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25
八、
曼丽没有打沈君初的电话,那张卡片静静地摆在床头柜前跟曼丽的照片做伴。曼丽喜欢照相,从小到大,相册有好几叠,有些放在父亲那边,每次回家都要翻出来看,好像回到了过去。
这个星期回去的时候,佣人王妈和奶妈伊玲刚好出去买菜,姨太太米雯剪头发去了,据说是长头发吃血,不利于婴儿生长。
徐伟良从药店里回来,坐在沙发上打算盘算账,一边露出得意的笑容。见曼丽回来了,点个头,反正是自家人,也不忙着招呼她,只顾自己的事情了。
“家里就你一个人?”曼丽脱下外套,打开收音机,这是一种职业习惯了,电台并不是奥斯邦电台,放的是国际新闻,曼丽不感兴趣,觉得打仗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倒是东西越来越贵了。
“嗯,知道你晚上要来,她们上街买菜了。”徐伟良关上账本跟曼丽说话,“下个月你不用给家里钱了,最近我跟军队做了几单大生意,捞了些回来。”
“父亲辛苦了。”曼丽看了看他,徐伟良四十五岁,但皮肤看起来很年轻,他懂得养生之道,有事没事搭配些中药吃吃,曼丽觉得苦,从小就不喜欢,独独喜欢一样——甘草,拿来当清齿零食。小时候去取药方,拿凳子垫高了自己,爬上药柜打开小抽屉,熟练地拿一小把放在口袋里,嚼啊嚼啊,没甜味的时候就吐掉,然后赶紧要一杯温温的白开水来喝,倒吸一口气,感觉十分爽利。
“最近工作忙不忙啊?”徐伟良平时甚少过问曼丽的私事,但最近家中要添丁,怕落个冷落前妻女儿的罪名,就问了。
“还好。父亲……”曼丽欲言又止。
“怎么?”徐伟良抬头看他。
“我的同事,以前来药房抓药的吴美娜,她死了。她很可怜。”曼丽道,其实也并不是有意提起,只是因为之前吴美娜也来过家中几次。
“怎么死的?”徐伟良有些诧异,手中的毛笔掉在地上,地板上留下几个小墨点。
“跳楼自杀。”曼丽遗憾地摇摇头,“挺年轻的。”
曼丽正说着,米雯回来了,剪了齐耳的男式女头,也还精神,肚子比上次曼丽回家的时候大了点。
“曼丽过来了,马上吃饭了,我路过菜场的时候王妈跟伊玲正买着呢,懒得等,就自己回来了。”米雯的眼睛看了看账单。
徐伟良喃喃自语道,“是啊,挺年轻的,真可惜啊。”
吴美娜第一次来徐家的时候徐伟良还真惊叹了一番,她跟曼丽是不同类型的漂亮,曼丽从小看到大,也并不觉得好看了。吴美娜的美是极富张扬的,正常的男人看了就要幻想一下。她穿得并不保守,衣服是故意做小了一码,全身裹得曲线毕现,这样不由得让人联想她脱光了后的模样。同样是年轻人,吴美娜显得更加成熟妩媚,如七月成熟的水蜜桃,惹得男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尝尝是甜是酸。
徐伟良当时按捺着,毕竟是女儿的同事。
吴美娜对曼丽说想不到令尊这么年轻时,徐伟良心里得意了好一阵子,外头的舞女也搞过,但那也并不算本事。
吴美娜去拿药的时候,徐伟良特意嘱咐店员给了她最好的养胃的药,附加了许多珍贵药材。吴美娜回来的时候对曼丽道,“你家里这么有钱你还出来工作干什么?在自家待着,有空出来交际,等着结婚不就罢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曼丽不以为然地笑。
总之这次带吴美娜抓药也算是一桩乐事,她的胃病出奇的迅速恢复,一个月后又提了一盒子礼品点心来家中拜访。两人也算是同事加朋友,王妈也是吴小姐长吴小姐短的客气不已——王妈知道曼丽需要朋友。
米雯见徐伟良念叨着,便问道,“老爷说什么呢,谁年轻,谁可惜了?”
曼丽道,“以前来过家里的吴美娜,前些日子跳楼自杀了,据说是被老公逼死的。肚子里还有个小孩。”
“晦气晦气!别在这里说了!”一听说小孩,米雯随即变了副嘴脸,“大吉大利,阿弥陀佛!”
徐伟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了,吃饭的时候像在数米,怎么也吃不下去,推说有点不舒服,直接上楼上屋子里坐了。
关好门,拉上窗帘,两滴眼泪从徐伟良眼眶子里滚下来,路过保养姣好的中年人的皮肤,被衣领吸入了,不见痕迹。
吴美娜死了,是真的,死了也好,一了白了。
“是你先勾引我的!”徐伟良最后见到吴美娜的时候说的就是这一句。
楼下该吃饭的继续吃饭,曼丽客套地称赞米雯的短发,王妈与伊玲二人也赶紧顺杆子上爬,左一个太太真美右一个看来看去还是短的更时髦,米雯有些飘然了。平时不爱主动跟曼丽说话,也不禁寒暄客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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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25
“大小姐是否有合适的男朋友?如果有了,不妨带回来看看。”
要是以前,曼丽肯定放下筷子就走了,因为接下来米雯肯定要提那个提了N次的张军统的儿子,但今天这个话题却也还入耳,于是只是淡淡地接了话题,“暂时还没有,但如果有了,会带来的。”
“哦,那就好,吃菜,多吃点,最近大小姐瘦了点。”米雯夹了一块金华火腿放入曼丽碗中。
听说自己瘦了,曼丽十分高兴。曼丽前一阵子还在节食,女孩子,总是希望自己瘦一点,再瘦一点。
王妈道,“大小姐今天时日已晚,不如就在这边歇着吧。明日里再走也不迟。”
曼丽看了看米雯,自从搬出去以后就很少在这个家里住,因为米雯,看见她总是觉得有几分不适应。米雯做了妈妈,戒了鸦片,家里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米雯听言便道,“住一晚吧,你那间屋子老爷每日都叫伊玲收拾干净了,等下再到我房里拿床厚点的新棉絮垫了去。这么冷,一床被子可不行,那棉絮是前几天才找人弹了,暖和着。”
其实米雯今天出去剪头发时瞒着徐伟良到西医院里做了个胎检,说是一切正常,又在算卦摊上占了一卜,说是男孩,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现在曼丽的存在不存在对于自己都不再是威胁,过一两年曼丽嫁了,就是别家的人,自己的地位也算是正式确立了,即使徐伟良要再纳妾,也只能是偷偷摸摸。对于曼丽,米雯逐渐放松戒备,反而觉得她没那么讨厌,无非就是不喜欢顺从父亲的意思。
曼丽不好推辞了,道谢一番。看了看桌上的钟,八点三十。这个时候君初在干什么呢?像他这样风流倜傥的少爷,应该在某交际花的身边献殷勤吧?曼丽不知道为何想到这里,心里就跟剪刀扎似的刺痛。
睡衣睡裤都是以前留在家里的,伊玲帮自己放洗澡水,曼丽进去的时候浴缸才满了一半,往外冒着热气。
“大小姐你要等会。”伊玲帮忙把香皂和毛巾放好。
“没事,我就在这里等吧。”曼丽看见镜子被蒸汽熏成整块的模糊,手一痒,在上面写字。写完后发现那两个字竟然是“君初”,脸一红,趁伊玲背对着自己,赶紧拿袖子擦了,露出自己白皙的脖子和细细的锁骨。
“你们在乡下兴不兴解梦的?”曼丽无聊地问道。
伊玲回头答道,“兴啊,我都会解一二的,大小姐说来听听。”一边拿一只手轻轻放入浴缸试探水温。
“哦,有一日梦见一男子拿着剪刀追杀我,不知怎样解?”
