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2 19:23
真狼说道:“我被丁香迷倒之后,其实很快就醒了。但是我感觉我那样出去不见得是好事,所以我决定做一次隐身人。
“我仔细观察了那个房间,发现在离开花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暗窗。暗窗正对着走廊,我找到一根绳子,套在天花板上,然后顺着绳子爬上去,便可以看清楚走廊里的情景。
“那个时候,游戏的第二阶段刚开始,我看到龙灵打开了七号房的门。他怎么知道那个房间是空的呢?因为在此之前他来过我的房间。我知道他来,但我不知道他来做什么。我一直装作昏迷不醒,他在唤醒我的时候,先我推到了地上。我想,他可能是故意的。”
大家都被真狼的话吸引了,听到这里,都去看龙灵。却见龙灵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每个人不禁都有些迷惑,却又迫不及待等真狼继续说。
真狼继续说:“不久之后,玫瑰便进了七号房间。几分钟之后,龙灵出来。再后来,你们都知道了,玫瑰被杀死了,说杀死不合适,应该是假杀。但后来,她真的死了。只是她死的时候是水仙而已。”
龙忍不住问:“真正杀死玫瑰的凶手,是龙灵吗?”
真狼呵呵一笑:“我一开始就说了,就是他!只是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杀她,而且我不知道,他当时要杀的究竟是玫瑰呢,还是水仙!这个,就要问他本人了!”
龙灵扬了扬眉:“这个问题先不讨论,你是不是也要把杀死狮子的罪名加到我的头上呢?”
“哈哈。问得好。那我先继续讲我的故事好了,在你们游戏的过程中,我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中途的时候,还有一位美丽的客人来过我这里。”说到这里,真狼瞟了一眼苏可儿,苏可儿的面色发白,雪白的贝齿紧咬朱唇。
“当然,她也不知道我是假昏迷的。又过了很久,她再来的时候,已经是三个人了。然后她便守在我的房间里。可是,她究竟是一位不安分的女子。她溜了出来。我也趁这个机会出来,想看看她要做什么。我躲在另一个房间里,却看到了精彩的一幕。那个房间是九号,正好在十号房间对门。玫瑰先进去,然后是龙灵。可是龙灵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假狮了!
“然后假狮便进了八号房间。他走之后,在八号房间里,我看到了真狮的尸体!于是我就暂时躲在那里,充当了一位临时守尸人。最后,大家都知道了,是我将他的尸体扔进来的。”
大家听到这里,每个人都不敢轻易说话了。大家的心里都开始绝望了。如果真狼说的是真的,杀人者是组织者龙灵的话,那么今夜,他们每个人还能够活着出去吗?
龙灵一阵阴冷的笑声打破了宴会厅里的沉静。每个人都向后退了一步。有女人的男人抱紧了自己的女人,手握成拳头。其实他们应该不害怕的,因为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怎么不能够打败龙灵一个人呢?但他们还是没有底气。
龙灵笑完了,用手一指真狼:“你的故事编得很完美啊,真是编故事的高手。你却不知道,有一句话是‘贼喊捉贼’。你不知道,在场的其他朋友们,你们应该知道吧?”
又是一阵唏嘘声。真狼一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才是杀人凶手吗?”
龙灵笑着点头:“说得好。你总算说了句实话。其实在今晚的游戏中,你才是一个大大的漏网之鱼。你假装昏迷,用昏迷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我们在明处,你在暗处,正好可以做你要做的事!”
真狼面色一变,想说什么,龙灵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你感觉我们在那里玩得自在,你却闷着,于是你想做一个恶作剧。你先假装杀死玫瑰,以便在我们心里造成恐慌,而假狼识破了你的把戏,把她带回我们的队伍,这惹恼了你,令你有一种挫败感。于是你便以水仙作为目标。这一次你来了真的。也许你并不知道,水仙其实是换了身份的。而她换身份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假狼看上了水仙,令她扮成玫瑰,从而达到自己的私人目的!”
龙灵说到这里,朝假狼这里看了一眼。假狼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住了苏可儿的手。苏可儿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那其中的滋味是极为复杂的。其实,信任一个人很好,但不完全信任更好。
龙灵继续说:“到后来,你杀死狮子便更是事出有因了。因为,你还在恋恋不舍你的丁香!而丁香,却对狮子一往情深。为此,你不惜杀人!”
人群又骚动了。龙灵的话,似乎比真狼的话更有说服力。究竟谁是凶手?众人皆是一头雾水。
象突然指向假狼:“狼兄,是不是该你摊牌的时候了?你不是说,你已经通过字迹分辨出谁是凶手了吗?”
众人皆醒悟过来。刚才被那几个人一闹,都忘了这茬儿了。
假狼刚想张口说什么,丁香忽然尖叫一声:“大家不要被他迷惑,其实真正的凶手,就是假狼!”
有几个人听了这话险些晕倒。现在,第三个嫌疑人被指出来了,情况越来越复杂了!
假狼微微一笑,却没有说什么。苏可儿感觉自己被他握着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空气的新鲜度越来越差了。他们为什么不开窗子?不开窗子?
丁香说:“其实,他那个所谓的可以查出凶手的文字游戏,是迷惑大家的,这样一来,他成了侦探,谁也不会想到他本人就是凶手!”
众人都恍然大悟。丁香的这一理论很有说服力了。
丁香继续说:“这也可以解释,你为什么要让她们互换角色了!”她说着,一阵大笑,笑完又说:“你其实早就来了。第一阶段的时候,狮子跟你身边的女人,来了一场激情戏。你怀恨在心,于是你就做掉了狮子,这样以来,美人就是你一个人独享了!”
丁香说完,房间里又沉闷了片刻。苏可儿感觉自己的大脑被什么东西在撕扯着,割裂着,快要精神分裂了!
