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34

  君初出奇的镇定,他知道曼丽肯定真的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知道她此时需要他。他走近了些,抚摸了她的头发。这样的抚摸不带任何情色成分,只是轻轻碰了碰,表示安慰。以前自己摔跤大哭时,父亲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曼丽抬起头,脸上挂满眼泪,有点狼狈,更显得那张生动的脸那般生动。

  君初从脖子上扯下领巾,微笑着递过去,“擦擦?”

  曼丽的抽泣停了停,不好意思地接过来。

  君初逗趣道,“别把鼻涕也擦上去了,很难洗的。”

  曼丽噗哧一笑,表情跟小孩一般,“谢谢你,沈先生。”

  “请叫我慷慨的先生。”君初偏了偏头,做了个恰到好处的鬼脸。

  曼丽的眼泪堤坝彻底修复,把领巾放在一边,到洗手间拿了一条毛巾洗脸,君初看着她走出来,曼丽像被欺负的受气包一样指着自己脸上的一条血痂,“沈先生,你看你看,就是那只鬼抓的。”

  “可怜的孩子。”君初温柔道。

  曼丽愣了愣,孩子?八百年没听人这样称呼过自己了。曼丽看了看君初,又低下头去,喃喃道,“沈先生,我怎么办?”

  君初看见她那无助的样子,心里突然一软,安慰道,“不必担心,没有鬼的。就算有,我也能找人帮你驱了。”

  曼丽似乎看到了希望,眼睛开始放光,围着君初转了一圈,“真的吗,真的吗?”

  “是真的,我老家来了一个人,叫蓉妈,她懂这些。”君初说道。

  “管用吗?”曼丽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管用,她年轻的时候学过的,不过后来因为嫁人了就没再继续学下去了。”君初回忆小时候蓉妈给邻居算命的情景。

  “再后来呢?”曼丽追问。

  “后来啊,后来就来我家做佣人了——他丈夫跟孩子染上瘟疫去世了,就来了我家。”

  “那你赶紧叫蓉妈来我家里看。还有我父亲家也要去看。”曼丽有点着急。

  君初笑了,“别着急,那也得明天吧,她现在睡了。”

  曼丽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有点内疚,“耽误你休息了。”

  “我们也算是朋友,我还是你的忠实听众呢。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听的。”君初模仿曼丽播音的声音,“这里是上海奥斯邦电台,现在是‘爵士风情’时间。我是徐曼丽……”

  曼丽的脸绯红,“既然是忠实听众,怎么波段不会记得?”

  “三五五公尺波段,八四五千周中波广播对不对?”君初试探地问,头向前倾,靠得很近了已经。

  曼丽点头,很是感动。他能记得她的声音,真意外。

  如果遇见一个作家,最好的恭维莫过于能背诵他小说里的经典句子。

  他比她大八岁,他这么细心——曼丽忽然看见暖气管旁边的鞋子,往外冒着淡淡的水蒸气。不知道沈先生是否有女朋友,还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多少个女朋友,他这么优秀。

  正胡思乱想着,君初道,“为了防止你感冒,我建议你还是冲个热水澡,你关好门,我在外面看报纸,有什么事你就喊,别害怕,我在这里。”

  别害怕,有我在这里,保护着你,像一盏灯,或许微弱,或许渺茫,但总能照亮那凄清黑暗的夜晚。

  曼丽终于进去了,是站着冲澡的,莲蓬花洒喷下来的热水畅快淋漓。上海宾馆备了睡衣,是毛巾质地的,长袖V领。于是穿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开门,君初不见了。

  一种紧张的气氛袭来,会不会是……

  正揪着心,君初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香气浓郁。见曼丽出来便解释道,“刚才拜托服务员给我到厨房煮了姜汤鸡蛋羹,我小时候一淋雨母亲就让我吃这个,是预防感冒的。”

  曼丽不知该说些什么,拿了勺子坐在桌前吃着,其实自己是真饿了,吃起来的声音有点大,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君初。

  “别看我,自己吃。”君初的眼神像个溺爱孩子的父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34

  曼丽鼻子酸了,“沈先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就叫好啊?我的好你还没见过呢。”君初神秘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别的含义,赶紧岔开话题了,“还合你的胃口吧?”

  这样一来更尴尬了,好像在说,我君初还合你曼丽的胃口吧?

  曼丽的回答是:“嗯,就是这个味。”

  她想着汤,他想着她。君初想道:汤也好,人也好,都要对味,否则伤心又伤身。

  曼丽穿着睡衣刷牙的时候,君初有点动心,弯腰的时候,修长白皙的脖子后面露出来,像块奶油蛋糕。君初舔了舔嘴唇。

  曼丽嘴角布满泡沫刚好回头看见,含糊道,“沈先生你也饿了吧?”

  君初在心里说我想吃你的脖子,但嘴上说,“没有,今天吃得很饱的出来。”

  曼丽钻进被子里,君初帮她把被角掖得严实,准备道晚安。

  曼丽伸出胳膊,“沈先生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么?我害怕。”

  袖子滑落的瞬间,曼丽的胳膊也是雪白,汗毛很浅。君初又一次心软,重新将她的胳膊塞进被子,“好的,我答应你。”

  曼丽闭上眼睛,又睁开。

  君初问,“怎么了,冷是吗?”

  曼丽摇摇头,无辜地看着他。

  “不舒服吗?”君初摸摸她额头。

  曼丽继续摇头。

  “那你要什么?”君初不解。

  “沈先生你会讲故事吗?如果这样我会很快睡着的。”曼丽哀求道。

  君初抓抓脑袋,“鬼故事听不听?”

