终了之后,虽然禁止人员外出大街,却可随心所欲在坊内走动。
不过,他坊之人在妓院听到暮鼓鸣毕,因无法返回自己家中,自然就得留在妓院了。
此刻,空海与逸势正处在这种状况中。
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位于长安城西侧。
不久之前,也就是暮鼓开始鸣响时,逸势问空海:
“喂,空海,这样可好?”
逸势迟早都得去平康坊西邻的务本坊。因为如同平康坊有花柳街,务本坊那边有等同于现代国立大学的国子监。
在长安城里,官署和文教区竟然紧挨着花街柳巷。逸势必须进入文教区的国子监学习儒学,但他尚未完成就读手续,目前暂时寄宿空海那儿。
空海的身份也一样,他迟早得到密教本院青龙寺修习密教。视状况如何,早晚也得离开西明寺,转往青龙寺。
然而——
以遣唐使身份到大唐来研习文化的人,按规定得花上二三十年功夫。空海之前在西明寺的永忠和尚,便在长安呆了三十年。
他们有的是时间。
逸势本来打算先在长安城增广见闻,再找机会入学国子监。对逸势来说,他起初肯定也认为空海与自己抱持同样想法。
然而,空海和逸势想法不同。
无法花费二十年光阴——
空海打算用最短时间盗取密教。
第一次获知空海想法时,逸势心想:“这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最近逸势渐渐觉得:“这男人本就是如此。”
空海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不是西明寺僧侣,所以没必要参加西明寺朝夕例行的修行或仪式。即使如此,逸势仍然很担心。
因此,他才会脱口说出“这样可好?”的疑问。
“无所谓。”空海的回应,爽快得令逸势有点扫兴。
于是,逸势也决定继续留在妓院了。
玉莲准备了灯火,逸势也铁下心继续跟空海讨论的当儿,大猴人就到了。
“大猴,那事办得如何?”空海问。
“一如空海先生所料。先生一行返家后,我在阿伦·拉希德宅前监视了一阵子,没多久,阿伦·拉希德就出来了——”
“唔。”逸势出声。
“我按照空海先生事前的嘱咐,随后悄悄跟踪。结果发现那家伙竟走进平康坊东边尽头那栋宅邸。您猜猜看,那是谁的宅邸?”
“这个——”空海摇头。
“是王叔文先生金屋藏娇的地方,李香兰家里。”
“什么?!”逸势情不自禁大叫出声。
“事情是这样的。我估计她平素大概会从附近店家购物,归途便到那些店里打转,探听各种消息。结果,真的查出屋主姓名,也知道那女人是谁的外室了。虽然多少也花了一些银子——”
“这事有趣——”空海眸子满溢好奇光芒,喃喃自语。
“由于空海先生吩咐过我,只要确认阿伦·拉希德本人或他所派出的人,到底到哪儿去了,所以我只在那宅子前待了一会儿,正想打道回府时,凑巧阿伦·拉希德出来了。出来的还不是一人,而是两人。”
“喔——”
“同行是个蓄胡的汉人,长得一脸穷相。所以我猜八成是那个周明德——”
“你怎么知道?”
“我跟踪他们,还听到两人的谈话。”大猴尾随两人走进稍前方一家酒肆。
“那是卖便宜酒,且有女子陪酒的店家。我也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就近坐下偷听。不过,那个阿伦·拉希德也未免太小气,明明有钱,却刻意带周明德到便宜的店。”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逸势探出身子问。
“说了很多。从两人的谈话得知,李香兰是王先生的外妾。”
大猴将牡丹准备的水一饮而尽,再用粗臂膀擦了擦嘴,才开始说起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的对话。
“他们起初窃窃私语,不久有了几分醉意,声音愈来愈大,偷听也就很方便了——” “周先生,”阿伦・拉希德一边为周明德斟酒一边开口。
店内充斥男人下流笑声、女人撒娇声,他们两人也不召唤女人,自顾自凑着脸说话。或许在这样的场所,出乎意料地适合说秘 密话。
不过,大猴还是听到两人的对话。
“老实说,你真的鲁治尊师到哪里去了吗?”
