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是秘密》
多年后,我回忆起来,当我踏进隅北中学校门的时候,踩到了一颗石子。尖尖的,小小的,在我脚底低声地咆哮。
但当时,我没有在意。
我想起这件事时,是2006年的清明节。这一年,我已近24岁,自己一个人生活在北京,读研。这一天没有下雨,汽车驶过白塔寺的时候,天空突然阴沉起来。我在这里下了车换乘604回学校。就在我瑟瑟缩缩站在路沿上张望的时候,一颗石子嵌进了我的鞋底。我弯下腰整理自己的鞋子,雨前灰尘的潮湿味道迎面扑来,就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96年夏末,我第一次踏进隅北的那个傍晚。
在去往隅北中学的路上,要穿过一个长长的菜市场。多年后,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走过这个菜市场时的不安。那一年,我十四岁,头发长得很难看,俨然一幅假小子的模样。我穿着蓝白相间的海军衫,满脸豆豆,背着铅灰色的书包走过那个弥漫着烂菜叶气息的菜市场。然后,我第一次见到了隅北。它的大门永远散发着金属的酸味,它裸露的红砖墙永远被青藤覆盖,还有秘密,永远不能触及的遥远。
“隅北中学”。我看着大门上的这几个红字发了一阵子呆,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无所事事的等着什么人来发现我。夏末初秋的傍晚,微风轻柔,校园里灯火通明,空气里有雨前灰尘潮湿的味道。我在这个新的学校门口踟蹰着,明知道从明天起,我就要在这个学校里开始我的初二了。然而我并不乐意,母亲似乎永远都不能明白转学对于我这个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恐惧,一种无法适应迁徙的小动物对环境的恐惧。母亲说我一定会找到新的朋友,可是她并不知道,我其实只想自己一个人画画,并不想跟谁玩,那些小女生玩得那一套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整个夏天,我都没有从与哲久的分离里恢复过来。我以为我会一直跟他一起画画,直到18岁考上大学一起离开。这一年我刚好画了整整十年的画,已经赶上了哲久,开始画油画,这让我尤为得意。但我不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我不会打扮自己,也不爱跟她们扎堆玩。我唯一的朋友是哲久,他比我大两岁,高一级,是我教我画画的老师家的孩子。从小我们俩就是比着进步的,我从来不想在画画上输给他。多年来,我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画画,有的时候,我怀疑自己仅仅是为了超过哲久才这么努力。
然而哲久走了,连招呼都没打,就去了纽约艺术学院继续他的学习。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我再也不要画画了,再也不画了。我告诉了妈妈自己的这个想法,她处理事情的方法竟然是把我从艺校转到了普通的中学里去。
于是我来到了隅北,来到了见到悠的那个夜晚。:)
就在我踏进隅北大门的时候,踩到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它细小的身躯躲在了我的鞋子里,在这个夏末的夜晚,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改变了我的一生。
隅北跟我从前呆过的学校不一样,是一所重点中学,进门的地方有一面石墙,上面刻着从这里毕业的名人。石墙边上有一个宣传栏,里面贴满了考上重点院校的学生的名字。外界传言考上了隅北的高中就相当于半条腿迈进了重点高校的门,而能够进入隅北的初中部就意味着你有了极大的可能进入本校的高中。所以妈妈把我送进隅北的时候费了相当大的劲,但她很乐意,因为说到底她是不赞成我学美术的。可当我站在隅北的这个著名的“叹息的墙壁”前时浑身不自在,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完全不属于自己。我想到了从来都学不好的数学,就越发怀疑妈妈把我送到这里来是为了打消我在绘画上建立起来骄傲(这就是十四岁的思路啊,笑)。一郁闷就连继续往里走的心思都没有了。
出了隅北,我突然发现了一家卖书的小店,就走了过去。小店不足五平方,在仲夏雨前夜晚格外闷热。店主在门口支了一把躺椅,自己躺在上面摇着一把扇子聊以打发时光。只有一位顾客站在里面翻看一本杂志,我只能看到她瘦弱的背影。一踏进小店热浪袭人,我真奇怪她怎么可能在里面站那么久。我热得都没有办法停留,于是我直接问店主要自己需要的那本音乐杂志。店主指指那个人手里的那本,说,那是唯一的一本了。
我买了,说完我就掏钱了。当时这本小众的杂志特别难买,以前我都是看哲久的。可哲久走后,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本书了。
她匆匆递给我,然后一转头就走了。我拿着书往外走,突然我发现这本书好像很薄,再一看,这本书少了海报。难道是她拿走了?我本想询问店主,可她没走出去多远,店主又十分彪悍,我想了想决定自己去问她。
我跟在她的身后,她低着头默默地走着。路上的人很少,昏黄的路灯打在菜市场的污水上反射出不真实的光。她走路的样子很懒散,肩膀和腰都放松得很厉害。我试图走得快一点好赶上她,可是她似乎察觉到了加快了步伐。我只好走得更快,因为我一向不喜欢隔老远大叫一个人。在经过一个小坡的时候,我脚底的那颗石子终于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它的存在,我脚下一滑,就倒在了一个臭水坑里。
真倒霉。我一脸沮丧地一抬头,发现她竟然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发誓那是我一辈子最窘迫的时候,脏水顺着裤管流,两只手都按在地上,浑身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她逆着光站在我的面前,阴影投在我的脸上,我试图看清她的长相,但是我看不见,只听见她对我说,你干嘛跟着我。她的声线有点粗,语气坚硬而不屑,完全是一幅痞子的腔调,一瞬间,我竟然被这个声音震慑住了。
嘿,你没事吧?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她边问边把手伸给了我。那只手很瘦,灯光打在它边缘,勾勒出模糊而温柔的线条。我知道自己的手特脏,连忙说没事没事,并试图跳起来来证实自己的话。
糗就糗在我这一跳,起跳的时候我就知道坏事了——刚才那一跤磕到了我的膝盖。半空中我的脸上表情十分无奈,但我已经不能控制事态的发展了。于是双脚着地的时候,我膝盖一软,整个人朝她倒去。这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脸,线条很硬小虎牙大眼睛浓密的睫毛,还有……
靠,她倒在我的身下骂到,你他妈是小脑病变了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
还不赶紧起来啊,白痴!那个时候我还不会说脏字,被她一骂立马晕头转向了,都没有意识到她一直被我压在身子底下。
我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伸出手来想拉她。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自己爬了起来。
靠,是我拿了你的海报,你也范不着使苦肉计打击报复啊!她浑身湿淋淋地说。
没,我没有,你,你误会我了,我我我不是成心的。我一着急竟然结巴起来。
可不,你是有意的!她歪歪嘴角,拉开自己的书包,抽出那张海报,还给你,谁稀罕。
你你你真的误会我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都快急哭了。
别再跟着我了。这是十四岁我第一次见到悠时,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远走。她走路的姿势跟别人不一样,她低头回避别人目光的样子跟我太像,太像。我呆呆地看着,仿佛看到了世界上另外一个我。
落落寡欢,她走路的姿势出卖了她的强硬。
线条很硬,小虎牙,大眼睛,浓密的睫毛,还有一脸的寂寞。
很像我。 (二)
在我的梦里,雨点落了下来。
明亮的雨水在打湿了窗户,在窗沿下汇聚成小溪。
有一匹马默默地站着,咀嚼着悲伤。
我看到了这一切,一言不发。
塔尔科夫式的镜头安静不动,风吹走了夹在达芬奇画册里的一片树叶。
将醒时分,我突然想起了陈东东的一句诗: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像乐器在手
像木芙蓉开放在温馨的夜晚
走廊尽头
我稳坐有如雨下了一天
我稳坐有如花开了一夜
雨中的马。”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我坐在床上,望着茫茫的窗外,害怕这即将消失的一刻发出尖锐的噪声。
路上湿漉漉的,这一天,北京还是下了雨。
在隅北的某个角落,曾经有我的一个座位。那是教室最后的一个靠窗的位子,上课的时候我常常望着窗外的操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能适应隅北,我几乎完全听不懂那些方程式。无聊的时候,我会翻看一些画册,然而我真的没有再画过一张画。夏天的雨水很多,顺着窗户形成瀑布,我望着它们的经过的线条发呆。就像穷街在 <18 and life>里唱的那样,我无所事事地成长着,因为时间过多而愤怒和忧愁。班里的孩子要么幼稚的只会打打闹闹,要么成熟的忙于解决恋爱的苦恼。很多次我都有一种错觉,我不是在这个班里,而是在看电视,他们以电子束的形式出现然后消失,没有一刻是跟我在一个平面里的。起初我还会想起哲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哲久的形象模糊了。
就在雨季即将过去的某个晚自习晴朗的夜晚,我拿着同桌董董的小望远镜玩。我望窗外望去,突然发现对面的窗户里坐着的是她!那夜拿走涅磐海报的那个女生!那夜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其实我回去就特后悔,她喜欢涅磐就应该把海报送给她,也不会糗成那个样子了。
这是我第一次好好看清了她。她穿着一件普蓝色的小衫,正低头写着什么东西。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干净的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我一边看一边害怕她会发现我,那种偷窥的感觉让我不安而喜悦。她把手插在头发里,透着一股懒散的调子,可脸上的表情极为专注,看得出是在投入得做着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在解数学题,我想。隅北的人一般在解数学题的时候才如此认真。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她抬起头来,斜着扬起嘴角,满意地笑了。然后,把手里的东西举了起来。
有那么一秒钟,我觉得自己的血液倒流了。
她在画画!
虽然看不清画的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她在画画。要知道,在隅北这样一所重点中学里,大家除了学习和谈论流行的节目很少有人会提及艺术,更不要说画画了。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激动,在我看来会画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重要的是,是她而不是别人在画画。
是的,因为那不是别人,是这世界上另外一个我。
她笑着把画递给身边的人,然后起身推开了窗户。
我连忙低下了头,生怕被她发现,简直就像一只偷看人来的小林妖急忙躲进了树页深处。
我的心通通直跳,边把望远镜递给董董,边装做不在意的样子问,对面窗口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董董望窗外望了一下,笑着说,哦,你说的是二班的悠啊,那可是个怪人啊。
悠,我望了一下窗外,这个好听的原唇音第一次从我的口中发了出来。
三)
属于艾略特的四月让人心碎,神伤。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打开电脑,在日志上写上了这句话。
然而,天知道我说这个词组的时候,内心竟然会有某种喜悦的成分。这种喜悦有着黑色电影里惯用的曲折,而不是大扔蛋糕的噱头。它安静辛辣,在调侃之中解构了忧愁。
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日本童话叫做《两个小意达》,直子姐姐在河灯上写上了一句话,然后就任由河水将它冲走。
那句话是:原来我已经这么大了。
对面高楼上的灯熄灭了一盏。我坐在黑暗的中央体会着时间的力量。
汪锋的歌响着:突然我又想起你的脸......
董董说得没错,对面窗户里坐着的是一个怪人。
从那天开始,每天上学我就有了乐趣,就是偷偷从窗口看着她。虽然很远,但还是可以看得到她的一举一动。
这家伙似乎从来没有提前来过学校,每天都踏着铃声准时进班,一分不早一分不迟。进了班她就跟后面的男生手舞足蹈一阵子,然后开始在水杯里泡面。就是富光的那种窄口太空杯,我每次都佩服她的定力,从那样的杯子里夹面出来没有一定的耐心是不可能的。她就可以,每次都细心地捞到最后一根,然后一幅很满足的样子。整个早读就是她的早餐时间,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奇怪她怎么连吃早饭的时间都没有。头发就更不必提了,罗大佑的《鹿港小镇》里有一句词唱得好:梦中的姑娘依然长发迎空。那家伙半长的头发似乎从来都梳不好,很符合那时候动漫的审美趋势——这就是传说中的超级赛亚人啊!
从望远镜里看去,悠是那种瘦瘦小小的人,低下头的时候前发就会遮住她那一幅总是没睡醒样子的迷离眼睛。乌黑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温和,那么疲倦,跟她声音一点都不配套。
她很爱恶作剧。有一次上课的时候,她把吃完的苹果核放在前面男生的头上,但那个男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很不甘心,就把苹果核取下来放在自己头上试试重量,结果那个男生刚好回头看到了这一幕,似乎说了她一句神经病。结果她们班后面几排的人全都笑了。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发现自己的周围是鸦雀无声的静。我回过头来,看见老师正站在我的身边(汗~)
董董给我讲了这个怪人的很多轶事,最要命的一件是她想要翘课,试图从校门栏杆的缝里挤出去,结果刚好卡到了头,最后只好叫来110才得以解决。这件事还很光荣地被电视台报道,这名受困“少女”最终在大家的爱心救助下获得了新生>_<她是班里的活宝,跟每一位老师作对,罚站简直被她站出了风格站出了水平,始终保持着无人能敌的纪录。
我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想法,或许她跟我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生活在一个很热闹的地方,被许多人包围着,有很多朋友,性格开朗,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寂寞。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听懂了数学课,老师说,即使是在同一平面内,两条看似很近的平行线也永远都不会相交,在无限远的地方都不会。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偷偷地望着她的侧脸的弧线。下午的阳光一寸寸分割着她的脸,我把这些光影的变化都记录下来,在演草纸里数学公式的缝隙间。她的样子是我唯一想画的东西,而我能画的却仅仅是个侧脸而已。有的时候,我幻想着她会回过头来对我微笑,这样的想法在季节的变迁中悄然的生长着,安慰着我柔软的梦境。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 初三,对于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第一次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抉择命运,而在隅北这种地方这样的抉择就更为残酷。或者留下来,或者离开,二者必居其一,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这张入场券奔忙着。那些天真的东西第一次在成人世界的竞争法则面前一点点瓦解掉了。铺天盖地的试卷轮番轰炸,让人想要决然的逃开。因为我知道,我终究是要离开隅北的,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星球来的孤儿,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期待自己的同伴可以发现自己,把自己接回去。他们的语言跟我的一样,即使不说话相互之间也可以交流。再也不用跟数学这种古怪的文字打交道,再也不必忍受孤独。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有三个季都是夏天的国度里,阳光就像点彩派绘画里一样有生气,到处都长满了饱满的向日葵。唯一的冬天是短促而残酷的,我们就围坐在屋里相互扶持度过靠一种力量摆脱痛苦。
不知为什么,当我提到那种夏天的感觉是,我都会想起我第一次遇见悠的夜晚,想起她骂我白痴是眉头皱起的样子。有一次,我们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我冲她笑了笑,可是她没能认出我来,一脸不屑的走了过去。可是连她不屑的样子都很好看,那一天,我高兴了好久,连董董都奇怪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一直都在傻笑。
很多次,我都看到悠在书店里看书,我就不动声色地站在她的旁边看,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的胆怯,连跟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害怕她一张嘴就开始骂我。然后她离开了,我就把她看过的那本书买下来,带回家去看。就这样,我竟然爱上了读书。之前我的世界里只有色彩光影,从那天开始文字悄然来袭,就像青年法斯宾德遇见电影那样,我无所事事的年少,因为文学的到来猛得结束了。那之后我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本书,走在任何地方高兴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一页。我永远无法忘记一口气读完《百年孤独》的那个傍晚,我蹲在街心公园路沿上突然被这个故事吸引,不可抑制地读了下去。后来累了,就席地而坐。黑夜如同一只暮鸟悄然降落在我的肩头,燃烧的地平线上有剪影状的身影默默经过。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借着太阳最后一丝光芒看到了这个家族的结局,然后马贡多就被飓风卷走,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只留下孤独给我,既恐惧又兴奋,让人颤栗。我起身,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不知道“我”为什么是我的,为什么会在热闹而又寂静宇宙时间轴上占有了一个质点的位置。茫然,十五岁的许多个夜晚和这晚类似,我曾在长街上久久徘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知道,想要脱离母亲安排的生活可始终不能,没有任何目标和憧憬。最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走进一家书店,从长长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或许有一天,悠也会看到这一本,我想。于是嘴角就露出了笑容,欣慰地眨了眨眼睛。
或者说,我只是想看看悠看到的一切。我幻想着自己是坐在她的身边,一起读着,突然天上就下起了小黄花,雷梅苔丝拉着洁白的床单,象一只金龟子那样被一阵大风吹走,消失不见。
就在这样的幻想中,慢慢一本本读了下去,逃避着不可知的未来把我带到世界的什么角落里去。
但老天始终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我并不知道,属于我的波澜壮阔的青春就要开始了。
10月的某个下午,我躲在书斗里看书,突然董董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抬起头,看见她眼睛瞪得圆圆地望着窗外。只见悠的班主任突然打开对面的窗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操起悠的桌子扔了出来。悠的书包在空中散开,几十本书在空中做自由落体动作,轨迹各不相同。桌子跌在地面上碎成了好几半,发出了巨大而沉闷的声音。
有一瞬间,大家都惊呆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悠的画稿在半空中如落英缤纷飘飘荡荡。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扔掉了书,拨开人群以最快地速度往楼下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跑得那么快,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楼下了。
阳光很刺眼,悠的最后一页画稿还在空中翻飞,如一只脆弱的蝴蝶降落在了我的手心。
不能容忍。
我把悠的画一张张拾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然后一步步走到了悠的班前。走廊里挤满了人,我奋力地挤着,想知道悠到底怎么了。顺着人群的缝隙,我突然看见悠瘦小的身影站在一个粉笔画的大圈,圈子里赫然地写着两个大字:“人渣”。
就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猛地推开了挡在我面前的所有的人,冲到了悠的面前。悠低着头,头发挡着眼睛,嘴角却露着我熟悉地不屑的笑。
不能容忍。这个声音又一次在心中响起。
我狠命地拉起了悠的手,她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我。我笑了笑,望着她的眼睛说,我们逃吧。
她惯常扬起的斜嘴角突然变成了美丽的弧线,点了点头,说,好!
