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1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真想知道,我们俩是不是前世有缘?」

  不知他是不是听懂了,但是他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朝菌不知朔晦,蟪蛄不知春秋。对他们而言,人生在世七十年已经是天长地久,你却要追寻前世今生,会不会太固执了一些?」

  哈,居然同我谈庄子呢,我笑起来,好,就以子之矛还子之盾:「子非鱼,安知鱼知乐?你怎么知道今春的蟋蟀不是去年那一只?」

  他被我问住了,先愣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说不过你。」他感叹,「这么聪明的人,却偏偏执着倔强,只怕会伤了自己。」

  我的心蓦地一动,只觉他好像话里有话,在提醒我什么。可是,为什么我听不懂?

  他已经又转了话题:「对于前世的话题,很多专家都做过专门论述,但最终还是归于玄学一类,被世人视为神秘,无法论证。」

  「那么,你对神秘怎样看呢?你相信人有前世吗?」我说,「我是信的,从小就信。因为,妈妈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常常有一些有异常人的言谈,会突然说一些很奇怪的话,像我的家不在这里呀,高跟鞋的跟应该在鞋底中间而不是后跟呀什么的,但是后来长大了,我就渐渐地不再说这些了,也记不住自己说过的话。我猜,那应该是我前世的记忆。」

  张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睛望向远方,也许,是望向不可见的神秘世界。远处,太阳正轰隆隆地滚下山去,天边烧得一片通红,是拼死一搏的那种红,红得人的心都跟着热起来了。张楚就站在那一片红光的笼罩里,轻轻说:「第一个看到镜子的人视之为神秘,没见过孩子出生的人也想像那是一种神秘,甚至至今有些荒蛮地方的人仍认为摄影是一种收魂术。其实,神秘的不是世界,是人的眼光。对于人眼睛熟悉的神秘,便是寻常。」

  我再一次被打败了。彻底地降服。就是他了。没有人可以比他更智慧可亲,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真正理解我之所思所想,没有人可以把话说得这样直叩我的内心,填补我所有的想像空间,占领我整个的情感世界。没有人。我已经不能期待得更多,不能指望这世上会出现比他更可爱的人。也许,他并不是最聪明最伟大的,但是,我要的只是这么多。我只要他。我只爱他。他,就是我的信仰,我的神!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仿佛有一千句话要冲口而出,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但是,就在这时,他轻轻说:「关于神秘的话题,其实人们每天都在谈着,爱情,就是人间最神秘最不可解释的情感了。我同我太太也常讨论这个问题。」

  我太太!他说他有太太!

  耳朵忽然就失聪了。

  世界静止,万籁俱寂。天地在刹时间变得无比拥挤,拥挤得没有一个容我立足的方寸之地,而使我的存在显得这样难堪而多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地多余,不知道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我愕然地看着张楚,同样地,也不知道他的眼神为什么会在瞬间变得那样痛苦,焦虑。

  夕阳轰轰烈烈地烧着,将宇宙烧作一堆灰烬,将我的心烧熔烧焦,化为轻烟,随风飘散。心中千万般渴望,千万缕思念,俱在燃烧中灰飞烟灭,却惟有手中一缕,固结不散。

  我望着他,望着他,像要把这燃烧世界里最后的景象望进永恒。然后,我渐渐地清醒过来。是了,他是存心的。他存心这样漫不经心地说起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的婚姻。他已婚!他的随意,其实恰恰是一种精心的刻意,为了让我在没有来得及表白爱情之前就明白这爱的不可能,并以此来成全我的自尊与骄傲。可是,何必呢?如果爱情没有了,骄傲于我有何用?

  我忽然笑了:「张老师,我今天来,本来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但是现在,不用说了,是吗?」

  他结舌,愣愣地看着我,不知应对。

  我深深鞠一躬,就像一个学生对老师那样。如果我不能够爱他,至少,我可以欣赏他,尊重他,而且,因为他的体谅与磊落,而感激他。

  我转身,他不安地随上:「唐诗,我送你。」

  「不必了,我认得路。」我茫茫然地说,在眼泪流下前匆匆走开。

  不,我不要他看见我的泪,既然他那样刻意地维持我的自尊,不愿意让我受伤,我又怎么忍心使他自责呢?他没有错,他那么优秀而正直,我没有道理让自己的失态来打扰他的安宁。可是,可是我该走向哪里呢?我不想回酒店,我不能面对那种天空野阔的孤寂。我也不想见任何人,没有人可以了解我此刻的怅惘与绝望。

  我又变成了那个六岁的小女孩,又回到了那低矮的篱笆墙边,我的小伙伴张国力走了,雪灯笼从此熄灭。孤独和失落将我包围,我扎煞着两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家门前看着大客车渐行渐远,终于驶出我的视线,少女的心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离别,什么叫思念,什么叫相见无期。

  张国力,张国力,如果你在这里,或者可以安慰我的失败,可以重新点燃一个雪灯笼令我解颐欢笑,可以带我走进童话世界而忘掉现世的烦恼。张国力,你到底在哪里呀?你说过十二年后会来娶我,可是十七年过去了,为什么你还没有出现?台北的冬天没有雪,我也没有了雪灯笼,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关于雪灯笼的梦和一个关于木灯笼的誓约,张国力,你为什么还没有出现呢?

  我茫然地走在街上,那么多擦肩而过的行人,都不与我相关。他们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们,可是,我还是走在他们之间,为什么?

