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干脆都贴上,这样就全了.;)第一卷 风华初露
一 申家店伙计戏老板 雷雨夜府台杀道台眼下已立过了秋,可天气丝毫没有见凉的意思。接连几场大雨都是旋下旋停。晴时,依旧焰腾腾一轮白日,晒得地皮起卷儿,大驿道上的浮土象热锅里刚炒出的面,一脚踏上去便起白烟儿,焦热滚烫,灼得人心里发紧。德州府衙坐落在城北运河岸边,离衙一箭之地便是码头,本是极热闹的去处,但此刻午后未未时分,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虽然都开着,街上却极少行人。靠码头东边申家老店里,店老板和三四个伙计袒胸露腹地坐在门面里吃茶打扇摆龙门阵:
“哎,你们听说没有?”一个伙计一手挥扇,另一手搓着瘦骨鳞峋的前胸,把一条条黑腻腻的汗灰捏在手里摆弄着,口中说道:“德祥老店分汤,兄弟三个昨个打了一仗。老二老三合手臭揍了马老大一顿,嘻嘻……我去瞧时,已经热闹过了,三兄弟赤条条的,浑身血葫芦一样,三个婆娘各搀着自己当家的对骂,一锅老汤都翻泼到院里。哎呀呀你没见,老二家媳妇那对大白奶子、老三家娘儿裤子扯到大腿根儿……”说着,似乎犯了馋虫般啯地咽了一口口水。
一直半躺在竹凉椅上闭目摇扇的申老板听得噗哧一笑,说道:“小路子,你很该上去拉拉架,就便儿把鼻子凑到大腿根闻闻香……”小路子打趣道:“罢罢,我可不敢沾惹,瘦得鸡精价,搁得住她折腾?倒是申老板压上去,肉山叠肉山,才压出味道呢!再不然就是咱们郝二哥,一身横肉丝儿,满是横劲,准保打发那三个女人眉开眼笑浑身舒坦!”
坐在门口晾风的郝二哥用扇子拍了小路子脑门一下笑道:“上回你妈来看你,我看她长得就可人意儿。怎么样,认个爹吧?”一句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申老板笑得浑身肉打颤儿,半晌才坐起身来,用手抚着厚得叠起的肚皮,叹道:“那是一锅正德老汤,传了一百多年了,儿孙不争气,说翻就翻了个干净。咱们德州扒鸡,老德祥马家的是数一数二的正宗——房子失火端了老汤逃,是扒鸡行的老规矩。为分家砸了老汤锅,真真是败家子。瞧吧,他们还要打官司,热闹还有看的呢!”
几个人听了便不言声。德州扒鸡驰名天下,不但山东,就是保定、河南达官贵人请客筵宴,也常用驿道快马传送,每年秋季还要贡进皇宫御用一千只,鸡好吃全凭一锅汤,那卤汤锅都是十几代传下来,做鸡续水从不停火。做鸡人家分家,不重浮财,就看重那锅卤汤。如今老德祥家竟为分汤不均砸了汤锅,连开旅店的申老板也不免皱眉惋惜。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汤锅已经翻他娘的了,还打屁的官司!论起来他们老马家也红火够了,就靠前头祖上挣的,这辈子也吃用不了——放聪明点和和气气分了浮财房产,各自安生重新支起汤锅,过几年仍旧生发起了。咱们刘太尊是什么好官?巴不得满府里都打官司,一笊篱捞完德州烧鸡还不甘心呢!”说着吩咐小路子:“把后院井里冰的西瓜取一个,今儿这天热得邪门,这时候也没有客人来投宿,正好吃西瓜解暑。”小路子喜得一跳老高,一溜烟儿去了。
几个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满口满肚皮淌瓜水、贴瓜子儿。正自得意,后院侧门吱呀一响,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于,四方脸小眼睛,面皮倒也白净。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长,梳得一丝不乱,随便搭在肩上。大热天儿还穿着件靛青葛纱袍,腰间系一条玄色带子,显得精干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左颊上一颗铜钱大的黑痣上长着猪鬃似的一绺长毛,让人怎么瞧怎么不舒服。申老板见他出来,呵呵笑着起身,打着瓜嗝,让道:“是瑞二爷!狗伸舌头的时辰,屋里多凉快呐!您穿这么齐整要出门?来来来……吃瓜吃瓜……井水冰了的,森凉,又沙又甜,吃一块再去!”
“不用了。”瑞二爷阴沉沉一笑,说道:“我们贺老爷顷刻要去府台衙门拜客,这左近有没有杠房?我去觅一乘凉轿。”正说着,侧门那边一个人一探身叫道:“瑞二!贺老爷墨使完了,你顺便买两锭回来。”瑞二回身大声道:“省得了!曹瑞家的,告诉老爷,这店里有冰凉了的瓜,老爷要用,叫他们送进去一个!”
申老板和几个店伙计不禁面面相觑:府台衙门一抬脚就到,还用得着觅轿,这个姓贺的客人带着瑞二、曹瑞两个长随,在店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从来都是独出独归。说是“做生意”却不和生意人往来应酬。住的是偏东小院,一天二钱银子的房租,每天吃青菜豆腐,都由二瑞执炊做饭,说句寒碜话,还比不上进京应试的一班穷孝廉,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老爷”,要堂皇打轿去府台衙门“拜客”!瑞二见众人瞠目望着自己,含蓄地微笑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爷是济南粮储道,奉了岳抚台宪命来德州查亏空的。如今差使已经办完,这几日就要回省。你们侍候得好,自然有赏的。”
“哎哟!”申老板惊得从躺椅上跳起身来,略一怔,两眼已笑得弥勒佛似的眯成一条缝,“简慢了您呐!没成想我这小店里住了这么大个贵人,怪不得前日夜里梦见我爹骂我瞎眼,我这眼竟长到屁股上了——轿子有,出门隔两三家就是杠房。这么热的天儿,您二爷也不必走动——郝二的,愣什么,还不赶紧去给贺老爷觅轿?”说着亲手拂了坐椅请瑞二坐,一边穿褂子,一边吆喝着小路子:“还不赶紧再去取两个瓜,这里再切一个,给贺大人送进去一个!”
众人忙乱着,有的觅轿,有的取瓜,还有两个小伙计拾掇方才吃过的瓜皮,赶苍蝇抹桌子扫地,申老板没话找话地和瑞二攀谈套近乎。不到一袋烟工夫,一乘四人抬竹轿已在店门口落下。瑞二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进去回禀贺道台,东侧门一响,曹瑞在前,后头果然见贺道台一身官眼,八蟒五爪的袍子外套雪雁补服,蓝色涅玻璃顶子在阳光下烁烁生光,摇着四方步徐徐出来。众人眼里都是一亮,早都长跪在地,申老板口中喃喃说道:“道台大老爷恕罪,在我这小店住了这么多日子,没有好生侍候您老人家,连个安也没过去请。您老大人肚量大……”
“没什么,都起来吧。”贺道台温和地说道,“我没说,你不知道,有什么可‘罪’的?就是怕人扰,我才不肯说,相安无事各得其乐不好?曹瑞记着,明儿赏他们二十两银子。”他说话声音不高,显得十分稳重安详,只是中气有点不足,还微微带着痰喘,清癯的瓜子脸上带着倦容,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出店坐了轿,轻咳一声道:“升轿,去府衙。瑞二去先禀一声刘康,说我来拜会他。”
“人家这就叫贵气!”申老板望着逶迤去远的轿子,悠悠地打着巴蕉扇说道:“你瞧这份度量!你听听人家这些话!你忖度忖度人家这气派!当初进店我就看他不象个生意人,而今果不其然!”小路子在旁撇撇嘴笑道:“申六叔,你不是说人家象是三家村里的老秀才,不安生教书,出来撞官府打抽丰的么?”申老板被他挑了短处,照屁股打了小路子一扇子,“别放你娘的狗屁了,我几时说过这混账话?别都围这里咬牙磨屁股了。郝二带这几个小猴儿去东院,屋里屋外给贺爷打扫一遍;小路子出去采买点鱼肉菜蔬,再到张家老铺订做两只扒鸡——要看着他们现宰现做。贺老爷回来,咱们作个东道,也风光风光体面体面!不是我说,前街隆兴店前年住过一个同知老爷,就兴得他们眼窝子朝天。如今咱们这里现住着个道台爷!”说着,腆着肚子得意地挥着扇子回自己账房去了。
但申老板他们白张罗了半天。贺道台直到深夜,天交子时才回店来。同行的还有知府刘康,带着一大群师爷衙役,竟是步行过来。到了店门口,所有衙役都留下等候,只有刘康亲自送进东院。申老板预备的两坛子三河老醪,一桌丰盛的席面,都便宜了等候刘康的那班公差。
小路子中午吃了一肚子西瓜,晚饭后又汲了两桶井水冲凉,当时觉得挺痛快,待吃过晚饭,便觉肚子里龙虎斗,五荤六素乱搅,吃了两块生姜,仍然不顶事。只好一趟又一趟往东厕跑。待到贺道台回来,他咬着牙挣扎着往东院里送了两桶热水,眼见太尊陪着道台在上房屋里说话,院门口又有府台衙门李瑞祥守着。一来是不敢,二来也确实不好意思再进东厕,只好在自己下处躺了,强忍了半个时辰,脸都憋青了,还不见刘康离去。急切中只好起来,捂着肚子踉踉跄跄穿上房直到后院。在水井旁萝卜畦中来了个长蹲。小路子觉得肚里松快了些,提起裤子仰头看天,天墨黑墨黑的,原来不知从什么时辰起已经阴了天。
一阵凉风袭来,小路子打了个冷噤,便听到车轮子碾过桥洞似的滚雷声。他挪动着又困又麻的两腿正要出萝卜地,突然从东院北屋传来“啪”地一声,好象打碎了什么东西,接着便听到贺道台的声气:“你这样死纠活缠,我越发瞧你不起!既然你不愿辞退,今晚我高卧榻上,只好请你闷坐枯等,等我睡醒,再接着和你打擂台!”
“这么大人物儿还拌嘴么?”小路子好奇心陡起,想想反正现在正跑肚子,不如索性守在萝卜园里倒便当。他借着一隐一闪的电光,蹑手蹑脚地
二 钱师爷畏祸走山东 贺夫人鸣冤展罪证
申老板两腿一软一屁股墩坐在炕沿上。郝二扭着身子定在当地,半晌才回过神来,翁动着嘴唇轻声问道:“你今夜是怎的了?你要吓死我们么?”小路子苦笑了一下,端起一杯凉茶咕咚咕咚喝了,长长透了一口气,把刚才在东院看到刘廉勾结三瑞谋杀贺露滢的情形,告诉了申老板和郝二:“你们不是见贺道台送刘府台了么?那根本不是什么‘贺道台’,是他娘的曹瑞装扮的!那会子贺爷已经吊在房梁上了!”申老板和郝二都惊呆了,拧歪了的脸上满是恐怖的神气,眼睛直直地一眨不眨,活似两个冻硬的僵尸,一动不动看着小路子。此时己是子时三刻,院中老树如鬼似魅般摆动着,显得诡异阴森……
“皇天菩萨!”,一阵风吹来,裹着湿混混的雨雾斜袭进来,申老板浑身一颤,仿佛不胜其寒地哆嗦着,颤声说道:“这是真的?别是你作梦吧!”
“信不信由你。”小路子看了一眼郝二,说道:“但愿我在作梦。二哥,我看你还撑得住,你往东院北屋后窗根去看看……我是一辈子也不敢再到那块地去了……”
郝二看了看外边漆黑的天空,不言声地挽起裤脚、披了蓑衣、因见西耳房伙计住屋还亮着灯,大声道:“午炮都响过了,还不挺尸么?”那屋里灯火随声灭了。申老板肥胖的脸上满是愁容,手抚着脑后稀疏的发辫叹道:“这下子完了。这店传到我手里已五代了,这下要败在我手里了!这……这是怎么说?天理良心,我是没使过一个黑心钱啊!有的客死到店里,银子都原封还了人家主家――怎么会遭这报应?”说着声音已变了调,扯起衣襟拭泪。又道:“你该当时就嚷出来,这屋里十几号人拥进去,当场将人犯拿了,能省多少事!”
“我当时都吓木了。”小路子道,“后来想,幸亏我当时没嚷。这屋里的人都是刘府台带来的,没准会连我们爷们一锅烩进去灭口。这会子想起还后怕呢!”正说着,郝二浑身水淋淋,颜色不是颜色地走进来。见申老板盯着自己直发愣,郝二僵硬地点点头,咬牙切齿说道:“这两个贼男女真胆大包天,这会子还在那屋里烧纸,收拾贺大人的行李呢!”
申老板绝望地呻吟一声,往回一坐,又似弹簧般跳起来:“咱们五六个人冲进去,当场拿住他们,到衙门击鼓报案,怕他飞了不成?”小路子素来精干伶俐,此时已完全恢复神智,见郝二也跃跃欲试,忙道:“千万不能!他们是一窝子,公堂上若反攀我们,说是黑店,杀官害命栽赃诬陷,登时就要送了咱们的命!”一句话说得郝二、申老板都瞪了眼。正没做奈何处,外面廊下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趿着鞋沿廊过来。三个人顿时警觉地竖起耳朵屏息静听。只听那人在门面外间方桌上倒了一杯茶,咕咕喝了,却不离去,径自推开西耳房门进来,问道:“申老板,谁是账房上的?”申老板怔怔地抬头看时,是正房西厢住的客人,只知道他叫钱度,要往济南去,路过德州。钱度穿着灰府绸夹纱开气袍子,外头套了一件黑考绸马褂,扣子扣得齐齐整整,申老板诧异地问道:“钱爷这会子有什么事,为何半夜三更地忽拉巴儿要结账?”
“是。要结账。”钱度五短身材,黑红的国字脸上嵌着一对椒豆般又黑又亮的小眼睛,显得分外精明。他一撩袍角翘足坐在申老板对面的条凳上,端茶喝了一口,微笑道:“店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有急事去济南,不能在这吃官司。”说着用手指指头顶上的天棚。三个人吓了一跳,看看天棚,才知道这耳房和西厢房上边是相通的,说话声极易传过去。申老板想想,没来由牵连客人,遂叹道:“由你吧,只是这大风雨,你可怎么走路?”钱度一哂,说道:“就是下刀子这会子也得走。我也不瞒你们,我是个刑名师爷出身,在河南田制台府里就了几年馆,这种官司没有两三年下不来,我孤身客居这里不比你们,不死也得脱层皮。三十六计走为上,所以咱们结账两清。我带着现任河南孙抚院的荐书,在济南要站得住脚,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度过难关。”
小路子眼睛一亮,说道:“一看就知道您是读过大书的,说得真好!三十六计走为上,既如此,我们也逃他娘的!”“你说得何其容易!”钱度噗哧一笑,“这案子本来不是你们做的,顶多不过是个‘人证’,证实了贺某人是‘自杀’也就结案了。你们一逃,便落了个‘畏罪’的名。姓刘的就是因为寻不到替死鬼才苦心这般设计。你们若逃走,他岂不正好顺水推舟把杀人的罪名推给你们?”他简单的几句话便剖析了其中的要害,一听便知确是熟牍老吏,几个人哪里肯放他就走?只是哀恳他帮着拿主意。钱度嘬着嘴唇只是沉吟,说道:“我得赶紧走路,实在顾不上,你们看看外头这风这雨这夜……”
“郝二,你去捆扎钱爷的行李,账不用结了。”申老板见钱度拿腔调,忙央求道,“好歹替小人们出出主意――店里还有一头大走骡,我送钱爷当脚力,算小的们一点孝敬……”
“嗯……”钱度转着眼珠子,手托下巴站起身来,思索片刻说道:“想一点也不连累你们,这是做不到的。有两层意思你们要牢记――”他摇着步子慢吞吞说道:“一,刘康并不想把你们直接扯进案里,他只想叫你们作证,他离店时贺道台还‘活着’。这一条你们不等用刑就予以证实。但是你们又要说明白贺道台这人平素见人话不多,总是深居简出,你们不晓得他的根底。二,贺道台‘自尽’你们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拼着吃几板子也要这么说――要知道这么大的案子肯定要惊动朝廷,将来总有掩不住的时候,如果打得受不得,你们就随他说,‘自尽兴许是真的’。大不了将来东窗事发,落个‘屈打成招’。”他笑了笑,“有这两条就保住了根本,再塞点钱给衙门里上下打点,取保候审,把店里浮财转移了,也犯不着人人都在这里受苦。有申老板顶着,等结案了赶紧卖房子,一定了之,免得将来翻案时候再受牵累。”一转脸郝二已经进来,便问,“我的行李呢?”
郝二忙道:“都给爷准备好了,在西侧院后角门洞里,我怕惊动东边……”“好,我这就走了。”钱度沉着地说道:“就照我说的,这样你们吃亏最小。不要怕,要知道他们更怕你们呢――咱们后会有期!”说着系好鞋带径自消失在门外黑夜雨声之中。
三个人象童生听老师讲书般听完钱度的话,急急商议,决定由郝二、小路子带上店里所有钱财连夜潜回苏禄陵乡下看风势、申老板和几个小伙计留下顶案于,里外使劲共渡劫难,待到一切停当,已是鸡叫二遍了。
德州府离济南只有三百多里地,钱度单身一人,行装简单,也亏了申家老店那匹大骡子,真的能走能熬,疾走十二个时辰,连打尖用饭第二日凌晨便到了济南。钱度心里自有主意:自己是个刑名师爷,这会子忙着到制台衙门投奔李卫总督,就算收留了自己,眼见德州这么大人命官司,审这官司,省里必定要派员前往。新来乍到的人难免要拿来“试用”,岂不是一盆子热炭往自己怀里倒?天一放明,钱度便在总督衙门对门一家大客栈住了下来。
在济南住了三天,钱度饱览青山秀水林泉寺观,什么千佛山大明湖游了个遍,还去趵突泉品了两次茶,德州府的案子已轰动了济南。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贺观察有“疯迷症”,犯了病,自己想不开上了吊绳;有的说是撞了邪祟,吊死鬼寻替身寻到了他;有的说是前世造孽今生还报,被冤魂索了命去的。自然,也有的说贺露滢的死因不明,另有原委的。茶楼酒肆一时间众说纷纭,钱度都不大理会,只听说总督李卫和巡抚岳 已经合折上奏,按察使衙门已停止审理别的案子。臬台喀尔良亲赴德州,会同德州府谳理,待官府那边铺摆停当,钱度才带了河南巡抚的荐书径往制台衙门投刺谒见李卫。约莫一刻时辰,才听里头传出话来:“请钱先生签押房外候见。”钱度只好跟着戈什哈沿着甬道、回廊走了好一阵才来到衙西花园月洞门口。听到签押房时断时续的谈话声和咳嗽声,便知李卫正在会客,便侧身站在花厅门口静候。那戈什哈轻手轻脚进去不知说了句什么,出来告诉钱度:“大人请先生花厅里吃茶,岳巡抚和汤藩台正在里头议事呢!”
“您请自便。”钱度顺手将一个小红包递给戈什哈,笑道:“我就在外头恭候,不劳费心。”不料那戈什哈不言声把红包又塞了回来,小声说道:“在李制台底下做事,不敢犯规矩。”一笑而去。钱度心中不禁一动:久闻李卫苞苴不受、清廉刚直,果真名下无虚!
正思量间,签押房传来的声音似乎大了点,象是在临别寒暄。不一时,果然见两个官员,一前一后走出了签押房。两人都在四十岁上下,一个戴二品起花珊瑚顶子,一个是蓝宝石顶子。戴蓝顶子的一边退出一边说,“大人玉体欠安,请留步……”钱度猜出这两人便是岳抚台和汤藩台。一个中年汉子没穿袍服,中等身材长方脸,两道漆黑的眉呈倒八字形,一对三角眼偶然一闪间如电光石火,烁得人不敢正视。钱度心里怦然一跳:这就是名震天下的“模范总督”,当今雍正皇帝极为宠信的李卫了!
“运河清淤的事要抓紧,白露前一定要完工。”李卫瞥了钱度一眼,对两个大员嘻笑道:“贼娘的你们好好地干!兄弟进京,必定上天言好事!”直待二人出了月洞门,李卫转脸笑着对钱度招呼道:“是钱先生吧?呆站着作甚?进来聊聊!”
钱度没想到他如此随和,提得老高的心放了一半,稳着步子进来,见李卫已经坐了,便扎手窝脚地请了安,把孙巡抚的荐书小心地递了上去,陪笑道:“孙抚台再三嘱咐小人,向大人致意:好好调养身子。让我带了二斤冰片,二斤银耳,说这些是大人使得着的……”李卫一边拆信,一边说道:“孙国玺这家伙还结实吧?他还说了些什么――他这字写得倒长进了!”钱度揣度着李卫的性子。极豪迈的,便乍着胆子笑道:“孙抚台骂您来着,说您象一只快散架的老瘦狗,还吝着舍不得吃……”
“哦?”李卫一顿,突然一阵大笑,咳嗽着说道:“……好!骂得好……这龟儿子还惦记着我!”说着便看信。大概因不认得的字太多,信手将信丢在桌子上,说道:“不就是荐你来当师爷么?好,我留下你。””
“谢谢制台大人――”
“慢着。”李卫一摆手,脸上已没了笑容,庄重地说道:“我的规矩通天下皆知,一条是诚,我不识字,所以格外看重这一条。要跟我玩花花肠子,在文字上头蒙混我,我就请上方剑宰了你。第二条,每月给你二百五十两银子薪俸。天下督抚侍师爷,没一个肯给这么多的。要不够明着寻我要,只是要取个‘廉’字。倘若在我衙门里日鬼弄棒槌,只会落个死罢了。我是叫花子出身,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到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他突然冒出一句文话,笑了笑便收住。钱度早已站起身来,正颜说道:“东翁,就为敬佩您的为人,才识,学生才不远千里来投奔。您放心,钱度乃是大丈夫!”正说着一个戈什哈进来禀道:“外头有个少年,十五六岁光景儿,说是内廷派到苏州催办贡缎的,叫小的禀一声,有事要见大人。”
“名刺呢?拿来看看。”
“回大人话,他说不方便,没带。”
“嗯?没有通个姓名?”
“富察氏,傅恒。”
李卫身子一颤,赶紧起身,说道:“快,带我去迎接――”他猛地一阵呛咳,竟咯出一口血,忙用手帕捂住,喘息一阵道:“傅恒是宝亲王的内弟,是我的半个主子――钱先生,烦你把这屋收拾一下,我去去就来。”钱度当即督促茶房的厮役扫地抹桌子,并亲自将散放在桌上的文犊案卷一份份依次收拾停当,接着便听到李卫的说笑声:“主子穿惯了我婆娘做的鞋,说是样子虽比不上苏州官制的,穿着合脚。前儿又做好两双,黑缎面青布里千层底儿皂靴,原想元旦我进京带进去的。六爷既来了,倒便当……”说着他亲自挑帘,跟着傅恒走了进来。
钱度顿时眼睛一亮,只见傅恒一身月白色实地纱褂,上套着紫色灯芯绒巴图鲁套扣背心,一条绛红色卧龙袋束在腰间,只微微露出米黄色缨络,脚下一双皂靴已穿得半旧,底边似打了粉涮洗得雪白,清秀的面孔上,配了两个黑宝石似的瞳仁,顾盼生辉,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令人一见忘俗。钱度心里不禁暗想:“庙会上扮观音的童子也没这般标致,不知他姐姐――那必定是神仙了!”发愣间傅恒已经坐了,见李卫躬着身子要行家礼,傅恒忙道:“免了罢,你身子骨儿不好。”说罢看了一眼钱度问道:“上次来没见过,这位是……”钱度是个浑身装有消息儿的聪明人,一按就动,连忙上前禀道:“不才钱度,钱塘钱穆王二十六代孙,才到李制台府作幕宾的――礼不可废,我代东翁给您老请安了!”说着一揖,打个千儿起身又一揖,李卫在一旁看得直发笑。
“你很伶俐,这个赏你。”傅恒矜持地一笑,从袖中掏出几个金瓜子丢给钱度手里,转脸问李卫,“德州的案子怎么样了?哦,你别误会,我不干预你的政务。只是这事皇上很关心,说历来只见欠空的官员自尽,没听说过催债的反而寻短见的。皇上已下诏着吏部、刑部弄清死因。叫十七王爷写信,叫我过山东时问问你。我只管带你的话回京。”李卫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案子是汤钧衡主理,我也感到蹊跷得很。汤钧衡已会同刘康过了几次堂,各造供词都用飞马报我。臬司衙门知府衙门会同验尸,确系缢死。门窗从内紧闭,不是他杀。死者生前与人无怨无仇,不象因情仇勒逼自尽。我原是有些疑刘康,园为贺露滢是去查他的亏空的,但藩库报来说德州只亏空三千多两,犯不着为此杀人。且德州府衙役和客栈店伙作证,说贺某死前并无异常,当夜刘康拜会,贺某还亲送出门――这事抚司、臬司回过几次,今儿还来说要以自杀结案,我叫他们别急,再过一堂再商量。”
钱度在旁听着,十分佩服李卫精细。他思索一会,缓缓说道:“制台,请容我插一句。这是疑案,断然不能草草了结。这个案子我来济南时,曾道听途说,总觉得定自杀于情不顺,定他杀又于理难通。至于说什么‘冤孽’索命,窃以为更是离谱了。六爷回去自然要转奏皇上,这案子现时不能定,再等等瞧才是正理。”“对,”李卫笑道,“就是‘自杀于情不顺,他杀于理难通’。你这师爷够斤两!”傅恒边听边颔首,欣赏地看了一眼钱度,转个话题问道:“你有没有功名?”钱度忙躬身道:“晚生是雍正六年纳捐的监生。”
“监生也可应考嘛。”傅恒说着站起身来,“不在这里搅了,得回驿馆去,明个我就回京,这次我不扰你,左右过不了几日就会见面的。”李卫起身笑道:“六爷并没有急事,耽几日打什么紧?哦――您话里有话,莫非有什么消息?”傅恒只用手向上指指,没再说什么便辞了出去。
一个月之后,果然内廷发来廷寄,因直隶总督出缺,降旨着李卫实补。山东督衙着巡抚岳 暂署。总督衙门立刻象翻了潭似的热闹起来,前来拜辞的、庆贺的、请酒的、交代公事的,人来人往不断头。李卫只好强打精神应付,实在支撑不来,一揖即退,请师爷代为相陪。钱度新来乍到人头不熟,接待客人不便,就讨了个到各衙递送公事文案的差使,每日坐着李卫的绿呢八人大官轿在济南城各衙门里转,倒也风光自在。
一晃有半个月光景,这日正从城东铸钱司交待手续回来,路过按察使衙门口,隔着玻璃窗瞧见一个中年妇女头勒白布,手拉着两个孩子,一路走一路呜呜地哭。那妇女来到轿前,急步抢到路当央,双手高举一个包袱两腿一跪,凄厉地高声哭叫道:
“李大人李青天!你为民妇作主啊,冤枉啊!”
钱度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得浑身一颤,顿时冒出冷汗来。按清制外官只有总督巡抚封疆大吏才能坐八人大轿。他是趁着李卫调任期间,自作主张和轿房商量过过轿瘾,这本就违了制度。更不好办的是雍正二年曾有严诏,无论是王公贵胄文武百官,凡有拦轿呼冤的,一概停轿接待,“著为永例”。自己这个冒牌货如今可怎么办?钱度鼻尖上顿时冒出细汗来。正发怔间,大轿已是稳稳落下。钱度事到当头,反倒定住了心,也不那么斯文。自己一挑轿帘走了出来,眼见四周渐渐聚拢围观的人群,忙摆手道:“大轿先抬回,我自己走着回去。”轿?该堑挂仓 ぃ 缣 鹂战畏梢菜频娜チ恕
三 李又玠奉调赴京师 张衡臣应变遮丑闻
钱度心慌意乱,上前翻看衣服,并无异样便转脸看贺李氏,恰好贺李氏的目光也扫过来,忙掩饰着问道:“这是贺大人的衣服?”“是……”贺李氏低头拭泪,说道:“这是申家老店派人送回去的,说已经官府验过……我当时昏昏沉沉,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家人都哭成了一团,象掉了魂似的。问来人谁是跟我老爷的长随,他说已经结案,长随被打发走了。
“我家老爷为人,虽然刚直要强,但是遇到再为难的事从没有唉声叹息过,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他既没伤着害着谁,又不贪财好色,会有什么事想不开走这条路呢?来的那个人叫小路子。我就留下他,好生款待,细细盘问,偏他什么也说不出。
“也是天助人愿!小路子在路上淋了雨,发热,一时也走不了。我怕这些衣服发霉,就搭到天井里晒,谁知这一晒,就出了蹊跷,引来了满院的绿头苍蝇,打不尽赶不走。我一件一件仔细看,原来衣领上、肘弯上,连朝服后肩上都有斑斑血渍,只是让人仔细揩拭过,不留心看不出来——钱师爷,您瞧这帽子红缨上头还留有血痂,必是凶手当时手忙心乱,没有擦净!
“我没见过上吊的男人。我本家妹子就是上吊死的,我去看过,难看是难看。但是干干净净的,别说血,连痰都涌不上来——钱师爷,当时我浑身汗毛直乍,心肠肝肺都要裂了!转身就去寻那个小路子,谁知他正热得发昏,满口里谵语……说‘贺道台……我知道……知道你屈……我敌不过人家……救不了你哟……”
“和我们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我们找了个和我家老爷相貌身材相似的家人,当晚半夜换穿了老爷的官服,灯底下叫醒了他。小路子当时就吓得翻倒在地上,连滚带爬钻到床底下哀告说‘您老明鉴,我只是隔窗瞧见了,刘府台人家四个壮汉,外头又都是人家的人……求求您去吧……我许下三十三坛罗天大愿为您超度……您就不来,我也会夜夜见您的。你吓死了我,我老娘谁养活呢?……”
说到这里,贺李氏已是泣不成声,抱着头呜呜只是个哭。两个孩子也哇地放声号啕。钱度想想,心里也觉惭愧凄惶,点头道:“这衣物送到仵作那里再验验。如今既有人证,这案子就好办。那小路子呢?他也来了么?”贺李氏哭得气噎声嘶,断断续续说道:“他……他连夜就逃了,可怜我母亲听见这凶耗一病不起,我忙着办丧事分不出人手去追。我一个没脚蟹,从宁波赶到济南,又去德州,死活寻不到申家老店一个人。告到臬司,人家说我是痛迷心窍,还有说我是穷疯了,指望打官司当苦主讹钱——皇天菩萨!我男人当了十四年官,我都没指望他发黑心财,他死了。我倒来讹钱么?啊……”她虽然矜持,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案上死命地抓丈夫的遗物:“老爷老爷……你生是人杰,死当为鬼雄,为什么不显显灵呢……”
“贺夫人,不要伤情太过。我都听见了。”李卫站在门前忧郁地说道。原来他已经来到门前好些时了。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闷声说道:“杀人偿命,情理难容。真要象你说的,杀人犯定然难逃法网。这案子现在虽然已经不归我管,我还是要咨会岳濬,要他们重审。我到北京,还要奏明皇上,必定给你讨个公道。”见贺李氏张着泪眼怔怔地望李卫,钱度忙道:“这就是我们李制台。”
“李青天!”贺李氏一手拉一个孩子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扑簌簌只是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李卫轻轻捶捶自己胸口,上前查看了一下贺露滢的那包衣物,沉重地点点头,舒了一口气说道:“贺夫人,小路子在逃,他又是唯一见证人。一时半时难以结案。这样,你的案子算我接了,且回乡安葬老母抚养孩子,一有信儿我就着人告诉你,不要在这里滞留。”说罢叫来门外的戈什哈,“带她去帐房,从我俸银里支三百两,钱师爷明儿派两个妥当人送贺夫人回家。”
送走贺李氏,钱度立刻赶来签押房见李卫。李卫躺在安乐椅上,似乎精神很不好,一声接一声地干咳,见钱度进来,只看了一眼便闭目沉思。钱度忙宽慰道:“这不是东翁手里的案子,至今也没有结案,您——”
“结了。”李卫冷冰冰说道,“你不要看我名声大,威重望高。其实山东、两江的官儿听说我要调走,恨不得燃醋炭!你串了这多衙门,看不出他们高兴?姓刘的知府是庄亲王门下的包衣奴才,又是岳濬的门生,只要银子使到,什么事遮掩不来?我已经派人又去过德州,亏空真的填补了,你不能不服他。哼,倒真不愧是刑名师爷出身啊!”
钱度眼皮子一颤,才想到不是说自己。忙道:“这事早晚总要败露的,就有人想掩也是掩不住的,各衙门高兴,我看是因您去职后,他们能递次补缺。哪里是恨您呢?东翁,您太多心了。”
“这个是的。我说的那种人也是有的。”李卫咬牙冷笑道,“我在这‘廉’字上抠得紧。走了,人家松一口气是真的——我创的养廉银制度,堵了他们在火耗上发财的路,那就只好从人命官司里头打主意了!”
李卫轻装简从,只带了在签押房侍候差使的蔡平、钱度两个师爷启程。他身子骨已十分虚弱,只好用暖轿抬到新河码头便弃轿登舟,沿运河水路直抵北京朝阳门外。这一来耽误了一些时日,已是季秋时节。一行人下船便觉风寒刺骨,与济南迥然不同。暮色中但见东直门灰暗的箭楼直矗霄汉。天还没黑定,码头上已到处点起“气死风”灯,闪闪烁烁隐隐约约间只见水中到处停泊的是船,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李卫进了驿馆稍稍安顿,便叫过钱度,笑道:“看你傻子进城似的,是头一回到天子脚下吧?叫蔡平带你左近转转。坐船一天晕头转向,疏散一下——我要不是怕冒风,也想走动走动呢!”
“谢东翁!”钱度喜得眉开眼笑,一躬到地说道,“这地方儿真开眼,我和老蔡出去走走就回来。”正兴高采烈往外走时,李卫又叫住地吩咐道:“不要耽搁的时辰太长,明日我必见皇上,要奏的事情多,你们还要开个节略目录——去吧。”这边李卫便命人进城禀知鄂尔泰、张廷玉两位宰相,报说自己已经抵达京师。
吃过晚饭,李卫用青盐水漱漱口,要了热水正准备烫脚歇息,驿丞便一溜小跑进来,禀道:“鄂相张相都来看望制台大人了。”李卫连忙着袜蹬靴,也顾不得穿袍服,便迎出客厅。见两人一般瘦削,都是六十岁上下的红顶子一品大员从正门联袂而入。稍高一点的,是鄂尔泰,稍矮点是张廷玉。见李卫要下阶相迎,张廷玉笑谓鄂尔泰道:“你看看这个人,还要和我们闹虚礼!”鄂尔泰也是一笑,说道:“又玠,你是嫌我们搅扰,要赶我们走么?”
“哪里的话。”李卫此刻提着精神、一点也不象个病人,嬉笑着让二人进屋坐了,一叠连声命人“看茶”,又道:“我是想凑近点瞧瞧,看看二位宰辅脸上又添几条沟儿!”说着,三个人仰头大笑。
三个人絮语欢言,看上去是极好的朋友了。但知道内情的却清楚他们相互之间存着很深的芥蒂。当年张廷玉的堂弟张廷璐主持顺天府贡试,贪墨卖官。副主考杨名时拂袖走出棘院,夤夜谒见李卫,查封贡院。张廷璐因此东窗事发,被雍正下旨腰斩于柴市胡同。杨名时与李卫原本交情极好,后来李卫在两江总督任上试行“火耗归公’得罪了杨名时等一大帮官僚,连上参本弹劾李卫“好大喜功欺蔑同僚”。当时鄂尔泰奉旨前往查处浙省亏空,被李卫使弄调包诡计,累得他三个月一无所获,空手回京。原上书房大臣马齐告老致仕,腾出一席宰相缺,鄂尔泰满心指望张廷玉举贤荐能推选自己,张廷玉却密荐了自己的门生入选,弄得杨名时也大不高兴。后来鄂尔泰因是满洲贵胄,有斩关夺隘的功劳,凭着真本事入阁拜相,自然对张廷玉暗存芥蒂……这些个公私怨恨各人自己心里雪亮。只是大家都是从宦海里滚出来的,深通喜怒不形于色的奥秘。且雍正为人最恶党争,纤过必究,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因而心里纵有不受用,却是各自严守城府,不遇机缘,外人很难看出半点。三人亲热寒暄一阵,李卫改容躬身问道:“主子身子骨儿还好?傅六爷进京后,我就得了主子两份朱批,皇上说颊下长有疙瘩,又说叫我荐医,总没有得着好的。我在外头着实惦记着呢!”
“皇上御体尚算安康。”鄂尔泰抱拳一拱,皱眉说道:“只是自二月以来,因苗疆改土归流事务不顺,主子心境不好。嗯——衡臣我们两个来也有意和你商量,直隶总督衙门你是否暂时不要到任,先到古北口,仍以直隶总督身份阅军,看看军需还缺什么。如果使得,就奏明皇上。”
原来西南贵州是苗瑶聚居之地,历来都由当地土司土官土目世袭统治,名义上说是归朝廷管,其实山高皇帝远,各自占山为王,不但相互之间争地盘打冤家火并,过往行商甚至朝廷驿传也时受袭扰。因此自雍正四年起便下诏由鄂尔泰主持,撤销上司制度。在贵州苗区设厅设州设县,与内地政令一统。这就是所谓“改土归流”。张广泗、哈元生等人在苗疆大杀大砍,数年经营,辟地三千里,设了八个厅州县,几乎占了贵州省的一半。不料去年十二月,苗人中出了个老包,四处传播“苗王”出世,聚众闹事驱赶朝廷官员,到今年二月已是全省烽火遍地,雍正自然很不高兴。
“二位中堂既这么说,我李卫当然要为皇上分忧。”李卫下意识地抚了抚前胸,叹道:“当时设厅,我就有信给上书房,苗人生性强悍,抱团儿,不是好惹的,要派最能干的官去。不是我当面埋怨,你们都弄了些什么人去了?韩勋是总兵,带三千人马,看着老包闹事按兵不动,平越知府朱东启平日敲剥苗民伸手捞钱时劲头十足,偏苗变一起,他却称‘病’辞官。还有清平知县邱仲坦更出奇,娘希匹苗人杀来,他下令所有官弁‘不得逃避’,自己却脚板抹油溜了,张广泗要管哈元生,哈元生不听张广泗的令,主将管着两省疲兵,副将却坐拥四省军兵不动……唉!我不说什么了,这张嘴已经冒肚了……”说罢看了张廷玉和鄂尔泰一眼,他确实还有更难启齿的:主将张广泗上头还压着一个抚定苗疆的钦差大臣张熙,是个出了名的才子。诗词歌赋样样拿手,偏偏他既不是张廷玉的门人也不是鄂尔泰的私交。两人为了避嫌,竟公推这个白面书生去调和张、哈两军。张熙支持哈元生压张广泗,哈元生也不全听张熙的。弄得平定苗疆十万天兵,竟是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
张廷玉默然良久,叹道,“又玠公说的是,我不推诿,这是我的责任。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鄂尔泰立刻接着道:“我也没想到张熙无能,丧师辱国,这不是衡臣一人之责。又玠,我和张公都已写了自劾密折送上去了。朝廷自然有处分。事到如今,只有整军再战。据你看,用谁为主将最好?”说罢凝神注视李卫,张廷玉也把目光扫过来。两个人心想李卫必定举荐哈元生或张广泗,不料李卫一笑,说道:“我看岳钟麒这人行。”三个人各怀鬼胎暗斗心计,至此竟都忍俊不禁芜尔一笑。还待往下详谈时,便听门外一阵喧嚷。三个人都为之一怔,却见养心殿太监高无庸大步流星进来,脸色青中带灰,死人般难看,径抢步立于中厅当央南面而立,怪腔怪调扯着公鸭嗓子道:“有旨意,张廷玉、鄂尔泰跪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三人“唿”地站起身来,李卫忙退到一边回避,张廷玉、鄂尔泰一撩袍子扑通跪下,叩头道:
“奴才张廷玉、鄂尔泰恭聆圣谕!”
“奉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宝亲王弘历、怡亲王弘晓传谕圣命,着张廷玉、鄂尔泰火速前往圆明园面君。钦此!”
“奴才遵旨!”
两个人一齐叩下头去。高无庸也不说话掉头便走。李卫平素和高无庸极相熟的,一把扯住,似笑不笑地问道:“老阉狗,没瞧见我在这里?你这样儿,是起反了还是天塌了?”高无庸急得一把扯开,说道:“快快!快快快!”说着就跑,竟被门槛一脚绊倒,几个骨碌直摔到堂前石阶下,起来也不掸灰,就在院里拉马上骑还加了一鞭,一阵急蹄去得无影无踪!
鄂尔泰和李卫情知大变在即,两个人紧张得挺着腰相对而立,竟都保持着送别高无庸的姿势不动。张廷玉入阁三十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是脸色煞白,但他毕竟是历事两朝的老臣,迭遭宫变大故,毫不迟疑地大步抢出滴水檐下,站在阶上厉声叫道:“谁是驿丞?有马没有?走骡也成!”那驿丞连滚带爬出来,叩头道:“这是水路驿站,没有配备马匹。不过今晚有送煤人住在后房,卑职见有几匹走骡……”
“谁听你嚼老婆舌头?”张廷玉焦躁得声音都变了,“快、快快……”那驿丞脚不沾地地奔向后院。顷刻之间便亲自拉了两头骡子,哭丧着脸说道:“没有鞍,这光脊梁骡子二位中堂可怎么骑……”
张廷玉和鄂尔泰什么话也没说,儿步下阶一人牵了一匹,就着堂屋台阶骑了上去。二人互视一眼,一抖僵绳便冲门而出。张、鄂二府带来的家人戈什哈护卫亲兵一个个不声不响纷纷离去。李卫掏出怀表看时,已是戌末亥初时辰,蔡平和钱度刚刚回驿,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真是惊心动魄,对望一眼便进了上房客厅。见李卫身子前倾木然呆坐在安乐椅上。钱度嗫嚅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圆明园在畅春园北,离西直门尚有四十里,原是雍正皇帝未即位前康熙赏赐的园林。雍正生性畏热喜寒,见园东有一大海子,名字也吉利,叫“福海”便于雍正三年下诏,以圆明园为春夏秋三季听政之所。园外分列朝署,内设“光明正大”殿,在正殿东侧又设“勤政亲贤”殿。张廷玉、鄂尔泰从东城策骡急奔到此约七十余里,足用了多半个时辰,直到大宫门辇道旁,方翻身下骑,早见高无庸、赵本田两个太监带着十几个小苏拉内侍张着灯,正望眼欲穿地望着南边。二人将缓绳一丢疾步上前,鄂尔泰问道:“皇上现在哪里?”
“在杏花春馆。”高无庸答应一声,只举着玻璃灯疾步前行,却不再言语。鄂尔泰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张廷玉蓦地升起一种大事临头的不祥之感,来不及转念,已见允禄、允礼、弘历、弘晓四位老少亲王亲迎至殿口,都是脸色铁青。忙和鄂尔泰跪下请安,说道:“万岁深夜召臣等进宫,不知有何要事面谕?”
“是我们四个王爷会议,为防物议有骇视听,特矫诏召你们来的。”允禄迟缓地一字一板说道,他素来口齿很流利,就这句话还不知斟酌了多少遍才说出来。允礼见鄂尔泰、张廷玉愕然相顾,语气沉重地说道:“雍正万岁爷已经龙驭上宾——你们进来瞧瞧就知道了。这里一切我们都没动。”张廷玉听罢,只觉得腿软身颤,茫然地看一眼鄂尔泰,见他也是脸色雪白如鬼似魅——他们不敢说,也不敢想什么,贼似的蹑脚儿进殿,顿时惊得木雕泥塑一般。
高高的门槛旁便是一滩血,沿着斑斑点点的血渍向前,地下横陈一具女尸,双眉紧蹙,秀色如生,只嘴角微翘,泪痕满面,似乎死前恸哭过一场。她身上胸前有伤,地下却没有血斑。殿里别的件事都没有乱。只一把座椅翻倒在地,案上盘子里放着一粒紫红色的药丸,一眼可辨是道家所炼的“九转还丹”,大约核桃大小。御榻前的情景更是惊人,雍正尚自端坐榻上僵死,御榻前淋淋漓漓斑斑点点俱是血渍,凝成血痂。雍正皇帝颏下有一刀伤,划痕约在一分许深,肩后有一刀伤,是刺进去的。可奇怪的是凶器匕首紧紧握在雍正自己手中,直插心窝!两个人如入梦境,凑近俯视这位当天还说笑着接见过自己的皇帝,只见他眉目间毫无惊恐愤怒之色,双唇微翕,似乎临死前还在说话,惨笑的脸上双目紧闭。张廷玉尽力屏气,使自己镇定下来。细看时,只见雍正左手紧攥,他却不敢去掰,取过一支蜡烛,照着,才见手里攥着一只长命石锁。张廷玉正皱眉沉吟不得其解,鄂尔泰在案边轻声惊呼:“衡臣,你来看!”张廷玉忙秉烛走过去,只见青玉案上赫然写着几个血字:
不许难为此女,厚葬!
两个人都是日日奉侍雍正身侧的鼎力重臣,一眼便看出,这字迹千真万确是雍正皇帝以指蘸血的最后手书!
“情死!”鄂尔泰轻声咕哝了一句,看张廷玉时,张廷玉却咬着牙摇头道:“万不可外言。”说着用手指指丹药,没再言声。两个人使眼色便一同走出殿外。张廷玉对四个傻子一样呆站在殿外的王爷道:“请进殿内叙话——高无庸守住这道门,无论宫人侍卫一概不许偷听。”
四个王爷依次鱼贯而入,象是怕惊动死者似地绕开那个女尸,小心翼翼地跟随两位宰相鹄立在殿西南角。张廷玉的目光在烛光中幽幽跳动,许久才道:“诸位王爷,这里的情形想必大家都仔细看了,显然是这个宫嫔弑君。但皇上圣明仁义,已有血诏不许难为。因此,这里的事不但不能深究,而且不能张扬。”他说着,口气已经变得异常严峻,“我们都是饱读史籍的人,此时正是社稷安危存亡关头。廷玉以为第一要务乃是遵先帝遗命,星夜前往乾清宫拆看传位遗诏,新君即位万事有恃。不然,恐有不侧之祸!”允禄听了说道:“宰相所言极是。不过循例宣读遗诏,要召齐诸王、贝勒,是否分头知会,天明时在乾清宫会聚宣诏?”“不能这样。”鄂尔泰的脸冷峻得象挂了一层霜,“这是非常之变。礼有经亦有权,现在只能从权。现在且将杏花馆正殿封了,着侍卫禁锢这里太监、宫女不准出入。待新君定位,一切按旨意办理。”
待一切议定,已时交寅初。七个王公贵胄便乘马赶回紫禁城。此时张廷玉方觉两股间钻心疼。一摸,已被骡背磨得血渍沾衣,看鄂尔泰时,上马也是攒眉咬牙。却没言声。众人见他们上马,一放缰,连同护卫,几十匹马立刻消失在寒风冷月的夜色之中。
四 天生不测雍正归天 风华正茂乾隆御极
四位王爷和两位宰相赶到大内,天色已露晨曦。早朝进来到军机处和上书房排号回事和等候鄂尔泰、张廷玉接见的下属司官,还有外省进京述职的官员已经来了几十个人,都候在西华门外,呵着冷气看星星。张廷玉随众下马,因见李卫的官轿也在,便吩咐守门太监:“传李卫立刻进来,其余官员一概回衙。”说罢,与众人径直穿过武英殿东北角门,由弘文阁西侧,过隆宗门进天街,由乾清门正门沿着甬道向北,远远见丹陛上下灯火辉煌,八名乾清宫带刀侍卫钉子似地站在丹墀上。殿内各按方位点燃着六十四根碗口粗的金龙盘绕的红烛,十二名太监垂手恭侍在金碧交辉的须弥座前。七个人站在乾清宫丹墀下一字排开,对着大殿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张廷玉见值班头等侍卫是张五哥,便招手叫他过来,说道:“有旨意。”一边说,一边用手擎起雍正皇帝用于调遣五城兵马的金牌令箭请验。“原本没有信不过中堂的理。”张五哥笑道:“不过这是规矩,这殿里存放皇上传位诏书,是天下根本之地。”他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侍卫,从康熙四十六年入值,到现在整二十八年,别的侍卫一茬又一茬早换过了,唯独他寸步未离大内,取的就是他这份忠心。五哥接过,就灯下验看,果见上面铸着四个字:
如朕亲临
凉森森黄澄澄闪烁生光,忙双手递还张廷玉,“叭”地打了马蹄袖颤巍巍跪下。
“奉先帝雍正皇上遗命,”张廷玉从容说道,“着内阁总理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行走大臣张廷玉、鄂尔泰会同乾清宫侍卫拆封传位遗诏,钦此!”
“奴才张五哥……领旨……”
跪在地下的张五哥两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半晌才抬起头来,颤声问道:“皇上,皇上……他驾崩了?前日见中堂,不是说……”张廷玉见他脸上肌肉一抽一颤,老泪浑浊盈眶,知道他马上就要开哭了,忙低声说道:“这不是哭的地方,也不是时候儿,仔细违旨失仪!快,奉诏办差!”
“扎……”
“张五哥起身拭泪,说道:“请王爷们就地候着,奴才和二位中堂取遗诏。”
传位遗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存放。这是康熙皇帝开创的办法。康熙皇帝八岁御极,十五庙谟独运智擒鳌拜,二十三岁次第削平三藩,征服台湾荡平新疆之乱,治黄河修漕运,轻徭薄赋修明政治,抚有华夏九州六十一载,算得上明君主,功盖唐宗宋祖。唯有晚年两废太子,群王觊觎帝位夺嫡成祸,为终生一大憾事。因而在第二次废黜太子胤礽后,决意不再立太子。将拟定的继位人密书金册存于此地。雍正即位后便下诏“著为永例”。饶是如此,雍正的八弟九弟谋篡不成瘐死囹圄,雍正的儿子弘时为谋太子位置,被削籍赐死。自弘时死后,乾清宫其实已成了专门存放这份密诏的机枢禁地。张廷玉和鄂尔泰会同张五哥正要入殿,却听旁边有人说道:
“三位大人且慢。”
三个人一齐回头看时,却是宝亲王弘历。宝亲王穿着四团龙褂,足蹬青缎皂靴,灯影里只见二层金龙顶皇子冠上十颗东珠微微颤动,晶莹生光。真个目如明星面如满月,因修饰整洁,二十五岁的人了,看去还象十八九岁那样年轻秀气,只是似乎刚哭过,白净的脸上带着一层薄晕。雍正皇帝有十个儿子,在世的儿子只有四个,弘时已经去世,弘昼在康熙诸皇孙里是个污糟猫,整日闭门在家玩鸟笼子熬鹰,和一群和尚道士参禅炼丹,有时几个月也不洗脸。最小的还不足三岁。遗诏里写的继位人已注定是宝亲王。听他招呼,众人无不诧异。鄂尔泰、张廷玉忙回身道:“四爷(弘历叙齿排行老四),有何吩咐?”
“还该传弘昼来一趟听旨。”弘历皱眉说道:“他和我一样是先帝骨血。逢此巨变,他不来不好。”说罢注视了一下众人,只这一瞥间,显现出与他实际年龄相称的成熟干练。张廷玉明知多此一举,忙躬身连连道:“四爷说的是,臣疏忽了。五哥叫乾清门侍卫去传,这边只管搭梯子,等五爷十爷到,再取诏开读。”
说“搭梯子”,其实是“摆梯子”。当时安置遗诏时就设计好了三个高大无朋的木柜,柜子呈梯形一层层高上去,刚好可抵“正大光明”匾额,“木柜”就摆放在御屏后面。鄂尔泰站在一旁看着人们动作,只觉得一阵阵眩晕。昨天上午,雍正还在圆明园接见自己和张廷玉,议论苗疆事务一个多时辰,商量着从宗室亲贵里派一个懂兵法的替换钦差大臣张熙。因议起佛家禅宗之义,雍正还笑说:“张熙的号‘得意居士’,还是朕赐给的。可叹他不得朕的真意,难免要交部议处,吃点俗尘苦头了。人生如梦一切空幻,他那么聪明的人参不透这个理,以恩怨心统御部属,哪有个不败的?”这话言犹在耳,如今已成往事。鄂尔泰正在胡思乱想,五贝勒弘昼已踉踉跄跄从乾清门那边过来。此时天已放亮,只见弘昼衣冠不整,发辫散乱,又青又黄的脸上眼圈发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和弘历同岁,相貌并不丑陋,只这不修边幅,比起弘历来真算得上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张廷玉生怕他哭出声来,忙疾步上前温和地说道:“王爷,此时大局未稳、要节哀办事。请和怡亲王并排站着,等候宣读大行皇帝遗诏。”正说着张五哥过来说道:“梯子已经摆好,请二位中堂……”
于是,在众目睽睽中,张廷玉、鄂尔泰和张五哥三人迈着沉重的步履拾级而上直到殿顶,在“正大光明”匾下用铁箍固定着一只紫檀木箱,张五哥取出钥匙打开了,取出沉甸甸亮闪闪围棋盒子般大的小金匾,郑重交与张廷玉。张廷玉象捧着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缓缓下来,站在丹墀上,眼风一扫,看了一眼鄂尔泰,把金匾又交张五哥。几乎同时,两个人从腰里各取出一把金钥匙——那金匾正面有两个匙孔,两把钥匙同时轻轻一旋,机簧“咔”地一声,金匮已是大开。里边黄绫封面金线镶边平放着那份诏书。张廷玉小心地双手取出捧在掌上,又让鄂尔泰、张五哥看了,轻声道:“这是满汉合壁国书,请鄂公先宣国语,我宣汉语。”转脸对几个王爷道:“现在宣读先大行皇帝遗诏,诸臣工跪听!”
“万岁!”
满语在大清被定为国语,不懂满语的满人是不能进上书房的。清朝立国已九十一年,饮食言语早已汉化,通满语的寥若晨星。几个王爷听鄂尔善叽哩咕噜传旨,都是一脸茫然之色,惟弘历伏首连叩,用满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听来似是而非,似乎是谢恩。张廷玉见大家只是糊涂磕头,接过诏书便朗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皇四子弘历龙日天表资品贵重堪为人君。即由弘历嗣承帝位,以继大清丕绪。钦此!雍正元年八月中浣御书。
这一来大家才真的是都听清楚了,齐声俯身叩头称道:“臣等谨遵先帝遗命!”
“国不可一日无君。”张廷玉听诸王奉诏,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徐徐说道,“先帝御体尚未入梓奉安,即请宝亲王即位,主持一切大政。”说罢和鄂尔泰二人一齐上前,一边一个搀起哀号恸哭伏地不起的弘历。乾清宫大殿里立刻开锅水般忙碌起来,拆梯子的拆梯子、摆御座的摆御座,掸尘拂灰、研墨铺纸各办差使。只一刻时辰便一切停当。此时天已大亮。
弘历坐到乾清宫正中的须弥宝座上,心中仍是一片迷乱混沌。虬龙盘螭的龙座又宽又高,明黄软袱面冰凉软滑,足可坐三个人,端坐中间,两边的檀木扶手完全可说是虚设。往日在这里侍候差事,只是觉得坐在这里的人尊贵庄严,今日自己坐上去才真正体味到“四边不靠”孤家寡人的滋味。刹那间他有点奇怪,昨天侍候在这案下时,怎么就没有这种感受?甚至连徐徐鱼贯而入的叔王兄弟、并张廷玉、鄂尔泰这些极熟捻的人,也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怔忡良久,弘历才突然警觉过来,自己已不是“宝亲王”,而是统御华夏抚有万方,天地宇宙间的第一人了!他的脸立刻泛上一丝潮红。眼神安详中带着尊贵,看着几位大臣在御座前行礼,半晌才道:“都劳累一夜,乏透了。起来吧!”
“谢恩……”
“实在没想到,父皇把这千斤重担卸到我的肩上。”弘历说道:“说起来,皇阿玛的御体不安,已经有六个年头了,忽寒忽热,似疟非疟,不知用了多少法子,总不见好。前日我去圆明园见皇阿玛,阿玛还拉着我的手说‘近日不安,身上焦热难当,这个热退不下去,恐怕就起不来了。内外事多,朕要病倒了,你和兄弟大臣们要多操持些了’……想不到事隔两日竟成谶语,今日骤登大宝,思及先帝言语,音容宛在,能不令人神伤?”他心里突然一阵酸热,眼泪已是夺眶而出。
这个开场白是谁也没想到的,娓娓而言,说的全是雍正的身体,入情入理,动人心肺。但张廷玉、鄂尔泰立刻听出了话中之话:大行皇帝绝非“暴亡”,而是久病不愈终于天年。因此,杏花春馆里的那一幕必须深深掩住,永不外传。因见是个空儿,张廷玉正要说话,鄂乐泰在旁说道:“皇上不必难过了。大行皇帝统御字内十有三年,享年五十八岁已属中人高寿。先帝继圣祖谟烈,修明政治,条理万端,躬勤爱民,夙夜劳旰,实千古罕见之圣君。臣以为当遵祖宗成例赐以佳号,奉安龙穴,这是此时最要之务。”
“可照祖宗陵葬规制。”弘历看了一眼鄂尔泰,说道:“现有跟从先帝的人都去守陵。”鄂尔泰虽然没有明说,但含糊以“祖宗成例”掠过,显而易见是想遵照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的成例,将杏花春馆所有知情太监宫女一体殉葬灭口了事。弘历当然也不愿让雍正暴死真相传播出去,但觉得鄂尔泰存心未免过于狠毒。于是口气一转,将“我”字已改成了“朕”,“孔子说忠说孝,还有礼义廉耻,无非为了天下归仁。朕以仁恕待人,人必不肯负朕。杏花春馆的事如有泄露,自有国法家法,岂能违世祖、圣祖圣谕恢复殉葬,无分良莠一殉了之?”鄂尔泰一开口便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顿时涨红了脸,忙躬身说道:“奴才心思难逃圣鉴。皇上训诲的是!”弘历点头道:“你也是事出有困。这件事就着落到你身上——朕想,现在有几件要务立刻要办: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要定。朕的年号要定,然后召集百官宣布中外,由礼部主持拟定丧仪,这就稳住朝局。还有些常例恩旨,待举丧之后再议不迟。”
张廷玉在旁听着心下暗自惦辍,宝亲王不愧是圣祖皇帝亲手调教、久历朝务的皇阿哥。这些事都是自己准备说的,却都被弘历说了个滴水不漏。想着,进前一步躬身道:“皇上曲划周密,极是妥当。定庙号年号用不了多少时辰。奴才这就传谕,令六部九卿各衙门顺天府衙门主官进朝待旨。”
“这些事统由李卫去办——高无庸,你去宣李卫进来。”弘历从容说道,“你留在这里,把庙号和朕的年号定下来。”说罢转脸问道:“五叔,十七叔,还有三位弟弟,你们看呢?”允禄忙道:“皇上说的是。臣等没说的。”
直到此时,人们才觉得气氛松快了些。张廷玉是此中老手,低头沉吟一阵,说道:“奴才先略述一下,有缺失之处,再请皇上和诸位王爷、大臣指正补遗。皇上以为如何?”见弘历点头,方一字一板说道:“先大行皇帝天表奇伟、大智夙成、宏才肆应、允恭克让、宽裕有容、天章睿发、烛照如神——据此,奴才以为谥文可定为‘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信毅睿圣大孝至诚’不知皇上和诸位以为如何?”
殿上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虽说这是官样文章,但没有真才实学,就是颂圣也难免黄腔走板,鄂尔泰抱定了“说不好不如不说”的宗旨,不在这上头和张廷玉打擂台。别的人谁肯在这里卖弄,因而一片随声附和,齐声说道:“甚好。”
“朕也以为不错。”弘历说道,“不过大行皇帝一生恤人怜贫,仁厚御下,还该加上‘宽仁’二字才足以昭彰圣德。”
雍正当政十三年,以整顿吏治为宗旨,清肃纲纪、严峻刑律,是个少见的抄家皇帝。他生性阴鸷,眦睚必报,挑剔人的毛病无孔不入,常常把官员挤兑得窘态万状。连雍正自己也承认自己“严刚刻薄”。弘历瞪着眼说瞎话,硬要加上“宽仁”二字!但此时也只好交口称是。张廷玉想想,这是新君特意提出来的,一定要摆在“信毅”之前,便提笔一口气写了出来。仰首说道:“这是谥文,谥号请皇上示下。”弘历想了想,说道:“就是‘宪’皇帝吧。博闻多能行善可以谓之‘宪’,大行皇帝当得这个号。至于庙号,‘宗’字是定了的,‘贻庥奕叶日世’。朕看就是‘世宗’的好。”弘历款款而言,顾盼之间神采照人。张廷玉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雍正晚年一同在上书房办事。当时,只是觉得弘历温和儒雅精明聪慧,此时见着真颜色,才知道是个比之雍正更难侍候的主儿。因此忙收敛锋芒韬光晦迹、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箴言。
“朕其实不难侍候。”弘历不易觉察地吊了一下嘴角,端起太监捧上的奶子呷了一口,“朕最敬佩的是皇祖父圣祖爷,最礼尊的是皇阿玛世宗爷。朕之心朕之性与父祖一脉相承,讲究敬天法祖、仁爱御下。仁者天也,天者‘乾’也,朕的帝号可定为‘乾隆’。你们有的是两朝,有的是三朝老臣了,当以事朕祖、父之心事朕,佐朕治理天下,使朕如圣祖般为一代令主,致大清于极盛之世。但存此念,朕岂能负尔等?朝廷也不吝爵禄之赐。”
这不啻是一篇登极宣言了,弘历说得虽然委婉,但“敬天法祖”讲的就是圣祖康熙。礼尊父皇不过是尽人子孝道。雍正皇帝急敛暴征,行的苛刻政治,现在他要翻过来学习乃祖,以仁孝治天下了。众人想起在雍正皇帝手下办差十三年,天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动辄获咎。刹那间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心头都是一松,忙俯首山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乾隆觉得身上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万干感慨齐涌心头。强自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凝重地点点头,说道:“今日不是议政的时候,要赶紧筹办大行皇帝的丧事。张廷玉。”
“奴才在。”
“你来拟旨。”
“扎!”
乾隆坐得笔直的身子似乎松动了一下,说道:“人子尽孝,无论天子庶民,以尽心尽礼为诚。所以旧制天子居丧,心丧三年,礼丧以日代月,只服二十七日丧礼,于理不合。朕以孝治天下,先要自己作表率,怎么能令天下人服孝三年,而自己只服二十七天的孝?这个制度改了。大行皇帝大殓,就在乾清宫南庑搭起青庐,朕当竭尽孝子之礼。”说到这里一顿,见众人都瞠目望着自己,又道:“但朕为天子,政务繁忙,如因居丧,荒怠政务,适背了皇阿玛托付深意,反而为不肖之子。因而三年内朕将在乾清宫如常办事,繁细仪节着由履郡王允掏主持,这样既不误军国大事,朕又可以尽孝子之职。”
这其实是带丧理政。过去旧制天子居丧以日代月是张廷玉的建议,也无非缩短皇帝居丧时日以免荒怠政务的意思。乾隆这番议论看似拉长了居丧日期,其实是连二十七日正式居丧也取消掉了。张廷玉学识渊博,却也无可挑剔,只咽了一口唾沫,循着乾隆的话意挥洒成文。
“国家骤逢大变,朕又新丧哀恸,恐怕有精神不到之处。”乾隆接过墨汁淋漓的草稿,点点头又对众人道:“即令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为总理王大臣,随朕行在参赞,着即赏双亲王俸。弘晓、弘昼主管兵部,着李卫兼任兵部尚书,办理军务并处置京师防务一应事宜。”说罢目视张廷玉,略一沉吟才道:“张廷玉、鄂尔泰原差不变,加恩赏世袭一等轻车都尉,上书房、军机处两处日常事务要兼顾起来。就是这样——明白么?”
“扎!”臣等恭遵圣谕——谢恩!”众人一齐叩下头去,思量着还要说些感恩戴德的话时,乾隆已经起身,一边徐徐下座,说道:“道乏罢,各按自己的差事分头去做,朕就在乾清宫,疑事难决的可随时来见朕。”
乾隆待众人退出殿门,有点恋恋不舍似的绕着御座徘徊了一会儿,踱出殿外,守在殿门口的侍卫、太监见新皇帝出来,“唿”地跪下了一大片。乾隆没有理会,摆摆手便下了月台。弘晓、弘昼正在宫前东廊下指挥太监穿换孝服分发孝帽,见乾隆出来,两兄弟一人捧孝帽,一人捧鳃麻孝服疾趋而来,长跪在地,满脸戚容,哆嗦着嘴唇,却什么也没说。乾隆看着这雪白的衣帽,又转脸看看已经糊了白纸的乾清宫正门和到处布满了白花花的幔帐纸幡,在半阴半晴的天穹底下秋风一过,金箔银箔瑟瑟抖动着作响,似为离人作泣。
“皇阿玛……您……就这么……”他呆呆地由两个兄弟服侍着换了一身缟素。刹那间,象被人用锥子猛扎了一下,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上苍啊……这是真的……”他没有眼泪,但视线已变得模糊。似乎不相信眼前的现实,他试探着向灵棚走了两步,双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下!
弘晓、弘昼二人急忙趋前一步,一边一个死死架住了乾隆。弘晓带着哭音说道:“好皇上……您得撑住……这个时候出不得事……外头多少臣子、多少双眼睛瞧着您呢!”弘昼也是满心凄惶,小声泣道:“父皇灵柩没运来,您不能把持不住,我们不好维持……”
“皇阿玛……你去得好——快啊……”乾隆干涩地嚎了一声,两行热泪扑籁籁顺颊而下,却咬着牙镇定住了自己,对弘昼道:“老五,你和弘晓就侍在朕侧。朕这会子心情迷乱……传旨,六部九卿主官和在京二品以上大臣,随朕往圆明园迎接皇阿玛灵柩。这边的事由履郡王指挥安置……”
五 慰老臣品茶论宽政 动春情居丧戏父嫔
八月二十三日乾隆皇帝承嗣帝位,布告中外详述大行皇帝患病及死因,安抚天下。此时乾隆皇帝年仅二十五岁,正是英年得意心雄千古之时。他在藩邸时即娴习武功骑射,锻炼得一副好筋骨,吃得苦熬得夜,白天带丧办事,照常见人处置政务,还要三次到雍正柩前哭灵,退回上书房披阅奏章到三更,五更时分便又起身到上书房。如此周旋,不但张廷玉、鄂尔泰苦不堪言,就是弘晓、弘昼诸兄弟也觉难以支撑。乾隆却能变通,七日之后便命兄弟们三日一轮入内侍灵,叔王辈每日哭灵后在各自邸中守孝。只鄂尔泰、张廷玉偷不得懒又住不得大内,便命在隆宗门内为他们专设庐棚,上书房、军机处近在咫尺,虽然累些,却也免了跋涉之苦。这期间连下诏谕,尊母妃钮祜禄氏为皇太后,册立富察氏为孝贤皇后。颁恩诏于乾隆元年开科考试,并大赦天下。直到九月十五过了三七,乾隆命将雍正梓宫安奉雍和宫,待三年孝满再入泰陵殓葬。到雍和宫辞柩之后,其实轰轰烈烈的丧事已告结束。紫禁城内外撤去白幡,一色换上黄纱宫灯。九月十六放假一天,累得筋疲力尽的张廷玉从九月十五夜一直睡到次日下午申时,起身兀自浑身酸疼。他散穿着一件酱色风毛湖绸夹袍,吃过点心,在西花园书房中倚窗而坐,信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刚看了两章,便听檐下鹦鹉学舌叫道:“有客来了,中堂爷!有客来了,中堂爷!”
“此鸟真是善解人意。”外边突然传来一声笑语,接着便听帘子一响,乾隆已经进来,含笑对愣着的张廷玉道:“浮生难得半日闲。朕搅扰你来了。”跟着便见傅恒、弘晓还有平郡王福彭——都是乾隆的至亲,毓庆宫的陪读——一齐随侍入内,在乾隆身后垂手而立,含笑看着张廷玉。乾隆身着便服,一手执着湘妃竹扇,撩袍坐下,说道:“这里好清幽,只园里秋色太重,肃杀了些。朕方才去鄂尔泰府看过了,他还沉沉睡着,没惊动他,就又踅到你这里。怎么,连茶也不舍得上么?”