  “啊!”曼丽赶紧把头缩到被子里。

  君初笑了,捉弄她怎么这么开心。又哄道,“不讲,不讲了。说我小时候的故事给你听。”

  “哦,这样可以的。”曼丽伸出半个脑袋看看四周,“你讲,我睡觉。走的时候关门要小声点。”

  “嗯,这个故事是真的。我小时候在长沙的舅老爷家玩,他出去一会儿,下午才回来,叫我看好十只小猪,按时给小猪喂食。”

  曼丽开始平静地呼吸。

  君初继续说,“后来我放小猪出去河边玩,结果,有一只小猪就找不着了,我心里这个焦急啊,你想啊,等他回来后肯定是要生气的。于是我就把储蓄罐的那种白色的瓷猪抹了些泥巴放在猪圈里。”

  君初看了看曼丽,知道她正在听,继续说道,“后来他回来了,看见十只小猪都安然无恙,十分喜欢,给了一枚糖果给我吃。我刚想走,舅老爷又倒了猪食给小猪吃,那些家伙们全都活蹦乱跳地过去抢,只有那只储蓄罐小泥猪一动不动。我吓坏了,舅老爷问我怎么那只小猪一动不动啊?你猜我怎么回答?”

  曼丽睡着了。

  君初偷偷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怎么回答了?”曼丽睁开一只眼睛——根本没睡着。

  “你想知道吗?”君初认真地看她,有种把她的样子拍下来的冲动,好留下这些回忆。

  曼丽点头,呆呆地看着君初。

  “我对舅老爷说,那只小猪在听故事啊。”君初忍住笑说道。

  曼丽在三秒钟后突然明白过来,笑得在床上打滚,“你这个坏蛋。”

  君初抓住她的手,再次放回被子,这下正经道,“睡吧,睡吧。不怕,我在呢。”

  曼丽睡了,君初守了一会儿,打了个大呵欠,真想就这样钻进这个小美人的被子里好好享受一番,实际上身体的某一部分早就变得坚硬。

  君子不乘人之危。君初在心里约束着自己,留了一盏床头灯,温暖地笼罩着曼丽熟睡的脸。把门关好,走到房间,今天真忙碌,刚沾上床,马上就睡着了。

  这次,曼丽没有做噩梦,她知道有人在守护他,是个正直的男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35

十二、

  早晨起来的时候曼丽很舒服地翻了个身,起来换好衣服,窗外的雪停了,快出太阳了吧。

  刚洗漱完毕,君初已经衣着整齐地站在门口。

  “请进。”曼丽想起自己还没梳头,赶紧拿手指拢了拢头发。

  君初送曼丽去上班,自己再去上班,临下车时曼丽感激道,“沈先生,昨天晚上真是谢谢你。”

  君初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一夜未归,恐怕母亲要担心,叫司机又送到霞飞路沈宅,进了家门,蓉妈跟廖金兰已经起床,在用早餐。

  君初进去解释道,撒了个谎称昨天同事聚会有个朋友喝醉了打了他电话,所以照顾了一下,因为路途很远,回来很不方便,于是就在那边睡了。

  “是女朋友吧?”廖金兰喝着粥。

  “不是,不是。”君初慌忙否认,心想我还没表白,也不知道曼丽是否同意——君初心底里其实真想有这样一个女朋友,至少比钟淑琴来得自然。

  “吃早饭了吗?”蓉妈问。

  “哦,吃过了。”君初不敢久留,怕老太太问多了自己圆不了谎,连忙道,“我回来就是怕你们担心,对了,蓉妈,你把我抽屉上的那几张照片收到哪里去了?进房去给我找找来,我要赶去上班了。”

  蓉妈跟着君初进了房间,她知道君初有话对她说。简单的说明后,蓉妈道,“好的,到时候少爷来接我就是,我记住了,是给你们片厂的王导演看手相。”

  其实男人一生都在对不同的女人撒谎。

  雪融化的时候是异常的冷,即使有薄薄的太阳眷顾,也是冷,但君初的心里很暖,脑子里满是曼丽的样子,脖子,胳膊还有其他的看不见却能想得到的部位。这样的激情带到工作中,一天都很愉快。导演王颖觉得奇怪,下班时对灯光师道,看来沈君初的母亲这次带来的不仅仅是腊肉还有欢乐嘛,君初今天拍片子的时候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傻笑了多次了。

  曼丽说今天是下午五点下班,看看时间,四点三十分,刚刚好,但愿今天有车可以叫。无论什么车,只要快就够了。

  天从人愿。很快就叫到了一辆黄包车,疯了似的往前赶。刚刚分开一阵子就恨不得马上见面,君初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哦,爱情的魔力。

  曼丽今天也是代播白天的节目,周五的“爵士风情”暂停,给听众想念自己的时间。夕阳照着白雪,透过玻璃窗照着曼丽的脸,沈君初看呆了。

  这次上来的时候警卫没有拦他,他记得沈君初的模样。一般警卫都记得谁曾经给过自己小费,何况是两次——上次君初索要曼丽地址时又给过一次。

  “沈小姐在播音呢,你再等会。那边化妆间有个凳子,你去坐一会儿吧。”胡茬警卫讨好道。

  “谢谢。”君初从包里拿出相机,尼康的牌子,没用闪光灯,对着夕阳西下的背景记录了曼丽播音的瞬间:嘴唇半张开,脸上洋溢着微笑。曼丽觉得虽然听众看不见她的脸,但带着笑容与他们在电波另一端交流总是对的。

  化妆间的琥珀色透明玻璃瓶里插着一束马蹄莲,君初认识,是他送的那束,时间很长了,却仍然盛开着。曼丽十分喜欢,从老张那里讨教来养鲜花的办法,放了两片阿司匹林进去保鲜,每次上班小心翼翼地用剪刀把花的下端斜斜的剪掉一小段。

  警卫见曼丽出来,赶紧汇报,“曼丽小姐,沈先生在那边等着呢。”