还是龙灵发话了:“好了,大家不要继续攻击了。我们现在来做个游戏好了。”
龙灵干咳了一下说:“这样吧。其实我们中间的人,每一个都可能是凶手,也包括我自己在内。我们可以选择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件事。但在这之前,既然我们今天是来玩儿游戏的,所以我们干脆将游戏进行到底。现在,我们来通过游戏产生一个幸运者,这个人,可以远离烟花堂,如果这个人是凶手,那么最后会不会落入法网,那就看你的运气了。大家谁同意,请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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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2 19:23
众人齐刷刷举起手来。不管是谁,能成为幸运者逃走,都是求之不得的。龙灵看大家没有异议,拿出一支花来:“我们做个古老的游戏:击鼓传花。因为我是组织者,因此我自愿退出这个争夺幸运者的游戏。大家在中间围成一个圈,我背过身来敲茶几,我停的时候,花落在谁手,谁就是幸运者。”
众人很快按要求站好。这个“击鼓传花”真是古怪。以此之前,大家都玩过,只是平时大家都不希望这朵花落入自己手里的。而这一次,每个人都是希望花最终会停留在自己手中。
龙灵开始敲打茶几,花在众人手中传递。因为每个人都想拿到那枝花,所以都尽量在手里停留的时间长一些。但是旁边的人不会答应,他们几乎是从对方手里抢过来的。所以可怜那朵花,花瓣纷纷落下,残缺不全。
龙灵敲了足足有十分钟。而这十分钟,在大家的感觉里,竟然比一夜还慢长。当龙灵终于停止下来的时候,那朵几乎几剩下花枝的花,正被丁香拿在手里。
龙灵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恭喜丁香,你成为今晚的幸运者。你现在可以离开了。没有人挡着你离去的脚步。你尽可以离开这个充满血腥味道的烟花堂。
象忽然叫起来:“丁香妹妹,我的手机号码你收好了吗?你会给我打电话的对吗?”
真狼冷笑了一下:“你就不要痴人说梦了。丁香喜欢谁,我自然心中有数。”
丁香的面色却是冷冷的,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成为幸福者,可以获准离开而高兴。她默默地,一步一步从大家身边走过,谁也没有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宴会厅。
等他走了,大家都问道:“龙灵,现在我们怎么做?”
龙灵笑了笑:“我们大家都坐下来休息一下,天马上就亮了,等天一亮,我们就报警。在此之前,我希望我们谁都不要离开。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如果谁想行凶,这里这么多人,量他也没这个能耐。”
大家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龙灵的这一决定。可是谁此刻也无法安心下来,那个睁着一只眼睛的死者就躺在他们眼前,任谁看了都会心悸。
可是他们都太疲惫了。他们纷纷倒在沙发上,想趁这片刻的时间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态。每个人都在想:究竟谁是凶手?
假狼突然叫道:“什么味道,好像哪里着火了!”他这么一说,人们都惊慌地跳起来。假狼拉着苏可儿第一个冲出房间。走廊里的烟已经很浓了,人们都猫着腰,惊叫着向别墅外冲去。
每个人在浓雾中都听到了一个女人的笑声,那笑声就在他们头顶回旋。那个女人笑得痛苦,笑得歇斯底里,最后,那笑声,成为了一种嘶吼,再后来,嘶吼被大火所吞没。
(尾声)
逃出那场大火的,有七个人。那场大火的起因,如龙灵与三号象一同失踪于火海一样,成为不必揭开之谜。
一个月之后,在烟花堂的废墟边,七个人之中的六位游戏者,举行了一场集体婚礼。
余下的那个人是司仪。他便是真狼。
仪式结束时,真狼宣布:让我们为在烟花堂死去的五位兄弟姐妹,默哀一分钟。
一分钟之后,真狼喃喃地说:“只有我一个人,在爱情面前做了逃兵。我不能像龙灵与三号象那般,以生命的代价去救一个深爱的人。”
假狼说:“其实杀死玫瑰和狮子的真凶,你们都早已清楚是谁了对吗?
众人纷纷点头。
龙说:“其实在丁香走的时候,我便清楚凶手是她。当时龙灵在敲茶几的时候,他可以从茶几上玻璃的反光中,看清楚身后的情景。他故意放走丁香。或者是他爱她,或者是他以这种方式让凶手逃掉,解救余下的人。”
真狼说:“应该是他爱她。他最后不是冲上三楼去救她了吗?可惜自己也搭进去了。”
百合说:“我只是不明白,丁香为何要杀人?”
假狼说:“因为她深爱的男友,也就是狮子,因为她携带着白化病遗传基因不愿娶她,所以她才参加了这个游戏,这就是这个‘烟花配’游戏规则古怪的原因!游戏规则之一:不允许有人最后落单,规则之二,组成对的男女,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在烟花堂举行集体婚礼!”
百合又问:“她便是真正的组织者?”
假狼点头:“可以这么说。在这一点上,龙灵是受了利用。他也是狮子的朋友,所以怂恿狮子参加了“烟花配”。这样可以圆了丁香做狮子新娘的梦想。可是龙灵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真狼说:“这更加证实,龙灵深爱着丁香,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高兴。”
安静了数秒,龙问道:“丁香为什么要杀死玫瑰?情杀?她喜欢狮子?但狮子却喜欢水仙?但她并不知道,杀死的人其实不是水仙,而是玫瑰?”
假狼点点头:“是的。第一阶段,丁香便开始装神弄鬼,启图干扰大家对狮子的印象。狮子初次选择的是玫瑰,她便假装杀死玫瑰恐吓狮子。但这并没有吓住他,他将爱情之花又抛向了水仙。这一次,她下了死手,杀掉了水仙。”
假狼又说:“这个烟花配,虽然制定了这个规则,却只是会举行形式上的婚礼,不强迫结成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丁香说,只要能为他披上洁白的婚纱,哪怕醒来只是梦一场,也甘愿。”
大家都不说话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就像梦般——梦会有醒来那一刻吗?
真狼在散场时说:“虽然你们的结识,如烟花般急促,但希望你们的爱情,只像烟花般绚烂,不似烟花般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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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2 19:24
郎心似铁
林赛红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这时候的他,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既干净又舒适的牙医,而是选择了骨科,耳朵里充斥着“兹嘎兹嘎”用钢锯锯断骨头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更象一个木匠,而不是医生。他甚至抱怨起父母来,给自己起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赛红”,手术外衣上每天溅满了鲜血,难道这个职业从自己出生那天起就定了?