张廷玉早已慌得伏地便叩头,说道:“恕奴才失仪之罪!奴才在先帝爷手里办了十三年差,从没这个例——哪有主子倒来看望奴才的!折煞老奴才了!”说着一叠连声命人“快,把去年蓄的那坛雪水刨出来,给主子煎茶!”“雪水煎茶,好!”乾隆微笑着点点头,“就在这外屋煎,水将沸时告朕一声,朕亲自为你们泡制。宝亲王府几个太监都是煎茶好手,是朕教出来的呢!——坐,坐么!”他亲切地用手让众人,“今儿我们都是客,不要拘君臣之礼。坐而论道品茗,不亦乐乎?”众人便纷纷施礼谢座。刚坐好,还未及说话,便听园里刨雪水坛的小厮一声惊呼:“呀!这是甚么?”张廷玉温怒地隔窗看了看。、
“相爷!”一个小厮捧着湿漉漉一杯土,兴奋地跑进来,笑嘻嘻道:“真是个稀罕物儿,紫红蘑菇,蟹壳儿似的,还是硬的!”张廷玉正待发作,突然眼睛一亮,矍然起身道:“灵芝!皇上临幸臣家,天生祥瑞——”他突然想起前天乾隆还在朱批上申斥河南巡抚孙国玺“妄言祥瑞,以朕为可欺之主。”忙顿住了,面现尴尬之色。乾隆何等精细的人,立刻看出来了,呵呵笑道:“祥瑞还是有的。天下兴,河图洛书出;天下乱,山川河湖崩。衡臣读书五车,不懂这个理儿?象孙国玺说的‘万蚕同织一茧’,叫他进上来,他说是传闻;说‘谷穗九茎同枝’,朕昔年在藩邸见过——其实是一个大瘪穗,散分成几小穗而已。朕在山东曾亲自到谷地看,多得很,老百姓管它叫‘傻穗’,光长个儿里头没籽儿!这样的“祥瑞”为人君的敢信么?”平郡王福彭在旁插言道:“万岁这话,实是天下之福。纵观史册,王莽新朝‘祥瑞’最多。其实是‘中有不足而形之于外’。他自己也要用‘祥瑞’哄自己。“祥瑞”多了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弘晓在旁却道:“只要是实,该报的还是要报。就如今日,主子也没通知衡臣,突然临幸,偶然索茶,就有紫灵芝现世,不能说冥冥之中没有夭意。张廷玉见气氛如此宽松,高兴得脸上放出光来,笑道:“主子临幸,就有紫灵芝出,这是国之瑞,也是寒家承泽之瑞。不论诸位王爷怎么看,老臣反正心里高兴。”
“这是衡臣的家瑞。”乾隆笑道,“不过恰逢朕来它就出现,朕心里也实在欢喜。”说着便索纸笔。张廷玉忙不迭捧砚过来,和傅恒一头一个抚平了纸。乾隆饱蘸浓墨凝重落笔,极精神地写了“紫芝书舍”四个大字。他的字本来就好,此刻神完气足运笔如风,真个龙蛇飞动堂皇华贵,张廷玉先叫一声“好”众人无不由衷喝彩。乾隆自己也觉得意,取出随身小印,说道:“朕的玉玺尚在刻制,这是先帝赐朕的号,倒可用得。”遂钤上了。众人看时,却是:
长春居士
四个篆字,与端庄凝重的正楷相映成趣。钤好,指着纸道:“这个赐衡臣。”
在一片啧啧称羡中张廷玉叩头谢恩,双手捧了纸放在长案上,吩咐小厮:“谁也不许动,明儿叫汤家裱铺来人,我看着他们裱。”正说着,李卫闯了进来,一进门就说:“这边翰墨飘香,那边廊下小僮扇炉煮茶,张相今儿好兴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李卫今儿——”他猛然瞧见乾隆坐在书案前,猛地顿住了,竟象钉子般定在了原地!
“今儿要享口福,是么?”乾隆含笑道;“怎么,李卫,不认识朕?”李卫这才醒过神来,忙伏地连连碰头。道:“奴才是主子的狗,怎么会不认得主子!只是太突然,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乾隆道:“起来吧。朕原说明儿召见你,今儿倒巧——把袍服去了,坐傅恒下首去。”说着便听僮儿在外高声禀道:“相爷,水响了!”便见一个小厮用条盘端着几个精巧玲珑的碧玉小盅和茶叶罐进来。张廷玉忙亲自接过捧到乾隆面前。
众人仔细看乾隆怎样行事。只见他掀开茶罐,捏一撮茶叶看了看,说道:“这碧螺春,还不算最好的。明儿朕赏你一包女儿碧螺春你吃吃看。”一手撮茶,向各杯中抓药似地各放少许,一个小奚僮已提着刚煎沸的壶进来。乾隆挽起袖口提壶在手,向杯中各倾约半两许沸水,干燥的茶叶立刻传出细碎的咝咝声。他静听着茶叶的舒展声,极认真地观察着每个杯中的水色,一点一点地兑水。坐下笑道:“吃茶以露水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水愈轻而色味愈佳。你这是隔了年的雪水,不及当年的好。这可不是酒,越陈越好。”张廷玉看那茶水,碧澄澄的色如琥珀,满室里荡漾着茶香,笑道:“奴才哪里省得这些,只道是吃茶可以提神解渴而已。只一样的水、茶,奴才从没闻过这样香味!”说着便要端。
“等一等,这茶半温才好用。一点一点品尝才上味。至于解渴,白开水也使得的。”乾隆摆手止住了,说道:“方才是王者香,现在已是隐者香,你们试闻闻看。”众人屏息细嗅,果然茶香与方才不同。方才香得又烈又醇,这会儿已是幽香,如空谷之兰清冽沁人。李卫摇头嗟讶道:“主子圣学渊泉,真叫人棠木结舌,吃一口茶竟有这么大学问!”
他一说众人都是一怔:什么“圣学渊泉”“棠木结舌”?傅恒掩嘴而笑,说道:“又玠卖乖出丑了。必是将‘渊源’念成‘渊泉’,‘瞠目结舌’误为‘棠木结舌’了!”乾隆一想果然不错,啧地笑了。众人一齐哄堂大笑。多少天来居丧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尽。
“你李卫仍旧是不读书!”乾隆笑得咽着气道,“听说你在下头还是满口柴胡骂人?”李卫红着脸忸怩地说道:“书也读点,读得不多;骂人也改了些,没全改好。”傅恒在旁打趣道:“算了吧你!如今是骂谁,谁升官。上回我去山东,你的一个戈什哈给我请安,笑着说他快升官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们李制台昨个骂我“贼娘好好地搞”了!’你这不是长进了么?”话音才落已是笑倒了众人。
于是大家开始品茶,果觉清香爽口,每次只呷一点点便觉满口留香,与平常冲沏之茶迥然不相同。
“茶乃水中之君子,酒为水中小人。”乾隆呷着茶扫视众人一眼,大家立刻停止了说笑,听他说道:“朕生性嗜茶不爱酒。也劝在座诸臣留意。”
“但为人君者,只能亲君子远小人,你不能把小人都杀掉,不能把造酒酒坊都砸了。因为‘非小人莫养君子’嘛!李白没酒也就没了诗。”乾隆说着,一手端杯一手执扇,起身踱步,望着窗外灿烂秋色说道,“孔子说中庸之道为至德。这话真是愈嚼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一理,要努力去作,适得其中。比如圣祖爷在位六十一年,深仁厚泽,休养生息。他老人家晚年时,真到了以仁治化之境,民物恬熙。”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朝众人点点头。
这是极重要的话,所有的人都挺直了身子竖起耳朵静听。乾隆一笑,又道:“大行皇帝即位继统,见人心玩忽,诸事废弛,官吏不知奉公办事,小人不畏法度,因而痛加砭斥,整饬纲纪。不料下头蝇营狗偷之辈误以为圣心在于严厉,于是就顺这思路去铺他的宦途,凡事宁严不宽,宁紧不松,搜刮剔厘,谎报政绩邀宠。就说河南的田文镜,清理亏空弄得官场鸡飞狗跳。垦出的荒,连种子都收不回,硬打肿脸充胖子。河南饥民都涌到李卫那里讨饭了,这边还在呈报丰收祥瑞!我不是说田文镜一无是处,这人还算得上是个清官,但他确实是个酷吏,他的苛政,坏透了!”他的目光火花似的一闪,转瞬即熄。谁都知道雍正二年,乾隆到河南私访,回来向雍正回报田文镜苛察媚君”遭到雍正严斥的事。如今事过十一年,要翻案了。一怔间乾隆又道:“因此要取中庸,宽则济之以猛,猛则纠之从宽。如今下头情势,毛病在太猛。清理亏空,多少官员被逼投河上吊,发配充军,就如江宁织造曹家,跟着祖宗从龙入关,跟着圣祖保驾扈从,那是什么功劳情分?一声抄,抄得一文莫名,抄得灯干油尽,朕就想不通下头这些官怎么下得了手!”别的人听了倒没什么,李卫听了,身子一紧。查抄曹家,他就在南京任两江总督。张廷玉心里也是一缩,查抄旨意是他草拟的。
“朕不追究什么人,今日是论宽猛之道嘛。”乾隆莞尔一笑,“于今日形势而言;要想政通人和,创极盛之世,必须以宽纠猛。这和阿玛以猛纠宽的道理一样,都是刚柔并用阴阳相济,因时因地制宜。朕以皇祖之法为法,皇父之心为心。纵有小人造作非议,也在所不惜。”
这篇冗长的“宽猛之道”议论说完,大家都还在专心致志地沉思。张廷玉蹙眉沉思有顷,说道:“奴才在上书房办差三十多年了。两次丁艰都是夺情,只要不病,与圣祖、先帝算得是朝夕相伴。午夜扪心,凭天良说话,私心里常也有圣祖宽、世宗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想头。只我为臣子的,尽忠尽职而已。对主子的意旨,尽量往好处办,以为这就是贤能宰相。今儿皇上这番宏论,从孔孟仁恕之道发端,譬讲三朝政纲,虽只是三个字‘趋中庸’,却发聋振聩令人心目一开。皇上圣学,真到了登峰造极地步。”众人听了忙都随声附和,弘晓却素来与鄂尔泰交好,一边说:“衡臣老相说的是。”心里却想,这老家伙马屁拍得不动声色,真是炉火纯青了。李卫靴筒里装的是参劾山东巡抚岳濬草菅人命案,包庇属员刘康的折子,原想到张廷玉这里先下几句话,然后密折上陈,听了乾隆这话,只摸了摸靴子,装作什么事也没似地干咳了一声。
“原说到这里松快一下,没来由又论起治世之道。”乾隆道,“这茶愈凉愈香,不信你们尝尝。”说罢端起杯子一吸而尽,众人也都喝干了,真的甘冽清芳异常。乾隆起身说道:“咱们君臣一席快谈,现在已是申未时牌了,也好端茶送客了。”
张廷玉站起身来,陪着乾隆往外走,边走边说:“奴才今晚打算把皇上今儿这些旨意润色成章,明儿皇上过目,如无不可,就用廷寄发往各省,宣示天下学宫。眼下最要政务,是苗疆事务。昨日养心殿皇上的旨意剖析甚明,并不是苗人人多、火器厉害打败了官军,是官军将帅不和,钦差秉心不公离散了军心,自己没上阵就败了。所以锁拿张熙、哈元生、董芳等误国将帅十分妥当。不过只派钦差,奴才却有些顾忌,所以没有急于票拟办理。”乾隆踱步走着,一边听一边“嗯”。到此站住,问道:“撤一无能钦差,另委能员前去,你有甚么顾忌?”张廷玉一笑,说道:“张广泗这人奴才深知,志大才疏,心雄万夫,他已立了军令状克日扫平苗叛。主子在上头压个钦差,不但他不能放手办差,就是有个差池闪失,又是相互推诿。因此臣以为不另委钦差为佳。”说着才又徐徐走路。
“好。就是这样。”乾隆一边命侍卫们备马,一边说道;“今夜你既要办公务,索性再给你加一点。将从前因清理亏空被迫逼落职的官员列个名单出来,要逐个甄别。象杨名时,为修云南洱海,拉下亏空,被误拿下狱,已经三年了。还有史贻直,不但要释放,还要重用。你再想想还有谁,都开出来。不过朕说的‘宽’,并不是宽而无当,先帝清理亏空惩办墨吏的宗旨并没有错。失之于‘宽纵’就又不合中庸之道了。”说罢便上马,仍由弘晓、傅恒等人送到东华门入大内。这边李卫也辞归不提。
此时已渐近晚,天色不知何时阴下来了。劳乏了一天的乾隆,兴致仍然很好,进入大内,便下了乘舆。只令乘舆在后跟着,步行往诩坤宫见皇后。自雍正去世,他就和皇后富察什分居守丧,几乎没见过面,也实在是想她了。待过承乾宫时,天已擦黑,莽苍苍的暮色中细雨纷纷,宫人们正在上宫灯。乾隆走着,忽然一阵琴声随着凉风飘过来,似乎还有个女子和着琴声在吟唱。他极喜爱听这琴声,便在倒厦门前徘徊静听。却见养心殿小太监秦媚媚沿永巷逶迄过来,便问:“有甚么事么?”
“哦,是主子爷!”秦媚媚吓了一跳,忙打千儿请安,“方才主子娘娘叫人过来问主子回来了没有,恰好东华门那边传话,说主子已经进来。奴才是专来寻主子的。主子娘娘说等着万岁爷一道儿去给太后老佛爷请安呢。”乾隆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算是知道了,指着宫门问道:“这里头住的哪个宫妃?”秦媚媚答道:“是先帝跟前在书房侍候的锦霞,后来当了‘常在’的……主子忘了,前年——”话未说完,乾隆便摆手止住了他,又道,“你去传旨,叫后头乘舆撤了,叫高无庸去回皇后,请她先去慈宁宫,朕一会儿就去。”
听说是锦霞,乾隆心中一动。他怎么忘得了呢?前年冬雍正犯病,在书房静养,乾隆亲自在外问为雍正煎药,为看锦霞描针线花样走了神儿,药都要溢出来了,两个人都忙着去端药罐,又撞了个满怀——这事除了雍正,养心殿的人都当笑话儿讲。想起锦霞看自己时那份娇嗔神情,那份含情脉脉的样子,欲哂又罢欲罢不能……乾隆心头烘地一热,抬脚进了倒厦,却又止住了:“唉……天子……”他的目光暗淡下来,恰在此时西风扫雨飒然而来,又听琴声叮咚,锦霞低声吟唱:
乍见又天涯,离恨分愁一倍赊。生怕东风拦梦住,瞒他。侵
晓偷随燕到家。重忆小窗纱,宝幔沈沈玉篆斜。月又无聊人又
睡,寒些。门掩红梨一树花……乾隆再忍不住,转身疾步进了大院。乾隆循着琴音进入西偏殿,果见锦霞坐在灯前勾抹挑滑地抚琴。她那俊俏的瓜子脸,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丰满的上身随着纤指移动轻轻晃动着,灯下看美人令人神醉魂销。乾隆此时欲火蒸腾,便蹑手蹑脚地移步到她身后,猛地双手一抱,将她搂在怀里。
锦霞吓了一跳,起初摆着头向后看,但乾隆的头紧紧贴在她后背上,任是怎样转动脖颈总是瞧不见头脸,却一手捞住了乾隆的辫子,不禁大吃一惊,急挣身时,恰似铁箍般箍住,哪里挣得脱,口中低声严厉地说道:“你这个小侍卫!要作死么?再不滚,我一嗓子喊出来,看不剥了你皮!”乾隆一手伸到胸前,一手又要插到下身小衣,口中含糊道:“乖乖小宝贝,真是可人儿……”锦霞真的急了,反手便用指甲乱抓。乾隆急闪时,腮上已被抓出血痕,双手一松退到一边,抚着腮道:“你手好狠,抓着朕了。”
“皇上!”
锦霞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乾隆见她脸色苍自,没有一点血色,笑着上前抚慰道:“是朕没有说话,不怪你,看把你吓的——”刚又要动手动脚,便听外边雨地里高无庸在远处喊道:“那不是秦媚媚么?老佛爷叫皇上去呢!”秦媚媚答道:“皇上在这宫里,我这就进去。”
“就这样,朕去了。”乾隆大为扫兴,松开锦霞,恋恋不舍地走出了殿门,临出门时又回身笑道:“正应了那句词‘今番又不曾真个’——你等着好信儿!”乾隆见高无庸和秦媚媚兀自探头探脑往里看,气得他挥动巴掌每人一记耳光,说道:“嚎什么丧?!朕不省得去给母亲请安么?贼头贼脑的,成什么体统!”
待到乾隆冒着细雨赶到慈宁宫,皇后富察氏正跪在炕沿边给太后捶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见乾隆进来,满殿里宫女侍从一齐跪下了,皇后也缓缓下炕行蹲身礼。此时深秋,又下着雨,慈宁宫连熏笼都生了火,乾隆一进东暖阁便觉得热烘烘的,忙解了油衣给母亲行礼,陪笑道:“母亲安好?”
太后钮枯禄氏呵呵笑道:“皇帝快坐下,我正和皇后商量着还愿来着,寻你来,也为这事。我近来做了个梦,——怎么,瞧你脸色通红,怕是着了凉吧?”“儿子走着来,这屋里又热。”乾隆不自然地笑了笑,欠身道:“不知老佛爷作了甚么好梦?必是吉利的,说出来让儿子也欢喜欢喜。”太后吃着茶说道:“我梦见陪着大行皇帝去了清梵寺,进香的时候旁边恍惚有人说,‘你是个有福的,连前头老祖宗孝庄太皇太后也及不得。既然皈依我佛,不舍一点善财么?瞧这佛身的贴金都剥落了。’也不知怎的我就答话,说‘雍正爷就是佛门菩提。你怎么不求他?’那人说,‘他不成,就要你。’回头看时,那人不见了,雍正爷也不知哪去了!”太后说着,拭泪道,“老爷子是怎么的,一句话也没说,真狠心!”
“这梦是吉梦,”乾隆忙笑道,“《解梦书》上说‘凡遇大廊庙梦,皆吉’。孝庄老祖宗活到七十四,您必定活一百岁!至于给佛身贴金,我叫他们办就是。”太后叹道:“我打十五进宫跟了你们爱新觉罗氏,四十三年了。所有的大惊大险见了,所有的富贵也都享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知道你不信佛,所以越发得虔心为你祈福。既然你肯为佛装金,索性就连山门佛殿也都修了,送老爷子梓宫过清梵寺,见那庙字都旧了。难道非要等佛菩萨计较出来我们才施善么?”乾隆忙道:“这不是大事,母亲只管放心。修好清梵寺你去还愿,瞧那里不尽如意,儿子还是只管照办。”说着转身接茶,皇后失声惊呼道:“皇上,您腮边怎么了,一串儿血斑儿?”乾隆忙掩饰道:“今儿去了张廷玉家花园,勾藤枝划了一下,你怎么也这么大惊小怪的儿?”
“是怎么了?我瞧瞧。”太后挪动身子下炕来,戴上老花镜凑近看了看,摇头道:“断乎不是。象是被人抓了的样儿——别忙,这边也有一条血痕!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脸上已没了笑容,“这宫里还有这么犯上的东西么?”乾隆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太后、皇后面,真尴尬得不知所措,眼见再分辩只会越描越丑,急切中说道:“是锦霞无礼……”太后怔了一下,退着坐回原位,脸色已是变得铁青,半晌才道:“原来是她!必定因为没进太妃位子,纠缠皇上,皇上不答应,她就如此放泼——可是么?”
六 杨名时获释赴京师 张广泗奉旨定苗疆
乾隆此时真是进退两难,只好点头道:“是……”“这还了得!”太后顿时捶床大怒,顺手扯过一条束在大迎枕上的黄丝绦带扔给秦媚媚:“去,给锦霞拿去,就说我的话,她的事我都知道了!”乾隆急急说道:“母亲!您别生气,我不是——我是……您听我说——”“去,这事我说了算!”太后朝秦媚媚断喝一声,又吩咐众人,“你们都退出去!”
众人都退出去了,殿里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皇后,相对无言,只听大金自鸣钟不紧不慢地“咔咔”声。乾隆木着脸看皇后时,皇后别转脸看着蜡烛,似乎没什么表情。
“你甭解说了。”太后松弛地叹一口气,说道:“还用得着分解么,这种事大家子都有,你们兄弟都年轻,先帝跟前有儿个狐媚妖精,我要不堵住这个口儿,一句半句传出去,皇家脸面还要不要?何况你还在热孝中!别以为先帝崩驾的事我不知道,其实事已至此,想不开也得想开,说出去没半点好处。他那事不是也吃了女人的亏?再者说,你眼前皇后嫔妃一大堆,哪个不是美人胎子!你吃着碗里还要看着锅里,还要拉扯前头人?”乾隆红着脸低头称是。心里只盼她快点说完。偏是太后说得没完没了,从纣妲己直说到汉飞燕、唐玉环,一直说了一顿饭时辰,才道:“皇后带皇帝回宫去,我乏了。”
皇后陪着乾隆刚出慈宁宫大院垂花门,恰见秦媚媚回来缴懿旨,灯下脸白如雪。见了二人,秦媚媚胆怯地退到一边垂手让道。乾隆情知事情无可挽回,盯着秦媚媚直咽唾沫。皇后却道:“秦媚媚,差使……办好了?”
“回主子娘娘,办……办好了……”他看了一眼满脸阴云的乾隆,嗫嚅道,“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扯断了琴弦,点了三根香,就……”
“琴弦呢?”富察氏含泪说道:“拿来。”秦媚媚犹豫了一下,从袖口掏出一团丝弦,双手捧给富察氏。富察氏接过看了看,竟转手递给了乾隆,对秦媚媚道:“明儿到我宫里支点银子,好好发送。”
乾隆紧紧摸着那团琴弦,心象泡在沸水里般缩成一团,良久才道:“你进去,把慈宁宫侍候过康熙爷的内侍都传到这里来——不许惊动老佛爷!”见富察氏不解地望着秦媚媚的背影,乾隆说道:“你放心,我不是为这事。”
待了一小会儿,秦媚媚带着五六个太监出来,老的有六十来岁,年轻的也有三十岁左右,一齐在湿漉漉的雨地里给乾隆和皇后行礼。乾隆咽了一口气,问道:“老佛爷说修庙,这事你们知道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躬身,扯着公鸭嗓子道:“回万岁爷,这宫里侍候的都知道……”
“朕叫你们来只有一句话。”乾隆冷冷说道,“朕以康熙爷之法为法。你们都是侍候过康熙爷的,孝庄老佛爷也信佛,有过叫皇帝拿钱修庙的事么?”
“……”
“这事是你们的过错。”乾隆说道,“往后再遇这样事,你们得从旁劝谏老佛爷。就引康熙爷的成例,老佛爷必定肯听的——这次恕了你们,下不为例。”
皇后在旁说道:“老佛爷有什么想头,该办的自然还要办。皇上是孝子。你们不能撺掇着老佛爷兴这作那,好从中捞钱。我要知道了,必定要治你们的罪!”说着便和乾隆一齐上了乘舆。在乘舆里,乾隆问道:
“皇后,为什么不劝老佛爷收回处置锦霞的成命?”
“因为老佛爷处置得对。”
“唔,那为什么你又要把丝弦给朕?”
“你该留着做个心念。我不能当妒忌妇。”
“哦,为什么你又从体己里拿钱厚葬她呢?”
“因为我也是个女人。”
乾隆和皇后都没有再说话。这一夜,他们都失眠了。
杨名时在昆明府己被囚禁三年。这位昔年揭露张廷璐考场舞弊案的云贵总督,是因为疏通洱海壅塞,征集盐商银两被捕下狱的。杨名时由贵州巡抚升迁云贵总督,一上任便是淫雨连绵,接连几处报警,都因洱海大堤崩溃,淹没村庄,冲毁良田,死人不计其数。几次申报户部,当时,户部急着催缴各地官员亏空,向皇上报考绩,谁肯拨巨款来做这善事?遂下文叫云南“就地筹款,自行修复”。杨名时粗算一下,至少要二百万银子。而云贵两省无此财力。幸而云南产盐,便在盐商身上打主意,令云贵两省各要道设卡征银。偏是新任贵州巡抚朱纲是两江总督李卫一手提拔的,写信告知李卫,“杨名时在这里刮地皮征盐税”,李卫回信也说得痛快:“娘希匹,怪不得这边盐涨价。他既贪赃,你只管告他!”朱纲便扎扎实实写了奏折,告杨名时“妄兴土木、图侵帑项”,迫使守卡小吏无理盘剥过往行客。有理有据说得痛心疾首。杨名时平素对雍正改革赋税,官绅纳粮、清理亏空,设养廉银等作法无不反对,只由于他为政清廉,才没有惩处他。见了这奏章,雍正勃然大怒。当天便下旨,用六百里加紧发往云贵,命朱纲代为总督,并派户部侍郎黄炳星夜前往大理。黄炳是张廷玉门生,要为老师报一箭之仇。二钦差下车伊始,不由分说便将杨名时革职下狱,并不顾大清条律,私自动用火炼、油龙等极惨的刑具,要置杨名时于死地。
杨名时平素实在太清廉了,因为不收一分火耗,身居总督高位,有时穷得不能举炊,他连家眷都没带,只有一个本家侄儿里外照顾。这是云贵两省士绅百姓无人不知的事实。把家产抄了个底朝天,只寻得几件打了补丁的破内衣和两串青蚨。没法交差的两位钦差便把征来的盐规银算成贪赃。这一来激怒了两省人民。升堂刑讯那日,三万老百姓聚到总督衙门外,人情汹汹,连衙门里的戈什哈、衙役都一齐倒戈,大呼:“杨公受刑,还有什么天日?我们反了!”还是杨名时披枷带锁出来申斥,命百姓“不得有违王宪”才算解围。但这一来,朱、黄二人再也不敢动刑了。草草具本完结。雍正不知出于什么想头,定了杨名时绞刑,却连着三年没有勾决。
他作官时没人敢送东西,坐班房时人们便没了忌讳。有的替他向狱中上下打点,住了单间牢狱,又“因病”允许带侄儿进去侍候。不知姓名的人常常送来衣物:“狱卒哥哥留点,下余的给阿爷穿用”;天天都有人提着肉,“请照应阿爷”,丢下便走。因此,杨名时这个待死之囚比他当总督时还要阔绰。每年秋决时,多少人家求佛烧香,盼着“雍正爷眯一只眼”漏勾杨名时。杨名时在狱中还读书治学,时而还招来狱役讲学,闲时打打太极拳,院中游悠散步,养得红光满面。
接到上书房释放杨名时的廷寄文书,朱纲压了几天没有照办,还想上书乾隆“维持先帝原判”,接着不久又接到上谕“政尚宽大……朕主于宽”,邸报上还赫然载着“已令上书房行文滇省,释放杨名时”;朱纲再不敢迟滞,亲自坐了八人大轿径往狱中宣旨。一进狱门便见典狱带着一群狱役从一间小瓦房中出来,个个喝得脸红耳赤。朱纲翎顶辉煌地站在前门铁栅后,板着脸斥道:“不逢年不逢节,吃的什么酒?寻打么?”
“回制台话,呃——”典狱官打着酒呃说道:“方才大理府台水大人来访,说见了邸报,杨大人很快就要出去了。酒席是府台带来的。杨大人不肯吃,就赏了小的们——”朱纲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什么,径自跨进小屋。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的小房子,天棚墙壁都裱了桑皮纸,木栅小窗上糊着十分名贵的绿色的蝉翼纱。一张木榻占了半间房,油漆得起明发亮。榻上齐整叠着两床洗得泛白的青布被子,贴墙还放有一溜矮书架。架上的书籍已经搬空了,小木案上摆着瓦砚纸笔等物件。杨名时的侄儿杨风儿满头热汗跪在榻上捆扎着书籍。杨名时似乎心情沉重地坐在榻下一张条凳上出神。见朱纲进来,款款起身,淡淡说道:“朱公别来无恙?”将手一让,请朱纲坐在对面。
“杨公,”朱纲见杨名时一脸坦然之色,慌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一边坐一边微笑道,“让你吃苦了。不过瞧上去气色还好。身子骨儿似乎比先前还要结实些。”杨名时笑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么——我想大人今儿来,不单是说这些的吧。”朱纲笑道:“我是来给大人道贺的。当今圣上以宽仁为政,已有廷寄,令兄弟前来释杨公出狱,即刻进京。杨公蒙冤三年,如今重见天日,飞黄有望。真令人喜不自胜!”说着便大声吩咐外边:“去给杨老爷备轿!——往日兄弟奉命行事,多有开罪之处,黄侍郎——也太,唉……这儿不是说话处,且到衙门盘桓几日,兄弟为杨公压惊送行,一切慢慢细谈。”
杨名时沉默良久,说道:“朱公,你还是对名时知之不深。我是直率人,有甚么说甚么。办我的案子,你是存了私意的。但天下不存私意者能有几人?都计较起来还成?过去的事过去就罢。你若真的心中不安,请听我一言,三月开春,加紧把洱海的壅塞治治。至于我,绝不愿再‘飞黄’了,进京也就为了谢恩,求皇上允我回籍常伴梅花。”朱纲怀着一肚子鬼胎,怕杨名时到京告刁状,听杨名时的意思,只要肯疏浚洱海就可原谅,顿时喜上眉梢,说道:“兄真乃大男子真丈夫!不过兄弟已经风闻,皇上有意命兄为礼部尚书,恐怕兄难冉遂心——请,这里说话不方便,到敝衙门,我置酒备肴,我们作一夕快谈。”杨名时却道:“朱公请谅,我素来不吃宴请,更不受馈赠。这一路进京既是奉旨,概由驿站照常规供饭即可。你安心,治好洱海,到京我还要设薄酒款待。”说着已是含笑起身。朱纲又是惭愧又是感激,还带着一丝莫名的妒忌,起身恭恭敬敬辞了出去。
那群狱卒待朱纲出去,早就一窝蜂拥进来,道贺的,请安的,说吉利话的,一齐众垦捧月似的准备送杨名时上路。典狱官见他神情呆呆的,便问:“杨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的么?”杨名时笑道:“我无牵无挂,也无事吩咐。在这里读书三年,倒养好了身体,也没什么可谢你们。我是在想:这么小的屋子,你们怎么把这个大木塌弄进去的?”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此刻狱外已经围满了人,鞭炮噼哩啪啦响成了一片。见杨名时袍袖萧然从容走出,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几个跪在跟前的都是穷人,昔年在杨名时任上曾打赢了官司的,仰着脸,哽咽着道:“阿爷,您要走了,谁照管我们云南人呢?”
“都起来……起来……你们不要这样……”杨名时自号“无泪文人”,见人们仰首瞩目,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心中“轰”地一阵酸热,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自己积郁了三年的悲苦愁仿佛都融化在这泪水里,遂拭泪勉强抚慰道:“名时何德何能,受父老如此爱戴!方才朱制台来,不才已将民意转告于他,朱制台已答应根治洱海。当今皇上圣明,大家回去好好营生,不要负了名时一片殷殷厚望……”说着移步,此时送行人已有数千之众。前面的人牵着手挤着为他让出一道胡同。杨名时走在前面,杨风儿挑着书籍跟在后面,才挤出人群,街旁屋檐下闪出一个人来,冲着杨名时扑身拜倒,说道:“求老爷照应小人!”杨名时看时,精瘦矮小,浓眉大眼,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穿一件土布靛青截衫,脚下一双“踢死牛”双梁布鞋,望自己只管磕头。杨名时却不认得,便看杨风儿。
杨风儿笑道:“他叫小路子。山东德州人,他们那遭了灾。他有个表姐夫就是咱们住的狱里的牢头。叔叔坐班房时,是他在外头专为您采办东西的。”杨名时笑道:“如此说来,我还是受了你的惠的。只是我如今这样,怎么照应你?你又要我怎么照应呢?”
这个小路子就是被贺露滢“阴魂”吓得连夜逃走的那个申家客栈的小伙计。他从贺露滢家逃出,再也不敢在浙江耽搁,便赶回德州。刚进村便被一个本家叔叔看见,一把就拉到坟场里,说道:“这里刘府台已经升了监察道,前头审一个盗案,已经攀出了你们那个申老板。店里人死的死逃的逃,连你娘都躲得不知去向!你好大胆子,还敢回来!快点远走高飞吧!”小路子当时吓愣了,半晌才醒过神。这是刘康心存鬼胎,借刀杀人灭口。那本家叔叔也不让他回村,取了一串钱送他上路:“我家康康在广里贩绸缎,你去投奔他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但当小路子餐风宿露乞讨到广州,他的康哥却下南洋贸易去了。情急之下想起有个表姐嫁在云南大理,便又投奔到这里。不凑巧的是表姐三年前就得痨病死了,表姐夫又续了弦。幸好表姐夫心肠还好。城里富户约定轮流作东照应杨名时,得有个人在外头采办,就临时安置了他。杨名时出狱后,这个差使自然也就没了。小路子想想自己前途茫茫,大哭一场,又想杨老爷是好人,求求他敢怕还有个机缘,这才奔来哀恳的。听杨名时这样问,小路子知道有门儿,哭着诉了自己的苦情,哀求道:“只请考爷收留我,我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也吃得。爷要什么时候瞧我不地道,听任爷发落!”
“我只能暂时收留你。”杨名时听他苦情,不禁恻然心动,说道:“当年我入京应试作官,奉母亲严命,不要长随仆人跟从左右。但你的情形也实在可怜。这样,我先带你进京,给你寻碗饭吃——你可认得字?”小路子忙道:“老爷这么善心收留,必定公侯万代,官运亨通!小的念过三年私塾,记账、抄个名册子也还干得了……”
就这样,小路子便跟了杨名时上路。杨名时因为尚未复职,从云南到贵州这一路都是驿站传送,按规矩,只供杨名时一人骑马。杨名时律己极严,不肯多要驿马,这一匹马,也只用来驮书,和风儿、小路子步行赶路。但这一来未免就慢了,赶到贵阳时已是乾隆元年二月二+一,在路上走了半月。当晚一行三人在三元宫后驿站验票投宿,刚刚吃过夜饭,驿丞便急急赶到杨名时住的西厢房,一进门便问:“哪位是杨大人?”杨风儿、小路子正在洗脚,见他如此冒失,都是一愣。
“我是。”杨名时正拿着一本《资治通鉴》在灯下浏览。放下书问道:“你有什么事?”那驿丞“叭”地打了个千儿,说道:“岳军门来,有旨意给杨大人!”杨名时身上一震,说道:“快请!是岳东美将军么?”说着,已见一个五短身材,黑红脸膛的官员健步进来,正是当年在西疆与年羹尧大将军会兵平定叛乱的岳钟麒到了。
岳钟腆穿着八蟒五爪袍子,簇新的仙鹤补服起明发亮,珊瑚顶子后还翠森森插着一枝孔雀花翎,虽已年过花甲,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一派纠纠武将气概。岳钟麒大踏步走进门来,扫视一眼屋里,见杨名时行装如此简陋,眉头一皱,声如洪钟般说道:“钟麒奉诏宣旨,杨名时跪听!”风儿早一把扯了呆头呆脑傻看的小路子回避出去。
“罪臣杨名时恭请圣安!”
“圣躬安!”岳钟麒待杨名时三跪九叩毕,打开圣旨,朗声读道:“今着杨名时加礼部尚书衔兼国子监祭酒,为朕朝夕训导皇子。卿当勉之!”
“臣……谢恩!”
岳钟麒宣完旨,双手扶起杨名时,说道:“朱公,没见你时,我想还不知怎么憔悴呢,看来比上次见面倒壮实多了!果真是个爽达人。”杨名时微笑道:“谈何‘爽达’?恬淡耳。我想进京引罪请休,旨意倒先来了。见皇上我该怎么说呢?”岳钟麒道:“松公,皇上锐意图新,刚赦你出狱,又晋你为东宫洗马,太子师傅。这样的洪恩,你怎么可以辜负呢?”
“东美公,”杨名时问道:“你是四川将军,怎么到贵阳来了,特地为传旨么?”岳钟麒道:“我是来传旨的。不过不单是给你。我刚从制台衙门过来,这里苗民造反,已经波及半省。原来的钦差张熙、总兵官董芳、哈元生都被撤了差。这里的兵多是我在青海带过的,这么大的人事变更,皇上怕下头不服,滋生事端,特命我来宣旨办理。皇上说,杨名时没有职分,怕路上过于劳顿,赐给一个官衔就能坐八人轿回京了。”杨名时万没想到新君乾隆对自己如此体贴入微,心中一阵感动,叹息一声低下了头。半晌才说道:“怪不得一进贵阳就觉得不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到处是兵营,原来朝廷将在这里兴大军征讨苗变!这里的军务谁来主持,想必也是东美公了?”岳钟麒笑道:“我只是宣旨。总理苗疆事务的大臣是张广泗。他原是我的部下,如今连我也要听他节制了。我是主张招抚的。皇上的意思要先清剿,所以用了张广泗。”
张广泗,杨名时是认识的,很能打仗,是岳钟麒军里有名的悍将,杨名时从狱中刚出来,无法判断剿与抚孰优孰劣,也就缄默不语。岳钟麒知道他的脾性,起身刚要告辞。便听外头一阵马蹄声响。一个戈什哈高声叫喊:“总理苗疆事务大臣张广泗到!”杨名时怔了一下,问道:“这人怎么这么个作派?上次我见他时,并不这么张狂“呀!”岳钟麒一笑道:“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话未说完,院中便听马靴踩在石板上咚咚作响。张广泗已经昂然进屋。
这是个四十刚出头的中年人,白皙的面孔略显长点,一双眉毛笔直挑起,透着一股杀气,嘴角微微翘起,仿佛随时都在向人表示自己的轻蔑。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双手抱拳一拱,说道:“松公别来无恙?——东美公,已经传过旨了吧?”岳钟麒笑着点点头,杨名时边起身,边将手一让,淡淡说道:“大人请坐。”
“请松公务必鉴谅,我只能稍坐片刻。”张广泗双手按膝端坐,
“今夜回去还要安排进剿事宜。”杨名时温和地盯着这位将军,微笑道:“将军气概不凡。这一次定要将苗寨犁庭扫穴,一鼓荡尽了。”你出兵的方略,可否见告一下呢?”张广泗笑着看了一眼岳钟麒,说道:“杨大人乃是读书人,军务上的事怎么说得清!其实东美对我有些误会。我还是要抚的。只对那叛变朝廷的,我才狠打猛剿的,我一定要擒到那个假苗王!”
岳钟麒道:“你是主将,我一定听令。分兵三路攻上九股、下九。股和清江下寨的方略是可行的。”张广泗道:“老军门这话对,我统率六省官兵,要不能一战而胜,也只有自尽以谢朝廷了。”说罢便起身,又道:“知道松公清寒,此去北京千山万水,也不可过于自苦,特送来三百两银子供途程中使用——不知你何日动身?我来送行。”岳钟麒也站起身道:“松公,我也该辞了,这就回成都部署军务。你从那里路过,总归还要见面的。”
“我是书生不懂军务。但我懂政治。”杨名时也站起身来:“千言万语归总一言,将军不可杀人太滥。将来兵事完了,地方官不好安抚百姓——至于程仪,你是知道名时的,断然不敢领受,承情了。”
张广泗笑道:“贵州是军事区。一切我说了算——来,把银子取来!”说罢和岳钟麒联袂而去。杨名时待他们去后,叫过驿丞,说道:“这银子明日你送还张军门——哦,你不要怕他责罚。我走以前写一封信,你连信一并给他就是。”
七 杨太保奉诏主东宫 傅六爷风雅会名士
杨名时赶到北京时已是三月下旬。一进房山县境,他便不肯再坐八人大轿。只叫驿站备一乘四人抬竹丝凉轿,三匹走骡,一匹驮行李,两匹让风儿和小路子骑着。飘飘逸逸走了一天,下晚住到潞河驿,胡乱歇息一夜。第二日鸡叫二遍便赶进内城,在西华门递牌子请见。不一时高无庸一路小跑出来,气喘吁吁道:“哪位是杨名时?皇上叫进!”杨名时来到养心殿天井,一眼看见乾隆皇帝立在殿门口候着自己。杨名时浑身一颤,向前疾趋几步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杨名时恭叩皇上金安,皇上万岁,万万岁!”
乾隆见他行礼,徐步下阶,亲手挽起杨名时说道:“一路辛苦了。不过气色还好。怎么瞧着眼圈发暗,没有睡好吧?”说着便进殿,命人“给杨名时上茶,赐坐!”杨名时斜签着身子坐了,说道:“臣犬马之躯何足圣上如此挂怀!这几日愈是走近京师,愈是失眠难寐。先帝爷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先帝爷年未花甲,毕竟去得太早了。尤令臣心不安的,先帝爷直到驾崩,对臣仍是心存遗憾……”说着,嗓音便有些嘶哑哽咽。乾隆心里颇为感伤。说道:“先帝梓宫在雍和宫,明儿给你旨意去谒灵,有什么委屈尽可灵前一恸而倾。”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岂敢生委屈怨望心?”杨名时颤着声气道:“臣是自叹命薄,不能自白于先帝爷罢了。”乾隆见他神伤,也不禁黯然,许久才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其实先帝也并不相信朱纲、黄炳的话。几次勾决人犯,一到你的名字就放笔,绕室徘徊,喃喃说:“此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再看看,再等等……”他话没说完,杨名时再也抑制不住,掩面而泣,泪水从指缝里涌了出来,只为不能君前失礼,不能放声,只是全身抽搐……半晌方抹泪道:“臣失仪了……其实先帝有这句话,臣很知足的了……”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忙又拭了。
乾隆待杨名时平静下来,说道:“朕深知你的人品学问。朕不以为先帝作的不对,当时就是那么个情势嘛。下头有些酷吏错会了先帝的意图,一味以苛察挑剔为事,媚上取宠。所以朕才下诏明谕‘政尚宽大’。想你必是读过了。”“臣在昆明已经拜读了。”杨名时恢复了平静说道:“邸报上说,孙嘉淦、孙国你都放出来,皇上圣鉴烛照,处置得极明!就臣自己而言,这些日子反省很多。比如先皇当初实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清查亏空,都是行之有效的良政。臣愚昧,对士民一体纳粮这些政令一直心存偏见。以为先帝轻视读书人。这就是罪。先帝惩处并不过分。”乾隆含笑听着,说道:“看来杨松公对‘养廉银’还有成见?”
“不敢说成见。”杨名时欠身答道,“将火耗银子归公,发给官员养廉银,确实堵了官员明目张胆侵吞赋税的路。但也有三条弊病,求皇上留意。”
“唔?”
杨名时仰脸看着乾隆,说道:“耗银既然归公,官员无利可图,犯不着征收火耗,得罪人,遂滋生懈怠公务的心。”
“嗯”
“官有清官赃官,缺有肥缺苦缺,”杨名时又道,“火耗归公,那些清官能吏,因手中没有钱转圜,有些事该干的,干不了。再说那些赃官,肥缺争着补,苦缺躲着让。拿了养廉银,这些赃官也未必就不贪墨。”
“嗯。”
“更可虑的是,各省自己掌握火耗银。官员们谁肯替朝廷省钱?必定重设机构,人浮干事——反正从火耗银里抽取就是。如今江南省一个藩司衙门就要养活三四百书吏、师爷、采办……名目愈来愈多。衙务愈来愈繁,就是这个缘故。皇上,康熙朝的藩司衙门各种文职人员,有几个超过一百人的?如此下去,朝廷实益得的不多,百姓头上却多了不少不是官的官!”
乾隆听得很仔细,还不时点点头,但对这些意见却不甚重视。他召杨名时来京,并不要他办理政务,是要为儿子们选师傅,人品学识器量是最要紧的,政见倒在其次。沉吟着说道:“你的这个条陈有可取处,可以写出来,朕令上书房会议一下。但凡兴一利,必生一弊,也不可偏执,以为既生弊又何必兴利。权衡得好即谓之‘能’。嗯……你虽是礼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其实不必到差。眼下就要开恩科,由你主持顺天府贡试,好生为朕选拔几个有真才实学的。恩科差使完了,进毓庆宫讲学,朕要择吉日叫阿哥们行拜师礼。”正说着,高无庸进来,禀道,“孙嘉淦和孙国玺、王士俊递牌子,昨儿皇上吩咐,随到随见,奴才已经引他们到垂花门外了。”
“臣告退了。”杨名时起身打个千儿,又肃然一躬,说道:“臣既奉学差,明儿就去礼部。”乾隆也站起身,说道:“道乏罢。礼部那边朕自然有旨意,嗯,还有一件事,孙嘉淦要出任副都御史署理直隶总督衙门。这次主考是你,副主考是鄂善。你们回头见见面,如外面对人事有什么议论,随时奏朕知道。”杨名时答应着,又问:“李卫要出缺了?”乾隆转脸看了看杨名时,说道:“李卫虽不读书,聪明得之天性,冶盗是个好手。李卫并不贪墨。你是志诚君子,理学大儒,不要再计较昔日的事了。且李卫身子多病,眼见过一日少一日,朕命他挂刑部尚书衔,随朕办些杂差……”乾隆边走边谈,送杨名时到殿外檐下,说道:“叫孙嘉淦、孙国玺进来吧。”
永巷向南,刚出乾清门外天街,便见张廷玉从上书房送一个官员出来,细看时却认得,是现任兵部满人侍郎兼署步军统领。杨名时是张廷玉的门生,忙停住了脚,一个长揖说道:“老师安好!”
“是名时嘛!”张廷玉一笑,说道:“见过主子了?好嘛,要入青宫为王者师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他话未说完,见两人都笑了,便问:“你们认识?”
鄂善是个十分稳重的人,长狐脸上留着半尺长的胡子,端庄的五官看去很匀称,嘴角似乎时时带着微笑,听张廷玉问,点头道:“十五年前就认识了。张相的得意高足嘛!那时我还在内务府当差。后来到吏部考功司,名时出任贵州巡抚,还是我的建议呢!”杨名时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其实雍正元年他任副主考主顺天府贡试,正是鄂善举荐。为此掀起泼天大案,不但张廷玉的堂弟张廷璐被腰斩,此案牵连甚广,连乾隆的亲哥哥弘时也因此裹进党争,被雍正下旨赐死。往日这些恩恩怨怨与张廷玉多少都有瓜葛。鄂善不是笨人,自然要回避了这事。便道:“中堂没别的事,我就告退了。”
“就按方才说的。”张廷玉又叮嘱道:“虽说李卫跟着办差,步军统领衙门也不可掉以轻心。这上头出了漏子,任谁也吃罪不起。”鄂善道:“卑职晓得,一定十二分经心。”说罢也不再和杨名时招呼,含笑一点头去了。张廷玉这才转脸笑谓杨名时:“屋里谈。”二人便厮跟着进了军机处。
军机处只有三间房,座落在永巷南口西侧,熙朝时是侍卫们歇息的地方;雍正朝西疆用兵,军事旁午羽书如雪,便在这里建了军机处,专门处置军务。军机大臣都是由原来的上书房行走大臣兼任。皇帝又多在养心殿召见,比上书房既近又便当,因而兼着军机大臣的上书房大臣也在这边处置政务。久而久之,这边军机处渐成机枢核心,上书房倒是形同虚设了。杨名时跟着张廷玉进来,只见东边一个大炕,地下四周都是镶了铜叶的大柜,炕上条几上、柜顶堆得高高的都是文卷,一个个标着黄签,一进门满屋都是墨香,丝毫没有奢华气象,只有靠门口放的那座金色自鸣钟,算是唯一的贵重器物。
“宰相也不过如此,是吧。”张廷玉似乎不胜感慨!一边请杨名时坐了,一边说道:“我自康熙四十六年入上书房,快三十年了。”杨名时在椅上欠身,说道:“老师事君以忠,事事以慎。自开国以来恩礼之荣,是全始全终的!”张廷玉叹道:“全始还算中肯,全终还要往后看,我历事三朝,一代权相如明珠、索额图、高士奇我都见过的,‘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坍了’。我如今大名之下,责备恒多,勋业已成,晚节弥重。真的想急流勇退呢!”
杨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廷玉,他有点不明白,特地叫进自己来,就为说这些话?思量着,说道:“老师既然虑到了,也就无甚干系。”
“我叫你来不为说这些道理。”张廷玉拈须沉吟,语气十分恳切。“大官作的时日太久了,有些骑虎难下,张家一门在朝作官的已有七十多个。大到一二品、小至八九品都有。这么多人,难免鱼龙混杂。谁出点事,很容易就牵到我这里——我说的是,廷璐的事,我不但不存忌恨,反思之我还感激你——”
“中堂——”“你听我说。”张廷玉道:“我,这不是矫情,廷璐的死虽是罪有应得,我几时想起心里就针扎样疼,这是人情。从天理上说,你并没有错,我也觉得应立这么个榜样给张家人看,对张家还是有好处的。杨名时叹一口气,说道:“中堂度量宽宏,虑事以道,令人感激佩服,学生领教了。”张廷玉温和地看着杨名时,说道:“我的门生遍布天下、可能执重器的不多。你如今要入宫侍候阿哥了。走的和我年轻时一样的路。这个差使办好,前程不可限量。但这个差使轻不得重不得,皇族里头也有不成器的。这个师傅不好当。当年廷璐就吃亏,他靠上了弘时,以为有恃无恐,结果他血刃于刀下,冰杨名时听得目光炯炯,良久,说道:“师相说的,我都铭记在心,与阿哥们我谨以道义交,执中而不偏,循情而导之以理。我决不有负于您这样谆谆教诲。”
“就是这些话。”张廷玉笑道:“你这些年读书办差历事,未必没有这点见识,我只是白嘱咐几句。”说着便起身。杨名时忙也起身,张廷玉一边送他出来,口里说道:“皇上叫我在京给你安排一处宅子。太奢华太大的谅你也不要,东华门外有一处四合院,原是曹寅的产业。抄家归公了的,已奏明皇上赏了你。你就搬去吧——离毓庆宫也近些儿——下人够使不够?入闲看卷子,总要几个帮手,要不要我挑几个老成点的跟进去?”杨名时笑道:“十八房试官还看不过来么?我只看落卷和前三十名。——说到这里,我还想向师相荐个人——”遂把小路子的情形说了,“如今他走投无路,我留他又违了母训。不拘哪里,师相给他派个吃饭的差事,也算我救人救到底了。”张廷玉道:“他既然通一点文墨,就叫他在军机章京房里做杂役吧。”说着送杨名时出来,吩咐守在门口的小苏拉太监:“叫山西粮道何啸松,河南粮道易永顺,济南粮道刘康进来。”恰好转脸见傅恒过来,便问:“六爷,去见皇上了么?”
傅恒看着竖在军机处门前的“文武百官并诸王公不得擅入”的大铁牌,含笑说道:“没有见皇上。主子娘娘前些日子叫买书,刚刚送进去,出来又碰上内务府的阿桂,扯住我下了一盘棋。阿桂想以恩荫贡生应这一科的殿试。他不晓得规矩。那不是杨名时么?我问问他去。”张廷玉笑道:“满洲旗人,做副标统了,还要到文场取功名?你也不用去寻杨名时,问我好了。叫他在旗里备个案,交上书房用印,殿试时奏明就是了。”傅恒笑着说了句“承指教”便出了隆宗门。
钱度自河南到济南,毫不费事便进了李卫幕府,原想死心踏地到北京直隶总督衙门好生作为一番的。不料连衙门口朝哪开都没见便另生枝节,先说叫李卫去古北口阅军,接着又有旨意,撤去李卫总督改任兵部尚书。当大司马自然来了兴头,但上任的票拟却又迟迟不下。眼见四面八方的孝廉纷纷入京,车水马龙。富的高车驷马,仆从如云,穷的布衣青衫,子然一身。或顾盼自雄,或犹疑徘徊,满街熙熙攘攘。各家旅店住的都是来跳龙门的各地举人。夜里从街上走过,各处灯火繁星闪烁。会文的、吟酒作诗的、朗诵墨卷的应有尽有。钱度年不过四十,多年不曾文战,见这情景,撩拨得雄心陡起,便向李卫透出口风,想进场试试。这种好事任谁断没有阻止的道理。李卫便取一百六十两银子赠他,“既然考试,住我这里就不方便。你只管去夺关斩将,升发了也是我的彩头。万一不如意,还回我这里就是。”钱度有了银子又没有后顾之忧,越发来了兴头,在前门租了小小一间房子,白天揣摩墨卷,一篇篇起承转合地试笔。夜里便出去会文,几天之后便结识不少文友。
这天下午,钱度刚午睡起来,睡眼惺松地在面盆里洗了一把脸,定住神刚要翻开墨卷,便听外头有人喊自己。钱度隔门向院里看时,是在大廊庙文馆认识的几个朋友,一个叫纪购,一个叫何之,一个叫庄友恭,还有一个是内务府的,却是旗人,叫阿桂,带着几个家人说说笑笑进来。一进门何之便笑道:“这满院石榴殷红碧绿,真是可人意啊!喷鼻儿香!”庄友恭便笑着看钱度草拟的文章,说道:“老夫子揣摩又有新得。杨大人是理学大宗,最不爱词藻铺陈,文章要立意新颖,因理而人情,才能入他老人家慧眼。孙主考要的是文理清晰,厚实有力。”阿桂在这群人中是最年轻的,并不参加贡试, 便和纪昀凑近了看,阿桂笑道:“文贵理平气清。这文章,只觉得强拗倔直了些。晓岚兄以为如何?”
“石榴花。”纪昀连连赞叹,“一字一个中口,字字赛珠玑!”钱度忙道:“这哪里敢当!”阿桂笑道:“纪晓岚是河间才子,你可不要中他的花言巧语。‘石榴花’说是中看不中吃,‘一个中口’是说‘不中口’字字赛猪鸡——也亏得他才思敏捷。”
阿桂这么一解说,众人立时哄然大笑。纪昀道:“小小年龄,还是个旗人,能有这样玲珑心肝,真不含糊——告诉你们,文章憎命,你越揣摩越是个不成、糊涂文章狗屁乱圈,有的什么定规?有这功夫,趁良宵吃酒耍子才是正经。”何之也道:“我们一道来是邀钱老夫子去关帝庙大廊前吃酒的。”钱度笑道:“扰了你们几次,哪里是来‘邀’我,竟直说是讨帐罢了。走,该我请客!”
于是众人便出了店。其实关帝庙就在隔壁,离此向南仅一箭之地。这是北京香火最盛的庙,各家酒楼店肆煎炒烹炸油烟缭绕,花香、酒香、肉香、水果香搅在一起,也说不清是什么香,五个人在人群中挤了半天,才选了一个叫“高晋老酒家”的店铺进来。那伙计肩搭毛巾正给客人端菜,热得满头是汗,见他们进来,高唱一声:“五魁,老客来高晋家了!——楼上雅座请!”
“这一嗓子叫得特别。”庄友恭不禁一笑,“真吉利到头了!”说罢五人拾级而上,临街处择了个大间,也不安席,都散坐了。各人点菜下来,共合六两三钱银子。这边钱度付帐,茶博士沏上茶来,已是流水般端上菜来。
“闷坐吃酒总无意趣。”那何之十分爽快,挽手捋袖为众人斟酒,笑道:“何不行起令来?”纪昀笑道:“说起行令,还有个笑话呢。陈留刘际明为济南知府,下面一个姓高的县令,是个很有才气的人,两个人相处得好,见面也不行堂属礼节。偏那同知却和姓高的合不来,每次见面,定要那姓高的行庭参礼,两个人就存了芥蒂。一次吃酒,同知举一令,说‘左手如同绢绫纱,右手如同官宦家。若不是这官宦家,如何用得这许多绢绫纱?’那姓高的便接令:‘左手如同姨妹姑,头上如同大丈夫。若不是这大丈夫,如何弄得你许多姨妹姑?’这同知勃然大怒,刚骂了声‘畜生’,高县令又续出令来,‘左手如同糠糨粝,头上如同尿屎屁。如若不吃这些糠批粝。如何放出许多尿屎屁?,一顿酒席打得稀烂,各自扬长而去……”
他没有说完,众人都已捧腹大笑。庄友恭便起句:
天上一片云,落下雪纷纷,一半儿送梅花,一半儿盖松林,
还有剩余零星霜,送与桃花春。说罢举杯一呷,众人陪饮一杯。何之接令道:
天上一声雷,落下雨淋淋,一半儿打巴蕉,一半儿洒溪林,
还有剩余零星雨,送与归乡断魂人。钱度接口吟诵道:
天上一阵风,落下三酒壅——“不通不通,”阿桂、何之都叫道:“哪有这样的事?罚酒!”庄友恭却道:“你们山左人有什么见识?我们那里刮台风,庙里那三千斤的大钟还被吹出几百里呢!要是掀翻了酒铺子,落下三壅酒什么稀罕?”于是罚了阿、何两人的乱令酒。纪昀笑道:“我也为此风浮一大白!”于是钱度接着道:
“一壅送李白,一壅送诗圣,还有半壅杜康酒,送与陶渊明!”
“这才两壅半,那半壅呢?”庄友恭问道:
“留给庄友恭!——你那么向着他,自然要贿赂贿赂。”纪昀说着,又道,“要如此说,我也有了。”遂念道:
天上风一阵,落下五万金——钱庄子给龙卷风卷了——
忙将三万来营运,一万金买田置产,五千金捐个前程。还剩五
千金,遨游四海,遍处访佳人!
众人听了不禁大声喝彩:“这银子使的是地方儿!”阿桂手舞足蹈,笑说:“实在这才得趣,把庄友恭的比下去了!”还得往下说,楼下上来了三位客人,最显眼的是傅恒。众人都知道他身份高贵,忙站起身来让座。说道:“傅六爷来了!‘快入席,这里正说酒令呢!”傅恒举手投足间渊亭岳峙果然气度不凡。
“今儿钱度老夫子作东,吃酒作乐。”阿桂一一介绍了席面上人,又返身道:“这是我们主子——内务府旗务总管傅永傅六爷。这是先头齐格老军门的族孙公子勒敏勒三爷一一这位是?”傅恒颔首一笑,说道:“他刚从南京来,你自然不认得。这是先头江宁织造曹楝亭老先生的孙公子,曹雪芹。”
“不敢,曹沾。”曹雪芹向众人躬身为礼,从容说道,“仰仗诸位朋友关照。”
众人仔细打量这三个人,傅恒华贵沉稳,儒雅倜傥;勒敏英气逼人,却衣衫不整;只这曹雪芹另具一格,穿一件月白府绸夹袍,已经磨得布纹疏稀,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足下一双半旧千层底布鞋,雪白的袜子上还补了个补丁。广颚方面,一双不大的眼珠黑漆漆的,仿佛始终带着微笑,只是在盯着人看时,才带出一丝深沉的忧郁,偶一转盼间,又似乎在傲视周围的一切,他的气质立刻吸引了所有的人。
“我说过嘛,有你就显不出我了。”傅恒笑谓曹雪芹,“来,咱们也凑进来算一份子!”他取出两锭大银轻轻放在桌上:“立起擂台来,胜者前两名取去!”
八 行酒令曹雪芹展才 念旧情乾隆帝夜访
众人看那银子,是两个头号直隶京锭,蜂窝细边上带着银霜,每个足有二十两,青莹莹的,在夕阳照射下放着诱人的异彩。傅恒出手这么阔绰,众人立时又把目光射向他。“既有了彩头,就要立起规矩来。”钱度一心要夺魁,盯了一眼银子,正容说道,“就请阿桂监场。乱令者,错令者以筹计数,谁说的最好,由大家公评,如何?”庄友恭笑道:“老夫子不愧姓钱。眼睛出火了。我不来争这银子,还是我来监场。阿桂你们几个一决高低吧。我和傅六爷观战。上首人随举四书中的一句话,下首人接上一个古人名,要合着四书的意思。”遂起句道:
“孟子见梁惠王。”
挨身的钱度立刻应声答道:“魏征!”紧接着何之又道:“载戮干戈!”曹雪芹夹一口菜,将一杯酒倾底而尽,恬然说道:“载戮干戈是——‘毕战’。”勒敏笑着道:“五谷不生。”纪陶吃一口酒,笑道:“出得好——田光。”阿桂亢声道:“可使治其赋也。”
“——许由。”钱度大声回答,“啯”地饮尽一杯酒,出句道:“寡人好勇——”
何之一挺身接道:“好!——王猛。”曹雪芹道:“还是出句容易——秦伯可谓至德矣!”
“予让!”勒敏伸着脖子应声道。纪昀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阿桂瞪着眼想了想,说道:“杨雄!”庄友恭道:“这个令出得好,答得也好——牛山之木尝美矣。”钱度一拍桌子道:“那自然是‘石秀’!”
众人立时哗然而笑,庄友恭对钱度道:“老夫子你错了。拼命三郎石秀是《水浒》里的,不是正史里的古人名。”钱度怔了一下,说道:“阿桂说‘杨雄’不也是水浒人物?你这监场的要执法公平!”
“庄先生说的不错。”傅恒笑道:“阿桂的杨雄是王莽新朝杨雄。这杨雄不是那《水浒》中的杨雄。他手中没得霜毫锋!”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钱度倾了一大觥自饮了,说道:“今儿不在吃这一遭酒。现在重出一令,我作擂主。谁打下我来,谁作新擂主。吾侪鸣鼓而击之,可否?”傅恒问道:“敢问是甚么题目,说得这么郑重其事?”钱度笑道:“以诗为联。”
话刚出口,众人无不大笑。傅恒笑道:“在场的哪个不是饱学之士,以诗为联对到几时才能分出胜负?这法子不成。”钱度指着银子说道:“寡人有疾,真的想赢这彩!这诗上下联不但要对得工整——还要分咏一物或一事。”
“难难难!”阿桂挠着腮说道,“出联还能敷衍,对联实在太费工夫了。”庄友恭也是连连摇头,钱度得意地一笑,说道:“一人不成,群战也可,只是我为擂主罢了。或为我出上联,我对下联也可。”阿桂想了想,咏道:
赤地骄人重五日——端午节。
“素王去我二千年——孔林。”钱度从容对上,阿桂又道:
曾经采笔干牛斗——魁星。
众人听了方自沉吟,勒敏一笑,应口对上:
未许空梁落燕泥——顶篷格。
勒敏又出联:“莫恃才高空睥眼!”钱度笑问:“这咏的是‘照镜子’?”
对词应是
从来官小要糊涂——醉司命。
偏转脸问道:“阿桂,如何?”阿桂一笑,摇头不语,钱度便又出联:“公私难了疮千孔!——癫蛤膜”至此越来越难,众人己感到应付维艰。烛光摇曳,片刻沉默,还是勒敏对上:“风雨闲持酒一樽——送秋。”接口又出联:
免郎致诘儿曹戏——杨妃故事。
钱度此时也被难住,皱眉问道:“这是哪里出典?别是杜撰吧?”勒敏笑道:“你也有才穷智尽之时!读过《金河子》么?”钱度托腮撮牙只是搜索枯肠。曹雪芹笑道:“这不过耍弄的玩艺,何必认真呢?我来代擂主应联——举国忘忧妓可知?——莫愁湖。”
“好!”庄友恭和傅恒几乎同时喝彩。统计下来,还是钱度得的筹码多。傅恒一心要让曹雪芹展才,见他一杯接一杯只是吃酒,遂笑道:“这令行得太吃力,饮酒图的是甚么,还不是为了个畅快?方才是钱先生占了鳌头。我看有散曲,大家随心唱来,以歌侑酒,才是真名士!”话音刚落,众人都叫好,傅恒率先以箸击案唱道:
忘却了寂寞幽闺映苍苔,忘却了繁花如雨落尘埃。但见这红妆倩女头惭白,恰便似,流去一江春水不再来,呀!怅对着燕王招士黄金台,何处觅得蓬莱境,去把长生药儿采……吟唱未绝,举座轰然叫妙。曹雪芹被勾起兴头,正要唱,挨身的何之已接口而唱:
惟恐怕遇不着他,遇着了他又难打发。梦魂里多少牵挂,偏偏是怕回娘家。心头里小鹿撞,芳情只暗嗟讶。怨透了三生石上的旧冤家,怯气儿却说“想看阿嫂绣的枕头花”……曹雪芹痴痴听完,说道:“这些曲儿是好的了,总觉有些看不破、瞧不透世情似的,世上事若是太顶真,会活不下去的。”遂拿起筹码,边舞边歌: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
淡天和。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
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
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
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
生果。
歌声既落,四座寂然。何之惊讶地望着这位貌不惊人的曹雪芹,久久才叹道:“风抛柳絮,水送浮萍,实非人间气象!”傅恒品味着歌词,曼咏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还要说话,楼下匆匆上来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向他耳语几句。“刘统勋?”傅恒道,“他有什么事?”那长随又凑近嘀咕了两句。
“实在对不住,我要先逃席了。”傅恒笑着站起身来,拉着曹雪芹的手道:“雪芹,路上已经说了,不想应试就算了。到我府里去,给你荐个塾馆,或到国子监的宗学教读都成。我确实忙,你不要推辞,不要让我再一趟一趟跑了,好么?”说罢径直去了。
傅恒出了高晋酒家,天色已经黑定,见一个黑矮中年人,头戴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穿一件青竹布长衫站在门口守候。此人正是新近从詹事府调任内阁学士的刘统勋,便过去用扇骨拍了拍刘统勋肩头,笑道:“李卫有什么要紧事见我?”
“嘘——”刘统勋小声道:“六爷,您稍候自然明白。”说罢朝对门豆腐脑担子一努嘴儿。傅恒顺他目光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乾隆皇帝正坐在羊角灯底下的小木杌子上,用调羹搅着碗里的豆腐脑,和那涮碗的中年妇女搭讪说话。那女人十分健谈。碗在桶里洗得哗哗响,口中道:“这是小本生意,一天二升豆子,红火了能赚四五分银子,平常也就落个一、二十文铜子儿。我家那杀千刀的是个没本事人。叫他向堂伯家借个十来吊,开个豆腐粉坊,死活就是不肯,说印子钱借不得,借一还二,打不起那个饥荒。爷您明鉴——”她用调羹挑了点糖又兑在乾隆碗里,接着道,“如今豆子越来越贵,四钱半还买不到一斗,有钱人家秋季豆价贱时囤下,咱就得随行就市。豆腐脑这东西二文钱一碗,你涨到三文,多出一半,谁还要吃?瞎——总只是穷凑乎罢了。”乾隆喝着豆腐脑,笑问:“你进豆子还用银子?乾隆制钱不好使么?”
那婆娘笑盈盈地转身道:“好使,怎么不好使?就为太好使了,里头铜多,铜匠铺子敛了去做铜器,一反手几十倍的利呢。官价两千文兑一两,你去钱庄,顶多兑出一千二百文。小户人家没银子,钱这么贵,缴起赋来,吃亏死了!”乾隆先还笑着听,渐渐就没了笑容,推推碗就站起身,对刘统勋道:“赏她!”刘统勋不言声过去,轻轻将十五两一锭京锞放在瓷盖上,乾隆朝目瞪口呆的女人看一眼,一笑便离开了。旁边几个装扮成闲人的侍卫也暗自遥遥尾随着。”
“主子好兴致。”傅恒一边跟着乾隆走,一边笑道:“这早晚了还出来走动。老佛爷知道了又该说奴才们不是了。”乾隆笑道:“这回已经禀了太后,明天早起就要离京,今晚宿李卫家!”傅恒不禁一愣,竟站住了脚,“去河南?不是说过了端午么?”