  曼丽脸一红。

  哦,他来了,这么准时。

  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好好百货公司比较容易拦到汽车,曼丽坐在君初身边,竟然生出几分安全感,他的肩膀那么宽厚,靠一下应该很舒服。可惜那时候没有“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没什么大不了”这首歌。

  君初却没发觉曼丽的这种心思,对曼丽道,“我们现在去接蓉妈,我都跟她说妥了,咱们先吃饭然后再去你那间鬼屋。”

  “别提,害怕。”曼丽指指胸口。

  君初赶紧改口,“吃什么呢?你说说。”

  曼丽不假思索道,“城隍庙小吃。”

  君初点头,心想怎么回答得这么迅速?真是爽快。他不知道曼丽有一天幻想时想的就是这个内容。

  蓉妈在大门口上了车,按照约定的时间。曼丽看了看这个精神的妇人,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后面,发髻用一根碧绿的簪子固定。虽然衣着朴素,却显得干净利落。老太太手里挎了个包袱。

  “蓉妈,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曼丽小姐。”君初介绍道。

  曼丽赶紧问候。

  蓉妈打量了下曼丽,头发微卷,漂亮的丹凤眼略略有点凹陷,透露着活泼气质,鼻子挺拔小巧,嘴是小小的,有点随时噘起来的意味。

  “真漂亮啊,跟那香烟广告上的模特似的!”蓉妈夸奖道。

  君初没来由的高兴起来,好像夸了曼丽自己就得到很大实惠一般。真得感谢那只鬼啊,把自己跟曼丽拉到了一起。

  “沈先生你在笑什么?”曼丽看他一个人对着前方傻笑。

  “哦,没什么,我在想城隍庙小吃呢。”

  汽车开得慢,刚融化的雪地有点滑,路边有行人骑自行车不慎摔倒,站起来扶起车子龙头跳起来骂了几句继续上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36

十三、

  三人吃了个大饱,一起到了曼丽的房间。门大敞着,曼丽出来之前忘记关门。蓉妈在四周走动一番。

  “怎样,怎样?”曼丽打了个饱嗝,是灌汤包的味道。

  君初看到那张床,小小的床,她做噩梦的时候就是在这张床上,可怜的小人儿。

  曼丽只顾着跟着蓉妈问这问那,没注意君初的目光。曼丽道,“蓉妈,厨房也许要看看,我怀疑那也有鬼。”

  蓉妈并未回答,从包袱里拿出香,念了几句咒语,在房间四周摆了碗,里面盛着白米,香插在上面。黄纸画的符,贴在门口、床下、窗户,用火烧着了,放在碗里,用清水泡了,对曼丽道,“没问题了,喝下去。”

  “真的啊?”曼丽皱眉看了看那碗符水,看起来很难喝下去,但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有点想吐,曼丽强压了下去。

  曼丽拿出柜子里的一些零嘴请他们吃,泡了两杯茶。

  “阴气重,昨天晚上你离开后它又回来一次。为了避免它再来害你,这些香在自然燃尽之前不可熄灭,碗里的米明天中午做成饭,自己吃,也要分给别人吃,越多人吃越好。”蓉妈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串菩提木佛珠,“曼丽小姐你戴上,四十九天内不可摘下,你联系下那位故友的亲人,看能否做一场法事,化解些怨气,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听蓉妈的说法,曼丽点头,道谢一番,看天色也不早,蓉妈担心老太太起疑心,说先回去。君初在心里暗暗道,早知道应该跟蓉妈说待久些。

  曼丽也有点舍不得君初,不知道是害怕一个人在屋子里,还是真的喜欢跟君初在一起。

  蓉妈见这一男一女恋恋不舍的样子,也明白几分,说道,“君初少爷,我看这附近也很容易叫到车,我自己回去吧,又不是第一次来上海了。”

  “还是我送你回去吧。”君初站起来要走。

  蓉妈按着他的肩膀坐下,“你在这里陪曼丽小姐再聊会,她邪气入侵,见了鬼的人是要多跟人待着的。”

  蓉妈也是瞎扯,君初自然顺水推舟,“那你小心点。你跟我妈说我陪剧组的人聚会,晚点回就是。”

  蓉妈笑道,“你放心,老太太那边我自然会打点清楚。”

  曼丽再次道谢,蓉妈走了以后,屋子里只剩两个人。曼丽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自己的房子,心里也是底气十足,问道,“沈先生的女朋友很漂亮吧?”

  君初突然听到问这个,愣了下,“我……是的,她漂亮。”

  曼丽的心情比看见鬼还糟糕。

  “跟曼丽小姐一样漂亮。”君初深情地看着她,“有跟你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睛,笑起来是一样的可爱,哭起来跟你一样让我心软。”

  “她是做什么职业的?”曼丽赌气似的问,语气有些不快。

  “电台播音员。”君初一步一步走近,笑着走过来。

  曼丽的脸一下发烧似的红起来,君初握着她的手,她连忙缩回去。君初又捧在手心,暖暖的,曼丽觉得一股电流袭来。

  “请原谅我的冒昧,曼丽,我是想跟你说,我喜欢上你了。”君初说这些话的时候嗓音压得很低,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抖着。

  曼丽等了二十一年,等到了君初。

  君初的怀抱,既熟悉又陌生,宽厚的肩膀让曼丽沉迷。君初抚摸她的头发,十指细细穿过。那些吻并不狂热,只是星星点点温柔地印在曼丽额头上,曼丽几乎要融化了。这样陌生新鲜的特殊空气,浅浅地蔓延。

  这一刻,曼丽跟君初都希望时间在一刻停止。该发生的没发生,没发生的即将发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39

十四、

  君初从曼丽家里出来的时候并没叫车,自己一个人吹着口哨在路上走着,天气很冷,心里却是暖暖的。

  曼丽乖乖地睡着了,睡得沉静。

  吴美娜没有出现,也许不会再出现?再出现也是有路可逃。

  曼丽早晨起来发现窗上的符全部消失了,再看墙角那些碗,倒了一地,所有的香都只燃烧了一半。

  厉鬼!厉鬼!