崭新的“标致307”驶出了地下车库,驶往回家的路。林赛红住在徐汇区,医院在杨浦区,要横跨一条苏州河。在上班高峰时段,最多耗时一小时四十分,而在夜深人静的路上,半小时足矣。
车拐入幽静的衡山路,路的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白天的时候,这条路就行人稀少,现在更不用说了。一阵倦意袭来,林赛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忽然他的视线捕捉到了一样东西,足以驱赶他的瞌睡。车前50米的地方竟然横着一样东西,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越来越觉得那是一个人,眼看距离不到10米了,他稳稳地踩了刹车。
林赛红下车,走到那个人跟前,那是一个穿风衣的男子,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林赛红朝周围看了看,没有一个行人,卤素路灯散发的灯光被浓密的树荫遮盖着。其实林赛红很想把车开走,不想多管闲事,万一那人已经死亡,麻烦就大了。手术后的他很累,想早点回家洗个澡,舒舒服服躺在大床上看一会儿书。但作为医生,总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他很不情愿地蹲下身,把那人的身体翻过来,手感告诉他,这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只橱窗里摆的塑料模特,林赛红蹲着,稍稍迟疑片刻,耳朵就捕捉到了某个物体朝他身后快速移动的声音,还有另一件物体劈开空气时发出的“呼!”的一声,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前额就挨了重重一击,他觉得脑袋象车胎一样爆裂了,思维被击成无数的碎片,朝周围飞溅出去……
林赛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警察告诉他,类似的案件在徐汇区已经发生多起,犯罪分子制造假象,诱使驾车人下车查看,从背后突然袭击,用木棍将其打昏,趁机洗劫财物,由于是身后偷袭,又在夜晚,受害者根本来不及看清罪犯的外貌特征,给破案带来了不小的难度。
几名受害者中,最严重的至今仍处在昏迷状态,医生说有可能变成植物人。虽说头骨是人体中最坚硬的一块骨头,但由于头部位置特殊,遭受猛击,可能造成颅内血肿,引发脑干功能衰竭而死亡。林赛红算是幸运的,额头被缝了六针,苏醒后的记忆和思维都属正常。
根据警察的要求,他提供了丢失财物的清单:手机、钱包,放在副驾驶席上的皮包,包内有SONY笔记本电脑和一个戴尔PDA掌上电脑,最让他心痛的是手上戴的一块瑞士“豪雅”运动型手表,那是第一个女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不幸中的万幸,歹徒没有把车开走,新车开了才一个月,还有一大笔车贷要还呢。
躺在自己医院的病房里,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说的话不是“破财消灾”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听起来,好像自己应该开个派对庆贺遭歹徒袭击。院长和副院长也来看过他,让他安心养伤,把排在后面的手术交给其他医生去做。
病房里堆满了鲜花和各种营养补品,林赛红把它们统统送给了护士。
“林医生,怎么没有女友来看你?是不是over了?没关系,只要你发布一个声明,这边的护士们个个争先恐后哦!”
护士们爱跟他开玩笑,上了年纪的护士说起性笑话来从不脸红,林赛红只能报以苦笑。
拆线以后,他告别了病房,回家静养,他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医院的名气响,病人多,像他这样三十出头的年轻医生,已经是成为医院的骨干力量,每天至少一个手术,确实够累。
额头的伤口隐隐作痛,有时会头晕,他时常做恶梦,梦见那个歹徒,他戴着一个黑色面罩,难以看清他的面容,歹徒挥舞木棍,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几天以后,额头伤口的地方,一块暗红色的增厚型疤痕渐渐显现,像一块被蚊子叮咬过的肿块,摸上去有凸起的手感。林赛红知道,自己属于“疤痕性体质”,即使很小的伤口,也会留下明显的疤痕,而且长年不退。
看来这个大大的“蚊子块”要伴随自己若干年了,林赛红照着镜子,不免有些伤感。他安慰自己,比起那些至今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受害者,自己够幸运了。
他决定把头发留得长一点,把这个难看的疤痕遮住,今后若有人问起来,不如说是我的胎记吧!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也有一块胎记长在秃顶上,像一瓶墨水打翻在头上,留下一滩墨渍,籍此举世闻名,而自己的“胎记”长在额头,相信也能给自己带来好运吧!
林赛红这样安慰自己。
晚上睡觉,一阵阵的奇痒从疤痕的深处袭来,作为医生,他知道痒是因为疤痕内部的肉芽在生长,然而奇痒难忍,林赛红只好用手去挠、去抓,甚至用酒精棉球去擦。总觉得那不是简单的肉芽,在纤维组织的内部,有一样东西在往外顶,这种感觉难以形容,有点像一只小鸡在努力顶破鸡蛋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2 19:25
林赛红从药房里买了一支“曼秀雷敦”薄荷膏,涂在疤痕上,渐渐地,痒消退了,他就不当回事了。
不久,新的症状出现了,这次是眼睛出了问题,视野有重叠的现象。他去眼科检查,医生告诉他,角膜和结膜都很好,没有充血或炎症,还查了视力,左眼一点五,右眼一点二,都跟原来一样。
眼科医生认为他是视觉疲劳,作为医生,在手术台上他必须睁大眼睛一丝不苟,长此以往,导致眼睛肌肉的疲劳。林赛红又去药房买了一瓶眼药水,点了两天,视野重叠的现象消失了。
一周后,他回医院上班,恢复了平常的生活。
做完一台手术,换衣服的时候,林赛红照了照镜子,额头上那个“蚊子包”还在,痒的感觉没有了,胀的感觉也消失了,不过,这个疤痕看起来比几天前更大了,好在不是很明显,他想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下班后,林赛红去银行取新办的卡,被劫走的钱包里有现金和十几张卡。走出银行的时候,他低着头,正往钱包里塞卡,不慎和某人撞了一下。
“对不起!”林赛红忙说了一句,抬头的同时,他稍微楞了一下,那是一名陌生男子,他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上海是大陆最时髦的城市,可林赛红敢打赌,他从未见过这种帽子。帽子是黑色的,没有确定的形状,像一团阴云笼罩在头部的周围。那人只是看了林赛红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就擦身而过了。
望着他的背影,林赛红这才发现,那不是帽子,而是一股气体,人走到哪里,头上的阴云就跟到哪里。林赛红朝周围看了看,马路上行人如织,居然没有一个人对这种怪象加以关注,好象他们都看不见,只有林赛红能看见。
那人走远了,林赛红脑子里闪过一个很可笑的念头:那家伙不会是上帝吧?
事后,林赛红回忆说,后来又一个念头一晃而过,他立刻执行了。他登登登紧赶几步,追上那个人,在他肩膀拍了一下。那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惊诧地望着林赛红。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现在几点了?我没有戴手表。”林赛红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
那人稍稍迟疑了一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告诉他:“五点一刻。”
林赛红只一眼就认出了那块手表,女友送他的生日礼物,瑞士“豪雅”运动型手表。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林赛红拨打了110报警电话,三分钟不到,警车呼啸而至,那人束手就擒。
审讯时,那人很爽快地就招供了,自己就是实施一系列“闷棍夜袭案”的罪犯。
警察诧异地问林赛红,歹徒从背后袭击你,你根本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脸,怎么能在大街上,在人流里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因为那家伙头上罩着一片乌云,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坏人!”
