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22:41

 “你别急,听我说。这个功能区,既然是让别人遗忘自己,那么必然要对别人发生作用,也就是通过强大的脑电波,影响对方大脑内的同一功能区--我忘了说了,这种功能区具有两个功能,第一是影响他人的大脑,第二就是接收其他人相应功能区发出的信号--类似于一个发报机,可以收发电报。通常情况下,这种功能区是关闭,但是有的人的功能区会打开--这种打开是随机的,根据人的体质和情绪而定。

  “功能区开启之后,凡是与本人距离在一定范围内的人,都会接收到功能区发出的信号,自动删除与发出信号者相关的一切信息--也就是记忆。这里涉及到记忆在人脑内存放的机制,这个问题,连那个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朋友也不是很明白,实际上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记忆如何存放,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像文件的存储一样,记忆的存储也是有某种标示的,但是这种标示更加复杂,举个例吧,譬如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它并不是完整的一块存在你的大脑中,它是和许多事件包裹在一起的--你明白吗?

  “人和事是无法分开的,但是,当我大脑中那个特殊的功能区开启之后,你的头脑接收到我的信号,于是记忆系统在功能区的调动下,开始搜索所有与‘余非’这个人相关的记忆,‘余非’这个人的名字、容貌、特征以及其他一切,都将被你从头脑里删除。这种删除作用会保持几天或者几个小时,这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而定,在这段时间之内,你也许会在表面上彻底忘记我,但是在你的大脑里,仍旧残余着我的某些记忆,只是没有被你的意识调用。

  “所以,当我的任何信息重新进入你的大脑时,都会自动和你大脑深处残余的记忆自动发生关联,然后由功能区引导识别并且删除。因此,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人问你谁是余非,你不但不会记得余非是谁,甚至连有人曾经问过你‘余非’这个名字的事情,也会忘记,因为这一切都在功能区的引导下,与你大脑中对我的记忆相对照,然后自动删除了。但是,当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被彻底清除之后,功能区无论怎样引导,也无法在你的大脑里再发现‘余非’这个名字,也就不会产生相应的删除动作。

  “在这个时候,假如有人对你说起‘余非’以及‘余非’的相关故事,你不会再忘记--除非我出现在你的面前-实际上,在功能区被开启的那一瞬间,我作为独立存在的人所发出的信号,已经成为一个唯一的标识与我这个人紧密联系在一起,这种标识将终生停留在每一个接收到这信号的人头脑里的功能区内。而名字、事迹等等元素,都并非一个人唯一的标识,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个余非,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经历过那些事情,所以,当你彻底忘记了我之后,只要不和我见面,你的大脑便不会将那些元素与我这个人对应起来,也就不会删除相关的记忆--你会记得这个重新进入你脑海的‘余非’,以及重新告诉你的那些相关的事情,但是你没法将它和真正的我联系起来,那些对你来说,只不过是故事而已,现实中并不存在一个对应的实体。

  “假如我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但是并不告诉你我是谁,那么你的功能区会很快发现我是被唯一标识的那个人,所有你头脑里和我相关的一切都将被删除,也就是说,我不会在你的头脑里留下任何印象。由于我没有告诉你是谁,所以你不知道我是余非,因此,之前你获得的关于余非的信息并没有和出现在你面前的我产生关联,也没有和你头脑内功能区那个唯一的标识产生关联,所以,那个故事中的余非仍旧存在--即使我告诉你自己就是余非,也未必就会让你头脑里那个故事中的‘余非’被删除,除非你确认我这个‘余非’就是故事中的那个‘余非’,两者产生了关联,这才会删除那些信息--你明白了吗?

  “你将我忘记得越彻底,就越有可能记住‘余非’这个名字;相反,我在你的记忆中停留的时间越长,你就越不可能记住‘余非’这两个字--这是一种奇怪的矛盾。”他说到这里时,我默默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徐丽向我提到余非的名字时,我会一无所知,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彻底忘记了他,而他的名字因为没有和他这个人之间产生关联,所以我没有忘记徐丽曾经向我提起过这个名字。西出阳关这个名字也是如此,它没有和我头脑里功能区中那个关于余非的唯一标识发生对应,所以西出阳关的事情也被保留了下来。

  “徐丽记得余非,是因为她远在美国,余非还来不及见到她,她的大脑没有接收到余非的信息。今晚她就已经不记得余非是谁了,因为他们已经见过面了,她的功能区开始运转……还有小管,望月小学管档案的女孩,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头脑中一定还残留着关于孟玲的记忆碎片,随时都会删除孟玲的一切信息,所以,虽然许小冰向她问起过孟玲,可是我随后再问起这个人,她仍旧好像第一听到这个名字一样……

  余非继续往下说着:“不仅如此,这种对于--我们称开启了功能区的人为消失者--这种对于消失者的遗忘,是具有传递性的。传递性的意思是说,某一位消失者将自己功能区的信号,也就是他自己的唯一标识信息传递出去之后,接收者在删除自己头脑里信号的同时,也会将这种信号传送出去--每一位接收者就好像一座中转站,接受并传播着信息。

  “这并不是说接受者本人的功能区已经开启了--要知道,那种功能区并不是在开启之后才存在的,实际上它一直具有大脑之间通讯的功能,只不过相对微弱,但是这种标识信息的介入使得这种功能加强了,这就好像一座闲置不用的信息站,并不是设备废弃了,而是因为没有信息,所以才没有信息传播,当信息出现在接受者的功能区时,功能区天生就具备的传播功能便自动运行起来,它不会使接收者变成消失者,但却会让消失者的识别信息不断传播出去,所以,即使没有和消失者本人接触,而只是接触了消失者接触过的人,大脑里也会接受到消失者的信息,也就会将与消失者相关的记忆自动删除。”

  “继续。” 我听得有点糊涂,但也总算知道,为什么遗忘会如此彻底--就算消失者本人多么厉害,也无法一一拜访所有记得他的人,我本来还侥幸地以为,总会有一两个人被遗漏掉,总会有些人记得我们--现在看来,既然这种信息传递可以通过任意接收者传送出去,那么这种信息的传递几乎是无限的。可以设想一下,有一个人,就像徐丽那样,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避开了一切人传递过来的信号,但是,只要她一回到我们生活的这个环境,那种信号就会传到她的脑子里,因为只要有一个曾经在我们周围生活过的人将这信号传出去就够了,在这个人口流动频繁的年代里,这种信息传递方式,范围之广,速度之快,是可以想象的。也许身在国外也无法逃过这种信息网的笼罩。

  “不仅如此,这个功能区的开启,还能让发信号的人和收信号的人产生强烈的销毁与发信人相关物品的欲望,”这句话很长,他说完之后已经气喘不止,“也能刺激发信号的人,让他急切地想要和熟悉的人接触,以便将这种信号散布给更多的人,遗忘的速度就加快。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到那种强烈的思念,这种思念其实是功能区作用的结果,它分泌出某种类似吗啡的物质,这种物质迅速渗透到人的记忆存储区域--你要知道,人类的记忆每时每刻都存在于人脑中,时刻都与你的意识发生联系,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被自己的意识忽略了,而当这种类吗啡物质与记忆相结合的时候,哪怕是一丁点的细节也会被自己记起来,并且能从反复回味中得到快感,甚至形成某种依赖性--我们以为那是思念,其实只不过是对于那种物质的依赖--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那种时候,我的记忆力会忽然增强,能够记起一些原本已经遗忘的细节。”