于是我拉着她转头就跑,拨开走廊里那许多的人,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杀出了一条血路。
初秋的校园里,树木开始落叶,就在这许多旋舞的黄金中,我拉着她一路逃亡。
不能容忍,我对自己说,不能容忍这世上任何人欺负悠。
奔出隅北校门的那一刻,悠笑出了声,四点的阳光斜照在我们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在我身后轻轻地问。
小唯。我回头望着她说。
无尽的风吹着,我们相视一笑。 恍惚间,我似乎突然又一次回到了春风街,那个下午的温柔的风又一次拂乱了我的头发。就那样拼命地奔跑着,两个人手拉手一起逃离了学校。球鞋着地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依然清晰地响着,痛快淋漓地击打着青春还很稚嫩时的日子。少年时代就这样一路呼啸而过穿透了我的记忆。我知道,这些正在消失的东西曾经构成了我的生命。
我们大呼小叫地从菜市场跑过,终于在路口停了下来,手支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谁 ,小唯是吧,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啊,你几班的?”悠抬着眼睛望着我说。
“唔……没没有吧……”她果然不记得我了,太好了,“我是一班的,去年刚转来的。”
“今天的事儿,多谢哥们儿了!”她支起了腰,拍了拍我的肩。
“没没什么……”听她突然叫我“哥们儿”,我一激动就语无伦次了。
“你还别说,就你这结巴劲儿还真让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她挠了挠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没…没有……吧……”
“吧的这么没有力度!=_=”她斜着眼睛极不信任地望着我。
汗……
“噢!!!”她打了一个响指,“靠,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超级无敌神勇史上第一逊人吗??!!”
不用这么多的定语吧,汗……蹲墙角中……
“就是你!没错就是你!!!”她上窜下跳指着我说。
感觉像小偷被抓现形,冷风吹啊吹。黑线ing
“没想到你虽然是糗人一个,还挺够意思的!今儿的事多亏了你了!谢了,哥们儿!”
“唔,这算什么啊,不过是帮你拾了这些而已。”不知为何我学着她说话很不屑的样子,可能是不想再被她小瞧吧。
她接过了我递给她的画,“画着玩的。”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画的原来是漫画。
“你画了很多年了吗?”
“有些年头了吧。”
“很不错。”
“你也画吗?”她突然眼睛一亮,问我。
“不,不会画这个。”我摇摇头说,“不过我看过一点儿。”
“看的啥?”一提到漫画她就很激动。
“《小甜甜》。”
“我倒,你就不能有点儿品。”
“还看过《尼罗河的女儿》……”
“嗷嗷~~”
“或者……《美少女战士》……”
-_-b“大哥,服了你了,都是小女生才看得玩意儿!”
汗……“我我不怎么看的,其实……”
“哇哈哈,以后你会看的!”悠大笑着,“做我的朋友,没有不热爱漫画的。”
朋友…….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愣住了。悠在我的面前展露着无忌的笑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眯着眼睛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仍然是坐在遥远的窗口望着这一切的发生。
“走吧!”
“我们去哪儿?”
“永无乡。”悠一边说一边拉起了我的手。
那一瞬间,就在她拉着我的手的瞬间,时间似乎凝滞了一下,我仿佛突然看到了彩虹的降落。整个春风街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过往的车流人海都不再作声。温暖单纯的一只手,年幼的手,无所图无所依的手,悠的手。
“我们去永无乡!”悠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指着远方。
我们去永无乡。我在心里默念着,紧紧拉着悠的手,然后露出了微笑。
我们去永无乡…… 多年后,当我看到《千与千寻》时,我哭了。那是大学的某天,我窝在学校礼堂坚硬的木椅上昏昏欲睡。这个时候,银幕突然亮了起来,千寻穿过寺庙来到了那个奇幻的世界。那一瞬间似乎有一道刺目的光芒撕开银幕照耀着我,我试图睁开眼睛看清楚,但是没能。
眼泪落了下来。
这里是永无乡……
“就是这里了!”悠很酷地低着头,背对着墙把手按在墙上。
可这分明就是个仓库,难道这家伙也盗窃国家财产吗???!!!=O=
“偷盗可耻……啊呀呀~~~”我念着墙上的字,还没念完就被悠一记飞腿踢了过来~~~
“去死,你小子才可耻呢!服了你了!”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那面红墙上隐隐约约有一道缝,大惊,“墙裂了!!啊呀呀~~~”
悠收回飞腿,“这是门好不好~~~”汗…….
悠用手一推,墙上真的出现了一片阴影,竟然真的是一个门。悠走了进去,而我踟蹰在门边研究这个机关,才发现是用涂料把门画得非常像墙的质感。这个画门的人水平不低,我想。
“你倒是进不进来啊,白痴!”悠在里面叫着,“嘿,卷毛你在吗,我带来了一朋友!”
卷毛……好像狗狗的名字-_-b我边想边赶紧走了进去。
入口的地方有一个狭窄的拱形的通道,通道很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一拐弯,耀眼的光芒照的人睁不开眼睛。那一瞬间,我闻到颜料辛辣的气味。
“你好,欢迎来到永无乡!”伴随着夸张的导游调,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
有天使飞过…….
1997年10月15号下午四点半。沈小维第一次来到了永无乡。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
乳白色的日光顺着玻璃屋顶落下来,屋顶的木质隔断的影子把地面分割成很多方格子。粉尘飞扬,高大的绿色植物安静不动,一尊高大的断翼天使石膏像正朝她打开双臂。四周的墙上挂面了画,远处的桌子上堆着很多很多的书,还有一面墙上挂着投影的幕布,而悠和一个男生在冲她微笑。
这里是永无乡,成年人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她在那一瞬间,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小飞侠》里有这么一个地方。
没有任何通道可寻,当我想起你时,就到了那里。悠,当我想起你时,就到了那里。和你们一起飞翔。
“小维,这个是卷毛。”悠指着那个卷头发的男生说。
卷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冲我一笑,“啊呀呀,这难道不是很帅的吗?”
“真帅啊!可赶上我姥姥家的贝贝了!是不?”边说她边伸手摸了摸卷毛的头。
“去死吧!庐山升悠霸!”
“啊呀呀,反了不是!”
“小维,喝水自己倒!!!!嗷嗷~~~”卷毛边打边对我说。
真…真热闹~~~
“小维,别喝水,水里有毒!!!”
“你好恶毒!”
我抬头望天,难道这里是怪人俱乐部?!
真美好。在我抬头的那一瞬间,这几个字蹦了出来,于是嘴角慢慢上扬。
真美好,这里是永无乡。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 那一天晚上,当我走出永无乡的时候,我仍然觉得一切恍若如梦。卷毛在红墙门口提了一盏风灯给我们照路,而悠拉着我一步步走向黑夜的深处。走到大院门口,我回头,看到卷毛还在那里,桔色的灯光晕染着黑暗,以弱小的力量温柔地对抗着虚无。
我笑了,我对悠说,真美。
“不是吧?!你竟然说卷毛长得好看!!!”悠大叫到,“怎么你的审美观总是这么奇怪!!!”
“你误会了,我是说…….”
“那人是没有女朋友的。”她忽然认真地说。
“你你你真的误会了55555555”
“呵呵,逗你玩~~”悠一边说一边用手揉乱了我的头发,“恋爱那种不酷的东西我们才不玩呢!”
“嗯?”
“我们都是很酷的家伙啊哈哈!”她插着腰大笑,“喂喂,你要配合摆pose!”
“唔~~”于是我也插着腰和她并排站在一起。
“真笨得可以了!你看,”她指着天说,“今晚的星星真亮呐!”
“那个是月亮~~~ =__=哇呀呀,别打我~~~~”
“杀人灭口!!!”
. . . . . .
. . . . . .
“突然觉得……”走到悠家的院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说。
“唔?”
“跟你这个白痴相见恨晚。”
路口的街灯突然变得无限温柔,因为悠笑了。
因为悠笑了。
“明儿学校见!那谁,叫什么来着?”
“小维!我都说了好几遍了,大哥!”
“嗯,小维,我永远都忘不了了!拜拜,小维!”
“拜拜!悠。那什么,我明天真的还可以见到你吗?”
“当然能了,白痴!我又不是水蒸气!不会蒸发掉的。拜拜了,你也赶快回家吧,不早了!”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一直看着她,希望她能回头看看我。但她没有。悠是一个走路不回头的人,以后的很多年也都没有过。
而我一直到她变成一小点直到看不见都不舍得走开。我明天真的可以再看到你吗,悠,真的还想上学了,现在就到隅北去。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单纯憧憬着,然后一个人傻笑着走回了家。
“你下午旷课了是不是?!”一进家门,妈妈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训斥。
“我我我……”我被问得晕头转向。
“说,去哪儿了?”妈妈似乎非常生气,很久都没有见她这么生气过。
“去同学家了……”
“什么同学,男生女生?!”
“……女生……”我心虚地回答。
“小维,你怎么了?妈妈供你上学容易吗?你不是答应妈妈要给妈妈争气吗?妈妈只有你啊,只有你……”说着说着,妈妈就哭了。
妈妈只有我。只有我。
黑暗。我蜷缩着,随身听里反反复复听着一个日本歌手虚无缥缈的声音,借以掩盖门的那一段父母争吵的声音。
我没有阻挡,我没有哭,没有寻死,在父亲决意离开的那个夜晚。
我只是反复听着那盘磁带,然而幻听出现了,反反复复只听到一种东西破裂的东西,玻璃一样脆弱,钢铁一样疼痛。
好害怕,害怕。虽然一脸的不在乎,可是这个声音在身体里爆炸着。 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就可以不用这么害怕了。
父亲不会走的,那个幻想中的双胞胎安慰着我,不要害怕,你有我。
然而这个时候,黑暗被撕裂了,如同被一把西瓜刀狠狠破开,在那个平行四边形的光亮中,父亲站着。
他说,小维,你要坚强,我不要你们了。
我没有阻拦。
被缚在大栗树上的父亲死了,漫天飞起了小黄花。
我希望自己拉着洁白的床单被风吹走,这样就不用面对母亲的悲伤。
可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就这么虚弱的飘浮着。
这个时候,一道洁白的闪电穿透了我,一个天使飞了过来。
我见过她,我在哪儿见过她?
永无乡……对了,我有了永无乡…….
一挣扎,我醒了。对了,我今天去了永无乡。第一次,噩梦醒来,不再害怕,因为我想起了卷毛的那盏风灯,想起了悠的手。
因为悠笑了。:) 我常常以为自己正在遗忘永无乡。这种遗忘与时间无关,而是成年的满足取代了少年的反抗。我不再羡慕贫穷艺术家,不再渴望一群少年的集体暴.动,不再做损害身体的恣情放纵,不再用叛逆和忧愁来打探世界。永无乡,那个红墙门背后飞扬的少年世界,被一种雅痞情调所覆盖,再然后在中产阶级生活理想的审慎趣味中消失不见。
很多年我都避而不见卷毛,因为我始终想保持对永无乡的最后幻想。我幻想着他仍然如彼得潘一样没有长大,守着永无乡快乐无忧。但我知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一个幻想。秋乃茉莉在自己的画里写道:是第一个宇航员杀死了月亮上的兔子。在他踏上月球的那一步起,那只活了千年的兔子死去了。
我怕自己是那个宇航员……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地方叫永无乡。那里住着一位天生头发卷曲的王子,我们叫他卷毛王子。卷毛王子是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心智永远都只有13岁。我见到他时,他已经17岁了,可他的言谈举止和思维方式都只有13岁。比如他总是和乌龟小鸟说话,认为他养的高大植物(我叫不上名来)可以长到天上去,见到女孩子就脸红,红得好像一朵桃色的云(但悠公主除外)。
永无乡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这里从前是卷毛王子父亲的工场,后来卷毛老国王飘洋过海去做生意了,其中的一间小仓库就成了今天的永无乡。
永无乡隐藏在红墙门的后面,有着玻璃的顶棚和砖墙砌的四壁。它的一面墙挂着投影的幕布,一面墙被热烈的色彩涂鸦得十分古怪,一面墙挂满了永无乡居民的作品,还有一面墙被一个巨大的书架撑满。这个书架上现有漫画一千零六本,杂志、光盘、其他书籍未统计。
永无乡里有许多奇怪的植物,还有一个小水池住着乌龟和金鱼。除此之外的居民还有卷毛王子、悠公主、剑士彻、可航魔术师,以及新加入的骑士唯。
卷毛王子从小体弱多病,所以不用上学。他脸色苍白,张得像豌豆公主一样美艳柔软-_-b
从小到大,每当恶魔来袭,都是悠公主英雄救美保护这王子。悠公主生性活泼好动,爱抱打不平。一次一个小坏蛋正欲欺负一个可怜的小男孩,悠公主挺身而出,用铁铅笔盒猛抽了小坏蛋一顿。几年来,这个英雄的举动仍在实验小学被一再传说。
这个可怜的小男孩后来成长为了魔术师可航。自从可航被悠公主救出后,在榜样的影响下很快历练为名贯一方的“八大金刚”之一,打遍隅北无敌手。可航的事迹被大家一再传说,经常有其他学校的小太妹慕名来参观,那景象蔚为壮观——但同时也有众多小痞子来参观,可航只好身揣板斧上学。这件事被他著名的父亲——校长大人知道后愤怒地要大义灭亲。还好可航有卷毛这样的朋友,总是可以把他藏在永无乡里十天半个月。这个闹腾的家伙竟然在这里热爱上了漫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忘记了江湖的喧嚣。
卷毛王子、悠公主和可航魔术师跟一个社团的人飚画,其中有一张画十分了得,卷毛王子使出生平的本事和悠公主、可航魔术师群策群力,赢得了比赛的第一。但领奖的时候,卷毛王子惭愧了,原来那个作者是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人。这个左手画师就是后来的剑士彻。我第一见到他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发现他只有一只胳膊。后来听悠公主说起,竟然完全没发现他没有的是哪一只胳膊!!!彻的画功非常扎实,他的理想是成为中国最好的漫画家,我们都没有怀疑过他。
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有活着的感觉。
从前总觉得寂寞是一口井,我坐在井底仰望空茫的天空。可是认识了悠以后,有飞鸟经过。
……”
“去死吧,谁是什么公主!!!!为什么你会是骑士,听起来比我酷多了,白痴!”我爬在桌子上写着日记悠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这这这……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日记?!”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的。
“这不是童话吗?卷毛王子和他的朋友们-_-”她冲我努了努嘴,然后望了望天,“那个家伙真的美艳吗?你认为?”