林赛红并没有这么说,因为他知道,别人非但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所以林赛红婉转地说,他认出的是手表,而不是人。
为破获该案,警方曾悬赏五万元,奖励提供线索者。现在,林赛红当仁不让地成为这笔奖金的所有人。罪犯被擒本来就是一桩大新闻,又有奇闻和趣闻相佐,于是被媒体猛炒了一通,什么“狭路相逢”、“因果报应”、“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之类的用词满天飞,一夜之间,林赛红成了“名人”,就连病房里的病人都会问上两句相关的话题。
五万元用来赔偿被劫走的财物是绰绰有余,又买了一些糖果巧克力,分发给医院里的同事们,让大家分享他的快乐。其实,林赛红是想让这件事情早一点划上句号,尽快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做一名普通的骨科医生,仅此而已。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生活再也难以平静,因为他走在大街上,每天都可以看到头上有一团乌云笼罩的人,有灰色的阴云,也有漆黑的乌云,更有泣血的惨云……他清楚地意识到,乌云下的人必定有“不俗”的经历,但他不想去报警,他对警察怎么说呢?
黄浦区的方浜中路上有一座“慈修庵”,坐落在市中心僻静的一角。圣诞节这天,所有的年轻人都去狂欢,林赛红却悄悄避开了人群,走进了这座闹中取静的尼姑庙。
林赛红给菩萨烧完香磕了头之后,捐了两千元作为香金,慈修庵的住持悟满法师出面表示感谢,说了一通“菩萨保佑施主”之类的话。林赛红见屋里没有旁人,就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希望悟满法师给两句解答。
老尼姑仔细研究了他额头上那块疤痕,双手合十说:“恭喜施主,你开了‘天目’,能辨鬼神、辨善恶。按理说,大病之人方能大彻大悟,施主先前遭遇坏人险些丧命,也算是‘大病’了。施主又是位医生,每日治病救人,普救众生,所以‘天目’才会降临在你身上,这等百年一遇的事情,是为可喜、可贺!”
林赛红难以置信地望着老尼姑,问:“您的意思是它不是疤,而是‘天眼’,可我怎么从来没见它睁开过?”
老尼姑笑道:“既是天目,与普通人的眼睛必然不同,毋须睁开也能看到世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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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2 19:25
林赛红道了谢,转身要走,“施主留步!”老尼姑又补充了一句:“据吾所知,天目不会轻易睁开,一旦睁开,它所注视之人,必要大祸临头。”
第二天,无论打开报纸、收音机还是电视,铺天盖地都是关于印度洋海啸的报道。据说这次世纪大海啸是由于印度洋海底地震引发的,高达里氏九级,海啸由震中朝周围传播,掀起几十米高的巨浪,破坏性极强。
泰国、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马尔代夫,这些南亚国家顿时成为全世界瞩目的焦点。
院长把林赛红和几名医生叫进办公室,神情严肃地通知他们,卫生部决定派出国际救援队,市卫生局接到命令后,火速组建上海分队,从第六人民医院、华山医院和新华医院抽调十五名医生,全部是创伤骨科、普外科和感染科的,医生不仅要医术好,还要年轻力壮足以应付繁重的工作,会说流利的英语便于沟通。
“小林!”院长拍着林赛红的肩膀说,“我知道你身体恢复不久,本来不打算派你去,但根据卫生局的要求,你是本院最合适的人选,所以……”
林赛红微微一笑,“院长,你们不派我去,我也会主动报名的。”
在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的大厅里,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欢送仪式,随即前往机场。那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上海下起了罕见的大雪,雪花漫天飞舞。受温室气体效应的影响,上海连年暖冬,多年未下这么大的雪了,想必是老天爷为那些海啸中的死难者动容吧!
由于路面结冰,通往浦东国际机场的外环线上,汽车排起了长龙,缓缓前行。车厢里,大家七嘴八舌地探讨这次大海啸如何可怕,到了灾区后可能遭遇的种种状况,林赛红坐在第一排,没有参加讨论,两眼怔怔地望着一台悬挂的移动电视,正在播放本埠新闻。
“今天上午,首批滞留泰国的上海游客搭乘东方航空公司MU5086航班安全返回上海,他们都是前往普吉岛旅游的。据悉,上海国安律师事务所的著名律师蔡国俊先生正好也在PP岛度假,亲身遭遇了这场世纪大灾难,所幸有惊无险,安然返回……”
电视上,蔡太太领着小孩来机场迎接丈夫,夫妇俩一见面就紧紧拥抱,蔡太太泣不成声,周围,来自上海、浙江、香港和台湾的数十家媒体记者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照相机和摄像机对准了他们,闪光灯嚓嚓嚓闪个不停,当年刘德华第一次来上海的情形也不过如此。
大多数游客不愿意接受媒体采访,他们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泰国时值盛夏,大多数人仅穿着单薄的T恤和沙滩裤,行李都没能带回来,他们披上毛衣和羽绒服,在亲人的陪伴下匆匆离开机场,有的因为脚骨折坐着轮椅,走不快,被记者们团团包围,要他讲一讲“普吉岛历险记”。
蔡国俊作为著名律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因此成为媒体的“主攻”对象。蔡律师嗓音嘶哑,对着采访话筒简单说了两句,这次他没有随旅行团,是个人度假,至于面对可怕的海啸是如何逃生的,以后慢慢再说,现在他很累,需要休息,然后在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和家人的陪同下,钻进一辆商务车,扬长而去。
林赛红对这个律师有印象。上海电视台每周四八点档有一个叫《社会方圆》的节目,专门讲述形形色色的社会案例,收视率颇高。作为嘉宾,蔡律师从法律的角度侃侃而谈,由于他外貌英俊,谈吐得体,很受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的欢迎,通常嘉宾是每期更换的,可蔡国俊第一次做嘉宾就被固定了下来,以后每期必有。上海的执业律师虽有数万之众,能在电视里抛头露面的毕竟凤毛麟角,这份荣誉比当选什么“十佳律师”都来得实惠。
找蔡律师的人越来越多,报纸、电台,连广告商都请他去拍广告,考虑到律师职业的严肃性,在征求了合伙人的意见后,蔡国俊婉言谢绝了那些广告商。