      他转头看了看我,我默默点头--我总算明白李云桐的手机中为何会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他一定和余非一样,在那种销毁欲望的驱动下,将自己的手机扔掉了,也许恰好被一个女人捡到了。

  余非的声音仍在继续:“遗忘的过程是这样的,起初,是删除与发信号者相关的旧信息,接着,便是禁止发信号者的信息进入长期储存区--也就是说,关于发信号者,所有的人都只能产生短期记忆,所以才会在一转身之后就被别人遗忘--在这一个阶段,因为功能区分泌出大量特异物质,会直接刺激人体的腺体发出某种异味,但是这种异味的识别机制,恰好也包含在产生这种异味的物质之中--也就是说,功能区没有开启的人,因为头脑中没有产生这种特异物质,也就无法识别这种异味,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我们这种人才能闻到那种味道的缘故,你现在还闻不到,是因为你的功能区还没有进入第二阶段,那种特异物质还没有在你的头脑内产生。实际上,功能区的开启,还有一个效果,它能产生一种逆向的电屏蔽,能够屏蔽其他人的相同功能区发过来的信号,所以我们这样的人,彼此之间才会互相记得、互相看见,因为我的头脑发向你的信号被屏蔽了,而你的也同样,你看,我们之间的距离能够拉进,实际上是因为我们的头脑不能相通,有时候想到这个,我会觉得这是种古怪的矛盾。”

      他说到这里时,我脑海里浮现出李云桐的影子,这段叙述几乎完整地解释了李云桐被人遗忘的过程--还有余非自己被人忘记的过程。这件神秘的事情,说白了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就这样一点点地被人忘记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22:42

  余非眼睛直视前方,低声道:“到了第三阶段阶段,功能区所发出的信息,会抑制信号接收者的大脑,使其无法翻译与发信号者相关的一切信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表示,我站在你的面前,你的眼睛看到我,你的耳朵听到我说话,你的身体可以触摸到我,你的鼻子也可以闻到我--你的一切感觉都没有问题,可是,这一切的感觉传到大脑之后,那个功能区发挥了作用。

  “它发现这些感觉是与我这样一个信号发布者相关的,便将这些感觉阻挡住了,没有传递给你的意识--于是你也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你的一切感觉,因为缺乏了大脑的翻译机制,而无法被你认知。由于阻挡这种感觉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大脑本身是一个精确的器官,它的一切设计都天然含有节能的功能--为了避免能量被不必要的消耗,在接收到这样的信息之后,大脑便会自动对身体发出指令,使得身体尽量避免接收这样的信号,譬如尽量在消失者身边绕道而行避免接触、远离消失者存在的区域等等。”

      这一段解释让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人们都在顾全身边绕道而行,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继续说着:“同时,在第三阶段,功能区会作用于消失者本人的大脑,使消失者的大脑形成某些回路--这是一种复杂的电路,它形成之后,消失者对于世界的看法会发生改变,他会近乎本能地害怕周围的一切人类--可以这么说,那个新形成的回路,表示消失者已经变成了一种新的生命,因为这个回路让消失者感到其他人都是异类,这世界上他唯一的同类就是他自己。

  “消失者进入这一阶段之后,会竭力避免和其他人靠近,尤其是避免身体上的接触--我在其他人家中见到的那些寄生者,全部都处于第二阶段,当他们到达第三阶段的时候,便会自动从其他人家种搬出去,因为他们头脑中新形成的回路,使得他们无法和其他人居住在一起--这就好像人类无法和其他动物生活在同一个笼子里,或者说,人类无法和鬼住在一个屋檐下,这种排斥是相同的。你明白了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到这里时,我想起租书店那个黑衣人对我的畏惧,没错,他似乎很怕我接触到他,原来是他大脑里的回路再作怪。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假如全世界的人,你都渴望亲近,却又恐惧他们的亲近,那是怎样令人撕裂的矛盾?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那样的感觉,不敢想像,有一天我自己竟会落到那种境地!

  “等等,让我想想。”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不再说话,默默在我身边走着。我觉得头脑里乱糟糟的,脚步时快时慢,有时候突然停下来,怔怔地想上好半天,才重新开始走动。

  我慢慢回想所发生的一切,试着用余非告诉我的原理来解释那些事情--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只剩下三个问题,让我感到疑惑不解。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孟玲的。我不明白,既然孟玲天天和我们住在一起,而且我们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孟玲这个人做的,也知道她长什么样--也就是说,我们头脑里所有关于孟玲的资料都应该和孟玲这个实体自动产生关联,照这么来看,我们头脑里根本就不应该有“孟玲”这个概念,关于她的一切都应该早已被删除了,即便我是个潜伏者,但是在我还没有变成潜伏者之前,我就没有忘记过关于孟玲的事情,这件事完全不符合余非所说的道理。

  我们甚至不应该记得在我们周围曾经发生过那些怪事,因为那些怪事也是与孟玲相关联的,关于那些怪事的记忆也应该和孟玲她本人的唯一识别信息一起被删除。

  “你问得很对,”听我这么说了之后,余非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说,必须先跟你说明白原理再来说孟玲的事--因为孟玲是一个特例。”

  “特例?”我疑惑地看着他。

  “是的。”他点了点头,“你想想,既然这种事情的发生来自于大脑的功能区,那么,假如一个人的大脑有病的话……”

      接下来他说的话我没有留意听,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某个人的影子--在孟玲母亲家附近那条小巷子里遇到的那个智彰男人,他不就是一直都记得孟玲吗?当我和欧阳离开厂房的时候,欧阳的脑子里正在忘记孟玲,因为他和孟玲直接见面了--我没有忘记孟玲,是因为我已经成为了一个潜伏者,而那个智障男人也曾经和孟玲面对面地近距离接触过,他没有忘记孟玲,是因为他的脑子不正常!

      对的,一定是这样,既然这种遗忘原本就是大脑的作用,那么,假如一个人的脑子有病的话,也许他的病灶正好会影响功能区的发挥……我总算想明白了这点,怪不得在302号房的时候,余非发现我的头疼后会那么高兴,他一定是认为,也许是我的头疼影响了功能区,他不原意我也成为一个消失者--然而那并不是头疼的影响,我的确即将成为一个消失者。我看了他一眼,悄悄叹了一口气--

      虽然明白了这个,孟玲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余非没有注意到我走神,仍旧在继续说着:“……巧的是,我虽然去过你们房间很多次,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孟玲,只是在那天夜里,你们去喝咖啡的时候,我才发现你们还有一位室友。后来,在网上,你告诉我你们家里发生了一些怪事。我这才明白,原来孟玲本人也是一个消失者。为了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跑到你们家里去找她,和以前一样,不过那次你们不在家--当然,就算你们在家,你么也不会记得我来过--孟玲一个人呆在家里,看到我,她呆了一呆。我也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尤其让我不明白的是,你们根本就不应该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实际情况是,她不但在房间里留下了各种痕迹,而且还让你们猜到了她是谁--你没发现这不正常吗?她本来应该销毁关于她存在的一切证据的。”

  “对,这是怎么回事?”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书店老板不是一直都记得他吗?可是他和我接触过之后,应当已经接收到从我这里转发出去的关于孟玲的信息,那么他怎么还能记得她呢?