阿伦・拉希德这样问,周明德点头道:“真的不知道。”随即端起满斟的酒杯送到嘴里。
“或许这事可以发一笔横财呢。”
“你是说那倭人?”
“不错。”
“有关那倭人,我也听督鲁治尊师提过。据说正是他在妨碍尊师的工作。”
“原来如此。”
“听说尊师一度想恐吓对方,花钱找人袭击他们,但失败 了――”
“对方也提到此事了。说什么在马嵬驿杨贵妃墓地遭人袭 击――”
“唔。”
“据说,袭击者之一被捕后供认,是在平康坊道观受猫委托 的――”
“唔。”
“这么说来,督鲁治尊师真的找人袭击了那倭人喽?”
“嗯,没错。”
“为什么督鲁治尊师要攻击倭人?”
阿伦・拉希德的眼睛,闪烁着邪气光芒。
“我怎么可能知道。”
“督鲁治尊师行踪不明,跟这事有关连吗?”
“我也不知道啊――”
周明德边说边望向阿伦・拉希德:“你是不是在耍什么诡计?”
“我没耍诡计,但正想这么做。”
“做什么?”
“刚刚不是说过了,捞一笔钱啊。”
“喔。”
“如果我们够灵活,肯定可从倭人那儿捞到不少钱。因为倭人到长安,身边都带着够他们吃穿玩乐二十年的钱。”
“不光是这样吧。”
“啊?”
“你这家伙,是不是也想从督鲁治尊师那儿行骗?”
阿伦・拉希德嘴角上扬,以低沉笑声代替回答。
“喂,也算上我一份吧。”周明德低声道。
“可是,周先生,你不是说,不知道督鲁治尊师现在人在哪里 吗――”
“笨蛋。我虽说不知道他的行踪,不过,要联络上他,也是有方法的――”
“什么方法?”
“如果全都告诉你,我就拿不到我那一份了。”
“那你想怎么做?”
“先等等。我先设法让你跟尊师碰面。一旦安排妥当,我再通知你。”
“需要多少时间?”
“快的话,今明两天。”
“慢的话呢?”
“这个――”
周明德的嘴角浮出不太高尚的笑容。 “重要的话就谈到这儿为止——”大猴说。
据说,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走出店家,在店前分手。
“当时,我不知道要跟踪哪个才好?但我猜,阿伦·拉希德早晚都得回家,于是尾随在周先生后面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大猴跟踪他,周明德并没返回李香兰家,反而走往相反方向。
时辰已近日落,暮鼓响起第一声。在暮鼓响了近百声前后,周明德停下脚步。
那是平康坊东边尽头,一间矮小且半倾圮的旧孔庙。
庙前旁侧的石塔已崩毁,岩石滚落在庙四周。
周明德站在其中一块岩石上。
他四下张望后,从怀里取出一条白布。
接着将白布绑在已倾圮的庙檐前。
周明德只做了这件事。
从岩石上下来后,他若无其事地返回李香兰家。
确认周明德返回李香兰家,大猴才到胡玉楼来。
“白布——”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喃喃自语。
“大概是某种暗号吧。”空海回道。
“暗号?”
“周明德大概是用这种方式和督鲁治咒师取得联络的吧。”
“原来如此。”
“反正阿伦·拉希德那儿会向我们报告后续状况,在那之前,我们就老实点吧——”
“按兵不动吗?”
“不,在这长安什么事都不做,岂不太可惜了。”
“做什么?”
“我就集中精神学梵语吧——”
“——”
“逸势,这样不是很好?你也可以拨出时间找儒学良师了——”空海向逸势笑道。
“空海先生。我该监视周明德,还是那条白布?”
“偶尔去探看一下就行了。太过紧迫盯人,早晚会被察觉。万一被他们发现,那边大概就不容易现身了——”
空海将视线移回牡丹和玉莲身上,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杯酒呢?”
