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41

不禁心灰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不禁心灰。

  只不过一个小时,我们已经走出大连境。

  被警察找到的机会更加微乎其微了。

  钟楚博出示假身份证在汽车宾馆里订了一个标准间,服务员仍然什么也不问,更不理会我们是什么关系,只管收了押金打开房间欢迎我们入住。

  我叹息,这只不折不扣的狐狸,他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与他斗法,必得十二分小心,一次失手,有可能终生遗恨。除了合作,我并无第二种选择。

  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好。

  钟楚博却全无忧虑,甚至响起轻微的鼾声。我四处打量着,猜想可不可能搬起一把椅子或立灯将他一下子打昏,或者悄悄溜出去托服务员报警。

  但是还没等行动我的勇气便消失了。我能想得到的,钟狐狸一定也会想得到,难保他不是在假装熟睡,有意试我。如果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起那瓶打碎在「镜花缘」的红酒,也许,那便是上帝警示我放弃侦查的讯号吧。如果不是我的一意孤行自作聪明,现在我应该正同以然相对而坐,欣赏着美酒牛排,或者在乐曲声中翩翩起舞。可是,就因为执着于寻找线索,一张电话单把一切都揭穿了,也把一切都打乱了。只不过几小时前,我还把他视为嫌疑犯,而以为自己是神勇警花。转眼之间,他便变成了逃匪,而我成了他的人质。世事难测,竟然奇诡到如此地戏剧化而不可置信。

  我咬住被角,心痛地思念着以然,以然,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很担心。他知道我在想他盼他吗?

  就这样睁着眼捱到天亮。

  离开汽车旅馆结账时,钟楚博忽然对女服务员说:「知道吗?我是个逃犯,她是我劫持的人质。」

  我一惊,赶紧看那服务员如何表示。不料她却理也不理,只顾低头做账。

  我忍不住说:「是真的!」

  那年轻女子抬起头来,翻我一个老大白眼:「神经病。」

  钟楚博说:「你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那女子终于一咧嘴:「你想惹我笑?很简单!押金做小费,不用退可不可以?」

  钟楚博哈哈大笑起来,饶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我不禁庆幸昨晚没有轻举妄动。

  至此,几乎已经放弃求救的意志,干脆不做任何尝试,上了车闷头大睡,补上昨晚缺失的那一觉。

  醒来时,已经到达山海关。

  钟楚博说:「想不想去北戴河玩玩?」

  我惊讶:「玩?」

  「是呀,休息一下。」

  我满腹狐疑地跟着他来到沙滩,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因为天气尚冷,北戴河边没有几个人,整个城市睡着了一样,十分冷清。

  海水温柔地絮语,完全不了解正发生在它岸边的悲剧。

  钟楚博弯着身子想在沙滩上寻找一块石头来打水漂,可是到处都是细白的沙和纤弱的贝壳,他不满地嘀咕:「怎么连块石头也没有,真是个女性的沙滩!」

  至此我相信他真是来玩的,更加惊讶,他倒真潇洒,只是苦了我,一点乐趣也没有,只恨不得对着大海痛哭一场,又满心幻想着怎么样做一个漂流瓶通知家人我的去向。

  钟楚博终于找到一只汽水瓶盖做梭子,对着水面用力地抛出去。可是因为瓶盖太轻,只在海面上跳了一下就泄气了。

  我愁肠百结,却不放过这个嘲笑他的机会,故意大声地笑出来。

  他不满地对我拧着眉,忽然问:「昨晚你做梦,一直喊妈妈,怎么?刚离开家就想家了?」

  「不是我想家,是怕家人想我。」一句话把我的心事勾起来,我的眼圈儿又红了,「我这样子突然失踪,妈妈一定会很担心。」

  「有人担心的感觉,也挺幸福的吧?」他「呵呵」笑,可是笑声中有一丝苦涩,「我从十二岁起,已经不知道被人牵挂的滋味了。」

  「你的爸爸妈妈呢?」

  「死了。」他简单地回答,「我是个孤儿,靠给人帮工长大。」

  「那么许弄琴呢?她总是牵挂过你的吧?」

  「阿琴?」他反问,出乎意料地,竟然并没有恼怒,却有些感慨,仿佛万语千言似的。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走吧。」

  再出发时,已是夕阳西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41

无数的夕阳

  虽然我看过无数的夕阳,雨后的,晴天的,初春的,盛夏的,但是我打赌自己一生中从没有看过比今夜更美的夕阳。

  那样美,凄艳而悲壮的一首绝唱。

  红,却不刺目,不是那种「万紫千红总是春」的红,也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红,却是「每到红时便成灰」的那种红,细腻如凝脂般的颜色,无限哀婉,刺痛行人的心。

  大切诺基迎着日落的方向奔过去,奔过去,如同夸父逐日。

  可是这样的速度,依然挽留不住夕阳的沉落。

  那一点嫣红如同含泪的眼,依依地望着,万般不舍而无奈,不住地低下去,低下去,终于微微一眨,泪珠颤落,眼睛温柔地闭上了,只在天际留下云霞如裳,是对大地最后的依恋。宛若美人已去,而香韵犹存。

  我的心也随之低落。倚着车窗,看到山川,河流,稻田,荒漠,都在眼前不断地飞逝,沧海桑田因了时空的转换而变幻莫测。也许,这将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次日落;也许,我将就此驶入时间隧道,终于得救回到父母身边时,发现他们都已白发成霜,而以然,也早已子女成群,对面不相识了。

  天彻底黑下来,钟楚博停了车,依然在高速路边汽车宾馆打尖,用假身份证登记。

  他丝毫不急着赶路,晓行夜宿,完全像一次真正的旅游。

  甚至不时在某个景点下落,游玩一番。

  我却是越来越焦急,越来越绝望。离大连已经越来越远,被救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了。我不知道前面迎接我的将是什么,这可诅咒的「旅游」又将何时结束?

