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8 18:29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6章

我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萧暄的手轻柔地在我背上抚过,我们时不时交换一个吻。气氛很好,谁都舍不得松开手。

萧暄的手指划过我的眉眼,他轻声问:“在想什么呢?”

我笑,“陆颖之看到你带我走,不知……”

“嘘——”他点住我的嘴,“我们不提她。”

我靠在他肩上,问:“你舍得放下那一切吗?”

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什么都不要说。我有你,就够了。”

我的手指描绘过他肩上的齿印,很深,但是没破皮,过几日就会消失得什么都看不到。或许我的存在也同这齿印一样,让他疼,让他挂念,但是终有一天,会淡出他的生活,不复记忆。

萧暄又坏笑着慢慢欺身过来,双眼热切地盯着我,充满着爱恋和欢喜,还带着恳求。我温顺地浅笑,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觉得这样抵死缠绵,直到世界末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次日我们告别大妈,继续往南走。没有确切的目的,没有确切的时间,也没有了身份责任负担,我们两人相识以来头一次这么无拘无束,像一对江湖闲客。

中午经过一个县城,我们上酒楼点了饭菜。萧暄虽然出来匆忙,身上倒是银子银票带了不少,起码我们不会饿肚子。

酒楼素来人多事杂。饭吃到一半,邻座几个男子的谈话声传入我们的耳朵。

“新皇帝这月初九登基,听说要大赦天下呢!”

“皇帝大赦天下不过想着讨好人心,那牢里冤屈之人也就罢了,可是我和兄弟们费尽力气花了四年多时间才捉回来的江洋大盗,这转眼就又要放出去危害人间。好事也都变成了坏事!”这个大汉似乎是个捕快。

旁边人叹了一声,“东南地今年冬天突然流行起一种怪异疫病,病人高烧不止,身上流脓,沾之即过身,现在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也不知道新皇帝会怎么处理?”

另外一桌人听得感兴趣,凑了一句:“嗨!不说远的,就说京城里。四大家族正忙着打帮结派,听说连咱们刘县爷都收到了京城里大人的好处呢!”

萧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旁人哈哈笑道:“张大力,你一个卖布的,哪里知道那么多大人们的事!”

“我家婆娘的兄弟就在刘县爷身边做事,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张大力急忙申辩。

又有人说:“听说新皇帝要立陆家小姐做皇后?”

“怎么听说是谢家?”

“那陆家据说持掌着近半的兵权呢!”说话人尖着嗓子,“皇帝不立他家女儿,他服气吗?”

萧暄脸上已经乌云密布。我不禁握住他的手。他忙对我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来。

一个中年文士说道:“这位大哥,正因为陆家权重,皇上才不立陆家女儿为后啊。不然陆家权倾朝野,可不又成了第二个赵家了?”

我忐忑不安。萧暄握着筷子的手已经关节泛白。

那些人还在继续说:“自古外戚是一患。希望新皇帝可要当好,别再弄出一个陆相陆后闹得来了。”

那中年文士道:“圣人有言,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无道无德所以才会丧家乱邦,中土不宁,则四方勃兴,天下不靖,便盗贼蜂起。如今新帝以神功武德,驱胡虏,逐叛逆,四海咸安,天下升平,万分难得。可千万不要让天下人失望啊。”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然后话题又转到当地名流嫁女儿和油米价格上去了。

我和萧暄都已吃不下饭,匆匆结帐离去。

萧暄买了马车给我乘坐,他亲自驾驶,玄麒就听话地跟在车后。

走了两个时辰,转进山里。山林里树枝上挂着晶莹的冰条,有红嘴白羽的寒鸟在梢头鸣叫。忽然闻到一阵清香,大片深绿雪白中,出现一树嫩黄,竟然是腊梅。

我的欣喜萧暄看在眼里,他冲我帅气一笑,突然纵身一跃,身影敏捷,摘了一枝梅花,又反身跃了回来。其间马车依旧悠闲地行进着,丝毫不受影响。

“给。”他笑着一把拥住我在怀里,将花递到我手上。

我激动欢喜,转过头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真乖。”

“喜欢梅花可好说。现在季节正好,带你去梅县看香雪海。”

我说:“梅花有傲骨头,香自苦寒来。”

萧暄突然大笑,“我还记得你那断句断得乱七八糟的歌尽桃花扇底风!”