第十章 督鲁治咒师
狗在狂吠。微弱悲鸣般的远吠声,飘升天际,卡在遮蔽月亮的乌云附近,久久不散。深夜――四下还无人起床。惟有槐树枝桠随风沙沙作响。
此处是屋倾檐斜的道观。
阿伦・拉希德与周明德,坐在道观屋檐下的石阶。
兰陵坊西边尽头的朱雀大街,就在前方防火墙另一端。
“尊师当真吩咐我在这儿等他?”阿伦・拉希德的声音惴惴不安。
“是。”周明德回应。
前天夜晚,周明德辗转反侧,半夜醒来,他感觉胸口沉甸甸的,睁开双眼一望,被褥上坐着那只黑猫,带点青蓝磷火的眼眸,正直直俯视着周明德。
“喀”一声,黑猫张开赤口,以沙哑声音问道:“是你叫我吗?”
“是、是的。”身体微微颤抖,周明德点了点头。
“找我干什么?”
“您还记得卖地毯的阿伦・拉希德吗?”
“记得。”
“那男人说想见您一面。”
“他又要我诅咒谁死吗――”
“不,似乎不是。”
“是什么?”
“详情我不清楚,听说,有名倭国和尚去找他,打听督鲁治尊师大人的行踪。阿伦・拉希德说,为了此事,有话想告诉您――”
周明德说完,黑猫噤不作声,似乎要试探他的真意,两眼凝视周明德眼眸。
“知道了――”黑猫回应,“后天晚上,我会抽时间去。若他能来,在老地方绑黄布条――”语毕,黑猫指定了兰陵坊这里为见面地点。
“哎,那猫当时在胸膛直盯着我瞧,简直吓死我了。”周明德向阿伦・拉希德说。
此时,不知何处又有狗朝空狂吠。一只狗发出吠声,受那吠声引诱,其他狗也相继吠个不停,宛如有不祥动物趁着夜色穿过街上,狗吠声正在循序追逐。
“可是,尊师没有来呀。”阿伦・拉希德焦急地说。
“督鲁治尊师吩咐,见面时间是半夜。时辰还没到。”
“我总觉得周先生似乎很害怕。”
“没错。我说过,如果可以捞一笔钱,要算上我一份,可是,如果你蒙骗督鲁治尊师的话――”
“不是蒙骗,是帮忙。帮他忙,再向他索取理所当然的礼金――”
“可是――”周明德心有挂碍的模样。
“你放心吧。”
“我愈来愈没劲了。”
“再说,我多少知道点督鲁治咒师的秘密。”
“秘密?”
“是的。”
“你知道什么秘密?”
“比方说,周先生您目前寄住的地方――那儿的主人,听说是王叔文先生的小妾。”
“这事,附近消息灵通者都知情。”
“那,周先生为什么可以寄住在王先生的别宅呢?”
“――”
“你看,说不上话来了。”
“我才没有。”
“那为什么周先生会在那宅子?”阿伦・拉希德追问,周明德支支吾吾。
“督鲁治咒师叮嘱我,先在那里躲一阵子。他说,现在这儿最安全。如果有事,他会再找我替他干活。”
“我是问你,为什么安全的地方,是王先生的小妾家里?” “不,不知道。”
“不过,多少心里有数吧。”
“――”
“让我替你说好了。因为督鲁治尊师跟王叔文先生相识,是吧?尊师跟王先生两人,是不是正一起干着什么勾当?”
“――”
“最近传言,朱雀大街出现奇怪的陶俑妖物,您可曾听过?”
“嗯、嗯。”
“不知为什么,俑妖在朱雀大街各处树立布告牌。”
夜晚灯火下,周明德脸色骤变。
“听说,‘德宗驾崩,后即李诵’――布告牌是这样写的。”
“――”
“不知跟朱雀大街引起骚动的俑妖是否同一尊?不过,某天,我到周先生宅邸拜访时,偶然瞄见内室也有一尊大陶俑。”
黑暗中,阿伦・拉希德似乎正在窥看周明德神色。
“快别说了――”周明德声音僵硬。
阿伦・拉希德的唇角浮现一抹微笑,说:“我总觉得,督鲁治尊师跟王叔文先生,好像有什么企图――”
周明德的喉咙上下抽动。他像是要吞咽口水,喉咙却干巴巴的。
“看样子,我猜中了――”
“你凭、凭什么这样说?”