  第三天中午,我们来到了西安。

  钟楚博这个大玩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旅游胜地。

  我反正找不出通风报信的办法,索性得乐且乐,随遇而安,拿出兴致来四处观光。

  兵马俑、华清池、古城墙、白马寺、大小雁塔、秦始皇陵……青龙寺里中国和尚惠果和日本和尚空海对着谈道,钟楼里的景云钟已经今非昔比,西大街过去又叫皇城第四横街,而北院门曾经收容过逃难的慈禧……

  满街走着活动的兵马俑,随便一家人摸出件什么来就说是秦风汉韵,迎面而来的小食担上挑着于右任的书法,没有了卖炭翁的炭市街上两排列满新鲜蔬菜,画着半坡图案的埙只卖五元钱一只……

  书院门,化觉巷,菊花园,骡马市,建国路,大莲花池街……

  大麦市的小吃各式各样,长发祥的饺子像一个个工艺品,贾三家的灌汤包物美价廉,水盆羊肉的盛具是不折不扣的盆子,而驰名中外的「肉夹馍」其实应该是「馍夹肉」……

  我们玩得十分尽兴,甚至还拍了许多「立可得」留念。从没有一个地方让我感觉历史原来离现实是这样亲近,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拐进一条街敲开一扇门走到汉唐盛世里去。我每看一个地方都忍不住想,将来一定要把这些见闻说给以然和无忧听,他们两个还都从没有来过西安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会有片刻的失神,不由又开始计划怎样挣脱钟楚博跑到人群中去求救,可是万一跑不脱呢?电视上杂志上不是看过许多流氓在光天化日下当众行凶围观者众却没有一人出手相救的事吗?又或者他对人说我是疯子,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说我们是小两口吵架闹别扭,人们会相信谁呢?有人当街拦住我说她正被追杀我也不信,又如何让别人信我?

  我一再踌躇,终于没有勇气突然发难。

  原本一直猜测着下一站会是哪里,可是钟楚博并没有再回到高速路上,却摘下牌照小心地收进手提包里,然后将车子驶进一家修车厂。

  我隔着窗子看到他同厂主比比画画地说着什么,又不时回身指一下我,不禁忐忑不安,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钟楚博好像同厂主谈妥了,满面笑容地走过来招呼我下车开路。

  我惊讶:「车怎么办?」

  「卖了。」

  「卖了?」

  「是呀。我跟他说这是黑车,急于出手,他立马给了我一万块成交。」

  「这也行?」

  「当然行。」钟楚博「呵呵」笑,「其实我才不在乎这一万块,不过如果不卖,想不出把车扔到哪儿,怕更加引人注目。跟他说这是黑车,他自己就会想办法销赃。这种事,平常得很。」

  我咋舌,还以为自己见多识广,走过这一遭才知道,我对这世界了解得实在是太少了。

  另一面,我猜目的地大概快到了,所以他要将车出手。莫非今后就留在西安城了?虽说大隐隐于市,但未免也太过冒险,按说他这只狐狸虽然胆大,却十分心细,不会真的自信到如此狂妄的地步吧?

  路过一家五金店时,钟楚博走进去买了瓶硫酸。

  我大惊,心想他不是要将我毁容以遮盖身份吧?难怪他敢在西安落脚!

  这个晚上,躺在宾馆里无论如何再睡不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42

神情十分奇特

  几次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一回,能跑就跑出去,跑不了也闹个惊天动地,把宾馆的人全喊醒过来,让这个杀人犯暴露行迹。

  刚想行动,钟楚博醒了,翻身坐起,从包里取出那瓶硫酸来。

  我几乎尖叫起来,眼角瞥着窗子的方向,心想他只要走近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反正只是二楼,死不了,摔断腿总比烧伤脸好。

  但是他接着又拿出那两个车牌走进卫生间,原来硫酸只是用来浇毁车牌号的。

  我暗嘘一口气,只觉背上凉飕飕的,已出了一身透汗。

  虚惊一场,格外地累,很快便睡着了。梦里看见自己回家了,妈妈抱着我一个劲儿流泪,不住地问:「你怎么样了,女儿?你怎么样了?」

  「妈妈!妈妈!」我哭泣,泪流满面。

  醒来时,发现钟楚博正深思地望着我,眼中的神情十分奇特。

  我背过身,继续专心地抽泣,暗暗提防。

  天亮后,钟楚博租了一辆出租车,指挥司机一路南行。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凉,而且每路过一个小食铺,他都会停下来略买点食品杂物。

  我猜他不肯一下子买很多是为了怕引起店主注意,越来越确定目的地将至,所以他才会变得这样小心,不仅走走停停,而且每隔一段路就换一辆出租车。

  路面黄土飞扬,出租车的车窗上迅速蒙了一层尘,而司机的话渐渐难懂。可是钟楚博好像对每一种方言都很清楚,不时用本地话与司机交谈。我听着那些艰涩难懂的对话,不禁又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做交易,说不定会像卖车那样把我卖给某户山里人家娶不起媳妇的傻儿子,就像他说的:其实我才不在乎卖多少钱,不过杀了不知道埋在哪里,怕出事,卖给人家,人家自己就会想办法防备看守,都不劳我操心。天哪!

  但是好在他们每次的对话都很短,并不像做大买卖的样子。而且很快地,我们在紫阳镇停下来,钟楚博打发了司机后,同我说:「这一顿要多吃点,吃完这顿,大概很久吃不到像样的饭菜了。」

  我这才知道目的地原来是秦岭,不由暗暗叫苦,难道下半生要做野人?