  酒吧门前有小女孩在兜售玫瑰花儿,贱卖的爱情,三块钱一枝。酒吧里传出吉他伴唱的歌声:「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生不流泪……」

  有吗?忘情水?真的有那样的人间极品吗?可以让我在一杯过后,忘记四合院的相遇,忘记黄叶村的重逢,忘记刚才的谈话,忘记张楚这个人。

  我走进去,对着酒保傻傻地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2

  那是一个头发染得翠绿的英俊少年,他响亮地打个唿哨,走上前来招呼我:「美女,喝点什么?」

  「忘情水。」我回答。

  少年笑了:「那简单,红酒加白酒加果酒,保证一杯即醉,一醉万事休!」

  「可以吗?」

  「当然。」那少年故作惊讶地反问,「你不知道忘情水的别名叫酒精吗?」

  我在角落里找个单人的位子坐下,掏出钞票,「请歌手把这首歌重复十遍。」

  「那可不行。其他客人会不高兴的。」

  「那么,我请所有的客人喝酒。」

  少年再吹一声口哨,大声问:「有人反对以重复听十遍歌的代价来交换一杯酒吗?」

  人们鼓噪起来,有人回答:「如果是黑方我就同意。」

  「我要蓝带马爹利!」

  「一份卡布奇诺!」

  「红粉佳人!」

  我胜利地笑了,不等喝酒,已经醉态可掬:「看,他们都没有意见。」

  「但是,你肯定可以付得起账吗?」

  我取出钱袋:「给我留十块钱打车就好。」

  酒保清点一下,再吹哨,然后说:「给你留二十块。」接着,递上那杯「红酒加白酒加果酒」的莫名其妙酒:「你的忘情水。」

  我接过,一饮而尽,大声说:「再来一杯!」

  从小到大,我是家族企业的继承人,我是孤僻内向的小女孩,我是斯文守礼的大家闺秀。可是现在,我不想再顾忌一切的礼仪,规矩,禁忌,只想放浪形骸,只想一醉方休,只想长歌当哭,只想就此长眠。让我喝,让我唱,让我尽情尽性地醉一回!

  「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生不流泪……」歌手一遍遍唱着,我跟着唱,酒吧所有的人都跟着唱。这是一个疯狂的夜晚。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生不流泪。多么多么想拥有那样的一杯水,多么多么想不要这样伤心这样无奈这样疼痛这样无休无止地流泪。

  我流着泪,笑着,唱着,拉住酒吧里每一个人问:「你知道张国力吗?告诉他,我在等他。」

  酒保走过来说:「美女,你醉了。」

  「这是忘情水的功能。」我指着他,「我要投诉你卖假药,你的忘情水只会让人醉,不会让人忘情。」我又问他,「你认识张国力吗?你会做雪灯笼吗?」

  「张国力,是你的男朋友?」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幸福地傻笑着,胸腔内一阵阵地疼,不知道对张国力的期待与对张楚的失望哪一个更令我痛楚。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着信念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对天求祈,我的稻草,叫张国力!只有张国力可以救我!只有雪灯笼可将我安慰!当所有的期待落空,只有一个关于百年的盟约还可以令我充实,或者,将我欺骗。

  「你认识张国力吗?你知道雪灯笼吗?」我问酒吧里每一个人,他们对我摇头,对我笑,对我敬酒,吹口哨。我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下去,然后,我抓住角落里最后一个客人,问他:「你知道吗?知道雪灯笼吗?」

  他扶住我,痛苦地说:「唐诗,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声音温和而宽厚,我忽然流下泪来,他是张楚!

  张楚!他竟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所有的窘态都落到他眼里去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直流下来,我用手背去擦,可是擦不完,总是手一离开,就又有新的泪涌出。我不知道该怎样掩饰自己的失败和落寞,但是,不必掩饰了,没有用的,我在他面前,整个人都是透明,没有能力进攻,没有能力抵挡,更没有能力还击。我只是被动地,做错事一样地小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喝醉了,只不过……」

  「该我说对不起。」他扶我坐下,递给我一方手帕,大大的,叠得整整齐齐,这年代用手帕的男人很少,很难得,可以说是一种奢侈了。他拥有这样奢侈的习惯,得益于他的妻子吧?!

  他说:「我想早一点把事实告诉你,会使你好过些,可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受伤……」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3

  「我也没有想到。」眼泪擦了又擦,我无限懊恼,怎么可以这样无能,让人看轻?我将手帕掩在脸上,手帕迅速浸湿了,「你不要笑我,我只认识了你那么短的日子,就算爱上你,也应该不会太深,可是,在我心里,总觉得,我认识你已经很久……」

  他忽然叹息:「的确很久了,已经整整十七年了。」

  「什么?」我抬起头。

  张楚深深地望着我,充满着那样深刻的矛盾的痛苦:「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我屏息,只觉空气中有一种隐隐的风雷欲动的氛围,忽然有种不祥的恐惧,预感到自己将听到今生最重要最可怕最具毁灭性的一句话,我想阻止他,想在他的话出口之前请求他不要说,想转身逃掉永远不要知道故事的真相,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听由他打出那致命一击,并任那一击将我的心在瞬间炸得粉碎。

  他说:「我小时候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张国力。」

  「嘭!」有一种声音来自我的胸腔,那样彻底而尖锐的一种毁灭。

  火花在夜空毕剥闪亮,雷电交加中,原野一片苍茫。我望着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这太滑稽了。如果说他已婚的消息已经令我失望至极,那么,这一句话干脆便是让我绝望。

  我望着张楚,痴痴地,痴痴地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叹息,再叹息,用低如私语般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呼唤:「丫头,忘了我,忘了张楚,忘了张国力。」

  「不!」我惊跳起来,那一声「丫头」让我彻底地崩溃了。是的!他是张国力!只有张国力知道我的这个名字!只有张国力才知道我们相识已经整整十七年!原来,张国力就是张楚!张楚就是张国力!可是,这又怎么可能?他明明是张楚!他明明跟我说过他的名字叫张楚!张楚怎能又同时是张国力?

      张楚就是张楚,张国力就是张国力,张国力是我小时候的伙伴,是我心底的雪灯笼,我一直期待着有一天会在人海茫茫中将他寻到,与他重逢,那时,我会问他:「还记得我们的雪灯笼吗?」

  张国力,那有着阳光笑脸的,会吹口哨会讲故事会做雪灯笼会打架的小小男孩,他是我十七年的少女情怀中最纯真炽热的渴望,是我永恒不渝的陪伴。他怎么能背叛我?在十七年后换了个名字叫张楚?而且重新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再一次爱上?这样荒谬的故事,让我如何置信?