伊玲又问道,“是小姐熟悉的还是从未见过的?”
曼丽想了想,“从未见过的。”
“嗯,如果是陌生男子,就是小姐你的前世。”伊玲道。
话音刚落,曼丽追问道,“如果是熟悉的男子呢?”
“哦,那就是你想被他追求,直到追上为止。”伊玲擦干手,浴缸的水已经接近边缘。热水管子一关,浴室里顿时安静起来。
“那梦见鬼呢?”曼丽岔开话题,怕引起她怀疑。
伊玲表情登时变得认真,“一种是梦魇,一种可能是真鬼。小姐你洗澡吧,以后少提鬼字。”
浴室的门关上,曼丽裸身走进白瓷砖的方浴缸,水温稍稍有点高,得先让脚浸泡一会儿。浴缸旁边的小窗开了一条小缝,那是透气用的,安了窗帘,米黄色配些红花,显得俗气温暖。
温度差不多了,曼丽往下蹲,到胸口时最舒服,头枕在毛巾上,说不出的畅快,顺便拿出香皂看包装,“美丽牌香皂,好好百货公司出品。”
好好百货公司,曼丽觉得好笑,拆了包装拿在鼻子下嗅嗅,一股檀香混合蜂蜜的味道,弄湿了在手上搓了泡沫在脸颊抹着,这种香皂据说是可以洗脸的,蜂蜜滋润。
曼丽把香皂放在小窗旁边的香皂盒子里。洗着脸,忽然脚下有点滑,一只手赶紧撑起来,把身体往上挪了挪,一团泡沫就不小心随着手背飞到眼睛里,曼丽觉得眼睛有点刺痛,闭上眼睛摸索着毛巾。
小窗的缝突然打开,曼丽感觉风一下子大起来。
毛巾,毛巾搭在哪里了?应该就在附近。
曼丽摸到一只手,冰冷的手,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只手掐着她的脖子狠狠往浴缸里浸,曼丽试图睁开眼看清楚,突然脸上一阵剧痛,被抓伤了。
王妈在敲门,“小姐,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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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26
曼丽的手在空中乱舞着,一切忽然停了,那只手已经消失不见。
“没……没什么事。”曼丽闭着眼睛摸到毛巾,擦了擦眼,差点晕死过去——她摸到的不是毛巾,而是一件蓝旗袍,下摆撕裂了,上面沾满血迹。再看浴缸里,一小块一小块漂浮的是人的脑和肠,沉下去的是迸裂的小碎骨,有些还不及融化的大冰块包裹带皮的肉,刺鼻的腥臭味随着浴缸的热水散发得到处都是。
蓝色旗袍,跳楼自杀,吴美娜!
曼丽穿上浴袍大喊,“快点来人啊!”
徐伟良在上海虽然算不上是名流,但早年也结交了不少官宦,黑白两道也打点过不少银子。这一个电话,本区巡捕房的陈赤斌队长赶紧来到徐家,看了看浴缸里的漂浮物,恶心了一阵,捏着鼻子翻了翻那件带血的蓝旗袍,用夹子装了几块漂浮的脑在塑料袋里,又把那件蓝色短旗袍一起装了去,对瑟瑟发抖的曼丽道,“你平时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曼丽拼命摇头。
王妈在房子里安慰米雯,要她别惊吓过度,别影响了自己肚里的孩子。
伊玲倒了杯茶给陈赤斌,“队长请喝茶。”
“你怎么断定这就是你以前的同事吴美娜的衣服?”陈赤斌有点瘦,但精力充沛,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曼丽哆嗦道,“我见过她穿过这件衣服,这几天,我总是梦见她。”
陈赤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别这样,也许是你得罪了人,或者徐老爷生意上的对头故意整你们。”
曼丽忽然觉得有点安全感,无助地看了看徐伟良。徐伟良的脸色也是苍白如纸,缓缓道,“生意上的对头……恐怕也没几个。”
“您这话可就不对了,俗话说商场如战场,打仗总有流血死人的事情的。” 陈赤斌喝了一口茶,看着手中的塑料袋,“别担心徐老爷,这事情我会帮你查清楚。如果您需要,我调两个手下二十四小时在您房子周围巡逻巡逻,看谁敢再这样恶作剧。这下您放心了吧。”
徐伟良大为宽心,恶作剧这三个字让人听了真是安慰,连忙拱手道谢,“那就让陈队长费心了。”
“没什么的,维护治安是我应尽的责任嘛。我看也不早了,我这就回了,有什么消息我会随时联系你的。”陈赤斌起身告辞,扯了扯衣服的下摆。
“好的,多谢多谢。”徐伟良对伊玲使了使眼色,拿眼睛朝房里看了看,伊玲自然是明白,赶紧去徐伟良卧室抽屉里拿出个红包。
徐伟良拿红包塞到陈赤斌口袋里,“给兄弟们喝茶。”
陈赤斌呵呵笑了两声,将红包推回给徐伟良,“徐老爷见外了,见外了。”
推辞来推辞去,还是拿了。
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大门关了的声音。然后只有一屋子人呼吸的声音。
“曼丽,去睡吧,别怕。”徐伟良走入房中。
伊玲问道,“小姐我去打扫浴缸了,你早点休息,要不要我再放缸水洗澡呢?”