  两个城里人跑到深山老林里住上阵日子,不用久,一年半载,已经面目全非,同硫酸毁容也差不了多少,那时候就算通缉令铺天盖地,也没人认得出我就是卢琛儿了。

  又或者他想翻过秦岭去到某个偏僻山村,那又该是个多么落后野蛮的地方,不知道语言是否可以交流,电话是一定没有的,交通工具也一定欠缺,他路头那样广,要真是将我卖了,只怕跑断了腿也找不到出山的路。

  正在胡思乱想,钟楚博忽然看我一眼,说:「实在想家,可以打个电话报声平安。」

  我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楚博不看我,淡淡说:「再往里走,就没有电话了。注意,说话不要超过二十秒钟,说不定有警察安了窃听器。」

  我喜出望外,生怕他反悔,立即奔向电话拨通无忧手机:「无忧,我是琛儿。」

  「琛儿。」彼端无忧大叫,完全失去以往的从容平静,隔着长长电话线,我仿佛看到她瞪大眼睛的一脸惊愕。时间有限,我不能多说,只简短扼要地汇报:「告诉我妈妈,我很安全,让她不要为我担心,我们一路旅游,玩得很好,住得也很舒服,我们正在吃饭……」

  钟楚博指指腕表,低声命令:「跟她说我们在福建。」

  我点点头,顺从地学舌:「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福建武夷山,正用天下第十五水煮雾芽毛尖来喝呢。」说罢乖乖挂上了电话。

  钟楚博很惊讶:「我以为你会打给你母亲……」但是很快他自己想通答案,「二十秒钟,大概不够老人家哭的,只怕说不了什么悄悄话。你的表现很好,没有说不该说的话。算你识相。」

  他错了,我之所以没有打电话给妈妈而给无忧,是因为她为人够冷静,心思够缜密,一定可以听得出我话中的玄机——武夷山盛产岩茶,属于乌龙茶系,而「雾毫」和「毛尖」则是绿茶的两种分类,我有意混在一起说,正是为了提醒无忧注意到这句话的谬误,故技重施,借茶向她暗通消息,指出我们的真正所在。

  茶语中说:「唐煮宋点」,煮茶是唐代的饮茶习惯,宋以后发明冲泡点茶方法以后,除了极个别地区,已经很少有人会煮茶来喝了;而西安是唐之都城,陕西省又盛产「秦巴雾毫」、「紫阳毛尖」两种茶,其中「紫阳毛尖」更自清代便被列为中国名茶之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42

最佳装束

  另外,陆羽在『茶经』中将天下之水分为二十等:庐山康王谷谷帘泉水为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

  几个线索连在一起,我的所在地便呼之欲出,是在陕西商洛一带了。

  接着我们就进山了。

  我早已换上羊绒衫、牛仔裤、夹克外套,既保暖又轻便,是登山的最佳装束。

  他和我做类似的打扮,外加一只巨型登山包,里面包罗万象,一应俱全。

  没有人会怀疑我们不是一对度蜜月的爱侣,至少也是情人。

  可是事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们在逃亡,他是杀人犯,而我是人质。

  我苦笑,愈发坚信「事物的外表往往是假相」这一被前人重复过千百次的真理。

  钟楚博命我换上布鞋,说这样才不会在土路上留下脚印。他向我解释他的计划:「大连的警察们做好一系列准备调查工作,把消息层层发布出去,传真你我的照片给外市警局,各局收到消息再开会下达任务,布署方案,直到开始行动,总要有三五天的时间,现在是时候大搜查了。不过都是一阵风,过三两个月找不到人,自然松懈下来。所以这三两个月里,是最危险的时候,不得不十二分小心。秦岭是真正的深山老林,野兽出没,再不会有人跑到那里来搜查的。而且这时候山里可吃的东西正多着,就算粮食不足也饿不死,而等到秋后天气转冷,山里捱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也该出来了。那时候再随便找个城市买份假证明住下来,绝对不是难事儿。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瞠目,这计划的确周详,可是,他为什么会选择陕西秦岭做他的落脚点呢?

  「很简单,因为我对这个地方不了解。」

  这算什么答案?我望着他,似懂非懂。

  他摇摇头,取笑我:「聪明面孔笨肚肠,白做了我那么久秘书,这点弯儿也转不过来。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公司业务,还是我的私人关系,都同西安丝毫不沾边儿,也就是说,西安几乎是我最不可能来的一个地方,所以我就偏偏要到这里来。要知道,很多逃犯落网,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投亲靠友,岂不知亲友是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一种动物。」

  「那么,你有真正的朋友吗?」

  「没有。」他断然答,接着反问,「你有吗?」

  「我?」我想起无忧,无忧是我真正的朋友吧?「我有。」

  「那可真是天大的不幸。」他呵呵笑,又重复一遍他的至理名言,「朋友是这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动物。你每多相信一个人,自己的危险就会增多一分。如果你认为自己还有真正的朋友,那意思就是说,你的身边存在着真正的危险。」

  「所以你连老婆都杀。」

  「不错。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不可以信任。」

  「她知道了什么?」

  「我的过去。」

  「你的过去?」

  「我过去是卖白粉的。我靠这个起的家。」

  我瞪大眼睛,一时忘了走路。他说起白粉时的随意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他过去是卖豆腐或者码头扛活的,丝毫不以为有什么不妥。

  「喂,接着走呀。」他催促我,像说故事简介那样三言两语交待他的过去,「我和我老婆打小儿就认识,一个村里的,穷怕了,就卖白粉,先是帮人干,后来自己干,再后来赚了钱,就洗手不干了,便惦记着怎么换个活法儿,三换两换,东跑西跑,就跑到大连去做了广告人,嘿,干得还不赖。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说不定我明年还要去竞选十大杰出青年呢。」

  「你?杰出青年?」

  「怎么?不可以?」他哈哈笑,「哪个大富豪成名前没干过点昧心枉法的事儿?这就像大树,只有把根往泥土里,往黑暗处扎得越深,盘得越紧,树干才能长得越高,越能得到最充分的阳光。所以,凡是最光明的,身后必然是最黑暗的。」

  我匪夷所思,在钟楚博的论调里,总有一大堆离经叛道而又自成一家的说辞,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可理喻。

  我同他讨价还价:「你的计划的确很周密,可是你忽略了一点:杀妻虽然是重罪,但是并没有对社会造成危害,不一定会判死刑。就算追捕,也不会被列为重案来办。但是加上绑架,事情就会越闹越大。所以,不如你放我走,自己一个人逃,应该会更容易脱身的。」