  我盯住张楚,软弱地无力地乞求:「我一生,有过两个梦,你已经把一个给打破了,现在,你还要把另一个打破吗?告诉我,你不是,你是张楚,你不是张国力。」

  他不语,眼睛潮湿而涨红。我重新跌坐下来,喃喃地无意识地低语:「你有什么理由?你有什么理由把我的两个梦都打破?你已经是张楚了,你为什么还同时是张国力?你怎么还可以是张国力?你留给我一个梦好不好?你有什么理由打破它们?你有什么理由?」

      我扶住旁边的吧椅,努力使自己不要倒下去。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不能在一天内同时失去两个梦想,我不能让自己的感情世界破碎得这样彻底,留给我一点点梦想,留给我一点点碎片,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洗劫?为什么?

  张楚望着我,他的眼睛潮润,他的声音嘶哑:「丫头,我没有理由,我也不希望自己是张国力。我第一次因为自己是张楚同时又是张国力而感到悔恨和罪恶。其实,早在同你第二次见面时,我已经认出你来了,你给我讲雪灯笼的故事,你那么单纯而热情,无比美好。我不忍心,不忍心告诉你我就是张国力,我害怕会打碎你的梦。可是,刚才,你抓着每个人问起张国力的名字,我知道,我又一次伤害了你。丫头,我不想的,可是,除了告诉你真相,我不能再做其他的。我不愿意让你继续留在由我亲手编织的两个梦幻里沉迷,把自己深深封锁,丫头,忘了张国力,忘了张楚,忘了我!」

  「不!不!不!」我尖叫起来,酒精和绝望让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哽咽着,泣不成声,「如果把这一切都忘记,我还剩下什么?张国力和张楚都没有,雪灯笼和木灯笼也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我还在哪里?我不能没有这些,我习惯了依赖他们而生存,他们没有了,我就空了。」

      我抓住张楚的手,「你是张楚,你已婚,让我知道爱你是错,可是,我还可以骗自己,说是老天欺我,让我遇到你太晚。可是你告诉我你是张国力,你让我连自欺的理由都没有,我从六岁就认识你了,你答应过我,十二年以后会来娶我,我等着你,等了十七年,你怎么可以骗我?你怎么可以?我认识你那么早,比你太太早了十几年,我没有理由失去你。如果,如果有人告诉我张国力骗了我,他已经结婚了,那么,我可以想像他长大后变成了一个坏人,我可以恨他,可以用恨来安慰自己,武装自己。可是,偏偏,偏偏那个张国力竟然是你,是我长大后第一个爱上的人,认为最好的人。我再一次,再一次没有任何理由自欺,为什么?你可以不要这么好,你可以不是张楚,那么,我就不会爱上你了;如果你一定要是张楚,那么,我请你不要是张国力,还可以还给我一个梦,一份期待。你为什么要把两个都拿走?你还给我留下什么……」

  「丫头,别说了,别再说了。」张楚猛地抱住我,泪如雨下,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拥抱是这样温暖,他的呼吸是这样炽热,我祈祷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世界在这一刻毁灭,或者,至少,也是我自己在这一刻死去,那么,我就会在爱人的怀抱中得到永恒。

  万种渴望伤心痛楚纠缠在这一刻忽然得到解脱,心气一泄,整个人忽然放松下来。我抓着张楚的手,缓缓倒了下去,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我病了。没完没了地发烧,没完没了地昏睡,没完没了地噩梦,没完没了地呕吐。开始还以为是因为醉酒,但是后来不得不承认是病,于是被送到医院打点滴。

  小李来看我,带来书籍和CD:「不知道你喜欢听什么,就各式各样都拿一些。喏,港台抒情曲,热歌,老歌,听什么?」

  「老歌吧。」我其实并没有兴致听歌,可是不忍拂他的兴,只得随便点一曲,「就是这张吧,『满江红』。」

  满江红,为什么会满江红?是有人呕心沥血,令江水也染红如秋天之霜叶吗?我想起那天张楚浴在夕阳西照的余晖中的景象,不禁心碎神伤。

  激亢古朴的曲调流淌在病房中:「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4

  我不会怒发冲冠,也没有壮怀激烈,可是,我倒也真想仰天长啸呢。

  小李说,爸爸把电话打到公司里询问我的近况,问我为什么没有开手机。

  「那你怎么跟我爸爸说的?」

  「我说你去郊游了,大概忘记带充电器。一两天内就会回来。唐先生让你一回来就给他回话。」

  「小李,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这时候护士走进来说:「走廊上有个人,长得挺帅的,天天下午来这儿转来转去,可是,从来没见他进过哪间病房。」

  「他长得什么样子?」

  「高高大大,斯斯文文,穿青色西装。」

  我抓住床沿,猛地大吐起来,直要将心也呕出。

  小李愣一愣,起身出去,过了会儿,他转回来,问:「是张楚。你要见他吗?」

  「不。」我说,疲倦地阖上眼睛。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我已经没有心了。我的心已经呕吐净尽。等我彻底将心吐干净,我的病就会好,我会忘记张楚,也忘记张国力,重新做回无忧无虑的唐诗。

  可是,会吗?会有那一天吗?我真的能够忘记吗?纵然我可以忘记张楚,我可以忘记张国力吗?可以忘记张国力就是张楚吗?

  心一阵绞痛,我攀住床沿,又是一番扯心扯肺地大吐,不可扼止。

  张国力,张楚,我怎样也无法想像,更无法接受,张国力和张楚,怎么可以是同一个人!