“唔唔,像个女孩子。”我实事求是。
“哈哈哈,我要告诉他!他这丫头是越长越好看了啊!”
汗……
“小唯……”悠突然叫我的名字,她的脸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冻得发红。
“嗯?”我抬起头来顺着她的肩膀望着身后的天空。
“我是不会再让你寂寞的!”她大声地说着,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布。
就在这一瞬间,雪飘了下来,有一片飘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我故意望着远方,不敢多看她一眼,怕再看一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渴望这是一生都难溶的雪。
一病不起的初夏有一种漫长的幻想在滋生。
我以为悠至少会发短信来安慰我,但是她没有。这才是悠的风格,并不因为时间而改变。
改变的只是记忆里年少的脸。
我永远都不否认刚认识悠他们的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日子像一只安睡的兔子,洁白温软让人爱怜。后来改变我们的那些人和事,那些认为永远都不能原谅的人和永远都不能释怀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那时每天下学,悠都等着我一起去永无乡。总是下午四点半的光景,当阳光变成了橙汁一般的颜色,我总是能看见她挂在操场边的单杠上等我。她说头朝下看世界会完全不一样,于是我就信了,和她并排挂在一起看着那些扭曲的人大笑。我想我从来没有这么肆无忌惮得活过,或者说,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真正地活过。但跟悠在一起,我是活着的,觉得自己活得与众不同,活得痛快。
青葱岁月,悠对我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倒栽葱一样悬空生长,无所依靠。
我惊讶于她话语中虚无,却被这种绝望吸引了。悠跟别的十五岁的孩子不一样,她有一种病态的深刻。至少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认为这样的言谈很深刻。
大地在我头顶不停地波动,这动荡的景象多少像那个无力自拔的青春。像草一样无力自拔,我想没有什么比张弛的这个书名更能形容我的年少。羸弱、敏感、寂寥,没有办法控制任何,又自以为是、满怀热情;既向往着一种张扬和不羁又渴望着堕落和死亡。悠的话极大的满足了我的这种情绪,在我年轻的身体里翻滚沸腾。
悠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儿在飞翔,而我一直把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当我们这么倒挂着的时候,好像就只剩我们两个在这世界上,时间也似乎走得格外慢,格外小心。
因为这是永恒的一天。
(作者注:动作有一定危险,切勿模仿-_-)
我并没有告诉悠我画了那么久的画,因为我不会画漫画。于是,我就负责部分的描线。彻和卷毛永远都是我们的主笔,画着一些遥远时空的科幻故事。可航这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总是姗姗来迟,然后看上去似乎很百无聊赖地刮着网。一次我问他刮网好玩吗,他立马板正了松散的身体,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脸神秘地告诉我其实他是在练刀功。我肃然起敬,想象着他一手拿美工刀一手拿蘸水笔横行在众痞子之中,该是多么的特立独行。
我对妈妈撒谎说我要补数学,所以每天八点才可以回家,妈妈接了“班长”可航和“学习委员”悠电话,就信了。唯一嘱咐我的就是注意安全,要跟大家一起回家但是不要单独跟一个男同学走得太近。于是我每天都可以到永无乡“补数学”了。饿了的时候大家就在路边摊买烧烤和小吃来吃,都是从小被称作“太脏”而禁止多吃的东西,还有尝试的第一次喝酒,然后发现自己竟然是一个酒量非常好的家伙而被悠妒忌。那三个男生似乎从来没把我们当成女生过,可航会和悠一起勾肩搭背的在街上走,而卷毛也真的一次都没有在我面前红过脸。我说话走路的方式和悠越来越像,卷毛曾愤怒地说悠把我带坏了。但我真得很喜欢这种转变,用悠的话说,这样很酷。每天晚上都是可航把我和悠送回家,先是到悠家,我总是在那个路口到她看不见了再走。可航就会笑话我说,别等了,那是个走路不回头的家伙。然后可航用自行车载着我回家,一路上讲着他的那些“英雄事迹”。不久我一开口冒出了几句黑话,亲爱的卷毛王子听到了,就哭了ToT
一次我们一起看彻借来的《龙猫》,刚看了一半就卡住了。卷毛特意犹未尽,一脸可惜的样子。可航就站起来大手一挥说他看过,最后两个少女都死了。卷毛王子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悲愤不已。为了安慰他,大家决定一起出去走走。那是1998年的初春,乍暖还寒时候,五个人一起走在傍晚的春风街。天空蓝得像硫酸铜溶液,而黑夜像一桶蜜,顺着天穹的边缘慢慢向下渗透。我们的衣服上一定沾染了这样的黑暗,因而散发着迷人的香味儿。我被这种味道儿灌醉,心甘情愿地眩晕着。就像走在一幅表现主义的绘画中,颠倒着树扭曲的时钟,飞逝的车只剩下一条红色的线条,人的脸都混浊不清。只有他们四个的脸格外明亮,有着静物画中苹果的芬芳。那是四张少年的脸,在夜色中笑语飞扬。悠拉着我的手,温和的卷毛走在我的另一边,彻在卷毛的另一边,而可航在前面倒着走面对着我们。跟着他们走似乎永远都没有怀疑,也根本不需要问去向。因为他们是你的同伴,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即使到了世界尽头也都会跟你在一起。那个夜晚,我像是一直在轻盈的飞翔,走在任何地方都翩然。
夜色渐深,五个人并排站在黑暗的巷子口望着远方的灯火通明。时间正在过去,只剩下了五个剪影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中考就要到来了。 昨天是悠的生日,发短信过去,没有回。然后在q上遇见卷毛。望了他很久,没有说话。每到五月的时候,我就特别不安,因为几乎我所有爱着的人都出生在五月。他们是倔强的金牛座,而我是自由的射手。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轻易喜欢上这样一个跟自己犯冲的星座,或许在他们面前自己是永远都不能得到肯定的吧。
初夏的夜晚,有植物生长时的气息,闭上眼睛,仿佛能够看到时光的沉落处。那是一条河流的拐弯处,有着坚冰在寂寞的浮动。但丁的诗里写着:我们就从那里上升。而我的故事,似乎要从那里消失了。总是在这样的夜晚想起多年前在林白的书里看到的意象,大朵大朵红色的木棉,顺着河水漂流着。小太曾经说过,她所在的城市里有很多很多的木棉。今天是她的生日,却不知道她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原来,朋友这种东西,是真的会消散的。那么爱呢,会不会也有一天,顺着河水漂逝不见。
98年的初夏非常热,明亮的阳光总是晒得人内心晃动。时间过去的很快,转眼间来隅北快两年了。随着中考的临近,我们到永无乡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我见到悠的机会也少了,很多时候,只能顺着窗口远远地望着她。她开始和大家一样埋头做题,这让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她不再等我下学,总是匆匆忙忙赶回家去。有一次,我在路口等她,结果她在和同学讨论题,只是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对谁都无所谓,即使是哲久都可以忘记,但在那一瞬间一下子就觉得失落得不行,原来我是在乎悠的。
可是悠,难道你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吗?
有一天,我在家里收拾旧物,突然在书柜底下找到了那本音乐杂志。上面的灰尘很厚,我找了它很多次都没找到,原来是掉到这里来了。翻开杂志,突然看到那张布满泥点子的科本的海报,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悠的那个遥远的晚上。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于是,第二天我把这张海报带到了学校,想要送给悠。可是白天一直都没有机会,一直等到放学。我挂在单杠上,老远就看见悠向我走过来。于是我朝她挥手,她就走到了我的跟前。我想从单杠上下来,一激动就掉了下来。
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糗,我想。
悠问我摔疼了没有,我连忙摇头。然后从书包里抽出那张海报,递给了悠。她打开看了看很吃惊,说,这不是那张海报吗?我点头。悠就笑了。
好久了,我都没有看见悠对我笑了。
她问我最近好不好,学习忙不忙。我说我很茫然,不知道要学什么。然后我们就默默得走着,向着悠家的方向。对于我来说,能陪悠走完春风街的这一段我就很开心了,然而彼此之间的疏离又让我失落。我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说。
走着走着,突然间悠拉起了我的手。不知为何,心跳得好快,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彩虹的降落。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害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街道混乱,人流混乱,一切物体的去向混乱,我们是默默地拉着对方,在这混乱的世界上缓行。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凝固下来,就这么拉着她一直走到世界尽头。
悠说,小唯,很久没有找你们玩了,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考上隅北,父亲要求我必须考上隅北。早就听说悠的父亲是隅北区的区长,对悠从小就要求的很严格。小时候的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出去玩,总有父亲布置的做不完的作业。唯一的游戏就是把箱子里的书一本本扔出来,再一本本扔回去。在遇到卷毛和漫画之前,悠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会突然觉得她走路的姿势很寂寞。她后来在学校里的反叛,也完全是为了发泄在父亲面前的压抑。然而悠的父亲对她的期望永远都太高太高,悠心里那深层的绝望或许也是源于自己永远都无法完成父亲的期待吧。
我点了点头,说,你一定能考上的。
你呢,有什么打算?悠问。
不知道,或许考不好就到别的学校去了。
那我们就不能见面了。悠说。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突然疼了一下。
嗯,或许吧,我笑着说。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
是吧,那到时候慢慢就失去联系了。悠毫不在意地说。
不会啊,我们可以写信,我也可以去永无乡找你们玩啊。我拍着她的肩膀说,也装出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
人这种东西,只要不在一起慢慢就会淡了的。悠的虚无上来了,我听见她这句话,心里又疼了一下。
哈哈,那就慢慢忘了吧,嗨,其实说到底不就这么点儿事!我继续心口不一。
嗯,你要保重。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悠的家门口,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点了点头,冲她笑了笑。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她一转身,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而她一直没有回头。
长这么大,第一次为一个人哭。父亲走的时候,哲久走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可是悠这一转身我就哭了。心好痛,原来人的心真得会痛。
悠,其实在遇见你之前寂寞只是寂寞,我可以忍受。但是你来了,寂寞变得如此具体,只要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很寂寞。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和你到永无乡去玩,我不能没有你。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回到认识你之前的那段时光里去。我想要拉着你没有害怕,我想要看见你的笑,你的长睫毛,你的小虎牙。
就这么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我一个人爬在床上,想起悠的话,禁不住失声痛哭。长这么大,第一次哭得如此痛。哭着哭着,我突然发狠地捶着床说,我要考上隅北,我要考上隅北! 多年后,当我看到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时,嘴角就浮起了浅浅的微笑。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喜欢岩井,其实想想看可能是自己隐藏很深的东西被人揭穿才会如此愤怒吧。傻傻的女生,为了一个人而努力学习考上跟他一样的大学,从北海道一路追到东京来,独自一个人安静地等待着——看着看着就笑了。
跟我很像。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从哪里得到的力量,我只知道自己就差吐血才把落了好几年数学给补了上去。我那个时候数学差到请来的家教问了我一个问题就决定辞职。是我苦苦挽留了她,到她家求她收下我。然后每天晚上都做题到12点,有的时候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去洗一把脸回来继续。我幻想悠和自己坐在一起,于是就清醒了许多。有一次,我有一道题不会做,就睡下了,睡到两点又爬起来,愣是花了一个小时把那道题解出来了才躺倒床上。天气越来越热,有的时候心烦得不行,我会着魔似得偷偷跑出去,跑到悠家的院子里看着她窗前的灯发呆,然后又跑回去做题。
中考考体育的时候,我跟悠分在一个组。但号排得很远,彼此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开跑了。悠虽然长得很瘦,但长跑相当好,一直都领先。我就不行了,从小心脏不太好,长跑很差,是那种特别不适合跑步的人。但那天我眼里只有悠,我只想一路跟着她,不想被她拉下,不想看不到她,于是奇迹发生了,我超过了许多人,紧紧跟在悠得后面。最后的结果,是体育老师家的女儿第一,悠第二,我竟然第三!很多人都不相信,以为我少跑了一圈。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心脏就要从胸口里跳出来。炙热的阳光靠着我们,悠的身上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我抬头冲悠一笑,旋即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妈妈趴在我身上哭着说我不要命,医生说我一辈子都不能参加长跑了。而我唯一关心的就是我得了多少分,能不能在中考中占优势。听到自己跑得非常好时,竟然有一个念头就是没了命,也值了。听妈妈说是悠把我送到医院来的,现在她回去上课了。我看见她留在枕边的字条,那上面写着:傻瓜,不行就别硬撑。我等你,我们一起上隅北的高中吧。
我读着读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可是却觉得自己很幸福。
六月的时候,我们的中考来了。考试结束的时候,在人海中,我一眼就看见了悠,我大叫着她的名字,她转过身来,望着我笑了。
夏天的风浓浓得吹着,植物生长时辛辣的味道布满了整个街道,就在这个时候,悠站在人海中,回过头来,冲我微笑。
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冲到她面前去的,或者是她冲到我面前来,抑或是我们两个只是这样默默望着对方慢慢走了过去。我只记得那天的阳光非常灿烂,我和悠紧紧拥抱着。这是我唯一一次拥抱着悠,她身上有让人眩晕的味道。
八月,成绩下来了。我到隅北看榜,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悠的名字,在重点班。然后我赶紧往其他非重点的班看自己的名字,竟然没有找到。心下一寒,再抬头发现自己的名字竟然就在悠的后面。我到了重点班!不可思议,我考上了重点班!再看,又看见了可航的名字,还有懂懂的名字,我高兴极了,心里一直反复不停地说,太好了,大家在一起。
太好了,大家在一起。 1998年的八月的那一天,我忘了自己不能长跑的体质,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永无乡。猛地推开红墙门,一股凉爽的感觉迎面而来。
我考上了,悠,可航我们在一个班,我们都考上了!我大叫着。
迎面一个大气球砸了过来,正好砸在我的脸上。_-_哇呀呀,这是个实心气球吗??好痛~~~
嗯,没人吗?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是卷毛。
泪啊~~~有,我在地上呢!!!!
小唯来了!!!好久没见到你了!!!咿?没事躺地上干吗?难道这是今年流行的pose@_@??
泪~~~~那个实心球砸着我了,大猪哇~~~~
-0-竟然掉下来了??!!小唯你没事吧???这个时候我才看见卷毛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冲我不住地挥手。
我摇摇头,你干吗呢?
我在给你们布置一个庆功宴啊!哈哈~~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卷发。
这个实心气球是怎么回事啊-_-b
那个是给你们的惊喜,我在里面装了很多东西~~~
什么东西啊?我不解。
等下你们就知道了!!!卷毛很得意的样子。
好吧,用我帮忙吗?
不用,你先玩吧,他们马上就来!
看着卷毛忙上忙下的样子,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永无乡的日子。我站在那尊断翼天使像面前,禁不住嘴角弯了起来。
“我们都是上帝用左手雕刻的孩子,所以我们都不完整。”悠得字迹还在天使的胸口上。当时她提第一个字卷毛简直要疯掉了。没想到这个家伙语出惊人,一下子让这尊雕像更有意义了。卷毛碎碎念,提哪儿不好提胸上。悠说,那再在屁股上提一个也行啊!—__—
想着想着,忍不住自己笑出了声。
白痴,自己傻笑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简直不敢回头,很久了,怕自己考不上谁都没有见过,谁都没有联系过。然而我是多么想念这个声音啊,多么害怕自己考不上就再也听不到了。
悠,我考上了,跟你和可航在一个班里。阳光透过永无乡的顶棚分割着我的脸,我站直了身体对悠说。
悠没有说话,她冲我点头,然后食指和中指在头顶飞了一下,做了一个美国大兵致敬的动作。
我飞还给她,彼此都笑了。
后来可航和彻也来了,大家买了很多好吃得来吃。可航听说跟我们俩在一个班,高兴地摔坏了卷毛王子最心爱的杯子(卷毛:T_T)音响里放着花儿的《放学了》,年轻而快乐的声音充斥着整间屋子。那个时候我们疯狂地爱着一位跟我们年龄差不多大的漫画鬼才,整晚整晚都在讨论她的画。那个时候《灌兰高手》正在热播,卷毛在永无乡装了个篮球筐。那个时候快乐是很简单的事,梦想的光辉整笼罩着我们。年轻和热血,就凭着两点就以为自己拥有整个世界。
卷毛的实心大气球里,装满了我们怎么都想不到的东西。那是成捆的胶网,我们都惊叫了起来。那个时候胶网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啊!(注:胶网,一种漫画工具,主要用来制造阴影和气氛,98年的时候大概几十块钱一张)
我们围着这些昂贵的东西,眼睛烁烁放光。那一夜,觉得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我们轮流刮着网,开心得不得了。
夏天的傍晚,月光透过玻璃顶棚安静地照耀着我们的青春。
“萨默,我快不行了……”霍普浅灰色的眼睛在风中闪光。
“再撑撑,伙计!我们马上就能等到救援了!”萨默一边说一边举起手上的定位仪。
“萨默,有一句话我很想对你说……”霍普嘴角流出了鲜血,这个时候一阵新的爆炸声又一次从机舱外传来。
“不要这么说,你一定不会有事的!”萨默的银色的长发被血染红了。
“其实……萨默……我……”
“霍普!!!”