  「没错儿。如果我现在把你杀了,就更加安全。」他打趣,「别对我花言巧语,你还没学会。」

  我气结,只得免开尊口。

  一路上,我们吃泡面和饼干果腹。

  晚上,就住在野地里,把酒精浇在枯枝上点燃,裹着充气睡袋取暖。

  松涛起伏,蛩鸣成阵,山里的夜晚幽静而深邃。我望着天空,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那么亮的星,每一颗都写着思念与哀伤。

  今天已是五月一号,我同以然成婚的日子,可是现在,我们却天各一方,音信不通,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我的心又怆恻地疼痛起来,越疼越紧,仿佛五脏六腑都要扯碎。火苗将树枝舔得「哔剥」地响,不知名的山虫在啁啾地叫,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43

满眼真情

  飘忽的火光中照见以然的脸,一脸焦灼,满眼真情,有流星自夜空划过,是谁的泪伤痛了谁的心?

  我偷看一眼在火堆旁打盹的钟楚博,他似乎睡得正熟,摊手摊脚地躺在火堆旁,完全没有防备。对他的恨在这一刻达到顶点,我不禁暗暗想怎样才能乘其不备将砍柴用的弯刀一下子劈向他。

  然而,就在我的手悄悄伸向弯刀,眼看就要握住刀柄的一刻,那刀子忽然凌空而起,已经握在了钟楚博的手中。

  他望着我,「嘿嘿」地冷笑:「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看到他站起来,心上一凛,反问,「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他的唇边现出邪恶的笑,「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我们可不能辜负春宵啊。」

  我恐惧起来,迅速抽出一根着火的树棍挡在面前自卫,「你敢!」

  「要不要试试看?」

  他狂笑着,步步逼近,双眼灼灼,如一只看到猎物的野兽。

  我尖叫,将手中的火枝抛向他,转过身狂奔起来。可是没奔出几步已经被他追上,整个人跌进他的怀中。我挣扎着,尖叫着:「放开我!救命啊!」

  他的手铁钳一样箍住我,口中的热气一直喷到我脸上来:「叫吧,荒山野岭,看谁会来救你?!」

  但就在这时候,树梢上忽然掠过一阵风,雾气更浓了,完全遮蔽了月光,我听到有种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如泣如诉,如怨鬼索魂。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过来。「许弄琴!是弄琴魂追来了!」

  钟楚博恼怒地四顾:「又是你这妖孽!出来!我不怕你!」

  四野无声。

  雾气散去,露出凄冷的月光,与呜咽的松风相映成画。

  钟楚博的兴致已经完全被破坏了,恨恨地一脚踢向篝火,火星四散,我胜利地笑起来,第一次发现,原来鬼魂非但不可怕,还很可爱呢。

  这已经是进山后的第三天。

  山路越走越崎岖,渐渐已经无路可走。

  可是野花的颜色却越来越鲜艳,树叶与小草也越来越青翠,鸟鸣的声音就像用泉水洗过一样的清澈,清风徐来,奶白色稀薄的雾会被拂得飘来荡去,仿佛天上的云落到了人间。

  一切不是不美的。

  如果能同相爱的人执手同游,观山赏月,煮水论茶,也该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是,我身边的人却是钟楚博。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人犯。而且沾染的是自己结发妻子的血。

  这使鲜花和晓雾都黯然褪色。

  自从弄琴魂重新出现之后,他再也没有意图侵犯过我。也有几次,他在话里话外露出挑逗的意思,我警告他:「小心,你老婆在一旁看着呢!」

  他「呸」了一口,愤愤诅咒:「妖孽,冤魂不散!」但是到底不敢公然不敬。

  这样子,我们总算得上是和平相处。可是我仍然一日更比一日憔悴,双脚都打起了水泡,举步维艰。

  但到了这一天,总算钟楚博说:「好了,不用再走了。」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认为满意的山洞,很深,充满树叶腐烂的气味。「要清理以后才能住,我已经观察过了,附近有水源,打扫工作不会很难。喂,大小姐,在家做过家务吗?」

  我望着他,一时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他说:「看什么?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起码要住几个月呢。怎么样,新房还挺不错的吧?这可是真正的『洞房』啊!」

  「洞房?我看牢房还差不多。」我在心中嘀咕着,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周围考察了一遍。

  客观地说,如果不是有一个杀人犯窥伺在旁,这里倒的确是个风景幽美的地方,洞口有两棵岁数远比我大得多的老树,左右互抱,在洞口形成天然门帘,洞前的地势相对平坦,铺满青草,让人只想躺上去甜酣一觉。城里也有草地,但都是不许脚踏的,这使我随意地踏在青草上时心中有异样的感觉。

  这么说,真的要做野人了?还是五十万年前的山顶洞人。

  接着我又想,人类历史上最早属于母系社会,既然时光倒转,那么是不是该由我说了算?

  但是事实上全不是这么回事,在山里,我就像一个无用的废物,所有的学问和知识全用不上。

  钟楚博却从容自在,如鱼得水,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似的。他知道辨别有毒的蘑菇和可吃的鲜味美菇,可以通过炊烟的味道判断大概几里以外有人家,并且随时随地收集一些草药来晒干以备不时之需。他甚至懂得怎么样用削尖的树矛射杀野兔,架在火上烤来吃。

  在他烤野兔的时候,我按照他的指点不住地搜集枯枝,已经捡了好大一堆了,他仍然没有喊停止。

  兔肉的香味儿飘过来,我忍不住问:「还不够吗?这些火,可以烤一百只兔子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43

三碗搜枯肠

  钟楚博笑着反问:「谁说我要用来烤兔子?」

  原来,他是要将那些树枝堆到洞里去点燃,除尽洞中的秽气和潮湿。火一直烧到傍晚还没有熄,把夜都照亮了。

  钟楚博坐在篝火旁,把大背囊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开来,里面的珍藏可着实不少:锅、碗、方便筷子、浓缩工业酒精、上百把简易打火机、药品、方便食物、调料罐、衣服、渔网鱼钩、成匣的子弹……

  「怎么样?过三五个月不成问题吧?」他得意地卖弄,「应有尽有,包您满意。」

  「如果有面霜和香水就更好了。」我故意挑剔,「你没有替我的皮肤着想。」

  「是吗?要不要带上跑步机和咖啡壶?」他讽刺。

  「谢谢,我不喝咖啡,只喝茶。」

  说到茶,我不禁想起以然来,心立刻又刺痛起来。不知道以然这时候在做什么,有没有同样地想我。他还常到「水无忧」去喝茶吗?记得我们关于七碗茶的对话吗?