  小李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愣愣地说:「可是,你才只见过他两次。」

  「一次就够了,」我喘息着,悲凉地说,「有些人,哪怕你只看他一眼,甚至不用他说一句话,你已经觉得认识他有一辈子那么久,愿意毫无条件地信任他,追随他,可以为他付出所有的感情,甚至生命。对于男人而言,这叫领袖力,对女人,就是爱情。」

  小李抱着头,痛苦地自责:「如果我可以预知发生什么,那天就一定不会带去你去逛黄叶村,去参观什么雪芹故居。那样,你就不会遇到那个张楚,就不会从此变成一只盲目的蝴蝶,醉死在一朵花儿下面。如果你肯仔细看看我,未必不会发现我有更多的优点……」

  不,追爱的蝴蝶并不盲目,相反,每次见到他,我都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有些人,是天生的发光体。我疲倦地安慰小李:「你当然有很多优点,我不是看不到,只是……」

  「只是不被你珍惜是吗?比起张楚来,我所有的优点都成了小儿科,不置一哂。」

  「不是的,不是的。」我软弱地摇着头,「我当你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可是,再深的友情也不是爱。友情可以一天天积累,越积越深,爱却不一样,它可以在瞬间穿透人的心,就仿佛真的有一支丘比特神箭,瞄准了人一箭穿心。如果没有遇到真爱,也许友情也可以在积累中转化为爱……」

  「可是遇到了真正的爱之后,友情就只能是友情,再也停滞不前了。是吗?」小李打断我的话,顾自一遍遍悔恨着,「唐诗,我真是后悔带你去黄叶村,如果那天没有去过黄叶村该有多好。」

  可是,就算没有去黄叶村,没有遇到张楚,小李也不会是我的选择对象,因为,我的心里还有一个人:张国力!

  想到张国力,我再次起身,呕吐。

  呕吐,昏迷,噩梦。夜以继日。

  梦中,我不知疲倦地跋涉,不知自己到底要去哪里,要寻找什么。

  远处隐隐有音乐传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神思若有所悟,飘向不知年的远古,那里有硝烟滚滚,大漠黄沙,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可是转眼成空,颠倒黑白。想当年,岳飞在风波亭里,蒙不白之冤,莫须之罪,含恨而逝,呕血身亡。那时分,他也有凭栏处,仰天长啸吧?他喊的是什么?又抱憾的是什么?

  是力不从心,无可奈何!自古至今,英雄从来不怕沙场死,怕只怕,报国无门,有力难为。无能不要紧,最怕是无奈……

  我流泪了,在「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歌声中,在大漠黄沙残阳古道的悲怆里。

  月落星沉,乌啼霜满天,无垠的荒漠风沙飞扬,遮莫眼前路。我到底要去哪里?

  天尽头,沙的忽隐忽现里,有一个高大的背影在等我。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等得手中的剑也锈了。

  剑没有机会杀人。所以成了废铁。

  我没有感觉到剑气,但是却感到了寒意,也感到了持剑人深沉的无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4

  一个不肯拔剑的武士,还能称为武士吗?

  我走向他,感受着他越来越近的心事,觉得莫名悲伤。为什么?为什么要悲伤?为什么要无奈?把那千古的心事交给我好吗?把那沉默的背影转向我好吗?

  风沙更猛了,那武士终于慢慢转过身来,转过身来,转过身来,仿佛电影中的叠影镜头,无数无数的铠甲武士在缓缓转身。

  我屏息,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一张威武英俊的脸亦或一张凶狠可怖的脸,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形象我都不准备逃避。我只知道,我要看到他,从小到大,我已经梦见过他太多次,我要知道他是谁,只要让我清楚地看到他,就可以去尽心魔。

  终于,我看到了,漫天风沙沉淀,大地无言,那张脸,无比清晰地显示在我面前,那居然,只是我自己!

  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颈上犹自飕飕发冷,仿佛有人在轻轻吹气。

  这已经是入院后的第三天。

  呕吐的症状有所缓解,可是仍然高烧不退,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梦一个接着一个,梦里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回过头来,从小到大就在寻找的答案,原来竟是我自己。

  贾宝玉对着镜子睡觉,梦见甄宝玉,一个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醒来后,发现不过是一段镜花缘……

  真相令我万念俱灰。

  护士每天对我重复一次:「那个男人又来了。」

  「是吗?」我回应,心头无限苍凉。不能表白的爱是不能出鞘的剑,锈了,钝了,伤的只是自己。也许,梦中的武士真的只是我另一个自己,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同样的无奈,同样的压抑。他是因为战争,我是因为爱情。爱也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场,同他一样,我没有拔剑的资格。

  生命中从未有过一个时刻,如现在这般充满无力感。我在梦中辗转地叫:「张楚,张楚……」有时醒着,也会忽然开口对自己说:「张楚。」完全分不清梦与现实。

  何处响起一声叹息,我蓦地发现病房里有人。

  不,不是发现,是感觉到,或者,就是因为感觉到有人进来我才醒的。醒了,也如做梦一样,迷迷茫茫地四顾,然后,我看到了他,张楚!

  我愣愣地愣愣地望着他,他也愣愣地愣愣地望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醒来。

  而我,则怀疑自己根本没有醒,只是从一个梦走进了另一个梦,一个有张楚的梦。

  张楚昂然地立在我的梦里,憔悴,悲伤,可是不掩帅气。

  我开口,发出自己也不相信的声音,轻轻说:「不要自责。是我自己没用。」

  他摇摇头,不回答。

  我又说:「我很快会好的。」

  他点点头,仍不说话。

  我闭上眼睛,心里一阵阵刺痛,为自己,也为了他。不,我不想令他这样痛苦的,他这样地消瘦,是因为自责吗?可是,他没有错,错的只是我们相遇的时机不对。第一次,太早了,我六岁,他八岁,虽然手勾着手订下百年之约,可是太小了,根本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诺言负责;第二次,邂逅相遇,我几乎是一头撞上去,毫不犹豫地爱上他,可是,又迟了,他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他有什么错呢?我又有什么理由因为自己痛苦伤心便要他也尝试痛苦的滋味,让他被内疚和自责折磨呢?