  “所以我就直接问她是怎么回事,”他说,“她说她也不明白,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她本来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和许小冰一起搬到了那里,谁知道没过几天,许小冰就不认识她是谁了,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她,一转身就忘记了她的存在,许小冰甚至面对她留下的痕迹都熟视无睹。这个情况起初让她很困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呵呵......

  “说起来,这也是女孩子的小狡猾,她灵机一动:既然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孟玲是谁了,那么她改变一个名字总可以了?所以她在许小冰和她见面的时候,开始自称是‘刘芳’,并且自称是她的邻居,这种称呼一直延续到你搬进来。这样一来,我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已经处在第二阶段,你和许小冰每一次对她的信息删除都是十分彻底的,尤其是许小冰,她比你先认识孟玲,所以,在孟玲以‘孟玲’这个名字和她交往的日子里,所有关于孟玲的一切都被删除了,连同她留下的那些痕迹的记忆,她也不记得。

  “她的脑子里没有‘孟玲’这个名字,而你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孟玲’这个名字的出现,只是经常出现‘刘芳’这个名字,并且也很快被删除了。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呵呵,由于‘刘芳’是你们的邻居,所以你们不会想到所有那些怪事就是她做的,因此,即使你们和‘刘芳’继续近距离接触,不断接收到她的信息,但是,由于你们脑子里的记忆存储系统,没有将‘刘芳’和那些怪事作为相关联的记忆,所以,关于那些古怪事情的记忆便被保留下来了。

  “后来,当你们查到了‘孟玲’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们很自然地将一切事情都算到了‘孟玲’头上,这当然没错,问题在于,许小冰头脑里原有的关于‘孟玲’的概念已经被彻底清除了,你们关于‘孟玲’的一切资料都来自于调查,而不是来自于与实体的联系。孟玲本人在现实中是以‘刘芳’这个实体出现的,所以,当‘刘芳’的唯一标识在你们的功能区中引导你们删除信息时,你们删除的也是‘刘芳’的信息,而‘孟玲’的信息,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的实体,反而被保存了下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22:43

  “我想,你们每次见到‘刘芳’,肯定都会觉得她长得很像‘孟玲’,可是长得像某个人,和就是某个人,是不同的概念,在大脑里的存储方式也不同,并不能因此就形成‘刘芳’就是‘孟玲’的记忆关联。就这样,孟玲靠着一点小聪明,保留了她在你们头脑中仅有的记忆。她甚至也曾经想通过网络和你们对话,可是你们太害怕,她只好放弃了。”

  “改变名字就能保留记忆吗?”他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让我牢牢地放在了心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春天轻快的空气大量涌入鼻腔,清冽而芬芳,黯淡的夜空中,似乎有某种光在微弱地闪烁。有些小小的希望如同种子般张开了绿色的羽翼,我感到自己浸泡在绝望中的心又蓬勃地跳动起来,坚硬如铁的绝望氛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我充满希望地看着余非:“只要改变名字就可以保留记忆吗?”

  余非怜悯地看着我,将头别到一边,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叹息了一声,我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你忘记了一个前提--改变名字所保留的记忆,是不和任何实体相关联的。”他轻声说,似乎面前有些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需要小心轻放,“你在别人心中的记忆,难道不会和你这个人相关联吗?就算你真的改变名字,无论如何不承认你就是江聆--就算这样你勉强留住了别人对你的记忆,对你有什么用呢?你这个人本身还是会被人忘记,真实的你依旧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这有什么用呢?”

  是的,这有什么用呢?就算我不承认我就是你们记忆中的那个江聆,就算你们保留住记忆中关于江聆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你们的记忆不和真实的我相联系,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呢?说到底,只不过是让那些真心关心我的人,去期待一个已经被我虚拟化的江聆,而我则依旧无法和他们接近--原本只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却要让关心我的人也来承受,这有什么意义吗?我的痛苦和绝望丝毫也不会减轻,而这世界上会有一些人因为等不到改头换面的我而绝望,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头脑纷乱,心头剧烈地疼痛着。一转眼望见余非正关切地看着我,又觉得轻微的尴尬和恼怒。

  “孟玲的事你还没说清楚。”我咳嗽一声道。

    “嗯。”余非点了点头,“孟玲解释完这件事,却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不会销毁与自己相关的东西,我便带她去见了我那个朋友。那个朋友带着她到医院里作了检查--这种检查对我们来说很容易,因为我们可以自由出入医院,而那个朋友自己本身就是医院的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孟玲的头部长有一个肿瘤,恶性良性的暂且无法判断,问题在于,那个肿瘤恰好长在功能区的上方,功能区遭到了压迫。

      通过实验,我那朋友说,孟玲的功能区功能不够完整,发出的信息和正常信息有些微的区别,对于孟玲自己,这种信息的差别在于:它不会像我们一样产生强烈的思念和销毁的冲动,所以孟玲从没想过要去和她认识的人相接触,也没想过要销毁自己存在的证据--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欧阳仍旧对她保持记忆的缘故吧。这种信息对接收者的差别在于:它有时候会引发接收者转发的机制,有时候不会。

      这意味着,关于孟玲功能区的信息,未必会通过每一个接收者传递出去。我想,孟玲所有的客户和同事都忘记了她的存在,这大概是通过这种转发机制转发了她的信息;而租书店的老板之所以记得她,也许是这种转发机制恰好在你们身上丧失了功效。另外一件幸运的事情是,她的头脑无法分泌那种带有异味的物质,所以我虽然多次去过你们的房间,却从来没发现她是我的同类。

  “我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孟玲之后,孟玲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我的劝说下,她同意离开你们居住的那套房子,以免再使你们感到害怕。临走之前,她决定和欧阳见最后一面。有些人因为体质不同,在清除头脑里的记忆--尤其是重要的记忆时,会出现剧烈的头疼,欧阳在见过孟玲之后,删除记忆的过程让他的头疼得很厉害--你说欧阳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但是孟玲自己的说法却不同,她坚信欧阳对她也是很有好感的,她说,”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他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说她要让欧阳彻底忘记她,好和你重新开始……”