  我轻吟:「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说些什么鬼话?」

  「你不会懂的。」我幽幽地说,存心激怒他,「这是我和柯以然第一次约会时的谈话。」

  「少跟我提那个姓柯的!」他果然愤愤,但立刻不怀好意地一笑,诡秘地问我,「你知道法医在古时候又叫什么吗?忤作!好听一点叫『官财子』,也就是『棺材仔』啊!」

  我气结。

  他哈哈大笑。接着问:「柯忤作跟你握手时可有感觉?」

  这恶毒的调侃令我愤怒,忍不住反唇相讥:「当然有,温柔至极,刻骨铭心。」同时,心中不禁暗暗惊奇,咦,学会吵架了。我可是这个大恶人的人质,现在正被绑架着呀。或许是星空太美,春风太轻,烤野兔的味道太香,让我提不起恨来。

  而大恶人已经读出我的心意:「你生气自己不够恨我是不是?你呀,你是个好女孩子,还没学会仇恨呢。」他叹了一口气,眼神温柔,「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非常非常地恨我,你会很不开心,因为那首先代表你自己不再可爱了。」

  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逻辑?」

  「爱的逻辑。」他眯起眼,神思跑回老远的过去,「我刚认识阿琴那会儿,她也是一个不知道恨的好女孩子,河水一样的纯洁,小鸟一样的简单。我们非常相爱,她一直想过更好的日子,为了她,我出生入死,过起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后来我们发了财,日子越过越好,可是阿琴越来越不快乐。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理论,认为男人有钱就会变坏,老是怀疑我会在外面找女人。我开始烦她,真的认识了许多不同的女人。她生气了,怕我会抛弃她,而我也确实越来越想离开她。她要挟我,说如果我敢同她分手,就向警察告发我。她不知道,其实威胁和恐吓对我这种人都是没有用的,她本来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武器,就是我爱她。如果她善用我对她的爱,她会一直立在不败之地,可是她却迷信武力和威胁。我最恨人家恐吓我,所以我杀了她,让她说的一切都变成真的。」

  我越听越奇,这又算是什么样的理论?在钟楚博的世界里,好像全没有真假对错,所有的是非标准都由他一个人制定,完全不理会世人的眼光与喜恶。我想像钟楚博与许弄琴的过去,再不相爱的夫妻,在起初也是有过真情的,否则又怎会走到一起。可是,是什么使相爱的人疏离隔膜,彼此仇恨,终至反目成仇呢?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地上,有风在枝头低吟,不知道,弄琴魂,是否也听到了这番死神的表白?

  早晨,我在小鸟的啁啾声中醒来,难得地,发现钟楚博睡得还很沉。大概是昨晚收拾洞穴太累了吧?

  因为怕我逃跑,他在每晚睡前总是把我的双手双脚都缚了绳索,而那种索扣我想尽办法也解不开。

  正忙得满头大汗,钟楚博醒了,嘿嘿笑:「想跑?没那么容易吧?」

  我赌气别过脸,任他在我手脚处鼓捣了两下,轻易地解了索扣。他说:「干活吧!」

  于是我们将昨晚搜集的干柴堆在洞里点燃,却又小心地看守着不使火苗蔓延出来,殃及洞外的老树和草地。然后到附近的小河里汲水冲洗,同样要小心地把握分寸,既要将洞壁擦洗干净,不留黑灰,又不能让水渗到洞底,免得日后反潮。

  去小河里打水时,我看到有很多游鱼,忍不住脱了鞋子下水去抓。可是那些鱼太狡猾了,根本抓不住。我问钟楚博:「你不是准备了钓鱼竿吗?借来用用。」

  钟楚博狡黠地一笑:「用鱼竿钓?那可有多麻烦!费半天劲儿也钓不来几条。看我的。」

  他指挥我用石块和水草在溪流最细处拦截,筑成坝梁,而他则在上游筑坝,两头一堵,水面形成了一个小鱼塘。我笑:「这方法果然好,现在只要下网捞就行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44

相亲相爱

  他却说:「还有更妙的呢。」说着拉我略略站远,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类似于雷管的东西,猛地抛下水面,只听一声炸响,水花飞溅起几尺高,溪水顿时浑浊起来,而我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

  渐渐地,涟漪平复了,我看到有无数的小鱼翻着肚子浮在水面上。它们的死,是为了我的一时兴起。我愤怒地叫起来:「你这刽子手!」冲过去猛地扒开堤坝,让那些鱼尸顺流而下。

  钟楚博瞪起眼睛:「不是你喊着要捉鱼吗?现在有鱼了,你又发什么疯?」

  「你这不是捉鱼,是屠杀!」我气得眼泪都流出来。

  可是钟楚博完全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捉鱼。你又发什么妇人之仁?」

  我说不过他,可是我真正伤心,也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同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这是一个视杀戮为等闲的野人,他的心中根本没有是非概念,更不懂得慈悲与善良,甚至缺乏对生命的起码的尊重。而我,将在今后还不知要多长的一段时间里与他共度。天哪,我能够逃脱他的魔掌安全回到以然身边吗?以然,为什么还不来救我?无忧听懂了我电话中的示警了吗?警察们会到秦岭来找我吗?