  我不敢看他,鼓足勇气很快地说:「我爱上你,只是因为你太优秀;我伤心,也只是因为自己没福气,不甘心。这些,都不是你的错,而只能证明你的好。所以,不要因为我的软弱而难过好吗?那样,我就更加罪孽深重了。你放心,我会努力忘记你的,忘记张楚,也忘记张国力,忘记雪灯笼和木灯笼……」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下来,我说不下去了。

  屋里死一般地寂静。

  良久,再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走了。

  好像从来也没来过,好像一个梦。

  元歌和宋词听到消息,一起赶到医院来。慰问病号也不忘记吵架,三言两语又火拼起来。

  恰好小李也在,见到两位佳丽,借口买水果赶紧回避。

  我没力气再给两人做和事佬,有气无力地说:「趁我病取我命,你们可不可以换个地盘吃讲茶?」

  俩人也自觉过分,总算平静下来,翻开带来的资料说:「这是你上次从大学借的书,很有参考价值。看,这一章写的就是清宫格格出嫁的规模阵仗。」

  那些书,便是张楚借给我的,也就是在那个下午,他告诉我他已婚,同时让我知道,张楚就是张国力。

  我努力忍住要吐的欲望,强迫自己沿着宋词做好标记的地方一行行看下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6

寻找前生的记忆

  原来清宫嫁格格要行「九九大礼」的,额附行聘用的每样礼品数都要暗含「九」或者「九」的倍数,因为「九」为干,至阳至刚,象征皇家至尊。比如九对马,十八具鞍,八十一只羊,九十桌酒席等等,分别由上驷院、武备院、内务府收管。

  而皇帝嫁女的赏赐更加夸张,看了那张嫁妆单子,那叫人明白为什么古人说女儿是赔钱货。

  通常单是头饰赏赐就有红宝石朝帽顶一个,嵌二等东珠十颗;金凤五只,嵌五等东珠二十五颗,内无光七颗;碎小正珠一百二十颗,内乌拉珠两颗;金翟鸟一只,嵌碎小正珠十九颗,随金镶青金桃花持件一个,穿色正珠一百八十八颗;帽前金佛一尊,帽后金花两支;金镶珊瑚头箍一围,金镶青金方胜一件,金嵌珊瑚圈一围,珊瑚坠角鹅黄辫两条,双正珠坠一副……

  「多么夸张!」元歌感叹:「这还光是头饰,要是加上朝珠、梳妆品、毛皮衣料、家俱摆设,乖乖,这合成人民币得多少钱哪?她一次婚礼用度可以让整个村农民吃一辈子,哦不,起码是整个县城的人吃两辈子。」

  宋词轻轻「哼」一声,满脸不屑,虽然没有开口,但是那副「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的表情已经早形于色。

  我怕二人再吵,正想说点什么岔开,小李回来了,热情地招呼大家吃水果,并随手拿起一只梨子问我:「要吃水果不?我帮你削好。」

  元歌感叹:「有这样好的一个青年陪在身边,做梦也该笑出声来的,唐诗,我不明白你怎么还会生病?」

  她一向最擅长的就是送人高帽,可是这次未免有些乱点鸳鸯谱,我发窘,好在小李很快自我解嘲说:「好青年从来都是用来学雷锋的,所以天生应该出现在病房里。」

  元歌发现新大陆似地轻呼:「原来你不仅亲切,还很幽默呢。」

  小李脸红起来,梨子削好,早已忘记初衷,昏头昏脑地递向元歌。

  元歌娇笑:「我又不是病人,怎么好意思要你照顾呢?」

  宋词「哧」一声笑出来。小李自觉失态,愈发脸红,搭讪地翻着元歌带来的资料,因看到一本小说,随口问:「这写的是一个什么故事?」

  「女作家叶细细的新作『伤感之城』。」元歌答,「重新翻写『孔雀东南飞』。」

  「焦仲卿和刘兰芝?是古代故事?」

  「不,是现代故事,说刘兰芝被焦仲卿休妻后,被兄嫂逼嫁,迫不得已,投水自尽;焦仲卿听到消息,也自缢于庭树。死后,两人的灵魂历劫转世,凭着半块孔雀玉玉坠于今世重逢……」

  神思忽然又不受控制地飞驰出去。

  玉?又是玉?古今话本小说里,凡有关前世今生故事,好像往往都会有一件首饰做信物,让两人隔世相认。我想起宋词的玉龙佩,莫非也是如此?可是,它说的又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我望向宋词,她本能地隔着衣服摸了一下胸前的玉龙佩,也正望向我,我们的心思在瞬间相通,一时都是若有所思……出院后,我开始每天跑往秀场看彩排。次次都可以撞到元歌和宋词在怄气,简直无一次例外。

  「追影灯要和大灯轮换使用,不然还有什么惊艳效果?」

  「小姐,这是玉饰展,不是舞蹈表演,最重要的效果是卖玉饰不是表现舞美!」

  「卖也要卖得漂亮,卖出美感来,不然直接练摊算了,还搞什么玉饰秀?」

  「依你说,想追求美感直接看芭蕾舞表演不就得了,跑到展示会上来做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搞清秀的目的?」

  两个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而最绝的,是你不能说她们没道理。简直一般的理直气壮。什么叫棋逢对手,旗鼓相当,这就是了。

  受到日间观感的折射,夜里也不得安宁,晚晚梦见两人吵架。

  大概是研究了太久公主出嫁的缘故吧,在梦中,宋词穿上了格格的服装,凤冠霞帔,珠光宝气,而元歌做宫女打扮,五花大绑,还带着锁链。

  带着锁链的元歌委曲而宛转,有种令人心动的凄美。宋词格格指着一只小小翡翠杯子喝令她:「这是赏给你的,喝下它!」

  元歌抬头,眼神倔强仇恨,充满不甘心,恨恨地盯着那杯酒。

  杯里红酒如血,不知怎的,梦里我竟知道那是鸠毒,心里一寒,也就惊醒,背上冷汗涔涔。

  再见宋词,不自主地觉得狰狞,又听她幸灾乐祸地讲元歌上午被秦归田纠缠的窘状,那份刻薄令我深感刺耳,不由冷冷塞她一句:「元歌不是皇亲国戚,处处被人欺负已经够惨,你不帮也就算了,何必还要落井下石?」