“我凭的是想象。为什么周先生会寄居在王先生小妾家――仔细想一想这个问题时,自然就得出这种结论了――”
“你听好,有关这事,在下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不过,你曾想象过王叔文跟督鲁治尊师之间的关系吧――”
“不知道。”
阿伦・拉希德发出低沉笑声。那笑声令人心里发毛。
“完了。被你怂恿,利欲熏心想插一脚,真是大错特错――”
“怎么,您后悔了?”
“没错。我不该来这种地方。现在退出还不迟。趁督鲁治尊师还没到,我要先走了――”
“真是懦弱――”
“――”
“你放心。我们今晚的目的,是来向督鲁治尊师报告,关于那个到处探听尊师去处的倭国和尚的消息。我根本没打算拿王叔文或俑像的事,敲诈尊师。”
“别说了。”周明德举起双手,将整张脸埋进袖口。
“你今晚的目的,是想判断,到底出卖尊师给和尚,跟站在尊师这边,究竟哪方可以赚到钱吧?”脸埋袖口的周明德说。
“你说得这么露骨,教我如何是好?”
“话说回来,刚刚你脑海里浮现的想法,你曾对谁透露过吗?”
“脑海里浮现的想法?”
“你刚刚不是说,王先生跟督鲁治尊师有什么企图吗――”
不知是不是多心,周明德脸孔朝下的姿势不变,声音却有些许转变。
奇怪――
阿伦・拉希德觉得有些蹊跷,却还是回答说:“这事,我还没对任何人提起。”
“是吗?那就好。”周明德干脆地回应。
那声音完全不像周明德本来的样子。
沙哑且低沉。“周先生――”
阿伦・拉希德唤出声时,此刻,天上浮云裂开,青蓝月光自天际斜斜照进道观屋檐下。
“原来如此,你还没对其他人说啊?”
周明德齿间因大量空气冒出而发出咻咻声。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月光下,周明德自袖口抬起头,望向阿伦・拉希德。
一看到那张脸,阿伦・拉希德不禁放声哀叫:“哇啊――”
自袖口中抬起的周明德的脸,已变成黑猫的脸了。 发现阿伦・拉希德尸体的,是一位老妇。每天一大早,她便来打扫那座形同废墟的道观。
一如往常,她手持扫帚徒步至道观,却见一道黑漆人影,倒卧屋檐下。
她知道偶尔会有醉汉或流浪者露宿此地,遂不疑有他,继续前进,然而,这倒影却让人觉得模样古怪。
如果是露宿,不仅睡觉地方怪异,那仰卧模样也颇为奇特。
老妇挨近一看,躺卧者是来自外国的胡人。
老妇僵立在原地,发出哀嚎声。
因那胡人喉头皮肉,被野狗之类的兽物啃蚀得一点不剩,隐约可见筋脉、白骨。自喉头汩汩流出的鲜血,在地面渲染成一大块黑渍,附近弥漫着一股浓烈血腥味。
或许惊恐万分,胡人眼珠极力外睁,仿佛就快滚落一般,张大的唇间露出死白的牙齿。
老妇急忙找来衙门吏役。
到底是露宿者熟睡之际,惨遭野狗攻击,被咬喉致死?
或是先死于其他原因,才被野狗咬破喉咙?
话又说回来,的确有许多人证言,昨晚附近野狗骚动许久。
因死者是胡人,有数人被传唤至此,检视死尸。
其中一人说:“这不是卖地毯的阿伦・拉希德吗?”
死尸身份终告确认。
最早将这事告诉空海的,既非逸势也非大猴,而是马哈缅都。
死尸被发现的隔天中午,马哈缅都直接来到西明寺找上空海。
在空海房里,面对着空海、逸势。
“老实说――”马哈缅都开口道,“您或许已经听到传言,卖地毯的的阿伦・拉希德死了。”
“啊”一声,逸势惊叫了出来。
“你是说,死了?”
“是的。”
“为什么?”