乾隆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兵不厌诈嘛。日子久了,走了风声,去沛梁就只能逛相国寺耍子了——他们下头诓上头那一套,你还不知道?”傅恒迟疑了一下,说道:“去李卫家走棋盘街那边。这前头是鲜花深处胡同。”乾隆小声道:“去看看十四叔……”
傅恒没再言声,跟着乾隆缓缓而行。“十四叔”,是康熙的第十四个儿子允禵,是雍正皇帝唯一的同母弟弟。康熙晚年太子允礽昏乱失位,诸王趁机群起争位。允禵和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饿混到了一处,成了“八爷党”的中坚。民间甚至传言,康熙原意由允禵接位,是前上书房大臣隆科多私自将遗诏中“传位十四子”改为“传位于四子”,才有了雍正登极。乾隆登极后,在颁发“政尚宽大”明诏的当天,就传旨“撤去十四叔、九叔住处高墙圈禁,允许在宅旁散步走动”。
刘统勋在前头引路,用手指道:“万岁,前头就是十四贝勒府。”
“唔,”乾隆神色恍惚地望了一眼,只见黑魅魅的院墙足有丈五高,原来的五楹倒厦门虽然还保留着,但迎门一道高墙垒成弧形,连门前大石狮子也包了进去,只在仪门旁留了四尺宽一个小口儿,由内务府、宗人府会同把守。栅门一关,严实得像铁桶似的。
几个人刚走近西瓜灯下,那边守门的早已看见,厉声喝道:“什么人?站住!”说着两名笔帖式打扮的人过来,觑着眼一瞧,脸上立刻绽了笑容:“哟——傅六爷!小人给您请安了!爷也不嫌天黑,就这么抄着步子走来了!”“什么富六爷穷七爷1”傅恒说道:“快点开门。皇上御驾来了,要见允禵!”那两个笔帖式吓了一跳,张眼望望傅恒身后的乾隆,慌忙趴在地上磕了不计其数的头,紧跑几步,一阵钥匙叮当,“咣”地一声,铁栅门被拉开。乾隆一进门,问道:“十四爷没睡吧?”两人连连躬身回道:“回皇上话,十四爷见天都是四更入睡。这几日身子骨儿不好,只怕这会儿躺在炕上养神呢!”
“你们前头带路。”乾隆说着便往里走,回身道:“刘统勋留在门口。”两个笔帖式挑着灯在前头引路。进了朱漆剥落的二门,那院里更黑得难走。满院里青蒿、野艾长得有半人高,在晚春的夜风中簌簌抖动。远处在昏暗的西瓜灯下站着几个老太监,屋里一盏青油灯幽幽放着冷森森的光。乾隆见此情景,忽地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到这里,十四叔蹲在台阶前蒙了眼睛,和自己“捉瞎蒙”玩。心里一阵凄凉,紧走几步进了屋子,轻声叫道“十四叔。”
允禵脸朝里睡着,没有应声。
傅恒在旁柔声说道:“十四爷,皇上来看你了。”
“皇上,……看我?”允禵喉头咕哝了一声,翻身坐起来。傅恒还没有见过这位王爷,灯下瞧去,五十出头年纪,半苍的发辫蓬乱着,脸色苍白形容惟悴,仿佛过世了的怡亲王允祥,只刻板些,炯炯双眸隐在刷子似的眉毛下,灯影里幽幽放光。在位的老三辈亲王,凡是见了乾隆都诚惶诚恐,这个罪人居然稳坐不动,一脸的麻木冷漠,傅恒心下不禁骇然。半晌,才听允禵说道:“皇上,是来赐陀罗经被的吧?”①
乾隆近前一步,躬身施了半礼,说道:“十四叔,你误会得深了。明儿我要出京巡视,十四叔也要走出这牢笼,怕请安来迟不恭,特地来瞧瞧十四叔。您身子骨儿还好?”
“无所谓好不好。”允禵冷冷说道,“皇上真是太关心了。可惜呀!哀莫大于心死,我如今已是枯木槁灰,放不放也无所谓。当初封这院子的,是你父亲。也在这屋对我说,我犯了谋逆罪,从轻圈禁。我说既是谋逆,是逢赦不赦的十恶罪,我情愿凌迟。可他说‘我不肯落个杀弟的名声’!这是他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兄弟从此就天各一方了……”他的语调变得沉重起来,“……如今新皇上又来了,十四叔还是那句活,秉国法处置就是,我允禵皱一皱眉头,不是真男子!”
乾隆凝视着这位倔强傲岸的皇叔,久久才叹道:“父亲和叔叔们中的事,责任不在我。我既没有笼络叔叔的意思,也不能说父亲不对。”
(1)王公大臣死后,用绣有陀罗经的被盖尸。
错了,你们当时必定有当时的情势。雍正十一年以后,父亲几次提起十四叔,还有八叔、九叔、十叔,总是愁闷不乐,觉得处置得过了。我就是遵了父亲这个遗命,释放十四叔。十叔也要放。叔王们若还念及与侄儿孩提时的旧情,肯出来为国家做事,那是一定要借重的。若是就那么个心胸一味计较,也只好由着叔叔们了。”说罢一阵悲酸,竟自失声痛哭!允禵竟也号陶大哭,原先那种矜持傲慢的神气一扫而尽,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老天爷……你是怎么安排这皇家骨肉的?大哥幽死,二哥幽死,八哥幽死,九哥也幽死……死了还得个‘好名儿’叫阿其那、塞思黑……呜呜呜……嗬嗬……”积郁了十多年的郁闷、愤恨,如开闸潮水一般在凄厉惨痛的呼号中倾泻出来。傅恒刚从高晋酒家行乐出来,又一下子陷入这样巨大的感情旋涡里,浑如身处噩梦之中。听着允禵嘶哑绝望的哭叫,竟想拔脚逃开这里!
“皇上啊,皇上……”允禵扑翻身跪了下去。继续哭道:“你知道在这四方天活棺材里是什么滋味?你有七个伯伯叔叔都埋在里头,埋毁了啊……”乾隆想想,心里一阵发紧,只是摇头苦笑,说道:“叔叔起来,这么跪着我心里不安……这都是天意!黄孽师歌里就说了你们兄弟‘脊鸽原上使人愁’!老辈子的事已经过去,不要再想了。好生保重些身子,侄儿借重你们的时候长着呢!”
允禵痛哭一阵,似乎精神好了点,抽咽半晌,方道:“臣失礼于皇上了。在这里囚着真的不如死了,并不怕激怒您。细思起来,也确是皇上说的,这都是命,也无可怨尤。自恩诏下来,白天能出去走两个时辰。很知足的了……上次遇到允饿,上去说了几句话。他已经成了半个木头人,满口华严、楞严经……”
“皇叔放心。”乾隆见允禵称臣,随即也改了称呼,“明儿这高墙就全扒了,你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只是要防着小人造作谣言——朕自然不信的,但奏上来了,朕就不能不查,何必招惹这些麻烦?依着朕,十四叔是带兵在西边打过胜仗的,闲暇无事,把用兵利弊写写,上个条陈。看这情势,将来西疆还会出事的。”
乾隆谆谆又嘱咐几句,才带着傅恒出来,走到大铁栅门前,叫过领事太监说道:“你进去闻闻你十四爷屋里那股味儿!真不知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就是你们这拨子人,原地留下侍候允禵,允饿那边也一样。”
“皇上,”刘统勋待他说完,禀道:“这去李卫府有一程子呢,侍卫们送来了马,咱们骑马去吧?”
乾隆点了点头。
九 闻哭声乾隆查民情 住老店君臣遇异士
乾隆安顿住了允禵,似乎去了一块心病,夜里在李卫书房里睡了香甜的一觉。他有早起习惯,第二天鸡叫二遍就起身,在书房前打了一会布库,自觉精神饱满,回身进书房在书架上寻书看,见都是些《三字经》、《朱子治家格言》、《千家诗》、《千字文》这类东西,又好气又好笑。正翻看着,李卫已经进来,打千儿请安:“主子起得早。奴才这里没得好书,误了主子早课了。”“书都不是坏书,太浅了。”乾隆一笑说道:“傅恒、刘统勋都起来了?咱们怎么个走法呢?你身子骨顶得下来不?”李卫笑道:“奴才的病怕秋冬,这时分是不碍的。”说着,傅恒和刘统勋已经过来,请了安,都却步立到一边。李卫接着道:“既是微服,这么一群人不明不白地走道儿,没个名目断然不成,还是打扮成去信阳府贩茶叶的客商。您自然是东家,傅恒是管家,统勋和奴才是长随。几个伙计牵马,驮些京货,都由侍卫充当。前头后头要有打尖和断后的,装扮成乞丐。一个暗号都能赶来护驾,离我们后头十里,我从善捕营拔了六十名校尉,遥遥尾随。圣驾安全才不至有所失闪的。路上茶饭不周,奴才女人翠儿——主子认得——让她跟着,做使唤人,端个茶递个水比男人强。”
“好嘛,倾家侍驾了!”乾隆大为高兴,“就这么着。预备起来!行头呢?”李卫到门口招了招手,两个家人抱着一大叠衣服进来,众人都笑着穿换。刚收拾齐整,李卫夫人翠儿已经进来,麻利地朝乾隆磕了几个头,起身稳稳重重向傅恒和刘统勋福了两福。她是一品诰命,刘统勋忙躬身还礼。翠儿笑道:“一晃七八年没见主子了,上回进宫给老佛爷请安,出来见主子正进养心殿,远远瞭了一眼。我们离京时,主子才这么高点。如今,呀……啧啧……瞧主子这身条儿,这相貌,这富贵气——真越瞧越爱瞧——怎的老主子说去就去了呢?”女人天生会哭,眼泪说来就来。李卫在旁责道:“行了,行了。叫你见见主子,就唠叨个没完,大好的起程日子,你哭什么??”
乾隆笑道:“朕倒欢喜这样直率性儿。李家的,有话路上再聊——咱们走吧。”“稍等片刻——吴瞎子怎么还没到?”
“到了!”门外忽然有人答道,一个中年黑汉子应声跨步进来,头勒一条汉阳巾,玄色长袍领口微敞,露出里头一排对襟褂上黑扣子,脚下穿一双快靴。看去十分英武,只是瞎了左眼有些败相。吴瞎子当门对李卫一拱,说道:“昨夜三更到的,就宿在这书房廊下梁上。”说着便进前一步,在乾隆面前跪倒行礼,口里却道:“小的叩见主子万岁爷!”李卫府昨夜侍卫亲兵密布如林,此人竟能潜入,且在皇帝住房外睡了两个时辰无人知觉,刘统勋心中异样惊骇。
李卫见乾隆面现诧异,忙道:“这是我在江南收伏的飞贼,做了我的捕快头。不是钦案,我从不使他。当年我擒甘凤池独闯甘家冲,就带了他一个。”甘凤池是江南有名的大盗,与山东窦尔敦,生铁佛等齐名,乾隆打量着吴瞎子,问道:“你的师傅是武林哪一门高手?”吴瞎子连连叩头,说道:“是终南山紫霄观里清风道长。师傅去世得早,小的亲受师祖古月道长栽培。不敢欺君,幼时为父报仇曾杀过人,后来出来闯世面也杀过人。后来被南京李大人擒住了,因小的从不采花,被杀的人又都有罪,就开释了,跟李大人作事。”
“他并不明着随驾,只是暗中保护。叫他来是为防万一。”李卫笑道:“直隶、山东、河南、江南黑道上的人还都买他的帐。”乾隆便问:“自归正后还作案不作?”吴瞎子笑道:“和李大人有约在先,头一条就是行善不行恶,作事不作案。”
乾隆点头道:“你是山东名捕,也算吏员了。既有福见朕,就是缘分。就赏你为乾清门三等待卫,御前带刀行走。”吴瞎子还在发愣,李卫在旁喝道:“还不赶紧谢恩?”
“谢恩!”吴瞎子忙伏下身子去行礼。
乾隆一行人当天便离京南行。过了邯郸道入彰德府境,就算进了河南。其时正是五月初,天气渐次热上来。路旁的庄稼,那长势却稀稀落落。远看倒也“麦浪起伏”,近瞧时便令人摇头,麦秆细得线香似的,麦穗儿大多长得象中号毛笔头大小,田头一些小穗头儿也就比苍蝇大些儿。乾隆从路上
十 吴瞎子护驾走江湖 乾隆帝染疴宿镇河
“小鱼儿”突然露出这一手功夫,店里店外的上百人先都惊得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乾隆见这后生就是昨晚和自己说话的挑水伙计,心里不禁一震:这么一个小城,如此一家小店竟藏龙卧虎,有这样的异能之士,而且这么年轻!那和尚怪声怪气一笑,说道:“到底把你的真相给逼出来了!后生,你不是佛爷对手。你师傅是潘世杰吧?带我去会会!”“师傅浪迹天下,小鱼儿也不知他在哪里。”小鱼儿嘻地笑道:“你和我师傅有什么纠葛,冲我讲,父债子还。”生铁佛深陷的双眼盯着小鱼儿,说道:“只怕你承受不起。姓潘的没有走远,就在附近养伤对么?”说着举掌就要拍下。乾隆正要命侍卫们上去擒拿,却被李卫在旁拽拽袖子,耳语道:“主子,这是黑道上的恩恩怨怨。我们袖手旁观就是。”话未说完,店角落一直坐着闷声喝茶的一位老人,不知使了什么身法,飘忽几步过来,“啪”地接住了生铁佛一掌,顺势一拂,生铁佛连退几步才站住了脚,又惊又怒地打量着来人,问道:“阁下什么人?”
“吴瞎子。”吴瞎子说着,一把扯去粘在颏下的白胡子,格格笑道:“你安安生生回两广称王称霸去吧!这是江北。我已叫罗师兄传下号令,三个月内不得在这四省作案。青帮规矩,你懂不懂?”生铁佛,声如鸱鸦般放声大笑,摇头道:“青帮是什么东西?罗祖又是谁?吴瞎子?嗯,没听说过。”吴瞎子冷森森一笑,说道:“那今儿就叫你见识见识。小鱼儿,没你的事了,你去吧!”
小鱼儿张大眼睛,惊异地望着吴瞎子,说道:“您是师祖叔?南京庆云楼拿住甘凤池的吴——老前辈?”吴瞎子点点头,一眼瞥见生铁佛正要伸手取地下的铁鱼,先趋一步用脚踏定了,旋身一拧,寸许厚的铁鱼已被踏瘪了。铁鱼里六只弹簧扣着的透骨钢钉一下子全弹了出来,颤巍巍地钉在砖墙上,嘤嘤作响!
“这不是比画的地方儿。”吴瞎子看了一眼李卫,狞笑着对生铁佛道:“你说到哪里去,我随你去!”说罢顺腿一脚,那三百多斤的破铁鱼飞起一人来高,“咣”地一声落在店外石阶下。看热闹的人们发一声喊,立时四处散开,眼睁睁地瞧着吴瞎子、生铁佛和小鱼儿扬长而去。
李卫到此才松了一口气,忙命人结算了房钱,牵马请乾隆骑了,带着货物出了城北,在游仙渡口过黄河。傅恒见乾隆在马上只是出神,便问道:“主子,您象是有心事?”
“不知道他们打得怎么样。”乾隆说道:“朕——真想亲眼看看。”刘统勋叹道:“今儿真开眼界,这几个人,大内侍卫中有几个及得上的?”李卫笑道:“主子要见他们,回北京由我安排。告诉主子,笼络这些人只要两条,一是名,二是义。您给他名声,许他义气,他就能为你赴汤蹈火,”乾隆大笑道:“李卫治盗真有办法!”
一行十余人从游仙渡口过了黄河。北岸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滩,沙陷马蹄,走得十分艰难。此时,正是炎夏初至,热气蒸人,沙滩上既没有水,连个歇凉的大树也没有。登上北岸河堤,唿地一阵凉风吹来,乾隆刚说了句“好凉快!”便听西边远远传来一声雷响。
“雨要来了!”李卫在马上手搭凉棚向西瞭望,说道:“咱们得快走,今晚住西陵寺,还有六十里地呢!”说话间,又炸起一声响雷,大风卷起一股黄沙,闷热得浑身大汗淋漓的侍卫们齐声叫好。乾隆向西看时,黑沉沉的乌云已由西向东推拥过来,不一会便遮了半个天,乾隆笑道:“李卫何必慌张?烟蓑雨笠卷单行,此中意趣君可知否?”
说话间又是一声惊雷,好似就在头顶炸落。接着,噼哩啪啦落下玉米大小的冰雹。乾隆没回过神来,脸上已被砸着几粒,打得生疼,傅恒一边飞身下马,瞪着眼骂侍卫:“混帐东西!还不快护着皇上?”早有两个侍卫猛扑过去,一人搂腰,一人拽腿,不由分说将乾隆拖下马来。乾隆下了马便往马肚下边钻,却被李卫一把扯住。
“皇上使不得!”李卫急急说道:“马若被砸惊,妁起蹶子怎么办?”眼见冰雹越下越猛,大的已有核桃大小,李卫大喝一声:“都把靴子脱下来顶在头上!”傅恒此时也顾不得贵人体面,学着众人连撕带扯拉下靴子顶在头上。乾隆盘腿坐在沙地上。三四个侍卫赶忙围过来,将乾隆遮得密不透风。惊魂初定,乾隆笑道:“冠履倒置的办法还真行,今儿李卫反经从权作了好事,把叫化子手段都使上了——李卫,你退一边去,有他们够使的了。”话音未落,不知哪匹马被砸得狂嘶一声,顿时一群马哀鸣狂跳,在雨地里跑得无影无踪。
雹子下了一阵就过去了。但雨却没有住的意思,浑身透湿的人们被风一吹,透心刺骨地冷。乾隆冻得嘴唇乌青,傅恒一边命人去搜寻马匹,一边对乾隆说道:“主子,咱们得走路,不然会冻病的。这都怪奴才们虑事不周……”乾隆不等他说完,一摆手向北行去,见李卫追了上来,便笑道:“人人冻得面如上色,怎么你这病夫倒象不相干似的?”李卫笑道:“下雹子那阵,奴才顶着靴子脚就没停过步。主子这阵得加快步子,出了汗就不相干了。”
但乾隆已经走不动了,大约因热身子在雨地里浸得太久,四肢僵硬,活动不开。他极力跋涉着,五脏六腑翻滚冲腾,汗却始终没有出来。走在他身边的傅恒见他脸色不好,便凑近了问道:“皇上,您身上不快么?”
乾隆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咬着牙,勉强地向前走,踉跄一步,摔倒在地。刘统勋和几个侍卫惊呼一声,围了上来。
“主子!”
李卫等三人见乾隆双目紧闭,咬着牙关昏迷不醒,顿时慌了神。李卫出了一身冷汗,脸色苍白,略一沉吟,咬牙道:“快找避雨地方——飞马通知前站,叫郎中!祛寒、祛风、祛热、祛毒的药只管抓来!”傅恒急道:“那边有一座庄子,你们去!我去通知西陵寺!”说罢,翻身上马,下死劲朝马屁股上猛加一鞭,那马长嘶一声狂奔而去。刘统勋伏下身子背起乾隆,李卫和几个侍卫紧随右侧,高一脚低一脚沿着玉米地埂子透迄向村里走去。村口有一座庙,山门院墙都已倒塌。正门上有一块破匾,写着“镇河庙”三个大字。
众人七手八脚把乾隆撮弄到神台前,用儿个茶叶篓子搭了一张床,手忙脚乱地将乾隆放了上去。刘统勋命人扳下神龛前的木栅,点火取暖。那火招子被打湿了,哪里点得着。李卫用手拨弄了一下香灰,见还有几星未燃尽的香头,忙从茶叶篓里取出一捧茶叶,放在香头上,一边轻轻吹,一边说:“把神幔取下来引火。”
“去两个人,打问这是什么地方,村里有医生或生药铺没有?”刘统勋见众人都看李卫动作,生气地瞪着眼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敢卖呆!”李卫小心翼翼地侍候那火,终于在乾隆身边燃起一堆篝火。刚从雨地里进来的人们得了这暖气,顿时觉得十分舒服。李卫看乾隆脸色,已略带红润,乍着胆子掐了人中。乾隆身子一颤,双眸微开。乾隆嘴唇翁动了一下,李卫忙凑到耳边,却听乾隆道:“朕马搭子里有……活络紫金丹,取来……”
李卫轻声说道:“主子,这事奴才不敢从命。用药要听从郎中,已经派人请去了。您这阵子比方才好多了,不妨事的。”他顿了一下又道:“看您这身子骨,无论如何走不得了。依奴才见识,先找一户人家歇一下,等病好了再走不迟。”
“好吧。”乾隆点了点头。
用了一袋烟工夫,李卫和刘统勋找到了一座三进三出大院,虽然旧些,却是卧砖到顶的青堂瓦舍,四邻不靠也便于设防。刘统勋便前去敲门,手叩辅首御环,叮当半日,那门“呀”地一声开了,刘统勋见开门的竟是昨夜在姚家老店避债的女孩,不禁惊讶地说道:“呀,是你?”
“我怎么了?”那少女被他说得一怔,手把门框说道:“我不认得你呀!”刘统勋便将昨晚见到的情形说了,又道:“你被你十七爷逼回村子,他还不就为的那几十两银子?留我主人住几日,病好了就走,你那点债,实在是小意思。”女孩听了没言语,转身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说道:“这院空房间是有,多少人也能住下。只是就我们娘两个,恐怕不方便。”
刘统勋怔了一下,想起李卫的妻子翠儿已先去了西陵寺,便笑道:“不妨事的,我们是正经生意人。要不是主子病了,也不敢打扰。还有个女眷也一起过来,侍候病人,岂不方便?”那女孩又进去说了,出来道:“既有病人,哪里不是行善处?你们住进来吧。”刘、李二人这才踅回庙里,回了乾隆。李卫又命人去接翠儿。乾隆在王家大院西院住下,天色已麻黑上来。众人这时早已饥肠辘辘,但乾隆病着,谁也不敢言声。李卫、刘统勋忙上忙下,忙得象走马灯似的,直到医生请来,才松了一口气。那郎中五十上下年纪,甚是老诚。二人领着郎中进来,给乾隆诊脉。乾隆此时已是沉沉睡去,看去甚是安帖,只身上烧得象火炭儿似的,脸色绯红,呼吸也粗重不匀。
“先生这病,”老医生松开了手,拈须缓缓说道,“据脉象看,寸缓而滞,尺数而滑,五脏骤受寒热侵袭,两毒攻脾。脾主土,土伤而金盛——”他摇头晃脑地还要往下说,翠儿一掀帘子进来,笑道:“老先生,你是在和我们背药书吧,你只说这病相干不相干,怎么用药就是了!”老医生道:“断然无碍,一剂发表药,出一身痛汗,就会好的。不过要好好调理,照应。不然,落下病根,对景时就容易犯。”说着来到外间,因见傅恒满地摆的尽是药包,已拆开包在地上平摊着。老先生倒一怔。傅恒忙解说道:“忙中无计,各种药都抓了一些来备用。您瞧还缺什么,我叫他们再去抓。”老医生不禁一笑,至案前援笔写道:
柴胡(酒炒)三钱,知母二钱,沙参五分,闽蒌五钱,王不留行二钱,车前三钱,甘草二钱,川椒一钱,急火煎,投大枣数枚葱胡三茎为引
傅恒看了说道:“柴胡提升的,无碍么?”老先生道:“酒炒过的柴胡主发散,不妨的。”傅恒又对医生说道:“大夫不必回去了。我们这主子身子是要紧的,你得随时在此照料照料——哦,放心,府上我已派人去关照了。酬金一定从丰。”正想派人给医生备饭,才想起自己这一群人都没吃,便道:“翠儿,你过去问问房东,炊具锅灶能不能借用一下,今晚只能煮点米粥,将就一下了。”早有侍卫带了医生住到别处去。
翠儿见李卫从里头出来,埋怨道:“你们侍候得好!主子到如今一口汤水也没进!你病时我是这样服侍你么?男人们都出去,我和这院的母女俩过来侍候。”说着迈着大脚片子腾腾地去了。傅恒笑着对李卫道:“得,阃令颁下严旨了!不过,这里还得有人警卫。也不必都守着,有我和刘统勋就够了。”翠儿和那母女俩说笑着走过来,在廊下生起两堆火,傅恒煎药,女孩子造饭。一会儿水滚了,翠儿便先舀一碗,进去站在乾隆面前笑道:“主子,没糖没奶子。咱们没背房子走路,您得体谅着点……”见乾隆点头,偏身坐在旁边,一匙一匙地喂着,口中仍是不闲:“少用两口润润心,方才我见房东家还有一把京桂,一会儿软软和和吃一碗。郎中说了,这病无碍的。不是我说嘴,当初我和李卫拿这病当家常饭。如今——”她陡地想起李卫身体,便不再言语了。
“好,这水好。”乾隆心里受用了一些,透了一口气,“也是我大意了,防着雹子打,坐在冷水里有半个多时辰。要是也顶双鞋走动走动,也不至于得这病的。”翠儿摇头道:“主子还是对的,都是我男人那老鬼不会侍候。那么多茶篓子,给主子搭不起个棚儿么?”乾隆刚笑着说了句“屈了你的才了——”一眼见那女孩子进来,目中瞳仁顿时一闪,翠儿不禁一愣。
翠儿见她手捧大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灯下,刚要接碗,又笑道:“就让你来喂吧。主子,这丫头叫王汀芒,麻利得很,您瞧瞧这身条儿,这模样儿水灵的,啧啧……”其实不用她说,乾隆早已注意到了这些。只庄重地点点头,往外挪动了一下身子,微笑道:“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岳阳楼记》里的。这名字好。”汀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怯生生地走过来,弯着腰用筷箸挑了一点米粒送进乾隆口中,乾隆不禁大声赞道:“好香!”翠儿深知这主子心性儿,在旁嘱咐道:“哎……哎,就这样,轻轻吹着再送——您吃饭吧,我去看看我那口子,看他带的丸药吃了没有。”乾隆一边由她一口一口喂,口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你父亲进京应试去了?”
“嗯”
“他学问好么?”
“好。”
“那怎么几次都没考中呢?”
“命不强呗,几次都是诗错了格。”
一阵沉默,乾隆又问道:“你那个十七叔,是本家么?”汀芷母女原为这群客商大方,指望能给几两银子还债,加上翠儿一张利口,勉强答应过来帮忙照料病人。可这么靠近一个英俊的青年男子,芷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着乾隆闪烁的目光,会说话的眼睛老是盯着自己,早已臊得浑身冒汗。汀芷温声回答道:“远房本家。原来是我家佃户。如今我家败了,他儿子又捐了官,想霸占我家房产。说是算高利贷,其实心里想的就是这宅院。就是还了他钱,不定还要生出什么计谋呢……”正说着,傅恒进来,看了一眼汀芷,却没言语。乾隆便问:“有事么?”
“前站送来了帐目禀帖。”傅恒小声答道:“请爷过过目,有什么吩咐,奴才们去办。”乾隆挣扎着半躺起来,就灯看时,却是驿站转来北京张廷玉的请安折子。请安之外,又请旨恩科是否如期开闱。乾隆想了想,说道:“迟三日吧。就说我略有不爽,过三天叫他们再问。”傅恒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汀芷笑道:“我瞧着你不象个生意人。”
乾隆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怎么不象做生意的?”“行商走路随遇而安,哪还有打前站的?您身边这么多人,就贩那么一点点茶叶,不赔本儿么?我瞧着您……准是个私访的大官。不过也不象,您这点岁数能做多大的官呢?我怎么称呼您,”乾隆微笑着吃完最后几口饭,模糊说道:“你忒伶俐的了,你就叫我田盛公吧——有你这么个伶俐女儿,你父亲这一科必定高发的。”说着便又看着汀芷,要不是头一阵阵疼,定会做起爱来。汀芷给他看得不好意思,转身出去,问道:“妈,吃过饭了。药煎好了么?”
一连三天过去,乾隆的病已大见好转,李卫幸亏随身带着常服药丸,原想也要病倒,但却没有犯毛病儿。里里外外都是翠儿“主政”,治理得井井有条。乾隆内有这三个女人照料,外有李卫等三人护持,住得大有乐不思归意思。他对汀芷十分情热,却碍了耳目众多,只能眉目传意,只能略近芳泽。但也正因如此,更是令他恋栈难舍。待第四天,傅恒用过早饭便照例过来请安,乘着乾隆高兴,试探着道:“主子,咱们在这误了三天了,时日长了,这里的人若瞧出咱们行藏不好;再者,京里的会试殿试也不能延误。车子若能挣扎得动,严严密密地雇一乘凉轿,咱们也好启程了?”
“你说的是。”乾隆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是我还惦记着那个吴瞎子,不知他们的事是怎样了结?咱们起程后,得派个人探听一下报过来。”傅恒笑道:“昨晚吴瞎子已经来了。因为主子已经睡下,没敢惊动。”乾隆便道:“是么?叫他进来。”吴瞎子已在外间,忙进来扎了个千儿,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了!”
乾隆打量一眼吴瞎子,见他左臂吊着绷带,叹道:“你到底还是受伤了。当时还该挑两个人去帮帮手的。那个黑和尚为了什么要闹店,是冲我来的么?”
“比起生铁佛,奴才这点子伤实在不值一提。他两只眼珠子都被奴才抠掉了。”吴瞎子笑道:“绿林里讲究单打独斗,奴才能在江湖上说得响,凭的就这一条——生铁佛到姚家店挑衅寻事,其实是冲潘世杰的……”
原来雍正年间罗同寿在江湖结成一个大帮派叫“青帮”,多是无家可归的叫花子加入此帮,也偷,也抢,也打富济穷,遇着官绅富豪红白喜事也前去帮忙,或为商家作保镳运送财货等物,得了钱坐地平分共渡艰难。罗同寿联络各地乞丐头儿,以义气武功第一者推力帮祖,下边收了三个徒弟,翁应魁、潘世杰和钱盛京。李卫任山东总督因运河漕粮多次遭劫,知道是这伙子人所为,干脆以毒攻毒,用重金请这三兄弟带人护粮。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两年,第三年却又遭劫,罗同寿一打听是闽粤的“万法一品”教派所为,不禁勃然大怒,叫过三个徒弟吩咐:“两广闽浙有多少水路生意,他们南方人为何跑到我北方来敲饭碗?世杰,下次运粮你亲自带船,擒两个活的给师傅看!”去年五月,两派在太湖再次遭遇,和小鱼儿等徒弟合力打伤了生铁佛,生擒了生铁佛两个徒弟。潘世杰自己也受了伤,怕仇敌多,躲在太康县养伤。小鱼儿托亲戚充作店小二侍候师傅。生铁佛就为这个到姚家店敲铁鱼勒索,其实是要寻潘世杰的晦气。
“我一直为你担心。既平安回来就好。”乾隆听吴瞎子说了原由,起身趿鞋在地下踱着,望着窗外盛开的西番莲和月季,沉吟道:“你这次护驾有功,回去自然要议叙的。听你方才说的情形,江湖上帮派势力骇人听闻。如不导之以道,平日滋生事端还是小可,对景时就兴许弄出大事来。李卫这个‘以毒攻毒’的法于只应付了一时一事,不是长远万安之策。你这个侍卫我看也不用办别的差使,专门悠游于各派之间,给他们立个规矩:存忠义之心,向圣化之道,帮着朝廷安抚,朝廷也时常照拂周济他们些个。比如这个罗什么寿的青帮能护水路漕运安全,盐、粮、棉麻的运输索性明白交给他们,穷人能吃饱,奸邪盗劫的事自然也就少了。一个盗案下来,官府要花几万、十几万银子,使在这上头不好?——至于心怀异志,怙恶不悛的,可以就帮派里正义之士联络官府歼而灭之。不过此事重大,还要仔细审量。你把这个话传给李卫、刘统勋,叫他们拟出条陈来。”因见汀芷端着药碗进来,便摆手命吴瞎子出去。
吴瞎子出来,见傅恒正在伏案写信,便问:“又玠呢?主子有话传给他。”博恒未及答话,正在西房和王氏拉家常的翠儿隔帘说道:“他在东厢房南边第三个门。吴瞎子没再说什么便出去了。这边翠儿接着方才的话,对王氏道:“……你原也疑得有理,我们龙公子不是寻常商家,是皇商(上)。来信阳采办贡茶。既住到你家,这也是缘分。唉!我们这就走了……相处这么几日,还真舍不得你和汀芷姑娘呢!”
“看这派势,我原来还当是避难的响马呢!”王氏笑道:“既是皇商,见面的机缘还有的,出村半里就是驿道,难道你们往后不打这里过?”翠儿一门心思还想盘问订芷有没有人家,忽然听见东屋乾隆“哎哟”一声,站起身几步赶了过来。傅恒也忙放下笔赶过来,见是药汤烫了乾隆的手。汀芷捧着个大药碗,脸一直红到耳根上,低着头不言声,见王氏也过来,嘤咛说了句:“我不小心……”“是我毛手毛脚自己烫了。”乾隆见三人六只眼盯着自己和汀芷,也不禁尴尬起来,笑道:“没事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去。”见众人去了,乾隆方笑道:“你是怎么了,扭扭捏捏的,烫着你了么?”
汀芷偏转了脸,半晌才啐道:“你自己烫着了,倒问我……谁叫你不正经么!”乾隆见他巧笑浅晕、似嗔似娇,真如海棠带雨般亭亭玉立,越发酥软欲倒,夺过药罐儿放在桌上,正要温存一番,便听外院一阵吵嚷,立时沉下了脸,出房看时,竟是那个讨债的“十七叔”王兆名带着十几个庄丁来了。乾隆站在阶前喝斥侍卫:“你们做什么吃的?竟让这种人也闯了进来!”
“‘这种人”?这种人怎么了?!”王兆名摆着一副寻事架子,瞪着死羊眼说道:“这是我们王家的宅院,我奉族长二爷的命来自己侄儿家,犯王法么?”王氏忙出来,说道:“十七叔,我还该您什么么?”王兆名冷笑一声,说道:“银子你是还了。族长叫我来问你,你孤零零两个妇道人家,收留这么多男人住在家里,也不禀告族里一声,是什么意思?你自己不守妇节,我们王家还有族规呢?”又指着李卫一干人道:“他们一进村就毁庙,扳了神灵前木栅子烤火,已经冲犯了神灵,族长病得起不来,梦里见神发怒!这个帐不算就想走路?”
“拿下!”乾隆早已气得手脚冰凉,突然大喝一声。十几个侍卫无人不恨这个暴发户糟老头子,转眼之间便将进来的十几个人拧转了胳膊,拧得一个个疼得呲牙咧嘴。乾隆咬牙笑道:“看来你是不得这处宅子誓不罢休了?住在王家的是我,坏了镇河庙的还是我。非但如此,我还要拆了这座庙,罢你儿子的官!”
王兆名又惊又怒,抬脸问道:“你是谁?”
“当今天子!”乾隆微微冷笑,转脸对李卫道:“朕自现在发驾回京,知会沿途各地官员谨守职责,毋须操办送迎事宜——用六百里加急传旨张廷玉,朕这就回京,沿途不再停留——这些混帐东西交这里里正解县,按诈财侵产罪名办他!”说罢抬脚便走,只回眸看一眼满脸惊愕的汀芷,会意一点头,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去了。
十一 拗孝廉贡院求面试 病举人落魄逢贫女
顺天府恩科考试已近尾声。主考杨名时和副主考鄂善都松了一口气。历来科考都选在春秋两季,名义上是暗扣“孔子著春秋”,其实是因这两季不冷不热寒热适中,南北荟萃而来的举人都能适应。可春夏之交的季节最容易传疫,三四千应试人聚集在一起,往往一病就是一大批,会直接影响取士水准。自四月初杨名时和鄂善进棘城,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两个人一汉一满,都是清官,在防疫方面,作派却不一样,杨名时着人买了大包小包的甘草、庐根、金银花、绿豆,在贡院东支锅、熬汤,举人进场天天兔费供应。鄂善信神,祭瘟神、烧纸钱,还特地请白云观道士在誊录所打醮,七十区四千九百号板棚里打起醋炭,弄得满院香烟缭绕醋香扑鼻。总之是什么办法都使上了。还好,这场竟无一人感染时疾。眼见明日就开闱放人,两个人提得高高的心都放下了。下午申时,二人联袂到试区巡视一遭,又到十八房试官房里看看,回到坐落最北区中的至公堂,情不自禁都笑了,鄂善因见杨名时在沉思,问道:“杨公,这会子你在想什么呐?”“哦,我是在想各房荐上来的卷子,前三十卷我都看了,都也还清通。我担忧的是落卷,还都要再审一遍。各房荐上来不容易,屈了才不好。”鄂善不以为然地一笑:“我主试过几次了,总没有这一次差使办得踏实。要一点不屈才恐怕谁也办不到。我们己尽了心,又没有受贿,这就叫上无愧皇恩,下无惭于士人。”他起身在案头取过一叠墨卷浏览着,笑道:“这种东西真不中吃也不中看,偏偏不过这一关就不得做官,真真不可思议!”杨名时起身踱着步,笑叹道:“这话中肯。不过八股文据我看,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前明的张居正、海瑞,大清以来的熊赐履、范文程、徐元梦、陆陇其都是从八股里滚出来的名臣干吏,不也是功彪史册嘛!”鄂善正要答话,听外面监试厅那边响起一片吵嚷声,皱了皱眉头吩咐戈什哈:“去,叫监试厅巡检过来!”话音未落,监试巡检已大步跨了进来,杨名时问道:“这是国家抡才大典圣地。谁在外头撒野?”
“回主考大人,有个举子闯至公堂!”
“他要干什么?”
“他请见二位主考,要面试!”
杨名时和鄂善对望一眼,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杨名时冷冷说道:“叫他进来。”那巡检果然带进一个青午书生。向两个主考一揖到地说道:“晚生李侍尧拜见老师!”
杨名时发问道:“你晓得你在胡闹么?”
“晚生以应试人身份求见主考,何谓之胡闹?”
“我没说你‘求见’是胡闹。你标新立异,独自要求面试。若众人都象你这样,国家法统何在,朝廷制度何在?——来!”
“在!”
“拖去监试厅,责四十大板!”
“扎”
几个戈什哈扑上来,见学侍尧巍然不动,竟愣住了。李侍尧放声大笑,指着杨名时和鄂善道:“非名下士也!何用你们拖,监试厅在哪里?我自己去!”说着,摇摇摆摆地跟着戈什哈去了。鄂善厌恶地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人象个疯子!”
“是个狂生。”杨名时一边说,一边翻阅各房试官荐上来的墨卷,果然没有李侍尧的,又笑道:“定是自忖又要名落孙山,急了,别出心裁地闹一闹罢了。”正说着,龙门内明远楼那边有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跑来,鄂善说道:“高无庸来了。恐怕有旨意。”
二人一同走出至公堂。杨名时刚要开口问,高无庸说道:“皇上亲临!已经到了龙门外。快,快开正门迎驾!”杨名时大吃一惊,问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上已经驾临贡院!”
杨名时、鄂善登时激动得脸色涨红,一齐转身回至公堂取了大帽子戴上,出来吩咐道:“各房试官知会考生,不得擅离考棚,否则除名不贷——放炮,开中门,迎接圣驾!”
须臾便见乾隆皇帝在棘城外下了乘舆,由张廷玉和鄂尔泰、讷亲三位军机大臣相陪。杨名时、鄂善连忙下跪叩头山呼。
“起来吧!”
乾隆似乎很高兴,手摇一把湘妃素纸扇一边走一边顾盼。到明远楼过厅前,仰脸看看彩漆剥落的重檐斗拱,说道:“这楼是哪年建的?”
“前明万历二年建的。”鄂尔泰见杨名时和鄂善张惶相顾,知道他们答不上,忙笑道:“康熙十七年大修一次,原来预备作博学鸿儒科使用。后来,圣祖爷将殿试改在太和殿;没有用这地方。”乾隆又用扇子指着明远楼西的小楼,问道:“那楼是做什么使的?”“那是瞭望楼。”杨名时随行,忙解释道:“倒不是为了防贼,怕里外传递夹带,也只是表示严密关防的意思而已。”乾隆一听便笑了。杨名时见他兴致极好,一路走一路指点,那是东西号舍七十区,东边监试厅,弥封、受卷、供给三所,对读、誊录二所,又是什么会经堂、燕喜堂等等……”
乾隆边听边点头微笑,叹道:“太旧了。还不及南京贡院呢!衡臣,叫礼部核一下,全部修茸要多少银子,不该省的就不能将就。罗刹国、红毛国贡使上月朝贡见朕,想瞻仰天朝文明取士制度,朕没有允许,就为此处,破旧得有碍观瞻。朕昔日来过这里。这是朝廷脸面之地,脸脏了要赶紧洗,不是么?”张廷玉忙道:“圣虑极是!”乾隆又转脸对鄂、杨两个主考道:“这一科选在了夏天,无病无灾平安过来,你们办差尚属尽心——查出有带夹带、传递舞弊这些事么?”
“这是哪一科都免不了的。”鄂善见乾隆看自己,忙躬身笑道,“三千八百六十七名应试孝廉,难免良莠不齐,共查出夹带、顶替、传递的舞弊者四十二名,还有五名中途患病,未到终场退出的,现在场内还有举子三千八百二十名。”杨名时笑道:“还有一名咆哮公堂,要求面试的,将被逐出考场。”遂将方才李侍尧大闹至公堂的事说了。
乾隆一脚已跨进至公堂,听见这事,倒觉新鲜,说道:“这个孝廉胆子不小,叫过来朕看看。”说罢也不就坐,站在案前翻看墨卷。几个大臣都鹄立在孔子牌位右侧。乾隆拿起一份墨卷看着,问道:“这是荐上来的么?”鄂善见是自己看过的,忙道:“是。是西区不知哪一房的,大约是‘元’字号的举人。没有拆封,奴才也不晓得是谁。”乾隆凝神看,那题目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字写得圆润端正十分好看,竟看住了。并拿起笔将文中的“俟”字改成“伺”字才放了下去。又问,“落卷呢?”杨名时忙指着堂东侧靠墙一溜大柜,引乾隆过去。落卷按十八行省、各府县州存放,每卷都标了墨签,一叠叠整理得十分清爽。他是有心人,可装作漫不经心,抽出一份看看又放了回去。来到信阳府太康县一栏处,格子里只有两份,乾隆都取了出来,看了看,竟拆掉了弥封。第一份就是“太康镇河庙王振中”的卷子,便取过来。到窗前亮处看了看,觉得文字还不错,就是里头有一处地方抬错了格。乾隆也不送回原处,回到案前便撂在杨名时取中的那一叠卷上头,这才坐了。因见李侍尧已跪在至公堂外,便问:
“你是李侍尧?你有什么能耐,敢在这至公堂咆哮?”
李侍尧见乾隆查卷,里外大小官员吏目几十个人屏息静立,想到咫尺天威,心头不免慌乱。待乾隆发话,他倒略觉平静下来,连连叩头道:“回万岁爷话:孝廉会作诗,八股文也作得。但连考三场总不得意,也不知甚么缘故。因而请命面试。并不敢咆哮。”
“天子如今重文章,尔曹何必论汉唐。”乾隆沉着脸对杨名时道:“你查出他的墨卷给朕看——国家取士历来以时艺为主,能制几句歪诗,就如此狂妄?两主考处置得甚是公允。但你想面试,又遇了朕,自也有你的福缘。朕不考你诗,也不考你文。你自诩才高,洋洋得意,朕就问你,《四书》中共有几处写到‘洋洋’的?”
李侍尧伏地叩头,骨碌着眼珠子怔了一会,这个题出得虽然刁,但没有出四书范围,说“不知道”断然使不得,只好搜肠刮肚,沉吟着答道:“有……‘洋洋乎《师挚》章也’;有‘洋洋乎《中庸·鬼神》章也;有……‘洋洋乎《中庸·大哉》章也’……”他迟疑着住了口。
“还有‘洋洋’么?”
“……少。”
乾隆一笑,说道:“也算难为你。还有一处刚好是‘少则洋洋焉!”这时杨名时已寻出了李侍尧的墨卷。乾隆见是一笔瘦金体字,硬直峭拔,只笔意里藏锋无力,不禁笑道:“中气不足必形之于外,可谓是字如其人。”又看了看问道:“李侍尧,朕问你卷子里‘如仲翁之兀立墓道’——‘仲翁’是什么东西?”
李侍尧自恃才高北斗,当面被乾隆考糊,已是气馁,忙道“‘仲翁’是——墓道两侧侍立的石像。”“‘仲翁’是‘二大爷’!”乾隆喷地一笑,“那叫‘翁仲’不叫‘仲翁’你知道么?”说着就李恃尧卷子上题笔疾书,鄂善离得近,睨眼看时,却是一首诗:
翁仲如何当仲翁?尔之文章欠夫功。
而今不许作林翰,罚去山西为判通!
写罢起身,对杨名时道:“朕去了,你们还要料理几天,到时候递牌子说话罢。”
二人送乾隆离去,立刻回到至公堂,因见众人都未散去,杨名时便道:“先各归各房,我和鄂大人商议一下再放龙门。”又叫李侍尧进来。李侍尧此时狂傲之态已一扫尽净,进门就跪了下去,说道:“二位老师……”他不知乾隆在自己卷子上批写了什么,语声竟带着颤音。
“而今还敢目中无人么?”鄂善问道。
“不敢了。”李侍尧脸色苍白,“倒不为老师开导那几小板。实是侍尧自省不学无术,当着圣主出乖丢丑,名士习气误我不浅!实话实说。我十二岁进学,当年是县试第一名秀才,十三岁乡试,又是第一名解元。只考贡生接连三科连副榜也不中!原想少年得第、金殿对策、雄谈天下事是人生一大快事,哪晓得会试如此之难!败军之将不敢言战,愿回乡再读十年书!”鄂善笑道:“似乎也不必如此气馁。圣德如海,得一沐浴也是福分。你且去,你的卷子我们看过再说。”
杨名时一直在看乾隆那首诗,见李侍尧捂着屁股出去,叹道:“此人有福,是一位真命进士啊!”鄂善笑道:“松公,他的名次怎么排呢!”杨名时道:“他原是落卷里的,犯规本该受罚。皇上却罚他‘不得作翰林’,去山西当通判。通判是从七品,正牌子进士分发出去也不过就这职位。斟酌圣心,断不能排到‘同进士’里头。所以名次放在六七十名左右为宜。”又拿起乾隆改过字的那一份,说道:“这一份自然是首卷了。”
“那是。”鄂善说道:“皇上改过的卷子嘛!——这一份河南王振中的又怎么办?”杨名时不禁一笑,说道:“我敢说我们主持这一科疏通关节的最少。想不到皇上竟亲选了三个贡生。这是异数。王振中这份既已拆了弥封,就不用誊录了,放在李侍尧前边就是。”
当下两个主考又对荐卷名单密议了一会。除了这三卷,倒也没别的变动。两个人都在上头用了私印,火漆封好又加盖贡院关防,放在孔子牌位前。杨名时命传十八房试官,五所二厅二堂长官来到至公堂,对孔子牌位齐行三跪九叩大礼,将密封好的贡生名单交贡院长吏立即呈缴礼部。至此,恩科大典已告结束。杨名时率群僚出至公堂,看了看西边殷红的晚霞,吁一口气道:“开龙门放行!”科场考中的贡生名额是有定数的,既然新加了两名,必定要挤落两名。这一科恩科虽然没有舞弊,考官们向至公堂推荐过的墨卷,谁肯不要人情?勒敏在京字二号应考,自觉三篇文章做得天衣无缝,考官也透风出来是荐卷,料定是必中的,及到发榜时,却连个副榜也没有中。
从天安门看榜回来,勒敏两条腿都是软的。在高晋酒家同席行令的人,庄友恭高中榜首,纪晓岚名列十四。最出风头的钱度、自己和何之全都名落孙山。如今怎么办?考试已完,再没有同声同气的朋友会文,相互安慰;同乡会馆封闭,告借无门;何处去打抽丰?就是回武昌,自己家人早已离散。立誓不取功名不回乡的勒敏,在本家们面前还有什么颜面?
在热得滚烫的广场上站了不知多长时间,勒敏才发觉看榜的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里头还有虎口来长一串小钱,是好心的五婶在自己离乡时悄悄塞给自己的。就这么一点钱,连大廊庙最便宜的小板屋,也住不了十天。勒敏此时饥肠辘辘,坐在大槐树下一个石条上,正思量着下一步往哪里去。却见一个汉子挑着两桶黄酒也来歇凉。那汉子把酒桶放下,扯起单布衫揩一把汗,从桶盖上搭包里取出两个棒子面饽饽,还有一块咸芥菜疙瘩,有滋有味地吃着,咬得咸菜咯嘣咯嘣响。不时从桶里舀半瓢酒咕噜咕噜地喝。因见勒敏望着自己发呆,那汉子便笑道:“一看就知道,你这科没得到彩头。来来,读书人,别那么死了老子娘似的,有酒有粮吃饱了再说!”说着送过一个饽饽,撕开一半咸菜递过,一边舀酒,说道:“吃饱了不想家,醉了不惆怅,来吧!”
“这……”勒敏原本就饿,迟疑地接过来,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汉子豪爽地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呢?酒是他娘东家的,不喝白不喝,饼子连一文钱也不值,本就穷,还穷到哪里去?”勒敏又谢了,吃着饽饽,喝了半瓢酒。那卖酒的汉子,向对面卖肉的一个胖老头喊道:“张屠户有不带毛的卤肉弄一块来。你也过来喝点酒,我们东家——操他姥姥的,就是这酒做得不坏!”
张屠户在那边高声答应一声:“成!我正肚饿呢——我那死婆娘今晌不知怎的了,到现在还不叫小玉送饭来!”说着切了一块肥油油的猪头肉,乐颠颠地跑过来,笑着说:“哪个东家觅了你这活宝算倒了血霉。六六,再取块饼子来——这位读书人,这一科怎么样?”
“惭愧……”
“有什么惭愧的?”张屠户操的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却是慈眉善目的,抖开桑皮纸把肉摊在石条上,笑呵呵地说道:“几千的举人进京,春风得意的有几个?犯得着么?来,吃,吃嘛!——瞧你这身打扮,是旗人?吃皇粮的人吧,担的哪门子忧呢?”
勒敏心里不禁一酸,只含糊说道:“我们家在雍正爷手里坏了事。旗人也分三六九等啊……”他不再说话,只是狠命吃肉,喝酒。三个人似乎此时才意识到各自身份,便不再多话。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醉饱。
人都走了,勒敏仍独自坐在石条上,究竟往哪儿去,仍未拿定主意。突然觉得肚子隐隐作疼,甜瓜、黄酒、咸菜、棒子面、肥肉一齐在肚内翻搅。他摸摸热得发烫的脑门子,才晓得自己浑身干得一点汗都没有。勒敏心里一惊站起身来,这一直腰不打紧,满肚子食物上涌下逼,心里难受极了,一弓身子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肮脏的秽物直喷而出,闻着那气息更是恶心。他自己捶捶胸口,直到吐出又酸又苦的黄水,才略觉受用一点。刚刚站直身子。勒敏两眼又冒金花,他扶着槐树的手软得象稀泥一样松垂下来。连踉跄都没有踉跄一步,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勒敏发觉自己半躺在一间破旧的小房子的土炕上,全身脱得只剩一件内裤。身下是一张破旧的竹凉席,头下枕着一个竹夫人,炕桌上摆着药碗汤匙和一柄芭蕉扇。除了这些,屋里别无它物。他眨了一下眼睛,揣猜着自己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会到了这里?想得头生疼也没想出个头绪,便索性不想。见碗里有剩茶,勒敏支着一只胳膊起身端茶喝了一口,觉得麻凉麻凉的,原来是薄荷水,呻吟一声又躺了回去。这时,一个赤膊毛头小子掀起帘子看了看,在外头喊道:“爹:那个相公醒了!”
“哎,就来!——毛毛,你到后院去帮你姐收拾一下猪下水。叫你娘煮一碗面条儿,切得细些!”说着便见一个胖老头,下身着短裤,上身着一件白坎肩,敞着胸走进来。他就是卖肉的张魁铭,进门又冲外叫道:“毛毛,告你娘面条儿不用油腥,一点也不要……嘿嘿,相公,您醒了!”张魁铭扁平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笑容,偏身坐在炕沿上,又象是给自己又象是给勒敏打着扇子,凑近又看了看气色,说道:“您是中暑了,病儿不大却来得急——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啊!相公怎么称呼呢?”
勒敏想起来,挣扎了一下,被张魁铭一把按住了,说道:“别别,您身子弱着呢!”说着又打扇。勒敏躺在竹夫人上,一扇一扇的凉风过来,周身凉爽,他感激地望着张屠户,说道:“救命恩人……我叫勒敏……是原先湖广布政使勒格英的儿子……”遂将父亲亏空库银被抄了家、独自一人进京赶考,又名落孙山的情形,备细说了。
“原来勒爷是贵公子!”张魁铭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您说的这些我信。甭难受,这世道就这样儿……只是听你说,连个亲戚都没有,下一科一等又是三年,你怎么打算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从外头走进一个姑娘,手里捧着一大碗面条。勒敏看时,只见她高条身材,穿一件月白绣花滚边大衫,浆洗得干干净净,瓜子脸上五官端正,十分清秀,只鬓边略有几个雀斑。一笑,脸上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勒敏忽然想到自己还打着赤膊,手向身后抓时,却什么也没有。张魁铭憨厚地说道:“这是我的闺女玉儿。”
“甭听俺爹的!哪有人还病着,就问人家‘怎么打算’的?”玉儿十分爽快麻利,将药碗、茶碗、调羹都摞一处,把面条往里摆摆,娇嗔地看着父亲,说道:“病好了怎么打算都成,病不好什么打算也不成,咱房东不说要寻个先生给他那宝贝少爷教书么?荐了去!再不然帮咱家记个帐什么的,左右不过三餐饭,到时候儿他该考还考去!”说着又喊:“妈!你来喂这位勒——爷吃饭!”将药碗一收拾,转身就出去了。一转眼又进来,把勒敏的衣服丢在炕上,“穿上!脏死了,你兴许一辈子都没洗过衣裳!”
这姑娘如此粗犷豪放,病中的勒敏不禁一笑,说道:“大妹子好人材!”张魁铭老实巴交地说道:“俺们穷家小舍,没家教,都是我惯的她——我该去烧卤锅了。天热,耽误不得。老婆子,怎么这么慢?”接着便见一个老太太拧着小脚走来,口中说着:“来了来了,阿弥陀佛!”
勒敏就在这屠户家住了下来。
十二 曹雪芹喜得知音女 刘统勋宣旨狱神庙
钱度因在大内混得人头熟,礼部的中榜名册一递到乾清宫,他就知道了自己这科无望。他心眼儿极活,当即去上书房见张廷玉销假。张廷玉说:“难得你还惦记着这边差使,军机处几个出去考试的书办都还没回来,正要使人呢!这阵子云南战事正紧,一刻也离不得人。你就在军机处章京房里专管拆阅战报。你先去一趟李又玠那儿,他回京就病倒了,代我问候一声,就说忙完殿试就过去看他,他需用什么你回来跟我说。这卷宗你送傅六爷府,正好顺路的。”“是,是,是!”
钱度连连答应着,又给鄂尔泰打了个千儿,出来到东华门要了一匹马,径往李卫宅邸而来。
李卫是提足了一口气扈从乾隆去河南的,回京当夜就犯了病。原说是一概谢绝来访。但钱度是自己门下荐出去的,又奉的张廷玉的命,自然只当别论。钱度在门房站了不到一袋烟工夫,里头便叫请。那家人一路带着往书房走,叮嘱道:“我们宪太太(翠儿)交待过,不论谁见老爷,甭说正经差事,时辰也不要长。大人的病需得静养呢。好歹钱爷体恤着,别您去了叫太太责罚我们。”钱度小声笑道:“晓得了,大萝卜还用屎浇?”说着,从远处传来一阵揪肝呛肺的咳嗽,知道李卫已经到了。钱度站在外头,直等李卫平静下来,轻轻移步进来,打个千儿道:“钱度给李大司马请安!”
“是钱老夫子来了,”翠儿坐在李卫身边,回身小声道:“你们说说闲话,我待会儿就来。”李卫闭目仰在大迎枕上,脸色苍白如纸,枯瘦如柴的手指了指椅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恕我无礼,身子骨儿就这模样……张中堂好!”
钱度方才见翠儿脸上有泪痕,知道他病得不轻,小心斜签着身子坐了答道:“中堂身体还好,只是忙一些。他没有鄂中堂会将养身子。”并将张廷玉的话转告了。李卫仿佛不胜感慨。“我大约没几天好活的了,想不到我李卫竟也有今天!当年我何曾这样!甘凤池在南京结三十六友,会集天下武林豪杰,我一身布衣只带了个小奚奴就擒拿了他。还有那个吴瞎子,捉他好费劲!山东的黄滚、黄天霸父子也是我收服的,窦尔敦和朝廷作对,我的面子还是买的……真奇怪,我这人既是皇上的看家狗,又他妈的象个盗贼、乞丐头儿……李卫,你也活得够味儿了……”他目中闪烁的波光渐渐散去。闭目说道:“钱先生,这些话是我们摆龙门阵,传出去对你不好。请转告张中堂,务必在主子跟前替我转圜,允许我告病回乡。”他一笑,“那兴许还有几年好活……”
钱度听着他的这些话,不知怎的,心一直往下沉,轻轻起身道:“大人,慢慢将养,天下无不可医之病。我回去一定转告张中堂。”
“你稍停一下。”李卫睁开了眼,望着钱度叹息一声:“我一生有两大憾事。一是不该恃强,和杨松公闹生分,害得他坐班房。其实早年我们相处得很好的……这事已经没法补救。第二件就是德州这个疑案,至今没破。两个月前吧?那个刘康进京谒见,还居然敢到我这里请安!这不是鼠戏老猫么?但是贺观察夫人没消息,没有原告,没有证据是不好立案的。你给我打听着点,只要有她的信儿,就告诉我!”
钱度见他自洁如此,不禁一阵惭愧:要说寻证据,自己是最方便的,甚至自己就是半个证人,偏就没这个胆量能耐。思量着,钱度又胡乱安慰李卫几句便辞了出来。
傅恒的府邸却完全象另一个世界。钱度走进轩敞的五楹倒厦大门,便听到从府内隐隐传来的笙萧琴瑟之声。听说是张廷玉差来的信使,门政连禀也没禀,便差人带着钱度穿花渡柳地往花园里来。国丧期间,天下文武百官一概停止行乐,傅恒竟如此大胆,钱度不禁暗自惊讶,忙问带路的长随:“大人在花园里?”
“主子娘娘从畅春园选了十二个戏子赏给我们爷。”长随笑道,”恒爷不敢领受,万岁爷说,待三年丧满后,要办博学鸿词科,天下大庆不可无音乐。宫里教习不便,叫我们爷给这些戏子练练把式。”钱度不禁暗笑:这个差使不坏。
踅过几道回廊,远远望去,只见花园里海子中间修了一座大水榭,汉白玉栏石桥曲曲折折直通岸边,岸边一排溜儿合抱粗的垂杨柳下摆着石桌竹椅。傅恒和十几个幕友正在其间说笑。清风掠过,柳丝婆娑,荷叶翻卷。刚从李卫沉闷的书房到这里来,顿觉爽目清心。台上歌女曼声唱道: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钱度徐徐踱着步到柳树下,隔水听音。这似咏、似叹、似郁、似畅的歌声,竟似水银泻地一样,仿佛透穿了人浑身发肤毛孔,直往心里钻。钱度也听呆了。
“哦,钱度,老相识了。”傅恒入迷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袅袅余音已尽,才回过神来,转脸笑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今科先生没有得意,是吧?芳卿——把钱先生拿的卷宗递过来。”便见傅恒身后打扇的丫头绕过几个清客的椅子过来取了卷宗,双手捧给了傅恒。傅恒只抽出来看了一眼,就放在茶几上。钱度这才留神,原来傅恒对面坐的是曹雪芹。钱度笑道:“雪芹兄原来到六爷府来作西宾了?”
曹雪芹散穿着一件灰府绸长袍。摇着一把湘妃竹扇欠身笑道:“托六爷福,我在右翼宗学当差,不过混饭吃罢了。万岁赏了傅六爷十二金钗,教习歌舞,我来凑趣儿罢了。”“一曲情歌倾倒四座,还说是‘凑趣儿’?”傅恒爽朗地一笑,“要不为芳卿,你才不肯来呢!是吧芳卿?”十几个清客顿时一阵哄笑。有的说:“我们早看出来了,今儿六爷一语道破天机。”有的说:“东翁就是借芳卿作饵,钓曹先生的诗词!”一个留着老鼠髭须的清客站起来,笑道:“说破了我们就为取个乐儿。上回恒爷在花厅和雪芹一处吃酒,是芳卿执酒。雪芹当时那样儿——”说着便模仿起来。他稳重地看一眼芳卿,垂下眼睑,似乎忍不住又偷睨了一眼。“芳卿那时是这模样——”老鼠胡子又学起芳卿的模样:他先是伍怩作态地扭了一下腰肢,羞涩地低头摆弄着衣裳襟,又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六爷,我学得可象?”傅恒正吃茶,被他逗得“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连连说:“象象……就是这样儿!”
“哪有老爷们和奴才开心的么?”芳卿满脸臊得通红,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啐了一口转身便走。钱度见那清客学得维妙维肖,不禁捧腹大笑。傅恒见曹雪芹被众人笑得不好意思,转身对芳卿道:“不要走,走了倒没趣了。”又对曹雪芹道:“你答应我一件事,今儿就把芳卿送你。”
曹雪芹眸子中波光一闪,笑了笑没言语。
“上回你来说,正在写《红楼梦》。”傅恒笑道:“如今写得怎么样了!把稿本送过来,我要先睹为快。”曹雪芹沉吟了一下,笑道:“六爷有命,沾怎么敢违拗?不过现在这书离写成还早呢。怡亲王那边要过去了,写一章拿去抄一章,再送回原稿。六爷要看,只好叫芳卿过去给您抄来。就是方才唱的曲子,也都是书上的。六爷,我这会子就再抄一首给您如何?”说着站起身来。柳树旁茶几上现成的笔纸,只见曹雪芹略一思索,援笔疾书:
一个是间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在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好,好!”傅恒连连击节赞叹。“九转回肠哀婉凄情,真叫入魂销魄醉——你瞧你瞧,芳卿又痴了!”一边一叠连声叫人:“将这曲儿送过水榭子那边,叫我的十二金钗配调儿演练!”
曹雪芹却不放笔:“六爷言出如鼎,曹沾今儿真是天满地意。虽说现在还不能把书拿来承教,先作一首诗以志今日之喜!”众人听了顿时鼓掌称妙。只见雪芹笔走龙蛇疾书道:
云鬓低鬟佩明珰,瑶池清歌奏宫商。
翩来惊鸿怅于建,蜿转游龙愁洛阳。
一弹坊中琵琶曲,半舟骚客尽断肠。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写罢轻轻放笔,对芳卿一笑说道:“天知地知你我知,咱们走罢!”芳卿凝望着曹雪芹黑漆漆的那对眸子,又羞涩地低下了头,脚尖跳着地下的土,良久,仿佛下了决心,端端正正地给傅恒蹲了两个万福,低声嘤咛而语:“谢主子……芳卿在世一天,总忘不了给您生佛烧香的……”说罢和曹雪芹一后一前,竟大大方方去了。
“真是旷世罕有之奇才!”傅恒怅怅地望着二人背影,不胜嗟讶地叹道:“比起来,我们这些皇亲国戚真如粪土了。”钱度在旁听他发这种贵人感慨,也感慨道:“六爷今儿高兴,连我也帮边子饱了眼福耳福——您要没有别的吩咐,我也该回去了。”傅恒笑道:“张熙解来京师了。廷玉送来的这个就是他的案卷。皇上有意叫我和统勋去传旨审问,统勋是主审,上午已去领旨。我也要去养蜂夹道了。走,你回军机处,我们还能同路一段。”清客们见说,早已有人跑去传知给傅恒备马。
傅恒和钱度两骑一前一后,由家人簇拥而行,行至鲜花深处胡同便分手,钱度自回军机处交待差使。傅恒策马过胡同,又转两个弯子,便是养蜂夹道。傅恒远远见刘统勋站在狱神庙前等着自己。翻身下骑,将僵绳随手扔给家人,迎上去笑道:“你倒比我来得早,我料想你怎么也要过了申时才来呢!”
“卑职也是刚到。”刘统勋身着朝服袍靴,热得满脸是汗,给傅恒请了安,起身揩了一把汗说道:“六爷是坐纛儿的,卑职怎么敢轻慢?”一边说话,一边伸手让傅恒先进庙,说道:“这里头凉快,先商议一下再办差。”
养蜂夹道的狱神庙说是“庙”,其实早已改了临时拘所。这里向南约一箭之地,便是俗称天牢的刑部大狱。康熙在位时,这里归内务府宗人府,专门囚禁犯法宗室亲贵。老怡亲王允祥(弘晓之父)、大阿哥允提、十阿哥允饿都曾在这里蹲过班房。因此北京人戏称这里是“落汤鸡阿哥所”,也许正为这名声不好,自雍正三年便改隶大理寺管辖,后来又归刑部,专门临时囚禁待审未决犯罪大员,宗室子弟犯过则远远打发到郑家庄。几经变迁的狱神庙早已没了神龛神座,并连楹联也都铲除尽净。除了正殿,房舍都不大,四周围墙用水磨青砖砌起比平常房子高出几乎一倍,足有三尺厚,再毒的日头也晒不透,因此这院什么时候进来都是阴森森凉津津。傅恒和刘统勋穿堂过廊到正殿时,二人身上的汗已经全消。
“唉……真正想不到,张得天会被拘到这里来听我傅恒审讯!”傅恒双眉紧蹙,俯首叹息道:“他是我的老师呢!我学音律是跟他,学琴学棋是跟他,六岁他就把着我的手练字。如今我怎么面对他呢?”说着用手掩面,泪珠已经滚了出来。
这些刘统勋都知道。方才乾隆接见他时,也是这样,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情肠。张熙犯的不是平常罪,数十万军士劳师糜饷几年,被几千散处山林的苗族土人打得焦头烂额,无论谁都庇护他不得。刘统勋道:“六爷,伤感没用,这事只能尽力而为,叫他少吃点皮肉之苦,往后的事要看他的圣眷。这事我不叫六爷为难。我和张得天没有师生之谊,这个黑脸由我来唱,您只坐着听就是。”
傅恒唏嘘了一下,试泪道:“据您看,他这罪该定个什么刑呢?”“凌迟是够不上的。”刘统勋道:“与其说他犯国法,不如说他犯的军法。失机坐斩,无可挽回。至于法外施恩,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妄议。”傅恒长叹一声,说道:“真正是秀才带兵……”他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几乎要说出来,又止住了,说道:“请他过来说话吧。”
张熙项带黄绫包着的枷,铁索锒铛被带进了狱神庙。这是个刚刚四十出头的人,已是三朝旧臣,康熙四十八年中在一甲进士时,他才刚满十四岁,就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为康熙编辑《圣训二十四条》,雍正年间又奉旨加注,改名《圣谕广训》,颁发天下学宫。至今仍是入学士子必读的功课。四年前他还是刑部尚书,管着这狱神庙。如今,他自己成了这里的囚犯。这是个穿着十分讲究的人,虽然一直戴着刑具,可一身官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白净脸上神态看去很恬静,只目光中带者忧郁,怔怔望着迎出台阶上的傅恒和刘统勋。
“给张大人去刑。”刘统勋见傅恒一脸不忍之色,站着只是发怔,摆了摆手吩咐道,“得天兄,请进来坐,我们先谈谈。”张熙似乎这时才从忡怔中醒悟过来,跟着二人进屋。傅恒什么也没说,只将手让了让,让张熙坐了客位。刘统勋在下首相陪。
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话。沉默良久,傅恒才道:“老师气色还好。在这里没有受委屈吧?”张熙欠身说道:“承六爷关照,这里的人待我很好。他们过去都是我的堂属,如今我这样,谁肯难为呢?”刘统勋道:“前儿我过府去,还见了嫂夫人,家里人都好。您不要惦记。夫人惦记着你衣食起居,还要送东西过来。我说不必。这些个事我都还关照得了。”
“这是延清大人的情分。”张熙心里突然一阵酸楚,“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数。待结案时,如能见见儿女妻子,于愿己足。”说着眼圈便红红的。刘统勋看看傅恒,立起身来,严肃地说道:“统勋奉旨有话问张熙!”
听见这话,傅恒身子一颤,忙也立起身来,站在刘统勋身后。张照急忙离座,伏身跪倒叩头道:“罪臣张熙在……”
“你是文学之士。”刘统勋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说道,“当时苗疆事起,先帝并无派钦差大臣前往督军之意。据尔前奏,尔既不懂军事,为何再三请缨前敌,据实奏来!”