  打电话到沈宅,廖金兰接的电话,“哪位?”

  曼丽一紧张就挂了。老太太在电话那头嘀咕,“谁啊?不说话就挂了。”

  昨天,昨天晚上她是期待他留下来,还好没有,否则鬼说不定要上君初的身。屋子里待呆不下去了,回父亲那边看看吧。曼丽想起来有点后怕,睡得这么沉,有鬼进来都不知道。

  煮了鸡蛋吃,壶里是昨天晚上现成的水,炉子生起来,浓浓的烟有点呛人,曼丽咳嗽,一边流泪一边觉得愉快,这是可喜的人间烟火气,证明自己正好端端活着。

  曼丽上了电车,手放在嘴边呵气。太阳是吝啬的,只给少许温暖,照射大地,照射乞丐和富翁,照射贫民窟与法租界,照射树木也照射垃圾。这时候鬼大概是无所遁形的。月光就不同,阴险地躲在云朵后面,哀鸿遍野,人不如鬼的世界。

  想着想着,头一歪睡了,头埋在自己胳膊里,随着电车一晃一晃。迷糊中,看见一个穿着天蓝色旗袍的女人抱着婴儿上了车,坐在自己身边。曼丽忽然觉得一冷,等那个女人抬头。

  曼丽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很脏,像裹了一层灰,再看婴儿的脸,完全没有成形。

  曼丽不知道是怎样的一路狂奔到父亲家的,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追赶。

  徐伟良在店里,米雯在学着打毛线,针法不怎么熟练,都快瞪成斗鸡眼了,见曼丽进来,赶紧把手头上的毛线放一边,扯着嗓子对厨房里道,“王妈,多煮一个人的饭,小姐回来了。”

  王妈从厨房里噔噔噔跑出来,倒茶给曼丽吃,望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问道,“小姐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米雯也道,“是啊,被鬼追啊?这么急。”

  曼丽瞪大眼睛,“是啊,被鬼追。”

  伊玲拎着菜篮子刚从外面回来,走到曼丽跟前,“小姐你来了。”

  曼丽点头。惊魂未定,把过程这么一说,米雯皱眉,挺着大肚子,眼皮一翻,“那鬼肯定认识我们家的路,你不会把它给招到这儿来了吧?”

  伊玲护着曼丽,“不会的,小姐怎么会这样?”

  米雯完全翻脸,“怎么不会这样?当初不是她把这只骚狐狸精引到家里来,老爷怎么会……”

  王妈突然打断米雯的话,“太太,太太!”

  米雯没好气的往沙发上一坐,拿起毛线继续织,她在给肚子里的孩子织绒线衫,已经打好了一只小小的胳膊,左右比划着,脸上满是不耐烦的表情。

  曼丽觉得话语有异,追问道,“你说什么呢,什么狐狸精,你话说清楚点。”

  伊玲拉着曼丽的胳膊,“算了,小姐,算了。”

  曼丽甩开伊玲,说道,“人家都死了,你不为了别人,也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积点口德。”

  米雯本来不待见她,听她提到自己软肋,怒不可遏,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来骂,“徐曼丽,你别在这里装蒜,你别以为老娘是瞎子!你带了那个狐狸精来勾引老爷,干出那些丑事以为我不知道?”然后走到曼丽跟前,“你早就看我不顺眼,想这样把我赶走吗?你休想!那个婊子死得早,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你以为老爷是傻子?我告诉你,他精明着呢!”

  曼丽简直要疯了,抓住米雯的肩膀猛摇,“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狐狸精,狐狸精,那个吴美娜是个骚货,是你带过来勾引老爷的!听到了吗?”米雯压抑多久的怒气这一刻爆发,抓着曼丽的头发往墙上撞,王妈和伊玲拉着米雯。

  曼丽忍住痛,“你才是狐狸精,你害死我妈,你害死我妈!”

  四个女人,扭成一团。

  地上一大把头发,米雯在沙发上看见乱成一团的绒线,啪嗒啪嗒的掉眼泪。嫁给徐伟良,吃了不少苦头,他花心倒也罢了,连女儿的同事也玩。第一次见到吴美娜,米雯就有不详的预感,吴美娜是好看,可这种好看是有杀伤性的,对周围的女人构成威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40

  后来有一次,也就是米雯从老家提前回来那次,没有惊动任何人,偷偷地回了,听到卧室里的呻吟声。

  有了我,你还要别人,帮你生小孩还不够,就十个月都不能忍受!米雯含着眼泪走出家门,回老家又多住了几天,留了口信给药店的人转告徐伟良,徐伟良觉得很高兴,这样又能跟吴美娜多缠绵几天。

  每段刺激的冒险到了结局时候都将失去当时的激情,剩下虚空、冷漠、遗忘,至多换来夜半无人私语时怀念的叹息:怎么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没想到如此下场?然后活着的各自开始各自的生活,消逝的让亲人伤悲。想想,世上没有哪段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米雯哭得伤心,曼丽坐在墙角发呆。伊玲去药房找徐伟良回来处理残局,王妈默默地收拾她们两个扭打后的现场:打碎的茶杯盖,踢翻的茶几,扭曲的沙发布……

  曼丽自言自语着,“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她要找我。”

  徐伟良匆匆赶回来时一切都明白了。有几缕阳光从窗外爬进餐桌,饭菜很丰盛,没人有胃口,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冰凌,各怀鬼胎。