曼丽拨浪鼓似的摇头。她的脸被抓破了,在担心会不会留疤,从左眼角到右嘴唇,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痛,那些皮,都藏在抓她的那只手的指甲缝里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忍着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
伊玲干呕了一下,接下来是王妈,然后是曼丽和米雯。
伊玲是刷浴缸的时候闻到那股人脑子味。
王妈是过来帮忙,浴缸下水口被堵塞了,拿手去摸索,摸出一块头骨碎片。
曼丽是早晨换衣服时发现自己腋下夹了一小片碎肉,红红软软的。
米雯是妊娠反应。
徐伟良叹息一声,放下筷子,叫了汽车送曼丽去上班。
下午的时候陈赤斌再来徐家,脸上俨然已经没了昨晚的自信和神气,只是说道,“我带着这些物什去流华医院停尸房看了。吴美娜赤身裸体,脑子跟肚子被挖得稀烂,不成人形了,她父母哭得喘不过气来。她父亲当时咳血,看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多久。问他们尸体的事情都说不知道。”
曼丽并不知道。除了六千八百块抚恤金外,电台的职工又凑了些钱给吴美娜的家人,因为他的父亲也生病了,需要马上住院。曼丽捐出了存的一千元。在奥斯邦电台,曼丽算是跟吴美娜最要好了,还带她去过家里吃饭,今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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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27
徐伟良听罢陈赤斌一番陈述,只是道,也许她死得不甘心罢了。
陈赤斌道,“不管她甘心不甘心,谁也不该上徐家开这样的玩笑,恶心透了。我先走了,下午局子里要开会。”
送走陈赤斌,徐伟良去药房做例行巡视,最近新开了两家分号,生意很是繁忙。照例是叫了汽车。昏暗的天,这雪要下不下,烦人的天气。
“是你先勾引我的。”
听完后吴美娜没再说话,转头就走,背影婀娜,天蓝色的旗袍是徐伟良曾经称赞过的,说是衣服衬托了人。
吴美娜结婚结得早,十六岁就定了亲,父母的心愿就是让她早日有归宿,也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嫁的人是上海市一个邮局的收发员,刚结婚倒好,没过几年本性露出来,抽大烟,喝酒,赌博,逛堂子,样样都来。做收发员经常克扣客人的邮包,能吃就吃,能拿就拿。有些外地顾客寄些花生到上海,他收了,从邮包下面挖个洞,把花生掏出来吃了,再把花生壳塞进去,说是老鼠吃的。屡次如此,后来被邮局开除了,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小混混,混到后来连喝酒的钱都没有,就同意吴美娜出去工作。做播音员的工资也算不错,除了基本的两三百块生活费给了吴美娜以外,其他都据为己有,说是老婆的钱就是自己的钱。
吴美娜生病了没钱看医生,胃痛得抽搐,被曼丽看见了,带她去看医生,药钱是曼丽帮忙给的,也便宜,自家的药店。
徐伟良喜欢吴美娜淡淡忧伤的样子,还有那种成熟的韵味,成熟的思想和身体。起初只是约着在外面吃茶,后来米雯回老家那几天,吴美娜也敢来,他的丈夫因为闹事在巡捕房里要待一个星期。徐伟良支开了佣人,单独跟吴美娜在一起,动作也利索,因为是偷,那种色胆包天的意味让徐伟良瞬间又回复了年轻。
吴美娜的功夫很是了得,她坐在徐伟良身上,臀部不停旋转,徐伟良真想一辈子就这样占有她。吴美娜风情万种,完全是米雯不能比拟的。何况米雯怀孕了,让她用嘴又嫌脏,吴美娜不同,不但愿意BLOW JOB,而且愿意吞下去,咕嘟咕嘟吞咽的声音让人听了十分满足,连沾在上面的任何一滴都不放过。
他也愿意吻她,因为她说从来没有被人吻过那里。
她说她爱他。他问为什么,她说是因为他不打她,说他是个让人觉得可以依靠的男人。
徐伟良的开销突然变得很大,吴美娜美是美,爱是爱,钱还是要的,自己的工资要归男人挥霍,给父母的家用就从徐伟良这里支,刚好徐伟良的家底子也有些,也养得起,也无所谓了。
但上次进货被劫又被雨水打湿,徐伟良手头就有些窘迫。每当吴美娜私下提钱的事情,徐伟良有点支支吾吾,突然想起嫖的好处——日完一次就给一次钱,不日就不用给钱。良家妇女好是好,就是动了真感情,很麻烦。
徐伟良要开分店,经济更紧张了。徐伟良对吴美娜彻底摊牌,“不行了,暂时不要见面了,过段时间吧,你看我家连佣人都辞了几个。等经济好一点,一定给你补偿。”
吴美娜眼睛红红的,“我家里那边需要,父亲的肺痨要赶紧治,医生说否则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没有办法的,我手头紧,如果不开分店的话也还好说,但地租都已经交了,再等段日子,到明年夏天就宽裕了。”
吴美娜跪在地上,“我真的很需要钱。”
徐伟良觉得她很贱,那一瞬间。原来她跟他在一起就是为了钱,一切都是钱,看上的就是钱,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原来自己跟那些嫖客一点分别也没有。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些钱给你。”徐伟良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预备今年年底打点税务司司长的钱。
吴美娜抖抖双手接了,感激道,“谢谢你,徐老爷。我替我父亲谢谢你。”
“好了,从此以后就当彼此从来没有来往过吧。”徐伟良拂袖而去,甚至为了看清这样一个女人的面目而暗自高兴,肩膀上也是觉得轻松很多。
男欢女爱如果涉及到经济或婚姻,男人是非常敏感的,如果是已婚男人,更是小心。吴美娜喜欢徐伟良,大部分也是冲着金钱去的。她也正好是他喜欢的那道菜,只是吃到最后发现菜里有只大青虫,虽然不是故意放的,却发誓再也不去动了。
原本以为就这样了。那些激情就淡忘了,吴美娜却跟曼丽二人再次来到药房,还带了吴美娜的母亲,说是给肺痨的父亲买些补身子的药。徐伟良想,吴美娜无非是又来讹诈钱,当了女儿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得当作是做善事了,送了好些药给她。没收钱也不心疼,药是药,钱是钱,徐伟良把它们分开看,就如女儿是女儿,女人是女人一样。
徐伟良对吴美娜道,“美娜你进来,有副特效药不错,跟我进来拿。”
吴美娜的母亲对曼丽道,“多谢你父亲了,真是个大好人呢。”
曼丽毫不掩饰得意,“当然了,娜娜是我的朋友嘛。”
到了药房里面的屋子,徐伟良递过去一个小药包,纸是厚厚的牛皮纸,防潮。
“你又来干什么?”徐伟良有点懊恼的况味。
她穿的是那件曾经在他眼中最着迷的蓝色短旗袍,衬托出她的双腿修长完美。
“我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徐伟良冷若冰霜,既然两不相欠,多说无益。
“上次父亲的病谢谢你,现在暂时稳住了。我很想念你。”吴美娜的双手从后面抱着他,十指紧紧扣着他的腰。
徐伟良的手伸过来,一只一只手指地掰开。她抱得紧,徐伟良硬着心肠用力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服剥离下来,再回头,吴美娜的眼泪已经满脸。
“别这样啊。”徐伟良帮她擦眼泪,“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就到此为止了。是真的,我不想惹麻烦。你也知道,米雯要生了,她也不容易,而且她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会生出那么多的借口?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还要说要自己照顾自己?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看到你的时候还是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你不爱我,理由是什么?你不爱我,我还要理由干什么?理由要来了也是伤心。
“我也要生了。”吴美娜哀哀地说,“你要的话我就生下来,你不要我就做掉,你给钱。”
“钱?我怎么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我难道还要帮你老公养孩子吗?”徐伟良连仅存的一丝好感都消失了。
“我确定是你的。”
“好啊,那你自己想办法,把孩子养大后再来找我,看他像不像我。”徐伟良把手放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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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28
“你怎么可以这样?”吴美娜绝望了,“我并不是只想要你的钱,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他离婚,跟你一起生活。”
徐伟良冷笑道,“你在做梦。”
“我们以前不是很开心吗?你不是唤我作你的心肝宝贝吗?你不是爱我的吗?”