张熙早知必有这一问,已胸有成竹,叹息一声答道:“平定苗疆改土归流,先帝决策并无差谬。鄂尔泰既作甬于前,力主改流,军事稍有失利,又惊慌失措于后,请旨停改。罪臣当时以为这是边帅相互推诿,军令不一之故。私心颇愿以书生之身主持军事必操胜券。所以冒昧请缨。如今既办砸了差使,罪臣自当承受国法军令。并不敢讳过狡辩。”这件事的过程张熙没说假话,但其实幕后真正的操纵人却是他的老师张廷玉。为了不使鄂尔泰的门生张广泗独自居功,张廷玉几次暗示,各省兵力没有个钦差大臣难以经略,张熙自己也想当个风流儒将,才招致这场惨败。”
“为将秉公持正,不怀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敌忾。”刘统勋复述着乾隆的话,“你能自动请缨,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改流非上乘之策’?扬威将军哈元生与你有何仇隙,一味重用副将董芳,致使主副二将事权颠倒?你到底是去征苗疆改流,还是去为哈、董二人划分辖地,调解和息?”
这是更加诛心的一问,其实根子还在鄂尔泰与张廷玉之间的明争暗斗上。但二人现在都是乾隆炙手可热的宠信权臣,张熙怎么敢贸然直奏?思量着说道:“这是罪臣调度乖方。原想将区划分明,使将领各有专责不致自相纷争。意想不到二人竟为区划不均,加剧了龃龉。”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此时反躬自省,罪臣确实秉心不公。董芳文学较好,臣更愿董芳立功。此一私心,难逃圣鉴。”他这一说,刘统勋不禁一怔,因为后边这段话正是乾隆要痛加申斥他的“到底是去打仗,还是去吟风弄月的?”不料张熙自己先已引咎认过,倒不好再问了。思量着,刘统勋便隔了这一问,说道:“经略大臣张广泗为全军统帅。先帝委你去,只是协调各部兵马听从统一调动,督促用兵。你辄敢滥用威权,越俎代庖?这是儿戏么?尔既以儿戏视国事,玩忽军政,朕将尔弃之于法,亦在情理之中!”
“皇上如此责臣,罪臣心服口服,唯有一死以谢罪,还有什么辩处?”张熙伏首叩地有声。“罪臣虽死而无怨,但尚有一言欲进于陛下。臣原以为张广泗只是刚愎自用,相处三年已知之甚深,其心胸实偏狭得令人难以置信。自罪臣上任,屡次前去会商军务,口说惟罪臣之命是听,其实无一赞襄之词,哈元生事亦无一调解之语——臣死罪之人,并不愿诿过于人,请皇上鉴察臣心,此人实不可重用!”
至此问话己毕。傅恒听张熙答话尚无大疵,心里略觉放心。刘统勋扫了傅恒一眼,见他无话,便大声叫道:“来人!”
“在!”
几个戈什哈就守在殿外廊下,听命应声而入。刘统勋厉声喝道:“革去张熙顶戴花翎!”
“扎!”
张熙脸色煞白,摆手止住了扑上来的戈什哈,用细长的手指拧开珊瑚顶子旋钮,取下那枝孔雀翎子一并双手捧上,又深深伏下头去说道:“罪臣谢恩……”
傅恒抢前几步扶起张熙,说道:“老师保重,这边狱神庙不比外头,饮食起居我自然会关照。往后不便私相往来,有什么需用处,告诉这里典狱的,断不至身子骨儿受屈。供奏万不可饰功讳过,多引咎自责些儿,留作我们在里头说话余地。”一边说一边流泪。张熙到此时反而平静下来,说道:“请六爷上奏朝廷,我只求速死谢罪,哪敢文过饰非?”刘统勋见他们私情话已经说得差不多,在旁叫狱吏,大声吩咐道:“将张熙收到四号单间,日夜要有人看视,纸笔案几都备齐,不要喝斥,也不许放纵,听见了?”
“六爷,延清大人,我这就去了。”张熙黯然说了一句,伏身向傅恒和刘统勋又磕了头,便随狱卒去了。傅恒望着他的背影叹道:“他总归吃了好名的亏。”刘统勋笑道:“我看六爷还真有点妇人之仁。张熙身统六省大军,耗币数百万办贵州苗疆一隅之地,弄得半省糜烂不可收拾,无论如何,至少是个误国庸臣。论罪,那是死有余辜的。”
傅恒苦笑了一下,说道:“他是个秀才墨客,这一次真正是弃长就短。他自动请缨,其实就是好名。你和张熙没有深交,其实他不是无能之辈。”说罢起身,又道:“慢慢审,不要急,苗疆现在是张广泗统领,这一仗打胜了,或许主子高兴,从轻发落张熙也未可知。”说罢一径去了。刘统勋却想张广泗与张熙势同水火,“打胜了”张熙断无生理。只有“打败了”才能证明张熙有理,或可逃脱惩处。刘统勋觉得傅恒颇有心计。但傅恒如此身份,他也不敢揭破这层纸儿。
傅恒走出养蜂夹道,一刻没停便赶往军机处来寻张廷玉。张廷玉却不在。军机处章京说他在上书房。傅恒便又来到上书房,见庄亲王允禄、怡亲王弘晓都在,张廷玉和鄂尔泰陪坐在侧。一个二品顶戴的大员坐在迎门处,面朝里边几位王大臣,正在慷慨陈词。傅恒认得他是河东总督王士俊。
“允饿、允禵虽是先帝骨肉,但当时先帝处置实是秉公而弃私,大义灭亲。”王士俊只看了傅恒一眼,继续说道:“如今放出来,是当今皇上深仁厚泽,按‘八议’议亲议贵,我没意见。但邸报上不见他们有一字引咎负罪、感激帝德皇恩的话。这就令人不解:先帝原先囚错他们了么?”他仿佛征询大家看法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四周是一片沉默。鄂尔泰道:“皇上叫你和我们上书房谈,没别的旨意,我们只是听。你说就是了。”“说就说。”王士俊冷冷道,“我是越来越糊涂了。我不晓得你们几位衮衮诸公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无缘无故放了罪人。封允禵为王,今儿见邸报又封允饿为辅国公。他辅的哪一国?是死了的允禩、允塘的国,还是允礽的国?汪景棋先头劝年羹尧谋反,先帝拟定年羹尧九十二大罪,当时你张廷玉在朝为相,鄂尔泰也是左都御史,如果冤枉,你们当时为什么一言不发?如果不冤枉,为什么上书房又发文释放汪景祺所有家属,年羹尧一案所有牵连在内的都一概免罪,有不少还官复原职。先帝曾赦免已经改过自新的罪人曾静,颁布明诏:‘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究诛戮之。’煌煌天言犹在耳畔,敢问诸位大人,何以竟敢请旨,悍然杀掉曾静?”他长篇大论,连连质问词语锋利,毫不把几个王爷大臣放在眼里,傅恒竟听呆了。
“来来,”张廷玉亲自斟一杯茶过来,“你说得口渴了吧?说嘛,接着谈。”
“谢中堂。”王士俊接过茶喝了一口,旁若无人地说道:“先帝清理亏空,惩治贪官污吏。诸君都是读书人,自前明以来,哪一代吏治最清?雍正!如今亏空是一概都免追了。下头官员见风转舵。巧立名目,从办差拨银中大挖国库。贪风又在抬头,先帝为奖垦荒、扶植农桑,设老农授官制。种田种得好,赏八品虚衔,这是善政嘛!张允一本奏上,将此善政也废了……这样弄,我不知各位执政置先帝于何处?也弄不懂,置当今万岁爷于何处?我说穿了吧,如今什么是好条陈:只要把世宗定的国策翻过来,就是好条陈!”他又喝了一口茶,冷笑道:“你们奉旨问话,我奉旨答话。就是这些。没有了。”
几个大臣听了对视一眼,允禄口才不好,便转脸对张廷玉道:“衡臣,你说说吧。”
“我佩服你的好胆量。”张廷玉颔首说道:“你这一封折子告的不单是我们上书房,是连皇上‘以宽政为务’也一揽子扫了进去。你说的那许多事都已发到九卿,大家自有甄别。连带着我和诸位上书房大臣的,我们也要解释——不过不是给你,我们不对你负责,只对皇上负责。”鄂尔泰轻咳一句说道:“皇上已经批了你的奏章,有罪无罪,什么罪名,我们议过自然请旨。你不必再到福建巡抚任上了。傅恒就在这里,交与他,你暂在养蜂夹道待命。”
“公事就是这样了。”允禄笑了笑,起身上前,竟拍了拍王士俊肩头,”我服你是条汉子。三天之内你要写一封谢罪折子,承认自己妄言,本王还可在圣上面前说话。不然,我也无能为力。”
王士俊只一笑,转脸对傅恒道:“张熙不也在养蜂夹道?能不能把我们囚在一处?我趁空学点诗。”傅恒见张廷玉便笺上要自己进来,却万不料是派给这差使,怔了一下说道:
“到时候再说吧。”
十三 金殿传胪状元疯迷 苗疆报捷罪臣蒙赦
乾隆从河南回京,满心欢喜地等着贵州苗疆张广泗的好消息,想连同恩科选士一并大庆。一个张熙案子尚未了结,接着便发生王士俊上万言奏折,将登极以来种种施政说得一无是处,因此接连几天郁郁寡欢。听了庄亲王允禄回奏上书房接见王士俊的情形,不啻火上浇油。当时就光火了,把奶子杯向案上一墩,说道:早就有人在暗地里说朕是先帝的不肖子了,这个王士俊不过公然跳出来讲话罢了。朕以宽待人,就这样上头上脸,真是不识抬举!”他牙齿咬着下嘴唇,冷笑道:“想严还不容易?那只是一道旨意!你在下头若再听见闲话,就把朕这个旨意传他!——据你看,王士俊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朝中另有人幕后指使?”“皇上,”允禄怔了一下,木讷地说道:“臣没有听见议论皇上的话。王士俊是汉人习气,沽名钓誉想出名是有的。汉人都这样,张照不是也为出风头。汉人,不是东西。”
见允禄说得语无伦次,乾隆倒被逗笑了:十六叔,汉人也有好的。归总说操守不及满人是真的。鄂尔泰这人其实在满人里头并不是上上品性。朕要他作枢要臣子,你知道为什么?”允禄睁大眼看着乾隆,说道:“臣不知道。”乾隆笑道:“你太老实。满人也有一宗不好,骄纵不肯读书。鄂尔泰心地偏狭,但读书不少,操守好。你知道,下头递上来的奏折都是汉文。看折子的也是汉人,处置政务的还是汉人。长此以往,大权旁落不旁落?”允禄忙道:“那是。六部里情形我知道,说是每部的尚书两满两汉,实权都在汉尚书手里。满尚书都是菩萨,供起来受香火听奉承。这样弄下去,朝廷不成了汉人的世界了?”
“十六叔这话明白。”乾隆说道,“所以你要带咱们宗室子弟习学好,有些可有可无的功课该汰裁就汰裁了。学汉人要紧的是学他们的政治,不要让他们同化了。如今老亲王里头你为尊,十七叔专一在古北口、奉天练兵,下一辈还有几个王、贝勒,都归你带管。办好这差使,比什么都要紧。”
“是,皇上,我本事有限,尽力办差,有不是处,皇上早晚提醒着。”
正说着,太监高无庸进来,乾隆问道:“预备好了么?”高无庸忙道:“回皇上,都预备好了,张廷玉叫请旨,皇上是从这里过去,还是到乾清宫叫他们陪着去。”
“肤就从这里去——道乏罢,十六叔。倒倒心里闷气,这会子好多了。”乾隆起身说道,“今儿在保和殿传胪恩科进士。改日朕再召你。你老实这是好的,但太忠厚未免受人欺,顺着朕这句话回去好好想想。”允禄忙起身辞出。这边乾隆便由几个太监服侍着更衣。待一切齐整,高无庸跑出垂花门外,大声道:“皇上启驾了,乘舆侍候!”
顿时细乐声起,几十个畅音阁供奉奏乐尾随于后,一百多侍卫太监执仪仗前导,浩浩荡荡出天街往三大殿透逸而行,待到乾清门对面的大石阶前,所有扈从都留下,只由两名侍卫跟随乾隆拾级上阶,早见讷亲、鄂尔泰和张廷玉三个上书房大臣已迎候在保和殿后。今儿主持胪唱大典的是讷亲,率张、鄂二人跪接请安罢,高喝一声:
“皇上驾到——新进士跪接!”
保和殿前乐声大作。这边的音乐与扈从绝不相同,六十四名专门演练宫乐的畅音阁教习太监,各按方位,以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村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十二吕乐律为主,以萧、笙、簧、笛、琴、筝、篓篌、竖琴和声,编钟铜磬相伴,奏起来真是声彻九重,音动人心。乐声中,六十四个供奉手执圭极端坐,口中唱道:
云汉为章际圣时,命冬官,斧藻饰,雕楹玉褐焕玉楣。采椽不斫无华侈,五经贮腹便便笥。临轩集众思,贤才圣所资。慕神仙,虚妄诚无谓,惟得士,致雍熙……启天禄,斯文在兹,宵然太乙藜。入承明,花砖日影移。覆锦袍、蒙春礼,撤金莲,归院迟,赐玉脍,咱蓬池……
讷亲边走,边偷睨乾隆神色。乾隆听得极认真,有两处眉棱骨挑了一下似乎想问什么,但此时盛典正在进行,几百名新科进士黑鸦鸦一片跪在殿前,便忍住了。来到殿前,乐声停止。扬名时和鄂善跪在最前头,领头高呼“皇帝万岁!”
“皇帝万岁,万万岁!”
新科进士们一齐叩下头去。
乾隆含笑向这群老少不等的新进士点了点头,径自跨步进了大殿,在须弥座正中端肃坐下。讷亲向前一步,向乾隆行礼,恭恭敬敬接过高无庸捧着的黄缎封面金册,大声道:“殿试第四名一甲进士廖化恩!”
“臣在!”
一个三十多岁白净圆胖脸的进士应声而出,不知是热还是紧张,他的前襟都被汗水湿得贴在了身上,急步进殿,打下马蹄袖向乾隆重重磕了三个头,才定住了神。讷亲让他平静了一下才徐徐说道:“奉旨,由你传胪唱名——你仔细点,勿要失仪!”“是!”廖化恩答应一声,象捧襁褓中婴儿一样捧过那份金册,又向乾隆打个千儿,来至殿口。
殿试传胪,是比状元还要出风头的差使。在灼热的阳光下长跪了近一个时辰的进士们原已有些萎靡,至此都提足了精神,望着廖化恩。廖化恩平息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打开金册朗声读道:
“乾隆元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一名进士庄友恭!”
尽管这是事先已经知道了的,但在这样美轮美奂、紫翠交辉的金殿前,当着“圣主天子”堂皇公布出来,跪在第三排的庄友恭的头还是“嗡”了一下胀得老大。眼前的景物立刻变得恍惚起来。半梦半醒地出班,在轻如游丝的乐声中随着司礼官抑扬顿挫的唱礼,带着八名一甲进士向乾隆行礼,由赞礼官引着庄友恭和榜眼探花向乾隆跪伏谢恩、迎榜。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由张廷玉、鄂尔泰、讷亲三位辅政大臣亲送太和门,顺天府尹早又迎接上来。亲自扈送三鼎甲,开天安门正门招摇而出,至东长安街搭就的彩棚吃簪花酒。任凭千万人瞻仰风采——这就是所谓“御街夸官”了,儿百年程式一成不变。这一切礼仪庄友恭都是迷迷糊糊的,似提线木偶般随众而行,心里若明若暗、似喜似悲地混茫一片,幸而《谢恩表》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顺口而流,倒也没出什么差池。
但到典仪完结、三鼎甲分手、看夸官的人纷纷散去时,庄友恭却变得失态了。见道旁一家烧卖铺门口没有人出来“瞻仰”,庄友恭回身命礼部送他回府的衙役停下,径自下马进了店。那老板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了个裤头正在纳凉。乍见庄友恭头插金花,穿一身簇新闪亮的进士袍服进来,先是吓了一跳,慌得手忙脚乱,急抓衣服时却又寻不见,就地跪下行礼。庄友恭也不买东西,痴痴地盯着老板道:“我中了状元。”
“小的刚从长安街回来。”老板说道:“您老是状元,天下第一!”又矮又胖的老板笑得眼都眯起一条缝,伸出大拇指一晃,“将来必定要做到中堂老爷!”
“噢……”庄友恭丢了一块银角子过去,你已经知道了……”说完再不言语,又出门上马,抽出一张八十两的银票给礼部的吏目,说道:“我想独自走走,你们这就回去交差。这点银子各位先拿去吃酒,权当给我加官。回头我还请你们。”那群人早已走得口干舌燥浑身焦热,巴不得他这一句话,领银子谢赏,扛着肃静回避牌兴兴头头去寻地方吃酒去了。
此时正是六月盛夏,骄阳当头,蝉鸣树静,家家都在乘凉歇晌,吃瓜、喝茶解暑。庄友恭却只沿街而行,见到没有人出来瞧热闹的店铺,就进去赏一个银角子,听人说几句奉迎话即便离去。惹得一群光屁股小孩跟在身后看热闹,如此转了四五家。庄友恭见前头一家肉铺,三间门面前有一株大柳树,门面东边张了一个白布篷,篷下案上放着刚刚出锅的卤肉。一位姑娘坐在旁边守摊儿。庄友恭踱过去,正要开口,见门面柜台旁坐着一个人,穿一身洗得雪白的竹布大褂,一手执扇,一手在帐簿子上执笔记帐。那人一抬头,正与庄友恭四目相对:
“庄殿元!”
“勒三爷!”
两个人几乎同时惊呼一声,勒敏几步绕出柜台,对玉儿道:“这是我过去的文友,如今——”
“如今我中了状元。”庄友恭怔怔地看着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柳丝,说道:“刚刚夸官,你们没见么?”
勒敏吃了一惊:怎么这副模样,说出这种话?一愣之下细审庄友恭神态,只见他目光如醉,似梦似醒,更觉不对,转眼看玉儿。王儿只是用手帕捂着嘴格格发笑,忙道:“玉儿!笑什么?赶紧搬个凳子出来。”庄友恭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文章挣来的嘛!”
“不是好笑。”玉儿也看出庄友恭似乎犯了痰气,进去搬了个条凳出来请庄友恭坐了,笑道:“这么大热天儿,天上掉下来个状元到我们张家肉铺!您不说,还当是哪个庙里的泥胎跑出来了呢——我们家只杀猪,不杀状元!”
“玉儿!”
勒敏嗔了玉儿一句,又对庄友恭道:“恭贺您高发了。不过玉儿说的也是。如今您是状元郎,还该养荣卫华,就这么独自走来了。这样,您少坐一会,我去寻雪芹兄来,刚才我还给他送去一副猪肝。他通医道,我看您象是有点神不守舍的模样。”庄友恭道:“嗯?我怎么神不守舍?状元!凭文章挣来的,知道么?”勒敏听他言语更加错乱,越发相信他得了疯病。正拿这活宝毫无办法,猛地想起《儒林外史》,庄友恭很象范进,遂扯了玉儿一边悄声道:“你只管挖苦他——比挖苦我还要狠些!”庄友恭在旁却听见了“挖苦”二字,喃喃说道:“挖苦?我有什么可挖苦的?我也不挖苦别人,读书人都不容易。”
“谁说挖苦您了!”玉儿斟一杯凉茶过来,放在庄友恭面前桌上,正容说道:“我是不懂,状元——状元是什么东西?”勒敏一口茶正喝到嗓子眼,听见这话,猛地一呛——忙装咳嗽掩过没笑出声。
庄友恭认真地说道:“姑娘这么伶俐,怎么问出这个话来?状元,是天下第一人!”玉儿恍然大悟地说道:“哎呀那可失敬得很啦!天下第一人,几百年出一个呢?”庄友恭木了一下脸,说道:“三年!”
“三年就出一个?“玉儿啧啧感叹,“我还想着是孔圣人、孟圣人,五百年一出呢!三年就出一个,也就比老母猪下崽儿少些罢了!”庄友恭一脸苦笑,说道:“你怎么能如此比来!金殿应试,玉堂赐宴,御街夸官,琼筵簪花!从天安门正门而出,就是亲王宰相也没有这份体面风光!”
勒敏见庄友恭百刺不醒,在旁皱着眉头,半晌,阴森森说了一句:“黄粱一梦终有醒时,庄友恭,你东窗事发了!”
“什么?!”
“我刚看过邸报。”勒敏见庄友恭浑身一缩,目中瞳仁闪了一一下,知道这一击大见功效,遂冷冷说道:“你疏通考官,贿买试卷。孙嘉淦御史上书连章弹劾,九重震怒,朝野皆惊,已经将孙御史题本发往大理寺,刘统勋为主审,侍卫傅恒监刑——不日之内你首级难保,还敢在这里摆状元谱儿么?”话未说完,庄友恭已是面如死灰,骇然木坐,形同白痴。勒敏上前晃了晃他,庄友恭竟毫无知觉!勒敏不禁大惊,吓死一个状元,可怎么办!
玉儿看戏似的站在一边,听勒敏恫吓庄友恭,此时见勒敏慌了手脚,过来看了看,嗔道:“没有那个金刚钻,你干嘛榄这瓷器活?他疯不疯呆不呆,与你屁的相干——多管这闲事!”说着用中指向庄友恭人中间使劲一掐,庄友恭“哎呀”叫了一声,醒了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到了这里?”庄友恭眨了一下眼,眸子已经不再发直,身上仿佛颤抖了一下。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只愣愣地望着勒敏,半晌才自失地一笑道:“吃……吃酒吃得太多,醉了……”玉儿把茶碗往他手边一推,说道:“你是迷魂汤喝多了,要我说,还不如醉着,一醒来就当不成天下第一人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生气,一甩手便进了店。勒敏知道她是抢白自己,待起身进去安慰,又怕庄友恭受了冷落,正要说话寒暄,见东边十几个人抬着一顶竹丝凉轿过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远远便喊:“庄老爷!榜眼爷在府里等着,你怎么在这里和这种人说话!”庄友恭赶忙起身,向勒敏一拱手,说道:“勒兄,失陪了,改日到我府里叙话!”竟自扬长而去。
恩科殿试放榜礼成,军机处便接到苗疆经略大臣张广泗的奏捷飞报。自乾隆元年春调整将帅,张广泗军权一统,兵分三路猛攻叛苗盘据的上九股、下九股和清江下流。初战得手,张广泗稍事休整,又分兵八路进攻叛敌最后巢穴牛皮大箐。牛皮大箐位于苗寨之中,北起丹江,西至都匀、东连清江,连绵数百里雾雨冥冥、毒瘴弥漫,涧深山高,危岩切云,是个形势极为险恶的所在。哈元生、董芳和张熙先后都在这里吃过败仗。张广泗因此十分谨慎,先封了署口通道,断了里边粮源。又用归降熟苗为先导深入险地,几次探路,五月烟瘴最盛之时,乘敌不备,驱八路兵马分进合击,只用了十几天时间就大获全胜。鄂尔泰和张廷玉收到报捷的奏折后,知道乾隆最关心的便是这件军国第一要务,来不及写节略,带了奏折原稿便赶往养心殿。二人报名进来,却见乾隆拿着一份名册正和上书房大臣讷亲说话。
“这个册子拟得还好。”乾隆示意张、鄂二人兔礼,继续说道,“朕看翰林院老翰林不少,有些资深的,还该放出去作外官。不然到老也只会写四六格儿颂圣,朕要那么多马屁文章做什么用?这次中榜的进士前三十卷朕都看了,还是不错的。就把前三十名都补进来,该侍读的侍读、该侍讲的侍讲、该庶吉士的就庶吉士。朕看你虽是国戚,办事还算练达——廷玉他们既来了,也就不必传旨,从明个起你也兼领军机处大臣,总要文武差使都能经办,才是全材。”说罢目视张廷玉。
张廷玉忙笑着将张广泗的奏折捧上。乾隆一见封面便知是贵州来的,急忙打开,先看看题头,又看看折尾,高兴得一跃而起,说道:“好!朕万千心事,只这一份折子,就都去掉了!”他站在窗前又把折子细看一遍,递还给张廷玉,说道:“发邸报全文刊出——张广泗晋封二等公爵!以下有功弁员由张广泗开列名单交部议叙。”因见鄂尔泰站在一旁不言语,又笑道:“老西林①,你不至于因我军大胜,反倒心里不高兴吧?”
“万岁虽是开心话,更叫奴才惭愧无地自容。”鄂尔泰忙躬身道,“奴才是在想,叛苗还是那些叛苗,地方还是贵州。先帝也是英明皇帝,怎么就办不下来?总归是奴才不能胜任之故,弄了个前方将帅不和,后方张惶失措,奴才实在难辞其咎,要请旨严加处分。奴才还想,大军过后,殍尸遍野,战事毕,要好好安抚。由张广泗军中调拔武官改作文职断断使不得,要选拔为政清廉爱民如子的官员补到苗疆,着实抚绥几年才成。”
①鄂尔泰姓西林觉罗。
他说得这样诚恳,连张廷玉也暗自佩服,遂道:“那都是苦差。从前派去的官员,许多人宁愿弃官也不愿前往。皇上,奴才建议,从新进的进士里挑知县去,从知县中做得出色的挑知府。不去,即行罢官永不叙用;去的,言明俸禄养廉银增加一半,三年一轮换,治理得好,回来还有升赏。晓之以义还要动之以利。”
“好!”乾隆越听越高兴,“就照这个条陈,你们三人见一下吏部的人,由他们定出名单引见,这件事要快办。”说罢,乾隆回到炕上盘膝坐了,又笑道:“方才朕叫讷亲过来,因为胪传大礼奏乐,和吕律不合的地方太多了。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朝廷祭祀庆典,是以雅颂敬天教民,不同于士绅百姓家筵宴取乐耍子。朕听了几处,不知是编钟还是太簇制得不合规制,怎么听怎么别扭。要讷亲会同礼部,重新编辑朝会乐章,考定宫商乐谱。——如若朝廷大典用的礼乐都七颠八倒,民间还有什么遵循?——你们看,谁办这个差使合适?”
三个大臣对望一眼,心里几乎同时闪出“张熙”这个名字。讷亲躬身说道:“张熙误国,原不该荐他。但考定乐律,编辑乐章,除了张照,任谁也不能胜任……”张廷玉也是这想头。由于这事关联着张照和鄂尔泰的龃龉,自己也连带在里头,便不言声,只是低头沉思。鄂尔泰几乎连想也没想就说:“张熙丧师辱国,罪不可道,但这人实是有用之材。可否不必收监,就在狱神庙拘押所就地办差,戴罪立功?”
“你把这事看得太容易了。”乾隆笑道:“这部乐书,得查阅多少档案才能编得出来。张熙虽然风节不醇,但资学明敏,有瑕有瑜相互不掩。他的文采风流你们几个都及不得啊!免死吧,叫他出来,在武英殿修书处,就办这个差。玄鸟歌而商柞兴,灵台奏而周道昌。这不是小事。”
鄂尔泰见乾隆心境极好,乘机说道:“王士俊的奏议,六部里已经会议上来。照大不敬罪定斩立决。皇上,以奴才的见识,王士俊虽然狂悖无礼,办差苛刻,但与田文镜似乎相似,操守不坏。可否兔其一死,发往军中效力,以观后效?”
“他的罪不在顶撞朕。”乾隆沉吟了片刻,端坐凝视着远处,“圣祖在时,郭琇、姚缔虞都在君前顶撞过。世宗时孙嘉渔、史贻直也是一样——不但不惩罚,还都升官成了名臣。朕并不计较王士俊失礼。但他反的是朕的国策,倡言朕是在翻世宗爷的帐,既不可容,朕也不受!”
他绷紧了嘴唇,许久许久才道:“先缓决,朕再想想……”
十四 议宽政孙国玺晤对 斗雀牌乾隆帝偷情
苗疆平叛改流成功,乾隆一颗心松了下来。这件事整整拖了七年之久,耗用国库上千万两银饷,累得雍正几次犯病都没有办成。乾隆登基不到一年就顺顺当当地办下来,心里这份高兴自不待言。普免全国钱粮之后,接踵报来两江大熟,湖广麦稻大熟,山东、山西棉麦丰收……纷至沓来都是好消息,盈耳不绝的是士民的颂圣之声。于是传旨大赦天下,“除谋逆、奸盗致死人命者,一律减等发落”。过了七月十五盂兰节,乾隆讷亲陪同,前往天坛告祭。“皇上,”讷亲随侍在辂车里,见乾隆去时兴致勃勃,回来路上却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您好象不欢喜?”乾隆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不欢喜,是有心事。”又顿了一下才道:“你是世代勋戚了。康熙初年你父亲遏必隆就是四位辅政大臣里的。你又侍候先帝和朕,你说说,为什么我朝有三个祖帝?”
讷亲是个十分谨密的人,听乾隆问话,没有立即回奏,想了一会才道:“太祖是创世之祖,世祖是立国之祖,圣祖是开业之主。”
“说得好。”乾隆点头道,“其实朕最宾服的是圣祖。这话说过不止一次了。创世立国、干戈杀伐固然不易,但一个皇帝若能寓开创于守成之中,脱去享受祖宗遗泽的窝臼,其实更难!先帝在位十三年,焚膏继昝勤政求治,他何尝不想做出超迈先祖的业绩?可惜在位只有十三年。朕今年二十六岁。天若假朕天年,朕必不肯拂了天意,虽不敢望作‘祖’,但为后世高高地立一守业之‘宗’,大约还是做得到的。”讷亲听着这发自肺腑的知心之言,心里一阵感动,忙道:“皇上仁德之言必定上动天听。不知皇上见过诚亲王府藏本《黄孽师歌》没有?”乾隆怔了一下,点头道:“见过。上头还有金圣叹的批注——你怎么问这个?”
讷亲说道:“那里头有四句诗,就是为皇上祝福的。”乾隆摇头道:“这是古书,怎会为朕祝福?先帝在时,从不许我们兄弟看这些星命杂书。朕也不信这些个,你且说说,权作闲言聊天罢了。”讷亲遂吟道:
朝臣乞来月无光,叩首各人口渺茫。
又见生来相庆贺,逍遥花甲乐未央。吟罢说道:“‘朝’字隐去‘月’加‘乞’。这首句说的是个‘乾’字;‘叩’字去口为‘口’,‘又’见‘生’来为‘隆’,二三句合为‘隆’——乾隆朝当有一个花甲,人民安享太平六十年,所以说‘逍遥花甲乐未央’——这不是六十年乾隆盛世。几百年前的先哲已经推出的造化数么?”
辂车轻微晃动了一下,乾隆的目光直盯盯望着前面的黄土道,喃喃说道:“六十年……六十年能做许多事呐。但愿你今儿解的是黄孽师的真意——圣祖爷坐了六十一年天下,朕有六十年也足够!不过,如今离盛世还早。你好生努力,跟着朕做这一番事业。”讷亲心里一阵激动,还要说话时,辂车已停在西华门外,早有太监推过轮梯,君臣二人先后徐步下车。
此时已是早秋季节,虽然骄阳仍旧炽烈,轻柔的西风裹着凉意掠过,吹得人浑身清爽,乾隆一眼瞧见河南总督孙国玺杂在一大群候见官员中,低声对讷亲说了句什么,向众人只一颔首便进了大内。讷亲便径直走过去,对孙国玺道:“皇上有旨,你现在就进去。”
“是,臣领旨!”
孙国玺是和山西巡抚喀尔吉善、四川巡抚陈时夏同时奉诏进京述职的。没想到皇帝会最先单独召见自己,忙不迭叩头起身随着讷亲进来。经过宰机处时和抱着一叠文书的钱度恰好遇见,孙国玺也不及与他叙话,只说了句“我住在我侄儿家,钱老夫子有空去走走,大约在京还要逗留几日”,便匆匆赶往养心殿。在殿口报了职名,便见高无庸挑帘说道:“孙国玺进见。”
“朕先叫你进来,是为河南垦荒的事。”乾隆坐在东暖阁的茶几旁,看着孙国玺行了礼,呷着茶说道:“朕几次详核河南报来垦荒田亩,时多时少,是什么缘故?”孙国玺忙道:“回皇上话,臣接任总督时,前任总督王士俊实报垦田亩数是六十九万五千零四十四亩。皇上屡降严旨,切责河南虚报垦荒亩数。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所有司官都下了县,切实查明,现有实数是三十八万三千四百零一亩。历次报数不准,是因为黄河时时决溃,黄水过后重新再垦,因而时多时少。求皇上圣鉴,臣任上所报亩数是不敢欺隐的。”乾隆见他紧张得满头是汗,笑道:“你这次恐怕是少说了亩数。是么?”
孙国玺用手指头抹了一下眼角的汗水,说道:“这是各地衙门汇总来的数目。少报没有,少报多少亩,臣不敢妄言。”“你起来坐着说话。”乾隆笑着指指木杌子,说道:“朕要告诉你,垦荒是不错的,何时有旨意批你垦荒垦错了?你们三任总督,从田文镜到你,从心地说,毛病在一味揣摩上头的意思,无论宽严,都没有根据。田文镜垦出一亩荒,恨不得报两亩,以为‘多多益善’,明明生荒长的庄稼不成模样,还要暴敛钱粮,生恐丢了‘模范总督’的虚名,你如今又来揣摩朕,所以翻了个烧饼,有两亩宁肯报一亩。开封、南阳、陕州明明丰收,也报了大歉。看似与田文镜反其道而行,其实心地是一样。朕屈说你没有!”孙国釜听乾隆所言,完全是谈心开导的意思,悬得老高的心落了下来,忙道:“主上没有冤屈了臣。论起来臣的心思,比主上说的还要龌龊些。臣是见王士俊开罪圣上,怕步了他的后尘,所以严令下头查实地亩,宁少勿多,粮产宁欠勿冒,才得了这么个数。但河南今年全省欠粮一百万石,这个数是不假的。”
“你和王士俊不一佯。”乾隆敛起了笑容,“王士俊把朕与先帝视为水火,明目张胆反对朕的既定方策,还要沽名钧誉当直臣!朕若有失政的地方,惟恐怕下头不敢进言呢!怎么会怪罪下头?但事涉皇考,说朕有意更动皇考成宪,这是他自己的误解!王士俊在河南任上,为得一个‘能吏’的好名声,行剥民虐政。如果败露在皇考之时,难道不要治他的罪?他有罪下狱,鄂尔泰还替他说话。其实王士俊奏折里说的‘大学士不宜兼部务’指的就是鄂尔泰,大学士兼部正是皇考定的成例,他要朕不‘翻案’,却又怂恿朕翻案——这不是个奸邪小人么?即便如此,朕也没有拿他怎么样,但他不能当官了,回贵州当老百姓去!”讷亲在旁说道:“田文镜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在任时,河南无贪官,无盗贼,这也难能可贵。”“讷亲说的是,”乾隆接口道,“朕训诲你,为的你能体谅朕心,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做一个好总督——你跪安吧!”
讷亲见孙国釜退出去,躬身说道:“万岁的淳谆教诲,求国久治,不以事废人,不因人废事,臣在旁静聆,得益良多——皇上接着见谁?奴才着人传旨。”“河南是个‘模范’地方儿,朕亲自接见。”乾隆站起身来笑道。“其余的,由你和张廷玉他们去见。朕这会子要去慈宁宫给老佛爷请安定省了。”说着便命人替自己除了袍服,只穿一件石青夹纱长袍,束一条软金明黄马尾纽带。讷亲陪侍在旁,说道:“今年秋凉得早。奴才瞧主子穿得似乎单薄了些儿。”
“不要紧。”乾隆一边踱着步子,突然一笑,问道:“讷亲,听说你家里养着两条恶狗,可是有的?”
“有的。”讷亲说道,“那是为杜绝私谒。皇上不晓得,有些官儿真不要脸,上回山东布政使衙门一个道台,死皮涎脸到我府,说得了一方好砚送我。我想这物件是很雅的,就收下了,打开包儿一看,‘金页子’有一寸厚,镶在砚台外头,哪是什么砚?是钱!我连名字也没问,打发人给他扔回去!”
乾隆点点头,说道:“这事朕知道。朕告诉你,张廷玉为相几十年,并没有养狗。照样办差。你是宰辅大臣,下头常常要有事见你,门里养着恶犬,好人也怕。要有贪心,狗也拦不住你受贿呀,是不是?”讷亲一听也笑了,说道:“奴才实在烦他们到私宅聒噪。臣曾读过《容斋随笔》,司马光为相,在客厅里贴告朋友书,私宅只谈交情私事、有公事衙门里当众说。奴才克制功夫不如衡臣,也没有什么私事和人聊,所以养了狗,‘汪汪’两声,他就有一肚皮坏主意也吓跑了一半。”乾隆听了哈哈大笑,指着讷亲道:“瞧你闷葫芦似的,心里还挺清爽。克制功夫不是生而有之,夜读书,日三省,慢慢就有了。狗,还是不养为好。”说着,已到慈宁宫大门,便跨步进来,讷亲自去传旨办事。
乾隆进宫院天井,掏出金表看了看,刚过午正时分,院内鸦没雀静,便招手叫过一个太监,问道:“老佛爷已经歇晌了么?”那太监忙笑道:“没呢!主子娘娘、娴贵主儿都在大佛堂西厢陪老佛爷打牌呢!”乾隆没再说什么,绕过正殿,果然听见几个女子声气叽叽咯咯说笑,夹着还有太后爽朗的笑声。乾隆循声便进了西厢房,果见皇后富察氏、贵妃那拉氏都陪着太后正打雀儿牌。还有一个女子背对着门,瞧服色是个二品诰命,却不知道是谁。周围有十几个侍候的宫女见乾隆进来,忙一齐跪下。那拉氏和那个陪着打牌的女子一转脸见是皇帝,丢了牌便退到一边跪下,只有皇后富察氏款款站起身来。
“皇帝来了。”太后也放下手中的牌,笑道:“你误了你娘赢钱!你下旨文武百官不许斗牌看戏,我们娘儿们只好躲在这里玩。”乾隆满面笑容,给太后打千儿请安,命众人起来,说道:“儿子以孝道治天下。她们替我尽孝,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那拉氏已经搬过椅子请乾隆坐。乾隆又笑道:“说起斗牌,前儿还有个笑话。孙嘉淦到都察院,听说御史们谈事聚一处赌东道儿吃酒。母亲知道孙嘉淦那性子,当时就把御史莫成叫来训得狗血淋头。莫成最怕孙嘉淦,连连说‘卑职从不赌牌,连牌有几张都不知道,总宪不要错怪了卑职!’孙嘉淦也笑道,‘那就好,咱们一样。上次到户部见他们斗牌,半天也看不明白。你说,这东西南北风都是四张,白板怎么独独五张,真是怪事!’莫成一听就笑了,忙说‘总宪’“白板”也是四张,和“发财”“红中”一样……’”
乾隆没有说完,太后己笑得推乱了眼前的牌,伏在椅背上只是咳嗽。富察氏一边笑一边给太后轻轻捶背,那拉氏伏着桌子笑得浑身乱颤,那位女诰命夫人红着脸,用手帕捂着嘴强忍着。太后道:“罢了罢了……这个乐子逗得好!你该忙还忙你的去,别误了我们打白板……”乾隆这才仔细看那女子:总不过二十岁上下的一个少妇,漆黑油亮一头浓发挽着个髻儿,鬓如刀裁,肤似腻脂,弯月眉、丹凤眼,鼻子下一张不大的嘴含嗔带笑似的抿着。此时她红晕满面,娇喘微微,两个酒窝时隐时现,真个如雾笼芍药,雨润海棠,乾隆不禁心里一荡,忙定神问道:“你是谁家夫人,叫什么名儿?”
“奴婢男人是傅恒,”那妇人见皇帝这样打量自己,更是不好意思,忙跪了回道,“娘家姓瓜尔佳……”
“噢,瓜尔佳氏。小名呢?
“小名棠儿……”
“起来吧!”乾隆不再看她,转脸对太后笑道:“要在小户人家说姐夫不认得兄弟媳妇,那不成大笑话了。今儿赶巧,那边公事已经完了,我也陪母亲打一会子雀儿牌。”太后笑吟吟道,“那敢情是好,我就怕你忙。”乾隆连声命人:“去养心殿,寻高无庸拿些金瓜子来!”说着就入座。和皇后对面陪在太后两侧。
棠儿见多了一个人,自量身份,忙退到一边,却被那拉氏一把按住,说道:“你是我们主子娘娘的娘家人一一是客。难得有这个缘分,就陪主子打一会儿雀儿罢!”说罢抿嘴儿一笑,“我给老佛爷看牌,别叫他们背着您弄鬼。”乾隆一边洗牌,一边偷看了几眼那拉氏。太后却不明白那拉氏的语中双关,摸着牌笑道:“对了,咱们今儿齐心,不要叫皇帝赢了去——他每日听多少奉迎话,也该给我们娘儿们散散福!”乾隆笑道:“我还没上阵,已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你们是围棋子儿当注,我是金瓜子。这样也太不公平了。”棠儿在乾隆下首,微笑道:“白子儿是一两银子,黑子儿是一钱金子……”乾隆还要搭讪着说话,却听上首那拉氏笑道:
“留神出牌了,老佛爷打西风!”
乾隆摸了一张牌,却是南风,手里已经有一张,便并在了一处,打出一张牌道:“我是么鸡,只怕棠儿要吃了。”棠儿笑道:“这张牌奴婢用不着。”便打出一张三筒。乾隆此时与她邻座,她身上香泽味不断袭来,又听她那莺语燕声,巧笑喜人,浑身觉得燥热心痒难耐,心思全不在牌上。只是碍着这桌上四人八目盯着,也难有所动作。见高无庸提着一小袋金瓜子来,乾隆便道:“就放这里,一会儿分给大家——你去吧。”说着便随手打出一张九万。皇后便推倒牌,笑道:“我就单吊这一张呢!”
“好好,我认输!”乾隆笑道:“想不到皇后先胜一局!”说着便一齐洗牌,只是手指有意无意间摸了一下棠儿的手。富察氏笑道:“皇上就不用洗了吧。有我和棠儿就成。”那拉氏在旁却笑道:“洗牌是最要紧的。”乾隆只好笑着缩回手,对太后道:“昨儿上书房议事,傅恒要去两江催办贡物,还有南方各省的藩银,也要催着送来,太后要什么物件,或想着什么东西开胃,克化得动,告诉棠儿,让傅恒带回来孝敬您。”
棠儿不知道这事,一边垒牌,一边笑道:“太后方才还说广里的荔枝和福橘。再想想看——”她突然住了口。原来桌下乾隆的脚不大老成,碰着了自己的脚面,忙把脚缩进椅子下头。富察氏笑道:“老佛爷供的玉观音,说了几次了,一直没请来,这次弟弟去,叫他亲自挑——”话没说完,她的脚被什么触了一下,看了乾隆一眼,乾隆顿时脸红起来,掩饰道:“这都好办,开个单子叫他们办去。”
接着几人又继续打牌,却是太后和乾隆连连取胜,乾隆一笑,将赢的钱赏了太后跟前侍候的宫人——这是历来的规矩,也不必细述。
“皇上!”
直到回钟粹宫和皇帝共进晚膳时,富察氏左右看看没人,一边给乾隆夹菜,庄重地小声道:“那是我娘家兄弟媳妇。那作法多不好看呀!”乾隆腾地脸羞红到脖根儿,将一片玉兰片夹给富察氏,说道:“呃一这个清淡些,只是不易克化,嚼碎了再咽……朕和你恩爱夫妻才是真的,那都是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呢?”再说,我也没作什么出格的事嘛!”富察氏笑道:“还不出格,错把我的脚都当成人家的了!后宫里嫔妃媵御好几十,不够你消受?我不是个好忌妒的人,在这上头我也淡,你的身子骨儿是要紧的!再说……那女人……”她突然觉得失口,便掩住了,竟不自觉地脸上有些发烧。
富察氏是察哈尔总管李荣保的女儿。李荣保是个读书人,十分注重对儿女的训诲。女孩子自记事时起,外亲一概不见,杂书不看。只《女儿经》和《朱子治家格言》是每日必读的。其余的,便由管家嬷嬷,带着练针线,学描绣,进规退矩一丝也不能乱。富察氏十二岁就嫁给了乾隆,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家里老小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乾隆对这位皇后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敬”,一见面便如对大宾,没有半句私房体己的话。皇后突然变得娇羞起来,满腔柔情如同新妇,乾隆倒是第一遭见她这样,不禁动火,饧着眼笑道:“那女人——哪女人?朕瞧你这会子才象个女人,德容言功都是上上好好的……”说着竟起身走过去,扳着皇后肩头向她脸颊吻了下去。几个侍候在帷外的宫女见这情景,蹑脚儿躲得无影无踪。乾隆搂着她上了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芬芬,你真美……真的,朕头一次看你这么美。人都说那拉氏长得俊,其实不及你十分之一……”
“真的?”
“唔。”
“我真高兴。”
“你为什么闭着眼?”
“这会子我不想睁。”富察氏软得一滩泥似地偎依在乾隆怀抱里,任乾隆揉搓着,叹息道,“一睁眼我就不在梦里了,只有在梦里我才是女人,醒来时就又是皇后。体态要端方,行止要稳重、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要贤淑、娴静,耳不旁听,目不斜视……还不许妒忌……”
乾隆松开了她,却没有起身,只是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藻井。富察氏睁开眼,问道:“你怎么了?”乾隆一笑,说道:“方才你的话引人深思。你太压抑了。该睁眼时睁眼,该闭眼时闭上,好么?朕和你自幼夫妻,有什么说什么。拈花惹草的毛病儿朕有,论起心来,爱的还是你。但总觉得和你隔着一层什么,欲爱不得,欲罢不能似的,为什么,朕也说不清楚。”
“我也说不清楚。”富察氏弄着衣带,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你是皇帝,要作一代令主,我到了这位份上,是你的妻更是你的臣,要照先贤圣哲的规矩辅佐你……”
这一刹那间,她又归还了自己的“本位”。
十五 傅国舅夜访紫芝堂 刘侍郎上章戒权臣
棠儿回到府中,当晚便将与乾隆同桌打雀儿牌的事告诉了丈夫,太后怎么爱重,皇上怎么随和可亲说了个备细,又取出一把金瓜子,说道:“这都是皇上输给我的,说是‘散福’——还要派你出去作钦差,可不是你的官运来了么?——你把这把金瓜子收去压箱底儿,这可是天大的彩头!”“你留着打个金钗吧。”傅恒笑道:“皇上赐我的如意好几柄呢,这点子金瓜子就高兴得你没处放了。”棠儿想起乾隆在牌桌上的那副模样,又是兴奋又是不安还夹着一丝害羞,用一块手帕包了金瓜子,红着脸笑道:“人家给你挣来彩头,你还不知感情。赏的是赏的,赢的是赢的,那味道不一样!老佛爷后来还说,傅恒这孩子不错,难得是米思翰的后代,又是至亲,皇上的意思,先放你钦差出去历练一遭,回来就叫你到军机处章京行走呢!”傅恒一怔,说道:“真的?派我出去当钦差,我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
棠儿抿了一把鬓角,说道:“早知道了也不告人一声儿,还是夫妻呢!依着我说,你到底是头一回独个儿办差,又年轻,有些自己想不到的地方,不如见见张中堂请教一下,把这钦差排排场场办下来,皇后、皇上脸上好看,人前头也好替你说话。你看人家慧主儿的父亲高晋,两淮盐政办得好,放了河道总督,河治得好,这会子又是两江总督,并不仗着女儿是嫔妃升官。慧主儿倒跟着沾光儿进了贵妃娘娘。你是正宫的亲弟弟,多少争口气也比他强!我嫁过来你就说是美人配英雄,其实到如今也是‘美人配国舅’。你看看那些戏,国舅爷名声儿很好听么?”
“罢罢,我一句话没说完,你就有这么一篇大文章。”傅恒笑道,“见了一遭皇上你就这么疯迷了似的,给我说了一篇大道理。要真的有姐那个福气当了皇后,不比姐姐还要道学?不过家有贤妻,夫祸少也是真的。也亏了姐姐,不然就皇上那风流性子,还不知出多少笑话呢!”
棠儿是有心病的人,听这话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你这话我不信,我瞧着皇上挺正经的,待人处事又正经又随和。”傅恒听了一笑。将乾隆和锦霞那段事说与她听,又道,“前几天皇上见我,还说梦见锦霞来诉冤,皇上在梦里叫她赶紧托生出来,还到宫里——你瞧,皇上够多情的吧!皇上去了一趟河南,又看上了信阳的张汀芷。我这次去办差,还要充当媒人角色呢!”棠儿听得已是怔了,半晌背了脸啐道:“你不也是这号人?家里三四个妾,皇上赏了十二个戏子,整日泡里头混,象芳卿,玩够了,就送人情给别人!早晚有一天连我你也会送给人!”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的夫人!芳卿嫁给曹雪芹,不正趁你的心么?上回雪芹送来两章《风月宝鉴》,你不也看得津津有味——美女嫁才子,这是成全好事嘛!”傅恒哪里知道棠儿的心思,起身抚着她的头发,说道:“老太爷是圣祖爷跟前的名臣,你瞧着吧,我做出的事业,要比他老人家强,决不会辱没了祖宗。我其实还恨自己是个国舅,差使办好了,人家说我有恃仗;差使办不好,人家说我‘有势力还办不好’是个窝囊废,左右都吃亏——不单独办差,不立个大功名,总归是个‘国舅’。就没有包龙图来杀,白当个舅爷有什么意思?”说罢便吩咐人备轿。棠儿忙道:“哪里急在这一时呢?天就黑了,明儿上书房去见也不迟。”傅恒换着衣服,说道:“有些话只能在私宅里说,圣旨一下,各部还要会议会议,宫里还要去走动走动,就大忙起来了。还是今晚就去的好。”棠儿只好由他去了,拿着那包金瓜子儿,心里乱糟糟的,一忽儿是丈夫,一忽儿是皇后、太后,一忽儿想起乾隆……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傅恒来到张廷玉府邸,天色已经黑定。门前挂着两盏御赐宫灯,还挂着四盏白纱西瓜灯,照得内外通明雪亮。门楹上雍正赐的“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贴金大字黄灿灿明亮亮耀人眼目。六七个外省来的大员坐在门房东客厅喝茶抽烟嗑瓜子儿聊天等着张廷玉接见。门上人见是他来,忙上前打干儿请安,说道:“我们中堂爷正在见客。六爷不同旁人,小的这就带您进去。”
“你还是先进去禀一声,”傅恒笑道:“张相要忙着别的事,我明儿这时辰再来。”未等他说完,那长随飞也似地跑进去了。傅恒还是头一回这么郑重其事地等着接见,百无聊赖,想进客厅和众人闲聊,又实在陌生,试了几试没有进去,已见那家人上气不接下气跑来,却没和傅恒说话,先进客厅给几个官员打了个千儿笑道:“列位和刘大人还没说完,这边傅侍卫又有钦命差使来见。张相叫小人先给大人们赔个情儿,明早上朝我们爷们爷先见你们几位。要实在有要紧事,小人这就回去禀,不过要略迟一点。张相这会子抽不出身子,明儿见面当面再赔不是。”几个官员听着早已站起身来,连连说:“请上复中堂,明儿我们拜见就是。”说着众人便都辞了。
傅恒跟着那家人进来,笑道:“真没想到张大人忙到这个地步儿。”家人一手提灯前头弓路,笑道:“讷亲相爷如今进了军机处,我们中堂如今宽松多了!自我爷爷跟着中堂,没见过他一天睡足过三个时辰!”傅恒听了不禁暗自感慨,随那家人七折八弯进来,却还是上次吃茶的书房,只是堂前门楣上新增了一块匾额,上面御书“紫芝书屋”四个大字。傅恒在廊下略顿了一下,跨步进堂,只一个揖,说道:“衡臣中堂好忙!”
“六爷来了,快请坐。”张廷玉正在和两个官员说话,忙站起身笑道:“您是正经国戚,往日直出直入的,今儿怎么这么客气?——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鄂善——”傅恒一下于就笑了,说道:“熟得很。不是在礼部当侍郎么?”“那是前头的话,现在改任兵部侍郎。”张廷玉笑着,又指另一位官员说,“这位是山东粮储道刘康,卓异、岳濬保荐的折子上说他是‘山东第一清官’。皇上说留京办差,也分到兵部任员外郎——这位是乾清门二等带刀侍卫傅恒傅六爷,已经外放作钦差,眼见要出京巡视了。”刘康忙向傅恒一躬,说道:“六爷去过山东几次,卑职在李制台衙门里曾见过一面。不过官微职卑,六爷不一定记得卑职吧。”
傅恒上下打量了刘康一眼,矜持地一笑,说道:“我还记得。你原是新城县令,后来又升任德州知府,贺露滢的案子不就出在你任上么?”刘康很不愿就这个题目说话,忙道:“六爷真好记性。我们岳中丞还没记得这么清爽呢!那年六爷放粮,一斗一升都亲自过目,山东人至今说起来都还念念不忘。不过也有些胥吏发牢骚,说都似六爷办事这么认真,这碗官差饭吃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不卑不亢,有褒有“贬”,正搔到傅恒痒处,奉迎得傅恒哈哈大笑,说道:“我去放赈,自然要赈灾民,我才不管胥吏们是怎样说呢;他们骂我一声,只怕上天倒要保佑我长寿一天呢!——张相,你们还接着说,我的事不急。”
“其实要紧的事也都讲完了。”张廷玉回到座位上,吃着茶说道,“苗疆的改土归流整整打了七年,我粗算一下,国家用银至少两千万两。抚恤阵亡将士家属的银两,还没有汇总报来。你们既然去兵部,就要多想想练兵的事。张熙没撤差前上过一份奏折,我军几干人围一个土寨,苗寨只有几十个人出来迎战,几千人吓得抱头鼠窜,自己人踏死自己人。我是个书生,不会带兵,连我也吃惊,主将指挥有误固然是重要原因,兵没有练我看也是一条。难怪主子气得把御膳桌子都掀翻了。鄂善,你到兵部就主管练兵的事,不但古北口,各省的绿营、旗营都要练,职方、武库、武选等几个司,你们到任都要看看,多给尚书提些建议,有部里办不到的,写条陈递到军机处,兄弟请旨办理。”
鄂善和刘康端坐聆听,不时躬身称是。刘康道:“卑职从没有办过军务。但山东旗营、绿营里的军粮都是从我道上调拨的,吃空额吃得太厉害了。方才张相已经说过,西南军事平苗只是第一步,大小金川早晚也要用兵、卑职想到各地营房走走,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回来向鄂大人和我们兵部主官合计一下,扎扎实实上个整顿条陈。”张廷玉一笑说道:“这些想头都好。不过这是你们的部务,回去请示了你们尚书庆复,他自有章程。李卫那里你们不要去了,他现病得七死八活,等他病好了再说吧。”说罢起身道乏,鄂善、刘康躬身辞出。傅恒笑道:“中堂,都这么一个一个详谈,你忙得及么?鄂尔泰、讷亲他们那里而常去,没有这样忙,这样办差似乎琐碎了些。”
“没办法。如今官场耽玩成习,一件不交待清楚就出漏子。”张廷玉叹息一声,“这都怪我过去揽事太多。我也惯了,下头也惯了,上马容易下马难呐!”说着,从案上抽出一份折子递给傅恒,笑道:“这是延清的奏折,专参讷亲和我的,六爷你看看。”
傅恒惊异地看一眼张廷玉,打开折子看时,标题便十分醒目《臣刘统勋为奏上书房大臣兼军机大臣讷亲、张廷玉事》。洋洋数千言,写得很长。看样子乾隆已看过,还作了记号。
……大学士张廷玉历事三朝,遭逢极盛,然晚节当慎,责备恒多。窃闻舆论,动云“张、姚二姓占桐城半部缙绅”。二姓本桐城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荐举,或起荫议叙,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议裁汰,惟稍抑其迁除之路,使之戒满引谦,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请自今三年内,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转……
下头还有乾隆的朱批,殷红的字迹十分醒目:
朕思张廷玉、讷亲若果擅作威福,刘统勋必不敢为此奏。今既有此奏,则二臣并无声势能箝制僚害可知,此国家之祥也。大臣任大责重,原不能免人指摘。闻过则喜,古人所尚,若有儿微芥蒂于胸臆间,则非大臣之度矣。张廷玉、讷亲今见此奏,益当自勉,至职掌太多,如有可减,候朕裁定。
傅恒将折本交还张廷玉,说道:“真没想到,刘延清会奏您一本,而且毫无实指。无缘无故让皇上数落一顿。”
“六爷千万不要这样想。”张廷玉深邃的目光盯着傅恒,说道:“刘统勋这是真正爱我,为我洗了疑虑。这人劲气内敛、厚重有力,这一奏正显其君子爱人以德,有古大臣标格。我心里实在是很佩服,很感动的。”傅恒笑道:“何必要上这一奏?载到邸报上于中堂脸上总归不好看。要是我有这些话,就来,就象现在,当面告诉你。”张廷玉一笑,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扪心自问,从顺治朝至今,熊赐履、鳌拜、索额图、明珠、高士奇这些辅臣,或忠或奸,或擅权或超脱,谁也没有我这样长久的。际会风云固然不易,退步抽身其实更难。刘统勋说的话没有一句假,都是我想说不便说、不敢说的,怎么能不感激他?我和鄂尔泰、李卫这些人,有这个肚量的就能全始全终。没有这肚量,临退吃一口狗肉也未可知——现在该轮到你们这一代出来做事了。”
傅恒原为讨教差事而来,听张廷玉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心下倒觉感慨,因笑道:“要照张相这么说,我也该早点预备着退步余地了。”张廷玉呵呵笑道:“我最怕你这么想。大丈夫正处盛壮之年,胸怀不羁之才,当立功立名于世。你现在就学我样儿,到底也不过是个‘外戚’而已。皇上这次差你到两江,顺道巡视南方各省藩政。就我所知,开国以来象你这么年轻就独当一面任为钦差的,你还是第一位。这是皇上要大用你,万万不可自弃,早知你这么想,刘延清的奏折就不给你看了。”傅恒也不禁一笑,说道:“我还不到和亲王那一步呢!”
和亲王就是弘昼,虽说乾隆友爱他,一登极就封了“议政王”。但这位王爷从来也没有议过“政”,每天最大的事就是玩鸟,画鼻烟壶内画。他画的鼻烟壶画比北京“烟壶刘”还要高出一筹。今年五月端午,弘昼突发奇想,对家人宣告自己“薨了”,请了几班吹鼓手、白云观的道士、法华寺的和尚到王府打醮,满院金铂银锭烧化起来,家人子弟一律孝布缠头,呼天抢地地干嚎一通。他自己却左手执杯、右手携壶坐在“灵”前大吃大嚼供品。为这事惊动了理藩院,写了折子奏到乾隆案前。乾隆说了句“老五晋人风气不改”一笑撂开了手。张廷玉听傅恒比出弘昼,说道:“你还是不知道五爷,五爷是聪明人。”他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又道:“六爷,你这次南方之行,万岁已经和我说过。我原想明儿在上书房和你聊聊,想不到你先来了。你自己想这个差使怎么办才好!”
“我想,贡物都有成例的。内务府在南边的几个衙门,都是办老了差的,不至于有什么错谬。”傅恒沉吟道,“皇上还没有明旨,从太后那里知道,还有催缴库银的差使。我想,今年全国普免钱粮,并没有新交上来的银子,皇上莫不成想澄清一下各库的存银底子。但刘统勋是刑部的,又叫他当副使!我有点摸不清圣意。”张廷玉边听边想,说道:“我在皇上处听说,这些都不是主差。皇上叫你们下去,为的是采风。政尚宽大的旨意去年就颁布了,下头官员们到底怎么作的,业主是怎么想的、贫民得了什么实惠,皇上极想知道。还有,两广、闽、浙开铜铁矿的,常常聚众闹事,动不动就叫歇业,这后头有没有别的文章?上次两广总督递上来的片子说,民间有些地方邪教盛行,什么‘天生老母会’、‘天地会’,‘白阳教’,弄神弄鬼的十分猖獗……有些虽不是邪教,有的大户人家专门招揽江湖豪客,请神扶乩,演武练功,日子久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总之这些邪魔外道、各省都有,有些官员也参预其中,朝廷哪能一一辨别好坏?六爷既出去巡视,不妨体察一下。皇上不能亲自出去,其实他很想知道这些事。”
傅恒听了这些话,才知道这次出差并无专门的题目,竟只是“考察”二字,越发信实了张廷玉说要大用自己的话。傅恒顿时激动得心里卜卜直跳,坐在椅上一拱手道:“张相,我明白了。上次随皇上巡视河南,见皇上关心江湖上的事,还以为皇上想招揽武林贤才,现在看来我实在小看了。有些事听起来,竟象是白莲教。他平时蛊惑人心,遇灾就起来造乱。为政的自然要多加留心。”张廷玉凝视着傅恒英俊的面孔,久久才吁了一口气,说道:“我和鄂尔泰都老了,要瞧你们年轻人的了!六爷不但读书,还习兵法,精骑射,实在是文武全才,据老夫看,这一代能在功业超越前人的,必定是六爷你!讷亲如今位置虽高,底气不足,将来你位在他之上是料得定的。只我七十多岁的人了,未必能见得到了……”说罢神色黯然,无声叹了一口气。傅恒见这位官居首辅近三十年的老宰相如此勉慰,心里一阵酸热,几乎坠下泪来,勉强笑道:“这夕谈话胜读十年书,真是知心知音,我永不会忘掉您的这番教诲,但得有这机缘,一定做一个和你和讷亲相爷一样的良臣!”说罢起身告辞。
“不要学讷亲,更不要学我。”张廷玉一路从紫芝堂送傅恒出来,望着满天寒星,斟酌着词句说道:“我有文而无武,处事僵板琐碎,没有半点创新,一辈子谨小慎微。幸而跟了三代英主,这才沾了光儿。万一要遇上昏主儿,或许我只会助纣为虐呢!讷亲——是个小心人,看似谨慎,其实自己没主意,我不能说他是志大才疏,但他也只能当主子有了决策,他在一旁拾遗参赞罢了。若让他独当一面是不成的——家门口养那么两条牛犊似的恶狗,那叫‘宰相’?往深里想,那是自己对自己的人品都放心不下,今晚在门口等着见我的,有四个官员都是请示他的差使,不敢去。这是对你六爷讲,与其说是下头不敢见他,还不如说是他不敢见下头。”
张廷玉的这些话真是鞭辟见血的诛心之言。张廷玉城府见地如此之深,傅恒心悦诚服到了极点。沉默移时,傅恒才道:“领教了,相爷保重!”
与张廷玉谈话后第二天,傅恒便正式接到旨意,委为钦差两江巡按使,克日前往督缴库银事宜。棠儿和他是恩爱夫妻,自结篱以来傅恒还是头一遭独自出远差办事,不免心下怅怅。她备了水酒为丈夫饯行,又忙着给他打裹行李,带这带那忙个不停,还叫管家专门挑几个能干仆役跟着。傅恒笑道:“你想叫我把家搬着走路么?这么不放心,干脆你扮个丫头跟我一道儿走,省得你牵挂我在外头拈花惹草,我担心你在家偷汉子。”棠儿脸一红啐道:“没良心的,人还没走就想出去招蜂引蝶了!——只你没有衙门,一路仪仗卤簿怎么安排呢?”
“我带有兵部的勘合,一路都有驿站供应。你不用操心这操心那。”傅恒笑道:“奉旨出巡,要什么有什么。只是我甚么也不要。我要一路私访出去。”
棠儿正在叠衣服,听见这话不禁一怔,忙过来盯着丈夫问道:“真的?你不是说风话吧?”傅恒道:“这不是什么风话。我若一路官轿出去,还是在官场上混,听他们吹嘘政绩,看他们一脸谀笑,瞧着很有趣儿么?”棠儿皱眉道:“阿桂上次来信,他去陕州赴任,路上还擒了一起捻秧子。那是多聪明的人,又长年在内务府办外差,还差点让人拐了去呢!你初次出门,我看还是堂皇一点的好。想私访,在哪个地方住下,转游一天半日就回来,岂不稳当?”
“你丈夫难道比阿桂笨?”傅恒吃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在桌上,笑道:“你不过想多几个人监视我罢了。”棠儿嗔笑道:“我才不管你的帐呢!南京秦淮河上有的是婊子,你只仔细弄一身花柳病,那才现世现报呢!——怎么,你要出门?”傅恒披了一件月白坎肩,一边扣着纽子,说道:“我去见见李卫。你说的不假,路上捻秧的、偷东西的、行劫的都有。我借他的吴瞎子一道儿,只怕省些事。真的让你说着了,这辈子早晚都成了你的口头禅。”说罢一笑去了。
十六 娟娟女逞技石家庄 钦差臣赋诗中秋夜
八月金秋,天气不冷不热,正是出门远行的好日子。但傅恒出京不久天就变了。先是刮风,漠漠秋云将天穹染成一片灰暗。京师直隶一带的青纱帐早已割尽,空旷寂寥的田野上西风肆虐,黄沙浮土一阵阵扑面而来,噎得人透不过气来。过了保定,风倒是小了点,却下起雨来。浙浙沥沥,雨时密时疏,象天上有一只其大无朋的筛子不紧不慢地向下“筛水”。傅恒在这寒秋冷雨中行进,起初还兴致颇高,一路走一路说笑。接连几天下来,不是风声就是雨声,渐渐地。感到枯燥而又单调。随行的吴瞎子等人又不懂他那一套雅兴。傅恒没处吊书袋子,也就沉闷起来。过了新乐,前头便是获鹿县境。这里西通井径道,东至德州府水运码头,南北驿道纵贯而过,人烟愈来愈稠密。行商走贾络绎不绝于道,傅恒的心境也渐次好起来。这日行至傍晚,雨已小了点。吴瞎子眼见前头一片乌沉沉的一个大镇子,在马上扬鞭指着笑道:“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看来这天要放晴了。六爷,你这么金贵的身子,也走乏了吧。前头是有名的石家庄,今晚就在这里打尖。今儿是八月十五,咱们好好歇一天,后日再走成么?”
“可不是中秋节了,我竟忘得干干净净!”傅恒笑道,“其实何止清明雨叫人断魂。这中秋雨不也叫人落魄嘛!走得我身手都麻木了。就这样,明儿在这里歇歇脚再走。”旁边一个仆人叫小七儿,笑道:“爷去江南走水路多好。坐船观景致,乏了还能靠岸走动走动。劝了几次,爷不听!骑马走路又逢雨天,这个罪让人受够了,甭说爷,就是奴才们也吃不消了。”傅恒笑道:“你懂个屁!我要先去河南,走水路成么?再说,现在漕运正忙,满运河都是往北运粮的船,一堵就是半天,何年何月才能到江南?”
吴瞎子怔了一下,说道:“爷不是说从德州下船么?怎么又要去河南?”傅恒笑道:“我还要去信阳买茶叶。”因见已经进了镇子,便下马来,拉着僵绳道:“先寻个老店歇下来再说。”正说话间,便见几个伙计一人手中提一只灯笼过来,灯上写着“刘家客栈”、“鹿道临风”“顺风酒楼”等字样,这都是镇上客栈出来拉客的——见傅恒一行过来,几个人就纷纷拥了上来,抢生意,一片嘈杂。傅恒被吵闹得又好气又好笑,指着旁边一个挤不上来的伙计,说道:“我就住这一家——纪家老店!”那群伙计一听有了主儿,一哄而散又去寻觅别的客人。
傅恒一行跟着伙计向南,拐了一个弯,果见有一片空场,对面有一座南朝北的旅店,门楼前挂着一盏米黄色大西瓜灯,上面写着:
百年老店纪家
六个仿宋大字写得端端正正,门旁还矗立着一大一小两个石狮子,大的有一人高,小的象只猴子。吴瞎子留神看那门槛,是西番莲雕花石板,中间已磨成偃月形,门旁的石狮子爪牙和脖项因抚摸的人多,光溜溜的,真是一座陈年老店,这才放下心来。傅恒却很好奇,问那伙计:“狮子怎么一大一小——那边一大块空地,象是刚拆了一片房子,又搭这么个大棚子是做什么使的?”