  宋词脸上一呆,十分不悦:「就因为我出身好她出身差你便站她一边,莫非我做乞儿你才高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6

  我一愣,这话听在耳中好不熟悉,依稀仿佛,心底有个小小声音在对我喊:「你同情她不过因为她是丫环我是格格,难道我任她摆布你才高兴?」

  我定一定神,那声音已然不闻。

  谁?谁是格格谁是丫环?我哑然失笑,这可不是白日梦魇?这次病后,我好像更容易做梦了,而梦与现实也越来越分不清。

  模特儿们正在便装走场,排队型,忽分忽合,闹闹嚷嚷,吵成一片,愈发令人迷乱。

  宋词交我一张纸:「这是我做的功课,但是一下子找不全这么多服装,只好先对付着排练。

  「你看看有什么要添改的?」

  纸上是背景图上的各朝人服饰标准,自然以玉为主,计有玉扳指儿、玉手镯、玉顶戴、玉璧、玉坠、玉环、玉凤、玉珊瑚等等,真看得我眼花缭乱。

  急于补偿刚才的态度欠佳,我大力赞扬:「做得很好,我没什么意见。」

  说话间,台上的莺莺燕燕们已经换了服装,服饰头型各不相同:旗袍、朝裙、一口钟、百褶裙、马面裙、鱼鳞裙、凤尾裙、红喜裙、玉裙、月华裙、墨花裙、葛布裙;松鬓、扁髻、元宝头、圆头、螺旋髻、抛家髻、巴巴头、荷花头、抓髻、如意头、架子头……一队队一行行,花团锦簇,摇曳生姿。

  我不禁醺然,轻轻念:「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三姝媚』。」宋词说。

  「什么?」

  「我说你刚才念的,是吴文英的『三姝媚』。」

  「一首词?」

  「对,一首词,你以前最喜欢念的。」

  「我以前?」

  宋词也醒过来:「我说错了,以前哪里听过你读词。可是我有种感觉,好像听你念过这首词似的。大概是另外一个朋友吧,想不起来了。」

  我愣住。我知道她没有说错,她说是我念过的,就一定是我念过的,因为这种感觉我也有,原来她和我一样,都有一些记不起来的往事,关于我们两个人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两个人齐齐患了失忆症?

  宋词又说:「对了,为了这次拍卖会,我们公司特地准备周末办一次酒会预祝成功,一起来吧?」

  「我很怕见人多的场合。」

  「我也怕,可这是工作,而且,你才是主角。」

  「好吧,有时间我一定去。」

  酒会上,我终于见到王朝董事长何敬之以及那位着名的色狼经理秦归田。

  老实说,两个人给我的印象都十分不佳。

  何是个过分谨慎的人,与人握手时稍沾即松,态度紧张,又过分客气,全不如他手下两位女经理来得潇洒自然;秦则不折不扣是个头号色狼,看人的眼睛永远色迷迷,不必说话,单被他看一眼已经让人觉得受到侵犯。

  整个晚上,除了见面道声「久仰」之外,我再没有同他两人说过一句话,人群中见到他们走来即远远闪开。

  衣香鬓影间,忽然瞥见宋词和元歌两个冤家路窄,不知怎么又斗上了,隔得远听不清两人在争些什么,但是面红耳赤,分明已剑拔弩张。

  我忙忙挤过去,刚刚站定,却见元歌猛地将杯中酒泼向宋词,宋词向后一闪,差点跌倒,我连忙扶住,两个人都被溅得一身鲜红淋漓,如血!

  我指责元歌:「你太过分了!」

  元歌一言不发,抛下酒杯拂袖而去,我看她一脸盛怒,惟恐出事,急忙追出去。门口遇到保安阿清,我拉住他:「有没有看到元小姐?」

  阿清指个方向:「她上了出租车走了。」

  我望过去,夜北京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却上哪里追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7

  这时候宋词跟出来,看到我,冷冷地说:「现在你看到了,不是我不肯让她,是她欺我太甚!」

  我望着她,只觉她裙上的红酒洇开来,洇开来,弥漫了整个的时空,铺天盖地,惊心动魄。

  蓦然间,我又想起梦中那杯鸠毒来。

  宋词诧异:「唐诗,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病还没好?」

  我抓住她的手:「宋词,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再同元歌斗了!」

  元词怫然不悦:「你还是帮她?」

  「我不是帮她。我只是觉得,再这样斗下去,一定会出事的。宋词,我有种感觉,好像我们三个人的恩怨是天注定的,我们已经认识了几辈子,也斗了几辈子了,宋词,不要再斗了,行不行?」

  宋词脸上忽然露出倦意:「你以为是我想同她斗吗?实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知道,我坐上这个制作部经理的位子虽然是因为我父亲,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兢兢业业,就怕人家说我是太子党,比别人多付出起码三倍努力,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升职。因为人们都看不到我的付出,仍然认为我是裙带经理。那个姓秦的,早该滚蛋了,可是死霸着位子,处处踩我。元歌明明恨他,可是轮到争位子这种时候,却偏偏还来怄我,反跟他狼狈为奸。这不,刚才三言两语又吵起来,结果挨她泼一身酒。」

  原来是这样。我默然,实在不愿意再理她们两人的是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是我怎么才能同她们说明这一点呢?

  宋词问:「你还回酒会去吗?」

  「你呢?」

  她抬起头看看天,答非所问:「要下雨了。」

  我们两个都没有再回酒会,各自驾着车子离开。

  夜风清冷如秋,我只觉心头凄恻,说不出地孤单无奈。

  宋词、元歌、我,到底有着怎样的恩怨,要如此纠缠不休?这次来到北京,究竟是听从了冥冥中怎样的安排?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会有事发生?而在这种迷茫的时刻,我又是多么需要张楚的支持与指点?