“是你先勾引我的。”
听完后吴美娜没再说话,转头就走,背影婀娜,天蓝色的旗袍是徐伟良曾经称赞过的,说是衣服衬托了人。
徐伟良轻轻吁了一口气,从明天开始又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老板。他对待店员很体恤,经常问刚到上海的新店员,在这里吃甜食习惯不习惯。
而我们普通众生对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大约是这个人对我是好是坏,假若是坏人,没有害我,大约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
没有人听见吴美娜在夜晚挨打时绝望凄厉的哭声,房门关得好好的,是独门独户的小危搂。从巡捕房里放出来的丈夫喝了酒,心里很不爽,拼命地用脚踢她。他很少打她的脸或者肺,他要她上班,要她赚钱,供他挥霍。
吴美娜护着肚子,“别打了啊。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
不说倒不要紧,一说,那醉汉红了眼睛,连着拳头一起上了,吴美娜口吐鲜血跪地求饶,“别打死我了,我还有父母啊。”
“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不说我连你父母一起弄死!”吴美娜不知道他的丈夫是死精症,因为永远不能有后代,所以一直郁郁寡欢。现在死精症的男人有了后代,真是奇迹,但这个男人并没有见证奇迹的狂喜。
“是你的,是你的!”吴美娜大声喊着。
“我的?我的?我他妈的已经从邮局走人了,你还给我绿帽子戴啊?我他妈的多久没搞你你记得吗?你说你怀孕了你要脸吗?”
吴美娜躲着,缩到墙角。后来懒得躲了,头发被抓住,他的膝盖结结实实磕在自己胃上,一阵眩晕,昏迷过去。再起来的时候丈夫已经不知所踪,地上一摊呕吐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壁站起来。看看时间,要上班了。
洗脸,牙齿被打得流血了,脸盆里的水成了淡淡的红。烧了壶水倒在桶里,掺些冷水,蘸着洗澡,天气很冷,比冬天更冷的是这生活。
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不是吗?
吴美娜看着自己肿起的小腹,呆呆地看了十分钟,忽然笑了,不知道明白了什么。毛衣是去年冬天的,依旧很温暖。有些事情,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得父母,只能怨自己。用牺牲成全另一种牺牲,然后发现毁灭这些美好的平静的日子的正是自己,“罪人,罪人,傻瓜,笨蛋,神经病,瘪三,婊子,烂货,下贱,淫妇,荡妇,白痴,怀了野种的蠢货……”每说一个词,吴美娜就在镜子前扇自己一个耳光,直到两边脸的红肿程度相当。
吴美娜擦了擦眼泪,把受伤的脸裹在围巾里,向电车站走去。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大约刚洗过头,风带过来的是洗发膏的香气,海鸥牌,没错的。吴美娜深呼吸了一口,他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羞怯的表情。
吴美娜想,如果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我也不至于沦落于此了。
他下车了,身边空荡荡了。
本来以为可以坚持播一次“爵士风情”,她喜欢这个节目,也喜欢自己唯一的朋友徐曼丽。哦徐伟良,怨不得徐伟良,该怨的是自己……
一口血从胸口涌到喉咙进到嘴里,吴美娜咽了下去,看着自己的影子,玻璃上映衬着狰狞变形的脸,支离破碎。另外一个破碎的自己对自己笑,眼白拼命鼓出来,牙齿一颗颗掉下来,秃秃血嘴好难看。
“有鬼啊,播音室有鬼啊!”
吴美娜哭着从玻璃房子跑到走廊。她终究是崩溃了。
值班副台长见吴美娜的样子赶紧道,“我叫警卫送你去医院。”又吩咐老张去请曼丽过来救场。
一口鲜血终于忍不住喷了出来,地上、墙上一片眩目的红,还有血块夹在其中。吴美娜颤抖着擦了擦嘴角的血,“我……不行了。”
“警卫,快点送医院!”
“老张,你快点叫人!”
“你杵在那当菩萨啊?手里有拖把赶紧把地上的血弄干净!”