“回爷的话。”那伙计笑嘻嘻说道:“这狮子是我们前三辈老东家留下的,我们老东家是石匠出身,还修过万岁爷的太和殿呢!我们不是缙绅人家。狮子若一般大,那不成衙门了?就因为这一大一小,过往的人才觉得有意思,不知招了多少客呢——那边空场,是石老太爷的宅基,扒了要翻新的,八月十五待佃户,所有种石老太爷地的,一个不拉地都得来吃这席酒。”伙计一边唠叨,一边把傅恒几个让进里院上房。开门点灯,打洗脸、烫脚水,忙个不停,口中兀自不闲:“今年秋我们这地方庄稼长得歇乎,您算算看,一亩地打三石,倒三七租,收两石一。一百顷地——该收多少?今年这八月十五有得擂台好打哩!”傅恒见伙计如此健谈,却又听不明白他的话,两脚泡在盆子里对搓着,笑道:“刚才接客你站一边不言声,我还以为你是个闷葫芦呢,想不到是个问一答十的角色!”伙计一笑,说道:“接客有学问,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比如您老人家,那么多人叫偏不去,就要住我们老纪家,这能不是缘分?”说着拧一把热毛巾递上来,又送上一杯清茶。
傅恒见他要去,叫住了说道:“别忙着去,你说的挺有意思:佃户和业主打擂台,为什么?”伙计笑道:“您老明鉴,这是年年都有的。田东要夺佃,佃户要减租,都要在这宴席上见分晓。地主强的,佃户就输了;地主弱的,在宴席上打得哭爹叫娘,还得老老实实,地给人家减租——正定胡家去年八月十五叫佃户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房子都点火烧了,府里刘太爷亲自带兵,就地杀了三个挑头闹事的才弹压住了——这地方穷棒子急了什么没王法的事都做得出来!”傅恒这时才若明若暗地知道了个大概——原来这八月十五不止是吃西瓜、月饼,扎兔儿爷赏月,也是业主和佃农结算总账、订立明年租种章程的日子。还要问时,外头有人叫:“罗贵!来客人了——住西厢!”罗贵高声答应一声,对傅恒道:“爷先安息,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说罢端着傅恒用过的水出去了。
吃过晚饭,天色已经黑定。不一会一轮明月渐渐升起,透过院外稀疏的树影,将轻纱一样柔和的月光洒落下来。傅恒趿了鞋,只散穿一件石青府绸长袍从上房踱出来,在天井里散步,仰头望月。吴瞎子轻轻走过来,笑道:“六爷又要作诗么?方才我叫人出去买了上好的保定月饼,还有个大西瓜,今儿委屈爷,就咱们几个人赏月,也算过了八月十五。”
“今儿没有一点诗兴。”傅恒听听,外边街上人声嘈杂,时而还夹着喝彩声,说道:“石家的‘擂台’筵开了么?这么热闹,咱们出去瞧瞧。”小七子在廊下笑道:“不是的。方才我出去看了看,是一班卖艺的在外头走绳,围了一大群的人看呢!”傅恒顿时兴头起来,提了提鞋跟道:“走,瞧瞧去。”吴瞎子几个人只好跟了出来。
六个人出来,只见街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对面空场上的四盏灯刚好照到街心,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长髯老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正在打场子,旁边还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背光而立,身材小巧玲珑,披着小羊皮风毛玫瑰紫大髦,腰间似乎还悬着一把剑,却看不见脸盘。顺街东西立着两根木杆,一条细绳在两头木杆上拴着,扯得直直的。老头双手打拱,对众人发科,说道:“飘高道人再次致意诸位看官,不为谋食不为钱,专为人间结善缘。《叹世经》云‘今年算来八十一,修行恰到六十年,只为年老不见性,返拜孙女要还元’!刚才有位先生说小徒踩的绳粗,不是神仙手段。这里换一根红绒绳,是小徒娟娟扎发辫所用。请哪位善信人来验过?”傅恒听了心里不禁一沉。这几句切口词他依稀记得在哪本书里见过。但《叹世经》三字却记得很清。原说白莲教盛行于江西,谁想没出直隶便遇到了传教的人。傅恒暗地里看了吴瞎子一眼,吴瞎子目不旁视,只碰了一下傅恒的手肘,表示会意。傅恒定了定神,在旁笑道:“哪有扎辫绒绳能经得起的?我不信!”
“看官不信,也在情理。”飘高道人向傅恒打了一揖,说道:“请客官亲自验看!”傅恒侧身挤到中间,用手扯了一下那绒绳,没怎么使劲,绒绳“嘣”地一声就断了,捡起绳头就月光里细看,果然毫不出奇的一根红绒线绳儿,点点头便递回飘高手里,说道:“是绒绳儿,不假。”飘高一笑,将两个绳头对起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只一捻便紧绷绷接了起来。众人只叫得一声“好”!只见娟娟甩掉披风,就地轻盈盈一个空翻一只脚已踩在绳上,两手扎一个门户,掣出一对宝剑。月下看这娟娟,一身官装,下身束一条杏黄水泄长裙,上身是金线滚边浅红比甲,清秀的面孔似乎没有什么表情,紧抿着嘴在绒绳上慢慢舞着太极剑,时而高跳劈叉,时而盘旋蹈步,真如洛神凌波,惊鸿翔空。那根绒绳只随脚踩处微微颤动而已,下头几百人仰目而视,都已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她一个飞旋凌空而下,人们才长吁一口气,大声喝彩:
“好!”
“真是卓绝非凡。”傅恒连连击节赞赏,连这三个人是邪教徒也忘了,高兴地对身边几个从人道:“我在北京见过多少走百戏的,今儿才大开眼界!”正说笑,娟娟从搭包里取出一个盘子。飘高对众人笑道:“我们是行道人,不为卖艺,列位,只图结善缘,敛钱不图糊口,只为看官求福免祸。各位随心布施,不计多寡。”那看热闹的见收钱,顿时去了一大半。倒是妇女们在这上头大方,有的丢铜哥儿,有的拔下头上银簪恭恭敬敬放进去。待收到傅恒商前,傅恒忙摸袖中,却是二十两一锭的京锞,放进去嫌太扎眼,不放又觉过意不去,略一迟疑,娟娟已经将盘子移过。傅恒此时离娟娟极近,细看时,柳叶眉,弯月目,漆黑的瞳仁波光灼人,端的艳若桃李,神情间却又冷似冰霜。傅恒不由自主急忙取出那锭银子,隔着人放进盘子里,轻声道:“姑娘置点行头。”
飘高见傅恒出手大方,过来打了一揖,说道:“贵人肯结这样善缘,福寿无量!还想看娟娟练功,请随意点。”傅恒笑道:“我是什么‘贵人’?贩茶叶、贩瓷器,地地道道一个‘商人’罢咧——方才见娟娟姑娘剑舞得极好,毕竟在绳上受拘束,要在平地起舞,必定更为壮观,若肯为我一展风姿,那就真的是眼福不浅了。”飘高正要答话,便听东边街口锣声筛得山响,几个衙役提灯喝道,后边两乘轿透迄而来。石家几十名家丁站在大灯笼下吆喝着撵人:
“都去入席!快点快点!一个臭玩百戏的,有什么好看?石老太爷请县太爷来了!”
于是连剩余的观众也纷纷离去。傅恒见娟娟和那个毛头小子在收拾场子,便走过去问道:“你们住哪家客店?”飘高笑道:“出家人随遇而安,我们住在镇东关帝庙里。您想看娟娟舞剑,只好到我们下处去了。”傅恒笑道:“那索性再结点福缘——我在这店里包了一个小院,有空余的房子,请搬过来住,店钱自然我付。”飘高也不甚推辞,只叫娟娟收拾行头箱子,又吩咐那个毛头小子:“姚秦,你去庙里,把我们的铺盖取来。”收拾完箱子,便随傅恒进店。傅恒将那西厢三间房给了他们,自进上房命仆人办酒,又命“多买几支蜡烛,里外点得亮亮的,我们好观剑!”吴瞎子见飘高他们还没过来,凑近了道:
“六爷。”
“嗯!”
“小心着点。”
“嗯?”
“江湖道上没听说过。他们这一套不是正经功夫。”
傅恒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想问问他们教里的情形。他们和我没有仇,又是我请来的,断不至于骗我们……”话没说完飘高已经进来,便止住了,笑道:“请坐——真是有缘,今儿恰是八月十五,大好的月亮,我们就在这檐下吃酒赏月,观舞剑,作一夕畅谈,也是一大快事。”飘高看一眼默然不语静坐一旁的吴瞎子,仰脸道:“请教二位贵人尊姓大名?”
“不敢,敝姓师,名永。”
“吴亮,人称吴瞎子,”吴瞎子冷冷说道,“本名我反而不受用——你怎么就认定了我们是贵人呢?”
飘高道人只微微一哂,说道:“吴瞎子,自然不是等闲人物。你一定有点‘正经功夫’,不然凭什么天下镖局、黑白两道朋友都捧你呢?”吴瞎子想不到连悄悄话都被他听了去,心里更是警惕,嘿嘿一笑,试探着问道:“那——飘高道长你是哪个‘道’上的呢?”“我是黄道。”飘高大笑,说道:“我是正阳教传教使者;发愿以身济世,割股医人,剜心饲鹰;遇善缘则募化,遇灾厄则救度;行的是堂皇正大之事,抱的是安性挽劫之志,有什么见不得人处,要人‘小心着点’呢?”
“道长本领实在神乎矣!我们出门在外的人乍逢生人,背地里提醒一下也是常情,是吧?”傅恒也笑道:“不过我方才听你说的‘正阳教’似儒似道似佛,又不儒不道不佛,是不是‘白莲’一派呢?哦,对此,我不甚明白,随便问问。”飘高拈须叹息,说道:“大道多途,哪能一概而论呢?恰恰相反,正阳数是反白莲教的,我们救世歌里头说得明白。”遂似咏似唱地轻轻哼了起来道:
白莲教,下地狱,生死受苦;
白莲教,转回生,永不翻身;
白莲教,哄人家,钱财好物;
犯王法,拿住你,苦害多人!
傅恒不知怎的,听了反觉安心。见姚秦已经回来,家人已在檐前摆好瓜果菜蔬茶酒,傅恒笑道:“我们都是脚行商贾生意人,管他什么这教那教,来来,入席!”请飘高入了客席,自斟了一杯酒捧给娟娟姑娘,说道:“一杯水酒为谢,请姑娘大展才艺。”
娟娟双手接过,看了看飘高,见飘高徽微点头,举杯一饮而尽,低声说了句“谢谢”,将杯递回傅恒手中。月色下,只见她那纤手如玉莹光洁白,傅恒不禁一呆,却听娟娟娇叱一声:“安坐看剑!”轻身一跃向后退已到天井正中,一个“魔女飞天”,两柄银光闪闪的宝剑已掣在手中,却是身随剑翻,劈刺旋削,两手手法不同,风疾雪飘般已在天并中周行一匝。吴瞎子是此中行家,坐在一旁执杯沉吟,见这剑法既非太极,也非峨嵋,非柔云、非昆仑……以他腹笥之广,竟不知娟娟使的是什么套路,一眨眼间,娟娟已变了身法,两把冷森森的宝剑护住身子,陀螺般旋转成一团银球,一股股旋风阵阵袭来。吴瞎子不禁拍案叫绝:“好,千手观音手法!这太耗力,只怕不能持久。”
“师先生,有砚么?”
飘高道人向傅恒问了一句,见傅恒聚精会神地观看,竟没有听见。又说了一句,傅恒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啊?啊,你要砚么?”便回身吩咐:“把马搭子里的那方大砚取出来,还有纸、笔,我有用。”小七子在旁忙答应一声,取砚台舀水、磨墨,好一阵子才磨了半砚海墨汁。傅恒提笔要写时,飘高不言声一把抓过砚台,把半海墨汁“唿”地泼向正在舞剑的娟娟!
众人惊呼一声,猝不及防。那墨汁被剑挡住激得四溅开来,檐下人躲避不及,脸上手上衣服上到处都溅得斑斑墨渍。正惊异间,娟娟旋转渐慢,倏地收住双剑,合剑入鞘,向檐下众人躬身礼拜,仍是一副冷峻庄重神态。移时众人才醒悟过来,齐声鼓掌大叫:“好!”
“呀!”傅恒起身下阶,急步走向娟娟,兜了一圈,果见半点墨汁不曾着身,连连摇头嗟叹:“如此绝技,岂可埋明珠于世尘!”飘高在上面对吴瞎子道:“吴先生,我说师先生是贵人不假吧?茶叶、瓷器贩子恐怕说不出这个话来。”吴瞎子只是酌酒不语,傅恒命小七子:“重磨墨来,我来了诗兴了。”上房几个人立时摆桌子、铺宣纸忙碌起来。娟娟似乎此时才认真看了傅恒一眼,当即低头背转了脸。傅恒在庭院里步月吟哦:
蛾眉有英雄,晚妆脂粉薄。短鬓红衣裳,窄袖缠绵缚。背人紧湘裙,端捧莲花锷。请为当筵舞,佐此良宵乐。取墨渍砚池,原为诗兴多。小立寂无言,左右试展拓。微卓蛮靴尖,撒手忽然作。初人双玉龙,盘空斗拿攫。渐如电匹练,旋绕纷交错。须臾不见人,一片寒光烁。直上惊猿腾,横来轻燕掠。胆落迂儒愁,心折壮士怍。羸童缩而馁,奸人颤欲虐。墨洒劈空去,倾尽砚池涸。罢舞视其身,点墨不曾着。
吟到此处似乎已经结篇,傅恒凝视着娟娟,又慢慢吟道:“嫣然泥人怀,腰肢瘦如削。”吟完便上阶,援笔疾书一气呵成。待题款时却迟疑了一下,写道:“中秋夜月下观美人娟娟舞剑诗。”将这幅墨汁淋漓的字交给飘高,飘高笑着对娟娟道:“这也是我见你舞得最好的一次,不枉了师先生这篇诗!”娟娟不好意思地凑近看了看。她的目光熠然一闪,又偷瞟了傅恒一眼,颊上泛起了红晕,似乎不胜感慨地轻叹一声,复又小声道:“先生,这个……送我好么?”
“当然。”傅恒笑盈盈说道:“就是写给你的嘛。”还要说话,突然听外边街上沸反盈天地响起一片叫喊声,一群人大呼小叫着涌进前院,傅恒皱着眉道:“起反了么?小七子去看看!”小七子答应一声,还没走到二门口,十几个衙役手里举着火把,一拥而入。小七子还没来及问话,被一个彪形大汉只一搡,搡了个四脚朝天!小七子跟着傅恒作威作福惯了的,哪里肯饶让这些人,顿时破口大骂:“忘八蛋!不识字也摸摸招牌,就敢到这里来欺侮人!我操你们血奶奶的,这就造反了么?”一个班头模样的衙役一把提起他来,照脸就是两个嘴已,顺势一推,兜屁股又是一脚,踢得小七子趴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那衙头瞪着眼扫视了一下傅恒等人,叫过一个庄丁,说道:“你上去认凶手!”
“是罗,蒋班头!”
一个庄丁应一声出来,径到阶前,在亮晃晃的灯下觑着眼一个个看人。半晌,突然倒退一步,失惊打怪地指着姚秦叫道:“就是他!”蒋班头狞笑一声,说道:“人生三尺世界难藏,真是一点不假!将这群人统统拿下!”
“孟浪了吧!”
身后一个人突然冷冰冰说道。蒋班头一回头,见一个黑矮个子站在身后,不禁一怔:“你什么人,挡横儿么?”傅恒见此人是吴瞎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欺身绕了过去。吴瞎子又道:“你们要做什么?有话慢慢说,怎么抬手就打人?”
“打人?”蒋班头咬着牙道,“杀人凶手就窝在你们这里,我还要抓人杀人呢!”不由分说一个冲天炮打向吴瞎子肋间。谁料拳头着身,却如打在生铁锭上,几节指骨立时疼痛难忍!蒋班头一闪身,拧眉攒目地揉捏着脱了臼的手,向众人吆喝道:“揍他!”十九个衙役立时一窝蜂地窜上来,将吴瞎子围在中间。有的拳打,有的脚踢,还有几个蹲身抱腿,要掀翻他。那吴瞎子一身硬功,任人推打挤拉,如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傅恒也有心让他在飘高面前露功夫,半晌才道:“老吴,不要计较他们。过来吧!”吴瞎子闷吼一声,浑身只稍一抖动,五六个衙役一齐四散开来。吴瞎子哼了一声走向桌子说道:“讲打,你们经得我一指头弹么?”他顺手取过桌上酒壶瓷盖,摘下上头拇指大小的顶钮,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那实心的瓷钮已纷纷碎成粉未,飘高见他如此硬功,也自心下骇然。
傅恒这才下阶;说道:“我们是知法度的本分人。如果我的客人杀了人,我也不庇护。”指着姚秦问那庄丁:“——这么丁点大的孩子,你亲眼见他杀人了?”“是……”那庄丁被傅恒的目光慑得有点发怵,迟疑了一下道:“是他!”
“杀的什么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杀的是我们石老太爷,就是刚才在外头酒席上!”
傅恒突然一阵大笑,说道:“他就在这院里和我一处,寸步没离,拿不住凶手,就好平白诬人么?——请你们县太爷来,我和他当面说!”
十七 月好不共有钦差长叹 临终献忠心皇帝抚孤
蒋班头见傅恒这气度,摸不清来头,思量了一下,命人封了院子,便转身出去。一会儿,一个官员踱着方步进来,站在檐前向傅恒问道:“您先生要见我?贵姓,台甫?”“请屋里说话。”傅恒淡淡地说道,将手一让,又对飘高等人道:“事体不明,你们几个暂时回房。我和这里的县令谈谈。”
飘高一语不发,一摆手便带了娟娟和姚秦进了西厢,一边打火点灯,一边目视姚秦。姚秦隔窗看看外头无人,笑道:“我原本不想做案,娟姐舞剑,我抽空子去看热闹儿,正遇见石老头夺佃。几个佃户不依,和庄丁厮打起来,叫人按到湿泥地里灌泥汤儿。一群女人哭得凄惶。咱们是行义的人,我实在看不惯,就暗地里给那糟老头子一镖。本不想要他的命,谁知打偏了点儿,恰好正中他的咽喉……”娟娟道:“祖师有令不许跟官家为难,你怎么敢违令?打偏了,谁信你!”
“真的是打偏了。”姚秦嬉皮笑脸道:“你为什么向着官家?潘世杰那一船镖是谁夺的?官府这会子还在缉拿你呢!我瞧娟姐呀,八成是——”他看了看飘高的脸色,没敢再说下去。娟娟没有嗔怪姚秦,也看了飘高一眼。
飘高脸色阴郁。傅恒一出京,总舵就传令他跟踪。傅恒的身份他当然是知道的。年轻,又是皇室亲贵,要能拉来护教,那是再好不过的。刚刚有点眉目,就被这顽皮徒弟坏了事,眼下的安全是一大事。想了一阵,飘高粗重地叹息一声,说道:“你闯祸不小,总舵怪罪下来怎么办?那石老头并没有打死佃户,你伤他命,也不合正阳教规。你怎么这么冒失!他要加租么?”
“这里头有个道理。”姚秦说道:“今年有圣旨,遍天下蠲免钱粮。佃户们要四六缴租均分这点子皇恩。老财主抠门儿,说是地价涨了,原本要加租的,现在不如租已经是恩典。还要闹佃,只好抽地另找人种。为这个,几个佃户来讲理,就打起来了,宴席也掀翻了七八桌。县里刘太爷两头劝,谁也不听,就由着姓石的胡闹打人……”还要住下说,飘高摆手止住他,阴沉沉说道:“你们不要言声!我运元神听听他们在上房都说些什么!”
上房里傅恒已向刘知县亮明了身份。“按你方才讲的,是主佃相争,趁乱间有人下手打死了石应礼,你既说不是佃户打死的,怎么又拷问佃户呢,大不相宜啊。你来扰我事出有因,我也不怪你。但你身为一方父母,污尊降贵,来吃这样的宴席,不是帮石某也帮了石某。你晓得么?”
“卑职明白。”刘知县恭谨地一哈腰,说道:“其实是石应礼和这里佃户头一齐到县里邀卑职来的,直隶一省,数正定府是最难治的。获鹿又是正定府最难治的县,年年主佃不和,闹出人命。主佃每到此时都怕。石应礼是这县里最大的地主,不但这里有地,县北还有一处,总共有几十顷地,我来这里,也只求不出事,并不敢偏袒。”傅恒笑道:“这么说,是我冤了你了这石老爷子善财不舍,丢了命,也真令人可叹。”刘知县笑道:“二八收租本来就高了些,圣旨免赋,原该分给佃户一二成,石应礼是贪心了些。明明白白,地主占理不占情,佃户占情不占理,钦差说的不差。”
傅恒起身慢慢地踱步,到门口望了望天上皎洁的明月,良久长叹一声,说道:“此月虽好,不共天下有啊!”
“钦差大人,您——”
“我是说,皇恩浩荡,没有遍及小民。”
傅恒颀长的身子在月影中移动着,徐徐说道:“太平的日子久了,地土兼并得厉害,地土单产愈来愈高,地价也就愈涨愈高。不走出京城,读多少书也难知这里头的经济之道!”他转过脸来,凝视着微微跳动的烛光,象是告诫又象自言自语:“三成富人占了六成的地,七成穷人只占四成地,而且愈演愈烈。普兔钱粮,又只有三成穷人得实利,这是件了不得的事。我必奏明圣上赶早想办法。为官不易,为地方官就更不易,你要切记,地土兼并是一大隐忧,因为兼并了就穷富极端,皇恩也不能普及,容易出事。”刘县令笑道:“钦差大人,不遇旱涝灾年是无碍的。”傅恒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浙江尖山坝去年决溃,今年高家堰黄河决溃,这不都是灾?”他顿了一下,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里白莲教传教的情形?”
“有的,”刘县令说道,“不但我这里,直隶省各县都有,以巨鹿、清河两地最多,名目也各不一样,有天一教、混元教、无生老母教、正阳教、红阳教、白阳教……卑职也不能一一列举。”傅恒听到“正阳教”,似乎吃了一惊,说道:“我问的是白莲教。”刘县令笑道:“回大人,如今哪有敢明目张胆说自己是‘白莲教’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邪教,都是白莲教的变种,在民间以行医施药、请神扶乱打幌子。”
傅恒用阴沉沉的目光盯着西厢,事情很明白了,飘高这三个人确实是白莲教的余脉,想到那根一扯就断的绒绳,想到方才娟娟舞剑的情景如鬼似魅。他心里一激凌打了个寒颤——连娟娟是人是鬼也有些吃不准了。傅恒咬着下嘴唇,说道:“刘县令。”
“卑职在。”
“西厢里住着的三个人是……邪教传教使者。”
“不知是哪一教的?”
“正阳教。”
傅恒原本坚信姚秦“寸步未离”自己,此刻又犹豫了,半晌才道:“石应礼未必是他们杀的,但传教就有罪,该拿下。”刘知县忙道:“是,大人剖析极明。卑职这就去安排!”傅恒摇了摇头,说道:“他们本领极高,你这点子人根本拿不住。”
“那……”
“你星夜回去点兵。”
“扎!”
“小声!要带些镇邪的法物,预备着点粪尿污水,防着他们有妖术——我要活的。”
“扎!”
待到刘知县带着衙役撤离出店,傅恒叫了吴瞎子过来,将方才的话说了,问道:“你自忖是不是他们的敌手?如不安全,我们这会子就出店。”吴瞎子笑道:“我还不至于吃他们的亏。他们功夫漂亮是真的,若上阵一刀一剑地放对儿,用得着那样舞剑?爷甭犯嘀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傅恒紧张兴奋的心略平静了些,拿稳了脚步出房,站在廊下大声笑道:“飘高道长——他们去了,请过来,我们仍旧吃酒赏月。”
没有人应声。
博恒又叫了一声,里边还是无人答应。吴瞎子情知有变,口里说道:“你这牛鼻子道人,好大的架子!”也不近前,离着三丈来远,双手凭空一推,那门“砰”地一响已哗然洞开。一股劲风袭进去,放在窗台上的灯火几乎被吹熄了。吴瞎于一个箭步窜进屋子里,但见青灯幽幽,满屋纸灰,已是人如黄鹤!
“走了。”傅恒进屋看了看,皱眉说道:“我本无意伤害他们,只想知道正阳教到底是什么根基……他们如此来去无踪……本领用到正地方不好么?”他捡起一片烧剩下的纸片细看,正是自己写诗用的宣纸,不禁怅然,若有所失,踱步在如水的月光下,蹭蹭回到上房。
一连接到傅恒几次奏章,都是洋洋万言,乾隆没有急于加批,只回旨:“知道了。”并不是傅恒的奏折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他要好好想想。自傅恒下去以后,他连连接到报告,江西安福水灾、安徽宿州二十州县水灾,江苏萧县、无锡十六州县水灾,要安排赈济;礼部筹备博学鸿词科,九月十五日御试;不巧的是,大学士朱拭一病不起,接着大学士陈元龙病故。李卫已完全卧床待命,鄂尔泰也染病请休。乾隆每天召见太医查阅脉案,询问病情;把各地进贡的时鲜果品分赐这些老臣;有时还要亲临病榻前探望,近几日忙得不亦乐乎。
一月之内四五名熙朝老臣连连病倒,乾隆不禁有点心慌,总觉得兆头不好,似乎要出点什么事似的。身边的讷亲入值中枢时日不久,理政理军还不很上手,张廷玉也是望七十的人,虽然勤勉办差,不免精神体力支撑不来。乾隆生恐这两个大臣也累倒了。过了十月,便将西华门外两处宅子赐给他们,并特许张廷玉在相府处置奏折,一来免了二人往返奔波之苦,二来有急事可以随时召见。经过这样一番安置,乾隆才觉安心了些。不料刚刚稳住,礼部、国子监同时奏报:杨名时中风暴病!乾隆立刻命高无庸叫讷亲过来。
“主子……”
讷亲进来有一会儿了,因见乾隆头也不抬只顾想事情,跪在一边没敢惊动,后见乾隆转身看见自己,才叩头道:“奴才过来了。今儿接着卢焯奏报,浙江尖山坝已经合龙,洪水堵住了。卢焯本人因为在水里浸泡得病了。”
“卢焯病得厉害么?”
“无碍。他只是受了点风寒,头痛难支。”他是怕主子惦记着秋汛,不得已请人代笔上奏。”乾隆粗重地喘了口气,说道:“朕这些日子叫病人给吓怕了,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死的死病的病?你们上书房好歹也体贴着点下头办事的人嘛!”
上书房的差使历来只是转递奏折、参赞军政枢务。自雍正年间设了军机处,权力已经转移。乾隆即位,改在乾清门听政,又调讷亲进军机处、上书房只留了几个翰林偶尔侍候乾隆笔墨,早已名存实亡。历来一二品大员报病都由太医院直奏皇帝,与上书房其实风马牛不相及。讷亲原本想劝乾隆几句,听他连上书房怪上,倒不好再说,半晌才躬身道:“是。”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折子,嗫嚅着说道:“这是……这是朱拭的遗折。他今早寅时殁了……”
乾隆接过遗折吁了一口气,说道:“朱轼曾是朕的师傅呢!那是多好的一个人……讲《易经》弘晓听不懂,反反复复能讲十几遍、旁人都听腻了,他还是那样儿心平气和。他和方苞都在上书房当值,方苞是布衣,他是二品大员,行走起坐都谦逊地落在后头。朕曾问他,这样做是不是合乎礼法,他说‘世人都以贵贱行礼,我却一贯以品学为重。不然如何礼贤下士?’现在想起来还象昨天的事!”朱轼的遗折,前头是陈述病后屡受皇上眷顾,感恩戴德的话,后头呈奉遗愿:
国家万事,根本君心,政之所先,莫如理财用人。臣核诸国储,经费绰然,后有言利之臣倡议加增,乞圣明严斥。至于用人,邪正公私几微之差,尤易混淆。在审择君子小人而进退之,慎之又慎!此则臣垂死时刍荛之献也。
乾隆拿着这份奏折,觉得沉甸甸的,半晌才“唉……”地叹了一声,将奏折放在案上,说道:“你跪安吧!传旨内务府赐张廷玉一斤人参,叫礼部给朱师傅拟个谥号进来呈朕御览。”
“扎!”
讷亲答应一声退出去了。乾隆看了看案上尺余厚的奏章,不情愿地往跟前走了几步,又止住了,叫人进来为自己更衣。猛地想起还没进早膳,又要了两碟子宫点慢慢吃了,起身吩咐:“朕要去朱师傅家走走。”高无庸因见天色转晦,象要变天的模样,忙取一件猪俐猴皮大髦,匆匆跟着乾隆出来。
朱轼住在北玉皇街。他于康熙三十三年中进士,宦海四十余年中只做过一年浙江巡抚,因清理海宁塘沙卓有成效升任右都御史,却又一直在外从事水利垦田事宜,到了雍正年间又改为皇子师傅,总裁圣祖实录,乾隆即位又总裁世宗实录。所以一辈子几乎没有掌过实权,因此丧事办得很冷清。乾隆的辂车在空荡荡的北玉皇街穿行,几乎没有什么官轿往来。朱轼宅院门前,白汪汪的灵幡在北风中抖动。乾隆扶着高无庸肩头下来,四望时,只见照壁前停着两乘绿呢官轿,里头正在接待吊丧客人,唢呐笙簧吹得凄厉,隐隐传出阵阵哭声。乾隆心里酸楚,里边乐声突然停止,接着便见朱轼的妻子朱殷氏一身重孝带着四个儿子一齐迎了出来,伏在门前稽首道:“先夫微未之人,何以敢当万岁亲临舍下?务请圣上回銮,臣一门泣血感恩……”
“朱师傅不能当,还有谁能当?”乾隆用手虚抬了一下,请朱殷氏起身,徐徐走进灵堂,见孙嘉淦和史贻直跪在一旁,乾隆略一点头,径至灵前,亲自拈香一躬,因见旁边设有笔砚,便转身援笔在手,沉思了一会儿,写道:
嗟尔三朝臣,躬勉四十春。
律身如秋水,恭事惟忠谨。
江海故道复,稻农犹忆君。
而今骑箕去,音容存朕心。
写完,乾隆走近朱夫人问道:“家计不难吧?几个儿子?”
朱殷氏忙拭泪道:“三个儿子,大儿朱必楷,现在工部任主事;二儿朱基,今年万岁取了他二甲进士,在大理寺任堂评事;最小的朱必坦,刚满二十,去年才进的学。朱拭一辈子没有取过一文非分之财,不过主子平日赏赐得多,生计还是过得去的。”乾隆看那房子,虽然高大轩敞,却已破旧不堪,墙上裂了一指多宽的缝儿,“这房子还是圣祖爷赐的。朕再赏你一座。朱师傅是骑都尉爵位,由朱必坦袭了,每年从光禄寺也能按例取一点进项。朱基不要在大理寺,回头叫吏部在京畿指一个缺。日常有什么难处告诉礼部,他们自然关照的。”朱殷氏听着,心里一阵酸热,泪水只是往外涌,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主子这心田……唉……我只叫这三个儿好好给主子尽忠就是……”
乾隆也流出泪来,说道:“孩子们丁忧出缺,他们官位小,断不能夺情。朕是朱师傅的学生,回头也送点赙仪来,也就够使的了。”说着,见允禄、弘晓带着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员已经进了天井,料是知道自己来了,也都赶来奠祭的,叹息了一声对孙嘉淦和史贻直道:“那边杨名时病着,朕也要去看看,你们两个跟着吧。”说着便出来,大小官员立时“忽”地跪了一大片。
“据朕看,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倒容易做到。”乾隆站在阶前对这群官员说道,“富贵不能淫却很难!朱师傅做四十年官,位极人臣,办了多少河工塘工、总理水利营田,过手银子上千万两,是别人争不到的肥缺!他清明廉洁至此——试问你们大小臣工,谁还住这样房子?”说罢一摆手去了。
杨名时宅前也是门可罗雀。这是一座新赐的宅第,乾隆下车看了看,说道:“别是走错了地方儿吧?怎么连个守门的长随也没有。”孙嘉淦笑道:“杨名时就这个秉性。喏,皇上您看,门上有告客榜。乾隆果然见东墙上挂一块水曲柳木板,上面写着:
不佞奉旨青官讲书。此亦余心之所善,国家之大事。来访诸君如以学问下教或匡正不佞修品之处,敬请不吝赐教。如以私情欲有所求,不惟不佞无能为力,诸君岂可陷不佞于不义耶!杨名时谨启。
“这是他的拒客榜。”史贻直在旁说道,“就是我和孙嘉淦,和他私交最好的,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自古士大夫以名节自励。”乾隆叹道,“要都象朱师傅和杨名时就好了。太平日子过久了,武臣怕死文臣爱钱,真是无药可医。”说着便走进宅院。
院子里颇为热闹,廊下站着十几个太监,有的扫地,有的掸窗外的灰,有的在东厢房帮着杨风儿熬药。阵阵药香和柴烟在料峭寒冷的天井院里飘荡。还有几个御医在西耳房里小声商议着脉案。见乾隆带着两个大臣进来,众人一齐都愣了。乾隆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们谁是这里的头儿?”一个太监忙从上房跑来,磕下头去禀道:“奴才冯恩叩见主子!”
“谁派你们来的?”乾隆问道,“这么乱糟糟的,是侍候病人的么?”冯恩笑道:“是七贝子弘升派我们来的,我们原在毓庆宫当差。杨太傅病了,家里人手少……这都是在书房里侍候的小苏拉太监……”乾隆这才明白,是学生们派了太监来侍候老师汤药,便不再言语,径进上房来。杨名时的妻子正偏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喂水,两个十几岁的丫头站在一旁侍候巾栉。乍见乾隆进来,三个人却又都不认得,见史、孙二人都是一品顶戴,料乾隆更不是等闲人物,慌乱中却又没处回避,甚是尴尬。外头杨风儿赶紧进来道:“太太,这是万岁爷。”
“皇上!”夫人带着两个丫头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只哽咽了一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乾隆凑到炕前,摸了摸杨名时前额,汗浸浸的,并不热,说道:“这炕烧得太热了。松公,你觉得怎么样?”
杨名时昏沉沉躺在炕上,听到呼唤,慢慢睁开眼来。见是乾隆,目光倏忽熠熠一闪,两行泪水无声地顺颊流到枕上。乾隆见他翕动着嘴唇,胸脯急促地起伏着,象有什么话要说,便躬曲了身子凑近了听,但听了好久,只是含糊听到他说“阿哥……”乾隆微笑道:“阿哥们没什么要紧的。你不要急,慢慢调治,病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急了反而会加重病情的。”杨名时似乎更为激动,蠕动着嘴唇,抬起右臂,无力地划了一下,又弛然落了下来,恳求地望着孙嘉淦。
“主子,”孙嘉淦心里又悲痛又惊讶,说道:“他是要纸笔,有话要说。”见杨名时眨眼叹息,忙过去取来笔墨,因纸太软,便问杨夫人:“有方便一点的木板么?”杨夫人四下望望,摇了摇头,正要说话,乾隆道:“你的病不要紧,尹泰中风那么重,还活了二十五年,整整八十才寿终,千万不要急。”
杨名时直盯盯地看了乾隆一眼,用右臂想支撑着坐起来。杨夫人这才领悟到丈夫确实有急事要禀报皇帝,情急间从柜顶上取下一把折扇,史贻直和孙嘉淦二人合力扶着他半坐起来。杨名时左半身软如稀泥,右半身也只勉强能动,举着笔只是抖动。半晌才歪歪斜斜划出两个字,却仍旧是“阿哥”。第三个字只影影绰绰看出有个走之(之),怎么也辨认不出来是什么字。杨名时绝望地丢了笔,仰天长叹一声,泪落如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松公,再大的事现在不要想它。”乾隆心里陡起惊觉,脸上却不带出,伏身温声说道:“朕信得过你,你也要信得过朕。等病好些朕再来看望你。”说罢走出来,命御医呈上药方,见无非是祛风安神镇邪诸药,因见里头有雪莲,说道:“这是强补的虎狼药,去掉!明儿叫你们太医院医正过来看脉——我们走吧。”
十八 谈吏事钱度受皇恩 问病因乾隆查宗学
三人从杨府出来,才知道外头已经下起大雪。乾隆见高无庸已伏身在车旁,一脚踏在他背上准备上车,却又停住,向史孙二人问道:“你们两个平素和杨名时交往多,知他那第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孙嘉淦和史贻直二人对望一眼,“逆”字从心里几乎同时划过,但这种事如何能随便臆测呢。垂首良久,孙嘉淦方道:“皇上,字画太不清了,实在难以辨认。但杨名时确象是有事要奏。我们两个到这里勤走动着,待他稍能说话写字,必会及时上奏的。”“好吧。”乾隆点点头,上了辂车,隔窗又对二人道:“朕还要去看看李卫,你们不必跟着了,天儿冷,你们也要保重,朕回头还有旨意给你们的。”他放下窗帘,车一动,御马放蹄狂奔,几十个侍卫打马簇拥着。
从李卫那里回到养心殿,乾隆觉得又乏又饿,要了御膳却又吃不下,停了箸望着殿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是出神,连自己也不知道都想些什么。因见秦媚媚一头一脸的雪进来,便问:“娘娘那边有事儿么?”
秦媚媚给乾隆请了安,回道:“主子娘娘这会子在老佛爷那儿。老佛爷说主子今儿出去一日,叫奴才瞧瞧回来了没有。侍卫们打了几只野鸡,熬了一锅好汤。老佛爷说主子回来去进一碗呢!”乾隆笑道:“你去回太后皇后,就说朕还有些事没料理完,天黑才过得去。今儿折子还没看。这场好雪,明儿朕要陪老佛爷好好赏赏,折子压得多了,赏雪时心也不畅快——就这么回话。”秦媚媚答应一声,却步退了出去。
乾隆又吃了两口,意马心猿神不守舍地越发觉得味同嚼蜡,便命人撤膳。起身踱了几步,叫过太监:“你去看庄亲王在不在上书房,要在,叫他过来。”
“回万岁,”那太监躬身说道,“十六王爷刚刚来过,说是去朱师傅府才回来,问主子回来没有,奴才说还没回来,他说回去吃饭。主子叫他,奴才这就传去。”“叫他一个时辰后来。”乾隆舒展了一下身子说道:“朕这会子出去散散步,让高无庸跟着就是。”高无庸出来告诉侍卫楞塞格,叫他们远远尾随,这才进来给乾隆披大髦、挽鹿皮油靴,同乾隆一起走出养心殿。
在这冰雪世界里乾隆先踏雪来到御花园花房里看了看梅花,又绕着承乾宫,从月华门出来,在三大殿的前后徘徊了一会子。乾隆的心绪似乎好起来,脸上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笑容,时而还蹲下身子抓一把雪在手里揉捏着玩……足足转了小半个时辰,已过西正时牌。此时军机处上书房早已散班,外官一概退出,只乾清门前三十六名侍卫钉子似地站在漫天大雪中。因见军机处章京房门开着,乾隆好奇地走到窗前,见里边生着炭火,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正在案前整理文书,用浆糊仔细贴着一张张小签。炭火旁边小桌上还放着一壶酒,一碟子花生米。乾隆便踱进去,在他身后问道:“你还在忙啊?”
“啊?”那人不防这时候有人进来,吓了一跳,回头看看乾隆,却不认得,笑道:“大人面生得很。您请坐,我把这几个签儿贴好——那边烫的有酒,您先喝一口暖暖身子。”乾隆见他不认识自己,倒觉得好笑,脱了身上大髦挂在墙上,坐在炭火旁小杌子上烤了烤手,自斟了一杯饮了,顿觉热线般一股暖流直冲丹田,五脏六腑都热乎乎地在蠕动,不禁赞道:“好酒!”那人头也不抬地继续整理着文书,笑道:“寻常大烧缸,有什么好?大人是乍进来,身上冷一吃嘛,就上花生米更好!”
乾隆见没有箸,便用手拈捏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焦香崩脆,满口浓香,顿时胃口大开,又饮一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别人呢?”那人整理好文书,洗了手笑盈盈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乾隆对面,说道:“我叫钱度,李制台荐到张中堂手下当个书办——您呢?”他打量了一下乾隆,“是内务府的笔帖式吧?”乾隆一笑,说道:“你倒好眼力,我姓——琼(乾隆合音),叫我琼四爷好了。”
“这个姓不多——姓穷的未必穷,我这姓钱的钱也不多。”钱度瞄了一眼,外面白茫茫一片,端起乾隆倒的酒“吱儿”饮了,又倒一杯递给乾隆道:“来来,你来!一今儿几位中堂都回去了,我们这边十几个书办溜号的溜号、钻沙的钻沙——这好的雪,谁不愿围炉而坐呢?”说着撮起两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嘣蹦直响:“——你喝,喝嘛!可惜这地方不能划拳猜枚儿。”乾隆越发兴味盎然,也学他样子撮起几粒吃着,举杯一掀饮了,问道:“你怎么就不去钻沙溜号呢?”钱度又斟一杯自饮了,说道:“您瞅瞅这摊子,没有人能成么?咱师爷把式,比他们懂规矩。”他又斟一杯递给乾隆,“——这些文书他们乱抽,趁空儿我贴上签子,中堂爷们要哪份,抽出来就是!上回万岁爷要萧县水灾折子,讷中堂站着立等,几个人忙了一身臭汗,从柜子顶翻出来——他们办差,不在行!”
乾隆惦记着允禄进来,原想小饮几杯就去的。可两杯酒下肚,热烘烘暖洋洋,倒来了谈兴,又饮了一杯,问道:“你是师爷出身?比这里怎么样?”钱度笑道:“师爷出息比这里十倍也不止。我栖身这里也不想长久,这一科再撞一回,撞不过龙门,还请人荐个东,回去看十八可笑去——三十多岁了,当不了官也得知趣些,您说?”乾隆从没有和这样低位的人扯过家常,整天地奏对格局,听得够够的。此刻返回常人本性,心里高兴得很。他自饮一杯,又替钱度斟一杯递过来,说道:“什么叫‘十八可笑’?说说看!”
“您见过衙门参见长官么?”钱度“国”地咽了酒,哈着酒气笑眯眯道:“我把那场面分段编了十八出戏——长官没到,一群府县纷纷乘轿,从四面八方奔来,这叫‘乌合’。来了站在仪门外,交头接耳,议长道短,你寒我暄,这叫‘蝇聚’——下头我不解说,你细细品评:第三出‘鹊噪’;第四出‘鸽立’,——这是司道站班——;一声传来大人升座入堂,这便是第五出‘鹤惊’:六‘凫趋’,七‘鱼贯’,八‘鹭伏’;长官坐而受礼,叫‘蛙坐’;谢茶‘猿献’;十一‘鸭听’,十二‘狐疑’;辞衙两旁退出叫‘蟹行’;升轿叫‘虎威’——回到家便‘狼餐’;接着十七‘牛饮’;十八吃醉了便‘蚁梦’——合着就是十八出戏。”
乾隆不禁哈哈大笑。杯中酒都洒了出来:“好一幅十八禽兽嬉戏图!你要不是个中人也编不出来!”钱度见酒凉了,便将酒壶坐在炭火上,拨了拨火,说道:“你是沾了旗人的光,象我实在是命数不偶,若真的占了顺风帆做起官来——别看田中丞素称能吏,打心里说他只是个死干。他受下头蒙哄,好官黜下去,坏官提升上来的有的是。他不会查人见事!”乾隆笑道:“我倒想听听你纸上谈兵。”
“我见人见事从不走眼。”钱度笑道:“下头来见必定有谈吐,有文案就有议论,这里头就有分别。有据理审势,明白直截的;有不吞不吐,骑墙观望的;有一问就说,畅快无隐的;有再问不答沉吟含糊的;有实见灼知,虽然违众,但敢直言相争的;有自无主见,一驳就变的;用这法子审量官吏,五六成不差。这是一。”乾隆道:“哦,还有二?”“不但有二还有三。”钱度得意洋洋自斟自饮,说道:“二,初到一地,要微服游览,要在公务余暇,若遇渔樵耕读你也要渔樵耕读,闲聊间可问年岁,催科;问保甲、狱讼;差役、官司、佐领都能问。没有好官百姓不夸奖的,也没有坏官百姓不怨恨的。象田中丞那样,有事才微服查访,煞有介事象个钦差大臣,几句话问得人家头上冒汗,只想你走得越早越好,谁肯跟你说实话?——用这法子考察吏事,七八成不差。”
乾隆听了大为赞赏,想起自己出巡的情形更是连连点头,一探身子道:“敢问这三?”钱度怔了一下,笑道:“好家伙,你这一问真叫煞有介事!亏得在宫里,在外头我就要疑你是钦差大臣了——这三嘛,入境时,要看他桥梁道路、邮传驿站,这是见他精神的,也是皇政。一个地方城池有保障、学宫见文教、器械见武备、仓库见综理、养济见慈惠、实心做事的自然要精心检点。合着前面说的两条,用来考察一个官员的政绩,是贤能、是愚昧、是不肖,那叫百发百中——如今看人光看笑脸,看送的殷勤,听左右人递的小话,听他本人吹嘘奉迎,哪能见个真章呢?”乾隆听着钱度的这几条真经,犹如雷轰电闪般振聋发聩。想不到这个身材不及中人的矮汉于、小小的书吏竟有这般实用又循道不悖的见识!钱度因见壶中酒已不多,笑道:“这都是隔靴搔痒,他们好坏关我屁事?只是随便说说助个酒兴罢了!我续续酒,咱们再喝!”乾隆笑道:“我也有酒了,不敢再饮。其实你这番海聊,更能尽兴,必定要烂醉如泥才好么?改日再奉陪吧!”遂起身披了大髦,走到门口又笑道:“今日是纸上谈兵,说不定异日真的要请君入瓮呢!”说罢出来一股哨风夹着雪片扑面而来,袭得他打了一个激凌,倒噎了一口冷气,酒已是醒了。
“爷出来了?”守在外头的高无庸原想乾隆进去一会儿就出来的,在外头冻得搓手跺脚,心里一直骂钱度“瞎眼”,见乾隆出来,忙迎上来道:“方才庄亲王已经进来,奴才说主子在这里有事,叫他去养心殿侍候着,已有一刻时辰了呢。”乾隆没言声,裹了裹披风加快了步子。上养心殿台阶时,见庄亲王允禄跪在檐下等候,乾隆歉意地说道:“十六叔让你久等了,快起来,进里头暖和暖和吧。”进东暖阁,许久,乾隆才问道:“没给朱师傅送点赙仪?”
允禄忙在磁墩上欠身说道:“臣去得仓促,回王府后,打发人送过去四百两银票。主上放心,我断不会叫朱太傅身后有冻饿的事。”
“朕知道。”乾隆突然转了话题问道:“毓庆宫那边有多少人学习?”
“啊,回万岁!”允禄被乾隆这没头没脑的问话弄得有点迷惘,愣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说道:“都到齐了有四五十人。”乾隆沉默了一阵,又问道:“永琏在学里是怎么坐的?”永琏是乾隆的第二个儿子,是嫡出,皇后富察氏生的。乾隆突然提及他在东宫学堂坐的位置,允禄心里不禁格登一沉,忙道:“他刚满七岁,还小呢,每次上学都是乳母带着。和大阿哥永磺同在一桌摆在殿口,好照料些儿。臣也知永琏身份不同,但皇上没有特旨,只是入宫习学,所以没有按序排位……”
“十六叔,那不一样啊。”乾隆皱眉说道:“虽然圣祖订的章程是金册秘书传位制度,永琏暂时没有册立,援古今‘子以母贵’通例,他身份应该在诸王之上,只是不行太子礼而已。假如朕这会子暴病崩驾,你这个议政王是什么主意?是立永磺还是立永琏,抑或别人?”他辞色虽然平和,但把事情提到这么重的分量上,允禄惊得周身一震,顿时觉得背若芒刺,脑门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再也坐不住,忙站起身来,说道:“臣未思虑及此。万岁青春鼎盛,臣也不敢想这类事。今日万岁既有旨意。从明天起永琏排在第一桌,与其余在学的叔叔兄弟有所分区。”乾隆一摆手命允禄坐下,笑道:“你为人臣,当然不应想这事。朕为君主,就不能忌讳这些了。朕叫你来,其实倒也不为这个,朕想问问,毓庆宫东宫学堂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杨名时是最年轻的一品大员,平素身子骨儿还算结实,说病就病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是哪个阿哥给了他气受了,还是别的缘故?”
允禄直到此时才隐隐约约揣摩出乾隆的意思,想起雍正处死乾隆的哥哥弘时的往事,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意。他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期期艾艾说道:“皇上,东宫里没出什么事啊!几个阿哥骄纵些是真的,因皇上严旨尊师重道,并不敢在杨名时面前摆主子架儿。弘晓虽是亲王,进宫见名时,也执弟子之礼。昨儿早上我去毓庆宫都还安安生生,杨名时正给他们讲《礼记》,我远远看一眼,没惊动他们就退出来了。下午杨名时病,我还专门把弘皙叫去问了问。弘皙说,‘杨师傅在书房喝水,几个阿哥都在跟前,突然就歪倒在椅子里……’”
乾隆双眉紧锁,仔细听着允禄的话,也听不出什么蹊跷来。还要再问,见讷亲满身是雪地上了养心殿丹墀,便住了口。传讷亲进来见过礼,乾隆问道:“这大的雪,天又快黑了,有什么急事么?”讷亲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双手呈上,说道:“孙国玺递来六百里加紧奏折。”乾隆一边拆看,一边说道:“你那个军机处要这样儿,还不如没有!安排你和张廷玉住在西华门外为的办事方便。你倒有了依赖,当值的章京官都走得精光,这成话么?”讷亲一进门就挨了这么一棍子,忙躬身连连称是,又道:“方才奴才去看了,就一个人在里边,还在喝酒,奴才一气就撵了他,军机处是得好好整治一下。”乾隆冷笑道:“这份奏折不是那个醉汉转来的?别的人不喝酒也不办差——就一个人勤劳王事,你还将他撵了——你这是越来越聪明了!高无庸!”
“奴才在!”
“你传旨吏部,赏钱度直隶州州判衔,调往刑部刘统勋处办差,叫他们写票拟。”
“扎!”
待高无庸出去,被弄得莫名其妙的讷亲才问:“主子,钱度是谁?”乾隆盯了他一眼笑道:“就是你赶走的那一位。”说着便看那份加急奏折,看了半截便气得横眉竖目,“啪”地将奏折摔在案上,起身踱了两步,说道:“不象话!”允禄在旁不禁问道:“讷亲,出了什么事?”
“陕州犯人越狱,把视察监狱的知州给扣起来当人质。”讷亲说道:“五百多犯人起哄,如果不放他们出去,就和州令一同饿死在狱里!”
允禄吓了一跳,忙捡起奏章,飞快看了一遍,又恭恭敬敬放回原处,却一句话也不掺和。他虽然木钠,却有个“十六聋”的诨名,大小政务不是自己份内的事,绝不妄加议论。他的几个哥哥在康熙年间为争夺储位势同水火,却都能与他和善相处。其中原因,就是由于他有这个“笨”的长处。几个人正沉思间,乾隆突然问道:“十六叔,你看怎么办?”
十九 越牢狱县令作人质 平暴乱阿桂巧用兵
允禄没想到会先征询到自己头上,低着头想了一阵,说道:“这没说的,让兵部派军镇压。拿住为首的剐了他!太平盛世出这样的事,真是不可思议。”讷亲见乾隆看自己,忙道:“奴才以为庄亲王说的断不可行!”“为什么?”乾隆冷冷问道。
“朝廷一个知州囚在他们那里当人质,这些犯人并没有能逃出监狱。”讷亲从容说道,“用大兵镇压最省事,却周全不了朝廷的体面。犯人们既敢这样,那是抱了必死之心的,这些亡命之徒急红了眼,什么事做不出?一上兴兵,天下皆知,朝廷连这点子事都要大动干戈,很不值。”乾隆点头道:“你说的是,但你有什么周全的办法?”讷亲道:“奴才以为,应照沪州的那件案子办。”
沪州案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沪州小桥镇张姓人家娶亲,新婚之夜发生变故。新娘子勾通情夫在洞房里把小女婿绑在床腿上,当作人质,两情人竟公然占据洞房成亲。这事惊动了成千上万的人看热闹,州报到府、府报到省,一直报到雍正案前,弄得举朝皆知。皇帝下旨务必保护小女婿,擒拿奸夫奸妇。无奈这两个男女防范严密,看牢了十岁的小新郎,要吃要喝一点不敢违拗,一直包围了三个多月。后来特地调芜湖道李卫去查看营救。李卫百般劝说,也说不动;便从牢里寻了个积年老贼,用线香熏迷了这对“夫妻”,才救出那个倒霉的小女婿。如今遇到陕州劫牢事讷亲便想出这个办法来。允禄摇头笑道:“一牢人,五百多劫牢大盗,都用线香去熏?对手、势态都不一样,不能套用那个办法。”乾隆在旁问道:“十六叔说的也是,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既然主子不愿剿杀。”允禄道,“臣以为围而不打也是一法,时日久了,犯人里头未必没有倒戈的。”乾隆连连摇头,说道:“不愿剿杀是怕失体面,并不是心疼这些王八蛋。”讷亲蹙额思量许久,缓缓说道:“主子,陕州这地方是邪教“一枝花”流窜活动之处。因此,宁肯丢一县令,断不能叫这群匪徒得逞,这是一。发文给河南、山西、陕西三省督抚,在洛陕一带戒严,万一脱逃,宁可错杀不可漏网、这是二。三,严令孙国玺封锁消息,不得妄自传播,等候朝廷派员处置——咱们离着这么远,太细的也议不成,洛阳的阿桂不是无能之辈。”
乾隆听讷亲这番安排,觉得很是妥当缜密,赞赏地看了讷亲一眼,笑道:“也只有如此,这事情就交你办!阿桂——是不是内务府的那个笔帖式,会试中了进士的?”讷亲忙答道:“是。皇上在藩邸时,他曾采办贡缎布匹。人很精干,说话办事都很有条理。”
“先不要派钦差,但廷谕里要有这个意思。”乾隆望着外头的雪,慢吞吞说道,“让孙国玺、阿桂就地处置,不要惊动部里,最好。你们跪安吧——有急事知会一下养心殿!”
就在乾隆磋商陕州狱变的同时,阿桂已奉孙国玺的宪命早一天到了陕州专门处置这件清朝开国第一奇案。
监狱设在陕州城西北角。与其他监狱不同,这是一座地下监狱——在厚厚的黄上层上挖出豆腐块一样齐整的院落,只有一条通道可以进入天井,沿天井四壁掏出一孔孔的窑洞,这便是牢房。上面四周都是围墙,四角设着守望楼——是河南,也是全国封得最严实的牢狱。豫西捕获的盗案要犯、待决死囚历来都送这里囚禁,从来也没出过逃逸人犯的事。唯其如此,牢卒们都懈怠了,整月也不下监房巡查。新来的州令米孝祖没见过这种式样的狱房,突发异想地下去巡视,想不到被暴乱的囚犯一拥而上,擒住当了人质,连随从下去的吏员、狱卒也一概没能幸免。
阿桂的行署设在城北的岳王庙西北,登楼眺望,监狱里的情形一览无余。两千从洛阳调来的绿营兵已在这里围了四天四夜,至今还不知道谁是劫牢的首犯。他决定今天喊话,披了件黑羔皮大髦上了监狱的守望角楼。
“喂——下头的听着——”一个千总手卷喇叭高声叫道:“我们知府阿太尊和你们说话!”
下面先是沉静片刻,后有人笑道:“什么他妈的知府!我们是老章程!有屁就放吧!”阿桂探出身子,大声道:“你们谁是头?出来说话!”下面又静了一阵,有人答道:“我们没有头!”
“没有头还能活么?”阿桂大声讥讽着笑道,“我是满洲汉子阿桂,你们是英雄的就出来!”
“对不起,我们不想上当——你是想认出谁是首脑,将来好砍脑袋吧?”
阿桂绷紧嘴唇,强抑着怒气,冷笑一声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人还想活命?我只有一句话,谁想活,谁就先倒戈!限一天一夜,放出米大人,不然我就开涧河放水淹了这个窝子,这个四方池子养鱼喂虾是个好地方!”
“只要你舍得这十几个人,老子也不在乎这条命!告诉你姓阿的,一个七品官,一个八品典狱官,十几个衙役,你放水,我们先浸死他们!”
“我不信他们还活着!”
“不信你就放水!”
“放就放!”阿桂勃然大怒,大声吼道,“老子也是泼皮——衙役们!”
“在!”
“在城东北涧河上流堵水,把涧河水引过来,放水淹他狗日的!——听着,你们这些王八蛋,放六尺深的水!我在上头看着你们慢慢淹死!”
下面牢房里似乎匆匆议论了一阵,几个蒙面大汉推揉着两个蓬头垢面的官员出来,冲着阿桂冷笑道:“让你们兄弟和你聊聊!”阿桂噤了一下,放缓了声调,问道:“米大人,有什么话交待的么?”米孝祖仿佛神情恍惚地望了望三丈窑顶上那排佩刀执弓的兵士和阿桂,说道:“大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要放水,那就放——不要犯嘀咕!”话没说完,劈脸就挨了两个耳光,米孝祖登时嘴角淌血。旁边一个高个子蒙面大汉骂道,“妈的个屎!刚才怎么说来着?”米孝祖也豁出去了,大声叫道:“他们是一枝花邪教里的——”典狱官也扯着嗓子叫“——为头的是王老五和——一”话没说完,两个人都被摘了下颏,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一阵,又将他俩推了回去。
阿桂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反贼杀官只在书上见过,米孝祖落到这般地步,他未免也有狐悲之感。想着,喊道:“王老五你听着,米孝祖这人昏懦无能,并不是什么好官。朝廷也不心疼他!识相点放了他,还能救活这五百个无知囚徒,不也是阴功么?我不瞒你,你是活不成了,难道你不为这么多人想想?!”侧耳听时,底下似乎议论了一阵,突然哄堂大笑。王老五的声气隔窗叫道:“阿桂,甭跟你五爷吊这种花花肠子。你在娘胎里,我已经是黑道上有名的‘五闫罗’了,什么事没见过?”阿桂默谋了一阵,笑道:“今儿钟馗遇了五鬼,算你是角色!说说,你有什么章程?”
“好说,这还算个老实人!”王老五嘻嘻笑着回道:“北边过黄河就是平陆县,那是山西界。你弄十条船,派两个人送我们进山一百里,从此疆场上见!”阿桂笑道:“你好聪明!我放你,你不放人怎么办?”王老五大声道:“老子走江湖三十年,没所谁说我说话不算数!过了黄河我就把人质留给你,我们在五十里处换人!”
阿桂咬着牙紧张地思索着,此地西去潼关,东去洛阳,都是人烟稠密的地方,又有重兵把守。南边伏牛山和北边隔省的太行山确是逃匿隐藏最好的地方。良久才有了主意,阿桂大声道:“那边是山西界,我的人不能跟你一百里,我们在黄河中心船上换人,从此各奔西东!”
这次是下边沉默了,好一阵子王老五才回话:“不行,一定要走一百里!”阿桂咬着牙道:“我放你一首里,朝廷知道了要我的命。就在黄河当中——不然,你就等着喝涧河水!”说罢侧耳细听,似乎下边有几个人在小声争吵。好半日,王老五才勉强答道:“好,依着你!不过我的弟兄们要登岸,没有埋伏才换人——什么时候?”
“现在!”
“你那是放屁!”王老五哈哈大笑,“大白天儿百口子人走路!备十只船,今夜起更,起更!”
阿桂笑道:“好,起更就起更!你听着我有言在先,你的人敢回我河南府捣乱,我就杀你们家属!”说着便下了望楼径回岳王庙,召集官军弁佐密议军机,直到申牌时分,各营军士方分头行动。
当夜起更时分,牢门突然打开。劫狱犯人先头是十几个人出来探路,到狱外一看,果然不见有大队官兵。呼哨一声,大约有百十号人踩着泥泞的台阶跑上来。接着又呼哨一声,剩余的又分成两拨,按序走上来,一言不发整顿着行伍。一个狱卒提着两把油纸灯过去,大声问道:“哪个是王老五?”
“我在这里。”王老五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出来,按捺着激动的声音道:“你有什么事?”狱卒板着脸将灯交与王老五,一字一板说道:“东西南三面我们大人都已经布防。北面有六只船,一只是我们换人用的,五只给你们渡河。这两盏灯照着米大人,灯灭我们就放箭开火枪,这是阿太尊的钩令!”王老五暴怒道:“说好的备十只船,为什么只有五只?叫姓阿的来。不然我们还回狱里!”
那狱卒笑了笑,说道:“这里就五只渡船,全都征来了。我们阿大人这会于正约束军队,不能过来。大人有话告你:本就是各安天命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你想回监狱,想杀姓米的,都听便!”
“都回去!”王老五挥着双手对犯人们吼道:“我们在这跟狗日的泡上了!”
但犯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望着寂寥的旷野,谁也不肯再下去了。正僵持间,东西南三方无数火把星星点点燃起,画角鼙鼓齐鸣,渐渐压过来。王老五一把提起那狱卒,恶狠狠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这狱卒是阿桂重金赏过的,诨名“连刀肉”,最是刁滑无赖,竟一点也不害怕,“这灯得照着米大人,再等一会子他们还要放箭呢!”王老五这才命人将米孝祖牵过来站在灯下,果然不再击鼓鸣角。已经呼吸到自由空气的犯人们开始躁动,有的人躲在人堆里大喊,“逃啊!”有的破口大骂:“王老五,你他妈捣什么鬼?”站得齐齐整整的队伍开始骚动了,顷刻已乱成一团,谁也不留心,二十多名精选出来的官军早已换上了囚衣,寂然无声混进了人群,慢慢贴近了王老五。
王老五的脸上满是油汗,眼看这支队伍已经乱了营,再也不敢迟疑,攘臂大吼一声:“向北,下城,渡河!”
陕州城北墙就建在黄河南岸万丈黄土高埠上,只有一条“之”字形的牛车道婉蜒而下通向河滩。这群人下了城,远远看见黑乎乎几只船泊在黄河里,立时一阵欢呼雀跃,一拥而上争抢着往船上跳。王老五带着几个亲信押着米孝祖十几个人,占了第一条船,声嘶力竭地喊叫了半日,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指挥。偌大河滩上厮打声,叫骂声,惨叫声,挤得人落水声响成一片,根本也听不见他喊叫些什么。转眼间王老五自己的船上也挤上了四五十个人,还有的扒着船帮,有的哀告有的怒骂着要上船。王老五此时也乱了方寸,连声喊着“开船”,用竹篙乱打那些船下的人。正在此时,那两盏灯突然熄灭了。王老五一扭脖子,怪吼一声:“谁他娘的吹了灯?官军也许就在近处,不怕吃箭么?”
“官军不会放箭。”混在人堆里的阿桂突然冷笑一声:“打老鼠还要防着砸了花瓶呢!”
“你——?你是谁?”
“阿桂!”阿桂大喝一声:“还不动手?”
“扎!”
二十几个戈什哈在暗中答应一声,一齐亮出匕首。王老五一怔间,米孝祖已经脱手,船小人多夜暗,一时不知钻到哪里,一船犯人顿时乱成一团,惨叫声中,十几个犯人已着了匕首落水。剩余的有的吓愣了,有的跳水逃命,有的上来厮打,却怎么抵得过训练有素、准备得停停当当的官军?王老五见大势已去,扬着手对其余几只船大喊道:“兄弟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逃出一个是一个啊!”喊着就要投水,早被几个人死死按定了,一边捆绑一边拳打脚踢,一时间便缚得米粽般结实。
“一个也逃不走。”暗中,阿桂的眼中鬼火一样粼粼闪烁,“他们上岸就知道了——你们要向南,也许能漏网几个。往北——太笨了!”
隔了一日,乾隆处置狱案的方略才下达到洛阳。此时大案已了,阿桂命人清理犯人死伤逃亡人数:除匪首王老五、徐啸山、刘本三人,以下生擒三百四十三名;一百二十一名被乱箭射死在黄河滩上;二十八名下落不明。
平息了这场暴乱大案,幕僚们前来向阿桂祝贺,并准备写一篇扎扎实实的文章奏报当今。阿桂却笑道:“这个案子虽说我没责任,可也并不是什么光彩事。这个折子要写三条,督抚坐镇指挥,方略明晰;各营将士用命,奋力拿贼得力;赖天子洪福,生擒匪首消弥隐患;并请旨处分米孝祖。米孝祖上任不久,境内出此巨案,亦有应得之罪,请皇上依律处置——就这么写,越恳切越好!”
几个师爷张大了嘴“啊”了半天,才领会阿桂的意思,定过神之后细想,越来越觉得这样写妙不可言——战果是明摆着的,阿桂亲率二十名敢死之士潜入五百亡命徒中营救被扣人质,一夜苦战几乎无一漏网——功劳谁也抢不去。这样写不但省里承情,连皇上也面目生光,真个四面玲珑八方出彩。他们原来还小看这个二十多岁的新进士,此时倒兴奋得不能自己。几个师爷当晚弄了一桌酒菜,共推一个叫尤琳的师爷执笔,参详了一夜,真个把这篇文章写得妙笔生花。奏折一式两份,一份送省,一份用快马直递上书房。
二十天后,阿桂便接到了廷寄,同时还有孙国玺的一封通封书简。阿桂焚香拜读,竟是自己的原折,上面天头地角、字行里随处都有乾隆的御批:
孙国玺如此用心办差,可谓不负朕恩。
好,好,正该!
有功人员另列名单议叙。
此等奸狡凶顽之徒,便死一千何足惜哉!
末尾空白处朱笔御批是给阿桂的。
览奏喜甚,所谓汉书下酒,朕竟为浮一大白!卿此次处理陕州一案,详虑而谋远。遵命而机断,未伤我一兵一卒,身入险地一举而擒酋魁、剪恶逆于须臾,朕心不胜喜悦,何怪罪之有?据孙嘉淦奏报尔平素干练精明廉隅操洁,似此,则朝廷一佳臣也。即着尔监押王某等首凶解京严惩。所有幕僚尤琳及千总赫英等有功人员,报部记名议叙。米孝祖探查监狱并无过错,唯疏于防范,几至酿成大祸,罚俸半年留任。前任州令亦有应得之罪,已另旨着孙嘉淦处置矣。
阿桂以一个小小知府得这一百余言圣旨,赏识赞许之意洋溢在字里行间,自然高兴非凡。当晚将与自己同登敌舟的二十三名戈什哈,还有三位师爷叫来,商计了押解王老五等三人进京事宜。众人一处吃酒庆贺直到二更方各自散了。
从河南到北京一路上风雪交加,道路又泥泞难行,还要防范有人劫持槛车,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才到达京城。至刑部大堂交割后,阿桂松了一口气,当晚回家,倒头睡了一觉。第二日辰初时牌才起身。他原是破落旗人,在京城的朋友本不多。家里也只有一老一少爷儿两个包衣奴才,还是祖上留下的。阿桂出去做官远在河南,熟人们都不知他回京的消息,也没人登门前来拜访。在家呆了半天,阿桂觉得寂寞异常,想想关帝庙热闹一点,便踏雪而来。过了正阳门,果然这里与众不同,别的地方店铺家家关门闭户,这里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关帝庙前的雪都被踩得瓷瓷实实。各家店铺的雪都是随下随扫。有的店铺垛成雪狮子,有的凿成雪象,有的门面宽,雕成了雪龙,用这个招徕顾客。阿桂看了一会甚觉有趣,又进庙烧了一柱香,正要出来,身旁有人问道:“这不是阿桂先生么?”
“是啊!”阿桂被问得一怔,偏转身端详了半日,才想起曾在高晋酒肆一处吃酒的何之,不禁笑道:“回京来你是我头一个见着的朋友——在京等着应考么?走,还到高晋家吃酒去!”何之笑道:“昔日酒友,今日已是贵贱不同了,难为你还认识我!”阿桂嘻嘻一笑说道:“这知府在外头虽然威风八面、如今到了京城就是烂羊头关内侯了。贫贱之交岂可忘!”
何之感慨地看一眼阿桂,说道:“你这么想,我们还攀得。我正打算约勒敏去看曹雪芹,移驾同步如何?”他皱着眉摇头叹道:“你知道么?雪芹在右翼宗学呆不住,已经辞了馆。如今日子过得艰难着哩!”阿桂诧异道:“他和傅六爷相处得好,怎么会潦倒呢?听说他的夫人还是六爷赠送的呢!”