  我跪在小溪边,伤心地流下泪来。

  清理洞穴的工作进行了整整两天,先用火烧,再用水洗,接着将草木灰铺在地上隔潮,再铺层干草,放上睡袋,两张散发着干草芬芳的床便形成了。

  正是五月,阳光很暖,风吹在身上又轻又软。

  有鸟儿在山深处啼叫:「布谷!布谷!」

  无忧说过,五月初晴鹧鸪天,蜜月旅游的最好季节。可是现在,与我在鹧鸪天里忙着布置「洞房」的,却是另一个人。

  记得当时我还抱怨城市物质生活的庸俗现实,羡慕陆游的「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现在,我可真是得偿所愿了。只是,陆游还可以「斟残玉液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我却是既没有玉液美酒,也没有『黄庭』经卷,行穿竹、卧看山倒是可以,只是,山又有什么好看的呢?还是无忧的「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来得优雅。

  哎,想起那些品茶闻香的日子,真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了。

  钟楚博问我:「发什么愣?又在想那个棺材仔?」

  他正在试图用树枝和藤草组合一件高脚的橱柜来放置调料罐,这两天,我们已经颇有几件简单家俱,比如衣架、茶几、灶台,甚至还有专门摆放鲜花用的天然树枝花瓶。

  我瞪他一眼,答:「我在听布谷鸟叫。」

  「那不叫布谷鸟,叫妹妹鸟!」

  「什么妹妹鸟?它明明在叫『布谷、布谷』!」

  「你听错了,她在叫『哥哥、哥哥』!妹妹鸟一叫,就要下雨了。」

  他收拾了工具,把怕潮的东西都搬回洞里。果然没过多久,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整个泼墨横翠的秦岭都笼罩在烟纱雨幕之中,漫天漫地只有一个愁字,没有源起,没有尽头,所有的语言思维都凝滞,宇宙万物一齐哭泣,思念、怀乡,将一怀愁绪悉化作霏微细雨尽情流泪。

  我在雨中哭泣起来,越哭声音越大。离家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声痛哭,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惊惶、恐惧,在雨中尽情发泄出来,呜呜咽咽,无休无止。

  钟楚博烦了,斥责我:「哭什么哭?招鬼呢?」

  我不理他,哭得更响了。

  他无奈,又来讨好我:「别哭了,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听。」

  「好听呢,是说妹妹鸟的来历的,要不要听?」

  「不要听。」我说,可是哭声小多了。

  他于是娓娓地讲述起来:「从前,有一对兄妹,非常地相亲相爱。他们在山里一起打猎,一起种地,一起捕鱼,自己织布做衣裳,自己打猎种粮食,完全不同别的人交往。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他们过得很快乐,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可是后来有一天,山里来了许多年轻人,带来了很多山外的消息,他们看到妹妹的粗布衣裳,就笑话她虽然长得很漂亮,可是不会打扮,又挑剔她做的饭菜不好吃,把自己带来的糖果送给她,还有巧克力。妹妹第一次吃到糖,那种甜味儿让她惊讶极了,从此就开始对山外的世界产生了许多幻想。那些年轻人走后,她一直怀念着糖果的味道,变得忧郁极了,后来更生了很重的病。哥哥见妹妹一天天憔悴下去,很不忍心,就答应要替她出山寻找糖果。妹妹有些不舍得哥哥走,可是又实在想吃糖,就同哥哥约好,以一年为期,不论找不找得到,第二年雨水落下的时候哥哥一定要回来。哥哥答应了,然后就在一个下雨的早晨离开了大山。妹妹等啊等,整整等了一年,可是哥哥再也没有回来。她不知道,究竟是哥哥没有找到糖不敢回来了呢?还是遇到危险回不来了?更或者,是哥哥自己贪恋山外的世界,不肯再回来?到了第二年谷雨,哥哥仍然没有回来,妹妹伤心极了,她后悔自己不该逼哥哥出山去寻找糖果,现在她知道,就算全世界的糖果堆在她面前,也不及哥哥的一笑来得重要。她在雨水中哭了,哭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只鸟,成天在山林中飞来飞去,寻找她的哥哥:『哥哥!哥哥!』你听,这就是妹妹鸟又在找哥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45

一个传说故事

  我明知道那只是一个传说故事,可是还是被那种原始的忧伤和不可挽回的悔恨打动了,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我问:「妹妹后来找到了她的哥哥吗?」

  「没有。所以她一直在找,一直在叫:哥哥!哥哥!」

  我们都沉默了。

  只有妹妹鸟在林间寂寞地鸣叫:「哥哥!哥哥!」

  是的,现在我再听那鸟的叫声,真的觉得她是在喊哥哥了,她的哥哥去哪儿了呢?山外的世界那样精彩,他还会再回到这山里来吗?

  大哭过一次以后,我的心情得到发泄,同钟楚博的关系也缓和许多。

  真没想到一只鸟的叫声可以有那样大的感化作用。但是也许,一切只是因为我们远离尘嚣,没什么机会想到仇视与伤害。

  在这样的青空白云之下,鸟语花香之中,烦恼和怨恨都是无法驻足的。我渐渐放松了对钟楚博的戒备,而他也不像开始那样对我看管严格,大概是觉得深山老林,我就是想逃,也不知道辨别方向,没有什么逃跑机会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两个文明人在荒野中向大自然讨生活,那种同类的感觉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长久的敌对是做不到的。偌大世界,他只有我这样一个同伴,我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赖商量,尤其是在深山里我是这样地无知而无助,离开他简直就寸步难行。

  但是我们当然也不会成为朋友,我忘不了他是杀人犯而自己是他的人质这一基本概念,而且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大连的家和亲人,那样,在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就会重新唤醒自己对他的怨恨与敌意,于是拼命地在动脑筋怎么样才可以把他抓起来交给警察。那样,我就可以同以然重逢了。

  我想念以然,可是已经越来越想不清楚他的样子。梦里只有一个英俊的轮廓,我记得他很高大,五官很端正,可是具体的样子呢?他的眼睛,鼻子,嘴唇,还有他的发型,都变得似是而非起来,分不清哪些印象是真实的,而哪些是在梦里经过美化了的。