  “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她,今天坐车又看见她,她抱着小孩追着我一路跑到这里。”曼丽看着徐伟良,吴美娜死后他苍老了许多,想必也是饱受内心折磨。

  徐伟良抬起手,做一个苍凉的手势,“是我不好。”

  倘若吴美娜听到这话,眼睛可以安静闭下了。

  米雯哭得比谁都伤心,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给了这个男人,给了青春,给了时间,给了肉体——跟曼丽的母亲争,跟外头堂子里的姐们争,跟交际场上的舞女争。怀孕了,以为美梦成真,曾经一个下贱的丫鬟熬到了正室,地位是稳固的,然而不够,她希望这个男人爱她,爱她一个人,爱她一辈子,不跟别的女人分享这个男人,哪怕是一个吻。这竟是个奢侈的愿望,大概也是所有世间女人奢侈的愿望。

  徐伟良看她哭得伤心,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米雯擦眼泪。这个动作,让沉浸在悲伤里的曼丽不由自主想起君初给自己递领巾的动作。

  米雯甩开他的手,心里还是挺安慰。

  徐伟良站起来帮她擦眼泪,“别哭坏了身体,是我对不起你。”

  “吴美娜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曼丽第一次勇敢地说道。

  徐伟良猛的拍了桌子,几个盘子连着菜滚到桌子下面,“你怎么对我说话的?在命令吗?我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你别忘了你也是从这个家走出来的!”

  王妈赶紧劝着,“老爷坐下说话。”

  伊玲插嘴道,“前几日看见吴美娜的母亲,说要带尸体回乡下了。”

  “你是怎么认识她母亲的?”曼丽问道。

  “是老乡。”伊玲回答道,“我是吴美娜介绍来上海的,自然认识她母亲。我在保姆市场找工作,王妈把我挑了回来。我去看过吴美娜的父亲,现在在流华医院住着呢,肺痨,看样子也不行了,她母亲说回去要多准备一口棺材。”

  曼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徐伟良只顾着哄米雯说下午给她买她看好的那件紫貂皮大衣,叫她先回房休息。出来时对伊玲道,“既然是老乡,你去告诉他妈,我出钱做场法事。”

  伊玲领命出去,王妈也退下,去厨房洗碗。

  曼丽缓缓抬起头,“爸,吴美娜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什么?”

  “你跟她……”曼丽冷冷地问,“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你所知道的。”徐伟良有些哀伤,“我不知道她原来会选择轻生,早知道,会给钱给她。”

  世间诸事,最怕莫过于“早知道”。

  “我会补偿她的家人,你放心好了。”徐伟良的眼眶也有些红,“我总以为她是讹诈我的钱财,后来才知道她是不幸的,她的家,还有她的丈夫。其实,我跟那种人又有何区别!”

  曼丽看着自己父亲,他现在变成了一个老人。曼丽不知是同情还是恨,只是希望他刚才那番话是发自内心。

  “其实,我还是喜欢她的,只是那时候心里乱,做生意做得也不顺利。”徐伟良终于老泪纵横,“我不该伤害她。”

  曼丽的眼泪也停不了,可惜吴美娜永远都听不到了。

  灵堂设得十分普通,吴美娜的父亲出院了,劣等病房也住不起,蔫蔫地跪在地上。

  来的大多是吴美娜电台的同事,来一个,丧乐队就吹起唢呐敲锣打鼓。吴美娜的父亲就磕头,像个乞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40

  看见曼丽一家过来,老人也是麻木地磕头。女儿死了,他心痛得恨不得一起死掉。

  吴美娜的母亲满头白发,抬头看了看曼丽,再看了看徐伟良,一脸漠然,只是客套道,“谢谢徐老爷过来拜祭。”一边引至前堂蒲团处行丧礼。

  徐伟良看见吴美娜的遗像,跪地烧香,在心中念道,“请你放过我女儿,要找你来找我吧。”

  一时间也是悲痛,想爬起来却有心无力,膝盖仿佛被针扎似的痛。

  徐伟良抬头,吴美娜的白底黑框照片似乎在微笑,带些恶作剧的意味。

  曼丽面对此情此景,心里顿生悲哀,悲哀是为了这段孽缘。违反常理的偷情,然后互生怨恨,现在阴阳相隔,再次四目相对却已不再是秋波,彼此怀念的时候也必是心怀唏嘘吧。

  王妈扶起徐伟良,“老爷!”

  曼丽跪在并排,对着吴美娜道,“我知道你是怪我的,但我的父亲年纪大了,他做了些什么,请你原谅。要惩罚,就在我身上应验好了。”

  问候了一阵,徐伟良对同来的伊玲道,“你跟她熟稔,在这里帮忙也好,今天就不必回来做饭了,太太跟我和小姐出去外头吃。”

  伊玲点头,王妈道,“老爷,咱们可以回了。”

  曼丽正握着吴美娜母亲的手说些安慰的话,徐伟良走过来,叫伊玲把盒子取过来,“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这孩子跟我们家也算是有缘分,跟我女儿一样亲。您收着,给孩子她父亲看病重要。”

  吴美娜的母亲接了。

  伊玲帮忙张罗灵堂的事情,便不跟徐伟良一家回去。曼丽见父亲肯把钱拿出来送给吴家,心里也安慰了些,推辞说下午要上节目,晚上就不跟父亲回去吃饭了。

  徐伟良帮她叫了辆车,说道,“在外面住不惯就回来住。别胡思乱想。”

  曼丽点点头上了车子。

  伊玲这厢把吴美娜母亲叫到后堂无人处,帮她把箱子打开,吴美娜的母亲只看见金灿灿的一片,眼睛都花了,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

  伊玲赶紧扶起来。

  吴美娜的母亲这才号啕大哭起来,“我现在要这些钱做什么用?我的孩子已经走了啊!我苦命的孩子啊!当初我不该让你嫁人啊!我应该把你留在身边……”