“六爷今非昔比。就要大用了。”何之淡淡说道:“如今他出远差,也不在北京。唉……雪芹家这会子还不知怎么样呢!”
二十 屠户女督课落榜人 曹雪芹击盂讥世事
阿桂跟着何之踏雪而行,走了约一刻时辰便到了张家肉铺,却也是店门紧闭,只听勒敏高一声低一声、抑扬顿挫地正在背书:“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疑似重有忧者’——”“错了!”一个女子声音打断了道:“这个字还是你教给我的,是个轻重的‘重’,怎么就背成‘从’?想哄我么?”阿桂和何之不禁相视一笑,却听勒敏笑道:“一重又一重,也是这个‘重’字儿,‘重复’能读成‘种(音)复’么?那女子笑着啐道,“省得了省得了,接着背!”
于是勒敏又背道:“——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便又听那女子笑道:“书,写的也不通,你也背的错了!她舅舅叫老虎吃了,丈夫死了马,儿子也死了马。明明是个马字,你怎么一口一个‘淹’(焉)?”勒敏噗哧一笑,说道:“哪里是个‘马’字?你再仔细看看!‘舅’就是现在说的老公爹,古人称公婆叫‘舅姑’——明白了吧?”
外头何之和阿桂听着,都是捂着嘴偷笑。也不等勒敏再背,何之便上去叩门,粗声粗气喊道:“老张头在么?收税的来了!”
“别放你娘的屁,”那女的腾地跳下炕来,豁啷一声大开了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说:“我家不欠税!大雪天过年的日子,从没听说这时候收税的——”一眼看见是何之,还有个陌生人,倒红了脸,笑道:“原来是何先生……”
“你床头坐个胭脂虎。”何之笑着对发怔的勒敏道,“如此逼学功课,还有个不中的?”阿桂笑道:“我倒是个催科酷吏呢,背吧,下头该背‘苛政猛于虎’了!”何之看看玉儿,又看看勒敏,笑道:“有玉儿督阵,什么状元考不上?内阃之令大过王法呢!”
玉儿听他们打趣,虽然不大懂,料来不是好话,口中道:“状元有什么稀罕?”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张铭魁老夫妇和儿子原在内院收拾杀猪汤锅,听见来了客人,张铭魁忙出来,笑着给何之作了个揖,道:“何先生有半个月没登我的门了,刚收拾好一头牲口,锅里现成的猪头肉,大雪封门,你们正好吃酒乐子……”
“这是河南府知府阿桂。”何之笑着介绍道,“进京述职的,想约勒兄一道儿去看雪芹——”勒敏忙道:“正是呢,我说有件事隐在心里,读书都恍恍惚惚的,其实我也惦记着雪芹。走,咱们扰他去!”玉儿道:“那人我见过,其实样儿也平常,你们怎的都那么宾服他?大男人家连个营生也不做,有差使也不好好做。写那个什么黄子《红楼梦》,很有意思么?”口里这么说着,却走进内院去,一时便带着弟弟出来提了一块肉,还有一副下水,心肝、肺俱全,因是才宰出来的,还冒着缕缕热气,对弟弟道:“帮你勒哥送去,你就回来一一道儿滑,仔细摔着了!”
何之忙道:“这次我请客,你们也不是富人,这么做也不是常法。说着掏出半两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阿桂眼见张铭魁老实巴交,这家屠店也甚破旧,摸了摸袖子,里头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一块五两重的京锭,便把京锭掏出来也放在桌上。张铭魁忙道:“这怎么生受得?这怎么生受得?你们是勒相公的朋友,这不是寒碜我么?快别——”话没说完,四个人已走了出来。玉儿追到门口大声叫道:“哎——没那个量别逞能!”
“这是说你呢!”阿桂笑着对勒敏道:“玉姑娘面儿上凶,心里善着呢!”“就是。”何之也叹道,“张家操业虽然不雅,真是善性人!依着我说,你也没个家口,事情早办了也就安生了——阿桂兄,你还不知道吧,上回庄友恭来,还吃了玉儿一顿好排揎呢!”遂将庄友恭中状元高兴得失态疯迷,玉儿挖苦讥讽的事说了一遍,阿桂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连说:“好,好……也是屠户,也是科名,翻了《儒林外吏》的版——玉儿的舌头真厉害!”说笑间毛毛一手指着前头道:“曹相公家到了!”
阿桂还是头一回到曹雪芹家,远远瞭去,一条小溪沿墙而过,溪边一株歪脖老槐树约有合抱粗,庞大的树冠,枝柯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树下一个石条凳依着一块馒头形的大石头,上面盖着一层厚雪,不大的院落上墙围着,三间茅草房前一株石榴树也挂满了冰柱。一颗颗殷红的浆果半隐半现挂在枝间,点缀在这白皑皑的银色世界里,令人眼目一清。众人正要敲门,后头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小跑追了上来,也在门前翻身下马,几个人定睛看时,竟是钱度,不禁都会意一笑。何之道:“今儿怎么了?雪芹下帖子请了么?”
“是阿大人得胜回朝了!”钱度笑着过来团团一揖,又对勒敏和何之道:“你们踏雪访雅士,我毕竟逊你们一筹!”说着便上前敲门。
片刻,那柴门“吱呀”一响,曹雪芹探身出来,见是他们几个,不禁一笑,说道:“再没想到会是你几个!快请进——阿大人几时回京的?他们几个倒常见的……”说着便让众人进屋。
三间土屋很小,几个人一进来便显得十分狭窄。阿桂细打量,正房和西房是打通了的,上面连天棚也没有。东边一间是厨房隔着一道青布门帘,西边一盘大炕,炕桌靠着南窗,上面乱七八糟堆着瓦砚纸笔,炕下一张方桌,上面却放着纸、剪刀、浆糊。东北墙角还靠着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几个刚扎好的风筝胡乱放在炕北头,芳卿正在收拾,见这群人进来,便大大方方过来对众福了两福,对雪芹道:“爷陪着客坐,我去烧水——只是没酒,菜也都是些腌菜,可怎么好?”雪芹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笑道:“那——只好以茶代酒了。这可真应了人家那句话‘淡交无酒,卿须怜我之贫;深语惟茶,予亦知君之馁’了!”
“何至于到那地步了。”勒敏笑道:“我带有猪肝呢!请嫂子烹炊,我这就叫毛毛去弄酒来。”毛毛忙将一嘟噜心肺放在墙角瓦盆里,芳卿便拿来整治,何之眼见她行动迟缓,笑着对雪芹道:“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汤饼酒我是吃定了的。”正说笑间毛毛突然说道:“那不是六六叔过来了,还担着酒!”勒敏转头看时,果然是六六挑着个酒担子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走来,担子头上还吊着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鲤鱼,在雪芹门口卸了担子,抹了一把脸吆喝道:“勒相公、曹爷在屋里么?玉姑娘叫我送酒来了!”
一屋人顿时都喜得眉开眼笑,勒敏抢步出来,帮着六六把酒桶提进屋里,毛毛提了鱼交给芳卿,曹雪芹掀起瓮上的米袋,一边向瓮里倒酒,一边笑道:“你就是我的汪伦①——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儿一道儿吃个痛快!”
“曹爷,我可不是这台面上的人。”六六笑道:“敦二爷、诚三爷上回来,硬按着吃了个醉,回去东家恼得盖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爷的名字,老家伙才吓得没话说……”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儿说了,这是阿桂爷的钱买的酒,还有这鱼。叫毛毛跟我回去,还说请别的爷们尽兴饮酒,勒爷就少用点吧!”说得一屋子人都看着勒敏笑。六六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曹雪芹道:“曹爷有什么事甭客气,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来帮忙,住的又不远——我们家的那副对联,爷要有空,写出来,我抽空儿来取。”说罢哼着小曲儿出门了。
有了酒,屋子里的人顿时欢腾起来。曹雪芹灌了一壶放在火上温着。东屋里芳卿在做菜,肉香味隔着布帘弥漫开来,逗得众人馋涎欲滴。阿桂是久闻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试之前也有几次文会交往,又从傅恒那里看过不少曹雪芹的诗词,心里极佩服的,却没想到这个赫赫有名的簪缨之族后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众人说话时,阿桂踱进厨屋,见芳卿正收拾鱼,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压在了盐罐下,出来叹道:“想不到曹兄一贫至此。”
①汪伦:唐朝普通百姓。经常送酒给李白喝,李白有诗:“桃花渊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曹子断非久贫之人。”钱度笑道:“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如今皇恩浩荡,以宽为政,当年楝亭老先生何等英雄,就是当今主上也极敬重的!只请曹兄稍敛锋芒,屈就一下闱墨,飞黄腾达那是必定无疑的!”勒敏见曹雪芹笑而不语,也道:“孔子在陈受厄,藜羹不继;曾子不举生于卫;淮阴侯乞食于漂母,伍相吹萧乞吴市。曹先生今日受困,焉知不是天降大任之前兆?”
曹雪芹见阿桂也蹑嚅欲言,笑道:“你们的心怕不是好的?勒敏更比出圣贤,我是断不敢当。天罚我降生人间就为吃苦的。官我是作不了,也不屑作。天若怜我能成全我写出一部奇书,余愿足矣!”何之道:“我是追随雪芹定了。他写一章,我看一章,抄一章,批一章。这一部《红楼梦》如不能干秋万代传下去,请诸兄抉了我眸子!去年恩科落榜,我作了个奇梦,到了一个去处,那里张着一张榜。有人告我,榜上的都是追逐功名的,我看了看,榜分三部,竟是‘兽’‘鸟’‘虫’!”钱度噗哧一笑,说道:“恐怕是你何先生妒极生恨,杜撰出来的吧!”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何之笑道:“那‘兽’部,说的是曾在朝坐高位的———当官便吃人,吃饱了就回山,美其名曰‘功成身退’;得了科名没有当上官的入‘鸟’部,就如朱文公说的,教他说‘廉’他说‘廉’,教他说‘义’会说‘义’,真叫他做,仍是不廉不义,就如能言之禽,八哥鹦鹉之类;还有一种皓首穷经的,百试不举、一世不得发迹的,如鸣秋之‘虫’,可怜人莫过于此。人间一多半也只能是这种虫,想想有什么意味呢?”他话没说完,阿桂、勒敏和钱度已是呵呵大笑。因见酒已斟上,阿桂痛饮一大觥,说道:“骂得好!我和钱度都是入了‘兽’部了!这次在陕州我一次就杀了一百多越狱犯人,可不是吃了他们么?”钱度便问:“饱了么?”阿桂道:“还没有。”说着扮个鬼脸,勒敏便道:“他这都是跟雪芹学的!也是个‘鸟’!”众人又捧腹大笑。
曹雪芹见芳卿一盘盘布上菜来,用箸点着笑道:“我写书也吃肉吃米,吃肉时是兽,吃米时是鸟。待到灯枯油尽写不出来时,仰天长叹,俯首垂泪,也不过是条虫。人生色色空空,大抵谁也逃不出这个范围。”遂以著击盂,高声吟唱: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芹似咏似叹唱完,见众人都听痴了,遂笑道:“这一场宦途穷通议论,坏了清兴!只想是朋友,也就忘了形骸。我是亲历的、亲见的过来人,只是想写,并没有人迫我。记得我们在高晋酒家曾有一聚,今日又遇到一处,各人情势已经有了变化,这才一年的光阴。你们瞧着将来,要真的大家再聚一处,不定还有什么巨变呢!”
“这曲子想必是《红楼梦》里的了。”阿桂不胜慨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真好!只是也忒颓唐了些。我们毕竟修炼不成神仙,七情六欲五谷还避不掉。芹圃,著书虽然不为稻粱谋,有了稻粱才好著书啊!我这次陛见不放外任也就罢了,要是放外任,随我出去走走如何?”曹雪芹笑着请大家夹菜进酒,说道:“我也曾经考过举人,不是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神仙嘛。你们看,扎这些风筝,也是为换几个钱,京里不少富贵朋友,时不时的也有些照应,前次继善公进京约我去当个清客,只芳卿已经有了身孕一时离不得。其实清客也没有什么丢人的,等她产了,我真要回金陵故地重游呢!”他自失地一笑,问道:“清客——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我家当初养着十几个,都是斗方名士。如今我也要去当别人清客了!”遂又念道: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辞;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
念罢不禁哈哈大笑。当下众人行令、酌酒,咏雪品茗,直到申未酉初。眼见芳卿不耐劳乏,坐在小杌子上靠墙直打盹儿,方才各自辞了回去。
第二日阿桂便接到上书房通知,要他立刻进宫觐见。阿桂一刻也不敢停,打马飞奔到西华门。他不是京官,没有票牌,在门口等了约一袋烟工夫,出来一个太监,站在门口大声问道:“哪位是阿桂?军机处去!”说罢转身就进去了。阿桂忙将马缰绳扔给从人,跟着那太监进去,在隆宗门内军机处房前站了。报了职名便听里头张廷玉道:“请进来说话。”
“扎!”
阿桂在外答应一声举步而入,棉帘子一放下,浑身立时暖透。阿桂定睛看时,张廷玉盘膝坐在炕上。窗边椅上还坐着一位一品大员,珊瑚顶子后插着一技双眼孔雀花翎,双手扶膝,正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张廷玉待阿桂打千儿行礼罢,笑道:“我给你们绍介一下,这位是云贵总督张广泗,号居山,张大人,这就是我方才跟你讲的阿桂,往后就是你属下的副将了。阿桂,张大人是当今名将,一代英豪,你改了武职,到他麾下办差,要好生习学。”阿桂听了身上不禁一震:知府是从四品,副将是从二品,一下子晋了四级二品,真算得上是超迁,只万万没想到的会改为武职,心里多少有点不情愿。但这是身不由己的事,阿桂只好满脸堆起笑来,一边给张广泗打千儿行礼,说道:“苗疆大捷威震四方,久仰山斗,想不到今日才一见风采。卑职后学小辈,随从大人鞍前马后,一定竭力办事,尚望大人提携教诲!”
“起来吧。”张广泗只不易觉察地微笑了一下,虚抬了一下手,说道:“我在你这个岁数还不过是个千总,真是后生可畏。你又是国家旧臣之后,前途不可限量!你在陕县用兵的折子在邸报上已经拜读了,很有文采。据我看来,要是犯人出狱时乘乱击之,犯人们手无寸铁,仓猝间也未必能置米某于死地,后头布置似乎蛇足了些,不知你是怎么看?”
他一开口便挑剔,而且含沙影射阿桂不过是沾了满人的光才提拔得这样快。坐在炕上的张廷玉也不禁皱皱眉头。但张廷玉为相数十年,城府是极严的,赶紧转换话题,笑道:“那些个军务细事,你们以后有日子磋商呢!阿桂先在这里见见,那边皇上还等着召见呢!回头说吧……”张广泗也是一笑,起身向张廷玉一揖,只向阿桂点了点头便出去了。阿桂骤然间产生一种压抑感,盯着张广泗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才回转头来,笑着对张廷玉道:“中堂还有什么训诫,尽管吩咐。”
“哪有甚么训诫?”张廷玉笑道:“广泗是很能带兵的大帅。你呢,毕竟初出茅庐。要懂得,兵者凶也。兵凶战危,这是个大宗旨,所以临兵御下不能和地方官那样敷衍。你没有专阃之权,在营里要听从号令,与主帅和衷共济——我听说你不象有些满人那种骄纵,聪明肯读书这个长处人所难能。现在国家并没有大兴兵,趁空儿读点兵书才是,不要到时候临时抱佛脚。好好习学武事,总归起来就这么一句。也许你现在觉得我这些话空,将来你就明白了。老一代能带兵的为数不多了,也就是岳钟麒、张广泗吧?新一代的还没有起来,所以只要有苗头,升迁提拔是很快的。傅恒也是文官,这次出钦差,皇上就命他在江浙指挥阅兵。如今读的都是兵书,留心军务比政务还卖力呢!文改武是真正的器重,你自己一定不要当寻常事看!”正说话间高无庸进来,说道:“张相,皇上叫你和阿桂进去呢!”张廷玉和阿桂忙起身答应一声:“是。”便跟着高无庸一同去养心殿。
二人一进养心殿天井院便听“当啷”一声,似乎殿内掼碎了什么。细听时,乾隆正在殿内大声训斥人:“这件事求谁也没用,你去告诉她,求人不如求自己!顺便去慈宁宫回老佛爷,就说朕已经处置过了,下晚过去请安,朕亲自和老佛爷说!”张廷玉和阿桂忙站住了脚,听殿内似乎有人赔着小心低声说话,又听乾隆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你唠叨个什么?传旨去吧!”接着便见六宫都总管太监戴英脸色煞白连声退出来,经过二人身边时,戴英只向张廷玉打了一躬便匆匆离去。张廷玉带着阿桂进来,见乾隆背着手在东暖阁木隔子前来回踱步,兀自满脸怒容,几个宫女蹲在地下正收拾摔碎了的瓷碗片。二人见了礼,张廷玉问道:“主子生气了!”
“不为公事。”乾隆舒了一口气回身坐在炕上,说道:“谆妃今儿为点子小事,大棍打死了一个宫女。听说朕要处分,她自己面子不够,又拉上那拉氏去老佛爷那儿撞木钟。戴英是老佛爷派来的。如今宫里风气和外头一样混帐,瞧准了朕讲孝道,动不动就求太后——”说着端杯,却是空的,便命:“给朕奶子!赏张廷玉参汤,赏阿桂茶!”
二人各接赏赐谢恩,张廷玉徐徐进言:“主子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我朝历来皇后宫嫔深仁厚德,杀婢的事不常有。要放在前明,每天都要从后宰门抬出去五六个尸体,根本不值一提的。”“朕已经废了她的妃位,”乾隆道,“虽说有主奴之分,人命至重。先帝在时,太阳底下都避开人影子走路。前头有几个宫人犯过处分,有上吊的有投井的,那毕竟是他们忍不得气自尽,哪有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为端茶烫了手,申斥时分辩了几句,就用大刑立毙于杖下的,传到外头什么名声?后来子孙们如法效仿,不定酿出什么祸呢!”乾隆说着,已是平息了怒气,对阿桂道:“衡臣和你谈过了?见着你家主帅张广泗了吧?”
“是。”阿桂正听得发怔,忙躬身回道:“主子栽培恩高于天!奴才有两个想不到,想不到改了武职,想不到升迁这么高。奴才原来的心思,不拘哪一道哪一府,好好作个循吏,实实在在给朝廷办点事,造福一方百姓。改了武职,什么都得从头学起。”
乾隆点点头,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凝视了阿桂一会,说道:“衡臣是朕的股肱,朕有什么说什么。朕起用你,心里并不存满汉之见。庄友恭、钱度不都是汉人!朕原想靠老臣办事,但现在看来靠实不得。父皇使的都是熙朝的人,传到朕手里都老了。朕还年轻,得作养一批年轻的上来,慢慢取代。廷玉、鄂尔泰他们都是好的,是几十年精中选精选上来的,已经经历了几代,现在该退的退不下去,就为后继无人。衡臣,你平心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张廷玉忙道:“主上真正是深谋远虑!人才在在都有,只是没有用心剔厘选拔,这是宰相之责。臣心里十分愧怍。”乾隆笑道:“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是谈心么!至于说文职武职,没有一定之规。朕要的是文武全才,改了武职仍要读书,要有志气。朕要作圣祖那样的一代令主,你们也要争口气,当有守有为的贤臣。朕没有更多的嘱咐,你跪安吧!”
二十一 议减租君臣论民政 吃福橘东宫起事端
张廷玉看着阿桂的背影,心中十分感慨,往日象他这样的官只是例行召见,略问一下职守情形就退的,今日接见,乾隆几乎没让阿桂说什么话,自己却推心置腹将心思全倒了出来。张廷玉到现在才明白,乾隆不肯放自己还山,并非不体贴,而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思量着,张廷玉道:“皇上治国用人审慎大胆,奴才心里佩服之至。不过据奴才看,瞧准了就可大用。昔日高士奇不到三十岁,圣祖于一日内七迁其职。奴才也是二十多岁就进了上书房。皇上雄才大略,追随皇上朝夕办差,也是历练,不一定拘泥资格。”“你这话朕也想过。”乾隆沉思道,“圣祖初政,南明小朝廷还在,内有三藩割据,其实还是乱世。现今国家承平已久,虽是人才济济,但侥幸求恩之徒混杂其间,不象乱世那样易于识别。且现在可以从容择善而用,这是和圣祖时不一样的。大前年果亲王家演堂会,唱《铡美案》,一刀铡下去,红水流了满台,允禟的儿子叫——弘昼的吧?——当时就吓昏了过去。十四叔家老二弘明,厨子宰鸡都掩起面孔不敢看。放在圣祖时那不是大笑话?傅恒在芜湖阅兵,不请旨杀了两名迟到的千总,芜湖将军上奏说‘傅恒行法三军股傈’,意思是过苛了,朕批本骂他‘武戏’,笑话,连违纪军官都不敢杀,那叫将军?要行善,莫如去当和尚!”他长篇大论的讲说,张廷玉听得心服口肌,叹道:“奴才是跟了三辈主子的人了,行将就木,不得亲睹大清极盛之世了。”
“也许你见得上,也许见不上。”乾隆目光炯炯望着远处。“但朕盼你见得上。你们那一代有你们那一代的功业,子曰‘逝者如斯’指的是河川,没有圣祖、世宗艰辛开创,朕也只能徒具雄心而已。”他下了炕,缓缓踱着步子,好象要把遥远的思绪拉回来似的,默思片刻,松弛地一笑,说道:“苗疆是平定了,但大小金川。策凌策妄布坦准葛尔部叛服不常,朕必要根绝了这些疆域的乱源。现在关紧的是内地政治还不修明,许多事不从这个根上去作,就会事倍功半。”张廷玉笑道:“主上是不是为内地白莲邪教忧虑”乾隆摇头道:“白莲教不是源。地土兼并、差役不均、田主佃户势同水火,富的越富,穷的愈穷。人穷极了什么事做不出?邪教能在中原、南方立定,凭的就是在教内相互周济教友,收买了人心。把政治弄好,摆平了各方干系,富者乐善,穷者能度生营业,白莲教就没了作乱的根基——傅恒的几份析子你看过了吧?”“奴才看过了。”张廷玉忙道:“还有甘肃夺佃的事闹得也凶。国家免赋,原为普泽众生,这是莫大的善政,当中被富人吞了一大半,这不是小事。”
“你看怎么办?”
张廷玉道:“地土兼并自始皇以来,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都有,太平久了这种事就难免,我们只能因势而行。据奴才的见识,可以发一道明诏,说明国家爱养百姓,蠲免钱赋为的普降恩泽,明令田主给佃户分些实惠。就分一半,田主得的很不少了,佃户们也就得了实益。”乾隆沉默许久方道:“恐怕不能一概而论,富人里有乐善好施的,有为富不仁的;佃民里有勤劳拙朴的,有刁顽无赖的。比起来,佃民里还是不遵法度的人多。有田的户,经营业产纳粮供赋,也要赡养自己家口,明旨按着头叫分润给佃户,说不出那个道理。这边下诏,下头那些愚顽蛮横的刁佃,没事还要挑业主的不是呢!不更给他们抗租欠粮的凭借?再闹出纷争斗殴到处都是这种官司打起来,怎么办?”张廷玉思量了一阵子,说道:“皇上说的是。臣折中一下,下一道劝减租佃的诏谕,试一试看如何?”
“可以一试,”乾隆知道,这是以前帝王都没有处置好的事,自从傅恒的折子上来,他反复想过多少办法,都觉得不甚妥当。张廷玉的“劝减佃租”确实还算温和适中的措置,乾隆回道:“你这会子就拟个稿子给朕看。”张廷玉答应一声起身来,突然觉得一阵心慌耳鸣。乾隆早看见了,忙问:“衡臣,不受用么?你脸色有些苍白。”张廷玉勉强笑道:“老了就容易添病,方才起来猛了点,不妨事的。”遂将康熙赐的心疾良药苏合香酒——随身怀里带的一个小药瓶取出来,就口儿抿了一口,渐渐便回过颜色来。乾隆还要劝止他,张廷玉已援笔在手,一边想,一边写起来。
治天下之道,莫先于爱民。爱民之道,以减赋蠲租为首务也。惟是输纳钱粮多由业户,则蠲免之典,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若欲照所蠲之数履亩除租,绳以官法,则势有不能,徒滋纷扰。然业户受朕惠者,十苟捐其五,以分惠佃户,亦未为不可。近闻江南已有向义乐输之业户,情愿捐免佃户之租者,闾闫兴仁让之风,朕实嘉悦。其令所在有司,善为劝谕各业户,酌量减彼佃户之租,不必限定分数,使耕作贫民有余粮以赡妻子。若有素丰业户能善体此意,加惠佃户者,则酌量奖赏之;其不愿听之,亦不得勉强从事,此非捐修公项之比。有司当善体朕意,虚心开导,以兴仁让而均惠泽。若彼刁顽佃户藉此观望迁延,则仍治以抗租之罪。朕视天下业户、佃户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业户沾朕之恩,使佃户又得拜业户之惠,则君民一心,彼此体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见风雨以时,屡丰可庆矣!
写罢,颤巍巍揭起,小心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接过仔细审看了,说道:“也罢了,只是理由似乎分量不重。”遂提笔在“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后边加了一句“彼无业贫民终岁勤动,按产输粮,未被国家之恩泽,尚非公溥之义。”把草稿交高无庸道:“交给讷亲,立刻用印发往各省。”又对张廷玉道:“衡臣也乏了,留你进膳,你也进不香,且退下。庄友恭朕看文笔也不坏,明儿叫他进军机处,平常诏旨由他代拟,你只过目,有不是处改定。他也历练了,你也分劳了,岂不两全其美?”
张廷玉退下去,乾隆掏出怀表看看,刚过申时,便坐了乘舆赶往慈宁宫给母亲请安。此时雪已停了半天,慈宁宫殿庑旁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专门请扫宫院的太监都是行家,有的垛成假山,有的垒成方亭,或熊或豹,或鹿或鹤,争奇斗异满院都是雪雕。十几个太监在正殿前,有的斧砍,有的铲削,有的凿凿,忙着摆弄一只房子来高的雪象,见乾隆进来,都垂手侍立。乾隆也不理会,径自进去,却见太后坐在炕上,那拉氏和谆妃一头一个忙着给她捶背捏腿。乾隆抢上一步打下千儿陪笑道:“儿子给老佛爷请安了!”
“皇帝起来,”太后说道:“那边坐着吧。进膳了么?”
乾隆一边在茶几旁坐了,睨一眼谆妃,恰谆妃也正目光瞥过来,只一碰立刻闪开了,遂笑着对太后道:“儿子刚见过人下来,还没进膳呢,御膳房那起子黑心厨子只会做温火膳,没滋味只觉发腻,正想老佛爷赏点用呢!”太后一笑,对谆妃道:“你去,亲自下厨,给皇帝作两样拿手菜!”
“是!”谆妃偏身下炕,对乾隆和太后各福了一福,又小声道:“不知皇上想用点什么?”她大概在太后跟前已挨过数落,怯声怯气的还带着颤音,正眼也不敢看乾隆一眼,低眉敛衽老实站在一边,那种娇痴惭悔的神情,乾隆也觉可怜可爱,倒象自己作错了什么事似的,脸一红,说道:“素淡点,荤菜只要一个,记得你的爆猪肝做得不坏,现炒一盘也就够用了。”谆妃其实最怕的是乾隆不理会自己,见乾隆温言善语,仍旧和蔼可亲,顿时放了心,福了两福忙退了出去。
太后待她出去,笑道:“她是个辣椒性子,这回吃了大亏。戴英把你的话传给我了,我也狠说了她一顿,方才在这还哭了一场。处分她是你的权,我不能多说什么,只可怜见的平日火辣辣的一个人,一下子象霜打了似的。女人,颜面和性命一样要紧。你说是不?”乾隆早知必有这一说,已是胸有成竹,啜茶笑道:“母亲说的极是。据儿子想,无论您,还是皇后、妃嫔媵御,都是疼儿子,要成全儿子做个贤明天子的。这里头有个道理,还有个过节儿。您是信佛的人,佛说以慈悲为怀,那宫人纵然有不是,也是一条性命。恼上来一顿大棍就打杀了,再没一点处分,就是神灵瞧着受用不受用呢?儿子刚刚不久还下过旨意——您知道的,镶红旗三等护卫释伽保企图奸家人妻子金什不成,打死了人家丈夫。原来部议革职,还是老佛爷您下的懿旨,说杀人害命,这点子处分太轻,儿子遵命打发他去黑龙江——人命至重,就是我们天家,一点处分也没,外头办事的臣子们什么话说不出来?那才真的扫尽咱们颜面呢。所以,儿子的意思,还要有点小小惩戒,不过‘妃’变成‘嫔’,身边少了几个使唤的人,如此而已,过些日子改好了,复封只是一句话的事。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后人眼,儿子就这么点心思。母亲想想,果真觉得太重,您下懿旨免掉她处分,也是可行的。”
他的这番话娓娓动听,曲折陈词,说得入情入理,本来一心劝说儿子取消处分的太后不禁一笑,说道:“你说的实是正理。”因见谆妃已端菜进来,站在旁边怔怔地听,便道:“孩子,你就认了吧。你主子有他的难处,就算委屈,成全了他在外头的体面,嗯!”谆妃答应一声“是”,将菜布在茶几上,背转脸便拭泪。乾隆还要温语劝慰,却见谙达太监带着永磺、永琏两个皇子进来,便停了箸,问道:“刚刚下学?见过你们皇额娘没有?”
“给皇阿玛请安!”两个儿子一齐跪下给乾隆磕了头,起身来,永琏恭恭敬敬回道:“儿子们刚从皇额娘那边过来,她今儿受风感冒了,怕过了病气,叫儿子们替她在老佛爷和皇上跟前请安。”永磺、永琏都在总角年纪,都生得粉妆玉琢般,十分逗人喜爱,一色红绒结顶青毡帽,穿着玉色袍子,滚金线镶边的酱色小马褂,小大人似的和乾隆说话,嗓子却奶声奶气的。劳乏了一天的乾隆真想一把抱起一个亲亲。但清宫家法“父道体尊”,讲究抱孙不抱子,遂板着面孔问道:“今儿是谁讲书,你们四书念到哪一节了?”永琏忙道:“今凡是孙师傅讲毛诗,是《硕鼠》一章。张熙今儿头一回进来,教我们练字,看着我们每人画一张竹子,他没有讲书。下午没课、史师傅带我们两个去看了看杨太傅,回来又去皇额娘那请安,吃过饭才来这儿的。”
乾隆本自随便问问的,见永琏说到杨名时,不禁默然。太医院今天上午递进来脉案,杨名时已经命在旦夕,想着,他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说道:“孙嘉淦、史贻直也都是学问淹博之士,好生读书,听你们爷叔的话,可听见了?”
“是……”
两个孩子答应一声又磕了头,便赶过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却呵呵笑着一把将两人揽在怀里,口里亲儿肉乖乖叫着,命那拉氏和谆妃道:“把他们进来的哈密瓜、鲜荔枝拿些个叫孩子用——可怜见的拘着读了一天的书!”掰着两个孩子的小手指又问喜欢哪个老师讲的书,学堂里有什么新鲜事。永磺、永琏偎在祖母怀里,似乎才恢复了孩提天性,叽叽咯咯笑着,却都说张熙画的画儿讲的诗好,永磺道:“也没什么新鲜事,倒象是怡王爷和理王爷他们搁气了,都冷着脸不多说话。我问七叔弘昇是出了什么事,七叔也不高兴,撵了我过来。张熙又把着手教我画了一幅梅,明儿拿来给老佛爷瞧。”
“谁和谁搁气?”乾隆已经吃饱,原本要辞出去看望皇后的,因见高无庸端着绿头牌进来,随手翻了谆妃的牌子,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永磺正和祖母说得亲热,听父亲发话,忙离开太后,毕恭毕敬说道:“是怡亲王和理亲王,儿子见弘皖给弘晌倒茶,怡亲王把茶杯推开了,一句话也没说,不是平日模样,猜着他们搁气了。”乾隆还要问,太后笑道:“皇帝,他们都是年轻人,兔不了磕磕碰碰的,你去瞧瞧皇后吧,你在这,孙子们和我逗乐子还得提防你发脾气呢!”
一句话说得乾隆也笑了,起身便向太后一躬,说:“是,儿子这就去。”那氏笑道:“娘娘那儿我还没过去,既是皇上去,我陪着过去好了。”向谆妃挤挤眼儿,谆妃知道翻了自己牌子,圣眷还算不坏,脸一红什么也没说。
冬天日短,二人出了慈宁宫,天已经暗下来,一洗澄澈的天上已显出儿个星星,从窄狭的永巷高墙夹缝里射下清冷的光,微微的北风嗖溜溜一阵阵扑面,刺骨的冷,乾隆一出来便打了个冷颤,笑道:“怪不得皇后感冒,这天贼冷!——今儿你这个女说客没得彩头吧!朕还不知道你,不就想叫翻你的牌子么!明儿吧,今儿得给谆妃安抚一下。”
“皇后哪里是感冒,她是疼经。当着那么多人不好直说。”那拉氏叹道:“……身上两个月没来癸水了,也许又有了呢!”乾隆边听边笑。说道:“所以你也急了,想给朕生个儿子,自己脚步儿也好站稳了,是不是?告诉你,命中该有的自然不求自至,没有就是没有。你不是请张天师算有两个儿子么,担的什么心?朕又不老!”那拉氏娇嗔地一扭身子,说道:“我独个儿想有就有了么?皇上什么都好,就一宗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河里,还盼着海里的……”
她连珠炮价连嗔带笑,说得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女人犯起醋味来真了不得。翻你的牌子比皇后还多呢!皇后是个端庄人,这上头也极淡——朕就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症候——要不然真不知道你怎么翻坛子了!朕是淫乱昏君么?’”那拉氏抿嘴儿一笑,说道:“您是见一个爱一个,多情种子,不是昏淫皇帝,上回傅恒奏来,说信阳张家那女子有了人家,您要是昏君,还管他这些个?拿来享受再说!我瞧您也只是怅怅的……其实我……我在这上头也淡,只是这宫嫔没儿子,老了没下场,白头冷宫,不好过的……”她说得自己心酸,已是流出泪来。
“好了好了。”乾隆劝慰道:“朕都知道!这已经到钟粹宫了,人瞧见你泪模似样的多不好!”说着便进了垂花门。那拉氏也换了庄容,甩着手绢亦步亦趋跟着进来。
大阿哥永磺目力不错,他的几个叔叔今天是闹了一场生分。
照乾隆的规定,皇子进宫读书,早晨五鼓进毓庆宫,由内务府供一餐早点,读《四书》听讲《易经》,已牌时分各自回家吃饭;下午未未再进宫,申时供应晚饭,晚饭后再有一个时辰功课,却是琴棋书画,各自随便选学。由乾清官侍卫过来教习骑射布库武艺是每个皇子必修课,也安排在下午。
因杨名时病危,庄亲王允禄下午带着弘晓等人去看望,孙嘉淦、史贻直都是兼差,衙门里有事都没来。一时毓庆宫没有老师也没有首脑。起初倒也无事,弘瞻几个大一辈阿哥凑一处,有的下围棋,有的摆弄琴,有的站在旁边看琴谱。十几个小阿哥一身短打扮,却在工字宫外砖坪上练把式。忽然,毓庆宫大门处,恒亲生允祺的老生子儿弘皖连蹦带跳的跑来,说道:“你们要不要吃福橘?这么大个儿没核儿,到嘴里一包儿蜜——十二大篓子刚运进来,我偷着弄了一个,那滋味,啧啧……甭提了!”他咂嘴舔舌地说得津津有味,几个小阿哥都含着手指头,哈拉子拖出好长。同在一处玩的弘晋、弘眺、弘皖、弘皎、弘景都在天真孩提之时,哪有什么顾忌?小兄弟们凑一处叽叽咕咕,商议着“咱们一人弄一个尝尝。”正说得高兴,理亲玉弘哲从屋里踱出来,伸欠了一下,笑问:“你们几个小把戏鬼鬼祟祟凑一处,也不练功夫,嘀咕什么?仔细着十六叔来了罚你们背书!”
“王爷!”弘防上前嬉皮笑脸打了个千儿道:“外头不知哪个大人贡进来的福橘,一个足有斤来重,兄弟们口馋,都想尝尝新鲜儿……王爷面子大,给他们内务府说说,弄一篓子来……”弘皙笑道:“要一篓橘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刚贡进来,养心殿、钟粹宫都还没送,咱们倒先吃,人家要说咱们不知礼,对景儿时就是事。为这点子口福吃十六叔一顿排场,不上算。忘了杨师傅上回说吃西瓜的事么?整整数落了半日!我们都是金枝玉叶木着脸听人教训这些事儿,很有趣么?”弘皖在旁笑道:“罢呦三哥!贡品没入库都不记帐,太监们还吃呢!就整篓搬不合适,一个人弄个尝尝,就是万岁知道了也只是一笑的事儿。您是王爷,连这点肩胛也没?”
弘皙不禁一笑,叫过弘晌来说道:“你点点这里几个人,去奉宸苑寻赵伯堂,看有封得不严实的篓子,不要整篓搬,就说我的话,有几个小阿哥积食,一人弄一个尝尝鲜儿”弘晌是老直亲王允褆的小儿子,父亲犯罪被囚,已经去世三年,阿哥里他是最不得意的一个,平素老实得连一步路也不多走,一句话不多说,尽管自己也嘴馋,却只敢悄悄儿撺掇着别的阿哥喊叫,巴不得听弘皙这一声儿,忙答应一声屋里屋外地点人数儿——共是三十六人——兴冲冲去了奉宸苑贡库房。说也巧,恰正弘晌赶到时,橘子正过秤入库,赵伯堂听是毓庆宫几十个皇阿哥要,十分巴结,数了三十六个上好的,吩咐记帐的道:“按途中损耗扣除。”竟亲自用食盒子捧着送到毓庆宫来。
这边一群小阿哥正等得跃跃欲试,见橘子送来,齐欢呼一声,一窝蜂儿拥上来,你一个我一个抢到手里,嘻嘻笑着剥皮就吃。弘晌算定了一人一个,眼见只剩了一个,刚要取,不防弘皖从身后劈手一把抓了去。弘皖剥了橘子皮,掰了一个大瓣儿就填进了口里,挤眉弄眼说道:“有时运的都有了。咱这倒运的也得沾个光儿!”
“吃不吃橘子稀松一件事。”弘晌怔了半晌,才想到是点数儿漏算了自己——巴巴地跑路要橘子,还要听这风凉话,已是一脸懊丧,眼见满殿兄弟有的唏溜着吮那汁水,有的咀嚼着细品,有的嫌酸,舔嘴咂舌一副副怪相,都冲着自己笑,弘晌到底忍不住,说道:“这舌头嚼得好没意思,都是自己兄弟,放虚屁给谁听?”阿哥们见他犯了妒,更哄得起劲!
“呀——好甜!”
“不不,甜中带着酸呢!”
“我这个是酸的……”
“怎么种的,一样的树,就出这么多味道——我这个汁子粘乎乎扯得出丝儿,一泡儿蜜!啧啧……”
弘皖却另辟蹊径,转脸问弘眺:“你知道玉皇大帝叫什么名字?”弘眺一怔,说道:“不晓得,没听说过。”“叫张友仁。”弘皖一本正经说道,“姜子牙封神时,原是把玉皇这位子留给自己的,申公豹在旁边问‘封这个封那个,玉皇大帝谁作?’姜子牙笑着说:‘你放心,自然有人来作。’恰这张友仁就出班,伏地叩头说‘谢封!’——所以呀,姜子牙只好蹲在庙高处看神仙们血食香火——”他得意洋洋话没说完,弘晌已是气得脸色雪白,一步跃上去,“啪”地一扬手打去,弘皖手里橘子已落在地上!弘晌兀自不罢手,索性见人拿橘于便打,一边打,口中道:“叫你们得意,叫你们得意!福橘落地,一辈子晦气!”
一群小阿哥立时大乱,有使绊子腿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拿着橘子乱砸的,顿时大吵大叫。赵伯堂见势不好,早蹑脚儿悄悄溜了。弘皙正在东阁里和弘赡下棋,听见外头吵闹,推枰出来,只见满地都是橘子皮,橘子,都踩得稀烂。一群人围着弘晌和弘皖,弄不清谁在打谁,弘皙断喝一声:“这成什么体统?都住手,为首的站过来!”弘皖见哥哥出来,越发起兴,趁弘晌发怔,一掌掴去,打了弘晌一个满脸花。弘晌大骂道:“好母狗养的,这么仗势欺人么?!”又扑上去时,几个太监一涌而上,死死把住了。弘晌此刻已气得发疯,大叫:“弘皙!你拉偏架,哥儿们合手欺侮人么?”弘皙原本无意,他贵为亲王,弘晌不过是个没爵位的黄带子阿哥,见他无礼,顿时勃然大怒,断喝一声道:“按定他跪了!——没王法的王八蛋,跟他爹一个样!”
“你跟我爹才一个样儿,你还跟你爹一个样儿!”弘晌被几个太监按得动弹不得,气得满脸是泪,号陶大哭道:“我没王法!还不晓得别人什么王法呢?杨师傅啊……你病得好惨哪……我知道你是好不了了……你要不病,我还好些儿……老天爷怎就这么不睁眼啊?呜……杨师傅……我对不起你啊……”众人此刻心里乱哄哄的,谁也没理会他哭诉的文章。但弘皙已经“轰”地一声头胀得老大。煞白着脸道:“都进去,读书!有什么好看的!太监们把这里打扫干净。一会儿+六叔和永磺、永琏来了瞧着是什么样子?”说罢走过来,亲手拉起弘晌,抚慰道:“我真的不是有意拉偏架,弘皖这小畜生回去我自然要料理他……可怜见的,你就这么大气性。家里怎么样?你也难……来来,跟哥子到那屋去,有好东西给你呢!”
待永磺、永琏他们来的,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二十二 杨名时遭鸩毓庆官 不逞徒抚尸假流泪
弘皙好不容易熬到申未时牌散学,强按着心头的惊悸尽量从容不迫地踱出东华门,招手叫过贴身太监王英,低声道:“你这会子去恒亲王府和怡亲王府,叫弘昇和弘昌立时过这边来、就说得了几本珍版书,请二位爷过来观赏。”说罢登轿而去。一路上弘皙只是疑思:“在杨名时茶点里做手脚,当时机密得很呐……这小鬼头怎么夹七夹八一口就说了出来?”他沉闷地抚着想得发热的脑门子,杨名时“中风”前一天的情景立刻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是冬至日过去的第二日下午,弘皙原说要到理藩院和光禄寺去查问旗人年例银子,还有功臣子弟有爵位的祭祖赏赐发放情形也都要汇总儿写折子奏报乾隆。过东华门时,他觉得身上穿的单薄,坐在轿上有寒意,想想自己在毓庆宫书房常备着一件玄狐大髦,别的太监又进不去,只好自己下轿进内来取。进了上书房,却见学生们都没有到,只杨名时独自紧蹙眉头坐在炭火盆旁沉思,弘皙一手摘下衣架上的大髦,顺口问道:“杨师傅,你在想什么?”
“唔?”杨名时浑身一颤,仿佛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回头见是弘皙,便道:“是王爷来了?——你来得正好,我给你看件东西。”弘皙见他脸色阴沉语气沉重,也不见礼便向案头走去,心里忐忑着问道:“杨师傅,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名时不言声,顺手取过一本窗课递过来,说道:“这是弘晌写的仿字,请过目。”
弘皙看了杨名时一眼,接过本子翻了翻,并没什么异样的毛病,杨名时道:“你把帖子抽出来,看背面。”弘皙依言,从双叠纸夹缝里抽出帖本,却是张熙手书的《石鼓歌》,也不见出奇,翻过来看时,乱七八糟横抹竖涂的都是字,大的有核桃大,小的只蜉蚁大小。杨名时用手指在左下角指了指。弘皙仔细看时,一色端凝的蝇头小楷:
辛卯庚午丁已丙辰何以自克!其理难明,当问之杨。贾士芳捉妖,有趣有趣……
下面浓墨还画着几个莫名其妙的符。弘皙顿觉头皮一炸,从心底里泛上一阵寒意,颤着声说道:“这不过是小孩子信手涂鸦,练字儿的……我看不出什么意思……”
“当然是有意思的。”杨名时冷冰冰说道:“这八个天干地支是当今的生辰,大约有人说它个‘相克’,弘晌偷听了记下,想来问我。下头画的符我也不懂,去一趟白云观,问问张正一我就能弄明白,别看字不多,其中有好大一篇文章呢!”杨名时毫不客气揭破了这层纸,弘皙越发急得六神皆迷,雷惊了似的愣了半晌,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弘晌来问你的么?”杨名时摇头道:“弘晌没有问,是我茶水撒在本子上,这些悖逆字句显了出来。倒是我叫了弘晌来问,支支吾吾地听了不少话外之音。”
“他……他胡说了些甚么?”
“你自己做的什么事,要问我么?”杨名时突然提高了嗓门,“啪”地拍案而起:“不要忘了,我做过六年知县!平素看你温文尔雅,怎么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你请的哪里的道士,或者信了什么邪教,胆敢弄这套玄虚?前车之辙尚在,允褆的故伎,你竟然照搬不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不悌,你是什么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趁早打点,把那行魔魅之术的妖人拿下,上一个罪己的折子,是你的图新之道!”
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质问和斥责,弘皙心胆俱裂,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身几乎都要瘫软下来。杨名时也是气得脸色焦黄。弘皙胆怯地试探道:“师傅,你说到这里,足见你的仁爱之心。前些日子几个弟弟不知是谁,确实请过一个道士,说是府里后宅夜里有鬼哭,请他镇祟的。我也没见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背后做了些什么。真的,杨师傅,你宽我几天,容我查一查来龙去脉……该怎么样,我必定给你回话……”
“你真的不知道?”杨名时口气松缓了一下,“这么大的事,他们能背着你?”“真的!”弘皙目光熠然一闪,忙又垂下眼睑,诚挚地说道:“我起誓!说实在的,今天您乍说这件事,我真象晴天遭了霹雳。家父在世时,大伯直亲王允褆就对他下过这份毒手。我虽是亲王,也是读书人,自古从来没有用魔魅术能成就大事的,我就是笨,也不至于照搬伯伯那一手。这件事现在既出来了,我也不能容,请师傅宽限几日,查清楚了一定严办!”杨名时听他含泪吞声娓娓解说,心软了下来,恻然叹息一声,说道:“照我早年秉性,这会儿弹劾奏章早就递上去了。只现在我是你们的师傅,苟不教,师之惰。先前老理亲王在世其实有恩于我,也真不忍见你们这一代再遭大劫。这是何等样的大罪?又是君臣,又是手足,就忍心往死里治?”
弘皙“唿嗵”一声双膝跪倒在杨名时面前,叩头道:“先生这话仁德之心,上通于天!”先父九泉之下实实是听见了看见了……先生,我们家真的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波折了……”说罢泪如雨下。
“这怎么使得,快起来!”杨名时看看金自呜钟已近未正,连忙搀起弘皙,“阿哥们一会来了瞧着是怎么回事?”弘皙仰脸直盯盯地看着杨名时,“求先生恩典!谁作的孽,我必定处死他。只请不要惊动朝廷,这罪名株连的人太多了……您若不答应,我就跪这里。反正结局也一样,听朝廷公道处置……”
弘皙的如簧之舌终于软化了杨名时———边搀他起身,叹道:“不但理亲王府受不起这场浩劫,朝廷也不宜再折腾这类事了。王爷,我不上奏了,三天之内你给我句回话,办这事的下人要处死,那个阿哥起谋,要另寻理由请旨削爵,我就把这事烂在心里……杨名时平生不违心,想不到……”他摇了摇头,仿佛咽一口苦涩无比的酒,攒眉不语。
但杨名时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自己就遭了毒手。连弘皙也没有想到的是,弘晌那天中午放学没回家,吃饱了点心,蜷着身子在熏笼旁边的春凳上假寐,竟一字不漏的听完他们的对话。
大轿平稳地落地了。王英掀开轿帘,见弘皙犹自闭着眼靠在轿背上出神,小心翼翼地禀道:“王爷,到家了。昇爷、昌爷先到了,在门口候着呢!”
“唔”。弘皙慢慢睁开眼,多少有点迷惘地隔窗看看,呵着腰出来,看也没有看弘昇和弘昌便进了倒厦大门,往书房而来。弘昇和弘昌对视一眼,沿超手游廊曲曲折折跟着进来。
理亲王府是北京所有王府规模最宏伟、最庞大的宅邸。是康熙十二年开始,修建了十多年才建起的太子府,七十年来随着主人几起几落,王府几次修茸又儿次破落,如今是陈旧了,但结构规制还保留着允礽当年最鼎盛年代的模样。正中银安殿一带自从允礽第二次被废后便被封了,雍正初年允礽被释后也住在现在弘皙书房后另辟的小院中。只这书房还是当年模样,从大玻璃窗东望,便是高大灰暗的银安宝殿和已经结满了黯红色苔藓的宫墙。墙头和殿角上长满了枯黄的衰草,在风中凄凉地瑟瑟作抖,似乎在告诉着人们什么。弘昇、弘昌进来,见弘皙望着外头一语不发,许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弘昇便问:“二哥,您得了几本什么珍版书?”
“和上回杨师傅见到的仿帖一样。”弘皙倏地回身,他背对着光,脸色又青又暗,“如果弄不好,比杨名时还难对付。”
弘昇、弘昌两腿一软,就势儿都坐在雕花瓷墩上,一时屋里死一般寂静!弘昇脸色苍白,细白的十指交叉揉捏着,倒抽着冷气道:“药是太医阮安顺配的,使的是安南秘方,是我亲手……当时屋里屋外仔细看过,确实没一个闲人!”说着目视弘昌。弘昌被他寒凛凛的目光镇得一缩,忙道:“这是何等样事,我敢跟闲人说:要告密,我不会亲自去见讷亲?”
“我也不疑你们这个。要是你们变心,早就出大事了。怕的是吃醉酒说梦话泄露了出去,现在看也不象。断没有一下子就传到弘晌耳朵里的理。”他喃喃自语,想了一阵子,才恢复常态,又把今天毓庆宫诸阿哥争橘子的事缓缓说了,又道,“想得脑门子疼,也没有想出个头绪。我觉得不必费这个心了,最要紧的是当前怎么办。”弘昇仰脸想着,说道:“二哥你私下怎么安慰他的?他怎么说?”“我没敢直说,也不敢多送银子。”弘皙说道:“给了他几个金瓜子儿算是代弘皖赔他的不是,又许给他一个金丝蝈蝈笼。他到底才八岁,也就破涕为笑了,说自己说话不知道上下,也有不是。别的话没敢再深谈。”
弘昌是这三个阿哥里最年轻的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黑缎小羊皮袍子外套一件石青天马风毛坎肩,一张清秀的脸上嵌一双贼亮的小眼睛,十分精神。他原是怡亲王允祥的嫡子,恰允祥去世那一年,诚亲王允祉的儿子弘晟代父祭吊,弘晟当时年纪不过十岁,对这个十三叔的情分原本就淡,磕头时孝帽掉在灵桌下面,也是小孩子好玩心性,他不用手去捡,头在桌下拱来拱去要把孝帽套上。旁边守灵的弘昌一眼瞧见,忍不住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允祉赶来奔弟弟的丧,恰见这一情形,也是淡淡一笑。为此,允禄具本参劾,雍正赫然震怒,将弘晟交宗人府禁锢,革掉允祉亲王爵位,险些父子一同做了刀下之鬼;弘昌也因“居丧不戚”剥掉了贝子爵,径由长兄弘晓承袭了怡亲王爵位。因此,弘昌对允禄和弘晓也衔之次、骨,和为保奏允祉而被削掉了恒亲王世子衔的弘昇一拍即合,上了“老主子”理亲王弘皙的船。听弘皙说完,见弘昇还在沉思,弘昌便道:“二王兄这么处置还是对的,弘晌家里如今精穷。他又是个孩子,一下子拿回许多银子,反倒招疑。依着我看,这种有天没日头的事拖得越久越容易出事。想不出乱子,现今必须灭口:一是杨名时,二是弘晌。当断不断,总有一日东窗事发,我们至少也要被永久圈禁!”他是有名的贼大胆儿,这样凶残的话说出来,脸色平静得象刚刚睡醒的孩子,弘皙和弘昇都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似乎过了些。”弘皙无可奈何地叹道:“杨名时是不得已儿,弘晌到底是骨肉,他还小……”
弘昇阴沉沉一笑,说道:“这是大清社稷归还原主的大事,讲不得私情骨肉。要看是不是该作,是不是能作。除掉一个杨名时我们手脚那么干净,又冒出个弘晌。再下手弄弘晌,到底有多大把握?杨名时那边好办,阮安顺走了第一步,第二步不听我们的也不行。弘晌这边,听二哥方才讲的,这毛头小子似乎也没有拿住我们什么把柄。二哥不便出面,我和弘昌多往他家走动走动。他就孤儿寡母两个,缺的不过是银子,周济得他不穷了,估约至少不会拿这无根无梢的话得罪我们。若弄死弘晌,允褆一家就断了根,万一再出个纰漏,你就把金山搬给弘晌他娘,也堵不住她的嘴!”
“弘昇说的是。”弘晓原本方寸已乱,听弘昇这么一解说,越觉得弘昌的话不可取,“弘晌的哥哥早死,侄子也是闲散宗室,本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再弄掉了她的儿子,穷极又到绝路,没事还要生出事来,敢再加上有点影子?弘晌又十分伶俐,万一不成事,我们真的连退路也寻不出来,那才真叫滚汤泼老鼠!我看除掉杨名时也就够了。也是警戒弘晌母子,也告诉他们‘死无对证’,再加上银子填,不至于出事。再说,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即为不仁,我也真难对这弟弟下毒手。”弘昌一笑,说道:“哪个夺天下的不杀得血流成河,死的都是‘有辜’的么?——这是妇人之仁。我就佩服我的阿玛和当年的十四叔,说做什么事从来不犯嘀咕——要不是你们说的有道理,我还是那个字:‘杀’!”
一阵料峭的冷风从檐下掠过,罘罳旁边的铁马不安地晃动着,发出清冷凄凉的撞击声,三个兄弟望着外边渐渐苍暗的天色,一时都没吱声。弘皙的眸子闪着暗幽幽的光,象若明若暗的两团鬼火。许久才喃喃道:“一看见这银安殿,我就想起当年……阿玛,那是多仁慈的一位太子,生生地被人暗算了!雍正不过是阿玛手下的一个臣仆,篡改遗诏谋夺了江山,他自己暴死偏宫,焉知不是现世报应!弘历(乾隆)凭什么安坐九重,不是靠了雍正么?唉,天意……天意真难知啊!”
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子正过后,杨名时一碗汤药被人灌了下去。
第二日凌晨,杨风儿过来侍候他翻身解手,发现他垂脸不语,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和平日大不一样,伸手触时,鼻息全无。杨风儿浑身一激灵,两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杨风儿整日侍候在杨名时卧榻侧畔,隐隐觉得杨名时病得蹊跷,但这里往来探望冠盖如云,都是朝中当政大老,珍脉看病的又是太医院的医正阮安顺,药都是自己亲口尝了才喂杨名时的,心里纵然万般狐疑,口中却半句闲话不敢吐露。他心里沉了一下,想起杨名时身居高官终生坎坷,竟然就这样撒手而去,不禁悲从中来大声号陶痛哭,扑在杨名时身上,扳着肩头哭叫,“大爷……你醒一醒儿……你不能就这么去了……可怜孃孃和弟弟,他们可怎么过话,啊?你醒醒吧,醒醒……嗬嗬……”
哭声立刻惊动了里间的杨夫人,她是和衣睡着的,一骨碌翻身起来,揉着发瘀的眼便往外急走,正和刚刚抢进来的太医阮安顺撞个满怀。杨夫人也顾不得这些,只连声问:“是怎么了?是怎么了?”阮安顺却暴躁地说道:“不要哭!”几步跨到杨名时跟前,一手把脉,一手翻开杨名时眼皮看了看,极敏捷地从怀中取出银针包儿,在杨名时头顶、耳鬓、前胸行针,密密麻麻扎下去几十根。杨氏和杨风儿傻子似地站在一旁看,见阮安顺号着脉,一会儿神情紧张,一会儿摇头沉吟,许久,他惊喜地叫一声:“有了脉象!夫人,请你把把看!”
“是么?”杨夫人急忙扶住丈夫的右脉,屏息凝神,果然慢慢觉得缓似静水,细若游丝般微微搏动。杨夫人惊喜交集,正要说话,只见杨名时全身一颤,仿佛要把无尽的哀愁一吐而尽似的长长吁了一口气,顿时脉息全无!她惊惶地看了一眼阮安顺,阮安顺却什么也没说,怔怔地收针,许久许久才道:“夫人,我已经尽了全力。杨大人已经……”他似乎很吃力地迸出三个字:“归天了……”杨夫人头一阵晕眩,顿时歪倒在丈夫的榻前。
所有的凶手都是怕见自己作恶的结果的,阮安顺面色阴沉,忙命人扶起夫人,见杨风儿捶胸顿足哭得昏天黑地,他自己也闭上了眼睛。阮安顺双手合十喃喃念诵了好一阵梵经,才使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把杨大人的脉案药方都拿来,请杨夫人过过目,送到大医院吧……”杨夫人恰刚醒过来,突然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惊得阮安顺急忙一闪,几乎被她揪住辫子:“夫人,您,您怎么了?”
“你这安南佬!”杨夫人凄厉地叫道:“你不是说过名时不能说话写字,性命不要紧的么?昨天他还稳稳当当,一夜里就归天了……你们是怎么给他治的呀……”她身子一软坐到地上,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名时名时……你这是何苦……从云南一回来你就答应我不做官的……我好命苦啊——”杨风儿在旁边大放悲声:“大爷呀……您不到该老的时候儿,怎么一句话不言声就去了……”两个孩子原来躲在里屋,也跑了出来,一家人顿时哭得乱成一团。
恰在这时候,弘昇和弘昌,一人提着一盒子宫点进院。驻足侧耳一听,二人什么都明白了。弘昌几步跨进屋,先是怔了一下,丢了点心包儿痛呼一声,“师傅!……”便扑到杨名时身边。接着弘昇也跟上,都跪在杨名时面前捶床扪胸稽首叩头。也亏了这兄弟竟有这副急泪,涕泗滂沱地诉说得有声有色:“杨师傅……您在毓庆宫是最疼我们的……怎么就这样撒手了!谁还肯再把着我的手写字儿,教我们画画儿、弹琴?您还不到五十岁,朝廷社稷使着您的地方多着呢!老天怎么这么不睁眼……”
良久,二兄弟方收泪劝慰哀哀痛哭的杨家母子。弘昇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儿。我们去禀知十六王爷,得立刻奏明当今,阮太医把脉案整理清爽交太医院,这边师母把屋里火撤掉,先不要举丧,皇上随后必定有恩旨的。”弘昌却是别出心裁,说道,“我这辈子遇过十几位老师,总没及得杨师傅的。我们兄弟都知道杨师傅居官清廉,身后没留多少钱财。师母您放心,兄弟们是要受恩荫的,长大后必定会大有作为、光耀门楣。呃——我这里认捐一千两,师母别嫌薄。学生多,七拼八凑的,下半世您也就不用愁了……”兄弟二人你言我语娓娓劝说,好一阵子杨夫人才止住了哭,勉强起身料理杨名时的后事。弘昇的心思比弘昌却细密了许多,已经走了几步,回头又对杨夫人道:“家里出这么大事,这几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夫人要不嫌弃,回头我带些家人过来帮着料理。我也有些赙仪要送过来的。”因见弘昌已写了个认捐册子放在茶几上,也过来,在弘昌名字后恭整写上“弘昇认膊仪一千两。”
“全凭爷们做主。”杨夫人与丈夫成婚多年,杨名时多在难中,极少把她接到任上。她其实是个蛰居不出、毫无阅历的妇女,此时早已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亏得弘昇弘昌这一点拨,她才慢慢定住了神,敛衽一礼说道,“待事情过后,我叫风儿带着两个孩子过去磕头”。弘昌觉得弘昇热心得过头,上头放着多少有权势的阿哥,轮得到你来料理吗?未及说话,弘昇又道:“这都是弟子该作的,有什么谢处?杨师傅生前的文稿是要紧的,请夫人整理一下我带去。师傅的著作、文章我出资刊行天下。”杨风儿见杨名时大丧新出,两个阿哥这么“及时”赶来,又这么亲热,见弘昇要文稿手迹,心中陡起疑云,遂道:“回爷的话,我们老爷的文稿都存在我箱子里,这会子这么乱,恐怕腾不出工夫。稍等几天事情过后,我亲自送到府上。”
弘昇下死眼盯了杨风儿一眼,但杨风儿的话理由太充分了。他想了半晌才道:“也好。我是想编辑一下,沾师傅个光儿。你弄出头绪给我也好。我不会白要师傅的稿子的。”弘昌见阮安顺已带着一大包医案出来,怔怔站在一旁看,便道:“昇哥,咱们和太医一道走吧。”
“二位爷,”在杨名时大门口,三人各自牵骑,太医阮安顺,却不急于上马,转脸对弘昇说道:“给我的三千两银子不够,请爷们再赏两千。因为,因为我要回国了。”弘昇注视着这位医术超群的安南人,说道:“两千两银子不难,你到中国己学成名医,回你那蛮荒之地岂不可惜?”
阮安顺上马勒缰,望着远处,说道:“我学成好医生,却变成一个坏人,我的妈妈会失望的。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我会变成第二个杨名时!”说罢,他一抖缰绳纵马而去。弘昇望着他的背影,狞笑道:“扣住他的老娘,他走不了。”弘昌却道:“放他走吧,留在这里是个祸胎,我们还得想法子灭口。一步不慎,也就葬送了自己啊!”二人说着,见钱度骑着马迎面过来,便住了口。
二十三 刑部院钱度沽清名 宰相邸西林斥门阀
钱度在杨府并没有多耽搁,他是去李卫家听到那里探病的同僚说,杨名时已经谢世,门神已经糊了。他自调刑部衙门,曾经跟着刘统勋到杨家来过两次,现在人既死了,不能没有杯水之情。原想这里必定已经车水马龙,还不定怎么热闹呢,及到了才知道,杨名时的死讯还没有传开。他原想在这里多结识一些人的,不禁有些扫兴。钱度拿过认捐簿子看时,起头是弘昇兄弟的两千两。以后来的,有十几个人有八百的,也有三五百的。钱度苦笑了一下对杨风儿道:“我手笔太小,有点拿不出手。土地爷吃蚱蜢,大小是个荤腥供献罢。”说着端端正正写了“钱度二十四两”几个字。在一大串显赫官员的名字下,倒是他这一笔格外显眼些。钱度写罢搁笔辞了出来,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定睛看时,竟是小路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灰棉布袍,翻着雪白的里子,一副长随打扮,比之在德州分手时胖了许多,模样却是没变。钱度不禁失惊道:“这——这不是小路子么?你怎么会在这里?”“钱爷,我如今叫陆世京。”小路子忙给钱度打千儿,说道:“我早就来北京了,如今也在大内,就侍候军机处老爷们的夜宵。其实我见过钱爷几面。您是忙人,我也没什么大事,不敢高攀就是了。”遂将随杨名时进京,将他荐到军机处当杂役的事约略说了,又道:“杨老爷是清官,我是个下人,没法报他这个恩。好歹到他灵前哭一场,也算尽尽自家的心。我是给我们厨房头请假来的……”
钱度一点也不想和这个陆世京多搅和,敷衍道:“这就好,有碗安生饭吃比什么都强。好好在里头做事,能照应的我自然照应你……”说完径自出门回衙,一路上兀自懊悔,不该这么早到杨名时这里来,钱度回到刑部衙门谳审司,刚刚坐定,门上小秦便进来禀说:“钱老爷,顺德府鲁太尊来拜。”钱度怔了一下,才想起是顺德府的鲁洪锦。为断张天锡打死抗租佃户宁柱儿一案,张天锡被判斩立决,道里驳了,说主佃相争名分有别,量刑过重。鲁洪锦不服,府道相辩文书直送刑部。钱度建议刘统勋维持鲁洪锦原判——这是谢他主持公道来了。鲁洪锦穿着白鹇补服摇摇摆摆进来,钱度忙起身相迎,说道:“鲁府台几时到京的?没有去看你,简慢得很了——请坐!”
“没什么要紧事。”鲁洪锦双手一拱,满脸堆笑说道,“我是方才从刘大人那边过来,说到钱大人的批示‘主佃之间似商贾买卖,无尊卑名分之隔;人命至重,岂可以拥资之多寡论处?’——即此一语,宁柱儿一案已经有了公道。想见大人风采,因此冒昧造访。”钱度这还是第一次因公牍文案受到外官景仰,高兴得脸上生光,一边端茶亲自送到鲁洪锦手里,谦逊地说道:“学生哪里敢当!倒是老公祖执中不阿,才令人佩服。”又列举前明律条如何如何,顺治、康熙年间成例怎样怎样,滔滔不绝说了足有一刻时辰。又道:“我这样看,刁佃抗租也是该当治罪的,不过二十小板。这一案显见是张某依仗官势逼租打死人命,以‘人命至重’量刑,就说不得原来抗租不抗租了。和逼债打死人命是一样的。”鲁洪锦边听边点头,含笑起身道:“领教了。学生还要去拜会衡臣老师,去迟了不恭。方才先生说的都是实用的经济之道。如今下头判断这些案子早已离经叛道,竟是随心所欲。改日我设酒,约几个朋友,我们好好叙谈。”说着将一个绿绸包儿双手递上:“这是一方端砚,京官清苦,些须还有几两炭敬,取不伤廉,请大人哂钠。”说着便笑。
钱度接过来便觉沉甸甸的,他当师爷时收这么点东西只是家常便饭,现在却觉得有点不妥。转想张宁一案已是结过了的,鲁洪锦确实没有半点恶意,又有点却之不恭。半推半就地刚刚收下,便见一个三品顶戴的大员已进二门,钱度不敢再作推让,便送鲁洪锦出来。回到谳审司时,却见方才进来的那个官已在里头坐等,钱度进来定睛一看,不禁吃一大惊:原来竟是刘康!
“您就是钱春风先生?”刘康已是笑吟吟站起身来,又自我介绍道:“不才刘康,刚刚从湖广过来。”
“啊……噢噢……”钱度猛地从惊怔中回过神来,双手一拱说道:“久仰!原听说大人调了山西布政使的么,怎么又从湖广过来呢?”一边请刘康坐,一边自坐在茶几旁,一不小心,几乎将鲁洪锦那碗茶弄翻了。但经这一阵慌乱,钱度也就平静下来,从容说道:“大人赈灾莱阳,一芥不取,活山东数十万生灵,一年三迁,真是朝野瞩目啊!”刘康哪里知道钱度的心里对自己防范如避蛇蝎?呵呵一笑道:“这都是朝廷的恩德,鄂西林老师(鄂尔泰字)的栽培。兄弟是为平陆县陈序新哄堂辱官一案来的,山西敝衙门为这案子三次上详部里,都驳了下去。这案子拖得太久了,地方上蜚语很多啊!”钱度笑道:“大人必是见了邸报,鲁洪锦审断张宁主佃相争一案,前来质问卑职的吧?”
刘康打火抽着了旱烟,一笑说道:“大人说哪里话?质问是断不敢当的。陈序新是外省刚迁入山西,与兄弟毫无瓜葛。他这个案子确实和张天锡、宁柱儿颇是相似的,只是没出人命。没出人命就律无抵法,怎么就判断陈序新绞监候?”钱度翻眼看了看刘康,淡淡一笑说道:“这两案绝不相同。宁柱儿是被田主打死了。陈序新却是打伤了田主卢江。主佃之间虽无尊卑之分却有上下之别。官府判断他为卢江疗伤、枷号三日己是从轻发落。陈序新竟敢咆哮公堂,当面辱骂县官是‘财主狗’,蔡县令将他收监,拟绞决处置,这个事情省里驳得没道理。所以到这里我们维持原判,只改作监候,也是成全臬司衙门体面的意思。”刘康见他反覆解说,倒笑了,说道:“我不是来打擂台,是修桥来的。这不是我手里的案子,但省里脸面上真的下不来,特地来拜望请教。”说着,将一个小纸包从怀中取出来向钱度面前推了推。
“这是什么?”钱度取过来,压得手一沉,打开看时,是黄灿灿一锭五十两的金元宝。心里打着主意,脸上已是变色:“卑职怎么当得起?请大人收起。”
“钱大人……”
“收起!”