曼谷的机场里,挤满了逃离灾区,急于返回各自国家的游客们,各个航空公司的柜台前都排着长龙。往返于曼谷与普吉岛的班机上,大部分航空座椅被拆除,机舱里变得空空荡荡,据说是为了放担架,等上海的救援队下了飞机,机上就会搭载很多伤员,返回曼谷。
一踏上普吉岛,就闻到空气中散发的阵阵异味,那是消毒药水还有尸体的腐臭。
街头满目疮痍,被砸烂的汽车和被海浪扔上岸的快艇随处可见,著名的PP岛、拉克岛几乎成为死岛,林赛红曾在纪录片里见过遭受原子弹重创的广岛,现在这些场景清晰地重现了。
在普吉岛,临时设立了三个急救中心,位于普吉岛市中心的市政厅是最大的一个,大概有三个足球场大的地方,挤满了外国游客,他们的护照被海水冲走,泰国移民局的人在这里现场办公,为游客免费提供签证服务。
林赛红和华山医院的沈医生被派在普吉岛的帕桐医院,其余的上海医生被派往攀牙府的高巴县,与他们一道的还有一个来自北京的DNA鉴定小组。
由于大部分的重病员已被转送去曼谷的医院,因此,公共卫生疾病控制专家的任务吃重,而像林赛红这类骨科医生,只能做一些骨折后的固定、清理伤口之类的小事,病人很多是被玻璃、木头扎伤或者被石头砸伤的。
大部分建在海滩附近的酒店都被海水冲毁,留下一堆残亘断壁,那些离岸较远、地势较高的酒店,则住满了滞留的外国游客,他们需要寻找失踪的亲人。因此,医院方面费了很大的劲才为他们落实了住宿。那是一所三层的酒店,离海岸有两百米远,它侥幸躲过了滔天的海浪,由于担心海底有余震,再次引发海啸,无人敢入住,大部分房间空着。林赛红住305,沈医生住303。
帕桐医院有一堵特殊的墙,其实只是一块白色塑料板,上面贴满“宝丽来”一次成像快照,照的都是罹难者。大多数是游客,还穿着泳衣,有的十分安静,有的双目圆睁,嘴巴张开,如同呼救哀号,僵硬的双手伸向空中,想抓住一样可以救命的东西,一些尸体出现不同程度的腐烂,面色发黑,面容难以辨认。
林赛红工作的房间在二楼,从窗口望出去,正好看见那堵墙,无数的罹难者仿佛都在注视着自己,林赛红的心情就像被鞭子抽打一样,很疼,很疼。在医院工作的他,见惯了生离死别,听惯了家属的哀号,但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无名尸。昔日繁华的普吉岛,如今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露天停尸场。海水退却后,大量的尸体开始浮出水面,在高温下腐烂,棺材不够用,连裹尸袋都用完了。他曾亲眼目睹一名搬运尸体的泰国军人,筋疲力尽地坐在一口棺材上喘息,身后堆放着几十口白色的棺材,还有大量裹在塑料袋里的尸体等待入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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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2 19:26
人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太脆弱了,海浪吞没一个人就像人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林赛红开始怀疑做医生的价值,自己花几个小时去拯救两三位病人,而海浪在短短的二十分钟内就能吞噬几万条生命,他跟大自然去争什么呢?!
那天中午,处理完一个骨折病人,泰国护士为林赛红冲了一杯英式红茶,让他休息片刻。林赛红端着茶杯,立在窗口,朝下面看着,看到一个女生站在那堵白色的墙前,正在辨认罹难者的照片。
她穿着一件绿白相间的泳衣,脚上没有穿鞋子,浑身湿淋淋的,好像刚从水里爬起来。
海水已经退去,天气又炎热,她怎么会是湿的呢?难道她下海去游泳了?
海滩上遍地狼籍,空无一人,人们对美丽的大海产生了恐惧,都躲得远远的,谁还敢下水?
林赛红的视野有点模糊,他揉了揉眼睛,却看到了一幅刚才不曾看到的情景:
女生的头上有一片云,灰白色的,如一顶草帽那么大,不时有水珠飘落下来,滴在她的头发和身上,就像一只随身携带的淋浴喷头,难怪她身上湿淋淋的。
林赛红看清楚了,那是一团泪云。
看了太多的云,林赛红给它们起了不同的名字加以区分:阴云、乌云、惨云、恶云、血云……这位女生头上的是“泪云”,眼泪的泪。
这时,女生慢慢回过头来,看了林赛红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在沉默中交流,林赛红带着一丝诧异,而对面的女生也用同样的目光望着自己。
“Dr. Lin!”泰国护士叫他,把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病人推进来,林赛红又要忙碌了,等他再度朝下张望的时候,那个女生已经不见了,地上留下一滩水渍。
离开医院回到酒店,至少晚上十二点,沈医生要给老婆打电话报平安,林赛红洗澡后就睡了。
林赛红唯一的放松,就是点上一枚薰香,临来泰国前,骨科的小宋送给他一盒,在上海置地广场购买的,一枚宝塔形的薰香大概可以燃烧一个小时,正好伴他入眠。在淡淡的幽香中,可以让他忘却白天那一幕幕惨不忍睹的画面,沉浸到梦乡中去,回到上海公寓那张舒适的大床上……
门铃声把他惊醒了。
由于海啸,酒店的服务处于半瘫痪状态,没有餐厅,没有客房服务,也没有人打扫,留守在酒店里的服务生不足四、五名,连电话都不能开通,打电话全部靠手机。
难道……又是海啸?!
林赛红害怕了,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服务生,也不是沈医生,而是那个女生。
她依旧穿着那件绿白相间的泳衣,身上湿漉漉的,没有穿鞋,她的脸色很白,嘴唇发紫,茫然无助地望着林赛红。见女孩冻得哆嗦的可怜相,林赛红二话没说,拿来一条毯子给她披上,用英语问她:“Can I help you?I am doctor。”
“你能说中文吗?”女孩颤抖的声音问。
“你是华人?”林赛红很惊讶。
“我是上海人,来普吉岛旅游的。”
他乡遇故人,何况在海啸灾区,彼此的距离瞬间缩短了。
女孩叫小素,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实习编辑,她以个人游的方式来泰国,打算度过一个难忘的圣诞节。她二十二号抵达曼谷,第二天到了南部的浪塔岛(Lanta),住进了Sri Lanta度假村。与繁华的普吉岛、PP岛相比,浪塔岛更安静,来这里的大多是欧洲游客。
26日上午10点30分左右,她在潜水教练的带领下,潜入海底看珊瑚,水并不深,大概只有十几米,忽然周围的海水异常搅动起来,那种感觉好像人被扔进一台洗衣机,她亲眼看见几名潜水者被吸进一条海沟,瞬间消失,陪同的潜水教练也无影无踪,她重重地撞在一块珊瑚礁上,失去了知觉。等到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一片陌生的海滩上,身上的压缩空气瓶已经不见了,潜水服被珊瑚割破,划得一条一条。海滩上的设施冲得七零八落,到处是散了架的沙滩椅、折断的树枝、丢弃的凉鞋和背包,还有船底朝天的快艇。
林赛红是第一次来泰国,不清楚浪塔岛的确切位置,就问:“你怎么会来普吉岛的?”