流华医院里,医生摇摇头,“胎儿保不住了,全部碎了。谁这么狠心?今天先止血,明天做流产手术。”
“不!”吴美娜大声抗议。她睡的是木板床,在医院的走廊上睡,因为是没钱的那种人。
医生是个女的,冷漠道,“你要个死孩子干什么用?别闹,闹就出院。”
吴美娜哭了。一个人,静静的,没有人陪,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电车上的眼镜男子,希望他是她的丈夫。她不敢想别的,怕哭得更凶。
长长的,阴森森的医院走廊,那些咳嗽声、叹息声、鼾声混合在一起。这几天月光是难得见到的,从窗外分享了一些给走廊上熟睡的穷病人。吴美娜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回头,那是因为没有留恋的理由。
她回家了,她知道他不在,这个时候是喝酒时间。
她翻出了那件天蓝色旗袍,领子、裙角都有一圈白色的绒毛,下雪天穿兴许更好看。吴美娜一往情深地抚摸着,套在身上。鞋子是坡跟的,羊毛袜连裤袜贴身穿了。涂指甲油,左手右手交替着,天拿水的味道混合凛冽的冷空气吸进肺里,吹出来,一会儿就能干了。红艳艳的,真是喜气。
头发散开,用梳子缓缓地梳,有些蓬松。用了些发油,头发于是顺从地趴在肩膀两边。眉毛不用描,吴美娜的眉毛本身就是漂亮。打了少许粉,红肿的眼睑下多扑了点。最后是唇膏,依旧是红色。
吴美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那阳光照进来,照着伏在胳膊里睡着的她。
从电梯到顶层,吴美娜吸引许多人的目光。
“吴小姐今天真漂亮。”电梯小姐恭维道。
“谢谢你。”吴美娜悲哀地看了看她,脸是扁平的,眼睛吊梢着,嘴角有颗痣,这样的平凡女子,肯定也有人喜欢,应该是幸福的一辈子。
天台平时也不锁,站在上面,迎着冷风,吴美娜整理了下头发,往下看,小腿肚有些哆嗦。如果回到俗世,继续挨打,继续后悔,继续暗无天日的生活,不如了断轻松,疼也只是一瞬间,比一辈子受苦好。
当她觉得像天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的时候,那声沉闷的落地声就是她的绝响。其实吴美娜是喜欢平躺的那种姿势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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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29
九、
曼丽在节目中送了一首《四季歌》给吴美娜寄托哀思。她什么都不知道。节目完毕时照例向听众问候晚安。看到玻璃里自己的脸有些异样,后脑勺渗出深红的液体,再一眨眼,复又清晰。
老张关了机器,待曼丽出来道,“我送你到电车站吧。”
曼丽点头说,“好的,其实我还真有点怕呢。”
“她生前你对她那般好,她不会害你的。”
“尸体今天应该运回老家吧?”
“差不多,钱已经送过去了,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老张也为吴美娜感慨,“何苦呢,熬一熬,好死不如赖活着。”
“听说他父亲这次也很不好,受了刺激。”曼丽一边穿上外套,看老张蹲下锁门,警卫已经下班了,电梯停在电台这一层。
“是啊,肺痨,不知道治得好还是治不好,唉。”老张关灯,锁门。楼下还有个二十四小时值班的警卫,电台贵重的仪器安心放在这里,小偷即使进来也得费功夫搬上一番,不好转手,卖铜也卖不了几个钱。
到了一楼。好好百货公司打烊了,几个来不及出去的顾客跟曼丽他们一起坐电梯走特殊通道。电梯小姐也下班了,曼丽按了个1。
总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什么也没有。
吴美娜的笑脸在电梯光亮的镜面上似乎一闪而过。曼丽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胸口,暗示自己,幻觉,是幻觉。
电车站到了,老张道别,“别想那么多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曼丽点头上了车。这班车没有一个乘客,卖票的大妈睡着了,头歪着像几乎断了一样。曼丽还是买了票,省不了这一元钱。
下车步行几分钟回家,风冷飕飕的,曼丽脸上的痕迹若隐若现,因为上班前擦了增白的粉底,又用遮瑕霜一点一点涂抹着,也看不出个究竟,同事偶尔问到,曼丽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擦玻璃时让碎玻璃不小心割到了。
大家都很忙,除非是家人或爱人,没人关心你的伤口。
门口有张纸,曼丽心里一热,赶紧进屋开灯看了。
“曼丽小姐,昨天晚上我来到这里,是从电台警卫那里知道你的地址。因为没有接到您的电话,心里又十分的惦念,等了许久,您却不在家。如果您看到这张纸,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如果您有空,给我来个电话好吗?慷慨的先生留。”
慷慨的先生。曼丽笑了,看见那张卡片仍然摆在桌上,现在打电话?九点多了,太晚,打搅人家休息,明天吧,明天晚上,下了节目就给他打。
想起那天的噩梦,曼丽不敢关灯。虽说死去的是自己要好的朋友,心里还是毛毛的。洗脸的时候不敢再用檀香蜂蜜皂,怕泡沫迷了眼睛。只是用温水对着镜子轻轻擦着,那道抓痕渐渐显露出来,血早已经凝固,结了薄薄的痂。不能抓,抓了就留疤。
倒在床上,滚来滚去,开灯不习惯,关灯又紧张。想想吴美娜的惨状有几分害怕,想起在家洗澡的情景有几分恶心。
“君初先生,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要拿你来幻想的,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曼丽在心中默念着。
想什么呢,明天他会带我吃什么?君初一定会问,你想吃什么呢?曼丽闭上眼睛,舌头舔了舔嘴唇,城隍庙小吃吧,可以选择的东西很多,而且那样的环境让人放松,因为嘈杂,可以大声说话。吃完了以后去干什么?看电影吗?《姊妹花》是看过了的,散步?总不能老散步,买东西,又显得很俗气。烦恼,烦恼,烦恼!不如听他的意见——这样的事情让男人拿主意,麻烦,麻烦,麻烦!跳过这一段,想想万一君初先生跟自己谈恋爱了,会不会跟自己结婚?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订婚?红色、白色或者粉红色?不行,还没有想求婚的情景呢!会不会是单腿下跪,或者是双腿?不能是双腿,那我成了他长辈了。不知道他喜欢生男生女,我喜欢女孩,他大概喜欢男孩吧。生个男孩也不错,像他爸爸那样英俊,别太调皮了……
曼丽大概觉得自己是真的想得太远了点,抱着被子痴痴地笑。
灯就在这一瞬间自己灭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笑声却没有停,曼丽把头埋进被子。不会吧,竟然停电,往窗外望去,一片漆黑。
没有停的笑声是从窗户附近发出来的,一团黑影越来越近。
曼丽不敢看,两条腿不停地发抖,是谁?是人?是鬼?