“不知道。”马哈缅都徐徐摇头说:
“我只知道一件事――”
“――”
“那就是,阿伦・拉希德是被杀死的。” “事情既然发展成这样,我反倒担心起周明德了。”送马哈缅都至大门,空海返回房里后,如此说道。
“要不要我现在去看看状况?”大猴从空海身后出声。
“那就拜托你了。”
“我马上就去。”巨大身躯后方卷起一阵风,大猴跨步扬长而去。
逸势望着消失于门外的大猴背影,暗自发出“呵”一声,嘴角浮现出微笑。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罕见你这样笑。”
“我在笑吗――”
“嗯――”
“那又为什么罕见呢?”
逸势已恢复一贯神情,唇角内宛如含着某种愁苦。即使显现笑容,逸势神情也仿佛残留着莫名的愁苦。
空海方才说罕见,是指逸势脸上浮现不带愁苦的笑容。
“逸势,别生气。我只是在想,你也有这样笑的时候。”
“所以我问你,我到底怎样笑嘛?”
“别要我说明。我只是喜欢你刚刚的表情而已。”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逸势撅着嘴。
“我也喜欢你生气时的表情。”空海唇角浮现微笑。
“不玩了。”逸势没劲头地说:“跟你抬杠,真吃亏。”
“吃什么亏?”
“不太清楚,就是因为不清楚才会吃亏吧――”
“你吃亏了吗?”
“吃亏了。”
“结果,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笑吗?”
“正是。”
“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瞧见大猴,突然灵机一动。”
“你想起了什么?”
“哎,空海啊,我总觉得,大猴这家伙为你办事时,似乎快乐到不行。如果我刚刚笑了,只是因为这缘故。”
逸势话未说毕,便听到慌乱脚步声,后面传来呼唤:“空海先生――”
空海与逸势回过头去,只见方才应该已经出门的大猴立在那儿。
“怎么了?大猴。”
“也没怎样,空海先生。不过就是我一出门,就碰到某人了。”
“碰到谁?”
“前不久来这儿迎接空海先生到柳先生那儿的――”
“韩愈?”
“是的。韩愈乘马车驾到,跟我碰个正着,他让我传话。”
“什么话?”
“好像是柳先生派他去办急事。他说,可以的话,请空海先生马上过去一趟――”
“马上去一趟?”
“韩愈先生是这么说的。”大猴眼光往后面瞧。
随着大猴视线一看,西明寺山门下,果然站着一名男子正朝着这边望。
“韩愈……”逸势视线移至那男人身上,喃喃念着对方名字。
察觉两人投来的视线,韩愈恭敬地行了个礼。 空海、逸势围着木桌,与柳宗元相对而坐。
此处正是前不久双方碰面时,柳宗元友人那栋宅邸。一如上回情景,马车东绕西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栋宅邸。
迎面而坐的柳宗元,满脸沉重表情。双颊陷落,眼眶发黑。
惟有眼神不变,宛如在揣测对方分量。
“发生了什么事?”
招呼打完,先开口的是空海。
柳宗元颔首,以沉重声音说道:“确实出事了……”
“什么事?”
“很严重的事。可是在宫里,我却找不到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
“我们想做的,是政治改革。希望有一天,可以开创新局,不让宦官及五坊小儿再欺负无辜百姓。所以才拥护王叔文先生。该做的事堆积如山,我们却做不到百分之一。宫里大半以上的人,对我们的改革很不高兴,树敌很多。万一不小心找错商量对象,光这点,就会毁掉我们的计划了。”
“您找王叔文先生谈过了吗?”
“没有。”柳宗元摇摇头。
“为什么?”
“可以说,我目前所面临的困扰,王先生本人也牵扯在内。”
柳宗元呼吸困难般地答道:
“我找你这位外国人商量这样的事,或许有些奇怪。可是,空海先生,我见过您替商贩解围,亲眼目睹您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目前我可以商量的对象,就只有您了,空海先生……”
“只有我?”
“是的。我要商量的事跟您有关,跟杨玉环也有牵扯。”
“总之,您可以把事情说出来吗?”
“是。当然请您务必保密――话虽如此,或许附近的人早已察觉,空海先生也知道了。王叔文先生身边有位女人,很早以前,他就暗中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是住在平康坊,名叫李香兰那位吗?”