“你不得不承认我的分析有道理嘛。”我笑道,“桃花落了,人离别了……”

萧暄捂住我的嘴,“我们不说离别。”

入夜投宿客栈,我们紧紧拥抱着,纠缠着,多想就像两根藤蔓,缠绕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那些焦虑、痛苦、爱恋、不舍,全部都发泄在这个没有月色的夜里。昏暗中我只能看到萧暄的一双凝视着我的眼睛,湿润深邃,带着让我心酸的感情。

我说:“缘分是一条红线。从你的手,连着我的手。不论将来我们分别多远,它都牵系着我们。就像放上天的风筝,只要你拉线,它还是会回来。”

萧暄深深吻我。

我问:“你快乐吗?”

“当然!”萧暄温柔摸着我的头发,“有你在,我当然快乐。”

我在黑暗中微笑,“我也很快乐。这两天,前所未有的快乐。”

萧暄笑着吻着我的脸颊,声音充满柔情。

“谢昭华,我萧暄何其幸运,遇见了你。”

是啊。我笑,“三生有幸。”

萧暄搂紧我,慢慢坠入了梦乡。我却没睡着,一直睁着眼睛,看着这一片黑暗。

我回忆一切,从当初翻墙越内的身影,到今天依偎温存的情人,从一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孩,到今天忧郁惆怅的女人。他在蜕变,我也在蜕变。到底是现实最能磨练改变人。

但是我总结走过来的每一步,都没有后悔过,付出的感情,都是值得的。西方有句话,叫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中国人也有个更加激烈的词叫至死不渝。我同萧暄,还没有至死不渝,但是已经足够荡气回肠让我们回味终生了。

夫复何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几声梆子响。我轻轻挪开萧暄搁在我身上的手,从他怀里钻出来,给他盖好被子。我点上灯,穿好衣服鞋子,又梳起了头发。

一切整顿完毕,我才开口说:“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宋子敬走了进来。

宋子敬走到床头去看沉睡着的萧暄。

“他没事。”我说,“我给他下了点药,他大概明日中午就会醒过来。”

宋子敬转过身来看向我。云香死后就没有近距离看过他,这才发觉他瘦了很多,眼神却变得十分犀利,以往收敛深藏的锋芒,渐渐展现了出来。

我说:“你比我想象的来得晚了点。”

宋子敬叹息一声,“我见你们很快乐。”

即使是不停赶路,可是一路轻谈笑语,依偎温存,他不是即将君临天下的帝王,我也不是执掌后宫的皇后,我们单纯、普通,的确快乐。

可是在笼子里关久了的鸟儿,即使飞出笼去,也会因为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而转身回去的。

所以即使快乐,也不过是短短两天不到而已。只比一个梦稍微长一点点。

宋子敬问:“为什么要留下记号让我们找过来?”

“即使不留记号,以你的本事,找来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一国之君翘家,可是多大的问题。”我笑笑,“如今完璧归赵,快把他认领回去吧。哦对了,解药我已经做好,你问桐儿要便是。到时候想法子哄他吃下就行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宋子敬仔细听完,怜悯一吧,问:“那你呢?”

我老实同他说:“我……一直都很想到处走走看看。以前的日子总是很忙碌,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总是不停的打仗、死人、斗争。我想换一个环境,想开阔视野,见点世面,也学点东西。人情世故也好,风土民俗也好,体会一下这个世界的其他面。”

“你要离开。”

“我以为你早猜到了。”

“自己猜到,和听别人亲口说出来,毕竟是不一样的。”

他语气忧伤不舍,喜怒总是不形于色的他,能做到这份上,已十分不易了。

我说:“子敬哥。王爷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容易感情用事。以前你一直在他身边规劝他,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

宋子敬慎重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递过去一个小瓶子。

“这是?”