“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你欠我的钱也该还了……”
“靠,这是什么玩意儿!”悠在我身后大叫着。我被她的声音吓着了,手一抖一大团墨汁就落在原稿纸上。
“整个稿子都毁了!!!我一整天的劳动啊~~~~ T_T”我指着原稿纸瞪着悠说。
她一脸无辜,“谁叫你把俺的帅哥画死了!”
“这故事不是昨天咱们商量好的吗??!!”我欲哭无泪。
“我说的是让萨默死!!你个白痴啊~~~原稿啊原稿~~~”
“哇呀呀不要打我~~~原稿是你搞坏的~~~哇,我错了!!!放过我吧~~~”一摞稿纸从我头顶飞了下来…….
这是98年的夏末,我开始和悠合作画我们第一个独.立的故事。我们俩就整天泡在一起,有时候是我家,有时候是她家,更多的时候是在永无乡。
天气很热,窗外的马路散发着劣质巧克力熔化的味道,电风扇在我们头顶打转,悠坐在我的身边,恍若如梦。画累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看书。她很惊诧我有那么多她喜欢的书,她似乎永远都不知道我曾默默注视过她一年。终于可以一起读《百年孤独》,一起读《第三河岸》,一起读波尔赫斯和卡尔维诺,这一切曾经是我梦境的一部分,如今竟然成为了现实:)。
一次她看到我在《第三河岸》里那一句“只要父亲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能原谅自己”下面画上了波浪线就问我为什么。我摇摇头,没有说。
悠说,小唯,为什么你看起来很快乐,内心却那么寂寞忧郁。这句话就像闪电一样划伤了我,我望着悠瑟瑟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藏得那么深的东西都可以被你看见。为什么别人只看见我的肉体,而你偏偏要看见我的灵魂。为什么是你,你是不在乎别人,走路不回头的人啊!
小唯,不必那么坚强,你有我。悠边说边搂我的肩膀。她身上有阳光的味道,安静温暖让人迷醉。我们就这么并排地坐着,那么幼小无助,像两只雪天里的相逢的小动物。
悠,认识你真好啊。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哲久,他们都是离开的人,而留下来陪我的,是悠。
悠,我说,你知道吗,我没有父亲,他带着别的女人跑了。
那多好,你耳根清静许多啊!悠说。
我乍一听悠的话都没反应过来,然后就笑了。悠跟别的人,不一样。她从来都不同情我,因为她当我是强者。
因为你是我哥们儿。听完我的讲述,悠说,所以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点点头,那个时候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我不愿别人同情我,我不愿别人可怜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悠知道我的秘密,只有悠一个人。
电风扇在我们头顶疯狂地打转,雷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天空的一侧有暗金色的流云。日已西斜,远处的高楼上开始亮起了灯盏。
初夏是适合回忆的季节,坐在椅圈里等待着最初的黑暗把自己笼罩。我看见春风街,我看见这条只在自己小说里存在的虚构的街。沿街的店铺依然亮着桔色的灯火,有依稀可辨的人形影影绰绰。我被丢在那条街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路。细长的路灯没精打采地望着我,我恍惚间又走到了悠家的小院,被拉长的青灰色的身影看起来那么单薄。到底有多少次,我曾在初夏的夜晚偷偷来到她的门前,又是在哪一天我离开了就不再回去?少年时代的悠是不是还在那扇关闭的窗户里看书画画?如果不是,又是谁打开了那盏幽微的台灯,如同一只温柔的眼睛打量着成年后局促的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有很多次,我都在傍晚或者夜里偷偷跑到悠家的小院里,也不叫她,也不做任何事情,只是为了能够看看那盏灯,只是为了在她窗下感受到那片刻的安宁。悠,有些事情或许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比如那盆长在你窗边的向日葵每天都是谁在给它浇水,又比如为什么每天早上你一出门就能遇见“恰巧”经过的我。我知道这一切你都已经忘记了,就连我也开始遗忘。遗忘的力量很温柔,记忆正在逼迫我交出回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原来自己死守不放的秘密,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了。这一天,我如同卡夫卡失语的甲虫一样仰面躺着,等着回忆把我吹上天空。天空很蓝,蓝得像硫酸铜浓溶液,那颗很亮很亮的“星星”在这个大城市里根本看不见。而你会在哪儿跟谁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不知道。
98年9月1日,气温38度5,历史新高,我和很多人一起升入了隅北高中。之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想,如果我没有进入隅北,我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然而人生没有这样假设,青春如同一瓶开了瓶的可乐,刺激的味道伴随着那一股上升的气体蹿了出来,我们能选择的,不过是喝掉或者倒掉而已。
就在那闷热的一天,当我跟悠和可航站在教室外的角落里等待排座位的时候,一个女生走了过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一看就知道不是从隅北的初中升上来的。她长得很小巧,穿着打扮很哈日,走起路来脚往内扣,一幅乖巧的模样。而那个时候,我和悠的打扮都非常中性,头发剪得很短,大T恤配短裤。一个夏天由于和可航打篮球,我们都长高了不少,和可航站在一起的时候说话又特别放得开,所以当那个女生走到悠面前问“帅哥,六班在哪儿?”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惊诧。倒是可航笑了起来,问她:“难道我看上去没她帅吗?”那女生莞尔,“你是挺帅的,但看上去很凶啊。”“那当然”,悠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可航啊!”
就这么着,我们认识了柳苏苏。十分钟以后,她成了悠的同桌。
隅北的高一六是全年级的重点班,一个重点学校的重点班自然有一位力压群雄的班主任。很不幸,那一年我们轮上了老单。老单被人送外号“岳不群”,正派温和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古板而阴险的心。我跟悠上了一节课就被老单请去“喝茶”了。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啜着茶,问道:“为什么你们两个一下课老招惹班里的女生……”
“老师,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跟男生在一起了?”悠的眼睛睁大不可思议的大,反问道。
“你什么意思!”老单茶碗一放,“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许悠。”悠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她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
“沈唯。”我也尽量镇静着说,因为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错。
“许悠……沈唯……”老单一边说一边查花名册,“怎么没有你俩的名字,你们是六班的么?”
“怎么可能没有?!我们可是辛辛苦苦考上来的!”悠大叫道。
“我们这办公室小,你这声音是不是不太合适!!”老单那温和的脸把眼睛一瞪,看上去很吓人。
“我来找!”悠边说边抢过了花名册,我也凑了上去。
原来老单是在男生的名册里找我们俩的名字=_=b
搞清楚我俩是女生后,老单尴尬地喝了一口茶,“没什么事了,你们去吧。”
我俩刚要走,他又叫住我俩,“以后上学不要穿奇装异服!”他是指卷毛画给我们T恤吗,汗……
“对了,那个什么,许悠,你是不是许区长家的姑娘?”关门的时候,他在里面又问了一句,悠装着没听见关上了门,拉着我就走。
“别怕,小唯,有我在呢!”悠冲我笑笑说。
“切~谁怕了!”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完全学会了她说话的方式。
“是谁吓得手心里都是汗,好恶心,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你去死!!!那什么,你看我帅吗?”说完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帅你个头,还不是我的小跟班!”悠边说也边大笑起来。
花名册事件让我和悠一下子出名了。我们不仅成了老单的重点监视对象,也成了很多人津津乐道的人物。可航常常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要穿奇装异服啊~~然后就笑到不行。而悠似乎对这件事颇为得意,从此后穿衣服更加男性化了。而我为了和悠保持一致,也再也不穿那些很女生的衣服,有一次竟莫名收到临班女孩的情书,说我看起来很绅士。=__=b悠对这件事的反应竟然是很嫉妒,就像我比她酒量好时的反应一样,大骂我是个白痴,怎么可以比她酷。而我只是羞红了脸,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
我想,如果没有柳苏苏,我们的高中生活或许就会这么轻狂地过去,以后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然而,就像许多漫画故事里常说的那样:命运的齿轮一旦启动,就不会停下来。 柳苏苏是那种从小什么都不缺的女生,长得很可爱很乖,是那种漫画里常有的很卡哇咿的女孩。她是悠的同桌,自然整天跟悠粘在一起。我曾经幻想过跟悠一个班之后的生活,那种无边的喜悦常常会让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然而幻想终归只是幻想,悠连下学都不像从前那样等着我了。那个时候我们有了晚自习,柳苏苏跟悠住得很近,下了学她总是跟柳苏苏一起回家。而我总是跟可航一路,可航似乎看出了我的闷闷不乐,总是讲一路的笑话给我听。每天九点多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见悠和柳苏苏一起拐过了那个弯。从前送悠就送到这个地方,现在虽然不一路了,我仍然保持着走到这个拐弯处才骑上自行车的习惯。可航问我是不是想跟悠一起走,我总是摇摇头说,看着她们安全回去也就够了。可航笑话我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女生。我点了点头,笑了。即使被可航瞧不起也好,我是在乎悠的。
可航很看不惯柳苏苏,说她做作。悠是个奇怪的家伙,可航说,竟然和那种人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柳苏苏跟我们不一样吧,我说,她身上有我和悠都没有的东西。
什么狗屁东西?可航说。
我不知道。说着说着我就觉得世界长满了荒草,没有了悠,我的世界一片荒芜。
于是依然在每个下午偷偷看她侧脸的弧线,阳光在她的脸上平涂着金色,她趴在桌子上跟柳苏苏偷偷地说话。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我刚认识悠的时候,一切都没有改变过,我能够拥有的只是这个侧脸的位置而已。
我问可航,悠最好的朋友是谁?
他一脸疑惑,想了好久,说,悠好像从小都不喜欢跟谁粘在一起吧。之后他又说,难道我们不都是她的好朋友吗?什么叫做最好的朋友?
我笑了,男生似乎永远都不能理解一个女孩对另外一个女孩的依恋。
没有了悠,我就只好整天跟可航在一起,他教我打篮球,有的时候还教我该怎么揍一个人。身体就在这样的锻炼中,一天天好了起来。可航那个时候已经不再打架闹事,他对我说他能进隅北全是因为他父亲,他想考上一个好大学向别人证明自己不是笨蛋。我就帮他补功课,可航的成绩也一点点好了起来。慢慢地似乎有一些人在谣传着一些什么,于是我被第二次请去“喝茶”了。喝完茶之后,老单在班里一遍遍叫嚣着,男生女生不要整天搞在一起,搞什么搞!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叫嚣的样子很好笑,就笑了起来。全班的人都望着我,老单拍着桌子咆哮道:你给我出去!
我起身,望着老单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知道什么!
出去!老单愤怒极了,给我叫家长去!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高一六,可航跟着跑了出来,我听见老单怒吼,谁要是跟出去,谁就再也别回来!
八九点的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突然想起毛.主.席说,你们是八九点钟钟的太阳。可是为什么我怎么都不能发出光芒,这个世界太冷了,太冷了。可航安慰我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站在长长的走廊上望着隅北灰色的操场,突然想要一辈子都不回这个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轻轻拉住了我的左手。那么轻柔,又那么温暖有力,彩虹一道道降落,发出清脆干净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任眼泪纷纷扬扬。
小唯,不要怕,有我在呢。熟悉的声音终于在我的世界响起,我就知道,悠会来。
“切,谁......谁怕了......”不知为什么,声音哽咽了。
“白痴,你握疼我了!”悠说。
我破涕为笑,“去死!”
“妈的”,可航说,“你这死人还知道跟来啊!怎么不带着你的苏苏一起来啊?”
“可航!”我踩了他一脚。
“很疼哇~~~T_T”
“哥们儿始终是哥们儿嘛。”悠说。
“你他奶奶的真够意思啊!”可航说。
“随你怎么说。”
看他们话不投机的样子,我建议大家一起去永无乡。
“这世上”,可航说,“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容下我们了。”
我一手拉着悠,一手挎着可航,三个人一起朝着永无乡的方向走去。就这么跟自己的同伴并排离开这沉闷的世界,每走一步都有一种决绝的勇气。那一瞬间,竟然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即使没有退路,即使全世界都没有容身之处。
但是我有你们,我有你。多好,在最危险的时候,悠来了。 伤感是一种错觉。
22岁以后,我常常这样劝慰自己。很久以前看《金鸡》,到最后《一生何求》的音乐响起时,感慨良多。吴君如跑在天蒙蒙亮的长街,往事一幕幕闪过,冷也罢暖也罢,爱也罢恨也罢,都随风逝去。
我知道当自己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就证明自己正在老去。我渴望平和安静,没有挣扎摇摆的日子,我害怕往事重来,带着山崩地裂的力量。
最爱的朴树唱着:时光真疯狂,我一路执著迷茫,依稀悲伤,来不及遗忘。
只是依稀,只是来不及。
无论任何时候,推开永无乡的红墙门,卷毛都在里面笑盈盈地望着我们。这位温柔的王子似乎永远都没有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的烦恼,每天的生活只是画画和养小动物这么简单。说实在的,我羡慕卷毛。羡慕他不用上学,只用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卷毛说他羡慕我们,羡慕我们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
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那么多可怕的人和事,还有无边的烦恼。我苦着脸对卷毛说。
傻丫头,那是因为你在进化成一个更厉害的家伙啊!!!卷毛一脸认真地说。看见他用这么严肃的表情说着漫画里的道理,我就笑了起来。
卷毛也笑了。卷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和气极了。
别乱想了,我们都是你的好朋友啊!你要原谅悠啊!他边说边用细长的手指揉乱了我的头发。
他手指上有画纸的味道,闻上去让人舒服安心。他一定是听可航说了悠的事,才过来劝慰我。
悠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从来不希望任何人羁绊她,也不可能为任何人所羁绊,卷毛望着天棚继续说,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我就知道,终有一天她会飞离开我,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自由自在。我很羡慕她,作为朋友,我们应该支持她,不应该成为她的牵挂啊。
卷毛的眼睛发出宝石一样的光芒,卷曲的头发也在安静地闪光,我第一次觉得卷毛并不是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心智未开。他一直都在保护着我们,宠着我们。
卷毛,谢谢你。我低下头小声说。
哦哦哦,听不到~~~~卷毛笑了,来,我给你看一个奇迹。
他很神秘地带我走到了大画台旁边,并让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干净,然后他往桌子上倒了一种透明的液体。
可航,你有火吗?卷毛大声招呼可航。
有!可航蹦了过来,干吗?
给我!然后......点上......他边说边点燃了那片液体。
只听“扑”的一声,蓝色的火苗升腾了起来。
我们都被惊呆了,只见火苗在桌子上安静地流动,并没有引燃桌子,就那么调皮地流向各个方向。
像一场漫画里才有的魔法,蓝色火苗在久久的流动。火光映衬下少年的脸,有一种神秘的光彩。
悠和可航都笑了。
卷毛王子总是能想出办法让我们团结在一起。永无乡,没有忧愁,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
悠,你怎么会跟柳苏苏那种人在一起呢?可航抽着烟,斜着眼睛问。
要你管!悠说,你真霸道啊!
切~懒得管你!
你觉得跟她在一起好玩吗?我怯怯地问。
当然好玩了!悠不在乎地说。
有什么好玩的?小女人一个两个!可航说。
靠,你怎么老找事啊,我说!我是为了谁他妈的从学校里跑出来!你当我是哥们儿吗?悠怒了,是你们两个,是你们两个在一起,难道要我做电灯泡吗???