被子被慢慢揭开,曼丽的眼睛紧紧闭着,她能感觉到身上的冷。一只手从自己的脊背慢慢地往上爬,脖子,头顶,额头,眼睛。
到了眼睛停了,指甲很长。
那只手把曼丽的上下眼皮用力分开,它要曼丽看。
曼丽睁开眼睛,然后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那一瞬间看到的是吴美娜的脸,但不是真正的脸,吴美娜的脸在跳楼的时候摔碎了,贴在一堆黑红色烂肉上的只是一张吴美娜生前的照片,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上扬的嘴角。
曼丽早晨醒来窗外一片白茫茫,下雪了,阳台上厚厚的一层。窗沿有手印,不知道是哪个顽皮的小孩留下的,曼丽笑了笑,孩子们早早的打雪仗了,嘻嘻哈哈的,你追我跑。还是小朋友开心,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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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30
“但愿昨晚是个噩梦。”曼丽自言自语道。既然心里如此不安,还是去流华医院一趟。懒得细致化妆,除了遮瑕膏,草草涂了眼影就出门。感觉嘴角有一粒泡饭,一定是刚才吃剩的早点,看四周无人,舌灵巧地伸出来朝右边迅速一伸,将饭粒卷入嘴里,嚼了嚼,味道尚可。这是曼丽可喜之处,绝望时学习享受,悲伤时也不忘跟自己开玩笑,即使遭遇恐惧时仍不会忘记欣赏草滚露珠花飞花舞、菊残傲霜青松堕雪之美。
吴美娜的尸体仍然在塑料布里躺着,僵硬。她父亲住了院,她母亲坚强地照顾着他。住的是劣等病房,伙食不好,老人家出去买鸡蛋去了。曼丽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吴美娜的父亲,不敢上去打招呼。悻悻地从医院走出来,离上班还早,四下游荡着,准备打个电话给君初。想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上班,还是不打了。
君初在试镜头,男女主角拿着剧本正对台词,君初缓缓移动着摄影机,灯光准备就绪。他认真极了。女主角钟淑琴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等下那场吻戏要是换成君初多好。今天早晨打招呼时闻到他嘴里清新的中华牙膏气息,让人有接吻的冲动。
“卡!”导演一喊,钟淑琴马上跟男主角分开,走到君初跟前撒娇道,“君初,我要看嘛,我看角度正不正。”
君初道,“你等等。”
把机器调为回放,钟淑琴赶紧把头跟君初凑到一块儿,刚好够他的肩膀。君初闪到一边跟导演讨论布景的细节。
钟淑琴生气道,“君初你过来嘛。”
“你要看,没说让我也陪着看。”君初扬了扬眉毛。
导演奚落君初,“艳福不浅嘛,钟淑琴这座冰山遇见你就是喷发的火山。”
灯光师笑得发抖了。
君初沉了沉脸,假装正经道,“兔子不吃窝边草。”
导演拍拍他的肩,“老兄,肥水不落外人田。”
这个时候饭来了,大家全都吃饭去了,钟淑琴气得直跺脚,“沈君初你给我走着瞧!”
君初大约听见了,转身道,“我现在正走着,你瞧瞧。”
他很少笑,今天大约是心情好,笑起来很好看,钟淑琴呆住了,他妈的,真是迷死个人了!再看看男主角,还在回味刚才那个吻,咂巴咂巴的像头猪一样。
下午又补拍了几个镜头,钟淑琴分外认真,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君初也挺佩服电影从业者,怎样做到的呢?
“君初,今天拍得顺利,晚上我请客去何须归大家吃个饭怎样?”导演王颖是个山羊胡,名气属于中等大小,思想却很先进,留过洋,跟君初颇为合得来。
大家拍手称快,钟淑琴最为高兴。
君初看看时间,“对不起,我得马上走了,昨天收到的电报,我母亲今天从老家过来,我得去接火车。”君初的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湖南人,原配一直在老家住着,因为不讨父亲的喜欢。君初一直都在上海呆着,放假了偶尔回去一趟,母亲一见他就是哭,问姨太太们有没有打他。到这时候君初的父亲就会呵斥道,你看看你吧,谁敢打你的宝贝儿子,我都不敢。母亲便破涕为笑,拿君初最喜欢吃的糯米团子出来。君初的性格随父亲,并不厉害,但心里很有道道,不吃辣椒也随父亲,喜欢甜的、柔软的食品。
“真扫兴啊你小子。”王颖顺势捶了一下他的后背打断了君初的回忆。
“大家去玩吧,下次请大家到我家中做客,母亲这次一定带了许多湖南老家特产来。”
“好啊,给我多留点腊肉跟酱板鸭哦。”灯光师傅是最嗜辣的。
“没问题。那这样我先走了,各位辛苦。”君初戴好领巾,出了电影厂,这一条是后来新买的,仍是咖啡色,对于喜欢的东西君初总是重复地执着地喜欢着。
原来雪这么大了。大片的雪花飘洒着,君初想起四岁过生日那天,跟父亲一起堆的雪人还有个名字,叫阿呆,因为他不动的样子有点呆。
父亲用煤球给阿呆做了眼睛,胡萝卜做鼻子,扫帚做了手,手里还提了个桶。小君初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给阿呆挂上,父亲不让。
“那阿呆不会冷吗?”小君初仰头看着父亲。
“哦,侬这么好心啊。”父亲抱着他,君初认真地将围巾围好,那时候小君初穿着母亲缝制的黑灯芯绒面子的棉鞋,憨憨的,脸蛋冻得像苹果,任哪个大人看了都想亲上一口。
小君初从父亲身上下来又道,“爸爸等一下子啊。”
父亲见小君初又跑到厨房拿了一根胡萝卜出来,问道,“不是有个鼻子了?”
小君初认真地把胡萝卜插在雪人的肚子下方,对父亲道,“阿呆是个男子吧?”