  想到张楚,我忽然明白自己整晚感到的不安和孤独是为什么了,是因为自见到张楚之后,所有的男人都不再入我目,所有的男人都形象可憎举止委琐,而我在人群中,将永远孤独。

  这时候雨点已经落下来,我启动雨刷,又伸出手去拭车头左侧的观后镜,忽然心头一震,不由愣住:只见镜中宋词一身华服,胸口插一支羽箭,倒在一个背向我的戴王冠的男人怀中呻吟:「王爷,得到你的眼泪,我也就知足了。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不知是我还是那镜中男人抹了一把眼泪,忽见宋词身子一挺,目眦欲裂,嘶声道:「但是,我恨她,下辈子我一定要找她报仇!」

  我明知是幻觉,可是脑中嗡嗡作响,混乱不已。用力甩一甩头发,同时将眼光转向右侧观后镜,却见镜中另有一番景象:这回是元歌,同样满身是血,身旁抛着一把长剑,握着同一个男人的手在哭告:「王爷,是我害了你,我自刎谢罪,你不要再怨我了吧。」

  我大恸,只觉与镜中男人合二为一,脱口呼出:「我不怨你,我原谅你,你不要死!」

  元歌咬牙切齿,握住我的手发誓:「但我死不瞑目,是她逼我这么做,她把我害成这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我心如刀割,伸手去拉元歌:「不要!」车子已「嘭」地一声撞在路边树上,我猛地惊醒,再看两侧的观后镜,平滑光亮,一如平常。

  什么叫撞邪?大概这就是了。我叹口气下车,只觉头昏脑涨,好在车子只是撞碎前灯,并无大碍。

  雨已经越来越大,我站在雨中,既不敢上车,也不知躲避,任雨水将我淋得湿透,顺着发角如注流下。

  闪电划破夜空,纠缠扭曲,说不出的诡异荒凉,我举首向天,不知道该向谁讨一个答案:天,究竟为什么让我遇到张楚?究竟我和宋词元歌缘为何聚?究竟我该怎么办?让闪电劈向我,让我忘记所有的烦恼与爱,让我从来没有见过张楚这个人!

  雨更大了,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汪洋之中。突然之间,强撑了整晚的力量完全消失殆尽,我跪在雨中,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哀痛,放声恸哭起来。

  我又一次病倒了,来势比上次还凶猛,而梦境也越发精彩迷离,不肯给我一夜安眠。

  宋词和元歌轮番上场,全做古装打扮,一个梦与另一个梦之间仿佛没有停顿,时断时续,错综离奇。令我越来越坚信,那些都是曾经的真实,是历史的原型,是湮没的记忆,是一个寻找回来的世界。

  每个有脚的人都可以在地面行走,但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可以在海中遨游,甚至比行走还自在喜悦,像鱼一样;根据同样的道理,一定会有更少的一些人可以在天空中飞行,甚至舞蹈,或者以鹰的姿态滑翔,像一只真正的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7

  同样,每个正常的人都会记得昨天的事情,极少有那么好的记忆力可以连十年前的情形也清楚回忆,但是一定有人会做到,就像也有人,当然是很少很少的人,少到大多数人因为自己做不到而不肯相信别人可以做到的程度,可以一直回忆到千百年前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亲身经历的往事,那就是前生。

  我,宋词,和元歌,就是三个再世为缘的精灵,然而,我该怎样去寻回那些失落在前生的记忆呢?

  雨声急密,打在窗玻璃上,恍如千军万马。我在雨声中看到大队人马一路吹打行来,中间一顶金碧辉煌的八抬大轿里,宋词凤冠霞帔,低眉敛额,元歌在一旁缓缓打扇;一时又见元歌明眸流转,巧笑嫣然,对着我屈膝行礼:「奴婢给额驸请安。」

  「额驸?什么额驸?」我愕然。

  元歌掩口娇笑:「怎么,不就是您吗?皇上把我们格格赐嫁与您,您不就是王爷额驸了?」

  于是我糊里糊涂穿戴起来,俨然浊世翩翩佳公子。

  忽然哨兵来报:「王爷,大事不好,皇上发兵来攻,说要替格格报仇呢。」

  元歌手中酒杯「呛啷」落地,惨然道:「王爷,是我害了你了。」

  一转眼我又置身战场,浑身浴血,孤助无援,一名满人将军骑在马上,威严地将战刀一挥:

  「皇上有命,捉拿反贼后不必押回,立即阵前处死。放箭!」

  顿时乱箭横飞,我大叫一声,翻身坐起,窗外已经风停雨歇,明月当空,清辉如水。

  旧事前尘涌上心头,这一刻,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我同宋词元歌,在某个历史空间,曾经确切地发生过一些什么,关于仇恨,关于情缘,可是,那到底是些什么呢?又为何会浓烈至此,一直将恩怨携至今世?

  一天比一天更受到那些不明记忆的困扰,我有种灾难将至的感觉,可是不知该如何躲避。

  宋词和元歌再来时,我明白地问她们:「你们觉不觉得,我们三个好像见过,也许,就是上辈子吧。」

  「你也这样想?」元歌笑,「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我跟你有缘。不过她嘛……」

  生怕又起争端,我赶紧打断:「那么,你能不能记起一点有关前生的事呢?」

  「唐诗,你怎么了?」元歌大惊小怪地看着我,「我连昨天发生过的事情都不愿去记,你却要苦苦地追寻自己的上辈子,甚至是上上辈子,烦不烦?」

  「可是上辈子和我们的今世有关系,你不关心过去,总要关心今天和未来吧?」

  「什么过去今天未来的,你在做论文?」她娇笑,「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那你说,怎么弄清我们的上辈子?上网搜索可不可以?」

  宋词不屑:「上网?亏你想得出?怎么搜索?键入关键词『唐诗』?非出来上万首唐诗让你背诵不可。」

  元歌翻翻眼珠:「或者找老和尚算命?」

  「现在还到哪里去找真正会算命的老和尚?都是骗钱的。口才不知道有没有你好?」宋词嘻哈应对,低头看一眼手表,说,「我还要回秀场监督排练,先走了。唐诗,正式演出就在这几天了,你可要早点好起来呀。」