什么…在…在一起?可航一脸迷惑。
你是个白痴吗?悠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王可航跟沈唯是一对!
这个谣言你也信!!!!可航又好气又好笑大地说。
我就是信怎么着了!悠咬着嘴唇说。
好吧,可航笑道,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小唯,凭什么生气?
你们两个,是白痴!!!悠边说边奔了出去,留下我们几个愣在原地。
靠,莫名其妙!可航说。
我却跟着悠追了出去。 在梦里,悠一直在跑。我想追上她,但是发现自己的脚被一种藤蔓植物缠住了,无法动弹。植物在蔓延,爬上我的腰,爬上我的脸。后来我变成了一棵树,长在悠的窗前。一阵风吹来,所有的叶子都沙沙作响,但我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默默地遥望她。不甘心地摇动身躯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却让一片叶子落在了她的头上。缓缓地,轻轻地,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她的头上。悠仰起脸来,十四岁的面容就展露在我的面前,如此生动。
那么我呢,我现在几岁?在这个问题的挣扎中,梦醒了。
我拼命地追着悠,明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不应该长跑的,还是咬着牙想要追上她。
突然间,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猛然站住了。
快要坏掉的路灯似明未明,浑浊的光线里悠的脸看不清。你傻不是,又不要命了吗?她说。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硬撑着说,现在的身体……好多了……
别傻了!她这么说着,就走到了我的面前扶住了我,好点了没有?
没事儿,不信我给你跳一个看看!
上帝保佑,你可千万别跳,我可是领教过!
哈哈,你还记得啊~~
谁会记不得,宇宙无敌超级神勇史上第一逊人!:)
汗……总是定语很多哇~~~
呵呵,小唯……
嗯?
好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悠望着我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内心会猛地收紧,却故意装做不在意的样子,大笑着望着远方说,你还好意思说啊,重色轻友的家伙!
靠,重色轻友的是你,还有王可航这个大混蛋!!!
悠,有些事情,你是不是误会了?
才没!她一向很倔强,不听人的解释。
那好吧,悠。我突然从口袋里摸出可航刚才留在桌上的打火机,还有在学校替可航装着的烟,点燃了一支,放在嘴边抽了一口。我蹲了下去,就蹲在路沿边上,低着头说,悠,你看我这个样子,会认为我是一个正在谈恋爱的小女生吗?
小唯……你……悠被我这幅样子震住了。
少瞧不起人了,你说过,恋爱那么不酷的玩意儿,我们才不玩呢!烟呛着我的眼睛,我咳嗽着,眼泪流了出来,你少瞧不起人了,许悠!!!你和老单,你和班里那些老单的走狗都是一路货色,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变得很激动。悠傻傻地望着我,许久才说出了几个字,小唯,你变了。
你没变吗?我站起来,扔掉了手里的烟,抓着悠的领子说,你没变吗?
这个,悠斜着嘴巴指着我的手不屑地笑到,是可航教你的吧……
那你呢,那你这一套小女生思想是谁教给你的?!我愤怒地流着眼泪。
我们都被无名的愤怒冲晕了头脑,彼此仇视着。
我觉得跟苏苏在一起很快乐,良久,悠说,她不像你,什么都要跟我比,我讨厌别人给我压力。
我没有跟你比,我没有跟你比,我只想跟你像,再像一点,我不想被你瞧不起,不想被你瞧不起……心里这么想着,可是一张口却变成不屑地笑,是吗?你很快乐,对吧?
苏苏有一帮子朋友是玩摇滚的,他们有人教我打鼓呢。玩摇滚很酷吧,呵呵……
你不画画了吗?我颤抖着问。我们都听摇滚乐,我知道悠特别喜欢摇滚,但是她不会从此不画画了吧?不可能……这不可能!
悠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对苏苏有偏见,她这个人很可爱的。
像刀割了一样,听你夸奖别人心里像被刀割了一样。好痛。我不管,我不管那个人有多可爱,我在乎的只是你,我在乎的只是你。然而却心口不一地说着,好吧,你玩你的摇滚吧,你跟你可爱的人在一起吧!
悠冲我笑了笑,说了一声,小唯,再见!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我一个人在残破的路灯下站着,胃痛苦地绞着。
而悠始终没有回头。 十六岁的时候,“喜欢”这个词听起来让人愤怒。一个好好的朋友,因为“喜欢”上另为一个人而开始疏远人;一对好好的朋友,因为“喜欢”而彼此疏远。所有的人都紧张这个,父母、老师“善意”的提点,同学暧昧的玩笑,这些还不够,还有好朋友之间的猜度。十四岁单纯的时光好像一去不复返,青春期的焦虑开始了,从此一天都没有停止过。可航那个问题一箭穿心,听上去有着雷霆般的愤怒。
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小唯。
原来有一天,我们必须从所有爱着的人里面选一个。
叫家长的事不了了之,一个是区长,一个是校长,而我适时适地地病倒了。在假装迷糊中,看到老单来看我,“顺便”提点妈妈我和可航的事,于是妈妈拒绝了可航来看我。我站在窗口,看见他骑着单车走远,一脸无奈。
卷毛和彻来的时候,妈妈一直在边上倒茶送水切水果,不让他们有任何可以跟我单独交流的机会。她拙劣的演技让人觉得搞笑,但我们都没好意思点破她,让她在臆想的暧昧中飘飘荡荡。
卷毛送来的水果篮子上有一根长长的线,他们走后,我趁妈妈去倒垃圾的功夫,打开了窗户。果然看见卷毛在下面冲我挥手,把篮子放下去再提上来一看,是一篮子漫画和一张字条,条子上写着:那个家伙让我替她说一句,对不起。
我冲他点了点头,突然发现他的手在胸前偷偷指着身后的大树。我朝那里望去,看见大树遮住了一个人,只露出一双熟悉的鞋子闪闪躲躲。
是悠。
我朝那里挥了挥手,虽然不知道她看见看不见,但是我用力地挥着手。
然后妈妈过来了,怪异地看了看窗外,卷毛他们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赶紧跑开了。
妈妈关上窗户,说了一句,女孩子,要自重!
出院的那一天下起了雨,妈妈忙着结算住院费,我站在窗前百无聊赖,拿起一份报纸折起了纸飞机。秋雨如丝,在天空织透亮的网。有一些带有褐色斑点的叶子安静地坠落,粘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如一枚枚残缺的印章。我的纸飞机一支支飞出去,带着少年无处释放的心绪和时间,在半空中拐过怯懦的弯儿。
我在最后一纸飞机上画上了我和悠合作漫画时的自画像,朝着窗口那棵大树狠狠掷去。飞机在半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然后滑向了树下的一把粉蓝色的雨伞。
雨伞下伸出一只细瘦的手,轻轻握住了那只纸飞机。
粉蓝色的碎花小伞,我曾笑话它看上去太可爱,跟你的风格一点儿都不搭。微笑着,这么想。
伞慢慢旋转过去,悠的脸在细雨中隐现。她举起纸飞机,晃动着纸飞机上那两张Q版的脸冲我笑,小虎牙露了出来。
多年后,我还记记得这个细雨纷飞的午后。我们一起站在房檐下看着雨不断下落。
雨狱,悠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说,我们被雨囚禁了。
我惊诧地望着这样闪亮的句子从她的嘴里忧郁地经过,那回首一笑的瞬间在多年后想起依然有着胶片影像般的质感。
悠,一起逃吧。我对她说。
悠望着我,点了点头。
16岁的时候,我又一次拉起了那一道彩虹,在细雨里一路逃亡。每一步都有奇幻的力量,我们如同那些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奔向世界尽头。运动鞋打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声音,雨水不断地打在脸上,有着冰凉的味道,那首叫做《青春》的歌里唱着:我脸上蒙着雨水就像蒙着幸福。
小唯,你不要跑,你的身体不能跑!悠在身后说。
悠,我死不了,跟你在一起,我死不了。我停下来对她说。
白痴,悠笑着,眼睛却亮亮的,我怎么就遇见你这么一个白痴呢。
我望着她,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沾在脸上,眼睛那么迷离,像一只冬天里的小猫。我禁不住伸出手把她贴在脸上的头发拂到耳后,手触及她的脸的时候,竟然怔住了。
悠的脸很凉。
(心跳得很快,好奇怪,心跳得这么快。)
但是却有着干净的线条。几年来我在每一个下午都可以看到的侧脸的线条,金色的侧脸的线条。
(一定是跑步的原因,不然怎么会心跳得这么快,可是,为什么手也颤抖起来。)
很冷吗?悠望着我,握住了我的手。
没……没什么!这么说着抽回了自己的手,插在自己的裤兜里,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望着别的地方。
可是你的脸红得很厉害,发烧了吗?悠很紧张地看着我,然后把手放在了我的头上。
很多次,看到她笑着拧柳苏苏的脸,看到她跟很多女生这么不客气地打招呼。那个时候,心里难受极了,气愤地想她怎么能跟小女生打成一片。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一直盼着的竟然就是这一刻。
悠的手在我的额头上。
(怎么有眩晕的感觉,也许是病没有好?)
悠身上散发着一种清爽的甜。四周的水汽似乎在她身旁结成了一道洁白的光环,包围着她,照耀着我。
悠,你喜欢可航吗?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
心里猛然一空,果然…..
那那那……
那什么那啊,可航是我从小到大的哥们儿啊!白痴!
那那那……狠狠吸了一口气,眼睛望着很远的地方,咬着牙说,那你喜欢我吗?
当然。
嗯?不敢望着她,故作惊讶的样子,连手臂都开始发热,好奇怪。
你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死党啊!悠拍着我的肩说,所以其实很害怕你跟可航在一起就不跟我玩了,所有的女生里,只跟你最投。你跟那些小女生们不一样。
你跟我,很像。悠笑着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懂我。
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突然有想流眼泪的冲动。但是硬撑着,抬起了头。
天上有飞鸟经过。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懂我。 推开红墙门的时候,闻到蛋糕的香味儿,然后看到卷毛穿着围裙望着我们,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他在烤蛋糕。:)
“卷毛,你真是个奇才啊!”我不禁感慨。
他温和地笑着,“因为有大把的时间,就随便玩玩吧,送给你的,祝贺小唯康复了”
我感动地望着他,这种感动地心情一直维持到我见到那个蛋糕为止。
那个蛋糕上写着:这世界上终于有比我更体弱多病的人了,哇哈哈哈~~~~
=_=b怎么会这样......
我们消灭了那个甜美的蛋糕,可航和悠相互抹了对方一脸的奶油,用拳头表达彼此的歉意。
我们说着梦想在天上,我们在涂鸦墙上画上了蒙克风格的自画像,我们相互嘲笑再相互吹捧,我们用自动拍摄的快照机照了一张很傻的合影。
悠把它贴在天使的屁股上,上面题写着:1998年11月2日 永无乡 怪胎们的聚散
照片中的我们笑得都很灿烂。
那一年,有个声音来到了我们的世界。他唱,“妈妈,我……”,欲言又止。他唱,“这是个旅途”,生命迷失在没有来路的林荫道上。他唱,“我去2000年”,愤怒的狂欢。他唱,“那些老怀表还在转吗”,全新的日子再看不见的地方旋转。他唱,“我的那些花儿”,失落天涯的爱。他唱,“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白桦林里熄灭的年轻人的身影。那个时候我还在听唐朝,听张楚,听涅磐,听枪炮玫瑰,也听花儿,听新裤子,听麦田守望者,听胡吗个,泛泛而已。但是有一天,悠把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我听到了《旅途》,想哭。
“有一天爸爸走累了,就消失在深深的陌生山谷
我们路过快乐,路过痛苦
路过一个女人的眼泪和幸福......”
16岁那年记住了一个声音,他唱着我的青春,迷茫、感伤还有愤怒。悠把那盘磁带留给了我,他的名字叫做朴树。
悠说朴树民谣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摇滚的心,她无尽地迷恋着这个人。
而我看着悠,也就迷上了这个人。
多希望变成你。小美后来的这首歌我很喜欢:
多希望变成你,我是你,只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才想要有一种一体感觉。
那个时候的日子布满了成长的烦恼。我们三个的数理化都烂到了一定的水平,每次发下来卷子不是问你考了多少,而是你及格了没有。那张锁在抽屉里的三五十分的试卷足以让我们看上去更加愤怒。标榜着那点儿摇滚精神那点儿愤青姿态,其实说到底还是这些红色的勾勾叉叉让人郁闷。可航叫嚣着没天理啊没天理,就想逃学。我拉着他的领子说,哥们儿再忍忍,然后眼见他枕着窗台睡觉那叫一个香。有个姓马的几何老师课上说,学习几何要学会识图,话音没落,就听见悠的声音响起,老马识途!全班人都笑了。我们不断地被请去“喝茶”,一个接一个的班,喝得自己和老单都想吐。一次,他无奈地看着我们三个,说,有此三人,国将不国。
但我们不是坏孩子,我们不打架不逃课,不乱搞男女关系。我们没杀别人也没杀自己,只是反权威反规则,嘲笑一切的可能。我们努力地学习,顺道更努力地画画。我们有理想,有追求,我们要当漫画家,真美好啊真美好,未来的主人公。我们不断投稿不断被退稿,真的勇士直面淋漓的鲜血,惨淡的人生。
悠常常拍着我的脑袋说,哥们儿,又什么不安啊不安,瞧这一脸颓废,自以为看上去很酷。
我就大笑说,怎么样,学不了了吧,知道什么叫个性了吧。
可是心里却说着,悠,你怎么会知道,其实成绩也好退稿也好我都不在乎,让我不安的只是你。
因为柳苏苏始终站在你的身边。
我恨我自己的狭隘,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毛病,就是容不下柳苏苏。柳苏苏成绩好,我就暗地里使劲想要超过她;柳苏苏送给悠生日礼物,我就赌气什么都不送;柳苏苏整天要跟悠腻歪在一起,我就谁都不理一整天不说话。我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柳苏苏在同学中散布说我要跟悠比谁更酷,班里的女生们分成了两拨像赌马一样赌着我们,而我连为自己辩驳一下都没有,就让传言愈演愈烈,让自己和悠看上去像两个敌对阵营的领袖。悠有的时候看玩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来灭我啊?我就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笑着笑着,心却一阵阵地痛。我对自己说,也许是有后遗症,才会这样吧。可是悠,为什么你会听信别人而不相信我。不,或许是我太敏感了,只是玩笑而已。但是我,为什么一天天敏感起来,让人讨厌。于是在纸上漫无边际地涂着断裂的句子,悠看了,在下面写着,小唯,你有着如玫瑰花一般敏感的心灵,一触及就落满一地的破碎。
这样应该是赞扬吧......于是就想,敏感就敏感吧,至少悠喜欢。
开始笨拙地写诗,看海子看西川,看马拉美兰波,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悠看到我。看到我微弱地闪光,烛火一般怯懦而微弱的闪光。在赞美黑色的句子下面,渴望着得其实是你的目光,温柔地照耀着我的世界。
但是悠,为什么我这么可恶,希望你只看着我一个人,只我一个人。可是你,从来都看着别人,不是我。
失落。好失落......
而悠会在下课的时候塞给我的《绝爱》,新的东西她总是一样不落下。看得目瞪口呆,虽然也看过《东京巴比伦》那样暧昧的东西,但却是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如此疯狂地爱另外一个男人。
震惊。
怎么悠会喜欢这样的东西呢。
迷茫……
开始写日记,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用y代替悠的名字,把无处诉说的心事一行行记录下来:
“老单总说男生女生不要搞在一起,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的是一个女生......”
窗外的风剧烈地吹着,一只可乐罐子在不停地击打着地面,被吹向不知名的地方去。
我望着这一切,蜷缩着身体,无助地愣神。 就在这样的嬉笑眼泪中跌跌撞撞地迎来了1999年。千禧之年。有着末世狂欢与悲凉。
99年的元旦晚会一直闹到很晚,我和悠从热闹的教室里溜了出去,坐在露台上喝啤酒。风很冷,我们都抱着肩,唏唏索索地席地而坐。那一天我刚洗过了澡,浑身上下散发着香皂的暧昧,头发像水草一样在头顶摇荡。悠看了,就笑了,伸出手来把它们揉得更乱。我不敢动弹,像一只被宠爱的猫一样,蹭在她的臂弯里。
“好乖啊”,悠笑着说,“什么时候乖成这个样子了。”
“喵~~~”我学着漫画里的人那样可爱地竖起了猫耳朵,眼睛布满星星地叫着。
“哈哈哈哈,今天好可爱!”