  “ 我?”我刷地红了脸。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他点了点头,“她告诉我,她曾经暗中跟踪过欧阳和你,虽然一次也没有靠近,但是觉得欧阳对你不是一般的好……是这样吗?”他目光微弱地看着我。我轻轻移开眼光,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这样吗?”他又问了一句。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我苦笑道,“这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我们又尴尬地沉默起来。余非似乎有些伤心,搔了搔头,脚在地上咔嚓咔嚓地蹭着。我偷眼打量着他,心里觉得很抱歉,也觉得十分悲哀。我们都很可怜,不是吗?孟玲、余非、我,都注定要被自己所重视的人忘记。也许只有欧阳是幸运的,然而,那真是一种幸运吗?一个人走了那么久,总是孑然一身,那算得上幸运吗?一个又一个重要的人离开自己的身边,而自己浑然不觉,只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这么一个人走过来的,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拍了拍自己的头颅,让它发出空荡荡的声音--都是它惹的祸,那个功能区在什么地方呢?不知道现在损伤它是否还来得及?我望着坚硬的地面,突发奇想:也许我该对着地上猛撞一下试试?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过了很久,余非问道。

  我猛然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有的。”我将李云桐的妻子陈静所说的话告诉了他:“陈静忘记李云桐是谁我不奇怪,我不懂的是,她为什么要说自己的丈夫是海员?这种记忆是从哪里来的?”刚问出这句话,我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不是对我的问题恍然大悟,而是明白了李云桐的心意。仿佛是种顿悟,我忽然就知道了他为什么离开--

      顾全不是早告诉我了吗?是的,正是那样,顾全将真相告诉了李云桐,李云桐便决定远离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决心远离他们,并且决心远离所有有可能和他们产生关系的人--这是他的垂死挣扎,他以为这样的远离就可以阻止遗忘的发生,却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前,那种遗忘就已经发生作用了……

      我感到异样的悲哀,不知道这种悲哀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我仿佛看见他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人也不认识,不被任何人记得--这样一幅图画长久地悬挂在我脑海里,李云桐在我的脑海里越走越远,越来越小,小得几乎无法辨认,却还在一直走下去……

      李云桐的遭遇,远比余非的遭遇给我更大的震撼,虽然余非和我的关系更为密切,但是,在我的意识中,李云桐是一个好朋友,而余非只是一个陌生人……

      想到这个,我又无名地悲伤起来--无论我多么被余非的叙述打动,却始终无法恢复对他熟悉的感觉。他永恒地成为一个陌生人,即使现在,我们因为共同的灾难而重新成为朋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还是比不上李云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22:43

  “你没有听?”余非的话将我拉了回来,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刚才说什么?”

  “陈静的海员丈夫,”他说,“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一个海员。”

  “我知道,但是陈静怎么会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个海员呢?”

  “因为他们有个儿子。她不能忘记儿子--人们对自己的记忆总有一种本能的维护功能,尤其是这么重要的记忆,她不可能在删除李云桐的记忆的同时将关于儿子的那一部分也删除--头脑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它不仅仅要维护自己的记忆,也要维护自己的正常运行--她有一个儿子,却没有丈夫,这是不符合逻辑的,为了维护大脑不受这种背离逻辑状况的伤害,她的头脑便自动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想象中的海员丈夫。”

  “啊?”我没想到还有这种事,下意识地问道,“但是,其他人并不知道这点,她怎么跟别人解释?还有,她的那个‘海员丈夫’生活中的细节、存在过的证据,这些难道也可以凭空制造?”

  余非笑了起来:“你忘记了,人的功能区原本就有传递信息的功能?由于这个‘海员丈夫’的出现,是因为李云桐的记忆消失而产生的,所以这二者之间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关联,这种关联和李云桐本身的唯一标识信息一起,通过功能区传递着,每个人都接受了这种信息,每个人也就都认为她原本就有一个海员丈夫。至于这个丈夫本身的真实性,因为人脑的自我调节功能,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要调查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对于他存在的痕迹,也就不会去想了。实际上这种情况很普遍,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人和事的记忆是捆绑在一起的,人们可以忘记那些人,却未必能忘记所有的事,这个时候大脑便会自动重组那些记忆,让所有的记忆绕开应该忘记的人,换一种面目继续存在。”

    “是这样……”我想起当初,当余非以西出阳关的身份在网上和我说话时,曾提到许多我们过去一起经历的事情,可我却认为那些事情是我独自完成的,这么说,在那个时候,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

  究竟我的头脑中,有多少记忆是被篡改过的?我还能相信自己的头脑吗?

  这个世界真的是如实反映在我们头脑里吗?

  我感到一切都变得漂浮不定,自己丝毫把握不住什么,连身边这个人,也变得漂浮起来。他走在我身边,四周是深色的夜晚,这让我感到,他也并不真实。

  也许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竭力想维持一点真实的感觉--不能怀疑那么多,如果需要,一切都值得怀疑,我总该相信点什么,对吧?我低着头,不去看余非--越看就越觉得他陌生,而这种陌生的滋味让我舌尖发苦。

  “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在DV中看到顾全?他不是应当被人看不见的吗?”我问。

  “其实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余非说,“顾全那种人,已经处在第三阶段,他的任何信息都不可能被其他人的大脑翻译,既然没有翻译,也就没有记忆的短暂存储--你要知道,即使是删除记忆,也需要某种对照,你所说的那种DV,对观众来说,只不过是屏幕上的某个活动的人像--世界上相似的人很多,相同的人名也很多,谁也没有将屏幕上的人像和顾全这个实体相联系起来,那么看到顾全的影像自然也就是正常的。”

  “但是,你不是说功能区有唯一的标识吗?”我感到疑惑。

  “对,可是唯一的标识必须和头脑中的记忆产生关联才行--对于一个连他本身的基本信息都无法被大脑翻译的人,你以为会留下多少关联呢?呵呵。”余非说到最后苦笑了一下。

  我想象了一下顾全的状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我以为被人忘记已经很可怕了,但是,顾全的情况,却比被人忘记更加糟糕--他依旧存在于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但是,即使他就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也看不见他--不是我们看不见他,是我们的大脑不肯接受他。我想起租书店里的那个黑衣人--怪不得当时每个人的眼中都会有他的影像,因为他原本就在那里,他本来就应当被看见的,却不被看见。这是种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吗?事情还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我和余非将走到哪一步?我又打了个寒噤,猛地揪住余非的衣襟,几乎有些颤抖地问:“第三阶段,是不是就是最后一个阶段?”

  余非缓缓地转过头来望着我,望了好一会之后,才将目光转开。他看了看天空,叹了一口气:“天快亮了,我们回去吧。”他的态度让我感觉极度惊慌,我揪着他,不让他朝前走,不依不饶地问:“是不是?”