钱度脸色铁青,低吼一声,“卑职不吃这一套!卑职自己有俸禄!”刘康吃了一惊,但他毕竟久历宦海,有些初入仕的官员假装撇清的事见得多了,因而只一笑,说道:“这不是我送的,是蔡庆他们下头的一点小意思。案子不案子是题外的话,大人千万不要介意。这点钱你要不赏收,他们脸上怎么下得来?或者你先存着,待蔡庆进京再归还他也就是了。”说罢便抽身走了出来,这却正中钱度下怀,随即在门内高声叫道:“刘大人!你这样待我,足见你不是正人君子!”
此时刑部各司都有人回事情,听见谳审司这边吵闹,都出头探望,却见一个三品大员张惶而出,钱度在门内“咣”地扔出一个纸包,偌大一个金元宝从纸包里滚落出来。那官员不知口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捡起来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哼!”钱度轻蔑地看着刘康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微笑,他没有追出去叫骂,却“砰”地把门一把掩了,泡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翻看着案卷。燃着火楣子抽着水烟只是沉思。过了一会儿,果然就听见敲门声,钱度恶声恶气说道:“你是什么意思?要吃多大的没趣才肯走?你去!叫鄂尔泰只管参我姓钱的!”说着一拉门,却见是本部长官尚书史贻直和侍郎刘统勋二人联袂进来。钱度忙不迭地往屋里让,就地行了参见礼。说道:“卑职不知道是二位大人,无礼冲撞了!”
史贻直没有说话,坐了钱度方才的位置随便翻看着钱度批过的案卷,刘统勋却坐了客位,看看那杯已经凉了的茶,说道:“春风,关起门和谁生闷气呢?”钱度给他们一人递一杯茶,笑道:“和谁也没生气。气大伤肝,最不值的了。”
“你还哄我们。”刘统勋笑道:“刚才敲门还发邪火来着,连鄂中堂都带上了。”钱度苦笑道:“原来当师爷时,瞧着官好做,如今才知道做好官也很难哩。平陆这一案二位大人也都知道,人家县里判的不错嘛,还不知平日怎么得罪了臬司衙门,他们拿着这案子寻平陆县的不是,邀买一个‘爱民’的名声。当小官的也难呐……”
史贻直一直在打量这个皇帝特简来的主事。他自己是科甲出身,历来不大瞧得起杂途出来的官,很疑钱度是沽名钓誉之徒。听说方才钱度暗室却金的事,特地约了刘统勋来看望钱度,见钱度不卑不亢,举止娴雅毫无卖弄之色,倒起了爱重之心,遂道:“刘藩司平日官声是很好的,下头却作这样的事,真是莫名其妙!这么不是东西,你不要理会他,部里给你作主!”钱度忙道:“有二位大人庇护,卑职甚么也不怕!左不过鄂中堂送我双小鞋穿罢了。”史贻直哈哈大笑,说道:“年羹尧当年是何等权势?史某人尚且不让他三尺之地,何况鄂西林?你放心,谁也给你穿不上小鞋。今年去山西查案,我就委你,看看他们敢怎么样?”当下三人又攀谈了一会儿,钱度方送史贻直和刘统勋出来,别的司官在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议,钱度顿觉风光许多。
刘康连滚带爬逃出刑部大院,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刚才这一幕对他来说简直象晴天白日突然做了一个凶梦。所谓平陆一案,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案。他的真意是进京后便听到风传阿桂和钱度受到乾隆知遇之恩,料想这二人今后必会超迁大用,预先来拉拢关系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三品大员,巴巴地跑来讨一个六品部曹的好儿,会一个马屁拍在蹄子上,就算是不愿受礼,也不该如此声张。钱度与自己前生无仇,今世无冤,何苦独独地拿自己当众作伐呢?……象被人猛地打了一闷棍,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出门,白痴一样坐在屋里浑身不自在。直到天擦黑,刘康才略有点清醒。猛地想到明日中元节,鄂尔泰邀自己今晚过府小饮。刘康忙忙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坐了小轿赶往鄂尔泰府邸。
此时雍正皇帝驾崩已经一年有余,虽然国丧未过,不许民间张红挂彩、演剧作乐,但实际上官禁已经渐渐松弛,街上此时灯市早已上来,各家门口挂的都是米黄色纱灯,有的似攒珠,有的象菠萝,什么梅里灯、走马灯、夹纱灯、栅子灯、玻璃宫灯、龙争虎斗艳彩四溢,鬼斧神工各展其巧,只是不用红色而已。尽管还不到正日子,满街已都是看灯的人流,走百病、打莽式、放烟火的一处处热闹不堪。刘康起初还坐着轿,渐渐人愈来愈多,拥挤得轿子左右摇晃,只好下来步行。他一路走一路看,到黑定时才到了鄂尔泰府。却见相府门前,只孤零零吊着两盏杏黄色琉璃宫灯。门阁上的人都是认得刘康的,早有人接着了,说道:“刘老爷,鄂相吩咐过,今晚请的客人不多,都在前厅,摆的流水席,各位老爷随喜。我们相爷中间出来劝大家一杯就退席。请爷鉴谅。”
“谨遵鄂相钧令。”刘康本想见到鄂尔泰好好诉说诉说的,至此方想起鄂尔泰称病在家,不好出来陪客,只好怏怏跟着管家进来,口中却笑道:“都是西林门下,我们相熟得很,相公既然不爽,也不必一定出来。吃完酒我们进去请个安,也算共度元宵。”那管家笑道:“这就是大人们体贴我们老爷了。”
客厅里却是十分热闹,刘康看时,足有三四十个官员,大到将军巡抚,小到知县千总,有文有武品色很杂,都是鄂尔泰历年主考取的门生故吏。大家正围在廊下看灯谜,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有的窃窃私议,有的大声喧笑。堂上灯烛辉煌摆着五六桌席面,也有贪杯的,儿个人坐一处拇战行令,吃得满脸放光。外边小厮们抱着烟火盒子,有的点地老鼠,有的放流星,紫烟白光硝香盈庭,也自有一番情趣。刘康觑着眼望时,见鄂易、胡中藻几个同年,还有平素相熟的阿穆萨、傅尔丹、索伦,都散立在西廊看灯谜,便凑了过去,笑道:“各位年兄比我早。”
“行家来了!”太湖湖州游击见刘康一步一踱地过来,上前扯了袖子笑道:“我们这里逗笑子呢。今年鄂老师家的灯谜出奇,都不是老胡的对手。你来你来!”胡中藻笑道:“这有什么对手不对手的?诗无达诂,随心解释,说得通就算好的。”刘康只好勉强笑着过来看,却见一盏灯上写着:
若教解语能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刘康又看看别的灯,说道:“这都是古人陈诗,找谜底有什么难?这是罗隐的《咏牡丹》侍。”胡中藻把玩着手中的扇坠儿笑道:“这么说还有什么趣儿?这叫雅谑,你得写出新意。譬如这一句,是牡丹,就说是‘美人画儿’。可明白了?”
刘康点点头,再看下一盏时,上头写着:
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
刘康笑道:“吴僧这句咏白塔诗,倒象是分界堠子①诗。”众人看了点头道“果然象”。索伦指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说道:“这句诗我见过,是李白的!”众人不禁大笑,阿穆萨道:“真是花花公子,一晚上藏拙,开口就露馅儿了。这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
“唐明皇要算情种。”傅尔丹叹了一声,旋又笑道:“这是‘目莲救母诗’!”刘康原本懒懒的,此时不免也鼓起兴头,指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笑道:“林和靖这首咏梅诗,有人曾对东坡说过,也可谓之咏桃花。东坡说‘只怕桃花当不起’。据我看,桃花当不起,野蔷蔽似乎近了。”胡中藻见大家都笑,说道:“这个说的不对。野蔷蔽是丛生,哪来的‘疏影横斜’?”再看下一个,却是贯休的觅句诗:
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
①省县交界处,或设石、或栽碑作为标志,俗称“分界堠子”。
刘康笑道:“这是猫儿走失了,寻猫的!”
众人不禁哄然叫妙,索伦却道:“也很象是屁。肚子撑胀,想放一个,就是放不出来,有时无缘无故的,一个接一个打响屁。”众人先一愣,接着轰然一阵大笑。刘康笑得喘气,说道:“前次和庄友恭说到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说合该是‘僧推月下门’。友恭说,夜间谁家不把门上紧?还是敲门的对。我说,你太老实。这是和尚偷情诗,这贼秃和淫妇约好了,门是虚掩着的。”一语未终,已是笑倒了众人。正说笑着,刘康一眼瞥见后院月洞门处有几盏玻璃灯闪闪烁烁出来,料是鄂尔泰来了,便不再言语。众人也都停了说笑,却见那灯火在西侧院闪了一下,从西侧门出去了。
刘康不禁诧异地问身边的鄂易:“象是鄂中堂送客出去了。他老人家不是病着的么?”鄂易摇摇头,说道:“中堂今晚没出来,我不知道见的什么客人。要是见客又送,不是张衡臣就是讷亲。”
“是讷中堂。”胡中藻抚着八字髭须说道,“后头一个长随,我认得是讷亲府里的。还有个象是个太监。除了几位中堂爷,谁府里还使太监?”正说着,鄂尔泰清瘦的身影已渐渐走近来,厅里厅外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都到庑廊下躬身迎候。待鄂尔泰进来,湖广巡抚葛丹率先一个千儿打下去,说道:“学生给老师请安!”众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都起来,起来么。”鄂尔泰清癯苍白的面孔闪过一丝笑容,“就为我秉性严肃,怕扫了大家的兴,所以不大陪客。这样我更坐不住。都坐下。我陪着小饮几杯。我走了,你们依旧乐儿。”说着便径坐了主席。一群门生也都斜签着身子就位。鄂尔泰是个秉性内向深沉的人,众人就有一肚皮的寒暄奉迎,也都憋了回去,只一个挨一个依着官位大小轮流给他敬酒。他却只是一沾唇,一匝儿轮下来,连半杯酒也没喝。倒是敬酒者每人陪了他一大杯。轮到刘康时,鄂尔泰见刘康敬完酒,又双手捧上一张雪涛笺,展开看时,上头写着:
糯米半合,生姜五大片,河水两碗放砂锅内滚二次,加入带须大葱白五七个,煮至米熟,加米醋小半盏,入内调匀乘热吃粥,或只喝粥汤。
鄂尔泰不禁问道:“这是什么粥?还要加醋?”
刘康满脸堆笑,说道:“回老师话,这叫‘神仙粥’,以糯米补养为君,葱姜发散为臣,一补一散,又用醋收敛,有病可以祛病,无病可以荣养,学生在淄川赈灾,有一个村都染了时疫,独这一家老小平安,问了问才知道他们每天都吃一顿这种神仙粥。看来老师也是气虚体弱,常用这个粥,一定能免疫——那家的老爷子八十多岁了还能担柴打水呢!”
“晤,好!”鄂尔泰笑着将药膳方子交给身边的家人,“这个单子没有那些个参茸蓍之类的补剂,我秉赋薄,也受不了那个补。倒是试试这神仙粥,说不定就对了脾胃。”说着起身来举杯,又道:“都在外头辛苦一年了。就是位在北京,平日各人忙各人的,也难得一见。今儿聚到一处很高兴,请干了这一杯!”于是众人都起立举杯,说声“为老师上寿”这次连鄂尔泰在内,也都杯杯见底。鄂尔泰青白的面孔泛上一丝血色,夹了一口粉丝慢慢咽了,又道:“先帝爷在时,最厌恶的就是门生科甲朋党营私。当今皇上以宽为政,讲究上下熙和,其实就宗旨而言,也和先帝一样。你们都还年轻,各自职分不同,却都在外独当一面。要时时记着自己是朝廷的臣子。如果老想着谁是哪一门,谁是哪一派的,就是差事办好了,你也算不得纯臣。鄂善这次出差,赈灾、办粮、协调盐运,都很出色,皇上已经降旨表彰;卢焯修尖山坝,把铺盖都搬到工地上,累得写来的信,字都歪歪斜斜的。我很疼这些学生,一人给他们送去一斤老山参。因为他们给我脸上长光!你们要真为老师,劝你们不要每天叽叽哝哝地想升迁,想调转优差,坐谈立议终日言不及义,这样的人,就是我的学生,我也不荐。踏实勤谨办差。给地方百姓留下好口碑的,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保荐!”这群学生早就知道鄂尔泰必有这番训诫,一个个俯首帖耳静听,纷纷都说老师议论深刻至公无私。葛丹是鄂尔泰最得意的高足,自然以他为主发言,他语调深沉,似乎不胜感慨。“我做官二十多年了,每次进京听老师一番议论,都有新得。我看老师别的也没有出奇的,只是遵循孔孟之道,事事循情执理,半点也不苟且。我是老师一力推荐出去的,先当道员,老师弹劾我入库银两成色不均,又降成知府。当布政使时,又因不小心选了个赃官当县令,我又受老师弹劾,降二级调任。算来如今做到这么大官,受处分、降调有六次之多。当时也不免觉得委屈,如今回想起来,老师却是毫无门户之见。我替朝廷卖力办差,有升有赏,我办砸了差使,有降有罚。象老师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大臣风度,怎么能不叫人宾服?”
葛丹不愧是个宦海老手,一番话说得有抑有扬近情近理,老师的栽培苦心,自己对老师的心悦诚服,都在这似吞似吐、如诉如倾的言谈中表露无遗,又丝毫不显奉迎拍马痕迹。刘康想到自己上午在刑部衙门拙劣出丑,真的对此人佩服到了极点。刘康怔怔地沉思着。鄂尔泰已经过来,拍拍他的肩头道:“你跟我来一趟——大家照旧吃酒耍子,只不要过量,不要弄得烂醉如泥,也不成体统。”说罢一径去了,刘康只好忐忑不安地跟着。
“刘康,今天去了刑部?”鄂尔泰进到书房,坐下后开门见山就问:“听说你丢了人?”他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枯燥得象刚劈开的干柴,多少带着疲倦的眼睛盯着刘康问道。刘康腾地脸红到脖子根,在鄂尔泰的逼视下羞得无地自容,只呐呐低头说了声“是”,别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鄂尔泰冷冷一笑,说道:“大约你在想,我的耳目好灵通。其实我压根从不打听这些事。方才我送的客,你知道是谁?是讷亲中堂陪着当今来看我。这个话是讷亲说的。”
刘康仿佛一下子被猛地抽干了血,脸白得象窗户纸,抬起头惊恐地看了鄂尔泰一眼,说道:“平陆一案真的不是我手里审的,实在是学生瞎了眼,代人受过。老师明鉴,我在外头办事不容易,同僚们面子不能不顾。谁想就吃了这么大亏!”鄂尔泰格格一笑,说道:“我已经替你在皇上跟前解说了。皇上还是信得及你。傅恒从山东回来时,也在皇上跟前说过你好话。不然,你这回就不得了。至少‘卑鄙无耻’四字考语你稳稳当当承受了。”刘康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怎么说的?”
“皇上只是笑,说刘康年轻不晓事,为公事行私意,碰壁,该!”鄂尔泰说道:“那钱度此时升官的心比炭火还热,正愁没人垫背儿。你不碰壁谁碰壁?你犯得着吗?”刘康想想,乾隆说“不晓事”实在算不上厌恶,顿时放下了心,又笑道:“学生今天羞得半天没出门,反躬自省,总是自己不修德的过——”他突然灵机一动,就腿搓绳儿说道:“为志今日之过,我想请老师关照一下吏部,愿意更名‘修德’。”“这是小事情,明儿你自己到吏部去说,就说我同意了的。”鄂尔泰哪里知道他更名避祸的真意?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实在应该从‘修德’二字上好好思量。苍蝇不抱没缝的蛋。钱度怎么不拿史贻直、刘统勋他们作伐?人唯自侮,然后人侮之。你这件事办得格调太低,自己作践了自己。所以你不要去怨恨别人,更不要指望老师替你出气,我是不作这样事的。”
刘康揣摩这话,必定乾隆还有嘉赞钱度的话,心里又愧又恨,口中却道:“老师说得透彻。我只反躬自省,决不怨及钱大人的。”
“这样,我就不再责备你什么了。”鄂尔泰语气亲切了些,“老实说,原本我很生气的,也不打算单独见你,只我这群门生,原来你也是很有才分的。告诫你几句小心做人。山西和河南差不多,历来多事。估约皇上还要派员去考察吏政,虽说我没有门户之见,小人们总爱用门户看人。你们争点气,我就少听闲话。要再四处钻营,打点门路,那是你自己作孽,我断然作壁上观。我就把这句话扔给你,仔细掂量掂量一去吧!”
二十四 振乾纲鄂善刑酷吏 赐汤锅皇帝卖人情
民间元宵节虽然已经渐次热闹如常,但同乾隆要守孝三年,皇家宫苑的灯节依旧十分冷清。乾隆正月十四夜里逐个看望了张廷玉、鄂尔泰、史贻直、孙嘉淦和李卫等军政重臣,回到宫中,但见垂花门前、永巷夹道,挂的都是白纱灯,在料峭刺骨的寒风中摇拽不定,忽明忽暗,甚觉凄凉,竟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忌妒。思量着回了养心殿,看看表,刚过酉时,便叫过高无庸,命他速传顺天府尹进宫。高无庸笑道:“主子爷忘了,顺天府尹何钦上个月丁忧出缺,还没有补上缺呢!要不要奴才去传他们同知来见驾?”“不要。”乾隆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失地一笑道:“朕有点生气,先帝驾崩刚过一年,看看外头,都象没事一样了。放鞭炮的、走社火的、耍百戏的、玩龙灯的花样百出!朕以宽为政,并不要放纵,下头这么漫不经心,真是小人不可养!你也不用去顺天府,径自传旨给刘统勋,叫他进来。”
“扎!”
高无庸答应一声退了出去。乾隆定了定心,从案头取过一叠奏章,头一份便是鄂善的,却是奏报安徽水灾后赈济灾民情形。前头详述了黄淮泛滥,决溃十七处,七府二十县受灾的情形,接着便奏:
……该安徽布政使邢琦文,仅以决溃七处冒渎天听,以欺掩其平日河防不整之罪。臣实地查看被水州县,实已泽园千里,岂止十室九空而已?今越冬衣、被虽经请旨从江苏调拨齐全,然灾民遍地,露宿荒郊严霜之下,时有冻饿之殍抛之荒野。外省绅富拥入皖境贱价买购奴仆。人市间黄口幼儿草标插卖,子啼母泣之声上闻于天,臣心恻然不忍闻。思之,此皆邢琦文等贪位昧灾、蒙塞圣聪之过。设当时邢某如实奏报,我皇有如天好生之德,饥民如此惨苦,岂得不另加恩泽?近查闻,白莲教众颇有借行善之名串连灾民情事。为防不虞之变,臣已斗胆请王命旗牌将邢琦文斩于辕下。不请旨而擅斩大员,巨罪臣知,臣心君知!
看到这里,乾隆目光霍然一跳,援朱笔在折旁疾书:
尔做得好!何罪之有?然教众串连亦当细访,务擒首犯以正国法——朕当下旨,讳决如讳盗,著永为令。尔可传朕旨意,速由两江、山东、直隶调运芦席、毡被发放灾民,以定人心。
接着往下看,鄂善写着:
赈灾粮食依原旨远不敷用。幸有前总督李卫在任时,各乡设有义仓,尚可支撑至二月。谨遵先帝赈灾旧制,千名灾民设一粥棚,粥汤插箸不倒,中栉裹粥不渗,凉粥手掬可食。且设赈以来,查处侵吞赈灾银两不法墨吏县令七人,胥吏四百七十三人,革职枷号处分不等,已另报吏户二部。惟皇上默查臣心,洞鉴灾情,望速拨银一百二十万两,以备春荒。夏麦开镰,臣当归京报命缴旨,臣若不能使此地灾民遍泽皇恩,亦实无颜见吾圣君也。
乾隆看到这里,心里不禁一热,目光凝视着案前明亮的蜡烛,沉吟良久,一字一画在折尾批道:
卿之忠国心皎然如月之辉,览此奏而不动心者是昏皇帝也。朕之以宽为政,要旨在绥平吏治安天下百姓之心,吏治清、黎庶宁,而天下平,文武群臣乃多有玩忽懈怠粉饰功令者,田主业户乃多有妄行加增田赋者,佃户贫极无赖之子有蔑视法度者,实堪痛恨!卿取中庸之道曲划而治,深得朕心。卿与卢焯、李侍尧、钱度、阿桂、刘统勋实朕即位新得之人。朕原看好刘康其人,今观之颇有不足处。勉之勉之,毋负朕心,行即有恩旨与汝矣!
写罢,乾隆松弛地舒了一口气,端起奶子呷了一口,又取过一份,却是浙江巡抚奏报卢焯治理尖心坝工程合拢情形:
……臣遵旨前往查看,坝高六丈,长七百四十丈,巍然耸立的坚城,皆用坚石包面高叠,询之河道衙门,百年洪水不足虑。然卢焯形销骨立,体气弱至极矣!现堤工既完,卢焯急于返京报命,臣以为该员目下体气甚弱,不宜立行就道,请旨令其就地休养三月再行赴京。又,此地拎绅百姓,颇有议为卢建上祠者,此事体大,非臣所能自专,请旨办理。
乾隆心中突然觉得一阵得意,到底自己目力不差,刚刚在那份奏折上批了卢焯为新得之人,这份奏折立刻为自己添颜面,遂挥笔批道:
尔可将卢焯接进衙中调养,朕已派御医前往矣。生祠一事俯顺民意,然事关体制,准建一座。多之,亦恐卢焯不能消受,钦此!
刚放下笔,还要再看别的奏折,秦媚媚一挑帘悄然进来,乾隆一转眼看见了,问道:“是皇后叫你过来的么?有什么事?”高无庸未及答话,一个宫女已将帘子高高挑起,皇后富察氏徐步进来,跟在富察氏皇后身后的一个宫女,手中端着一只景泰蓝大盘,盘中一个火锅正烧得翻花沸滚,嗤嗤冒着白烟。养心殿大小太监、宫娥立刻都长跪在地。乾隆不禁笑道:“这么晚了,难为你想着。这里十几份奏章,原说看过就过去的。”
“起来吧。”皇后含笑看着太监们,对乾隆略一欠身,偏身坐在乾隆对面炕沿上,说道,“我刚从慈宁宫回锺粹宫,老佛爷说皇帝今晚出去看望外头大员了,告诉他今儿不用过来请安了。回宫后我的厨子刚刚炖好一锅野鸡崽子鱼头豆腐汤,这是你最爱用的,火候也还罢了,顺便过来看看。”乾隆站着听完皇后转达母亲的话,说声“是”。呵呵笑道,“还是我的‘子童’想得周到。正想传点点心用呢!”伸筷子从火锅里夹出一块细白如腻脂般的豆腐吹了吹吃了,又舀了一匙汤品着尝了,不禁大赞:“好!”皇后抿嘴儿笑道:“皇上还说不爱看戏,‘子童’都叫出来了,下头人听了不笑么?”
乾隆微微一笑,只用调羹舀着汤喝。外头高无庸进来禀道:“刘统勋已经宣到,在重花门外候旨。”富察氏见乾隆吃得香甜,忙道:“怎么这么没眼色?叫他等一会儿!——这么晚了,皇上叫他有什么要紧事?”乾隆又捡几块豆腐吃了,擦着额头上的细汗,说道:“这豆腐汤真好用——是这样:朕今晚出去走了走,外头除了不挂红灯,和往年没什么两样,国丧三年还没有过去,人们怎么就乐了起来?叫刘统勋今晚出去,到各大臣家里看看。朕禁不掉民间,难道连自己奴才也管不了?连鄂尔泰家都放焰火摆酒请客,太不像话了!”
“这不是我管的事。”富察氏笑道:“皇上什么书没读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是人之常情。你今晚各大臣家里走动,还不是因为过节了,大家高兴,去抚慰抚慰人家?这么一弄,倒变成了为挑剔人家毛病去的了,合算么?再说,老佛爷刚刚还有懿旨,今年元宵大内不结彩张灯,各宫宫眷拘了一年,也可松泛松泛,只不用喜色就行。慈宁宫明晚还要摆几桌筵席,召唤命妇们进来给老佛爷取乐子呢!你叫刘统勋在外头这么一折腾,连老佛爷的脸面也扫了。”皇后款款而劝,说得乾隆也是一笑。这才醒悟到是自己嫌寂寞,要强令别人也跟着寂寞。但刘统勋已经叫来,手头又没他的公事,可怎么好呢?想着吩咐道:“叫刘统勋进来。”富察氏起身便要走,乾隆叫住了道:“这是个正直臣子,又正当年富力强,永琏将来用得着的人,你见见没有坏处。”富察氏这才坐下。
刘统勋夤夜被召入宫,却又被挡在养心殿外等了许久,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一直踌躇不安。他站在垂花门外望着星空,一件一件回想着自己近来经手的案子和交办的差使,兜着圈子反省,哪一件有什么继漏,哪一件还有要请旨的地方,默谋着皇帝问哪件事,该怎么回话。忽然又想到该不是要交机密差使自己去做?五花八门的胡思乱想装了一脑门子。听见传叫,刘统勋赶忙趋步进院,小跑着拾级上了养心殿丹埠,轻声报说:“臣,刘统勋奉旨见驾!”高无庸一挑帘抬脚便进去,竟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高无庸,”乾隆在暖阁里说道:“这个门槛太高,已经有几个外官绊着了。明日吩咐内务府重做一个,往下落三寸,可听着了?”高无庸忙躬身答应。刘统勋这才看见富察氏也在,忙趋前一步伏身叩头道:“臣刘统勋恭请圣安,恭请娘娘金安!夤夜召臣,不知有何差使?”
乾隆笑着瞥了一眼富察氏,说道:“你不要张惶,要紧事是没有的。方才朕出去走了走,到几个大臣家都去看了。也想去看你。格于你只是个侍郎,怕有物议。皇后刚才送来野鸡鱼头豆腐火锅,朕进得很受用,也没舍得进完。娘娘说刘统勋位份虽低,却是忠臣,就赏了你吃。明儿元宵你要巡街,就赏你你也吃不好。就在这里吃,吃完它!”富察氏也没想到乾隆会如此办理,把偌大的人情让给了自己,不禁一笑,竟亲自起身将乾隆吃剩了的火锅端过来放在刘统勋身旁的几上。
“谢主子,谢主子娘娘……”刘统勋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终于还是开闸水似的淌了出去,伏地叩头,哽咽得语不成声,“臣何德何能,劳主子、娘娘如此关怀挂心……”他颤抖着站起身来,坐在杌子上,一口一口吃完了那个火锅。
乾隆和皇后一直都没有说话。为怕他吃得不自在,皇后取了一张纸在上头描绣花样子,乾隆却一份又一份看那奏章,直到刘统勋起身谢恩,才点头笑着摆摆手道:“你且坐。还有几个字就批完了,朕还有话吩咐。”说着已是写完,搁了笔道:“刘康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此人办事还算勤谨。”刘统勋一听便知是为今天刑部衙门的事,心里暗自诧异乾隆消息灵通,斟酌着字句说道:“他在山东赈灾,确是一芥不取,官声是很好的。调任山西以来官场里略有微词,过分顾全上下同僚情谊,象个四面玲珑的人,兴许官做大了不思进取之故?这次碰钱度的壁也为了这。其实平陆一案真的与他无干的,钱度闹这一出,臣也觉得过分。这是私地告诫,暗地就能处置的事,何必故意张扬?”乾隆听了不禁莞尔:“这就是中有不足必形于外了。两个都是好的,也都够受了。但钱度当面却金,不爱钱而借名,就有沽名钓誉的意向,也有些小毛病。听山西将军奏,刘康办事前不收礼,办完事尚敢收受,不知是真是假。朕记得他原是私塾先生,极是潦倒的,前山东赈灾,一下子就捐了一万银子。既是清官,银两从何而来?唉……天下猜不透的事是太多了。”刘统勋忙躬身微笑道:“是。前头读邸报,傅恒的奏章,主上以宽为政,原为求治,下头官儿尽有奉迎圣意、粉饰太平的,为了落个政简讼平的名声,有的县官竟敢将原被告双方用一根夹棍动刑息讼,叫人听来不可思议。”
乾隆边听边点头,叹道:“蠲免钱粮,修治河防,这都是大政,无论如何天下臣民还是得了实益的。只是有些地方偏就不能体贴朕意,不是抗着不办,就是玩忽懈怠。真奇怪,明摆着的好事都给办歪了!闹灾地方有邪教,这是疥癣之疾,可怕的是旱涝不均,恩泽不遍,给奸徒可乘之机。”刘统勋道:“皇上这话洞鉴万里。臣布衣出身,知道此中况味。大凡读书人没有做官时,多都抱着济世救民造福一方的雄心。一旦为官,就忘了这些根本;做小官时想大官,做了大官还想入阁拜相,全看上头颜色办事,于百姓倒不相干了。谁还去想当年读圣贤书、立治国志呢?上头要讨皇上欢心,下官要讨上宪青睐。于是走黄门的用钱,走红门的送女人,种种千奇百怪异样的丑事都出来。就是白布,泡进这染缸里,还有个好儿?”乾隆哈哈大笑,说道:“依着你刘统勋,该怎么矫治呢?”
“没有办法。”刘统勋笑着摇头,“自祖龙以来二百七十二帝,谁也没有根治这一条。昔日武则天女皇称制,恨贪官设密告箱,允许百姓直奏皇廷,任用酷吏明查暗访,官儿杀了一批又一批,每次科考新进士入朝,太监们都说‘又来一批死鬼’——照样是贪官斩不尽、杀不绝。为什么?做官利大权重,荣宗耀祖,玉堂金马琼浆美酒,其滋味无可代替。唯有人主体察民情,以民意为天意,兢兢颤颤如履薄冰,随时矫治时弊,庶几可以延缓革命而已。”
乾隆和皇后听他这番议论,不禁都悚然动容。默思良久,乾隆起身来,脚步豪橐踱着,倏然回身道:“明日下旨,你兼左副都御史之职,嗯——傅恒在外头时日也不短了,你以钦差身份替朕巡视一下山东、山西、陕西、河南,甘陕和直隶都看看,下头情形如实奏朕,天晚了,你且跪安,明儿递牌子进来再谈。”
当晚乾隆就宿在了皇后处。因知皇后体弱身热,且微咳不止,乾隆顿时一惊,细询时才知道富察氏已经两个月没来癸水。乾隆笑道:“吓人一跳,原来竟是喜!又要给朕添一个龙子了!”皇后似乎心事很重,娇小的身躯偎在乾隆怀里,微微摇头道:“是喜。身子也有病。这无名热有些日子了。”乾隆抚着她的秀发,缓缓说道:“你总是提不起精神来,秉赋又薄、稍有寒热,哪有不病的?你是朕的爱后,天下之母,朕所有的就是你的,该爽朗欢喜起来才是啊!”
皇后没有答话,许久,慢慢翻转身子,竟扯过帕子悄悄拭泪。
“怎么了?”
“没什么,高兴的。”
“高兴还哭?”
“女人高兴和男人不一样。”
“莫名其妙。”乾隆不禁一笑,正要说话,皇后却道:“我要是死了,皇上给我个什么谥号呢?”
笑容凝固在乾隆脸上,霍地坐起身,扳着富察氏肩头,急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皇后坐起身,望着纱灯里的烛光,叹息着微笑道:“我是想起前头老太妃瓜尔佳氏,也是无名热,咳嗽,不到二十岁上就……连个谥号都没有,枉自先帝疼她一场。我要死了,皇上给我加上‘孝贤’两个字,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她没说完,乾隆一把掩住了她的口,说道:“朕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登极以来事情多,你身子又不好,没有多在你这里过夜。自幼我们一处的,你还不知道朕?别胡思乱想……睡吧……”
第二日天蒙蒙亮乾隆便醒了,见皇后一弯雪臂露在被外,呼吸均匀,沉稳地睡着,眼角兀自挂着泪痕,轻轻替她掩了掩被角,穿着中衣,蹑脚儿出到外间大殿。几个守夜宫女忙不迭地过来侍候,乾隆摆手挥退了,单叫秦媚媚过来问道:“皇后如今一天进多少膳?”秦媚媚见乾隆脸色阴沉,小心地低声道:“娘娘进膳不香,全都进的素,两顿正餐,奴才旁边瞧着,一顿不过二两老米。闲时偶尔进一点荔枝瓜果。倒是前头厨子郑二做的荤菜娘娘还进得香。郑二走了后,奴才就没见娘娘进过肉菜。”乾隆便问:“郑二现在哪里?”秦媚媚笑道:“他偷了御厨房一个鸡血红瓷瓶,埋在煤渣车里往外运,叫内务府查出来,打了——”他没唠叨完,乾隆便摆手止住了,说道:“你一会就去传旨,叫郑二还进来侍候,月例加番,有钱了就不偷东西了。告诉郑二,主子娘娘进一两肉,朕赏他一两银子!”
“啊,扎!”
乾隆顿了一下又问:“给娘娘看脉的太医是谁?”“叶振东。”秦媚媚忙道:“太医院的头号医正,不奉旨不给人看病的。说了,娘娘发无名热,是心血燥竭,要用鲜熊胆。只这味药冬天太难得,狗黑子猫冬不出窝儿,到哪弄得那么多鲜熊胆呢?”“这些事你该去回朕。”乾隆呆着脸说道:“畅春园鲁圃还养着十几只熊呢!先用着。朕这就叫黑龙江将军捕活熊送来,笑话!猫冬的熊就捕不来么?”说到这里乾隆觉得有点冷,才想到自己穿着小衣说话,起身进里问时,富察氏已醒来,双眸炯炯,见乾隆进来,披衣起身道:“我都听到了,生死有命修短在天。我一时半会不至于怎样的。皇上你太郑重其事,我反而承受不得。”
“敬天命还要尽人事,不然要人做什么呢?”乾隆笑道:“你心思放开些,朕问了心里也就有数了。”几个宫女或跪或站忙不迭地给乾隆着衣,将一件石青缂丝面貂皮金龙褂套在黄缂丝二色金面黑狐赚金龙袍外,脚下蹬了一双青缎毡里皂靴、头上戴了顶中毛熏貂缎台正珠顶冠。皇后相了相,亲自过来为乾隆束了一条金镶碧琊纽带,平展展露出金丝缨络,这才满意地说道:“你去办正经事吧。”一抬头见钮祜禄氏站在珠帘前,便问:“你几时进来的,我竟不知道。”
钮祜禄氏微含酸意地看着这对恩爱夫妻,听皇后问,忙蹲身万福,笑道:“我刚从老佛爷那边过来。老佛爷说,去瞧瞧主子娘娘身子骨儿,我说不妨,娘娘的炕桌子不重,昨儿去瞧气色好多了,还是举得起的①……”她说着乾隆已是笑了,道:“都是皇后惯的你,索性连她也取笑了。你们先过慈宁宫去,朕拈香回来就过去给母亲请安。外官命妇都谁进来,列个单子进来给朕和皇后看。”钮祜禄氏一抿嘴儿笑道:“单子进到慈宁宫了!皇上放心,该见的、想见的,准保您都能见上!”
①这里暗引孟光、梁鸿举案齐眉故事,指乾隆与富察氏夫妻恩爱。
“那就好。”乾隆耳听自鸣钟连撞七声,不再耽延,说了句:“朕拈了香就过去。”便出来坐了暖轿,执炉太监马保玉、吴进喜前头导引至顺贞门外,早有侍卫塞楞格、素伦接炉,领班老侍卫张五哥前头带路,先至大高殿拈香,转寿皇殿行礼,又到钦安殿、斗坛拈香拜礼,坤宁宫西案、北案、灶君也都祭了,又到东暖阁神牌前、佛前恭肃行礼。恰路过锦霞自尽的那座殿,乾隆心中一动,便命乘舆停下,随侍的马保玉笑道:“这殿已经荒了一年了,内务府送来的礼部仪注单子没有安排祭这个殿……”话没说完,乾隆眼风便扫过来,竟慑得马保玉一颤。乾隆道:“是朕听礼部的,还是礼部听朕的?别处不去,这殿朕一定要祭,打开!”
这座偏宫自锦霞死后就锁锢了,宫里人传闻夜里常听里边有嘤嘤哭泣声,巡夜的都绕开道儿走。乾隆推开大门,立刻有几只雪鸡嘎嘎大叫着扑身飞出来,几个太监都是吓得一怔,只得随乾隆进来,但见青砖缝里长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尘封锁钥,廊庑寂然似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寺,回风萧萧掠殿而过,发出丝丝鸣声,似作离人悲泣。乾隆脸上似悲似喜,踏着枯蒿径至锦霞原来住的房前,隔着窗纸朝里看时,光色甚暗,只见遍地尘积,似乎印着不少老鼠、黄鼠狼足迹,隔子前几本旧书散乱地堆着,靠床的海红幔幛照旧挽着——一切都是那夜的样子,只在靠梁墙角下翻倒了一只凳子,墙上一尊弥勒佛像已变得黯黑,佛挺着大肚子半张着嘴唇,笑嘻嘻看着这间房子,仿佛想说什么……乾隆身上不禁一颤:锦霞就是在这个凳子上把绫索套进脖子里的!
“朕误了你,朕负了你……”乾隆后退一步向窗棂微微一躬,含泪呐呐说着,燃了三住香将小香炉安在石阶上,心中默念:“今世有缘今世再见,今世无缘愿结来生……”在满目凄凉的荒烟蔓草中,他踱着步,悲不自胜地低吟:
残官旧妆台,满目尽蒿莱。
红粉今何去?惟余一掬泪!
正自满腹怅惆无可排遣,高无庸匆匆走进来,站在乾隆身后禀道:“皇上,讷亲中堂叫奴才过来请旨,在京二品以上官员都在乾清宫集齐了,请皇上过去受贺。”“不见了。”乾隆摆摆手,“叫他们朝御座磕头,回去过节!”
“扎!”
“回来。”乾隆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朕这就过去!” 二十五 乾清宫严词训廷臣 誊本处密旨捕刘康
乾清宫是紫禁城里除了太和殿外最大的朝会宫殿。乾隆换坐三十六人抬明黄亮轿绕道从乾清门正门而入,直到丹墀前空场上才扶着高无庸肩头下来。宫外以庄亲王允禄为首,亲王宗室有几十名,文武官员却以张廷玉为首,以下讷亲、鄂尔泰、六部九卿、翰林院的翰林和外省进京陛见述职大员一百多名,原都站着。或同乡相遇、或久别重逢、或知心好友,或同僚部属各自凑在一处,有的寒暄,有的说悄悄话,有的挤眉弄眼说笑话,有的一本正经目不斜视。正等得不耐烦,见乾隆身着朝服下轿。“唿”地黑鸦鸦跪下一片。
乾隆迈着轻捷的步子上阶。一转眼见允饿也跪在允禄身后,便笑着对允禄道:“皇叔们是有岁数的人了,都不必跪——十叔,你身子骨儿弱,说过不必拘礼的嘛!”
“那……那是皇上的恩泽,”允饿没想到乾隆会单挑出自己说话,结结巴巴说道:“臣……臣是罪余没用的人,在、在家也是闲着。且臣多少日子也不出门,也想皇上,想皇上的恩。进……进来请个安还……还是该当的。”他原在雍正兄弟辈里最是骄横胆大、口没遮拦的一个,如今十年囹圄,变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乾隆曾亲见他在康熙面前大肆狂言,挨了鞭子也不服气,现在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不禁心里一声叹息。只说了声“十叔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将养身子,缺什么告诉内务府一声。”便迈步进了大殿,坐在正中须弥座上,吩咐道:“叫进来吧。”
于是丹陛之乐大起,众人按品秩肃然鱼贯而入,东边王公宗亲,西边文武百僚。张廷玉和允禄率先甩了马蹄袖,众人随班行礼,齐声嵩呼“万岁!”乾隆一眼瞧见外面大小太监抬着大方桌,在东廊底下往来奔忙,才想起仪注里还有赐筵这一条,庆幸自己没有失仪,要真的把这群人撂在这里“朝御座磕头回家”岂不大败兴?想着,乾隆笑道:“元旦时,在太和殿已经与众卿见过,但那个虚排场太大,人也太多,想说说知心话也难。今儿专门召见大员,我们君臣索性乐一乐。从初一到十五都算年关,过了十六,大家又都忙起来了。办事一年,今儿叫进来赐筵,朕看可以不拘常礼。”他含笑环视众人一眼,臣子们忙都躬身谢恩。
“方才朕祭堂子,在列祖列宗遗像前进香,心里想得很多。”乾隆端坐在御座上正容说道,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容铿镪,“打太祖爷算起到朕,已是第六代了。太祖、大宗宏武膜烈出生入死开创了大清基业,世祖、圣祖承兆丕绪圣文神武祗定天下,先帝在位十三年,振数百年之颓风,整饬吏治,刷新朝政。朕年幼,没有亲睹圣祖统率三军、深入沙漠瀚海征讨凶逆的风采。但父祖两辈宵旰勤政、孜孜求治、夙夜不倦,这些情事都历历在目。”乾隆目中波光流动,扫视着群臣,“‘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朕仔细思量过,于家是败家之言,于国则是亡国之音,后人乘凉而不栽树,后人的后人也就无凉可乘。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因为不是代代栽树。一旦老树被伐,乘凉的猢狲自然一哄而散!
“朕不作只乘凉不栽树的皇帝。”乾隆细白的牙齿咬着,微笑道:“虽说先祖、先父造了好大一片林子、郁郁勃勃青青苍苍,朕只看作是祖宗的膜烈丰碑,朕自己也要造一片林子留给子孙。因此朕登极以来不贪钟鼓之乐,不爱锦衣玉食,不恋娇娃美色,精白诚心以对天下。使寒者得衣,饥者得食,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黄童白叟共享太平盛世,是朕之愿!”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敛了笑容,“朕之以宽为政是继皇考之遗命,因时更化,蹈于中庸之道,臻致平康正直之治,并非宽而无当。近观一年多来情形,蠲免天下钱粮,藩库固然少进了二千万两银子,但百姓富了,邦本固而国家宁,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去年七省上百州、县遭水灾,虽然有邪教从中蛊惑,没有一处闹事作逆的,为什么?因为他们不饿!有人说蠲免钱粮未见功效,其实这就是功效!朕亲目所见,每年征收国赋,各省都有上万贫民小田主,惨遭酷吏鞭挞勒索,不堪饥寒者为匪为盗、循法良善的饿冻沟渠,常常酿成大变,然后兴师平叛。与其将钱用在屠戮贼匪上,何如施以恩政,使其当初就不反?”
乾隆说到这里,脸色已是变得铁青:“大约朕施了这个善政,掐了一些龌龊官的财路,自然么,正额不纳了,苛派也就无从派起——所以这样的好政治,居然也时有烦言。有说朕沽名钓誉的,有说朕违背世宗父训的,还有异样心思的,说朕‘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甚至有人在外边巧立名目剥削钱财的——以为朕施仁政,是懦弱可欺之主。今且告汝,朕立意创大清极盛之世,效圣祖为一代令主,顺朕此心,犯颜直谏也由得尔,痛批龙鳞也由得尔,逆朕此志,则三尺之冰正为汝设!”
雍正往年元宵赐筵,群臣到乾清宫不过照例的念“万寿无疆颂”,君臣对柏梁体诗,叩头领宴,悄悄往怀里袖里塞些个果子点心回家与老小分享,今年是新君第一次大宴群臣,而且乾隆高倡“以宽为政”,登极以来接见大小臣工,总是和颜悦色、温语谆谆,谁想这位英俊文雅得象个翩翩公子哥儿的皇帝一翻脸,不但威严骇人,其词气也犀利刻毒,如刀似剑,丝毫不逊于冷峻刻薄的雍正。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铮铮有力,偌大乾清宫中二百余人都听得股栗变色,直挺挺跪着,一声咳痰不闻。
“今天过节是喜日子,本来朕想等几日再说这些话。”乾隆放缓了口气,满意地绽出一丝笑容,“难得的是人到得齐全,过了年又要忙起来,专门召集朝会似乎不必。所以随便说说——赐筵!”
顷时钟吕馨铛齐鸣,乐声中百官叩头谢恩起身,御膳房执事太监指挥着差役、小苏拉太监抬着二十多桌已经摆得整整齐齐的水陆全席进殿、布座安席,乾隆一手挽了张廷玉,一手挽了鄂尔泰含笑入席,庄亲王允禄、怡亲王弘晓和军机大臣讷亲下首作陪,一齐坐在首桌,乾隆只一颔首,弘晓忙立起身来大声道:“止乐——君臣对诗!”
中元佳节春气扬,
乾隆笑容可掬,举杯一呷,漫声吟罢,转脸笑着对张廷玉和鄂尔泰道:“你们是三朝元老,柏梁体诗是轻车熟路了、赏你们一杯延寿酒,让了年轻人对诗如何?”两个老臣忙笑着起身道:“臣遵旨。”乾隆便目视讷亲。讷亲忙道:“臣不长于此,勉强应诏而已。”吟道:
太和春风真浩荡!
“也罢了,赐酒!”乾隆一笑说道。高无庸便忙过来斟酒。乾隆用目光搜寻着,因见孙嘉淦坐在第六桌上,点名道:“嘉淦,朕以为你身子骨儿未必支撑得住,你还是来了。气色还好么!你来接一句!”
孙嘉淦不防乾隆直点自己的名,慌乱地站起身来说道:“臣于诗词一道实在平平,不过臣世受国恩,不敢违旨。”遂也吟道:
圣恩即今多雨露。
他这样一转韵,已与往年对柏梁体习例不合,一向顺韵拈句的臣子们倒都是一愣,一时竟没有人出来合句。
“你们不知道这个人。”乾隆笑着指孙嘉淦道:“此人十九岁为报父仇,夜走三百里手诛仇人,避祸三年出仕为官,最是正直真性之人,是先帝御座前的魏徵,朕之股肱良臣。他说圣恩雨露,是他一生写照,朕就敬他这样的老臣!嘉淦因病不能饮酒,高无庸——”他指着御案笑道:“把那柄攒珠玉如意赏他!”
大殿里立时一片啧啧称羡声。但诗还是没人出来对。忽然,翰林中一个六品顶戴的官员,长得又黑又高十分魁梧,四方脸一抬,举起酒杯吟道:
洒向人间泽万方!
乾隆看了看,却不认得,看允禄时允禄也轻轻摇头,张廷玉凑近了轻轻说道:“是去年恩科新取的进士,叫纪昀。”
“嗯,纪昀。”乾隆盯着看了纪昀移时,见纪昀躯干魁伟,神采奕奕,众目睽睽之下一副从容自若沉稳雍容态度,心中顿起好感,笑道:“诗有起承转合,你合得不坏,朕看你秉赋不薄,象个武人,能食肉否?”
“臣武夫之魄,文秀之心,最喜食肉。”纪昀顿首道:“自作京官,清苦自戒,十日一肉常患其少。今蒙圣恩,愿食一饱!”
乾隆见他不卑不亢应对有序,心中不禁大喜,招手笑道:“过来,过来!”纪昀忙叩头起身趋步径自来到御座侧畔躬身侍立。乾隆指着膳桌中间一个大攒珠景泰蓝盘子,问道:“能吃完么!”纪昀看时,是一只羊乳红焖肘子。因为肥腻,还没人动过,约有三斤左右,笑道:“能,且是君父所赐,臣子死且不辞,何况食肉?”乾隆高兴得站起身来,竟亲自端过来笑道:“既如此,赏你!”此时满殿文武早已停箸,都看呆了。
“谢恩。”纪昀却不马上接住,先双膝下跪在地、双手才捧过来,竟是据地而食,却毫无羞惭矫作之态,用手将肥漉漉油渍渍的肘子肉一把抓起,头也不抬手撕口咬,顷刻之间偌大一块肘子已是下肚。纪昀又将剩余的羊乳汤一饮而尽,说道:“圣恩即今多雨露,作诗亦得蒙赐肉——臣此一餐可饱三日!”乾隆不禁哈哈大笑,一边命内侍给水让纪昀净手,欣赏地看着纪昀,说道:“看来是个没机心的,心宽量大,好!”纪昀接口道:“人处五伦不可有机心,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也深!”
乾隆越发高兴,没想到在这样的筵会上竟会发现一个诙谐机敏、老成练达的年轻翰林,便有心考较,吩咐众人如常用餐,又笑谓纪昀:“你有字么?”
“回万岁。”纪昀忙道:“臣字晓岚,晓风拂日之‘晓’,岚气茵蕴之‘岚’。”
乾隆仰着脸想了想,说道:“你很敏捷,朕想试试你的诗才——方才那种格调太局人,作不出什么好诗,可以随便些。”
“是,请赐题。”
“昨晚内务府奏过来,密妃为朕生了个孩子,你以此为题试作一首……”
“君王昨夜得金龙!”
“嗯——朕没说完,是个女孩。”
“化作仙女下九重。”
“可惜没养住。”
“料应人间留不住,”
“朕命人丢在金水河里。”
“翻身跳入水晶宫!”
此时殿中人虽遵旨进食,但纪昀如此敏捷的才思太出眼了,人人都竖着耳朵听,不禁又羡又妒又不能不服其才。讷亲原疑纪昀冒言邀宠幸进,至此也不禁释然而笑。乾隆心里一动,原想立刻召他到上书房供事,却忍住了,只呵呵笑遣:“真个好秀才!好自为之,朕自有用你处。退下去吧。回头朕命人再赐些牛肉给你。”待纪昀退下,乾隆转脸对允禄道:“你代朕陪陪这些人。有些老臣用酒不要勉强。”说罢起身徐步出了大殿,回头问高无庸:“昨儿不是叫刘统勋递牌子么?是人没来,还是被挡在外头了?奴才们办事是愈来愈不经心了。”
“回主子话,”高无庸笑道:“刘统勋来了有一会子了。他在路上遇到拦轿告状的,又去看望了李卫李大人,误了时辰。进来时还问奴才,皇上高兴不高兴。奴才带他到誊本处隔壁的那间房子里候着,正要请主子的旨呢。”乾隆笑道:“哦,请见还问朕高兴不高兴!你怎么说的?”高无庸忙道:“奴才说主子高兴极了,自打奴才跟了主子,从没见有这么欢喜的。”
乾隆没再说话,由高无庸导着到誊本处隔壁,也不通知,一脚踏了进去,见刘统勋正伏案疾书笑道:“看你刘统勋不出,还会舞巧弄智,什么事要乘你主子高兴才说呢?”
“皇上!”刘统勋抬头见是乾隆,似乎并不吃惊,掷笔起身道:“臣确有密奏。不过不是想乘主子高兴时才奏。这是件扫兴事,主子好容易得闲儿,正高兴时进奏不好。”乾隆脸色一沉,他感动了。他没说什么,径坐在刘统勋对面,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什么事?奏吧。”刘统勋略一躬身,说道:“是德州府原查办亏空道员贺露滢自杀一案。现贺露滢的妻子贺李氏状告,说其夫并非自尽,乃是德州原知府刘康暗杀身故。”
乾隆目光霍地一跳,盯了刘统勋一眼没言声。
“刚才臣打轿上朝,贺李氏在四牌楼拦轿喊冤。”刘统勋黑红脸膛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臣当即依例停轿询问。贺李氏容颜憔悴、骨瘦如柴,还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几天没吃饭。臣见告的是当朝命官,还以为是刁妇穷极妄攀大员,当即告诫。‘以民告官罪加一等,官司胜了你也要流配千里。听我相劝,带儿女回去好好教养成人,自然日子就好过了。’贺李氏当时破口大骂臣‘官官相护’、又说她不是民,有四品诰命。”
“臣大吃一惊,这才细看状纸,原来是写状人不懂规矩,一开头就说‘民妇贺李氏为告前德州知府刘康畏法害命事’,一边请她子母到附近吃饭,细研状子,不但事涉刘康,还牵连前山东巡抚岳濬、布政使山达,前两江总督兼领山东督捕事宜的李卫,还有钱度也都卷在案内!”
刘统勋说到这里,仿佛要嘘尽心中寒气似的透了一口气。乾隆听案情如此之大,也不禁骇然。他其实对其中丝萝藤缠的关系比刘统勋还知道得多一些,岳濬原是前怡亲王允祥的爱将,弘晓见了还一口一个‘岳哥’,而山达则是允禄的门下包衣奴才,与理亲王弘皙关系也非同一般。乾隆只奇怪李卫怎么会也卷入案中途道,“要这样说,这个案子简直牵动朝局了!你接的是。”
“岂止牵动朝局,而且牵动政局。”刘统勋仿佛是另一种思路,蹙眉挽首沉吟道:“设如贺李氏所告属实,刘康行凶的原由,是因贺露滢追索德州亏空,刘康不得不铤而走险。这刘康犯的是十恶罪,法不容宽,那是一定要剐的。但与皇上‘以宽为政’稍有不合,李卫当时之所以没有严审,钱度身在帝阙,为什么缄口不言。除了证据不足外,还担心扰了皇上的大局。现在苦主出来了,要掩住是没有道理的,究竟如何办理,方才臣去见了见李卫,李卫说只能请皇上圣心默断。”
乾隆听了一时没说话,站起身来在狭小的斗室里慢慢踱步。刘统勋目不转睛地盯着乾隆。他在畅春园当书办时见过康熙,接见大臣时常常一边徘徊一边想事情。雍正秉性急躁,往往快捷地踱步思索,然后倏然止住,果断地下旨裁决。这个乾隆不同,任何时候见他都是一副雍容大度的神气,端凝而坐,听底下臣子议事,有时一两个时辰都不动。今日竟一反常态绕室仿徨,可见心里极不平静。刘统勋正思量着,乾隆已在门口站定,望着东半天层层叠叠的冻云,干涩地问道:“你见了李卫?他不至于只有这个话。他自己是甚么章程?”
“李卫说不管刘康有罪无罪,他自己已经有罪。要具折请旨处分。”刘统勋缓缓说道:“这个案子接而未办,他自认确有私心,想等等看新君施政后情形待机办理。无论如何该给主子上个密折的。”
“唔。”
“臣问李卫,如今意见如何?李卫说,还是要请旨。皇上若征询他,他只有一个字——办!”
乾隆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看来还是朕德力不够啊!先帝手里三位模范,田文镜不去说他;鄂尔泰也算不得什么纯臣;李卫自幼与朕处得好。想来他必定于朕无所欺隐,竟也有这么多的心肠!”说罢看了刘统勋一眼,冷冰冰说道:“人真是万物之灵,就如钱度拒纳刘康赠金,原想是至公无私,焉知不是一石双鸟,为自己将来预留地步?你刘统勋是不是也是这样啊?!”
“臣不敢。”刘统勋没想到乾隆举一反三,会数落到自己身上,蓦地冒出一身细汗,忙跪下道:“臣自知非圣非贤,不能无过,愿受皇上教诲,勉为纯臣。”
“这个案子当然要办,一点不能含糊。”乾隆冷冰冰说道,“刘康杀人之事,严谳审明属实,他既然凶残如此超出常情,朕亦不能以常法处置他!有人不是说朕事事与先帝之政作梗么?朕这就痛驳他!有人不是暗地里还在做些想入非非的梦么?朕也可宰个鸡给这些猢狲看!”他格格一笑:“这个案子就交给你,怎么办也由你,不须再来请旨,一边密地派人追索人证物证,一边先将刘康捕拿了再说!听见了?”
“扎!” 二十六 刘统勋莽闯庄王府 老太后设筵慈宁宫
--------------------------------------------------------------------------------
刘统勋密陈完毕,心神不定地跟着乾隆到乾清宫与筵,他怕走漏风声刘康自尽,又思量着刘康是否已经启程去了山西,该在哪里堵截,担心人证拿不齐,案子拖得太久。直到庄亲王领旨宣布休筵。刘统勋才清醒过来,忙随众人出来,寻着尚书史贻直,笑道:“大司寇,回衙要和您议点事,可容我同轿回衙?”史贻直笑道:“这几天歇衙,有什么要紧事呢?”刘统勋只笑而不答,随史贻直出来,二人同乘一轿回刑部衙门,弄得刘统勋的轿夫倒莫名其妙。
……从轿里出来,史贻直已是神色严峻,带刘统勋进签押房坐了,开口就说:“行动要快。这案子你是专办钦差,我当帮手。这就传顺天府的人来,咨会孙嘉淦直隶总督衙门,封住出京要道。刘康进京住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要派能干吏员寻着他的同年,打听他的下落,暗地监护起来,或当场捕捉了,就万无一失了。”
“是,大人虑得周到。”刘统勋忙笑道,“卑职这就安排去。”遂叫了缉捕司的吏目黄滚一一安排了。这才和史贻直摆了棋盘对弈,静待消息。只是二人都意马心猿,胡乱走子儿。
待到天将黑时,黄滚回来报说:“刘康没走,他在西下凹子有一处宅子,养着个小妾,今儿晌午回去就没出来。申时时牌隔壁院里人听那院有女人哭声,还小声骂着什么。刘康象是劝说着什么,后来也就安静了。”史贻直道:“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当时就带人锁拿了他?”黄滚回笑道:“奴才手里没有顺天府牌票,刘康家门口不远就是吏部考功司衙门,怕事情闹大了。原想他总要出来看灯,在外头悄悄地擒了。不防后来来了几位官员,都不认的,进去了一会,带着刘康说说笑笑出来,听口气是去庄亲王府赴筵。”史贻直紧追一句问道:“现在没人跟着?”黄滚忙道:“奴才的儿子黄天霸已经潜入庄王府监视,大人放心,死不了他,也走不了他。”
“黄滚差事办得不坏。”刘统勋在旁静静说道:“我现在亲自去十六爷府走一遭。”史贻直皱着眉沉吟道:“这太扫庄亲王的颜面了,他要出面阻拦怎么办?”刘统勋黑红脸膛上肌肉一抽一搐,冷冷说道:“我是钦差。”说罢一揖而去。
庄亲王府在老齐化门内,地处城东,在北京城不算冷僻也不算很热闹。正月十五其实是细民百姓赏灯的节日,允禄自己就是个制灯的行家。北京城里见不到的白玉擎翠灯、龙虎风云灯、冰火灯、观音施水灯、西施浣纱灯、哪咤闹海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他都会制作。由于他已经得知乾隆为民间张灯如常心里很不高兴,自不肯白触这个霉头。为了取乐儿,允禄便叫上弘晓、弘昇、弘皙、弘普一千子侄,还有在京为官的门下旗奴、过往亲密的大臣如齐勒苏、徐士林、那苏图、杨超曾、尹会一也都请了来,摆了十几桌流水席,随吃随换,桌上始终只四样菜。贺英、勒格塞、马成罗、葛山亭几个人都是额驸,见了面自是另有体己话。允禄是首席议政亲王,面子无人能比,有的人还拽上朋友一道来凑趣,上灯时分,来的也有小二百人。庄亲王是个随和人,凡来者不论认识不认识的,都亲自执手殷勤招呼,见纪昀和徐士林联袂一处进来,竟撇开徐士林,笑着上去一把抓住纪昀道:“不要行礼了,这么多人,行起规矩来没头儿了——你们瞧见没有?这就是我方才说的纪晓岚,那天下来主子还向我连连夸赞他哩!”
“王爷,这都是圣上错爱,晚生何以克当!”纪昀满面笑容,说道:“不过给皇上取乐儿罢了。”
尹会一从人群中挤过来,他是兵部汉侍郎,也长得五大三粗,只左额前长着核桃大小一个肉包,看去格外显眼——到跟前笑着推了纪昀一把道:“你这家伙,上次捉弄得我好苦!来来来,罚酒三杯!”众人都是一愣,这两个人既不是僚属也不是同年同乡,年纪也差着老大一截,纪昀怎么会捉弄到他?尹会一笑道:“你们都知道,我头上这个瘤苦得我没法,上次去翰林院说起来,纪昀说施家胡同住着个神医叫施二先生,包你药到病除。不过这施二先生不大轻易出手看病,你可要好生求告。听他的话,我弄了几箱子宫点,去访施二。到胡同里问了几处,人们倒也指路,只是问谁谁笑。我心里诧异。待敲开施二先生的门,那施二一开门我就愣住了——原来他右边这个地方也长了个瘤子,一模一样,真象照镜子一样!”众人先还怔着听,至此不禁轰堂大笑。都说:“该罚该罚!”
纪昀为河间名士,自负有不羁之才,恩科考试却落在二甲第四名,远在庄友恭之后,虽然选在翰林为清秘之职,一向也并不出眼,今日一语合了圣意,如名花突放,引来蜂蝶纷飞,连庄亲王都另眼相看,不禁高兴得脸上放光。在众人簇拥下登堂入座,连饮三大觥,正待说话,允禄手掌轻拍了三下,两壁厢帷幕突然大张,一队妙龄女子,个个身着汉装,妙曼云环、步摇叮当,手挥五弦,目送秋波,旋舞而出,厅中众人霎时间便雅静下来,听歌女唱时,却是一首减字木兰花:
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样小。舞袖低回,心到郎边客知己。金樽玉酒,欢我花间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盈簪我自羞……歌声刚歇,众人立时鼓掌称赞。工部尚书齐勒苏叹道:“真个清艳绝伦!不知出于府上哪位名士手笔?”允禄笑着指了指第二桌上一个中年人道:“姚老夫子!”众人一看都是一怔,只见这姚老夫子塌鼻鲤唇,满脸大麻子,大约早年得过风疾,眉毛稀稀落落下头两只眼也是一大一小。听众人称赞自己,摇头晃脑故作谦逊,拱手道:“拙作岂敢承蒙金奖,承教,承教了!”大家见他怪模怪样,都捂着嘴偷笑。纪昀笑道:“我也有一首翻新的《大风歌》试辱君听!”遂朗声道:
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
吟声刚落,众人无不捧腹大笑。弘晓一手扶腰趴在椅背上笑得直不起腰,徐士林蹲在地下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弘昇捶胸躬身大笑,一碗茶都扣了桌子上,允禄笑得噎着气道:“这……这太苛了……”姚老夫子脸都气得紫胀了,说道:“翰林以貌取人么?”纪昀却不想和他翻脸,乘着大家笑时,轻声道:“我读过晁无咎①的《开府乐》,取尊范为王爷和众大人杜撰一首,不亦乐乎?”姚老夫子便不敢言声,只自斟一杯,恨恨地喝了下去。
“我这里还有一幅古画,上边的题跋都没了。”允禄眼见姚老夫子难堪,又不好得罪纪昀,回身向柜顶取下一轴新裱的古画拿到灯下,说道:“纪先生淹博之士,请为鉴别一下。”
众人便止了笑凑过来,纪昀小心展开看时只见纸色苍暗剥落不堪,密密麻麻印的图章也都不甚清晰,正图却是一个道士,形容古怪背负宝剑,一手提着酒斗,一手执杯仰天而饮,身后站着一个黑衣执拂女子,眉目如画,翁着嘴唇似乎在说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故事?纪昀十分仔细地看了这幅画,嘘了一口气,说道:“王爷,这是徽宗手笔。《永乐大典》里载称,宋咸平四年,有道人携乌衣女子入京,买斗酒独饮。徽宗微服访之为画。这画与史事处处吻合。该是画皇亲作。上面的题跋是几叠歌,大约是乌衣女子所唱。”遂曼声吟道:
①上边减字木兰花词为姚老夫子剽窃晁无咎之作。
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十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春风起,春风起,海上百花遥。十八风曼云欲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路碧迢迢。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杯斟白酒,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
吟罢笑道:“这歌词里带仙气,非人间格调,所以勉强记住了。”
刘康今晚赴筵便一直心神不快。他自己官运亨通,家运却一塌糊涂。曹瑞、瑞二,还有李瑞祥这三个仆人自贺露滢死后就跟着他当了长随,起初都怕犯案,倒还相安无事。后来调到山西,曹瑞和瑞二就有些手脚不稳,先是在丫头跟前动手动脚,后来竟然轮流奸宿,毫无忌惮。丫头老婆子们见刘康宠信三瑞,就告到刘康的夫人刘乔氏跟前,夫人原也不知道自己老爷做的事,就叫了去把曹瑞、瑞二各抽了二十篾条,原说要开销出去,谁知过了一夜。第二天倒把被糟塌了的五个丫头叫去狠狠申斥一顿,说丫头不自重,不相信曹瑞、瑞二这样的本分人会做这种事,又升曹、瑞二人当了副管家。那曹瑞、瑞二越发得志猖狂,乘着刘康到大同出差,索性连刘乔氏也一块做了进去,轮流在上房快活,还要丫头陪床。弄得刘公馆成了两个魔头的风流窟。李瑞祥因为是自家旧仆,还顾一点老情面,见二瑞闹得不象,主人又管不了,有时拉个背场还悄悄规劝几句,“大家一条船,不能把船自己弄翻。”也不过大面上叫二瑞稍稍收敛一点。这次刘康进京迟迟不肯回山西,一是运营京官,二来也确实怕回到那个烂泥塘似的窝穴里去,遂命李瑞祥在京找了一处房子,买了个小妾燕燕,虽然房舍简陋些,仆从少些,比之山西宅府,已觉是天堂之乐。谁想上午拜客回去便见燕燕伏床恸哭。一问,是李瑞祥乘她午睡,悄没声上来按住,也学了瑞曹二人。好容易一下午劝慰,答应燕燕逐出李瑞祥,又许李瑞祥三千两银子自己过活,平息了这件事。他是被拖到庄王府来赴筵的,哪里有心和众人一道说笑作乐?珍错玉馔一口不能下咽,左一杯右一杯胡天胡地只是吃酒。此时见众人围着看画,吃得醉眼迷离的刘康正要勉强起身敷衍,忽见刘统勋带着几个衙役沿庑廊大踏步进来。刘康一噤,忙笑道,“延清兄,来迟有罪,罚酒三杯!”正要迎上前,旁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长随早一把紧紧扶住他,说道:“大人别栽倒了,你有酒了。”
“是刘延清啊!”允禄听刘康在背后说话,回头一笑说道,随即脸上变色,说道:“怎么,带着水火棍子进我府来?”上百的官员此时已目瞪口呆。刘统勋在众人目光盯视下向允禄趋了一步,拱手一揖到地,说道:“统勋此刻奉差在身,多有开罪,然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改日一定来王府负荆请罪。”允禄愕然道:“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刘统勋只一躬算是作答,转脸对刘康一笑,说道:“康兄,这里人多,大家正欢喜,说话不便,请借一步说话。”事起仓猝,起初刘康几乎吓晕了过去,一肚子酒都随冷汗淌了出来,见那青年紧紧抓住自己,试着挣了一下,恰如被铁箍了似的,情知大事不妙,硬挺着说道:“刘康平生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延清有话当面请讲。”刘统勋嘿然一声冷笑,说道:“康兄,你东窗事发了!”遂转脸对衙役大喝一声:“拿下!”
话音一落,黄天霸一把便扯落了刘康的官帽,顺手一搡,刘康弹丸一样从他怀里冲出去,几个衙役饿狼一般扑了上来,三下五去二便捆得刘康似寒鸭凫水一般。众人眼花缭乱一惊一乍间,“豁啷”一声一条铁索已披在刘康项间。刘康双足一跳,又定住了神,仰天长叹道:“小人误我陷我,苍天有眼——我冤枉!”刘统勋哪里容他多说:嘴一努,铁链一带,已是将刘康扯了出去。
此时筵厅里一百多号人都惊得木雕泥塑一般,眼睁睁看着这个黑矮个子施为,噤口不能出一语,死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刘统勋最后离开,这才向气得两手冰凉的允禄打了个千儿道:“奴才无礼,实是事不得已,万祈王爷见恕!奴才说过,改日一定请罪!”说罢起身又一躬,竟自匆匆而去。允禄愣在当地,半晌才咬着牙笑道:“说起来,刘统勋还是我门下奴才的学生,真真好样的!——备轿。我这就进宫去!”说着便下阶来。姚老夫子悄没声离了纷纷议论的人群,几步抢到允禄前头,一打躬说道:“王爷,您这会子进宫有公务?”
“没有。”允禄气咻咻说道:“我要请旨惩处刑部这干没王法的王八蛋!”
“刘统勋可没说他奉的钦差还是部差呢!”