“从来都这么可爱的,你没发现?”
“切,就你那一幅臭脾气,嘴死硬,可爱什么呀,白痴!”
望着她傻笑,远处的灯火和笙歌似乎与我们无关。打开了一罐啤酒,像礼花一样喷出去好远。
“哇呀呀,白痴啊~~~”
傻笑……
“小唯……”
“嗯?”
“有的时候眼泪就像开了桶的啤酒一样,涌了出来。”
总是这样让人心疼的句子,我端着啤酒望着悠,她明亮的大眼睛半闭着,长长的睫毛无助地抖动着。
让人有像保护她的冲动。我想抱着她,我想她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这个外表癫狂内心绝望的孩子。
那种冲动像马达一样在体内不停地转动,我拼命压抑着自己,站起来望着远方。
欢声笑语人影灯火都离我们很远。
必须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不安。突然,我扭断易拉罐的拉环,走到悠面前蹲下。
“看,莱茵河的黄金戒,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带上啊!”我边说边把那只小环往自己手上套,可是怎么都套不上。
“切~”悠笑了,“白痴,看我的!”她抢过拉环,戴在自己右手无名指上。
竟然戴上了。
“噢噢噢,你果然就是传说中的公主!!!”
“是啊。其实一直不敢承认,我就是十二点逃走的辛泽瑞拉。”
“……那嫁给我吧……”
“白痴!这个你也信!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这个你也信!”
“嫁给我!”
“好吧,白痴!”悠依然用嘴角上扬的微笑望着我。她站起来,把拉环丢在地上,“王子和公主结婚以后该回城堡了。回教室吧。”
她搂着我的肩,我就很安详。
刚好这时候,你没有什么主张
刚好这时候,你正还喜欢幻想
刚好这时候,我还有一点儿主张
我想找个人一起幻想
我说我爱你,你就满足了
你搂着我,我就很安详
你说这个城市很脏,我觉得你挺有思想
你说我们的爱情不朽,我看着你,就信了。
张楚的《爱情》在心中反复飞升跌落。
第二天清晨,我第一个来到了学校。在露台上,找到了那枚“指环”,偷偷挂在了自己钥匙链上。
以为这样就可以不朽。 十六岁的时候,因为这个柔软的秘密,我看上去那么忧愁不堪。
可航总是不耐烦地走在我的身边,他不知道我哪里出了毛病,试图用一些快乐的东西给我力量。我们一起蹲在路沿边儿上看漂亮女孩经过,他抽着烟,并不评论,只会在一个特别漂亮的妞儿经过时用胳膊肘偷偷碰我。
我总是嘲笑他的品位,然后把自己喜欢的指给他看。
“怎么你喜欢的类型,看上去不是像卷毛,就很像悠,真可怕啊!!!”他吐着烟圈说。
“你错了,我喜欢的是你这类型的!”
“我靠,女人长成我这样直接不要活了!”
大笑。事实上,可航已经长得越来越帅,还是会有成群结队的女孩在下课的时候偷偷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路过六班门口,只为看一眼这个大名鼎鼎的公子哥儿王可航。而始终跟他一起的我只有两个结局:被不明所以的女生暗恋着,被明所以的女生咒骂着。
可航说,怎么样,跟着我很幸福吧。
真幸福啊,幸福的眼泪滚滚东流啊,我说。
这个时候,悠还是一心扑在她的摇滚事业上,卷毛还是一心扑在他的漫画事业上。而我和可航一心扑在寻找美少女的事业上,且美其名曰:找人设的素材。卷毛王子听了,悲切地摇头。
“总有一天”,可航说,“我们会找到比柳苏苏更可爱的美少女!”
“你看我怎么样?”我故意摆出一个可爱的pose问。
“留个长头发,再穿个小裙儿,说话走路都要改,经过一年半载与世隔绝的生活,兴许出来也能吓人一跳”,可航一脸认真地说。
汗......“你也不用这么安慰我嘛~~~”
“小唯,你笑起来也很可爱,甭整天愁眉苦脸,好吧。”他装作不经意地提点我。
“可航,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嗯”,他狠狠吐了一口烟圈。
“是谁??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我很惊讶。
“以前打架认识的一哥们儿的妹妹,很安静的一个女孩,每次都给他哥哥送衣服。我当时就想,要是我是她哥哥就好了。”
“那后来呢?”
“后来那哥们儿全家去了另外的城市,就再也没见过面。”
“那你怎么知道你喜欢她?”
“因为从此以后看见什么样的女孩子,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再也怎么漂亮,像柳苏苏,再怎么有灵气,像悠,再怎么啊与众不同,像你,都没有区别。”
“靠,我的评语这么差!”
“你以为!这是好得了,你不觉得你跟悠跟一般的女孩儿不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啊?”
“没法把你们当作普通女孩对待,跟你们在一起时意识不到性别。觉得就是很好的哥们儿,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放得开。”
“可航......”
“嗯?”
“......我喜欢她.....”
“他是谁?天呐,看不出来我们很酷的小唯要有喜欢的人了!”
“你别笑话我了,你知道,我根本不酷。”
“可不,你眼瞅着是被悠跟我带坏了。说吧,那小子是谁?还挺有福气的啊!啊呀呀,让人嫉妒啊。”可航笑着说。
可我一点儿都笑不起来。中国的语言真奇妙,他她不分!
“不......不会是卷毛吧!!!!!说起来早就看出来有着苗头!”
“苗你个头!不跟你说了!你不认识。”
“噢噢噢,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了~~~”
“就不告诉你,你不告诉你!”我唱着。
“甭闹了,小龙人。等哪天需要了,就告哥们儿一声,哥们儿去给你铺路!”
“嗯......”我点点头。
“好了,甭整天苦大仇深的。我给你唱个歌吧!”
“就你,还会唱歌啊~~”
“又不知道了吧,想当年......”
“甭想了,唱吧!”我不耐烦地挥挥手。
“唱完要给钱!”他说着就唱了起来。唱的是枪炮玫瑰的“DON’T CRY”
果然唱得很好。
Talk to me softly 轻声告诉我
there’s something in your eyes 有一些东西在你眼中
Don’t hang your head in sorrow and please don’t cry 不要低下头,不要哭
I know how you feel inside I’ve, I’ve been there before 我知道你现在内心的感受,我
Somethin’s changin’ inside you and don’t you know 曾经也是这样。
Don’t you cry tonight, I still love you baby 有一些内在的东西改变了,
你不知道吗
但不要哭
我还是如此爱你,宝贝儿
他唱完后,我认真地在他手里放上了一块钱硬币=_=b
回家后,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我告诉他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我没有他的地址。我只能写信给“父亲”这个称谓,因为爸爸已经消失在记忆深处。
我在信封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
然后推下了邮箱。 夏天很快到来了。第四个夏天,我还在隅北,没能离开。
依然是在永无乡画画。会不由自主望着那个空着的位置,然后偷偷摸一下口袋里藏着的钥匙扣。
她没画完的彩稿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画里萨默和霍普这对终生亦敌亦友的少年玩伴终于有着温柔的对视。拭去灰尘,用笔蘸上颜料默默地涂着,想把她留下来的东西做完。
“小唯,你画过很多年画吧,很有功底。”卷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一跳。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他们我画过那么多年的画,“没有……只学过入门而已。”
“你瞒不了我,我从小画到大的,一看你的手就知道了。”
“别告诉悠,好吗……她不喜欢我比她酷……”
“傻瓜,这是酷不酷的问题吗?好,我不告诉她。小唯,你要好好画画,不要浪费了自己。要画自己喜欢的画,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跟你们在一起,就是我画得最快乐的日子了。”
卷毛眯起眼睛,笑了。
正说着,红墙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跑了进来。
是悠。她脸上有一个红引子,是被人扇过的痕迹。
我们都呆住了。
她拧开水管,洗了洗脸。然后一连无所谓的样子望着我们说,“看什么看,不认识我了?!”
“悠,你怎么了???!!!”卷毛王子第一个奔了过去。
“这他妈是谁欺负你了?不想活了不是!告诉哥们儿,今儿非打得他满地找牙!”可航嚷嚷着。
我心疼地望着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疼吗?”
她一把打开我的手,“你们几个烦不烦啊?”
“怎么说话的,哥几个这不是关心你吗?”可航总是跟悠顶牛。
悠不说话。
“好了好了,让悠坐这儿休息一会儿。都画画去吧,没什么事儿!”卷毛边说边示意可航到一边儿去,然后倒了一杯水,放在悠的跟前,让她自己呆着。
悠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不住地战抖。
那个时候,唯一的心愿就是一把抱住她。
不能容忍,不能容忍这世上任何人欺负悠。
可是只能这么无力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悠,从哪天开始,我不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
吃午饭的时候,卷毛让我把一份饭拿给悠。终于可以坐在她的身旁,无言地把饭碗推到她面前。
她端起碗,委屈地大口大口吞咽着。多年后,当我上大学的时候,在《千与千寻》里看到小白给千寻偷偷送饭的镜头就突然泪流满面,止都止不住。我想起了悠。
那么弱小无助的悠。十七简单的单薄。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希望能把自己微弱的力量传给她。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嘴里塞满了饭,眼泪顺着面颊留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悠在我面前流眼泪,心里狂喊着,决不允许,决不允许任何人让悠流眼泪。
用手背替她擦去眼泪,手指轻触她的脸,“疼吗?”
她点头,突然扑在我的身上哭了起来。
是悠的父亲打的。真不敢相信,那个在电视上看上去那么中庸和蔼的男人,竟然打了悠。他和司机找到悠他们练琴的地方,直接揣翻了悠的鼓,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悠就跑了,没命地跑到了这里。
我没有学坏,我没有。悠说。
我知道,我知道。拼命地说,悠,我一直相信你!
有一天,我一定要远走高飞,离开这里,永不回来!悠发狠地说着。 秋去冬来,高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我们似乎还刚刚从中考的噩梦里还没有缓过来,高考就在眼前了。
我们开始讨论以后到哪里去,空对着茫茫的未来,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悠说,去北京啊,我要在地铁站立唱摇滚!
这种幼稚的想法,在那个时候听起来真是高远。
还有,到央美去玩,去画家村流浪!我补充到。
两个不切实际的家伙啊!可航懒懒地说。
那你呢,你要干吗?
当导演!嘿嘿嘿嘿,导动作片!
真是实际啊……=_=
后来很多年,当我坐在电影院深深的座椅里被光影围追堵截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可航这句话。
散场的灯光亮起,我茫然地望着暗下去银幕,被人流带向随便什么地方去。
我的动作片导演,你在哪儿呢?
1999年的年末,千年虫欢腾,千禧折腾,全国人.民举国同庆,你可知马靠不是我真姓。
回归日的前一天,下午学校放假半天,我跟可航趴在课桌上计划着晚上和卷毛、悠一起去看烟花的事。
这个时候柳苏苏走了过来。她径直走到我们面前问:“悠呢?”
“不知道。”那天下午悠没有来,我和可航决定下课后直接去她家里找她。
“你什么态度啊,沈唯。对我有偏见就直说!”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没有说话,歪着头盯着她。可航教过我樱木的绝招,用目光杀人。
盯得她发毛,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男人婆,你变态!”
靠,心里这么骂着,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不值得跟这样的小女人一般见识。
她转身要走,可航却用一根手指勾住了她的衣领,“道歉。”
她白了可航一眼。
“我说,跟小唯道歉。”听得出可航是压着火尽量平静地说。
但是柳苏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还是眼睛一翻一翻地要走。
“算了,可航……”我拉住他,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柳苏苏那个家伙又来了一句:“你是她什么人,还挺亲密的哦。”
“操,柳苏苏你他妈真牵揍!”可航怒了,一脚踹翻了柳苏苏的课桌。可航说过,他不回打女人的。
柳苏苏被吓呆住了,可航拉着我就离开了高一六。
我一路默默跟着可航。
“不关你事。”可航突然说。
“嗯?”
“柳苏苏的哥哥柳志超是我从前的死对头。每次看见柳苏苏就想起那个让人厌恶的家伙。”
“可航,我知道你是帮我,甭故意掩饰了,我欠你一人情。”
“那怎么还我啊?以身相许?”可航笑了。
“啊呀呀,人家还小,等到十八岁吧~~”我也笑了。
傍晚的天空燃烧着,有红色的云朵安静地破碎。
可航蹲在路沿上抽烟,我到电话亭里给悠打电话。
很久才有人接。
“喂,悠吗?你今晚上七点半在卷毛他们家那路口等着,我和可航在呢,咱们一起去看烟花。”
“我恐怕去不了……”
“你是不是要去找柳苏苏?”没等她说完我就质问道。
“说到苏苏,你们今天怎么她了?跑到我家又哭又闹的,刚走……”
“你就相信她吧,许悠!”我的火气一下子腾了起来。
“靠!你生什么气……”她话没说完,我的话筒就滑了下去。
我看到一个人从可航身后把他一脚踹翻。
傍晚时分,天刚刚擦黑,狭窄的巷子口,没有什么人。可航像一只面口袋一样倒了下去。我扔掉听筒,跑了过去。
可航挣扎着站了起来,把我挡在身后。眼前的那个人长得很剽悍,染着黄毛,嚼着口香糖说,“有见面了啊,王可航。近来可好?”
“托你的福,好久没打过架了。”可航拍了拍手,说。
路灯突然亮了起来,灯丝发出暗红色的光芒,然后慢慢变成了惨白。
我拉着可航的衣袖,说:“可航,咱们走吧……”
可航低着头,笑了,说:“小唯,你先走吧,今晚不能陪你们一起看烟花了。”
“不,我要跟你一起看,咱们走吧!”我有不好的预感,近乎是哀求可航。
黄毛望着我们冷笑。
我手心发冷,可航一定会笑我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家伙,但是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必须带着可航走。
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无数的碎屑打得我睁不开眼睛。一只塑料瓶子沿着墙根飞奔,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清冷的灯光从头顶上浇下来,可航身影浓重,面容模糊。阵阵寒意像洁白的蚕丝紧紧包裹着黑漆漆的长夜。
“可航,我们走吧……”我使劲拉着可航的袖子。
突然,可航把我一把抱住。他身上带着烟味儿的少年气息给了我一丝单薄的暖意。但我惊呆了。
“小唯”,他在我耳边低语,“你顺着你的目光往前看,我今晚走不了了……”
那深黑色的巷子里有几个高大的身影在徘徊。
“等下我让你走的时候你就走!”
“不,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我能Kiss一个!”我不会一个人走的,我不会!
“傻丫头,听话!等下卷毛就会过来,你不希望他也卷进来吧!”
想到卷毛那瘦弱的身体,我无言了。
“听话!”可航推开我的肩膀,坚定地望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小两口话别完了吗?”黄毛吐掉口香糖,说。
“柳志超,你放我朋友走,这是我们男人间的事!”
“好吧”,黄毛一挥手,“放这丫头走!”
巷子口的两个人让出了一条路。
我望着可航,没有动。
“走!”可航对我吼着,然后用很复杂的目光望了我一眼。
我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
我一咬牙,奔出了那条巷子。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着可航,他被那几个人包围了。当他从我视野窄窄的平行四边形里一点点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外套发出了刺目的光。
我恨我自己的临阵逃脱,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路跑着,心脏跳地就快爆裂了。这个时候我看到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卷毛。
我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跌倒在他面前。
手腕被擦破了,温热的血一下子晕染开了。
卷毛急忙蹲下来抱着我,“怎么了,小唯,怎么了?”
眼泪涌了出来,身体不停地颤抖,泣不成声地只说了一句话,“快打电话报警!”