再看父亲,蹲在雪地里笑得肚子痛。
春天来的时候,雪人阿呆融化了,君初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好的东西总是消失得太快,匆匆又匆匆,留不住的用来怀念,不被岁月冲刷的慢慢沉淀。
君初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候车室窗外的天空,雪仍然在下。还有母亲仍然健在,孝顺还来得及。
蓉妈眼尖,一眼就认出高高大大的君初,拼命地挥手喊道,“君少爷,这里,这里。”
廖金兰看着自己唯一的安慰,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母亲老了,君初的鼻子也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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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31
十、
被褥是新的。廖金兰道,“都是我,没在电报里说我带了被褥过来。本来想省几个钱,结果却去了个多的。”
君初看着帮忙的蓉妈,使了个眼色,蓉妈会意,“太太别埋怨了,君少爷也是一片孝心。”
廖金兰看着在旁边有点窘的君初,这才罢休,“也好也好,反正这些东西买了迟早都是用得着的。”
“是的,妈。”君初松了一口气。
廖金兰参观了下新房子,很是满意,坐在沙发上把大包小包一一打开,除了衣服,还有瓶瓶罐罐一大堆,有腊鸭、腊鱼、腊肉、腊兔、腊鸡、腊香肠,还有萝卜干、剁辣椒,新鲜辣椒装了满满一袋子。最后是个小包,君初好奇地凑过去看是什么宝贝,不看也罢,看了哑然失笑,里面尽是些葱头、蒜、生姜等佐料。
“妈,上海的菜市场里头也有这些卖的,赶明叫蓉妈买几斤摆在家里让您用个够。”君初哭笑不得。
“哎呀,你们上海的辣椒不辣,葱也不好吃,姜也没生姜味,什么都放糖。我上次住过一会儿又不是没吃亏,这次学聪明了,我自己带,反正都是乡下地里的,不花钱。”廖金兰总是说“你们上海”或者“你们上海人”,这让君初非常不爽,但想起老人家习惯难改,也就由她去了。
“妈,这次来就不走了吧?”君初蹲在地上拉着老太太的手,有点撒娇的意味。
廖金兰心里很舒服,但嘴上道,“你们上海我住不惯,到了清明节我还是得回长沙老家给你父亲扫坟去。”
“那您就要在这里陪我过年了。”君初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地跳起来,蓉妈慈爱地看着。晚餐蓉妈本来是要自己做,君初执意要在外面请客,廖金兰老太太也禁不住软磨硬泡,只得答应了。
为了顺应廖老太的口味,君初提议去家湖南馆子,老太太也有点不好意思了,“算了,赶这么老远的来还是吃湖南菜挺不划算的,去吃你们上海菜吧。”
君初吩咐司机,“到老上海餐厅。”
那是最著名的上海餐馆,要了个包房,进去倒是见到些熟人,影视界的与商界的,纷纷过来跟君初打招呼,廖金兰很高兴,觉得儿子在上海混得不错,对蓉妈耳语道,“不少人认得他。”
蓉妈点点头,“是啊,君少爷倒是吃得开,这点跟老爷很像。”
廖金兰叹口气,“除了嘴巴笑起来随我,其他的……”
到了包房,廖金兰道,“哎呀,连勺子、菜盆都是喷金上去的,在这里吃饭很贵吧君初?”
“不贵,这里的老板是杜先生的朋友,以前来的时候见过几次,待会结账时拿他的片子可以便宜很多的。”君初说的的确是事实,银行的执行董事MR.杜的面子还是值得几分钱的。
“这样啊,改天叫杜先生来家里吃饭喽,我来弄几个菜噻。”廖金兰说话带些长沙地方口音,君初听了十分亲切,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点菜的时候君初吩咐跑堂的店员,“少放点白糖。”
蓉妈赞许地点点头,夸赞道,“君少爷真是体贴的,知道老太太不好糖味。细心的孩子。”
细心、体贴,还是随他那死去的父亲。廖金兰在心里暗自想,今天是怎么了,老是想起那气人的老东西。百年之后,也随着自己的意愿葬到自家坟地。老东西死的时候挖了两个坑,一个埋他,一个埋自己。
上菜的时候君初朝窗外不经意地看了看,夜空下的上海被白雪覆盖着,那些高楼的塔尖就像童话的城堡,有些神秘,灯光下的白雪也似乎有了五彩斑斓的颜色。菜很丰盛,螃蟹的个头也大,老太太兴致勃勃地剥螃蟹的腿肉,像小孩一样非得自己亲自动手,不让君初帮忙。蓉妈最喜欢的是那西湖莼菜,酸溜溜的。君初给蓉妈说莼菜与郑板桥的故事,说郑板桥当官的时候说做不好官,就不如回去种莼菜。正说着,被老太太打断了,“你别欺负蓉妈老实不知道,郑板桥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到了你们上海人嘴里,变成莼菜了。”
君初也不争辩,看老太太吃东西的样子,心里很是舒坦。
君初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大雪纷飞,曼丽在好好百货公司传达室里拨着电话,拨得很吃力,因为手指冻僵了,风又大。
“不在家。”曼丽自言自语道。
传达室的警卫道,“不如明天打啦,雪下得大,曼丽小姐赶紧回去睡吧。”
挂断电话,曼丽朝车站走去,缩着脖子呵着白气,也许出去玩了吧?也不见得他只有她一个认识的女子,可能多到手指脚趾加起来都不够数。曼丽笑自己把纸条上的字当真了,忽然又觉得这些雪一点也不可爱,一不留神要摔跤了。
电车等了很久也不来,车站有人改坐黄包车了,下雪天黄包车要贵一倍。而且曼丽住的地方坐电车近,跑黄包车远,绕来绕去的,晚上也不大安全。
曼丽跺着脚,希望能暖和一点。
又希望车子不那么快来,回那屋子太可怕,总是噩梦不断,更可怕的是,那些噩梦跟真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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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32
这个时候如果有个男人就好了。曼丽赶紧制止自己这个念头,真是下贱哦,这么想男人!但话说回来,如果是君初这样的男人,下贱点也无妨——模样真是生得标致,他那样的五官,组合在一起也好看,拆开单独看也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尚气质,让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天知道他为什么长那么高。
说是制止自己想念下去,却一直抱着幻想上了电车。走到门口,门口没有纸条,真让人失望。电话又打不通。曼丽愤愤地想,这是什么社会啊。
某些堕入情网的雌性动物满脑子的怪异想法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不单是男人,连她们自己都觉得奇怪,“天,我好怪哦,这不是平时的我!”
曼丽试图用手指轻轻抓那道痂,似乎在长肉,有点痒痒的,忍痛容易,忍痒难,苟富贵易,共风雨难。
曼丽小心加小心地轻轻揭起深红色血痂的一角,里面是嫩嫩的要长好的肉。
“要不要帮忙啊?”
曼丽透过卧室窗户看到上面贴着一件衣服,是那件熟悉的蓝色旗袍,吴美娜的声音,不是做梦,是真的。
曼丽连外套都来不及穿,也来不及关门,抓起钱包往外跑。一辆黄包车比她跑得更快,追上曼丽,气喘吁吁道,“小姐,下大雪了,叫个车吧。”
那车夫的眼睛很大,肩膀是瘦的。曼丽突然想起外滩上称赞过自己的那个车夫,对,就是他,没错。如果有个人对你说,你是他(她)见过的最优秀或最漂亮的,在一个月内,你一定也不会忘记这个人的长相。
一上车他就跑起来,对曼丽道,“小姐你曾经坐过我的车对吗?”
“是。”曼丽惊魂未定,浑身发抖,雪扑在脸上很快融化了,更冷。
“车的座位上有一条毛毯,是我给客人准备的,每天都会洗,小姐不嫌脏就暂时裹着吧,今天下雪外头人少,没有几个人用过,您放心好了。总比得风寒好。”车夫一边回头说道,然后一只手拍拍脑门子,“对了,我还没问您去哪里呢。”
曼丽放松了些,看他那样子挺逗,“去好好百货公司。”
“哦,现在这会不是打烊了吗?您去那干什么呢?”车夫一边聊着,既然坐过自己的车,就算是熟人了。
“我要打电话给我的一个朋友,我找他有急事。”曼丽忍住眼泪,她不敢回想看到窗外那件血旗袍的瞬间。
“哦,急事,那我加紧跑。”车夫两条腿用力蹬着,曼丽并不胖,路有点滑,跑起来飞快,曼丽抓紧边上的扶手,深怕被颠到雪地里摔个狗啃雪,一边问道,“你叫什么?”