“来普吉岛旅游的有很多华人,大使馆在这里设立了联络中心,帮助大陆人和香港人台湾人,所以我就来了……”小素的话音渐渐低弱下去。
林赛红发现她裸露的大腿、脚背上有划破的血痕,胳膊上还粘着一丝海草,就关心地问:“要不要洗个澡?我这里有热水。”
小素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说:“我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够长了,不需要再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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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2 19:27
“海水浸过的伤口会感染,我给你一支‘百多邦’,先涂在伤口上,明天你到医院来,我再帮你包扎。”说着,林赛红起身去拿消毒药膏。
“不用了,谢谢。”小素说,“伤口不碍事,随它们去吧,反正我也不觉得疼。”
房间里有一股浓烈的海水气息,是从小素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幽香已经消逝了,林赛红回头一看,原来薰香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但没有燃完,至少还有三分之二。他掏出打火机,重新点燃了薰香,可是过了片刻,它又熄灭了。
“大概房间里阴气太重,所以香点不起来。”小素随口说道。
林赛红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意,怔怔地望着她,这时候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今天晚上好热闹……”林赛红心里嘀咕着,去开门,沈医生一头闯进来,连声招呼也不打,进门就嚷:“刚才跟我老婆通电话,她告诉我,上海刚刚播出一条新闻,记者采访地震局专家,他们预测苏门答腊岛的海床至少会发生三次大的余震,看来我们这间酒店是凶多吉少……”
说着,沈医生有意或无意地朝小素坐的地方看了一眼,林赛红正打算解释一番,深更半夜,自己房间里坐着一个陌生女孩,身上穿着泳衣,一定引起人家的误会,这种桃色新闻的传播速度是很快的。
“老沈,我……她是……”没等林赛红把话说出来,沈医生就朝小素走过去,一边说,“小林,我们还是住到医院那边去吧,宁愿两个人挤一张双层床,总比这儿来得安全……”
他一边说着,竟朝小素身上猛地坐了下去!
林赛红差一点儿惊叫起来,接下来他看到的情景,竟是小素和沈医生两个人重叠在一起,好莱坞电影里才能欣赏到的特技画面,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
小素慢慢站了起来,走到林赛红面前,说了一句:“林医生,你们聊,我在外面。”
说完,她离开了房间。
见林赛红目瞪口呆的样子,沈医生奇怪地问:“小林,你怎么啦?”
见他没反应,沈医生又问:“喂,我在跟你说话,你老盯住房门干什么?看你这副样子,好像见了鬼一样哦!”
凌晨两点,林赛红离开酒店,和小素一道返回帕桐医院,听着海浪拍岸的涛声,他们骑着一辆沙滩自行车,这是林赛红从废墟里捡来的,当交通工具正好。小素坐在后面,林赛红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轻如一片羽毛,他越来越明白,这个女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站在那堵白色的墙前,小素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就是它。”
林赛红打开手电筒,照片上是一具遗体,穿着一件破损的橙黄色潜水服,头部遭受过撞击,脸已经变形,并且腐烂,难以辨清是男还是女。
“这就是我。”小素说。
尽管林赛红有思想准备,愕然的表情还是写在他脸上。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与众不同,”小素望着林赛红说,“你的额头闪闪发亮,象嵌着一枚金币。你能看见我,别的人就不行。”
“你要我做什么?”林赛红口齿不清地问。
“让它回家。”小素指着自己的照片。
小素以个人身份前往普吉岛旅游,这种方式叫“自由行”,是上海白领们喜欢的旅游方式,只要从泰国驻上海总领事馆获得签证,通过网络预定好机票和酒店,就可以成行了。
通过移民局入境处,林赛红查到了小素的护照号码,驻宋卡的中国领事馆在普吉岛设立了临时联络中心,帮助那些丢失护照的中国公民返回国内。林赛红告诉工作人员,他辨认出一具中国公民的尸体,希望他们出具证明,由他来认领尸体。
非常时期,急事急办,工作人员很快为他办妥了相关手续,随口问:“她是你什么人?”
“嗯,她是我……同事的表妹。”
林赛红只能这么含糊其词。
泰国西南沿海有6个府遭受了海啸的重创,光普吉岛就有五千具尸体等待确认,这还不包括那些没有浮出水面的或者被掩埋在废墟里的,医院的停尸间早已爆满,大量的尸体只能暂时存放在几家寺庙里。泰国政府公开承诺,在没有确定死者身份之前,决不擅自火化或者掩埋遗,使救灾工作变得更加艰巨。来自各国的志愿者正在争分夺秒地搬运干冰,为尸体挂上标签,法医们要赶在尸体彻底腐烂前提取DNA样本,留下日后可供辨认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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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所叫邦莫寺的寺庙里,存放着一千多具尸体,大部分摆在露天,来自北京的DNA鉴定小组就在这里工作,他们连一张专业的验尸台都没有,只是搭建了几个简易棚。进入工作区域,林赛红必须戴上一次性的帽子、手套和口罩,穿上消毒罩衫,还要系上塑料围裙,换上塑胶雨靴。然而,即使在涂满风油精的纱布口罩外面再加上一层N95过滤口罩,仍然抵挡不住尸体膨胀和腐烂带来的恶臭。
寺庙内一条狭长的通道,林赛红见到了这具编号为N470F851的尸体,包在裹尸袋里,里面撒了一层干冰。跟照片上相比,腐烂得更加严重,由于细菌在体内繁殖发酵,躯体整整膨胀了一倍,连毛发的颜色都无法辨认。
“尸体高度腐烂,你靠什么辨认?”法医好奇地问林赛红。
林赛红苦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凭第六感觉吧!”