这个时候,一朵鲜红的烟花尖叫着腾上了暗色的天空,炸成了许多破碎的残线。
那年烟花特别多。
Don’t you cry tonight there’s a heaven above you baby
And don’t you cry tonight
Give me a whisper and give me a sigh
Give me a kiss before you tell me goodbye
……
今夜不要哭
天堂就在你头顶啊,宝贝儿
在我耳边轻轻细语
让我听见你的叹息
给我一个吻吧,在你对我说再见之前
……
……
我看到警察,我看到血,我看到一朵烟花的下降,没有看到你。
救护车在狭窄的巷子口艰难的转弯,人很多,但我听不到任何。
一些刚参加过庆典回来的人们在我身边驻足,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气球还在飞扬,挡住了我的视线。
世界真静,像梦,像默片里的镜头,像在游泳池底仰望到的天空。
都安静地波动着。
“天堂就在你的头顶啊,宝贝儿,给我一个吻吧,在你对我说再见之前……”
手上的血已经慢慢干涸,心中浮起的只有这首歌,但眼泪没有落下来。
不要哭。
今夜不要哭。
我想不起来那一天究竟是怎么渡过的,时间像水银一样有着难于穿透的力量。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医院,又怎么顺着墙角蹲了下去。
抢救室的门口有刺激的味道。
后来,王校长来了。在走廊里反复走动着。
后来我睡着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那个时刻睡着。
在梦里,我看到了可航。他倚在白色的大门前抽烟。
然后我被一声恸哭惊醒,我看到王校长捶着墙壁放声大哭。
我抬头望见卷毛,他泪流满面,把下嘴唇咬出了血。
他对我说,小唯,现在是凌晨1点14分。
我们没有回家。打电话回家,妈妈向疯了一样问我在哪儿。
我说学校出了点儿事儿,就挂断了。
我们没有回永无乡。
整晚整晚走在路上,一言不发,原来春风街是这样的长。
偶有烟花在天空中亮起,有着耀眼的辉光,然后跌落下去,那么迅疾。
黎明的光,清透冷洌,苛责着我,柔软的罪。
我去了隅北,我去了高一六班。卷毛跟着我,我们坐在可航的位置上。他知道,我在等悠。
时间过得太慢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心上打过,一刀一刀的疼。
有人进来跟我打招呼,我没有理。再然后来的人越来越多,有消息灵通的人呼啸着进班,看到我的时候却猛地收声。
就在这个时候,悠和柳苏苏一起走了进来,有说有笑的样子。
班里突然静了下去,所有的人都望着我和她。
悠看见了我说,小唯,你昨晚到哪里去了,你妈妈一直往我们家打电话。
我却没有看悠,径直走到柳苏苏面前,狠命地扇了她一巴掌。
你疯了吗,你干吗?悠叫到。
我仍然没有看她,一把拉住柳苏苏的衣领,盯着她说,可航死了。
这四个字有千钧的力量。一下子浑身无力,手就松开了。
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悠发了疯一样拉着我问。
有一天,河只是河,
没有流动片刻。
一片树叶清脆的下落。
比命运更像命运,
坐落在广场上的雕塑
和人
散了散了
我一拳轮在悠的脸上。
(比命运更像命运。)
她跌倒在一张桌子上,带倒了身后一排桌子。
(“不能容忍,不能容忍这世界上任何人欺负悠!”)
一脚踹了过去,狠命地踢着。
(“我教你揍人的方法吧!”可航说)
有人来拉架。
(可航教我的方法原来是用来对付我最爱的人的……)
悠站起来,同样愤怒地一拳打在我的脸上。
那愤怒里有同样悔恨的意味。
比命运更像命运。
不能原谅。
之后的日子我没有去上学。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肯见任何人。
既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悠。
有的时候电话响起。
有的时候雨水落下。
有的时候烟花绽放。
有的时候自行车打着铃从窗下经过。
都离我那么远。
千嬉来了,大苹果从纽约的楼顶坠下来。
一百年过完了。
新世纪的第一天,我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街上的阳光很苍白。
我给卷毛打了电话,问了可航的墓地。然后坐了一个小时的车来到那清冷的地方。
墓园里没有什么人。有孩子的笑声和鞭炮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点了一支烟放在他墓前,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支,陪他抽完这支烟。
突然想起他最后的拥抱,想起他唱Don’t Cry的样子。
I’ll still be thinkin’ of you and the times we had, baby
And don’t you cry tonight, don’t you cry tonight
我将始终记得你
还有我们共渡的时光
宝贝儿
今夜不要哭
今夜不要哭
烟灭了。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有很久都没有去上学,再见到悠,已经是几个月后,放寒假前。
刚走到操场边上,听到喝彩声一阵阵传来。
原来是篮球比赛,六班和五班的决战。
董董看到了我,很惊喜,拉着我站在人群里观战。
一抬眼,发现篮球场的另一侧有一个人,跟大家一起鼓掌加油。
是悠。总是能在人海中一眼认出她来。
一点看球的心思都没有,只是默默望着她,望着那侧脸的线条。
打过悠的右手有疼痛在蔓延。
听卷毛说,那天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替柳苏苏说话也是出于无意。
也听说柳苏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只是跟她哥哥说了我们吵架的事。柳志超被判了20年,他没想过要把可航打死。
是的,谁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可航死了。
就凭这一点,就不可原谅。
更何况,我这只手,是打了悠的......
散场的时候,很多人看到了我,跟我打招呼。在这些人的簇拥中,我看到悠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
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手臂里的血液在一点点凝固。
这个冬天真冷。
上课下课再上课再下课,她始终都没有理我。
装作不经意地坐在她身旁,她却转身离开了。
从此就是陌路人了。
这么想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孤单单地坐着。原来我失去的不止可航一个。
还是不甘心,放学的时候追了出去。
远远地跟着她,她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懒散,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急着要赶上她,就抄了小路,从一个院子里穿过去翻过一扇栅栏门,就能到悠家的院子里。
从上往下跳的时候,心一急,胳膊挂在了铁栅栏上。衣服被扯开了很大的口子。倒在地上,疼得要死过去,知道血正在往棉衣里渗。然而一抬头,却什么痛都顾不上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悠。
她漠然地望着我,许久才说了一句:“为什么你的出场总是这么与众不同。”
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在流血呢”,悠说,“赶快去医院处理一下吧”。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你等等!”我叫到。
“有什么事吗?”她回头望着我,冷冷地问。
“对不起,悠!对不起,是我太难过了,才会动手打了你!你看”,我举着我血淋淋的胳膊说,“我已经受到老天的惩罚了!”
“不是你打我的问题”,悠说,“我也打了你,对吧。不是这个问题。”
“我已经失去可航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我绝望地说。
“可航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不能原谅的是你一个人逃命!!!”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可航是怎么死的?!他妈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悠说着说着哽咽了。
“哈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可航怎么死的?!许悠,要不是你认识了柳苏苏,我们怎么会出这么一档子事!!!”我不能自控,终于说出了这一句。
(神啊,我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呢!!!不是这样的,悠,不是这样的!我们这样相互推卸责任,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悔过和悲伤吧。但是悠,我不能失去你!!!)
“好吧,沈唯。人都死了,这个问题也没有讨论的必要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见面就是陌生人了。”
(不要,不要跟你做陌生人,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能没有你啊,悠。)
“行,许悠,你有种!散了就散了。”我捂着自己不停流血的胳膊说。
悠看了我的胳膊一眼,又说:“赶快找地方处理一下吧。”
“不关你什么事!”
“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悠说这句话时,眼睛亮亮的。那是在努力克制不让眼泪流下来。她把手背搭在眼睛上,装作头痛的样子。
(绝不允许任何人让悠流泪。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可恶的人,总是我.......)
我战抖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后悠就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就这么走出了我的少年时代。 2000年的春节,我跟妈妈去了z市的大姨家。摇晃的列车上,我看到冷峻的中国大地,冻土里勉强长出了青色的野草。
离开的都已经离开,留下来的要坚强活着。妈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有一种宿命的说法,我们家的女人都很不幸。从外婆的妈妈开始就不能逃脱少年丧父,中年丧父,老年丧子的命运。外婆的妈妈,外婆,我妈妈,三个女人零乱的掌纹里有相同的走向。
妈妈是个漂亮的女人。这种漂亮不只在外表,还有性格和事业。她心地善良,却比别的女人都刚强,十八岁入党,十九岁参加工作,三十三岁的时候做到了部门经理,四十岁的时候当上了公司的党支部书.记。然而命运并不因为这种漂亮而怜惜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外爷去世了,四十一岁的时候,婚姻破裂了。
二十二岁那年,仓库进香蕉,年轻的妈妈像个男人一样不甘示弱,一筐筐的香蕉往库里扛。脚下一滑,眼看连人带筐就要跌倒,一双有力的手出现了。
就这么认识了命定的人。
一个是公司总经理的儿子,一个是干部的女儿,倒也门当户对,双方父母就欣然同意了。
怎么没想过一个似火,一个如水。
父亲,多年来我想叫你一声爸。然而你只剩下我的文字里的一个意象,这温柔的称呼让人觉得口生。
命定的这个人为什么就不是白头偕老的人,这真是有着黑色幽默的故事。
他像所有公子哥儿一样有着莫名的忧伤。他少了她最看重的上进心,更多的时候是躲在床上看书,也不上班,也不做家务。他画画,一画就是一个下午,然后站在阳台上轻颂普希金的诗。他会很多外语,日语,西班牙语,还有只风靡一时的世界语。他抱着小唯看星星,眉宇间有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
孤僻。妈妈这样形容他。
终于是走了,在妈妈最需要的时候。那年真是巧,所有的东西都赶到一块儿了。
用积累一辈子的钱买了新的房子,装修的时候外婆病倒了,照顾外婆的时候父亲爱上了别人,争吵的时候公司破产了。
国有的公司,建国就有的老企业,怎就经不住改革浪潮一再的冲击。
妈妈这辈子,算是什么都赶上了。幼年的三年自然灾害,少年的文化大革命,青年的改革开放,中年的婚变下岗,一个人的一生怎么可以这么波澜壮阔。
多年后,我的宝贝儿对我说,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爱《再见,列宁》了,因为你有那样一位母亲。
然而在我青春期的时候,莫名的叛逆正让我一步步背离我的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不可弥补的事情。
有位作家的书书里写着: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对父母总是以死相要。
大姨絮絮叨叨着说我父亲是个混蛋。我就是被这种仇恨灌溉长大的,男人没有好东西。
我忍住心痛不让自己想起那个唱“don’t cry”的家伙,想一路逃离这青春小说里才有的一切。然而另一个家伙却挥之不去,她说再见面就是陌路人。
中国的年,布满了硝烟的味道。
在z市,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寄向我们的隅北,我写满了我的歉意,我说让我们重新开始。
这一句给我希望的句子。
寒假结束,我回到了隅北,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少年的脸依然在校园里飞扬。
然而一眼看见了门岗上静静躺着的那封来自z市的信。
推开高一六的门,闻到了灰尘的味道。
擦了自己的桌子,那上面的灰尘很厚,怎么一个寒假恍若隔世。
悠没有来。
默默替她擦干净桌子,不安地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
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但是悠,没有来。
时间真是过的缓慢,下了学就奔到永无乡,幻想着能在那里看到她,哪怕是被骂也好,哪怕是被打也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但是只看到卷毛孤坐在深深的椅子里。
他望着我,半天才说了一句,悠有东西留给你。
什么叫有东西留给我??!!第一次对卷毛吼出了声。
悠转学了,去了G省T市。
一下子头晕目眩。心空了。
G省好远的西部,T市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我看见茫茫的戈壁,满目荒凉。
地图,有地图吗?狠心站稳了,大叫。
小唯,小唯……卷毛心疼地望着我。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打开那一包东西眼泪就落了下来。
都是我曾借给她的东西,书,磁带,画笔……
还有那张涅磐的海报。
有永诀的意味。 时间开始不像时间,而更向某种固体构成,无法顺利流过我的身体。日升和日落没有区别,坐着和走着没有区别,醒着和睡着没有区别,都一样空洞。我茫然地看着教室里空着的两张桌子被新来的人填上,才知道日子是过去很久了。
我听着朴树,无论在什么地方。这是悠留给我的东西,我要爱他,也只能爱他。
这样才不会遗忘。
我们换了一个新的校长,我们盖起了新的大门,我们铺了塑胶的跑道修了新的篮球场,这一切,悠,你都不会知道。
正如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跟谁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怎么会!在夜半醒来,被这个问题吓住了。是真的,我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到悠了。怎么会!
翻身起来,拉开窗帘,悠的“星星”安静地照耀着我。
怎么会!
陌路人也好,让我再看看那金色的侧脸吧。
可是,悠是真的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似乎听见她说,再也不想看见你。
是的,悠说过这句话。是我打她的时候,她这么说过。
好冷,有被冻伤的感觉,五月了,为什么我这么冷。
快打开朴树的歌,快让我想点儿别的。
可是歌里唱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世界在旋转。高二的下半学期,我都在这种旋转中渡过。
有一次董董看见了我,惊叫到,天呐,小唯,怎么你看上去像行尸走肉!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极了。
我只去了永无乡一次,偷走了她用过的一切,笔,颜料,空的笔芯,还有没有画完的画。
小唯,卷毛叫我。他的声音遥远极了,我没有回答,匆匆逃走。
因为那种幻听又一次击打着我,那种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玻璃一样脆弱,钢铁一样疼痛在骨膜里鸣响。
悠和他们一样,离开了我。
父亲,哲久,可航还有悠,都走了。
没有人回来过。
而我还在这里可耻的呼吸。
谁来带我走......
她的“星星”总是照耀着我。写断裂的文字,不开灯,月光走到哪里,就把忏悔写到哪里。
还以为这样就会获得原谅。
以为这样你就能回到我的身边。
有一天,妈妈打开门叫我去上学,刚开开门就惊叫起来。
我茫然地望着她,这很可怕吗?
小唯,乖,你怎么了啊,怎么了啊?妈妈哭着摇着我的肩膀。
为什么我觉得很美......
我用一瓶红色的颜料在自己房间的白墙上画上了蒙克的《呐喊》。
空洞的嘴巴啊,我的秘密又能告诉谁。
月光下,我愤怒地画着,笔断了好几根。
都断掉吧,我再也不要画画了。这次我是认真的,什么样的画我都不画了......
我已经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了。
小唯,你怎么了啊,怎么了啊?妈妈说完就要拉我上医院。
我冷静地扔掉手中的断笔,说,没事,我要上学去。
我要去隅北。
妈妈坚持不要我去。我望着清晨的阳光微笑,我想起了北野武的电影《坏孩子的天空》。
“等你做了冠军,我当了老大再见面!”