  又过了很久,他用力点了点头:“是的。”

  我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到一阵轻松,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吧,至少我不用再揣测我的命运,命运已经注定了,在所有的恐惧中,没有因为未知而来的恐惧,这好歹也算是一种安慰。

  天空隐约泛出了白色,的确,天快亮了,我们在寂寥的大街上走了这么久,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光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22:45

32 噩梦

  我和余非终于走回了云升街六号。爬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时,余非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说,只觉得全身酸痛,想要好好地睡一觉。

  “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202号房门口,幽幽绿光从敞开的房门里漏了出来。

  “嗯。”我拖着脚步准备上楼,又被他叫住了。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从来不关门吗?”他指着202号房门问。

  “为什么?”我迟钝地问。

  “这里住着一个老人,”余非说,他的眼睛流露出强烈的倾诉欲望,尽管我已经极度疲倦,却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我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了,他一个人恐惧了那么久,我至少该认真地听听他所说的话,面前这个人曾经对我如此重要,假如连我也不听他说话,他还能对谁说呢?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他坐到我身边,低声道,“他的老伴死了几年了,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打电话回来,单位的人也不记得他了,以前他还每个月到单位领一次工资,后来,工资直接打到了银行的卡上,他就不用去单位了。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万一死了只怕也没人知道,所以就老敞开着门,想着自己如果死了,会有人闻到味道发现他的尸体……”听到这里,我的汗毛竖了起来,余非注意到这个,笑了笑:“你又觉得感动了吧?你每次感动,总是会寒毛直竖。”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确是了解我,连我的这个特点都知道,可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他坐得离我这么近,还是让我很别扭--据说人与人之间依据亲近的程度,都有一个安全的距离,安全距离越近,表示你和这个人越亲近;越远,也就越陌生。我和余非之间现在的距离,小于我对他的安全距离,却显然大于他对我的安全距离,这是一个不等式。

  “后来我为了和你距离最近,便住到了这里,”他继续说着,似乎没有发觉我的心思,“他突然见到我,也不觉得吃惊,反而很高兴终于有人肯来听他说话了。你知道,他一转身就会忘记我,通常人们再次看到我时都会很惊慌,以为家里来了坏人,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惊慌过,每次都很高兴。他还告诉我说,他一直期待着有人从敞开的门里进来,可是这么多年来,进来的只有我一个……”听到这里,我颇为动容。我觉得这老人似乎比我们更可怜,他没有被人忘记,可实际上,每个人都不会再想起他了,他已经被这个社会遗弃了。这个社会这样的人很多,报纸上不是常常说有人死后很久都没有被人发现、直到尸体腐烂才被人知道吗?我听说过的最恐怖的一件事是,有个老人独自在家,摔了一跤,血管破裂而死。两年之后,他的儿子回到家中,发现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我实在不知道,他们这种人,和我们这样的人,谁更悲惨、谁更可怜。

  “住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希望你会从敞开的门里走进来,可是你没有。”余非说。我听得一怔,不由望了望那散发着幽光的门缝,不知道在这样一间黑沉沉的屋子里等待别人拜访是怎样的滋味?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寂寞的人啊?这种寂寞是谁造成的呢?他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天,我一次也没有走进去过--是我让他白白等待了,这个世界就是由我这样的人构成的,我们都这么寂寞,却谁也不肯打破寂寞,于是寂寞更加深沉,一个一个的人,越发的疏离隔阂。

  “以后,我会主动来找你。”我愧疚地说,“也许我会给你送花。”我竭力想弥补一些什么。

  余非苦涩地笑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为什么?”我抬起沉甸甸的头问。

  “没什么,你去睡吧。”他看了看我,“你早就累了,可我还有很多话……以后再说吧。”

  我们道了晚安,便各自准备回房去睡。朝楼上走了几步之后,我忍不住回过头来,他还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我,那种眼光,好像是从此永远也看不见我了一般。他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但是,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总是忍不住想起这个时候,他的这种眼光。每次想起,都会觉得心里似乎有刀子在搅动,总觉得他仿佛就永远留在了云升街六号的楼梯上,一直等着我从敞开的房门里走进去,只要我走进去,就能看到他这种眼光。

  “走吧。”他轻轻对我挥了挥手。

  一步又一步,302号房终于出现了。

  许小冰已经睡着了,客厅里亮着灯,她的房门敞开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小心地关上门,却还是吵醒了她。

  “你怎么才回来?”她睡眼朦胧地问,“弄得我都不放心睡。”

  “你睡吧。”我说。

  “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你睡吧。”我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关紧房门,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天亮以后,我匆忙起床。许小冰在客厅里扫地,经过她身边时,我忽然感到莫名的颤栗,似乎身边有某种可怕的生物出现了。我不由自主地远离了许小冰,她浑然不觉,依旧埋头扫地,眼看就快要扫到我身上来时,她转了一个弯,又扫别的地方去了。她离我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厉害,当她终于掉头去别的地方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今天怎么想着扫地?”我故作轻松地问,问出这句话之后,又是一阵恐惧的颤栗--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没有回答。

  我走到她身边,想要拍拍她的肩膀,然而,手举在空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到她肩上--许小冰的肩膀仿佛成为一个禁忌,在我内心深处,有某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是极度危险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我踉跄着后退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22:47

  许小冰对我的行为视而不见,她自顾自地扫完地之后,居然在我面前换起了内衣。这在以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的,虽然都是女孩,但是我们都很注意各自的隐私,从来不在对方面前换衣服。这次她的举动十分奇怪,完全不符合常规。

  “你干吗?”我忍不住提醒她我还在场。

  她仍旧不理会我,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自顾自穿好衣服,拿着包便出门了。

  许小冰怎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时间不早了,容不得我多想,匆匆洗漱出门,走出了云升街六号。

  才一走出幽黑的门洞,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扑面而来。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奇怪的气味,似乎许多猛兽和妖怪集中在一处,我忽然有些害怕走出去了。

  我朝外探了探头。

  明媚的春光在天地间涂抹得时厚时薄,早晨匆匆上班的人们在云升街衰朽的路面上匆匆来去,公交车来来往往--看起来都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

  我小心地离开了云升街六号,将自己暴露在天空下,无所遮蔽地暴露在所有的人的目光里。

  我感觉到强烈得无法躲避的恐惧,四面八方都是让我恐惧的东西,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在这种恐惧的带动下,我朝一辆刚刚停下来的公交车跑过去,刚刚冲进车门,车子便开动了。

  我觉得自己掉进了野兽的巢穴。车里坐满了也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木然地看着车窗外,有些人在低声交谈,看起来仍旧一切正常--但我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这是不正常的。

  恐惧从四面八方辐射过来,而我依旧不知道它从何产生,只是紧紧地贴着车内冰凉的金属柱子站着,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车子猛然摇晃了一下,车内的人都朝同一个方向倒去--我到向一个中年妇女的怀里,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倒向我的怀里,我的身体两侧和她们有了霎那间的接触,一种极度恶心和恐惧的感觉让我猛然跳了起来。

    “啊!”我大叫一声之后,连忙捂住了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失态,他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站姿。
 
    但我已经恐惧得无法自已。

  我发现自己害怕的正是他们,这些包围着我的人们,他们身上有某些东西让我感到恐惧。

  那是什么呢?

  车子刚一停下来,我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赶到了公司。

  公司里的同事们都在埋头工作,我极力压抑住自己心头的恐惧,勉强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对面小耿的双腿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像树枝一样叉在我的桌子底下,让我胆战心惊,生怕碰倒这双让我害怕的某个动物的脚……啊?这分明是小耿的腿,我怎么会认为是某个动物?然而,他们所有的人,的确都向动物般充满了攻击性,像鬼魅一样的暗藏着杀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害怕,我像惊弓之鸟,随时都会吓得跳起来,汗水出了一重又一重,整个上午,我都如坐针毡。

  而全公司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小耿,出什么事了?”我低声对小耿道,“大家好像都不对劲呢?”