  宋词走后,我对元歌请求:「元歌,可不可以停手,不要再同宋词为难?」

  「我为难她?」元歌完全听不进,「你怎么不说她为难我?仗着有个好爸爸,处处踩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会不会是你误会了?也许并不是她骄傲,而是因为你多疑,总觉得她瞧不起你。」

  「你是大小姐你当然会这样说。你和她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你们这种人,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哪里会真正了解我们,会当我是朋友?!」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我正色问:「元歌,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我没有真正把你当朋友吗?」

  「是我说错了。」元歌立刻道歉,「唐诗,你知道我非常在乎你的友谊,从没有一个富家千金真正当我是朋友。」

  「是她们嫉妒你漂亮。」我投其所好。

  元歌笑了:「你是夸我还是夸自己?」

  我要想一下才明白她的笑谑,是说我不嫉妒她,是因为我自己也很漂亮。这家伙,脑子太灵了,又漂亮又聪明又敏感又挑剔,怎么能怪她没有朋友呢?

  元歌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谈,顾左右而言他,忽然问我:「唐诗,你是不是遇到感情问题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8

  我一愣:「为什么这样问?」

  「早就想问了,可是怕你难为情。」元歌猜测着,自问自答,「总不会是因为小李吧?我看得出他很紧张你。可是如果是他,你应该没这么烦恼才对。」

  我犹豫了又犹豫,终于说:「元歌,我爱上一个男人,一个令我望尘莫及的男人。」暗恋使我的心已经抑郁到了极至,如果再不倾诉,它就会像充过头的气球一样爆掉的。而且,我也实在需要朋友的忠告。

  可是元歌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我的痛苦,她轻快地笑起来:「望尘莫及?你用了多严重的一个词?有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令唐诗望尘莫及?你年轻,美貌,富有,并且真正高贵可爱,你才真是让男人们望尘莫及呢。」

  「别夸我了,元歌。」我苦笑,心如死灰,「他是个……结了婚的男人。」

  「有妇之夫?」元歌沉吟,「这倒真是难办。可是,你弄清楚自己是真的爱上他了吗?或者只是爱上他的已婚?」

  「什么意思?」

  「我是说,会不会他根本没有你想像的一半好,只是因为你明知道同他没有机会,才会在来不及想清楚之前已经被自己的这种失落感和绝望感打败了,于是稀里糊涂地投入到失恋的痛苦中去。事实上,如果他真的未婚,说不定你还看不上他呢。」

  元歌娓娓地分析着:「我有好多朋友都是这种情况,总觉得年轻男孩子不够成熟稳重,又没有事业基础,所以轻易地爱上已婚男人。实际上,他们也并不一定是真的优秀,而只不过在婚姻的磨练中消除了所谓男孩的青涩,较会避短扬长罢了。依我看,李培亮是个很好的对象,又对你一往情深,不该辜负了才是,至少,也该给人家和给自己一个机会呀。」

  我摇头:「如果没有遇到张楚,也许我会同李培亮走得更近一些,就像你说的,至少会给彼此一个机会。可是现在不可能了。我已经见过了张楚,就不会再注意到别人的存在了。」

  「舍鱼而取熊掌?」元歌盯着我,「可是你真的想清楚谁是鱼谁是熊掌了吗?」

  我也注视着元歌,认真地说:「不是鱼与熊掌的问题,也不是舍谁而取谁,因为根本没有选择。选择是比较的结果。可是,我不会把张楚同小李比较,我不会把他和任何人比较,因为,他就是最好的了。」

  元歌严肃起来:「唐诗,你是真的在爱了,还爱得这么狂热。实话说,我没有体会过你所说的那种爱情,如果我爱上一个人,一定是因为比较起来他最够条件。但是,我也觉得,你说的那种爱情很美。既然这样,那就去追求呀。婚姻算什么,可以结就可以离,是有眼珠的男人都会爱上你,我才不相信他不为所动呢。虽然我没见过他老婆,不过,我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样的女人可以比你强。我是男人,我也选你。」

  「可惜,你不是男人,就算是,也不是他。」

  「我不是男人不要紧,他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一定会爱上你。不信,试试看。」

  元歌的话让我又一次心动了。

  婚姻是什么?如果是一张密密织成的网,再韧再细,也有漏洞,也可以一刀剪断;如果是一堵厚厚的墙,再高再坚,也有门可通,别人能进去,我也能进去;如果是一季无雨的冬天,再冷再长,也总会春暖花开,而我,就要做他婚姻结束后的新春阳光。

  忽然之间,我那样迫切地,想再见张楚一面。见到他说什么,我没有想过,我只知道,如果见不到他,我会死。

  病刚好,我就再次来到张楚任教的大学,没费什么力就打听清楚了他的课程,很巧,现在正是他上课的时间。

  我按照校工的指点找到教学楼去。有风,吹在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我站在阶梯教室的门外,听着张楚的声音从教室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整颗心也空空荡荡的,好像随时会化烟化灰,被风一吹就散了。

  隔着窗玻璃,我贪婪地注视着他的英俊得出奇的侧影,那样瘦削,那样挺拔,像阿波罗神。

  大概是在讲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古神话演义一节,他说:「中国古代神话,都是些很寂寞的故事,有种悲剧精神,像夸父逐日,像女娲补天,像嫦娥奔月,像精卫填海,充满孤独的意味……」

  我将背贴在墙壁上,哭了。

  我爱他,无可救药地爱着他,爱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总是可以这样深刻地打动我的心,用敬重和绝望将我充满。

  女人对男人的爱里总是掺杂着崇拜的因素,而从小到大,我只崇拜过两个人,张国力,和张楚!

  爱上他,是我的命,就像逐日是夸父的命,而补天是女娲的命一样,不容回避。

  当我遇到他,就是小鸟遇到猎人,或者花朵遇到春天,适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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