把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带上飞机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林赛红能够带回上海的仅仅是一袋骨灰。
就这样,受死者的委托,林赛红领到了她的骨灰和死亡证明。
林赛红并不知道,这只是小素托他办的第一件事,后面还有一件,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小素的父母住在北京,小素在浙江广播学院就读播音系,然后来到上海,在广播电台找到一个实习的机会。电台FM104点7兆赫有一档颇受欢迎的节目《大律师坐堂》,邀请几位律师当场接听听众打来的电话,解答法律上的疑问。由于律师事务所的咨询收费很高,而在节目中咨询完全是免费的,所以几条电话线全部占满,一个半小时的节目里,几位律师轮流解答,忙得口干舌燥,蔡国俊律师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实习编辑,小素的工作是整理听众的来信,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电台的食堂,小素喊他一声“蔡老师”,蔡国俊给了她一个微笑,仅此而已。
很多地下恋情都是这样,开头平淡乏味,绝无浪漫激情可言,进度却是惊人,从相识到相爱也不过一周的时间。在律师事务所,蔡国俊保持着一个名律师应有的风度和儒雅,然而他毕竟是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有男人的特点和弱点。对小素来说,他一个中年男人的魅力显而易见,而对蔡国俊来说,她洋溢的青春诱惑也是难以抵挡。大家各取所需,各喜所好,很快到了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地步。
“对不起,我撒谎了,我不是一个人,我和他一起来到的浪塔岛。他说,普吉岛包括PP岛和拉克岛那边,会有很多上海人去度圣诞,他担心遇见熟人,或被经常收看《社会方圆》的观众认出来,所以他选择了浪塔岛。果然在Sri Lanta度假村入住的70多位游客里,只有零星的韩国人和日本人,其余都是欧洲游客,只有我们俩是从上海来的,我们玩得很开心……”
林赛红告诉她,自己曾在电视新闻里见到蔡国俊出现在浦东国际机场,他安然无恙。
“这我知道。他不单游泳技术比我好,运气也比我好得多,浮出海面后,他游向岸边,被度假村的服务生从水里救上来,然后和那些幸存的游客一起,在浪塔岛地势最高的小山上的竹屋里度过了一个不眠夜,第二天被快艇转移到Krabi(科比省),在一个远离海岸的小旅馆里住了一夜,29号才被送到普吉岛的收容中心,他打电话回上海,通过朋友联络了市旅游管理委员会的官员。接他们返回上海的航班里,他是名单上第一个被确认的乘客。”
蔡国俊的行程,小素知道得一清二楚,好像一切都是由她安排的。
“其实我一直待在他身边,直到他登上飞机,目送他离开普吉岛,只是他看不见我罢了……”小素声音幽幽地说着。
林赛红明白了!
“我能帮你什么呢?”林赛红问,“我去找他,告诉他我遇见了你?”
小素轻轻摇了下头。
“对了,我在电视上还看见他太太带着小孩来机场接他。”林赛红小心翼翼地说出来,担心会给她不小的刺激。
“喔,这我都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有太太和小孩,我不在乎。”
说完,小素皱了皱眉头,接着说:“林医生,我只想托你问他一句话,就一句。”
“你说。”林赛红注视着她。
“当时我们在海里潜水,海啸发生的时候,潜水教练一眨眼就不见了,我们都惊慌失措,他不是第一次潜水,比我有经验,他第一个浮向海面,我跟在他后面,他浮上海面以后就把呼吸器摘了,压缩空气瓶也脱了,压缩空气瓶有十五公斤沉,它往水里沉,正好砸在我头上,我的潜水眼镜被砸松了,海水一下子涌了进来,所以我才没能浮上来……”
林赛红吃惊非小,追问:“你怀疑他是故意的?”
“不,我相信他不是那种人,当时一切来得太突然,他很惊慌,这我可以理解。可是,当他浮上海面以后,海浪的第一波冲击已经过去了,海面暂时平静下来,他为什么不回头找找我,难道他忘了我们是一起来的吗?只要他把头低到水里,朝水下看一眼,就能看见我在下面挣扎,我们相距不过几米,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救我,为什么……为什么……”
小素一连说了好几个“为什么”,后面的话,她始终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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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2 19:28
林赛红沉默了。
大海还是像过去一样美丽,就像一个不小心犯了错误的小男孩,在大人的面前很害羞,吞噬几十万条生命对它来说,仅仅是一个“技术错误”。
灾难过后,普吉岛逐渐透出生机,寻找生还者和死难者的工作已经结束,推土机铲平了废墟,挖斗机带走了花花绿绿的垃圾,工人开始建造房屋,棕榈树下的小贩开始叫卖,一些幸存的酒吧也开始了营业,霓虹灯在闪亮。对普吉岛最大的帮助,已经不是救助,而是旅游,一些欧洲的旅行团已经陆续过来,大街上又有了游客和车流。
来自上海的医生们全体集中,准备返回,卫生部副部长正在普吉岛慰问中国医疗救援队,特意赶来看望了他们,跟大家握手话别。
普吉岛的机场冷冷清清,没有了来时的拥挤和混乱,各国大使馆为本国游客设立的临时联络处,工作人员已经寥寥无几,都去处理别的善后事宜了,挂有一面面小国旗的桌子上留下了各自的联络电话。
林赛红提着行李,走在队伍的最后,他是唯一一个有人来为他送别的,只是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见这位送客——小素的身影。
“要不要一道回上海?”林赛红问她。
“一起上飞机吧,反正别人看不见……”这句话林赛红没有说出来,但小素应该听得出话外之音。
小素笑着摇了摇头,笑里带着一丝凄凉。
“我已经没有家了,在哪里都一样。普吉岛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就留在这儿吧。”
林赛红点点头,安慰她说:“我会去一趟北京,把你的骨灰交给你父母,请放心。”
顿了顿,他又问:“我跟蔡律师素昧平生,万一他不相信我的话,怎么办?”
小素递给他一块手表,那是一块被海水浸泡过的swatch手表,表是塑料的,问题不大,但表带是皮质的,已经开裂、变形。
“这是我送他的礼物,超薄系列的,他说戴在手腕上很舒服,感觉就象没戴一样。他平时戴着一块劳力士,是他太太送的,男人需要一块好表。其实我们两个女人就像这两块表,太太是劳力士,在公开场合戴;我是swatch,闲暇的时候偷偷戴……”
林赛红默默地接过手表,戴在自己右边的手腕上。
“林医生,今天是几号?”小素问他。
林赛红想了想,离开上海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下着大雪,在普吉岛忙碌了几天几夜,日子都忘掉了。他只好看了看手表,告诉她:“今天是一月八号。”
“林医生,我想跟你说一句话,也许说得有点迟了,但我还是要说——新年快乐!”