  伊玲也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起来吧,美娜是懂事的孩子。她去招他就是为了你们,现在也算是帮她完成了心愿。”

  吴美娜母亲哭了许久,缓缓地站起来对伊玲道,“这次多亏你,否则我孩子连个说法都没有,更别说赔钱了。唉,要不是老头子的病,我非得叫姓徐的杀人偿命。”

  “您跟我说什么谢呢,乡下的孩子多亏你找了人家带,否则我哪里能出来赚钱?”伊玲继续道,“美娜这孩子死得冤,我看不过去,只有出这招了。”

  “可怜我孩子,连个全尸也无。”吴美娜的母亲忘不了伊玲亲自剖开女儿尸体的情景。

  “别哭了,过去了,过去了……”伊玲拍着她的背,“想想活着的人吧!我们去银行把金子换了去。也值不少钱,先给我哥治病要紧。”

  吴美娜母亲这才回到现实,擤了一大摊鼻涕,擦在鞋背上,“我们出去吧。”回头又问了问伊玲,“你没把那孩子吓出什么病吧?其实她对我家美娜挺好的。”

  “没事了,她似乎有男朋友在保护她。”走到灵堂,吴美娜母亲对伊玲道,“得把蒲团上的针卸下来,万一别人来拜扎到了可不好。”

  伊玲照着做了,对吴美娜父亲道,“哥,我跟嫂子先出去了,你在这等着。”

  吴美娜父亲一阵咳嗽,看来住院在即。

  伊玲想起曼丽那天洗澡的事心里有些内疚。实际上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只是因为父亲的过错,却要承担惊吓,还好脸上那道疤痕未伤到筋骨。

  那次曼丽带吴美娜最后一次去药店时,徐伟良单独跟吴美娜谈话,并未发现伊玲正在里屋后面的茅厕里,他只道是没人在,岂料伊玲一字不漏全都听到了。

  伊玲刚想抽时间去劝劝吴美娜,却没想到自己晚了一步。见徐伟良装作没事一般,心里自是气愤。伊玲轻易地配了曼丽屋子的钥匙,又找了一模一样的蓝色旗袍到曼丽家里吓了她好几次。最后一次是在半夜,从窗子里看过去,君初守护在她床边,轻轻哼着类似摇篮曲的调。伊玲不忍打扰。再说男人通常不相信鬼神,万一抓个正着,岂不是害了吴美娜一家人。索性在窗沿的草丛中蹲着等曼丽睡着了再进去。

  她看见君初走的时候吻了曼丽的额头。

  她看见君初关门的时候轻得不能再轻。

  她看见灯下曼丽像婴儿一样满足的表情。

  伊玲等到半夜偷偷进去,在茶壶里放了致幻液。她知道曼丽起来口渴一定要烧水喝,又担心她换一壶水,就在壶的边缘还有碗的边缘又放了些。

  一切只为了报恩,没有哥哥嫂子,她早已经被人把脊梁骨戳碎,或者淹死在众人口水里。一个寡妇,怀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够村里的人嚼舌根了。哥哥嫂子在村里是好人,挺身而出,叫她搬了过来住。嫂子是最累的,要照顾两个人,伊玲坐月子时嫂子起早贪黑无怨无悔地伺候着,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吃,嫂子去邻村偷了一只母鸡,被抓住打了个半死,还不忘记磕头求人家把鸡拿回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41

  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伊玲想等哥哥治好病,米雯生下孩子就回家带自己的小孩。繁华上海,终究不是自己的安身之所,吃多少穿多少,被谁爱被谁害都是注定的。

  曼丽没有想到在上班的路上会撞车,还好开车的司机刹车踩得快,否则自己非得从车窗里飞出去,曼丽吓出了一身汗。

  对面是一辆黑色的轿车,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二三岁左右,穿着美式军大衣,皮靴踩着残雪,留着时兴的背头,显得略老气,对司机大吼,“你他妈的不长眼睛啊,我的车你也撞!”

  司机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其实曼丽坐的这辆车伤得更为严重,那辆黑轿车只是车灯破了。本来是个岔路,那辆车大概是想抄近路,突然从巷子里拐出来,司机来不及反应就撞上了。这条公路是郊外,平时车很少。

  那人看了看曼丽,语气似乎缓和了些,但仍然带着霸道的凶气,“下来,你看我的车撞成什么样子了!”

  司机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留着老式的西装头,赶紧下车,“对不起,对不起,我赔您的钱。”

  “赔钱?”那男人叫嚣道,“你知道不知道我的车值多少钱?老子有的是钱!”

  “对不起,因为送那位小姐急着去奥斯曼电台,所以开快了些,求军爷高抬贵手,车我负责修。”司机瞥了瞥牌照,是法租界的,看那打扮肯定是军官无疑。

  “奥斯曼电台?”那年轻男子眉毛扬了一下,问那司机,“她是?”

  司机赶紧道,“是奥斯曼电台的播音员曼丽小姐,就是主持‘爵士风情’的那位。您平时也听收音机吧。”

  年轻男子走到曼丽跟前问道,“您真的是曼丽小姐?”

  曼丽看了看时间,马上要迟到了,求情道,“先生,这位司机既然答应赔钱了,请您放过他好吗?我有要紧的事,有点赶时间。”

  司机被那青年男人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回到车上。曼丽舒了一口气,以为可以走了,岂料发动机却打不着了,一边道,“小姐您下车吧,我看这车得拖去修。”

  曼丽急了,“这怎么成,我在这里怎么等得到车?”