  小耿从我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块橡皮,却对我的话毫无反应,就好像没听到我在说什么一样。

  就好像没有看到我一样。

  我心中一沉。

  余非说过,我们这种人,到了第三阶段的时候,就会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莫非我已经到了第三阶段?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无比绝望,我故意在人们面前走来走去--要知道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现在,和他们每一次近距离接触,都让我感到由衷的恐惧。然而,即使是冒着这样大的恐惧,也丝毫没有收获--没有任何人看到我。

  他们果然都看不到我了。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冷汗滴下来,地板砖上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我觉得头脑里轰隆隆直响,摇晃着站起来,在公司里搜寻了一遍,这才发觉,所有我用过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原本属于我的办公桌上,也写上了别人的名字……

  公司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他们的记忆里也没有我的位置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22:49

  我飘一样离开了公司,飘飘荡荡地在街上走着,躲避着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既害怕他们,又渴望他们。远远的,我看见爸爸妈妈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里走出来,我大声哭喊着朝他们跑过去,可是他们的眼光连扫也不朝我扫一样,我抱着他们的腿--抱着他们的腿时,我全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抱住的是什么凶狠的野兽,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恐惧,我仍旧紧抱着他们不放,将眼泪擦在他们身上,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看我一眼。

  他们一个眼光也没有施舍给我,尽管我抱着他们的腿让他们行动艰难,他们却依旧朝前走着,丝毫不理会我,就好像我不是他们最心疼的女儿,就好像我只是一坨粘在他们鞋底的垃圾!

  我终于被他们甩开了。

  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头,我嚎啕大哭,在地上打滚,将自己的衣服弄得肮脏无比--反正我不需要顾及形象了,反正,没有任何人会看到我,没有任何人会在意我。

  我持续不断地哭着,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叫醒。

  是许小冰的声音,她在门外大声问道:“江聆,你怎么了?”

  我慢慢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大声哭泣着,心头仿佛哽着一团铁块,盘绕着一种坚硬的痛楚,被子已经湿了很大一团。我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慢慢坐起来,看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之后,耳朵里听到许小比叫我的名字,感到异常亲切,又觉得无比轻松--原来那只不过是个梦!

  可是那个梦很快就会变成现实了!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你快出来!”许小冰擂门擂得更凶了。

  我没有理会她,独自哭了好一会之后,用被子擦干眼泪,这才起身打开了门。许小冰询问的脸出现在面前,我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你真的有些不对头,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我摇了摇头。

  我不光想拍她的肩头,还想像小猫一样蹭她的胳膊。忽然之间,能够与人亲密的接触也变成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在我手中,就像《驴皮记》里的那块驴皮,正越来越薄,薄得透出了亮光。

  “我上班去了,有事打电话给我。”许小冰狐疑地看着我,慢慢退出了房门。

  看看时间,我也该去上班了,但我一动也不想动,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假如我永远也不去上班,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被人忘记?现在还来得及吗?我头脑里那个功能区,是不是已经将信号发送出去了?想到这个,我站了起来,蹬蹬蹬走到楼下,敲了敲202号房敞开的房门。

  余非走了出来,仔细看了看我:“你找我?”

  “功能区的信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出去的?”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我急忙问道。

  “什么意思?”他疑惑地看着我,“你哭过?”

  “我的意思是说,”我掠了掠额头上乱糟糟的刘海,“现在,我的功能区是不是已经开始发射信号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摇了摇头,“这一点他们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谁也说不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功能区就开始发射信号了。也许那些信号在你的潜伏期就已经发射出去了,也有可能更晚,但不会更早。没法确定你的信号现在是不是已经发出去了。”

  “哦。”我点了点头,便自己上楼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22:51

33 生命之外的死亡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去上班。我想,也许他们都还没有接收到我头脑里的信号,也许遗忘的机制还没有启动,只要我永远不和他们见面,他们就永远不会忘记我。在这几天里,陆续有人打电话过来问候,我一边接电话一边凄凉地想:也许今后,我就只能通过电话和网络与这个世界交往了。然而,这样也足够了,总比被人彻底遗忘更好。我像鸵鸟一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许小冰和余非之外,谁也不见。欧阳曾经来过两次,他在门外大声地敲门,我都没有回答。

  我最不想见到人,除了爸爸妈妈之外,就是他了。

  越是靠近,就忘记得越快。当他敲门的时候,我害怕得发抖--我不知道,门外和门内的距离,是否可以阻挡脑电波的穿越,所以我不仅仅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还用棉被包住了脑袋,直到敲门声停止。

  余非经常来看我,他常常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抱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种强烈的思念所控制,像犯了毒瘾一样地抖个不停。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说。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我可以忍受孤独,却没办法忍受思念。我常常感觉到思念像石油一样从每个毛孔中冒出来,带着毛簌簌的触角--思念让我全身发痒。最难受的时候,我用指甲将身体抠得一道道全是红色的痕迹,或者就将自己泡在冷水中--但是这一切都没用,思念像荒草,你越不搭理它,它越是疯长。

  “你坚持不了的。”余非说。

  “你要鼓励我。”我说。

  余非的确是常常鼓励我,整个白天他都陪在我身边,要不是有他的鼓励,也许我早就冲出去上班了。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思念对人的折磨竟然可以如此厉害,从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脸,它已经不再像我的脸了,瘦得可怕之外,整个面部的表情都充满了沧桑,这还是原来的我吗?

  许小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对我变得格外的温柔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有对我发过火。她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难受,甚至有些怨恨:为什么不早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在我快要被你忘记的时候,才显得这么善良?她越对我好,以后对我的忘记也就越彻底--许小冰肯定会是第一个忘记我的人,我宁可她一直都那么怒气冲冲地对我,这样我就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这样的封闭生活大概持续了五、六天,有一天,余非在我身边安慰我的时候,他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脸色变得惨白,望着我,什么也不说。我朝他走过去,想要问他是怎么回事,谁知道,我越朝他走近,他就越是显得害怕,最后,他终于大叫一声,从我的屋子里跑了出去。

   他的神情让我想到了梦中的自己,我知道,他终于走到了第三阶段了。

   后来的两天里,我再也没有看见他。我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抵受住心头的思念的,第三天的早晨,我穿好衣服,带着包下楼,准备去上班。经过202号房门的时候,看着敞开的房门,我停了下来。

   余非还在这里吗?