  最重要的,是对恋爱的回忆也日渐朦胧起来,因为一有时间,我就从与以然的相识细细想起,一直想到分别,每每想到那天在钟楚博家门前以然追着车跑的情形,我就心痛不已。可是,除了相遇与分手之外,其余的情节便都模糊,不知道哪些是梦中见到的,而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

  因为想不清,我就常常会在某一个早晨醒来时,抱着膝盖面对大山发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梦中的情形。钟楚博称我的这种表情为「云游四海」,通常并不打扰,只是自己默默地起了床洗漱洒扫,整理早餐。他那种安然的样子就好像打算要在这山洞里过一辈子,把它看成了自己的又一个家似的。

  他的「吃苦耐劳」令我有种「不劳而获」的负疚感,于是只得懒洋洋地站起身,去溪边汲水来烧一锅野菜汤或者煮两条小银鱼,从而开始新一天的野外生涯。

  渐渐地,彼此也会有较为真心的对话。

  有一次他给我讲起贩毒生涯的经历:那次他们几个合伙人各带一部分毒品分别运送,然后在一个隐秘的目的地聚头。可是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二小时,仍然有一个伙伴没有归队。毒贩们越来越焦急,猜想他大概已经死了。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时时刻刻都会发生。

  可是他们仍不住地为那个伙伴祈祷,抱着一线希望在等。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当所有人都已经绝望了的时候,那失群的孤雁出现了。毒贩们高兴极了,立刻拥抱在一起,这些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亡命之徒为了重逢而流下泪来。他们离开隐蔽点,向着伙伴奔过去,张开双臂迎接他们迟归的孤雁。

  然而,这时候「孤雁」的身后出现了一群「鹰」——原来,伙伴将他们出卖了,他带来了警察!

  「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钟楚博讽刺地说,可是声音里充满苦涩,「那次突围我们死了十几个弟兄,我是仅有的三个幸存者之一。那是我第一次逃亡,还没有经验,误打误撞进了雪山,在山里,整整走了三天三夜,不吃东西,不休息,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停下来,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有好几次我都打算放弃了,可是一想到阿琴还在等我,就又有了力气……」说到许弄琴,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喑哑,草草结束回忆,「那次好容易活下来,真是吓破了胆,后来就收手不干了。」

  「那个弃暗投明的英雄呢?」我故意这样问。

  「被我杀了。」他平静地回答。

  「杀了?」

  「那是我第一次杀死亲近的人,用刀子,面对面捅进去,血喷出来,溅满我的手。感觉非常不好。后来我就对自己说:下次再杀人,方式要含蓄一点。」

  我又惊又怒,气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也怀疑他的话的真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45

送上绞刑架

  那天我整整一天没有理睬他。他开始还无所谓,后来就有些耐不住寂寞起来,问我:「又在想什么?」

  「想怎么样才可以把你送上绞刑架。」

  「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申请让你做我的行刑人,看你是不是下得了手。」他玩世不恭地调侃,「你肯定自己真的很想让我死吗?」

  「不,我尊重所有的生命,不愿意看到任何人死。」我平静地告诉他,「可是我相信人间自有公道,你做的坏事太多了,一定会有报应。」

  他变色,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后来就再也不给我讲那么血腥的故事了。

  还有一次,我问他:「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哪一段?」

  他看我一眼,想了很久,最终说:「不记得了。」

  「总有一天是真正快乐过的吧?」

  「赚到一笔大生意的时候或许……不过也是一眨眼的事儿,数完钱或者拿完支票就算了……再或者和兄弟们打麻将,赢了一把十三幺自摸……」他「呵呵」地笑起来,「你是我秘书,每年都要替我办一次出国手续,你应该知道我去了哪里。」

  「不是去美国考察吗?」

  「考察?嘿,是考察,不过不是去纽约,而是去拉斯维加斯。」

  「赌城?你去赌?」

  「要不怎么办?那真是解压的至尊法宝。」

  「每年一赌,居然还没有倾家荡产,也算你运气。」

  「很简单,就是我不在乎输赢。我每次去,都只带一定数目的钱,然后对自己说,赢了固然好,输了,也只输这一些,输完就走。你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吗?说是常胜将军不在于抓到一手好牌,而在于懂得适时离开牌桌。」

  「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输?」

  「不错,不在乎输赢,自然就不会输。一个人,只有在非常紧张一件事的时候,才会容易出错,才会失败。所以我也相信,警察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同样也并不在乎死。不在乎死,自然就死不了。」

  「这世上,真的就没有让你在乎的人或者事吗?」

  「有啊,就是你喽。」他望着我,又露出那种挑逗的笑。

  我望向远方,只当没听见。

  他自觉没趣,讪讪地问我:「那你呢?你有没有真正的快乐?」

  「当然有,而且很多。」

  「举个例子。」

  「比如说……我认识以然的时候是快乐的。」我对他绽开最甜蜜的微笑,存心激怒他。

  几次回合下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怕他,其实他也是外强中干,真正蛮力的事也做不出来的,何况现在是黎明,晓雾未散,晨曦不足,如果他敢胡来,许弄琴的魂儿会出来帮我的。

  真没想到,穷途末路,我最大的依赖竟会是一个鬼。

  「少跟我提那个柯忤作。」他故做不屑,「那『官财仔』除了有个好爸爸,还有什么?」

  「还有一份清白的历史啊,一个法医和一个杀人犯,你说他们的价值该如何论。」

  「天上地下。」他答,「我是天,他是地。」

  我白他一眼,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却又主动提起旧话来。「其实我也是快乐过的。」

  他叹了一口气,很温柔地叹了一口气。「那是刚认识阿琴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她都还小,一个十三,一个十二,屁事儿不懂的年纪,但是我已经知道她很好看。是她教会了我编花篮,并把它戴在我的头上,我不要,说哪有男人戴花的,她说,那你就给我戴上。我给她戴了,她问我,好看吗?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那样子,可真是好看,比花儿还好看,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原来长得这么好看呢。我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就亲了她一下。她吓得尖叫了一声,我很害怕,转过身想跑,她却又把我叫住了,说:你再亲我一下……」

  他的声音低下来,充满销魂的温柔。

  我听得呆了,那纯真的带着花草香味的牧歌一般的少年初恋哦,在城市里失传了的爱情童话!我望着钟楚博,他的眼角有一点湿润,可是我不敢相信那是眼泪。

  杀人犯,也会流泪吗?