允禄犹豫着站住了。姚老夫子委婉说道:“您思量——要是史贻直派来的,借一个胆给他,刘统勋也不敢这么鲁莽!刘康三品大员,刑部自己怎么敢作主说拿就拿?刘统勋在这里不宣钦差,或者是为免了王爷行礼,顾全王爷体面,或者是想着王爷出面拦阻时再宣明,叫您更为尴尬。皇上那边这会子伴着老佛爷也正在取乐,您这过去一闹,扫他的兴不扫?不和刘统勋一样了?福晋也在里头,万一有个一言半语的降罪的话,您和福晋脸上也下不来!”允禄觉得他说的有理:自己闯到慈宁宫质问乾隆。既不知道刘廉犯的什么罪,也不晓得是谁派刘统勋来,三言两语就要问得自己无言可对。乾隆一向以至孝标榜,弄得太后不高兴,还有自己好果子吃?思量着已泄了气,叹了一声说道:“如今竟成混账世界!你刘统勋就不能先知会一声再拿人?由我拿下送刑部也没有什么不可的!我还是天璜贵胄哩,你就这样蛮横!对下头百姓还不知怎样呢!——你告诉世子,招呼这些人还吃酒,尽兴一醉。我到书房歇歇儿。”
姚老夫子的劝说还是对的。慈宁宫的筵宴比王府热闹十倍,但宫门各处早已下钥,真的一层层通报进去,以为出了什么军国大事,乾隆自然要接见,他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根本就拿不到桌面上,肯定要触大霉头。
此刻慈宁宫正殿和侧殿上千只巨烛高烧,照得殿内殿外通明雪亮,各王公福晋,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未嫁皇姑和硕公主、格格,依辈份大小列在正座前一溜五张席面上。上百个一品诰命夫人,有头脸的勋臣外戚夫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团席而坐。不到五十岁的太后钮祜禄氏容光焕发,高高坐在正中座上,一边是皇后富察氏执盏,一边是太后的娘家从侄女皇贵妃钮祜氏侍在身后执壶。乾隆和皇后对坐在两旁侍奉。因御筵尚未开始,满桌都是垛得老高的水陆珍果,一百枚寿桃是用面蒸的,大的如盌,高高地堆在太后面前,上头上了红,配着青枝绿叶,在诸多果品中格外艳丽醒目。戌时钟声响了,殿中钟鼓大作,由张熙精心谱写词的中和韶乐激扬悦耳,词藻华丽,百余名畅春园供俸随乐吟唱,殿中珠动翠摇的贵妇人立时离座肃穆跪听:
慈帏福履康,瑞云承辇献嘉祥。徽流宝册光,玉食欢心萃万方。旭日正当阳,绥眉寿,乐且康。瑶池蓂叶方,如山阜,永无疆。
歌声刚落,乾隆和皇后、贵妃,离席跪在案前,伏身向太后三叩首,说道:“臣皇恭叩太后圣母万寿无疆!”
棠儿随在外戚一班命妇中跟着行礼,眼巴巴地望着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自去年十月进宫和乾隆开始有了“接触”,她又是觉得身价不一般,又是觉得对不起待自己十分恩厚的皇后,思念丈夫又盼着丈夫多在外边逗留些日子,每次进宫想见乾隆,又怕见乾隆,偏又遇见乾隆。眼前的乾隆一脸的诚敬庄严,和皇后一道肃肃穆穆地礼拜太后。棠儿想起二人私下幽会那些缠缠绵绵的情意、话语,不禁心头突突乱跳,红了脸低下头,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暗道:“男人们真是……”正胡思乱想,已经礼毕。由钮祜禄氏执壶,向皇后手中的杯里倾满了酒。皇后庄重地将杯捧给乾隆。乾隆长跪在地,双手高捧酒杯送到母亲面前,说道:“儿子知道母亲不胜酒力。今儿好日子,外头月亮满圆,正该为母亲添寿。这杯寿酒是要满饮的。”
“好好!”大后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嘬着嘴微一摇头,慈祥地笑道:“今儿月亮好,酒好,我心里也欢喜。皇帝、皇后还有你们大家都起来,随常取乐儿说笑,我才高兴。我老了,不想拘那么多规矩。”待乾隆起来,太后便命赐筵,又对乾隆道:“今儿这宴乐与往年不同,我听得很入耳,”乾隆笑道:“老佛爷受用,就是儿子的孝心到了。这是一首予平曲。张熙手定,南吕清徵立宫,仲吕清角主调,最是雍平和贵。”太后一笑道:“我哪里懂这些个!——张熙是先帝手里的才子我是知道的,听说犯了挂误,如今还没有起复么?听孙子来说,宫里太监都不尊重他,这不好。”
乾隆一怔,忙又躬身,笑道:“母亲说的是。儿子明儿就叫军机处议这事,他做个礼部尚书还是满够格。”此时筵桌已经摆布停当,只见太后一桌,正中一个寿山福海大攒盘,两个热锅,一个野鸡片,一个褪羊肉片,锅底炭火炽旺,丝丝热气从锅盖四周喷出。一盘鹿尾烧鹿肉,一个褪羊乌叉,再向外是葱椒鸭子、妙鸡丝、炖海带丝、羊肉丝、煳猪肉各一盘,还有竹节小馒首、螺狮包子等等种种细巧小宫点,琳琳琅琅布满桌周,旁边黄签标明“郑二特献太后老佛爷”。看别的桌也是大同小异,只没有“寿山福海”,却多了四个盘肉。乾隆说道:“朕只在这里陪母亲,皇后和贵妃代朕各桌走走,有不能多喝的,不可勉强。”
皇后富察氏和贵妃钮祜禄氏领命,向太后和皇帝蹲身施礼,下桌执酒挨桌相劝。此刻大殿珠动翠摇,燕语温存,命妇们一个个激动得如醉如痴,无论能酒与否,难得是个体面风光、均霑帝后恩泽的事,谁肯轻辞了?待劝到棠儿一桌时,执壶的钮祜禄氏却笑道:“娘娘,棠儿该饮个双杯的。”说着目视棠儿抿着嘴儿笑。皇后却不在意,说道:“傅恒在外头办差没回来,你确实该代他饮一杯福寿酒。”棠儿无奈,只得遵命连干两杯。已是酡颜润颊。皇后己转到别的桌上,棠儿用眼向首席一扫,正巧乾隆双目注视这边,目光一对,都避了开来。棠儿说声方便,乘人不留意时,悄没声溜了出来。
“母亲,”乾隆又殷勤地劝太后小饮两口酒,眼一瞥,不见了棠儿,遂笑道:“有一份急奏折子,儿子已经看过了,今晚要发到兵部,儿子去写一道朱批就过来侍候。这里皇后和贵妃先侍候着可好?”“去吧去吧。”太后满脸笑容看着满殿女人。“这是正经事么?要迟了就不用过来了,我还缺了侍奉的人了?”乾隆又看看正在劝酒的皇后和钮祜禄氏,不言声也出了殿。 二十七 咸若馆棠儿诉衷肠 乾清宫国舅议朝政
--------------------------------------------------------------------------------
乾隆一出殿,便见老太监魏若迎了上来。这已是驾轻就熟的老套子了。乾隆略一点头便跟着魏若出了慈宁宫。高无庸在垂花门外接着,径入与慈宁门斜对面的咸若馆,这个地方是专为太后娘家至亲远道探亲用的栖息之地。也是宫殿,规制却小得多,南边还有个小花园叫慈宁花园。自从和棠儿好上,乾隆命人重新装修了这处宅院,换了知己的太监守护,因此十分谨密。乾隆进了咸若馆便问:“人呢?”
“回主子,”一个苏拉太监在旁躬身道:“舅奶奶在南边观音亭上香。”
乾隆略一点头便轻步来到慈宁花园正中的观音亭。月色清辉下,果见棠儿亭亭秀立,双手合十,喃喃祈祷。乾隆止步听时,却是说的“妾身有罪,只罪妾身、愿亲人安,远人宁,皇恩浩荡遍泽春风”。乾隆笑道:“这种事哪能‘遍泽春风’?”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棠儿早已感到乾隆来了,祈祷完毕,又跪在玉观音像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再向乾隆蹲了一个福儿,这才嗔道:“人家办正经事,皇上开玩笑也不分个时候!”乾隆一笑,没再说话,上前拉起棠儿的双手在自己手中暖着,交叉挽起在园中月色下踱步。
此时月辉如银,轻纱似的笼罩着这方寸小园。虽是隆冬季节,园中红瘦绿稀,一丛丛暗绿低矮的柏墙仿佛笼着紫雾,冬青黄杨的着银色的光,枯黄了的规矩草勾连着“万”字形小径,脚踏上去又松软又舒适。两个人默默偎依着慢慢踱步,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棠儿低头叹息一声,终于开口道:
“皇上。”
“唔。”
“女人命苦。”
“你命不苦。因为有我。”
“我真不知以后会怎样,傅恒要是知道——”
“他知道又怎么样?没有朕的旨意,他回不来。”
棠儿轻轻挣开乾隆的手,背转脸拭泪,却不说话。乾隆缓缓扳过她的肩头,望着她道:“月下看美人,真令人销魂!”棠儿道:“我虽美,丧德败俗,一女爱二夫,算不得好人。”乾隆轻轻吻了她额头一下,将她搂在怀里,说道:“是朕喜爱你,你不能抗旨嘛!一个英雄要没事业没肩头,凭什么让美人爱,朕不凭皇帝赢得你的心,朕虽不能明着娶你,却能循情敦意照拂你。放心,谁也伤害不了你。”棠儿怔怔地望着乾隆清秀的面庞,一头扎进乾隆怀里,啜泣道:“皇上……我已经有了……”
“什么?”乾隆惊喜地捧起她的脸,急急问道:“你有了朕的……这么好的信儿,怎么不早说,朕都高兴坏了!几时有的?是男还是——”话没问完自己已是笑了,“准是个男的,你有宜男相!”他一把扯着棠儿快步走进咸若馆东配间,进门就双手抱起棠儿,平放在床上,搓了搓冻凉的手,伸手抚摩着她那温软的小腹,问道:“几时有的?几时知道的?”棠儿觉得乾隆的手又在向下滑,轻轻推开乾隆的手背,娇嗔道:“不老成!——两个月没来了,直想酸东西吃,还不是有了?”
乾隆听她娇语如莺,芳情似醉,早已浑身酥倒,翻身紧紧压住了她,在她脸上、颊上、眉眼上印了无数个吻。棠儿被他揉搓得透不过气来,娇喘吁吁他说道,“当心肚里的龙种;皇上也得当心身子骨儿……”乾隆喘着粗气说道:“生儿子之前,这是最后一次,放心,明儿叫他们送药给你……”
“叫他赶紧回来。”
一时事毕,棠儿一边束腰整鬓,说道:“再迟了就怕掩不住了!”乾隆揩着头上的汗笑道:“这个还用你说?明早就给他旨意。朕这会子想,孩子生下来叫什么好。要是女的,就叫停停。将来长大象她母亲一样婷婷袅娜。要是男的就叫傅——不,福康安——又有福,又康健,又平安,你看可好?”棠儿掩嘴噗哧一笑,说道:“亏你还是……这是我说了算的?名字得由他来起。”
隔壁的自鸣钟沙沙一阵响,乾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嬉笑道:“名字由朕赐!好了,你先过去仍旧吃酒,打个花呼哨儿就回去。朕也要去军机处,迟一刻再回去。”待棠儿去后,乾隆略定了定神,便蜇到军机处,见是讷亲当值,便笑道:“酒沉了,朕逃席而来。给朕沏一杯酽茶来!”
讷亲不曾想到乾隆会这时突然驾临。忙不迭行了礼,将自己带的龙井浓浓地泡了一杯茶,双手捧过来,笑道:“主子原来为逃席。奴才还以为有要紧的旨意呢!”
“自然也有事交待。”乾隆灵机一动,与其明日郑重其事地叫张廷玉办理,还不如这会子就安排停当。遂含笑道:“天明就发旨意,叫傅恒回京来。”
讷亲睁大了眼看着乾隆,这主儿是怎么了?黑天没日头地巴巴跑来,要调傅恒回来,忙赔笑道:“傅恒在南京,十几天前奏说南京教匪漏网了一百多,似要逃往罗霄山,和一枝花残匪会合聚众谋反,请旨亲自征剿。前儿刚发走皇上朱批照允的廷寄,这会子既然要调他回京,还该说明原因才好。”
“这个么。”乾隆顿了一下,“原因”自然是不能说的,理由却必须说清,思量了一下才道:“原打算派刘统勋山西去的,北京如今有一个大案要办,朕打算让傅恒回京述职,然后去山西办差。山西那边飘高的邪教也在黑查山扯旗放炮了,吏治也该去查看查看。”说完自己想想,虽觉勉强,也还说得过去,一笑而罢。讷亲虽不明白乾隆何以不让傅恒就近剿“一技花”,偏要他辗转数千里去剿“飘高”贼,但圣意既要他述职,自必有皇上自己的盘算。忙躬身道:“圣意已明。奴才这就拟文,明儿用六百里加紧发往南京。还有一事要奏。方才步军统领衙门递进禀片来,说刘康已经送到养蜂夹道严加看管。刘康是山西布政使,奴才也不晓得他出了什么事。不知该怎么回话,请圣上下旨,要不要知会张廷玉、鄂尔泰二位军机大臣?刘康的缺谁补?”乾隆正欲起身赶回慈宁宫,听说拿到了刘康,便停住脚步笑道:“这就是方才朕说的‘大案’。刘统勋是吏员出身,断案熟手,此案已经交给他去办了。这是刑事,军机处不要存档,禀知庄亲王料理,给张廷玉他们知会一声就是了。山西藩司最好补个满人。”说着便离了军机处,匆匆赶往慈宁宫承孝侍母。
傅恒接到军机处六百里加紧廷寄谕旨,心里很有些诧异,好好地正在外头办差,江西、福建两省还没有巡视,无缘无故地叫回去述职?再说江西、山西都是贼,剿哪里不一样?偏从南京调自己去山西?他在江浙住了半年,今儿查看赈济,明儿又巡河工。又要检视武库,又准备点兵进袭罗霄山,从巡抚将军到各司衙门,每日为侍候这位国舅爷,忙得团团转,听得这旨意,真是人人如释重负,巴不得他就启程。巡抚尹继善早约了将军雅哈一同到钦差行辕来拜,那尹继善名门望族出身,写得一手好文章,舌如巧簧,那番惜别之情,挽留之意,盼望再来之词说得头头是道,傅恒听得只是笑,说道:“继善别跟我玩这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就我俩私交,你说这话我信。要说通省官儿,怕都恨不得出个黑老包铡了傅国舅!今晚我就走,客走主人安。你说你有什么信儿带给尹泰老相公,只怕我还受用些。”一句话说得尹继善和雅哈都笑了。雅哈笑道:“方才在路上,我们商议好了。我母亲和硕十四公主六十大寿,几个小皇姑必定都去拜寿的,我用一百两黄金打了七十根金钗,请六爷带回去;尹中丞是十二篓福橘,都用骡驮。您走旱路,我们送你过江,江岸边有水酒饯行。这成了吧?”
“我还有件事,”尹继善道:“要不是老雅说起‘金钗’,几乎忘了。傅爷日日说曹雪芹、勒敏、何之几个文友如何了得。我真的心羡已久,就请六爷带个口信,都请来拜识。明年才会试,到时候我仍旧礼送北京,呃——来时的盘费请代禀我家老太爷——”傅恒打断了尹继善的话,说道:“别来这套老婆子舌头了,老尹相要不在北京,我就不送他们来么?”三人当时一笑而散,当晚傅恒便离开了南京。
傅恒一行回到北京已是二月初。傅恒此时有一种异样沉重又带着兴奋的心情。在过黄河时,他曾问梢公知不知道山中有反贼结聚,梢公说不知道,只听说吕梁山有个叫飘高的仙人能撤豆成兵,扯旗放炮,与官家对抗。乍然间,傅恒想到在获鹿与飘高的邂逅相遇,娟娟的芳影舞姿抹也抹不去,揉也揉不掉。虽然无言语之交,但是在赠诗那一刹,顾盼之间流露出的缕缕柔情,使这位青年贵介销魂梦索。果真是他们,自己带兵去打,兵戎相见,那会是个什么滋味!可吴瞎子听了。却是兴高采烈,几次说:“这回爷去山西用兵,一定带上奴才。奴才没有野战功,终究不得正果。要真的是飘高,这回得要好好与他周旋一场!”傅恒也只好苦笑着答应。
到了潞河驿,已是最后一站,按规矩钦差回京,不见过皇帝不能回家。但家里人却不知从哪里打听得他今天回来。棠儿率府中几十个有头脸的男女仆人,早已等候在驿外石狮子旁边。傅恒大轿一落,呵腰出来,黑鸦鸦地跪了一片人,齐声请安,棠儿蹲了个福儿。
“罢了罢了。”傅恒笑道,“哪有这个规短,不许我回去,你们都来了!开这个例,皇上知道了要说‘国舅回京倾巢相迎’了!不好——都回去!左右明儿见过圣上,我还能不回去么?”目视棠儿含笑不语。棠儿原先见他下轿,还有些个心慌意乱,此刻倒定住了神。打量傅恒时却见傅恒没有穿官服,身着一袭藏青玄狐风毛小羊皮袍,外头套着滚绣珠金线镶边玄色宁绸巴图鲁背心,与去时模样相去也不甚远,一条乌黑的大辫子拖在身后,——男要俏一身皂,真是半点不假。因见傅恒撵众人回去,棠儿抿嘴儿笑道:“哪不是知道老爷回来,撵来巴结的,都是好心嘛,哪里就惹翻了皇上呢!我们也不在这里过夜,备了一桌水酒给老爷接风。”说着便吩咐,“卸下酒食往驿站里搬。张大人,赏驿站人的银子你送去!”“真是妇道人家,拿你没办法!”傅恒笑着说了一句便进了驿站。
棠儿见众人穿梭似地忙着摆酒食,笑着对傅恒你,“到暖房里先换换衣服吧。黑衣裳耐脏,方才看不出来,这会子瞧着都是灰土!”遂从箱笼里取出一个小包袱,督着傅恒脱换。傅恒小声笑道:“你是想让我换衣裳,还是想看我换衣裳呢?”说着便上来拥抱棠儿,棠儿啐了一口,啪地打落了他手,红着脸道:“当心外头人听着了,我身子不干净好几天了,明儿你也得耐一耐!——没良心的,在外头不知吃了多少野食,还会想着我!”说着便收拾傅恒的衣裳,从傅恒袖子里掏出一把乱七八糟的银票,还有个纸片打开看时,却是情诗,扬了扬小声笑道:“这是什么?还敢说没有?杀千刀的!”
“钦差一下车你就来搜捡,我当定了房玄龄!”傅恒自己扣着扣子笑道,“这纸还有个故事儿,就是叫你看的,回头再跟你说。我在外头当钦差,走一步道几十双眼盯着,我就是孙行者也偷不成女人!”说罢站在门口干咳一声,走出暖房,棠儿也自跟了出来。
第二日辰时,乾隆在乾清宫接见了傅恒,傅恒一路打了腹稿,分成军政、民政、救灾赈荒三层意思、详述各地所见的情形,自己处置的办法,以及远打算近安排滔滔不绝,足足说了两个时辰。最后又道:“皇上的以宽为政是当今治天下最合乎民情的方略。草野细民皆得实益。连龚炜都写了颂词。只是各地情形不同,有的地方办得好,有的地方办得不好。办得好的,上下一体仰承皇恩;办得不好的,百姓也只是对地方官口出烦言,依奴才之见,做父母官不能将圣恩雨露遍泽草野,是为司牧之责,当常派大员时时巡弋及时处置,就不会酿成大乱。先帝在时,山东何煜魁、陕西张自强、江西胡世平啸聚造反,都是上万民众揭竿相从,自乾隆元年以来,虽也有几处教匪煽惑聚众,臣去巡查,多的不过数百人,少的不过十几人。地方官一宣宪命,许多人也就如鸟兽散了。就是一枝花、飘高贼众,昨夜宦观邸报,也不过千余人——两相比较,皇上宽政爱民之意,周行天下,已见显效。”说到这里,傅恒直了一下身子,俯仰之间英气四溢,颇见精神。
“龚炜,是不是江苏昆山那个叫巢林山人的?”乾隆端坐了两个时辰,挪动了一下身子又坐稳了,看着傅恒道:“别是下头逼他写颂词的吧?”傅恒笑道:“回主子,这不是下头报上来的,奴才喜欢文士,过昆山时微服到他家拜访,翻看他的日记得来的。”遂将一张小纸片双手捧过来。乾隆见他细致如此,满意地点点头,展开看时,真的是一篇日记。
乾隆元年二月八日,晴无风,今知上谕。本年各省地丁钱粮按次全蠲,与民休息,乡野欢声四起,万方汴舞。自上嗣服,关心民膜,行政用人皆从以宽,我侪小人重负如释,惟是祝丰年急公税,稍申媚兹之忱,乃更沐非常清博之泽于望外,苍生何福以当之。自惟草茅无以报效,衡歌不足颂扬,仅以清香一注,浊酒薄酹祷祝上苍,惟皇上子子孙孙永永保民而已。
乾隆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手也有点哆嗦,这不是出自一个大臣手笔,也不是进士及第春风得意人的应景之词。巢林山人是出了名的“龚屈原”,书香门第进土之子,又是娄东望族黄氏的乘龙快婿,本人善经史、工诗文、精丝竹,却屡试不第,连雍正在世都说过:“龚炜不第,是其命数不偶,亦宰相之责也!”能叫这样怀才不遇的林下土甘心情愿说颂圣的话,也真不容易。
“你这一番出去,不枉了朕的一片苦心,”乾隆温馨地对傅恒说道:“上来的奏折条陈不但没有空话,就事而言,或主严或主宽就是说理也都能洞中窥要。朕心里很是欢喜。朕派出去的几个钦差象卢焯、庄友恭也办好差使,却总不及你高屋建瓴总览全局。这就是大臣风范!”傅恒激动得脸通红,躬身谢恩时乾隆又道:“有人以为由宽入严难,从严变宽容易,其实这里头的繁难不是个中人体味得了的。宽严相济其政乃安。这本是浅显易懂的道理。可王士俊之流就偏要曲解,想以不孝之名加罪于朕。朕年轻,下头都是几辈子留下的老臣,前头那些苛政都是经他们手办的,有的还是靠这个升官发财的;你把政务扳过来,他就以为‘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有意整治他。还有些人欺侮穷人惯了,一向的作威作福,你要宽他做不来。因为他并不懂政务是怎么回事,以为做官就是‘媚上压下’四个字。他除了欺压人讨好上头换顶子,什么也不会!难为你领会得周全,没有依仗‘国舅’在外颐指气使,只存着自己是朝廷的臣子的心,兢兢业业不避嫌怨把大事办好,这个心思难得!”傅恒这才寻着话缝儿,欠身说道:“奴才这次出去,只体贴主子一个‘仁’字,由仁而出或忠或恕,或宽厚或严猛皆在中庸。只是因臣愚鲁顽钝,尽管如此,纸谬仍旧不少,思之愧汗不能自容。”“这个话自己能说出来就是上上之人。”乾隆说道:“训练太湖水师,你斩了十八名将弃整饬军纪。但你没有想到吧,水师终年在太湖巡弋,过冬的柴炭蔬菜都供应不上,军心怎么能稳?杀人是国典军法之常,朕不是滥做好人,那件事朕指责了你,就是因你只用杀人治标,没有设法堵塞乱源。”
“主子。”傅恒顿了一下,小心翼翼说道:“廷谕里说要用奴才去山西平息飘高之乱,不知几时启程?”乾隆笑道:“这个不用忙。其实象江西、山西这些草寇,本省就能歼灭。为什么要用你?如今太平盛世,文人好罗致,武将难求,儒将更难得。早晚一天大小金川、准葛尔都要用兵,所以有意地留几个小贼叫亲贵勋臣子弟练练把式,免得将来经不住战阵。张广泗的兵已经堵了吕梁山的驮驮峰的粮道,先饿他们一阵子,你将息十天半月上路不迟。”傅恒听这旨意,真喜出望外,昂声说道:“奴才自幼读《圣武记》最佩服先帝爷跟前的名将周培公。常常暗叹我满洲子弟没有这样的全才。皇上若肯如此栽培。是奴才终生之幸。奴才还年轻,异日必定为主子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功名来!”
乾隆默默点头,说道:“你这话,朕是一直在等着有个满洲子弟说的。终于让你说出来了!钮祜禄氏的弟弟高恒朕看着也好,已经下诏命让他去南京接你的差。他在文事上试试看,你呢,既然话说至这份儿上,朕就不一定要你纯作武臣,几天之内就有恩旨——你回去且将息,好好地自为,朕与国家断不亏负你的。”
“谢恩!”傅恒深深叩下头去,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也不敢拭,却步退了出去。
傅恒回到府中,心里兀自激动不已,怔怔地只是出神。棠儿几次想问,又不知乾隆的话中涉及自己没有,便坐在一边描画、剪花样子。良久才听傅恒深长地叹息一声,棠儿吓了一跳,强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言不语,愣怔了这半日,就是挨了皇上的砸,说出来我也好给你批讲批讲啊!”傅恒一笑,说道:“我过几天还要出差,舍不得你!”遂将乾隆方才接见情形详说了,又道:“你见的我的那首诗就是写给娟娟姑娘的,这次山西之行又要兵戎相见,我不能没有感慨。”
“我说的呢,茶不思饭不想!”棠儿接过丫头捧来的参汤端给傅恒,往桌上一墩笑道:“你去把她活擒过来,主子一句话,不就是你的人了!”傅恒笑道:“你不吃醋?”“男人们不都那样?”棠儿笑道:“要都吃起醋来,天下女人不气死完了。”
傅恒此时心情才逐渐稳下来,一长一短将自己在外的情形说给棠儿听,又道:“曹雪芹他们要去南京盘桓些日子。听说芳卿刚产了,我要出去了,你着人勤关照点。曹雪芹是大才子,又穷,多少帮他们点,他得实惠,我得名。我和芳卿没什么,真的,不要学小家子气。”棠儿一一答应,又道:“弘晓府里和曹家也过往很密,曹雪芹写的那个《红楼梦》写一章他们抄一章。还有弘昇,有一次还带着永琏去看过他们。放心,芳卿是咱们家出去的,终归咱们占着先枝!”。
夫妻俩絮语滔滔,忽然家人飞跑进来报说:“高公公下旨来了!”
“快请!放炮、开中门!”傅恒和棠儿一下子都站起身来。棠儿亲自给傅恒穿换官服,先穿了九蟒五爪的袍子,外头套上孔雀补服,将一顶蓝色明玻璃顶戴端正替傅恒戴上,傅恒坐了,由棠儿换着官靴,命丫头们排案焚香。刚收拾停当,高无庸已带着两个小侍卫、四个苏拉太监款步而入。棠儿忙回避到里工。傅恒只迎了两步,转回身面北长跪在地。
高无庸面无表情,在香案后南面而立,扯着公鸭嗓子大声道:“傅恒听旨!”
“臣傅恒,”傅恒叩头有声,“恭聆圣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高无庸读道,“乾清门侍卫傅恒奉差巡视江南各省、勤劳王事,卓有政绩,深合朕心。着加二级上书房行走,兼领散秩大臣,给假半月,前赴山西巡查,办理剿匪事务。回京后再行赴任。钦此!”
“谢恩!”
傅恒觉得一阵晕眩。没想到乾隆不到两个时辰就作出这样的决定。这一份高天厚地之恩,他一时觉得承受不起。思量着慢慢起身。高无庸已是换了一副笑脸,给傅恒打千儿请安,“奴婢给爷道贺了!天公祖师阿弥陀佛,谁见过象爷这样的,不到三十岁就晋位大臣!不是奴婢当面奉承,您这福相,做五十年太平宰相是稳稳当当的!前头高江村相爷、张相也比不了您老!”
“取五十两黄金。”傅恒微笑道:“赏给高无庸!” 二十八 刑部验尸案中生案 相府谈心话里藏话
--------------------------------------------------------------------------------
高无庸领罢赏喜孜孜出了傅恒府,见街上人流涌往西去,不知出了什么事。他驻马一打听,才晓得是贺露滢的棺椁从德州运到。今日由大理寺、刑部、直隶顺天府衙门三堂会审开棺验尸。太监最爱看热闹,这个案子开审后,他几次借故去刑部看刘统勋拷问刘康,因刘康抵死不认,三木之下慨然受刑,竟毫无惧色,甚是佩服他的胆量骨气。听说要验尸,高无庸真想去瞧瞧。但他是传旨太监,须得回宫向乾隆回话,遂打马一阵狂奔直回养心殿。不料乾隆却不在,高无庸一问,才知道皇帝已经出去了小半个时辰,同行的是怡亲王弘晓和讷亲。小苏拉太监告诉高无庸,皇上要大修圆明园,工部的人奏事完就出去了,兴许是去了畅春园踏勘风水去了。高无庸一想,畅春园往返一趟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不如趁空儿去大理寺看看热闹,便道:“我去畅春园见皇上缴旨。”竟独个儿溜了出来。
大理寺前早已围了好几千人,离着半里地便听得人声嗡嗡,根本不能骑马。高无庸常来这一带吃茶,茶馆里的人头极熟,随便找了一家把马寄存了,单身便挤进了人流,一边吆喝:“我是宫里的,要进去有公事。”一步一步往里挤。快到圈子中心,那人越发的多,吵吵嚷嚷。高无庸满头是汗,被中间护场兵士用鞭子赶得后退的人流一下子冲了个半倒,他一边笑骂,“这些个臭丘八,没见这么多人,硬拿鞭子抽!”一边扳着一个人肩头道:“喂,借光,我要进里头!”不料那人一回头,倒把高无庸吓得魂不附体:原来站在前面的竟是乾隆!高无庸惊呼一声“皇——”,“上”字没出口,嘴已经被身后的塞楞格捂得严严实实,回头一看,四周全都是乾清宫的侍卫。乾隆只看了高无庸一眼,便又转过头去。
此时法司衙门的主官还没有到。大理寺照壁前空场中间,两条长凳上放着一口黑漆棺材。靠东小桌上摆着几坛子酒,五六个顺天府的验尸仵作围坐在小桌旁,旁若无人地喝酒。维持场子秩序的却是大理寺的亲兵,一个个袍子撩在腰间,手中提着鞭子,只要有人挤进白线,劈头便是一鞭。高无庸站在乾隆高高的身后,挡得严严实实,不敢挤也不敢离开,正焦躁间,听得里头一声高唱:
“钦差大人刘统勋到!”
接着又有人唱名:
“大理寺卿阿隆柯到!”
“顺天府尹杨曾到!”
人群立时一片骚动,大理寺的亲兵们鞭子甩得山响,却不再实打,只在头上虚晃。几十名戈什哈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便听顺天府的衙役们“噢——”地拖着长声喊堂威。几千围观人众立时雅静了下来。高无庸踮起脚尖从乾隆的肩头往里看,只见刘统勋居中而坐,侧旁一桌是阿隆柯,西边面东的一桌是顺天府的杨曾。三个人都板着脸。高无庸平日和阿隆柯厮混得很熟,插科打诨无话不说,见他也铁青着面孔,嘴角一抽一抽的。蒿无庸想起他素日的模样,不觉好笑。
“带人犯人证!”刘统勋见人役布置停当,向杨曾略一点头吩咐道:“验尸仵作预备着!”
“扎!”
喝酒的几个仵作早已躬身侍班,听了吩咐齐应道,“小的们侍候着了!”刘康已经被两个衙役架着出来。他两条腿被夹棍夹伤了,衙役一松手便瘫在地卞,只是脸色苍白,倒也并不惊惧,只翻眼看了看刘统勋便垂下了眼睑。接着便是贺李氏、小路子、申老板、郝二进场,钱度也出来了。钱度是有功名的人,和贺李氏向上打了一躬站着盯视刘康。申老板、小路子跪在公案边。刘统勋高举堂木“啪”地一拍案,问道:“刘康,这是贺露滢的灵柩!”
“是又怎么样?”刘康昂着头不看刘统勋一眼,“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要你掉转头来看看!”
“怎么,你不敢?!”
刘康运了运气,一下子掉转头来,但那死气沉沉的棺材似乎有什么魔力,他瞟了一眼低下了头,似乎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却是目光闪烁,始终不敢正视。
“你是读过书的,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刘统勋淡淡说道,“这里头的尸体是你一手致死的,你自然不能正视这冤魂!我劝你早早认了实情,免遭皮肉之苦,那贺露滢也不须曝尸遭检,或可稍减你的罪戾。”刘康仰着头、满不在乎地看着刘统勋,说道:“刘延清,我原以为你是好人,真是走了眼了!我在山东赈灾,你去看过,我是不明事体的人吗?灾民们都称我是刘青天!”“你要贪天之功么?赈灾是皇上的恩典?”刘统勋冷笑道:“山东藩库在你任上无缘无故短缺银子一万七千两,就是没有这个案子,朝廷也要审问明白的!”
刘康晃了晃脖子上的铁链,哼了一声道:“我是贪官,你查去好了,我不耐烦和你嚼老婆子舌头。”刘统勋断喝一声道:“现在问的是贺露滢一案。贺露滢是怎么死的?”“我早就回你大人的话了。”刘康一脸揶揄之色,“你大人问了,犯官也‘招’了,他是上吊自尽死的”
“当时验过尸么?”
“验过!”
“本钦差信你不过,”刘统勋冷冰冰说道,“今日要开棺验尸——来人!”
“在!”
“开棺!”
“扎!”
几个仵作答应一声,转回小桌旁,互相含着酒满头满身喷了,毫不犹豫地拿起斧、凿、撬棍来到棺前,一阵叮叮当当砸击,随着一声极难听的“吱呀”响声,厚重的棺材盖已经磨转到一边。此时场上鸦雀无声,都把目光射向几个仵作的动作。只见一个仵作头儿熟练地取出一把长钳子,似乎把尸体从头到脚夹了一遍。又忙着要银针,在已经糟烂不堪的贺露滢尸体上一处一处下针,贺李氏立时在旁呜呜咽咽放了声儿。顺天府尹杨曾坐不住,起身到贺氏跟前抚慰了几句什么,便踱到棺材旁边,亲自查看仵作拔出的一根根银针。那老仵作看一眼杨曾,见杨曾点头,便来到刘统勋公案前,拱手禀道:“验得贺露滢尸体一具。头、胸、腹、骨胳各处无伤、项下喉骨、颚骨有绳勒伤痕两处。银针刺探,全身无中毒症候,唯胸膈骨下一处银针微黄,应系尸体受腐之故……”
仵作说到“全身无中毒症候”全场观众已是大哗,声音低一阵高一阵,有人竟高喊,“打死这个泼妇!”还有的人鼓噪:“刘统勋是昏官,请阿隆柯大人主审!”一片骂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此时刘康提起了精神,却是一声不言语,头昂得高高的,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刘统勋。满眼都是怨毒:看你怎样收场。连站在圈子边的乾隆,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吵叫什么?!”刘统勋大喝一声,霍地站起身来,“啪”地一声堂木爆响,“这是国家法司衙门!顺天府抓住为首的,枷号!”他起初也被仵作的报说激得浑身一颤,但他是亲审此案的主官,刘康杀人,有目击人、有血衣,各色人他曾分别勘问,除了刘康和三瑞抵死不招外,人证物证俱实,此时怎么会验得无毒?思量着,刘统勋走到那老仵作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老仵作脑门上沁出汗来,“小的范印祖。”
“作这行当多少年了?”
“小的三代都是仵作。”
刘统勋看了看棺中贺露滢的尸体,没有腐烂完的皮肉包着白森森的骨头,发出一阵阵呛人的恶臭味,贺露滢的颚下勒得骨头都凹进一道。他一声不言语,取过一根银针插入尸体口中,又取一根插在咽喉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尸体。少顷,刘统勋将两根针轻轻拔了出来,只见半截针银光闪闪,半截针已经黑紫斑驳。刘统勋满意地笑了笑,举针问道:“范祖印,你受了何人指使,敢这样丧天害理?你不懂王法,连仵作行规矩也不懂么?”他轻蔑地将针扔到刘康面前,格格笑着回到了座位上。
“大大大……人!”那仵作惊恐地看着刘统勋。爬跪几步,语不成声地号叫道:“是是……”
“是什么?”
范印祖畏缩地看了一眼杨曾,口吃了半日才道:“是小人学艺不精……”“我不是做仵作的,尚且知道毒从口入,由咽而下,你竟敢如此跟我支吾!”刘统勋大怒,啪地一击公案,人们以为他要发作范印祖,不料他挥手指定杨曾,厉声喝道:“撤他的座,摘他的顶子,剥他的官袍!”
杨曾早就惊得面白如纸,听范印祖没敢攀自己,刚缓下一口气,不料刘统勋向范印祖虚晃一枪,猝不及防间已把锋芒指向自己,连发怔的工夫都没有,被身后戈什哈猛力一推,已经离座,顷刻之间冠袍已被去了。此时他才稍稍回过神,颤抖着两腿欲立不能、欲跪不甘,结结巴巴问道:“刘……大人,这是……”
“范印祖,”刘统勋目中出火,恶狠狠地一笑,“你现在放胆说,是哪个目无皇宪的混蛋指使的你?”
乾隆见刘统勋霹雳闪电地处置京兆尹这样的大员,也是心头一震,听见这话,不禁心头又是一热,喃喃说道:“此人忠臣。”讷亲挨乾隆身站着,也叹息一声:“是,不但忠,而且能。眨眼之间杨曾变成平民,他难逃国法了。”说话间范印祖已经手指杨曾,说道:“就是他!他前日叫我去,说皇上有意周全刘康。这案子扯得太久,早已是说不清楚的事了,若验出毒来更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得超生时且超生,没来由做恶人。又赏了我二百两‘酒钱’……”他话没说完,杨曾已经瘫晕在地。
“架他下去!”刘统勋勃然大怒,似乎在平息自己冲动的情感似的定了定神,“这是案中之案。本钦差自当奏明当今,依律处置——刘康,你如今怎么说?”
刘康已经伏在地上不能说话。一个衙役扳起他肩头“噗”地喷了一口水,他才悠悠醒转过来。他的精神已完全崩溃,反来复去呐呐说道:“命该如此……我都认了……贺道台……你不要缠我,欠命还命,欠命还命!”他声音嘶哑凄厉,面孔扭曲得不成人形,惊恐地望着棺材,象是那棺材长了腿正在逼近他,遮着满是油汗的脸蹭着往后退:“你不要过来、啊?!不要!欠命还命,欠命还命!”
高无庸去后,傅恒立刻叫人备马,说要出府,棠儿从里屋出来道:“昨儿回来,见皇上奏事,马不停蹄地忙到现在,还不松泛一下,又要哪里去?”傅恒笑道:“我想去见见张廷玉,有些细事皇上自然不能一一料理,还是要多听听这位老相爷的。”棠儿揶揄道:“你如今也是相爷了,还是国舅爷宰相,自然以国事为重了!”
一句话提醒了傅恒,这么猴急地去拜张廷玉,也显着轻浮,笑道:“你说的是。什么相不相的,我只是个散秩大臣嘛。我在外办事不如在家,当宰相也比不得当侍卫逍遥。我是想,皇上这样厚恩,不可辜负了。”棠儿是个极伶俐的人,已听出丈夫的意思,端过一碗参汤给傅恒,说道:“这个话在理儿,上回进宫,听娘娘跟前的芸香儿说。有个恩科状元庄友恭,吃了簪花酒就疯迷了,逢人就问‘我是状元,你知不知道?’我看你坐立不安,快和庄友恭成对儿了,这才引人笑话呢!”傅恒还是头一回听说,想想庄友恭问话的模样,不禁捧腹大笑:“我就那么没出息?我——”
“两口子说私房话呀?”
院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傅恒、棠儿都是一怔,一齐往窗外看时,却是慧贤贵妃的弟弟高恒来了,傅恒忙从里间迎出去,亲自挑帘。高恒不过二十岁上下,两眉平直,方脸广颡,穿一件酱色天马风毛小羊羔巴图鲁背心,套着雨过天青皮袍,脚蹬一双黑冲泥千层底布鞋,把玩着一把檀木扇子飘飘逸逸地走来,见傅恒挑着帘子等自己,笑道:“我可不敢当,衡臣老相国也来了呢!”
“是吗?”傅恒松开了手,提着袍角疾趋下阶,见老态龙钟的张廷玉一手扶一个家人进了二门,傅恒见家人服侍周到。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上前打一揖亲自搀了张廷玉,笑道:“您七十多岁的人了,要见我打发个人传句话不就结了?”
张廷玉是个深沉人,听了只一笑,由傅恒搀着进了上房。傅恒便冲里屋道:“那拉氏(棠儿),高恒不是外人,张相头一道来府,你也不用回避,把我带回来的大红袍茶给二位泡上来。”
“大红袍茶有什么稀罕?”高恒自幼与傅恒同在宗学,十分熟识,坐在椅中笑道:“你要爱喝,我送你二十斤。张相来了,又逢你高升,拿好的来!要显白你清廉么?”
“你好大的口气!”傅恒笑道,“真正的大红袍只有一株茶树。雷击了半边,只一半活着。我亲自到岭南露坡,才得了二两。连给皇上进贡,都是附近的茶树掺兑着进上的。你一开口就是二十斤!”
几句话说得张廷玉也兴奋起来,在椅上仰身笑道:“这么说我从前喝的也是假的了?今儿倒要领略一下!”说着,棠儿已经沏好三杯,用小茶盘亲自端了出来,张廷王端起一看,竟是玻璃杯子(1),—根浮茶不见,只一层薄薄的白雾漫在杯口,幽幽清香沁人心脾。
“这叫瑶池雾生。”傅恒笑着指点,“您看,杯中茶水五层显色,绿红清澄,叶经水泡变为黄色,不上不下浮在中间……周围茶树味香也是上好的了,只不带寒香,也分不出五色来,这就是真假之别!”
①当时玻璃杯非常名贵。
张廷玉微笑着细细端详,取一杯轻轻嗅了嗅,沾唇呷了一口,品着道:“醇而不厚,芳香不烈,色而不淫,沁心醒脾——好!”那高恒心思却全然不在茶上,直勾勾一双眼盯着棠儿,直到茶送到面前,才忙乱着接过,口中笑道,“茶好,沏得也好,嫂子功夫不寻常!难得这五色齐出!”说着便饮一口。看棠儿时,她早已一哂去了。
“张相,”傅恒题归正传,呷一口茶说道:“刚不久接到的旨意,我要到山西。原想明儿登门造访,领您的训的。既然您亲自来了,正好就此讨教。我年轻不省事,皇上寄我腹心,委我重任,真的怕办砸了差事。高恒是奉旨要去江南接我的差了,也来得正好,呆会儿有些话我也要交待。”高恒忙低头答应一声“是”。
张廷玉抚着胡子道:“你在外头递的折子我都看了,那些文章条陈,就换了我年轻时候也是写不出来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想,也确实到了你们年轻人给主子出力的时候了。”
“这是衡臣相公谦逊。我陛辞时,皇上就说过,‘要学张廷玉,不要学明珠、高士奇。张廷玉几十年恭谨小心侍上,勤慎秉公处事,仁厚待下。公务无论巨细、无论繁琐没有一件懈怠的。圣祖以仁为法,离不开他,先帝以严为法,也离不开他,朕以宽为法仍是离不开他,其因在于他老成谋国,始终廉隅自持。世宗爷曾许他入贤良祠,那是自然之理,现在朕还不能放他养老。真到那一日,朕还要让他入贤良祠,赐诗赐筵,让这一代名相风风光光全始全终’。”
张廷玉听得极为专注,《洪范》五福,其中最要紧的就是“终考命”。清朝开国前几任上书房大臣没有一个“全始全终”的,明珠、索额图还几乎被康熙杀掉。他这几年愈是留心,愈觉得这是“大清气数”所定。他倒不象鄂尔泰那样,见乾隆起用新人就犯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宁可自己累死,最后能落到一个全终善名。因而听了傅恒转述的话,比饮这杯大红袍茶更觉舒泰。他更不知道,傅恒漏传了乾隆说的“五代间冯道为相,经历四世革命,张廷玉在相位时日和冯道差不多,迭经变故不颠不扑,自必有他过人之处”——拿张廷玉比无耻的“长乐老”冯道,这不能算什么好话,因不是奉旨传话,傅恒自然回避开。张廷玉满是皱纹的脸舒展了一下,说道:“傅六爷,皇上这话于我而言实在是过奖了。老实说,在这个位置久了容易生出两样不是。一是自不修身,转入骄侈一类,因为权重,忘掉了自己的臣子身份;二是小人趋附,门生、故吏扯不尽的关联,他们在外哪能个个循规蹈矩,做出不是来,不是你的责任,也觉得脸上无光。就如刘康,扫了多少人脸?庄亲王、齐勒苏、徐士林……还连带着弘晓王爷、弘皙王爷。李卫一世精明,这回也被拖进案子里。昨儿我差人去看他,皮包骨头,连说话气力都没了……”说着,张廷玉神色黯然。但他旋即就提起了精神,笑道:“你的喜日子,我不该说这些话的,如今圣明在上,烛照四方,就如万岁说的那些话,体天格物,何等关爱!你如今是乘风破浪、创事业的年纪,打起精神好生做去,做得比我好才是正理!”
“我永远铭记张相的告诫。”傅恒沉吟着换了话题,“前番奉旨出去,其实心里没什么章程,见什么管什么,老实说,南京那边官场我的口碑不好。什么‘傅六爷,皇后弟,上管天,下管地,哪怕咱们打喷嚏,或者咱们放个屁,他也要奏上去,逗得皇上笑嘻嘻,大小官员得晦气……’”他没说完,张廷玉已是哈哈大笑,高恒也是忍俊不禁。连隔壁刺绣的棠儿也笑得针扎着了手。傅恒道:“不管怎么着,我是想把事做好的,也没有整下头的意思,只是没有办过专差,摸不到头绪罢了。所以知道我的也还能谅解。”张廷玉笑道:“用人、行政、理财,下头一套一套的。你是钦差,不能葫芦提子一把抓,更不能越俎代庖。比如山西,黑查山驮驮峰正阳教匪聚众,这是你的专职首务。一定要干净利落地把差使办好。其余的事你只是看,小弊病只提醒一下,或发文叫有司衙门办理、回禀。大弊病最好和那里的巡抚、将军会商,联名奏上来,你的差使也办了,他们也不觉得你碍手碍脚了。”说着转脸笑谓高恒:“这是说傅六爷,你到南京也是一样。你们都是皇亲,比常人更多一分顾忌,口碑似剑,也是很吓人的”
“是。”高恒忙笑道:“我还比不得傅六哥,他是正牌子国舅,我是杂牌子的;他是散秩大臣,我只是个山海关监税。我这钦差出巡不能地动山摇。做几件象样好事,我就回来缴旨。”傅恒笑道:“我最关心的是卢焯和庄友恭,一个尖山坝,关乎福建全省安全,一个赈济安徽、河南、山东流入南京的灾民,弄不好就传时疫死人,教匪再一煽动,容易出大事。灾民穷极了,偷抢斗殴的事也多。庄友恭还是一心想办好差的,无奈吏滑如油,还没来得及好好整饬——你要知道,皇上免了全年捐赋。那些贪官们只有从办差里才能揩油。庄友恭是好人,只太仁慈、懦弱忠厚,你去了帮扶着点。”“多谢六哥指点。”高恒笑道:“青黄不接的,我也不打算在京多逗留。我去后有些事用通封书简商议,也还方便的。”
几个人正品茶细说,外头家人慌慌忙忙跑进来道:“高公公来了。”接着便见高无庸匆匆进来,只向张廷玉一躬,说道:“主子叫张相进去。”张廷玉便起身问道:“主子是在畅春园吧?”
“不是。”高无庸笑着和傅恒、高恒点头,“刘康的案子结了。主子刚回养心殿,召见庄亲王、讷亲、鄂尔泰还有您进去议事。”说罢茶也不吃,道:“我还得去一趟讷中堂府。”便匆匆出去。
傅恒忙着起身送行,回头叫棠儿:“把剩下的大红袍给张相带上。”棠儿答应一声,高恒眼巴巴地望着帘子,却见一个丫头捧着个纸包出来,把茶叶交给守在门口的张家仆人。高恒只得怅怅辞了出来。 二十九 法外刑元凶受诛戮 势利情李卫遭窘辱
--------------------------------------------------------------------------------
张廷玉坐轿赶到西华门下来,看表时已是申未酉初,家人眼巴巴地守在门口,见他下轿,飞跑着送来了袍褂、冠带、朝珠,就轿旁套在外边,又喝了一碗参汤,这才进了大内,径至养心殿来见乾隆。只见养心殿外太监们个个屏息躬身小心侍立,似乎出了什么事似的,他站在滴水檐下定了定神,听听里头毫无动静,轻咳一声道:“老臣张廷玉恭见万岁。”
“请进来吧。”乾隆在殿中答道。
张廷玉进了殿便觉得气氛和平日不同。乾隆盘膝端坐在东暖阁大炕上,脸色阴沉。下边庄亲王和讷亲都是直挺挺地跪着一语不发,只鄂尔泰一人坐在旁边,也是一言不发。见张廷玉佝偻着身子要行大礼,乾隆吩咐道:“不要行礼了,你坐到那边杌子上。”
“谢主子。”张廷玉看了看允禄,斜签着坐了,心里忐忑不安:虽说按规矩无论亲王大臣见驾,一概都是跪着回话。但历来皇帝优礼有加,军机大臣见驾都赐座的。今儿是怎么了?张廷玉说道:“臣来迟了些。傅恒要去山西,有些细务向他叮嘱了几句。”
乾隆点点头,说道:“刘康是刘康,岳濬是岳濬,乱攀扯些什么?讷亲你就这宗儿不好。连李卫个病人也搅进去。当初山东三台衙门,加上将军,谁不知道贺李氏告状?可只有一个李卫接了这案子。如今拒不接案的都成了有功之臣,唯一一个接状的倒成了罪人!庄亲王,你敢说你这不是偏私吗?刘康是在你家酒宴上拿下的,要是有人攀你通同结谋,试问你眼不服气?”张廷玉这才知道方才乾隆生气的缘由,大约是讷亲追究岳濬保奏刘康升任山东臬台,允禄要求查处李卫匿案不报。想到刘康升调山西布政使是自己写的票拟,心里不禁一寒。鄂尔泰在旁道:“主上,把李卫攀到案子里是没有道理的。李卫处置这案子时,揣度圣心,没有及时奏明朝廷,不为无过。就是岳濬,身为山东巡抚,又知贺李氏告状,仍旧保举刘康,死者含冤于地下,凶手却扶摇直上,也难逃失察之罪。这是臣心里想的,不敢欺君。”乾隆听了默然,停了片刻,问张廷玉道:“你看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件体面事。”张廷玉叹道:“臣想,分成里外两层处置为好。凡伙同刘康作案的,要严办,昭示天下以公。属官场办案不力的,区分情节轻重或严旨申饬、或降调罚黜。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只是不要大加张扬,不要叫下头觉得皇上改了‘以宽为政’的宗旨,人心自然安定。”
“真是丢尽朝廷的人!”乾隆愤恨地说道:“当场不叫刘统勋揪出一个京兆尹。杨曾朕平日看他还好,竟这么不是东西!”鄂尔泰道:“刘统勋也是冒失,不能从容查么?也不请旨,也不和阿隆柯商量,把一个三品大员袍服当场就扒了!——这是有制度的嘛!”
张廷玉冷冷说道:“我不这样看。我虽没去,家人们回来学说,我倒赏识他这点机变之才。这种事不当场处置,下来不知又做出什么手脚,又要牵累多少人。那不是更棘手难办?刘康五刑熬遍不肯认罪,一副臭硬架势,没有这一雷霆一击,恐怕也未必就肯伏罪。”鄂尔泰毫不客气,当即顶了回来:“万一扒错了呢?”张廷玉含笑道:“将军打败仗,自领其罪。”
“这件事争什么?”乾隆见鄂尔泰还要说,淡淡插了一句,张鄂二人立刻恢复了常态。乾隆端碗,用碗盖拨着浮茶,说道:“事实是扒对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但这种事不可以成例。朕赏识的是刘统勋不避怨嫌,此举乃是出自公心。就小有失误,人又孰能无过呢?”他眉字一展,下了御榻,在暖阁中一边徐徐踱步,一边说道:“朕思量再三,这案子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办下来。现在下头一些官员领会错了朕的宗旨,以为‘以宽为政’就是‘和光同尘’,就是粉饰太平,耽玩疏放毫无顾忌,情殊可恨!所有应处分的官员,该明旨申斥的,该邸报刊行的,一概照例办理。吏治,是一篇大文章,不能因为宽仁施政败坏了这篇文章。
“但以宽为政的宗旨还是不能变,”乾隆目光神采流焕,侃侃说道,“所有查办官员,要分清责任,如岳濬、李卫、钱度、杨曾,还有德州府原来与刘康共事的官员,分清情节,是什么事说什么事,与案子没有直接关联的,不能象允禄和讷亲说的那样硬往里塞。这个条理不能乱,不能借案子兴大狱。”
他的这席话其实驳斥了在场所有的人,但语气辞令却并不严厉,“朕以至公之心治天下,不能随便更动王章,要给天下后世立个榜样。权术朕是不使用的。王德如风,民气如草,你刮什么风,草就向那边倒,敢不慎重么?”张廷玉原来觉得乾隆还是赏识自己的意见,只为了顾全其余几位大臣体面才略加变更。听这几句诛心之言,不禁腾地红了脸,也自低头不语。
“颜面还是要顾全的,”乾隆一笑,“十六叔和讷亲,下去后写个谢罪折子,朕留中不发也就是了。今天小朝会,本着言者无罪。但你们参劾岳濬李卫的折子都已经递上来了,没有这个过节儿,别人有话朕不好说。成么?”
庄亲王心里一阵发凉。这个皇帝表面上看与乃父雍正的冷峻严厉有天渊之别,又满口的仁厚旷达,其实论起心劲,比雍正还狠。雍正遇这种事,只是雷霆震怒,大骂一顿;这还要留字据,对景儿时就是凭据!想着,允禄咽了一口唾沫。和讷亲一齐叩头,说道:“皇上关爱周全之心,昭然如日月之明。臣谨请旨严加处分,皇上不必留中不发。”乾隆笑而不答,转脸看着张廷玉,说道:“衡臣老相公,你看刘康怎么处置?”
“凌迟。”张廷玉毫不犹豫,说道,“按平常杀人罪,刘康不过斩立决抵命。但他犯了十恶律条,恶逆不道,不能以常法拘之。”鄂尔泰道:“十恶之罪只是逢赦不赦。加罪似乎不妥。但刘康之罪也实在超出常情。奴才一时竟想不出怎么料理这东西了!”
乾隆对允禄二人道:“起来坐着说话吧。”一边转脸道:“刘康的恶逆,不只是对贺露滢,是对先帝,对朕躬!以其罪而论,凌迟也不足以泄民愤。这样的案子,不但我朝,上溯千古也是罕见。当然不能以常法论处。”他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良久才道:“凌迟,剜他的心,连同三个恶奴碎剁在贺露滢灵前!不如此,不能告慰于忠魂!”
四个大臣一齐打了个寒颤。明知此种处罚过于残忍,但今日钉子都碰够了,谁也不愿再自寻霉头。
乾隆打发四个辅政大臣退出,立即命轿赶往李卫府。守门的见是乾隆来,欲进去报说时,乾隆一摆手止住了。问道:“你家大人病的怎样?夫人好么?”
“我们老爷这几日不好呢。”那家人满眼是泪,哽咽着道:“夫人心里有气,又不敢当着他哭。就是我们做下人的在旁边瞧着,也真是难过。”
“唔?”
“主子吩咐我们不许说……”
“连朕在内?!”
“那家人听到话音中的威慑,胆怯地看了看西院墙,无声地嗫嚅了一下。乾隆顺着他的目光往西看,只见西边洞门外尘土飞扬,似乎在大动土木。他正愣怔间,“轰”地一声,一人多高的花墙齐整整地被推倒了,一个监工站在李卫原来的书房前阶石上,大声道:“把砖捡起来,都垛到这边,李大人那边整治干净,一粒浮土也不许有!——小声点,你们吵闹个什么?”
“那是在做甚么?”乾隆被西风卷来的尘土迷了眼,揉了揉,问道:“为什么要拆房子平花园?李卫如今病得这样,还有心思弄这个?”那家人闷声道:“折腾得已有四天了。是内务府的人。原来这府邸是先帝爷赏的,连花园在内,从来也没人说过什么。这几天内务府来了个姓黄的堂官,说这园子,内务府要收。因老爷病着,夫人怕他生气,又嫌聒噪,就将老爷迁到东书房。那边连明彻夜就这么个样,夫人也是没法……”正说着,一个丫头从东边过来,叫道:“罗家的,太太叫你带几个人去上房,把东西盖盖。狼烟动地的,怕污了皇上赏赐的东西,没法上缴——听见了?”话刚说完,那丫头突然认出了乾隆,张着嘴愣在当地,只一顿,一溜烟儿跑了。
乾隆心里先是一沉,一股又酸又热的气翻涌上来,脸都涨红了,回身“啪”地抽了高无庸一记耳光,把高无庸半边脸打得紫胀起来。高无庸讷讷说道:“主子,主子……这不是奴才的事,奴才不晓得……”
“两天前朕赐药给李卫,你没来么?你做什么吃的?”乾隆勃然大怒对家人道,“去,叫那边管事的过来!”
那家人快步过去,他心里有气,便不肯明说,只说:“黄头儿,有位爷叫您过去。这边乱折腾,老爷也不安……”
“什么他妈安不安?”黄头儿拍了拍身上浮土,一边走,嘴里不干不净说道,“老子整日在土窝里,老子就‘安’了?”
乾隆心里火气本就一冲一冲地按捺不住,回头怒喝一声:“塞楞格!你越来越笨,越来越不会侍候了!对这样的王八蛋,就由着他在朕跟前撒野!”塞楞格紫涨了脸,躬身答应道:“主子,是奴才的不是!”转身一个箭步扑了上去,劈脸打得黄头儿眼冒金星,蛇螺似地转了一圈,未及站稳,脊背后又挨了一脚,便翻倒在地。高无庸无端挨了一掌,火气儿没处泄,从腰后抽出马鞭子,不分鼻子眼就是一顿猛抽。翠儿早已赶来,跪在一边,见打得过重,忙叩头道:“主子,他是个下三等奴才,和他生气不值得。”乾隆这才摆手止住了塞楞格和高无庸。那黄头儿已是动弹不得。
“主子,”翠儿眼里汪了一泡儿泪,说道:“请正屋里坐……”乾隆点点头,对趴在地下惊恐地望着自己的黄头儿道,“回去传旨,叫你们内务府掌院的,到慎刑司领二十鞭子!——李卫是先帝老人,又是朕的心腹大臣,由着你们这样人作践?哪有赐宅院不连花园的?忒煞是长了副势利眼!”
乾隆说完,便随翠儿来到李卫家正房。一边坐了,接过翠儿捧过来的茶,兀自气得气喘吁吁,“翠儿,不是朕说你,早年在雍和宫书房,朕读书,你也是跟前侍候的丫头。那时候朕说句顽话,你还敢又啐又笑地顶朕。怎么出去当了十几年太太夫人,越来越胆小了?这样的东西,很该先打出去,再去回朕。就是朕忙,告诉娘娘一声也就处置了!”翠儿含泪道:“我和李卫本就是穷家子出身,我们也不在乎穷。我心里难受。他病得这样,外头风言风语地说他犯了罪。内务府又无缘无故地来作践。想着回老家,这时候儿又怕主子疑着我们躲事儿,这阵子心里不好过,还不如我和狗儿讨饭那阵子。主子,这些天他病得厉害。我心里真揪得难过。可怜他个大男人,又托主子福做这么大的官,先头讨妾我都不许。我跟老主子说了要当醋葫芦,逗得老主子痛笑一场。其实在南京时有个丫头待他很好,当时被我打发了出去。现在我又把她接了来,侍候李卫。我总不能一辈子叫他一件舒心事没有。”说罢又拭泪又笑。乾隆想笑,心里发沉。笑不出来,遂抚慰道:“刘康的案子没有上报,李卫确有不是,但李卫一生功不可泯,朕心里有数。凭谁说,你也不要信那些混账话。”乾隆说着,远远听见李卫猛烈的咳嗽声,空空洞洞牛吼似的。眼见翠儿脸色苍白,揪心地难过,便起身道:“朕过去瞧瞧。”
翠儿答应一声“是”,带乾隆出了正房,穿过东院墙,紧贴北边两楹小屋便是李卫儿子们原来读书的小书房。隔窗便听李卫喘着粗气道:“你们不要紧守着我,该回去就回去吧。傅大人那边我早就说好了,请他关照。看皇上的心思,往后掌刑的事要叫刘统勋管。我也和延清说过你们。引见过了,你们去见见他,不见面就上下脱节……哪里有一棵树上吊死人的道理呢?”乾隆在外头听着这话,不得要领,见翠儿挑起棉帘,一脚跨进去,笑道:“李卫,朕看你来了。”说罢环视书房,只见三个中年汉子排齐坐在南窗下茶几旁。一个二十多岁的丫头偏身坐在炕沿。李卫半歪着身子咳嗽得涨红了脸。”丫头一手端嗽盂,一手轻轻给他捶背。
“呀,主子!”李卫方喘过气来,一转眼见是乾隆进来,勉强挣扎着翻身要爬起来,挣了几下终久连身也翻不过来,两只苍白的手紧抓着炕沿头碰了一下,“呜”地一声哭了,喃喃说着:“奴才竟到这一步,……连给主子行礼的力气也没有了……”翠儿便冲三个中年人道:“这是万岁爷,你们愣着做什么?”三个人这才醒过神,就地扑翻身,俯伏在地,说道:“奴才们不识圣颜,皇上恕罪!”
乾隆没有理会三个人,皱眉头坐在椅上看着李卫,想到炕上这个人少年沦为乞丐;一旦际会风云,历任封疆大吏,两江总督兼理鲁、皖、赣缉盗都督;亲入王庆楼锁拿天下第一好汉甘凤池;孤身闯入山寨遣散窦尔敦叛众;手牵江湖黑白两道所有首脑人物,也算得上是当世英豪,如今竟病到这种地步!想着,乾隆说道:“病到这光景,还行的什么礼?朕赐的川贝用了么?”
“一直用着呢。”翠儿见李卫喘得说不成话,在旁代答道:“只这病时好时坏,最怕是冬春之交,待到树叶出齐,也就渐渐好转了。”一边转脸对那丫头道:“玉情,给主子斟茶。”
乾隆这才仔细打量这个丫头,只见她穿着蜜合色裙子,外套一件葱黄小风毛比甲,一双半大不大的弓鞋露在外头,五官端正,相貌也并不出众,只两道纤眉微微上挑,显得别有风韵,遂笑道:“玉情!嗯,这个名字好,翠儿有这度量,怎么不开了脸,明公正道地收了房?”翠儿陪笑道:“先帝有话,李卫不奉旨不许纳妾。”乾隆一怔,不禁大笑,说道:“这个主朕作得。”玉情满脸飞红,捧茶奉给乾隆,说道:“这是皇上恩典,太太的厚德。奴婢福薄,能侍候我们爷一辈子,心愿足了。”
“玉情,我这会子好些了。”李卫撑着炕沿又给乾隆叩了头,说道:“你扶我半坐着。主子来了,这模样太不恭了。”玉情忙答应一声,扶持着李卫半倚在大迎枕上。李卫望着乾隆,泪水扑籁籁流下,哽咽半晌才道:“主子赏的药都吃了,就是翠儿的话,时好时不好,这都是奴才的命!老主子在时叫邬思道先生给我推过数,说我能活到八十六,当时老主子还高兴地说,你是留给我儿子使的奴才了。如今思量,才知道邬先生昼夜一齐算,给我加了一番。寿命长短奴才也不在乎,只没想到将近黄泉,辜负了先帝和主子的心,成了有罪之人。想到这儿,奴才真的是万箭穿心、百死莫赎……”他气弱声微,说得又凄惶又深沉,翠儿和玉情都捂着嘴直想放声儿。三个跪在地下的男子也都耸肩颤身不能自持。
“不要这么儿女情长。”乾隆自幼和李卫主仆厮守,也不禁伤感,缓缓说道:“朕今儿来,一半看你的病,一半慰你的心。看来你心病比身病还要重些。刘康一案如今已经审结。你有错,错在你朝夕都能见朕,又是两辈子传唤出来的奴才,不该不把你接案子的事密奏给朕。但无论如何,朕知道你没有二心。小小处分,朕是要给你的,大的处分是没有的。朕持平天下,既不肯因私废公,也不肯因公废私。也就是停俸三年吧。也不值得你日夜不安?”
李卫这次病危,真的是心病大于身病。刘统勋霹雳闪电地审案,发票提拿证人,牵连数省。自己府里虽然有翠儿挡着,听太医口风中露出的话“大人安心,您的病不能行动,他们再催也不行。有我们和刑部说话”。——他是个精明人,有什么猜不到的?虽然没有被传去公庭对簿,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既不知道刘康、贺李氏怎样供说证词,也不知道朝廷对自己如何处置。今天乾隆亲自来探病,他已是心病去了大半,又听这番恳切诚挚的话,真如春风过心,满腹寒冰消融:“主子这样恩重,叫奴才怎么回报?这一辈子是不成了,只有下一辈子再给主子出力……”乾隆不知是被自己还是被李卫的话深深感动,眼眶也觉红润,笑道:“你勾得朕心里也不好过了!你刚过不惑之年,慢慢调养,病自然就好了。这辈子出力的日子也是多着呢!”说到这里,才转脸看着跪在地下的三个人,问道:“你们在哪个部办差?”
“皇上!”三个人早已跪得浑身发僵,忙叩头道:“奴才们不在部里当差。”
“哦,是外官进京述职的了。”
“奴才们也不是外官。”
李卫笑道:“皇上,这就是青帮罗祖的三大门徒。翁佑(应魁)、潘安(世杰)、钱保(盛京),前头有本奏准,专管漕运的,虽替朝廷办事,还没有引见受职。奴才这几日身子不好,怕一旦去了,他们这批吃江湖饭的没人管,再闹出乱子,所以叫了来交代几句后事。他们师傅罗祖殁了,也得指个新舵主主事。”乾隆看时,翁佑硕身长髯、潘安黑瘦精干、钱保低矮肥胖,却都是目光炯炯,虎虎有神,臂上都披着黑纱,显然在为祖师罗祖挂孝。乾隆笑道:“早就说见见你们,事情多就放下了。漕粮经你们手运,果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你们还是有功的。”
“谢主子夸奖。”翁佑叩头道:“奴才们既叫‘青’帮,自然要帮我大清,粮船只管交奴才们押运,到北京短一斤罚奴才十斤。今儿有福见主子,还求主子给个恩典——”李卫在旁道:“不许信口雌黄,该给的恩典朝廷自然要给的。不该给的求有何益!”乾隆见三个人都垂下了头,笑道:“李卫也是的,说说何妨?”
翁佑叩头道:“奴才们虽混在码头,又奉了旨,到底没个名分,常受沿途地方官挟制。求主子体谅奴才们难处,或赐个虚衔,或赏个牌照,有了阻碍,好和官员们会商,不至于太低三下四……这里头繁难多,奴才一时也说不清,总求主子明鉴!”钱保在旁叩头道:“一句话就说明白了,奴才们在外头押粮,又没有押粮官的名义,就象没开脸的小娘,说到头也是个丫头,连个姨太太也不抵!”一句话说得翠儿和玉情都红了脸。
“这个比方打得好!”乾隆大笑道,“也应当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么!你们师父不是死了么?朕看也不必再推什么舵主,你们三人可以各立门户,都授武官游击职。虽然不带兵,准你们各自招收门徒,嗯……”乾隆思量着,信口道,“每人限收徒一千三百二十六名带粮船一千九百九十只半……算是你们的‘兵’。专管护粮。不过,直隶每年要运四百万石粮,谁短了一斤,朕就削谁一级官爵,这样成么?”
收徒有整有零,尚且说得过去,这‘半’只船是个什么章法,满屋人都莫知其妙,连李卫、翠儿、玉情也都诧异相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