  司机无奈地摊开双手,“对不起曼丽小姐,我也很想这车开动起来,这样,车费我就不要了,请下车。”接着打开车门做了个下车的手势。

  曼丽拿起手袋,站在路边,正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其实相貌也算英武,只是眉宇之间有些霸气。曼丽还是喜欢温和斯文的男人,比如君初。

  “曼丽小姐,我送你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年轻男人打开车门,“今天是我的错,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曼丽摇摇头,素不相识,怎能随便上车?

  见她犹豫,那男人抓了抓头发,“你不相信我是吗,可以叫这位司机记下我的车牌,然后到附近的警察局留底就是,万一你失踪了,也有个目击证人不是吗?”

  曼丽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那年轻男人自己上了车,对曼丽道,“不是快迟到了吗?上车吧。”

  曼丽最后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纸笔,飞快地抄下车牌号,给到原来那个司机手里,司机点点头拿住了。

  车开动时,曼丽看见那年轻人一边开车一边对着驾驶室的镜子作孤芳自赏状,只听他自言自语,“难道我长得就不像个好人?”

  曼丽忍着没笑。

  “曼丽小姐,我可是你的忠实听众啊。”他的车速开得慢了些,大概是因为车里坐着一个美女的缘故,说话口气比起刚才斯文不少。

  曼丽没有发现,她身后的那辆车已经朝相反的方向开去——发动机是好的,司机听那男人说如果不想赔钱就让那女孩下车。

  “怎么称呼你呢,先生。”曼丽的实际声音比播音室里播放出来的声音要更悦耳,尤其是在小空间里。

  “哦,我姓张,叫张少廷,曼丽小姐贵姓呢?”张少廷的确是知道这个节目的,有时候是放音乐,有时候是播音员读一些广播剧或者风花雪月的文章,女听众更多些,女人总是需要浪漫。张少廷有一次听“爵士风情”是因为唱片机坏了,女朋友来了又没什么情调,无意打开收音机,刚好到一首蓝调歌曲,抱着就在客厅里跳开了。

  曼丽心里泛起一丝甜蜜,看来自己也是小有名气了。

  “曼丽小姐本人比声音更美丽。”张少廷不等曼丽回答贵姓的问题又夸奖了一句。

  曼丽觉得话很受用,“张先生,我姓徐,双人旁加个余。”

  张少廷一边看着前方,一边侧头对曼丽说,“我记住了,两个人,如果再来一个就显得多余。”

  这下曼丽笑出声音来了,这位张先生很逗趣呢。

  接下去聊着就愉快多了,张少廷平时接触女人不少,自然深深了解女人的心思,她们最喜欢的话题莫过于自己。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女伴没有一个是播音员,这是对曼丽最初产生兴趣的原因之一了。

  好好百货公司到了,曼丽向张少廷道别,“耽误你的时间了,今天感谢你的帮忙,我现在要上去了,谢谢。”

  张少廷倒是十分随意,“你在这里上班,不错不错。别太客气,希望下次能再有荣幸载曼丽小姐这样的美女。”

  曼丽挥手告别,一转身,疯了似的往电梯那边跑,还有五分钟了,迟到要扣钱的,一分钟一百块,天,一百块,够买多少个烤地瓜了。

  后视镜里,张少廷笑着,“徐曼丽,你跑不了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44

十五、

  曼丽后来回想起撞车那一幕,心中渐渐起了疑问,却也不去想太多——要想的事情多得很。

  比如,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君初;自己住的是租的房,一时也申请不了电话,只能自己给他打;又觉得过于主动。

  君初只盼着等她早早下班去接她。想跟她谈话,同她吃饭,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互相看着也好。

  廖金兰看君初一下班就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君初,你怎么了?”

  “没什么,等蓉妈做饭呢。肚子有点饿了。”他撒谎道,男人对妈妈跟老婆撒谎的频率相当,都是相当的高。

  “哦,那叫蓉妈快点,冬天容易饿着。”廖金兰在上海没什么熟人,一般在家做做针线活,偶尔叫蓉妈跟自己扯扯字牌,打发时间。

  廖金兰在绣花,她表哥在长沙就是开绣房的,以前年轻的时候学过织几针,木头绷子紧紧的,压着一块红色的丝绸,针是倒钩子,一扎下去,回抽上来。其实她会绣花,不过是湘绣,现在对着花样,学的是苏绣,活到老,学到老嘛。

  “妈你在绣什么?”君初凑过去看。

  “葡萄。妈学着玩,不好看。”廖金兰的眼睛不大好使。

  “挺像葡萄的。”君初恭维道,一边把收音机打开,曼丽的节目马上开始播了。不一会儿儿,传来曼丽的声音,君初坐在沙发上听。吃饭的时候也听,伴着那些音乐,脸上浮现不易察觉的笑容。

  蓉妈劝菜,“少爷你吃啊。”说着夹了一筷子粉丝肉末到他碗里,“这个没放辣椒,还特意加了一勺子糖,你试试。”

  君初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把碗放在嘴边吃饭,好像被那声音勾了魂魄去。

  蓉妈见状,又夹了一片辣椒在君初碗里,君初也未反应过来,张口就吃。廖金兰觉得奇怪,这小子见到辣椒就跟见鬼样,怎么这么乖地吃下去。

  收音机里的女子声音的确好听,用缓缓的略带磁性的声音说道,“各位听众,日落西山,黄昏时分,现在华灯初上,在这寒冷的夜晚,曼丽在节目的最后送您一首歌。在歌者的低吟浅唱中,如果您是晚归的路人,请您放松心情,如果您此时已经坐在家中餐桌前,愿您有个好胃口……”

  君初突然哇的一声,青椒吐在碗里,赶紧去找水喝,对蓉妈道,“刚才谁夹了辣椒在我碗里?我一不留神竟然吃下去了。”

  看他咕嘟咕嘟喝水的样子,蓉妈使劲笑,廖金兰也忍不住笑。

  君初回到桌前,三下两下吃完饭,拿起雨伞准备出门,“妈,蓉妈,我出去有点事,你们慢慢吃,今天晚上可能晚点回,你们自己早点睡吧。”

  雨加上雪让天气格外的冷。君初叫了辆黄包车,心里还在想着,同样是人,为什么湖南人这么能吃辣。

  廖金兰跟蓉妈也在讨论这个话题,同样是人,为什么君初一点辣的也不沾,看他刚才那狼狈相也就忍俊不禁起来。

  廖金兰一边帮忙蓉妈收拾碗筷,“你说他去哪了,这么晚,这么冷,跟长了个野狗子腿一样。”

  “应该是去曼丽小姐那里了。”蓉妈说道。

  “曼丽小姐?”