   尽管知道他肯定已经离开了--第三阶段的人是没法和别人住在一起的--但是,我仍旧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推开了那道门。

   门后面是一间空荡荡的客厅,一个旧的电视机柜靠墙放着,上面摆着一台21吋的电视机,客厅中央放着一把木头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具。我站在门口,正在迟疑着,一个老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穿着花睡衣从里面一间房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很快热情地招呼:“你找我?”他的声音里充满期待。

   “不是。”我摇了摇头,便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余非肯定已经不在那里了。不知为什么,202号房间给我一种坟墓般的感觉,在那里面,时光好像凝固了,凝固的时光将屋外的一切完全阻隔,令人感到窒息。

   我踉跄着跑下了楼。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如常,随着时间朝夏季推进,春天的光线的越来越成熟,如同少年唇角柔嫩的绒毛,渐渐地显露出一点粗犷的味道。这副景色和我梦中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以至于我有好一阵子不敢迈步,怀疑自己已经梦境成真。

   一路上都觉得忐忑不安,从其他人的眼光中,我发现自己的存在,这让我稍微安心了点。在车上,我从车窗朝外看着人群,揣测余非的去向--他肯定不会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中,现在的他,心中一定充满了对人类的恐惧,同时也在渴望着亲近人类,这种感觉我知道的,那是一种好像要将人撕成两半的痛楚。这个时候,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可是我又一次让他偷偷消失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回想起他跟我说过的那些往事,觉得自己已经衰老不堪。

   当我出现在公司时,同事们都围了上来,问长问短。我微笑着回应他们的关心,眼角湿漉漉的似乎要流出眼泪来,连忙抑制住了。我无比珍惜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笑脸,每一句话,都被我在心里反复琢磨,要将它们牢牢记住,好成为以后漫长寂寞岁月的回忆。

  人们散去之后,欧阳走了过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22:52

  “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说,“出事了?”

  我摇了摇头。

  没错,我的确是变了一个人,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江聆了--我永远都不会是以前的江聆了。

  整个上午,欧阳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中午的时候,他提议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饭,被我拒绝了。看到他不解的目光,我假装注视着电脑屏幕,装出很忙碌的样子。

  “江聆,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去呀!”徐阿姨用胳膊肘推着我。

  我笑了笑,装出更加忙碌的样子。

  不光是对欧阳,对所有的人,我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他们仍旧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他们不再属于我,仿佛我们是在不同的时光里,他们属于过去,并且永远停留在过去,流向未来的那条时光中,只有我独自行走。这种感觉让我对一切的关怀都有虚幻之感,尤其是对欧阳,他的关心竟然让我有悚然之感,似乎冥冥中有些什么在故意捉弄我,要我接受这种关心,然后彻底失去他们。

  “你到底怎么了?最近一直古里古怪的!”欧阳小声发脾气道。我注意到他手里正在撕着些什么,心头猛然一跳,顾不得他说的是什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东西--那正是属于我的一份文件,落款处还有我的签名。

  已经开始了吗?他已经开始销毁我的资料了吗?我的心口似乎忽然敞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风不断灌进去,让我的五脏六腑都因为寒冷而打颤了。

  “你干吗撕了它?”我几乎是悲愤地对欧阳吼道。

    欧阳震惊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道:“这份已经作废了,你不是重新做了一份吗?你看!”他从自己桌上拿了一份完整的文件给我,我扫了一眼,这才想起来,早晨的时候的确曾经打过一份文件的草稿给他,后来正式的文件出来,草稿自然是必须销毁了。看来是我多心了,事情还没有开始。我嘘了一口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擦了擦眼角流出来的眼泪。

  一连几天都这样,我异常珍重地过着我的日子,因为过于珍重,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我的不自然,而我毫无办法。上班的时候,我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感受到回家的冲动,对于父母和其他亲人的思念疯狂滋长着,我只好躲在厕所里,用手指将自己的大腿捏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我也常常寻找顾全的踪影,但是他好像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几天之后的一天,下班的时候,我照例拒绝欧阳送我,独自乘车走了。车子经过望月小学那条路的时候,我朝那边望了望--这期间我曾经去过望月小学,那栋旧楼已经被彻底拆除了,栖息在旧楼上的孩子们,现在也不知道流浪到什么地方了。

      这个世界总是有许多这样流浪的消失者或者非消失者,他们像孤魂野鬼一样飘荡。余非曾经告诉我,每一栋旧楼都会成为第三阶段的消失者们的栖息地,人们远远地看到那些旧楼里有人影晃动,便产生了闹鬼的传闻。

      据他说,我在原来公司宿舍对面见到的那栋闹鬼的荒宅,里面住的并不是鬼,而是一些无法被人看见的消失者,起先是别人,后来是他,他走后又是别人,总是一些被遗忘的人们,住在那些被遗忘的地方。现在,望着望月小学的方向,想到那栋旧楼,继而想到了余非--余非现在住在哪栋被废弃的房子里呢?

  下车的时候,我依旧想着余非的事情,因为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当余非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就在我的眼前,而是以为那不过是我脑海中的幻影。过了几秒钟,我回过神来,看到那个人影正晃荡着慢慢远去,忍不住大叫一声:“余非!”

  他身体猛然一震,缓缓地回过头来。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皮肤仿佛也变黑了。他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费力地想了很久,才迟疑地问:“你是……江聆?”

  我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一直以来都是我忘记了余非,他怎么会忘记了我呢?我感到强烈的恐慌。

  他依旧迟疑地望着我,想了很久,才露出一丝苦笑:“差点就忘记你了,”他强调了一句,“只差一点点了。”

  “怎么回事?”我想朝他走过去,被他制止了。他朝我作了个手势,我们便一前一后地朝前走去,中间始终隔着几米的距离,中途遇到有人经过他的身边时,他总是及时地闪开。

  我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我:“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我心跳得厉害。

  “你曾经问过我,第三阶段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他说,“那个时候我没告诉你真话,因为我想,应该给你保留一点希望。可是现在,我自己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不能不告诉你了--你应该有权知道这个。”

  “什么?”我的眼睛疼了起来,头脑中有某种巨大的压力使得它朝外突出。

  “第三阶段之后,还有一个阶段。”他低着都说,手指头在墙壁上抠来抠去,指甲缝里很快便被深绿色的苔藓填满了,“这大概是最后一个阶段吧。这个阶段,消失者本人,会逐渐忘记自己记得的一切,最后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

  “一切?”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22:53

  “嗯。”他用力掰下一大块苔藓,扔在地上踩来踩去。

  我觉得心头被愤怒所填满--究竟要捉弄我们到什么地步?全世界都忘记了我们,这样还不够;全世界都对我们视而不见,这样还不够;那个冥冥中的主宰,它要让我们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必须要这么彻底吗?

  “为什么会这样?”我气得哭了起来,狠狠地瞪着余非,仿佛他就是这一切的主谋,“为什么我们要经受这些事情?”