林赛红楞住了,2005年的新年是在异国他乡、在忙忙碌碌中度过的,所有的人都把它遗忘了。
望着这个来普吉岛旅游的上海女孩,他就要带走她的骨灰,而她的灵魂却永远留在了这片异国的土地,林赛红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快要出来了。
上海的医生们发现,林赛红站在候机室是角落里,做着一个拥抱的姿势,可他的怀里空空如也,大家彼此传递着惊异的目光,有点担心。
沈医生说:“这几天他一直神神怪怪的,经常对着空气说话。这也难怪,置身于如此悲惨的环境,一定会造成心理障碍的!”
赴泰国医疗队回到上海,同样在机场受到了媒体记者的围追堵截,医生们个个精神焕发,对着采访话筒侃侃而谈,只有林赛红悄悄从员工通道离开了。
小素的父母连着十多天与女儿失去联络,焦急万分,他们并不知道女儿去了泰国。小素跟他们撒谎说电台派她去深圳做一次采访,至少要一周,她又跟电台请假说回北京看父母。她的父母来到上海,向电台询问,小素的谎言立刻被戳穿了。
她父母向派出所报了案,同时复印了几百份寻人启事,沿街张贴,至今杳无音信。
她父母就住女儿租的公寓里,这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敲响了房门,她父亲开门一看,是一名陌生人,提着一个白色包裹,用一种低沉的语调很有礼貌地问:“请问,你们是小素的家人吗?”
“是啊!你知道她的下落?”小素的父亲着急地问,小素的母亲闻声也出来了。望着他们期盼的神情,林赛红真不知道该如何启齿。他默默地打开包裹,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
“对不起,我把你们的女儿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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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2 19:29
小素失踪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电台。蔡国俊在电台做节目的时候,也听说了这件事,他并没有像其他律师一样显得很惊讶,只是询问了几句,还对节目主持人说,如果有她的消息,无论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请尽早通知我,她是个可爱的女孩,我很喜欢她。
直播时,节目主持人给他五分钟,请他简短介绍一下在普吉岛的历险,蔡国俊没有推辞,在普吉岛飞往上海的航班上,他就已经准备好了。
圣诞节前,苏州台商协会组织的一个旅行团正好前往普吉岛,全称是“苏州台协高尔夫球——普吉岛之旅暨会长杯友谊赛”旅行团,下榻在PP岛上一家离海岸有一百米远的酒店。26号上午,他们有的在酒店后面打高尔夫,其余人在海滩上散步,十八米高的巨浪毫无预兆地奔袭过来,一对台商夫妇失踪,两名台商协会的女秘书一死一伤,还有一位台商的苏州籍女友被海浪卷走,其余人侥幸逃生,相关细节被上海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蔡国俊搜集了不少剪报,为自己的“PP岛历险”做修改和补充,听起来丝毫没有破绽。
“我是23号到的普吉岛,然后前往PP岛,PP岛和普吉岛相隔大概有20公里。26号上午,我正在PP岛附近潜水,周围的海水突然变得异常起来,泛着灰白色的泡沫,好像有人往海水里倒了很多洗衣粉,而且一下子就退了下去,又迅即地涨潮,我好像被扔进了洗衣机,被海水搅来搅去,先搅到了海底,又被翻上来,幸好我带着压缩空气瓶和呼吸器,没有溺水,我奋力游向岸边,等到我筋疲力尽上岸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
“下潜的时候还是天堂,浮上来已经变成了地狱。”
这句总结性的话也是从报纸上抄来的。
蔡国俊律师所在的国安律师事务所,坐落在江宁路的玉佛城,某栋楼17层C座。在墙上,挂着每名律师的简历与专长的法律范围,蔡国俊的收费标准比其他人要高出一倍。通过电子邮件预约,林赛红终于见到了这位大律师。蔡国俊正在接一个电话,对方大概是法官,说的都是法庭上的内容。
林赛红悄悄把他的办公室仔细打量了一遍:房间的西南角摆着钟馗镇鬼的雕像,墙上挂着一幅书法“维权卫士”,估计是某一位打赢官司的委托人所赠,书架的边沿摆有一个相架,蔡律师一身潜水服,兴高采烈托着一条飞鱼,炫耀他的战果。书桌上有他与太太、孩子的合影,太太是个大美人,长得像萧蔷。
“林先生,您想咨询一起意外伤害事故?”蔡国俊点击邮箱,把邮件又看了一遍。
“是,我跟朋友在海里潜水,我先浮上来,她在我下面,我的压缩空气瓶脱落砸到了她……”
蔡国俊的脸上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怎么会呢?你们没有同时浮上来?你们的距离怎么会这样近?压缩空气瓶怎么会脱落并且砸中他?”
蔡国俊一口气提了好几个问题,听上去不像律师,而像一名潜水教练。
见林赛红没有要回答的迹象,又问:“你们在哪里潜水?”
“浪塔岛。”
蔡国俊红润的脸色渐渐转成白色,他盯住林赛红,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林赛红费劲地听出那是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我是她的朋友。”
“她?你指谁?”
“没有浮上来的那个人。”
蔡国俊身体慢慢往后仰,靠在厚厚的大班椅上,眼睛的光圈缩小,集中在林赛红的眼神上,目光犀利地问:“当时你在场?”
“可以这么理解。”林赛红模棱两可地回答。
“当时海面上的状况非常可怕,你居然还有心思关注别人?”蔡国俊觉得非常奇怪。
林赛红回避了这个问题,把那块被海水浸泡过的swatch手表放在他面前。
“你从哪里找到的?”蔡国俊一眼就认出了这块表,非常惊讶。
“你去潜水的时候,把它放在房间里。海水冲毁了酒店,是小素把它找到的。”
蔡国俊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她还活着?!”
“她希望你回答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用压缩空气瓶去砸她?”
“当时的状况你根本不了解!我怎么可能用压缩空气瓶砸她?如果在陆地上,我把压缩空气瓶朝她扔过去,你倒可以这么理解。可当时在水里,压缩空气瓶下坠的路线我根本无法预见。事实上瓶里的空气已耗尽,戴在身上反而是累赘,我不得不摆脱它……”
蔡律师越说越激动,离开座椅,来回走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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