  蓉妈对着收音机努了努嘴,“就是先前在播音的那个。”

  廖金兰道,“君初在谈恋爱?”

  蓉妈道,“不知道,这个要问他自己。”

  这个时候君初也在问自己,算不算谈恋爱?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像闪电一样被她击中,之前的种种骄傲在她面前功亏一篑。她笑起来的样子总是让自己愉快,害羞的时候更是如此,还有俏皮的短发,思索的眼神,她柔嫩的手指,光洁的额头。

  想着想着,好好百货公司已经到了。

  曼丽从播音室里走出来,到化妆台照了照镜子,脸颊两边是朱红色,耳朵也是红。今天并没有抹胭脂,难道有人在思念?

  君初一上电梯就被电梯小姐认出来了,对君初道,“来接曼丽小姐下班啊?”

  “嗯,谢谢,十八楼。”君初愉快地对着电梯小姐笑笑。

  警卫照例放行。

  曼丽在镜子里看见君初的脸,想曹操,曹操到,一时间脸更红了,赶紧站起来打招呼,“你来了。”

  老张笑道,“男朋友来接下班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45

  君初点头,“您好!”

  他没有否认。

  曼丽拿上手套戴上,见君初手里拿着雨伞,问道,“外面下雨了?”

  君初道,“小小的,特别冷。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看见你,我就有饭吃了。”曼丽心情特别好,因为吴美娜的事件终于有了个了结,父亲答应给重金做一场法事平息她的怨气。

  君初喜欢这样愉快的气氛。大约是已经吻过她,抱过她一次的缘故,觉得好像她已经是自己女朋友一般。

  一同走在路上,君初问曼丽,“想吃点什么?”

  曼丽道,“你决定,这样的大事我可伤脑筋。”

  君初见她一边走身体一边哆嗦,想着她可能是因为没吃饭就特别怕冷的原因,把自己外套脱下披在曼丽身上,自己是一件浅蓝色的厚棉衬衣,衬衣的领子翻出来,格子羊毛衫是V领。曼丽看呆了,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就是这样的,优雅,体贴,风趣,斯文。

  君初见曼丽看着自己发呆,赶紧提醒道,“穿上,我不冷的。”

  曼丽的身体伸进君初的大衣,他的体温包裹着自己,侧头的时候能闻得见那些挺好闻的味道。

  “很香。”君初的衣服袖子很长。

  “哦,是吗,我从来都不知道。”君初举着雨伞突然打了个喷嚏。

  曼丽要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君初执意不肯要,“我看我们还是叫个车吧,本来还想陪你散步走一阵。”

  邓亮终于等到了曼丽,上次的车钱没给,这次不能忘记了。

  曼丽一眼就认出了邓亮,而且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君初觉得讶异,她记性那么好,不由得又多看了曼丽一眼。

  “上次我从家里出来,幸好遇见邓亮。”曼丽坐在上面说,车后座有条毯子,拿来盖在君初膝盖上,“没关系的,这位车夫先生每天都会洗。”

  邓亮回头,“谢谢你还记得我。”

  君初很想握着曼丽的手坐车,都怪自己把外套大衣脱给人家穿,曼丽的手指藏在袖子里,根本找不到了。

  “我们去吃什么?”曼丽问道,话音刚落,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从腹部发出。

  君初对邓亮道,“你知道果记馄饨店吗?”

  “不知道。”邓亮老老实实回答。他从来没听说过。

  “好吧,你到锦绣西餐厅去,我自然会告诉你怎么走。”君初道。

  曼丽听到锦绣西餐厅,突然想到那天他们的约定,她等了一个多小时,随口就说道,“沈先生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锦绣约定的事情吗?我等了很久呢。”

  君初道,“怎么不记得,当时我冲进去找你,没找到。那时候堵车,我都要急疯了去。后来失魂落魄地在街头狂奔,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又饿又冷又累,吃了碗馄饨,才恢复体力继续走的。”

  “哦,难怪今天你要带我去吃馄饨,原来如此呢。”曼丽笑,“沈先生是想让我体验你当时的心情对不对?”

  曼丽的嘴笑起来有些调皮的意味,她的头发短短的拢在脑后,更显得五官清丽,说刚才那番话时跟播音时是两个徐曼丽。

  君初觉得恍惚,眼前的曼丽,像个天使一样,穿着自己的衣服。君初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以后别叫我沈先生好吗?”

  “叫你什么?”

  “君初。”

  “是的,沈先生。”曼丽笑得起劲。车外的行人稀疏,谁也想象不到一辆黄包车里满载着爱意。

  这次君初把上次欠的车费也一起给了,而且零头也没有要,说是感谢他上次载曼丽的事。邓亮觉得今天简直是他的幸运日,既没有被警察抓,还赚到了意外的钱,开心道,“慷慨的先生。”

  话音刚落,曼丽笑道,“看来你是有了名气的。”

  果记馄饨店是通宵营业的,除了馄饨还有其他的小食,曼丽叫了一大堆吃的,一边称赞道,“好吃,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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