“喔,您都知道了吗?”柳宗元惊呼说道,“既然您已经知道,那我就直接说了。老实说,有名男子寄住在李香兰家中,是王先生关照进去的,虽说男女同居不大好,但因还有好几个下人,又是王先生所安排,所以我们对这事并未关切太多。”
“嗯。”
“不过,寄住的那位男子,似乎是空海先生搜寻的某道士。”
“是周明德吧。”
“真令人吃惊。您说得没错。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不,这事待会儿再听您高见,现在先让我说说我的事吧――”
如此,柳宗元开始述说事情来龙去脉。 据说,周明德回到那宅邸,时辰已过大半夜。
入门后,周明德便直驱李香兰房间,叫醒她说:“喂,那信匣呢?”
“信匣?”李香兰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点灯火问道。
“对。”周明德挨近李香兰。
摇曳的灯盘烛火,映照着周明德的脸孔。李香兰见状,“啊”一声发出惊叫。原来,周明德满脸是血,那血一直流淌至胸部,甚至衣襟、衣袖也都被鲜血濡湿了。
“喂,信匣呢?”对着几近半瘫软的李香兰,明明寄人篱下,周明德却以主人般的口吻追问。
“信匣?”李香兰猛然想起一件事。
这信匣,正是前不久王叔文来时,吩咐说道:“这东西寄放在这儿一阵子。”
而后搁置下来的东西。信匣表面描绘着螺钿图案,模样十分精美。
不过,为什么周明德知道王叔文寄放的信匣呢?
“那、那信匣――”
卧室墙边有个壁橱,就放在那里面。李香兰话尚未说出,周明德便已找到那壁橱了。
打开壁橱后,周明德一边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一边说道:“哎呀,可不就在这儿吗?”
沾满血迹的脸,笑得十分得意地伸手取出那信匣。他打开信匣盒盖。
“怎么,是空的?”里面空无一物。
“喂,你――”手拿空信匣,周明德神色骇人地看着李香兰。
“这信匣里面的东西,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不知道。从没见过里面的东西。”李香兰用双手撑着自己说道。
“嗯哼。”周明德像在思考什么,又仿佛理解了某事一般,最后点了点头。
“难道被谁拿走了?”周明德以可怕的眼光,再度瞪视李香兰。
李香兰吓得魂不附体。
“哎,既然不见了,那也没办法。不过――”
说毕,周明德不客气地挨近李香兰,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说道:“那就来占占你的便宜了。”
那张沾满血迹的脸孔不断逼近,血腥味直往李香兰脸上冲来。
她吓得连发出哀叫的力气全无。如此,周明德凌辱了李香兰两次。
“真是痛快!”周明德站起身,裸着身子在宅邸内踱步,还大声使唤下人们:“喂,起来,起来!”
就在李香兰的注视下,他对起床的下人们说道:“你,到院子里拿木柴。”
“你,去准备大锅。”
“你,备水。”
下人们各个睡眼惺忪。
虽说周明德裸身吆喝他们,因平素便是熟脸常客,他们也就准备柴火,取出大锅、水。
宅邸宴客时,有时得准备百人以上的料理,所以备有大锅。
遵照周明德的叮嘱,下人们在院子堆柴、架锅、盛水入锅。
“点火!”周明德说。
不一会儿,薪柴起火,大锅底下开始冒出橙黄色火焰。
此时,李香兰也整好装束,到院里来。
不久――锅水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开始沸腾起来。热水滚沸得大锅摇摇晃晃。
“好了,应该可以了。”周明德说道,“接下来,让大家看看好玩的事。”
说毕,周明德便徒手抓住大锅边缘。“滋――”一声,令人厌恶的烤肉焦臭味四溢。
就这样,周明德抬高光溜溜的身子,投身沸水之中,连制止的时间都来不及。
如果人站在大锅中,肚脐以上会露出水面,不过,周明德是全身下沉投入滚烫沸水中的,没多久,滚水上浮现他那张煮得透红的熟脸。不知是否在沸水中未曾合眼,周明德的眼珠被煮得白浊不堪。
“真是舒服啊――”周明德用双手擦拭自己红通通的脸孔。
结果,脸皮整张脱落,隐约可见黄中带白的脂肪组织。下一瞬间,整个身体沉入沸水底部,周明德死了。他竟然将自己下锅煮沸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