  我问:「后来呢?」

  他蓦然而醒,疲倦地用手在眼角抹了一下:「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后来我就把她杀了,后来你揭穿了我,我绑架了你,现在你是我的人质,一切要听我的!」

  他故意做出粗暴的样子,可是我已经不再怕他。现在我知道,他并不像他表面做出来的那样冷酷无情,对于许弄琴,他心里也一样有内疚的,因为他对她曾经有过纯真的爱,而那份爱的甜蜜至今在他的记忆中尚未褪色。

  她是他记忆最初的颜色,而他却是她生命最后的疼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46

缘分与冤孽

  怎样的缘分与冤孽?

  远处,妹妹鸟一声声叫着:「哥哥!哥哥!」

  我似乎有点懂得钟楚博了。

  深山里的爱情,是经不得一点一毫的世俗沾染的吧?

  我想像那场景,花红柳绿,布谷声声,宛如太虚幻境,童安格管那儿有一个现成的说法,叫做「梦开始的地方」。

  我呢?我的梦开始于何处?我想起与以然初次相见的情形,那电梯开合处,是我梦开始的地方吗?

  我忽然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里了,是那种山村之爱里一派天真毫不作伪的纯情与亲昵,那是矜持犹豫的我和精于算计的以然所不曾拥有也不可能拥有的,我们都活得太正确太模范了,说话做事都依足范本,按照一种固定的条条框框,早已忘记自己的声音。

  记得有一次,忘了起因是什么了,我和以然争论什么是最浪漫的爱情,以然说:「女人的最爱,不过是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和碳的同质异形体。」

  「什么?」我一愣。

  以然哈哈大笑:「就是玫瑰与钻石呀。」

  我欲要瞪眼,终于也撑不住乐了:「医生的贫嘴。」

  但是现在我知道,玫瑰与钻石都不是真正的爱情,真的爱只是爱本身,是眼里除了对方什么也看不到,而眼里如果没了对方,那么看到什么都是垃圾,玫瑰不香钻石不美连太阳也不再明亮。在电脑时代的大都市里,一切都被格式化了,连同爱情。书架上成摞地摆着情书大全,勃朗宁普希金李商隐汪国真痞子蔡应有尽有,雅俗共赏,丰俭由人,女人骗男人的手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男人哄女人的手段是玫瑰钻石欧洲游,物质和感情其实早已分不清,坐在名典咖啡语茶的花篮吊椅上四目交投与穿行友谊商场金饰柜台锱铢必较其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同样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精神建筑。

  可是在乡间,在深山老林的鹧鸪天里,我终于听到清脆不染凡尘的鸟鸣声,看到现实生活中早已湮灭了的爱情传说。那传说中的少男少女,一如两只毫无心机的布谷鸟,以最原始的声音在骀荡的春风里发出求偶的鸣声,两情欢洽。

  这清朗柔媚的五月天,我多想化身为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以最简单的音律呼唤:「哥哥!哥哥!」

  我们在山里「定居」了下来,过起穴居的原始日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对真正的野人。

  初夏的秦岭,正是杨槐花开的日子,还有桐花、榆钱儿,都是捋下来就可以入口的美食。

  青白色的桐花大朵大朵,绿色的榆钱儿小粒小粒,各有各的香甜。钟楚博教给我,一次不可以贪心采太多,只要够当天吃就可以了。因为贮存食物的最好办法就是由得它们留在树枝上,随吃随采,才能保证鲜美可口。

  黄昏时,他带我到小溪旁,不再用雷管炸了,而是在河床直径最窄的地方张网悬挂,一夜之后,自然有许多傻小鱼自投罗网;他还会通过形状与潮湿度来判断哪块石头底下可能有小蟹,用水煮来吃,又是一顿美食。

  他又自己做了弹弓,用来射麻雀,虽非百发百中,却也从不落空。我用泥和了水裹在麻雀的外面,埋在土里,上面生了篝火,火熄之后,扒出麻雀来,轻轻一敲,外面的泥壳连同羽毛就一同剥落下来,露出嫩红的肉,一口咬下去,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掉。

  有一次他连窝端了一个鸟巢,那些鲜美的鸟蛋的滋味哦,相信下辈子我也忘不了。

  我们进山前原买了大量的方便食品,但是多半用不着,单是新鲜的山珍海味已经足够饱腹的了。我起初还担心自己会得消化不良,没想到进了山,人的胃口自动变得坚强起来,反倒比在家的时候健康多了。

  渐渐我练得一手烹调鱼虾菌菇的好厨艺,也学会怎样把吃不完的兔肉割下来挂在洞口风干以备后用。

  我们俩就像妹妹鸟传说中的那对兄妹,依山吃山,傍水吃水,与自然化为一体,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日子。

  生命回复到最原始的状态,我们的需要并不比一朵花儿为多,不过是水、阳光和空气。

  早晨,他为我采来带露的野花,三弯七扭编成一个开花的头环。很美,有种神话的色彩。我本能地心动,可是迟疑地不肯伸手去接。他恼了,将花环丢在地上,提脚欲踩。我忙忙喊「不要」,迅速拾起,戴在头上。他立刻便笑了,眼中掠过一抹狡黠,像个计谋得逞的坏孩子。

  我心里一动。他对我倒是的确不错,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也依然珍藏着美好与童真,也依然有一丝不泯的人性吧?

  现在我清楚地知道钟楚博对我的在乎,它体现在所有的细微之处:一只烧得焦嫩可口的野兔腿,一束罕见的新鲜野花,一捧黑得发亮的最饱满的桑椹,都和吃喝有关,直抵生命的最核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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