悠曾说过,这句台词真感人。
我要活下去,我还要到北京的地铁站里听她唱歌。
我要上学,我要去上学。
九月的时候,沈唯的头发留长了。和许多十七岁的孩子一起升上了高三。她跟别人一起做题,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她什么都不做,只是学习。董董望着她说,小唯你都学傻了。她笑笑,没有停下手里的演算。
高三是很苦的,要把几年落下的都补回来不容易。
总是这样,她调侃自己,狗急跳墙。
这么想着,就会支起牙齿露出微笑。
然而一眨眼,就呆住了。
要怎么样,才能闭上眼睛不看见你。
忘记一个人是很难的。悠走后,我惊恐地发现自己怯懦的心开始顽固地抵御时间。
我不允许自己忘记悠。
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办法忘记悠。
在幻想中,悠一天都没有离开我。当我做题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当我累了的时候,她就和我一起趴在桌子上微笑。
但是有一天起床,我突然发现自己记不得悠的声音了。再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
躺在床上,望着苍白的屋顶,一滴眼泪就顺着眼角流进了发际。
推开窗户,晴冷的日子,天很高。
有很多次,站在窗口都有想要跳下去的愿望。这个愿望一经产生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总是咬着牙跟自己作战,拼命说服自己:无论如何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再见到悠。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突然这句话来袭,世界就一寸寸的土崩瓦解。
要怎么做才能被原谅?要怎么做才能原谅自己?我愤怒地把右手捶在墙上,似乎只有疼痛才能中止自己偏执的想法。
但是这样偏执的想法像影子一样一直跟着我,跟了很多很多年,无论站在光明或黑暗里都不能逃离它的统治。
就像一件洗不净的旧衣服穿在身上。20岁的时候,悠这么评价我说。
脱不去也扔不掉,被它紧紧包裹了。
2000年最后一天,我们要进行毕业考试。考试的头一天,我接到卷毛的电话,他说:悠回来了,回来考试。
初听那个名字的时候,我愣了片刻,然后故作镇静地说,是么。就转移了话题。
真是虚伪。挂了电话这么评价自己。这样的自嘲有让人想笑的力量。
于是就笑了。支起牙齿露出笑容。
笑得那么勉强。
下了晚自习,我在教室里坐了很久。然后起身,走向了春风街那个熟悉的巷子。
每踏一步都像使尽了全身的力量。
那盏灯果然是亮着的。让人不敢靠近。
远远望着,想起十五岁中考前偷偷跑到这里来的日子。突然觉得自己沧桑。
所谓的十七岁的雨季就这么一下子老了。
我是不能被原谅的。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眨着眼睛这么想。
L市2000年最冷的那一晚,我在悠的窗前站了两个小时,直到那盏灯熄灭了才转身离去。
第二天,当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一下子从人海中看到了悠。
我的头发留长了,盖着眼睛——这样就没人能看到我的眼睛里有多余的潮湿。
所以她没有认出我来。
就那么擦身而过。
心脏漏跳了一拍,当她身上熟悉的味道经过。
这个人就是悠啊。大脑像出字幕一样慢慢地跳出这一句。
于是就在涌动的人潮里猛然停驻。
眼睁睁看着她被车流人海淹没,消失不见。
打开随身听,把朴树的歌释放出来: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如今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2001年7月,高考来了。
高考前,一个女人在教室找到了我,让我帮帮忙,说是买通了考官,让我替她儿子传答案,条件是让我直升本市的一所重点大学。我惊诧地看着那些不可思议的话从她嘴里蹦出来,那感觉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一直爱着的纯洁姑娘是个婊子一样,让人恶心。
我冷笑着说了一句,什么玩意儿,你找错人了。
然而一转身就跑到水房吐了起来。
那女人在身后威胁到,你等着瞧吧!
愤怒地想要撕掉准考证,那个时候我认为这样就叫做社会肮脏。太脏了,让人无法忍受。心情最恶劣的时候,我想起悠。
“等你做了冠军,我成了老大,再见面。”
就这样熬过了三天的考试。
然而竟会有档案丢失这样离奇的事情发生。妈妈急忙托人找,说着离奇离奇。但我知道这个秘密,冷笑着望着这个热闹的人世间。一个暑假都在听摇滚,窦唯的歌里唱着:哦,高级动物啊。
人生让我觉得可笑。
慢慢变得不再信任任何人,18岁的我,冷漠而愤怒。
总是一幅下巴向上,嘲笑人世的样子。老同学董董这么评价我。
最后错过了好的机会,被省内的一所大学录取。我终于成了一个怀有北京梦的漂泊青年。
而悠考北大失败,调剂到广东那所知名的大学里去。
南方真是遥远。我这么想着,竟然没有了感情波动。
十八岁,一夜成人。
再见了,隅北。领通知书的时候,望着爬满青藤的红墙,心里这么说。
永远不再回来。 2001年9月,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L市,离开了妈妈,离开了家。
没有离愁和眷恋,还天真地说着,永远不再回来。
就在那个雨雾蒙蒙的早晨来到了K市H大。
K市是一座古城,史上的故都。当我第一次达到K市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时光在这里没有流转。巨大的湖泊安静地围绕着就皇城,御街上酒旗飘扬,青石板路在每一条胡同里蜿蜒。有着九十年历史的H大也是一样的雕梁画栋,勾心斗角。一阵风吹来,古塔的角铃叮当作响。绵延的城墙环住学校的边缘,我们的公寓就在城墙外。同学们戏称,每次上学就是进城了。
前些日子看关于文.革的专题片,云南知青说,此生撒尿都不朝着云南的方向。咬牙切齿的恨,但一生最好的日子终究是埋葬在那里。
感情如此复杂。当我想起我的大学,有着同样的感受。
古城很美,每年接待数万游客。每一个来游玩的人都会像我初见它一样被震惊,然后在梦幻中离去。很多人跟我说过K市真漂亮真安静,我就礼貌的笑笑,不作答。
K市真漂亮,但你不是在这里生活的。
安静,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有一个学者说过,K市是一个适合老年人生活的城市。
很中肯。这里的生活速度很慢,像一锅温水,不急不缓的熬着日子。也不去争,也不关心世事,闭关锁国的活在对那个没落朝代的怀念里。回忆在这座有夜雾的城市里最易滋生,无所事事的宁夜适合孤坐在椅圈总结一生。
大学毕业时,很多人都说,必须离开这里了,再不离开就没有斗志了。
歌舞升平,与世隔绝,对于年轻人来说,太早了。
对于十八岁的我来说,最要命的是丧失了色彩。青灰色的城墙,青灰色的街道,青灰色的房子,连校服为了配合这种格调整成了青灰色。
当我坐在中文系青灰色的教室里读《春秋》的时候,终于被这种颜色完全淹没了。
它正无声的覆盖着我的青春。
我和所有刚升入大学的新鲜人一样,首先面临的是斩断家庭脐带后独.立的痛。
“原来真的会有乡愁。”董董给我的信里这么写着,“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
要磨合,要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要与这个可以称作“外面的世界”的地方硬性接触。十八岁那一年可以听见成长发出的声音。
那时有一首歌在流行,周华健的《忘忧草》:
“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
狠狠面对人生每次寒冷
依依不舍的爱过的人
往往有缘没有份
谁把谁真的当真
谁为谁心疼
谁是唯一谁的人
伤痕累累的天真的灵魂,早已不承认还有什么神……”
当这个声音从收音机里传来的时候,热闹的宿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女孩子们都不再说话,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睡去。
忘了就好……
军训过后,卧谈到深夜,四个人终于可以仔细打听对方的来历。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说:你从L市来啊,我们家从前也住在那里!隅北中学?我哥哥的一个朋友的父亲是那里的校长啊!你认不认得,王可航……
怔了一下,大笑了起来。用悠的话说,眼泪就在这时如开了桶的啤酒喷涌了出来。
世界真他妈小啊。躺在上铺望着近在咫尺的房顶想。但还是笑着说,听说过,不过不熟,听说那个家伙有很多糗事呢。于是开始给她们讲可航的糗事,原来有一天,你可以这样去怀念一个人。
原来有一天,你可以这样事不关己的讲着自己的青春。 逃课,上网,泡图书馆,在寝室睡得昏天黑地。大学就是这几个词汇的排列组合,循环往复,再无新意。
我学会了一种本事,就是专心致志地走神,像一场热闹话剧的路人甲,念完自己的台词就数着顶灯等着散场,跟《黑暗中的舞者》里的主人公有着相似,彻底地贯彻着“生活在别处”的原则。有人看见我的时候,我活得工整谦瑾,笑靥如花;看不见我的时候,我活在自己的想象里,那里有阿尔的星星愤怒地燃烧。
宝贝儿后来评价我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分裂的那么严重。
因为会装呗。
当我笑着讲完可航的糗事的时候,我总结了一句:操,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忧郁了!
多年后,夏夏,就是可航同学的那位特别的人,告诉我说,你当时的总结真是无厘头的有力度啊。
厌倦了,什么伤心往事,连最恶俗的漫画都不用这个了。我对自己说。
女孩子开始忙着买衣服,买化妆品,谈一场又一场恋爱。我呆在她们旁边,提袋子买早餐,还做.爱情顾问。我开始向这些女人趣味靠拢,尽量不让自己离群。有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的一生也必将按照她们的这种排列组合继续下去,没有意外不再摇摆。
日子真的过得格外安逸,因为这里是K市,然而回忆也在每个梦回时分隐现,因为这里,是K市。每晚夜雾渐起的时候,沿着护城河走回去的时候,我都会猛然发现原来我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啊。没有过去,没有来路,就这么一个人无依无靠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十九岁的生日意外的见到了父亲。他来学校看我,他老了,两鬓斑白。我几乎没能认出他来。像应付这个世界一样应付着他,我始终是怯懦卑微的家伙,害怕一切陌生人的打扰。
可是,怎么会,有一天连父亲都成了陌生人。
那些离开我的陌生人,在高天上漂流。所以云朵破碎了。你们的脸。我的脆弱。
不要回来看我。
不要回来。
比如你在梦中,十四岁的脸生动。春风街没有尽头的路,在摇摆。在四十五度的倾斜里,我遇见了你。你说你好吗?你伸出手来。手腕悬在乳白色的空气里。有不完整的孩子在半空中飞翔。红色的蜻蜓都擦着地面聆听,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我知道这是梦。如果不是,你怎么会能在踏进我的世界。
青色的鱼在你我之间安静游动,眼睛通红。
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一次对我微笑。
我没有动。有迷醉的快感,消费这一次梦境的奢侈。
小唯,你说,不会再让你寂寞。
眼泪涌起,就醒了。
一睁眼,泪水就决堤。
上铺像一扇甲板,一波波的回忆将我淹没。
两年就要过去,我没能忘记你。
2002年的寒假,我回到了L市。开始嘲笑自己的天真,这人世间哪有逃得出地方。
隅北就像紧箍一样罩在头顶,无论走到何方,我们都是那只猴子。坐在同学会觥筹交错的酒桌上,这么想。
柳苏苏来给我敬酒,整整一大杯杜康。大笑着说:“何以解愁,唯有杜康”,就一饮而尽。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柳苏苏不甘示弱地说:“相逢一笑泯恩仇”。
没有再反驳,专心致志地走神。
不原谅柳苏苏的话,怎么原谅时光和自己。
然而最想见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向周围的人打听她的消息,然而始终没有。
她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好多人都不记得她了,听到她的名字很吃惊。
对了,她的名字叫做悠。
见到卷毛的时候,他夸我长漂亮了。学会了低眉浅笑,所有女生暗自得意时的表情。但在我这儿有虚伪和沧桑的意味。
向四周打探,难道这狭小的地方就是自己曾经的天堂?
天顶很久没有擦了,阳光进不来。
桌上有一张照片,彻在川美照的。找到了女朋友,一脸幸福的样子。
还画画吗?卷毛问。
依然是微笑着摇头,文静得可怕。
因为我开始把卷毛当男人。那些小女生趣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了我,要装出一幅淑女的样子。
真恶心。自己这么评价自己。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
沈唯,你变得真厉害。这句话猛然从心里泛出来。怎么我从来没有察觉。
这样就可以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了吧。这么安慰自己。
离开永无乡的时候,拿到了一个电话。是悠家里的。
犹豫了很久,总是拨了一半就放下。反复了很多次,终于拨通了。
“喂~”
“你好,我想找下悠。”明明听到那个声音就已经颤抖了,还要故作镇静的确认。
“我就是啊,小唯……”
“......”
“......”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声音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说着,就笑了。
礼貌地笑了。
“明天你有空吗?”我问。
“明天?没什么事啊!”
“能见你一面吗?”
“都两年了,没这个必要吧。”
“……”
“……”
“那算了,寒假愉快!”就知道,会是这样…….
“等等……我看看……后天行吗?后天下午,月桥等你。”
挂了电话,愣了很久。
终于笑了。
无声的笑,但竟然觉得这是自己两年来唯一一次笑了出来。
那些生活不费力气的时光终于温情脉脉地拥抱了我。
接下来一天真是漫长。无所事事的等待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捡旧物。
有一个大盒子躲在抽屉深处。
想了想,还是取了出来。那里面有悠的东西,画笔,用过的圆珠笔芯,丢掉的演草纸,不及格的试卷……看着看着就笑了,过去自己真得太傻了,怎么会想起来搜集这些“遗物”。
摇头,笑。
还有一本自己的日记。
“老单总说男生女生不要搞在一起,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的是一个女生......”
字体很稚气。
什么是喜欢。女生怎么可以喜欢女生。怎么可以。
大学里学会的那一套开始在身体里叫嚣。
只是朋友。
一个很喜欢很特别的朋友。
可是可航说过,觉得特别就是“喜欢”了。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倒在床上听着朴树。多年来,我走到哪儿,这盘磁带就跟我到哪儿。我疯狂地爱上了他,留着和他一样的发型,乱蓬蓬地像个稻草堆。
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多年来我终于安稳地睡去,没有歉疚和不安,没有辗转反侧。
等待着新的一天到来。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望着那面被重新粉刷的白墙发了一阵呆,不知道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
嘿,沈唯,我对自己说,今儿要努力了!
也不知道悠会变成什么样子。从广东那种地方回来的人,打扮应该很怪异吧。也许染着红色的头发,穿着真正的“奇装异服”吧。
突然我想起了夏夏,就给她打了个电话。
“谁这么讨厌啊,这么早~~”她明显没有睡醒。
“是我,沈唯。喂,夏夏,告诉我,怎么才能让自己漂亮起来?”
“你确定你是沈唯?是我听错了,还是在梦游?沈唯问我,怎么才能让自己漂亮?这样的命题成立吗?”
她的语气像是听见了猪在飞。
“少废话,赶紧说,别浪费我电话费!夏夏MM,成败在此一举啊!!!”
“莫非~~~你要去会男人!!!!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汗......
“你可以试着穿条长裙啊,格子的那种,应该不错。”
“MM,现在零下2度啊,你开什么玩笑!更何况我哪儿有什么裙子!!!!”
“哇哈哈,倒是很想看一下你穿裙子的样子啊。”
汗......
挂了电话,偷偷溜到妈妈的屋里,偷化妆品。也没看清,就胡乱拿了一堆,也不知道哪些是夏夏说的。
照着记在纸上的她的话,躲在卫生间里试着涂了一下。
狠着心照了一下镜子,差点儿没吐出来。
原来化妆跟画画不是一回事。+_+
赶紧擦干净了脸,一出门刚好遇见了妈妈。
“小唯,你干吗呢?”她愣了一下。
Oh,my god~~~T_T
“没,没干什么~~”这么说着,眉笔就掉了下来。
妈妈弯腰拾起,笑了:“爱漂亮了,也是,小唯长大了,该适当的交朋友了。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可不要学妈妈啊......”
于是很长的故事又开始了......
专心致志走神的时候,我在想,上大学真好啊,才过了半年,就不算早恋了。
等妈妈痛诉完革命家史,我也差不多该出门了。她说:“等下,小唯,拿上家里的钥匙!”于是就摸出了我从前在家用的钥匙。
“这个破环儿是什么?”妈妈指着上面的易拉罐环说。
“没,没什么!妈妈我走了,妈妈再见!”我急匆匆地出门。
只听妈妈在身后说:“挂个破环儿干什么?”
那不是什么破环儿,妈妈。飞奔下楼的时候,我握着那指环在心里说,那是莱茵河的黄金戒,只有被选上的人才带的上。
到了月桥,河边的风很大,但是不觉得冷,心里很兴奋,有无穷的力量无处发泄。正好路边的滨河游园里有一个单杆,就走了过去。
钢铁很冷,握在手里让人知道一切并非梦境。很费劲,几乎上不去,老了老了,这么想着,还是一心想办法上着。
突然一个身影从我身后猛地飞上了单杠,做了一个回环漂亮地落在地上。
“你不行了啊,沈唯同学!”那个不屑的声音又一次在我的世界响起。
砰然心动,说得就是我现在这种感觉吧。靠,我在想什么......这个声音,是悠啊!
是我日思夜想的悠啊!思想终于背叛了我的意志,多年来学会的伪装噼噼啪啪落到了地上。日思夜想,这个词跳了出来。
线条很硬,小虎牙,大眼睛,浓密的睫毛。这个人,是悠。
她没有变。
“怎么了,见到我不会说话了!”悠笑着说。一笑,就露出了小虎牙。
是啊,我怎么没说话呢。心里这么想着,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长高了啊~~~让人嫉妒!”悠拍着我的肩膀说。
“落差果然很大啊,许悠同学!”摸着她的头顶,低眉浅笑,终于说出了这第一句话。
“靠,太岁头上动土!”悠一脚飞了过来。
“竟然有土,好脏好脏~~”躲过飞腿,望着自己手说。
“竟然有洁癖!你这个小资产阶级!”悠笑了。
气温突然变得无限温柔,因为悠笑了。
道路坚定,没有旋转。
这里...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