“哦,我的名字不值一提了,我姓邓名亮,小姐下次坐车我收你半价好了,你是第一次问我名字的客人。”邓亮愉快地回答。他的头发偏中分。做车夫虽然很辛苦,但没有别的职业更适合他了,至少他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曼丽急切地看着前方,还要多久才到啊?
邓亮侧头看了看曼丽,觉得很高兴。因为她裹着那条毛毯,已经抖得没那么厉害了。雪越来越大,夹杂着冰粒扑打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好好百货公司终于到了,曼丽顾不上给钱,对邓亮道,“我到里面打个电话,等下还要回去,你在这里等会。”
“好的。”邓亮在好好百货公司门口蹲下来喘气,拍打蓑衣上的雪,然后抖抖头,很像一只狗的动作,鼻尖也是凉凉的。
君初正跟蓉妈聊着今天的饭菜,廖金兰吩咐她赶紧打水让自己洗脸洗脚睡觉。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这么晚,谁打来的?”新屋子有点冷,暖气虽然是安装了,但家具还来不及添太多,君初呵着白气去接电话。
“你好,沈宅。”君初拿起话筒。
电话那端传来曼丽无助的声音,“沈先生,对不起打搅了。”
“啊!是曼丽小姐妈?”君初有些惊讶。
老太太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少见到君初这么大声音说话。
曼丽冻得发紫的手紧紧抓住话筒,“我……出了点事,您能过来一下吗?”
君初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慢慢说。”
“我现在在好好百货公司门口,我家里来了莫名的东西,我逃出来了,我现在很想见到沈先生。”曼丽说话的时候上齿跟下齿不由自主地磕碰着,发出得得得得的声音。
“好的,你在那里稍等会,我马上过来。”君初挂了电话,拿起外套对廖金兰道,“妈,我朋友出了点事,我出去会,你们自己休息。”
蓉妈递来雨伞跟领巾,吩咐道,“外面下雪了,走路注意点。”
君初出了门。
廖金兰老太太没好气道,“不知道又是哪门子的朋友,听那女的名字好像是做舞女的。”
蓉妈无奈地笑笑,她能说什么呢,儿子是她的,她爱怎样说是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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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33
十一、
车夫邓亮看见一辆汽车远远地开过来,速度很快,赶紧回头对嘴唇乌紫的曼丽道,“小姐,你的朋友来了。”
曼丽赶紧下车,对着车挥手。
君初看见远远的一个女孩,衣裳单薄,吩咐司机再开快点,终于停在车夫身边。
“怎么了曼丽小姐?”君初下车问道。
曼丽哆嗦个不停,“我家里……我家里……”
“我现在送你回去,咱们看个究竟,是什么莫名的东西?”君初不解。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我害怕!”曼丽几乎要发狂了,哭喊着,“有鬼,有鬼在家里,我害怕!”
君初赶紧扶她上车,车开动时的暖气总算让曼丽感觉舒服了许多,“我的朋友,就是那去世的朋友,在晚上我听见她说话,在窗外还有她的衣服,我就跑出来了。没有什么别的认识的人,所以就打了沈先生的电话。”
君初觉得释然,心想,女孩子就是胆小,不过证明自己是被她需要的。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真想揽入怀中好好安慰一番,又觉得太过于冒昧。
“两位去哪里?”司机问着,总不能漫无目的地这样驶下去。
曼丽看着君初。
“去上海宾馆吧。”君初道。
曼丽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她不知道其实君初的心比她的心跳得还要快。
宾馆,多么暧昧的字眼。但想起那句阴森森的“要我帮忙吗”,心紧张得要麻痹过去,暧昧总比惊悚强。
上海宾馆流光溢彩,矗立在雪中。
曼丽下了车子,突然“啊”了一声,君初问,“怎么了?”曼丽不好意思道,“刚才忘记给那个车夫付钱了。”
邓亮拉着空车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埋怨自己的记性被狗叼走了,这已经是本月第三起类似事件了。
君初对曼丽道,“你先在那边的沙发上等一阵,我先去开房间,然后我自己上去,等下会叫服务生通知你是几号房。”
曼丽感激地点点头。真是个细心的男人。
为什么不一起上去的原因其实君初也是心知肚明,上海宾馆在上海可是鼎鼎有名的地方,人多眼杂,动不动就是碰见熟人,绯闻一起,不知道曼丽是否乐意呢。
君初有点后悔为什么没去偏僻点的HOTEL,如果那样,更显得自己居心叵测了。正思考着,前台服务员已经把单子递了过来,上面写着1314、1320房。
君初对服务员道,“麻烦你三分钟后通知沙发上那位小姐上来。”
“好的先生。”服务员朝沙发处看了一眼,曼丽交叉着双臂蜷缩在沙发上。
君初上了楼,打开门,耳朵竖起来聆听电梯的声音,一边拔开热水瓶的塞子往杯中倒水,曼丽上来可能要喝。
曼丽坐下来后,看着这个大房间,只有一张大床,难道……君初看着曼丽的样子,赶紧解释道,“别误会,我在1320房还有一间。”把热水递过去,“喝一口,暖和一下子。”
曼丽的眼睛又红红的,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欲言又止的样子。
君初开了洗手间的门,打开热水管子对曼丽道,“不如你先冲个澡,我等下再过来。”
曼丽一听说洗澡,马上联想起那些浮在浴缸里的内脏,吓得面容失色,“沈先生你不要走,我一个人好怕,是真的!”
君初赶紧拉着她的手坐在床沿,自己坐在对面的皮椅子上,好听的声音其实也是具有一定温度的,君初的就是,“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曼丽喝了一大口热水,稍稍停了停,从认识吴美娜开始,到吴美娜的胃病,她的遭遇,还有她自杀后发生的一系列闹鬼事件等等。曼丽越说越害怕,身体又开始筛糠般的抖动起来。
君初认真地听,但并未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边听一边把曼丽换下的鞋子放在房间暖气片旁边烘干。
“沈先生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对美娜做出什么坏事,其实失去她这个朋友,我很伤心……”曼丽把脸埋在手掌心哭泣,没有看见君初烘鞋子的动作,“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我实在是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