  他苦涩地笑着:“关于这个,也有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对于这种现象的研究,分为好几个方向,医学的解释只是其中一个方向,还有一些社会学家也参与来研究,他们对这种事的解释,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而来的。他们的说法是,人生来就具有自然性和社会性,自然性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而社会性,则是指社会意义上的人类。通常人们的死亡,是指自然生命的消失,但是,自然生命的消失,并不表示人的社会生命也随之消失,因为他的社会关系依旧存在,他在社会中依旧保持着所谓社会人的地位--那些研究者认为,人的社会性,实际上是人类的另一种生命。这种生命以符号的形式存在,譬如人的身份证、毕业证、和其他人的关系等等,都是一个人社会生命的组成部分,假如这一切都消失了,那么人的社会生命也就消失了,这实际上是人类的另一种死亡方式--通常人们都只注意到自然生命的消逝,对于社会生命的丧失并没没有引起重视。而事实上,自从有人类社会以来,在人类的自然生命消失之后,社会生命也总是随之消失了。古往今来出现了多少人类,但是到今天,人们记住的有几个呢?大部分人的社会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了,即使是流传到今天的某些大人物,我们所记住的,也只不过是关于他们社会生命的记录--他们的社会生命依存于他们时代,以及那个时代与他们相关的其他人,随着那个时代和相关人员消失,他们的社会生命也就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论调,头脑仿佛变得迟钝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一生中可以死两次,一次是自然死亡,一次是社会死亡?而现在,我们所经历的,就是这两种死亡中的第二类,也就是社会死亡?”

  “是的。”他在几米开外深深地望着我,“你觉得哪一种死亡更加可怕?”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自然死亡中感到难受的是活着的人,而第二类死亡中,最难受的,只怕还是我们这些死者吧?”第一次用“死者”来称呼自己,我打了一个寒噤--多么可怕的称呼。然而,又是多么恰当的称呼,没有了和这个社会的联系,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即便是自然死亡,也无法让人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疑惑不解,“自然死亡是因为疾病或者伤痛,社会性的死亡又是因为什么引起的呢?”

  “不知道。”他苦笑道,“连那些研究者也不懂,有人说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导致关系的死亡,最终造成了社会死亡;也有人说,是因为社会生命存在需要的符号太多,使得符号系统越来越脆弱、人对符号系统的依赖性越来越大,所以社会性死亡也就逐年增多……各种说法都很多,而最为广泛流传的一个说法是,我们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它符合生命的一切特征,有产生、发展、消亡的过程,有新陈代谢等等。他们认为,组成社会的社会关系,就像是人体的一个个细胞,人体需要新陈代谢,社会也同样需要,新陈代谢的结果是,一部分细胞死亡,新的细胞生长出来;社会的新陈代谢,就是让一部分社会关系消亡,从而不断发生新的社会关系--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人类就像是细胞核,成为关系的核心。所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和你都是‘社会’这个巨大生命上新陈代谢淘汰下来的细胞核?”

  “嗯,就是这样。”他无可奈何地笑着,也许是看到我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又补充道:“自古以来,社会自身不是一直都在新陈代谢吗?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不就是说的这个?自然界的进化是通过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起来的,社会的进化,也是通过人的社会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而成,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没错。我的社会生命即将死亡,我和余非已经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人,我们都被我们组成的这个社会淘汰了,社会不再需要我们了!我越想越觉得愤怒和悲哀,却又不知该将这种情绪向什么地方宣泄。而余非的神情远比我要平静,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功能区影响了他的大脑,他神情似乎有点木然。

  “还有别的解释吗?”我问他。

  “当然,还有……”他又准备说什么,被我猛然打断了:“闭嘴!”

  这太可笑了。

  我本来以为他所说的功能区的解释就是唯一的正确的解释,谁知道这种事情竟然有这么多个版本的原理,我应该相信哪一个?也许没有任何解释是正确的,也许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而原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得到什么结果。

  “你确定你现在真的是最后一个阶段吗?”我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他。

  “不确定,”他摊了摊手,“这只是已知的最后一个阶段,说不定还有些变化是我们也没法看到的……”

  更加可笑了,我冷笑一声:到头来什么也不能确定。

  “好了,别管什么解释不解释了,这到底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也不重要,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办法让我们恢复正常?”我不耐烦地问--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耐烦了,事情怎么变成了这种模样?我真的搞不懂了。

  余非摇了摇头:“除非是死,死了以后,功能区停止作用,虽然不能恢复我们在别人头脑里的记忆,但是至少能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尸体。”

  除非是死?可是我要别人看到我的尸体干什么?我想起流芳湖里的那具女尸,她活着时向人求救,谁也听不见,在她死了之后,人们为了寻找她的身份四处奔忙,但是那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一具尸体是没有感觉的,她不需要什么社会身份,如果我只有死后才能被人认识,那种认识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忽然强烈嫉妒那些自然生命消逝的人们,他们就这么死了,在人们都记得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死了,那是对他们社会生命多大的浪费呀,如果多余的社会生命可以转移该多好?

  我想象中有一个可怜的自己,在坟墓中走来走去,对着死者的幽灵伸手乞讨:“施舍一点社会关系给我吧,求求你!”想到这个我打了个寒噤--叫我如何去告诉我的妈妈?她将永远看不见也记不住活着的女儿,但是,妈妈,你别难过,至少你可以看到女儿的尸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我沉浸于自己的愤怒之中,完全忘记了余非的存在。他等了一会,慢慢地转身走了。他拖沓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连忙抬起头来叫住他:“等等!”

  “什么?”他转过头来,充满恐惧地望着我,满眼都是警惕的神情,“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我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他神色迷惘地望着我--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面对余非,我感到天地之间都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四周仿佛一时变成了灰色,而余非是这灰色之中最无辜的透明。

  “我是谁?”他喃喃地问了两声,继而惊恐地抱着头原地打转,目光在墙上、地上和天上扫来扫去,仿佛要在这无所不在的一切中寻找出他自己的身份来,“我是谁?我是谁?”他朝四面八方喊着,遥远的地方有人侧目而望。

  “你是余非!”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上去抱住了他--我无法相信,几分钟前他还那么完整地复述了其他人所说的那些原理,现在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么究竟那些原理是真的由那些人研究出来的,还是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如同陈静对她海员丈夫的想象一样?不确定,一切都不确定,唯一真实的是他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这种恐惧并不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遗忘,而是来自于我的拥抱,他很快就用力将我推开,摇着头后退:“我的社会生命彻底死了--我是谁?江聆,你说,我到底是谁?”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发足狂奔起来,我用尽了力气去追,却再也没有看见他,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你是余非,你要记住自己是余非!”

  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他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依旧新鲜,这个人却不见了。

  我终于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余非忘记了自己,却还没有忘记我是谁,到最后一刻他还记得我,我觉得我有义务记住他,即使不记得他以前的事,至少要记住他的名字,直到我将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他,我要最后一个忘记他--这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情。人们总应该要记住一些事情,就算余非作为一个社会人完全消失了,我也要记住他。即使是孟玲,也有一个租书店老板记得她,我的余非--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属于我的--我的余非也该有个人牢牢记住。

  他最后仍旧不能忘记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他的社会生命。这个事实让我为他感到心痛--他的社会生命竟然让他如此牵挂,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么重,是显而易见的。谁能承受这样的损失呢?人类天生就是孤独的动物,却又最害怕孤独,这么长久的的孤独,一定早已将余非的心烙穿了吧?

  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四周不断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感到羞涩不已,然而,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不会记得我,连同我曾经这么丢脸地坐在地上哭泣的事情,也会彻底忘记。能够被人当怪物一样看待,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福气,而我们这样的社会死亡者,是没有这种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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