我冷笑,“你知道吗?其实暴饮暴食,一样可以致命的。”

宋子敬一愣。

“最精妙的谋杀,不是让对方死于意外,就是让对方自然死亡。”

宋子敬了然,仔细地收下了瓶子。“你也……”

我看向沉睡着的萧暄,“为了他,我也走到了这步。”

宋子敬说:“不要怪他。”

我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让你接他回去。你们,还有这个天下,比我更需要他。他是天下的帝王,不是我一个人的萧暄。”

“小华……”

我深呼吸,“我没有什么遗憾。”

宋子敬低头沉吟半晌,终于打了个响指,越风带着两个侍卫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萧暄抬了出去。我一路跟着,直到看到他安置在舒适的马车里。

他的睡颜带着些许不安,或许是在担忧朝纲和百姓,或许是在担忧我们未来的生活。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泪水落在他脸上,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因为这离别而哭了一样。

马车缓缓启动,在夜幕中渐渐远去,隐没在黑暗和浓雾之中。

我别过头去。

这个离别,悄然无声。

宋子敬牵着马说:“我送你一程。”

他赶的马车很稳,我竟然睡着了,而且一觉无梦。

被叫醒时,发觉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天边正露鱼肚白。

“我得赶回去了。”宋子敬说着,然后递给我一个布袋,“这里面是银票和身份文书,还有路引、通关文牒。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你若不喜欢,他们不现身便是。不过若有需要,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道谢接下。

宋子敬又递来一样东西。这东西我认得。

“你的玉?”

宋子敬将玉塞到我手里,“我知道陆家给你的药只够一人份,你给了王爷,自己的毒必然解不了。这玉虽然解不了烟花三月,但是你毒性不烈,足可以用它来抑制住。我已派人继续寻找那两味药,一旦找到就给你送来。”

我知道这时也推托不成,只好诚心道谢,接了下来。

分别在即,宋子敬长长叹息,“你……要保重!”

我感叹,“你也一样要保重。一入官场深似海。扶持君王,治理国家,任重而道远。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未来的路途更艰难,你们要多多辛苦了。”

宋子敬说:“既然已经选择这条路,自然会坚持走下去。”

这话陆颖之也说过。

宋子敬终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轻柔地说:“你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说:“多帮衬着小郑一点,就当看着云香的面子。”

宋子敬手一颤,垂了下去。他说:“你一直是我不能碰的人。”

我温和地说:“我们都已经做了选择。”

宋子敬笑,“的确。终身的选择。”

我跳上马车,在车头坐好。

宋子敬冲我挥了挥手,身影寂寥。

我一挥鞭子,马车向南继续驶去。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8 18:30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57章

三年后,离国,建中四年。

早春三月,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候鸟南归,蛤蟆出洞的大好时节。有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国之新策,也往往多从一年之春开始发布实行。

前一年的离国,发生了许多事。比如隆寿郡王的麻脸女儿终于嫁了出去,比如平乐长公主没了附马,比如刘太宰贪赃国库一事被人揭发,让皇帝罢了官。总之过去的一年十分热闹。

新上任的李太宰是元平二十一年的进士第七名,现在四十不到,看起来面善斯文老好先生,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手腕强硬说一不二,不但麻利地收拾了刘太宰留下来的烂摊子,又圆滑地安抚了因刘太宰事件被惊吓的诸位豪门望族。

李太宰大人新官上任的最后一把火,就是向皇帝陛下提了一个建议。考虑到离国自先帝以来一直注重人民的教育事业发展,几十年来还是为国家培养出了不少优秀的人才。可是人多职位少,让无数大好有志之士闲置在一旁。建议陛下增添职业岗位,以满足知识分子的职业需求。

英明神武的离皇陛下欣然同意,过完年后发布的第一条诏书,就是增添各部基层岗位,并且很文明地在全国举办考试,选拔人才,竞争上岗。

一时间,离国上下轰动了起来。各部的中级官员们也顾不上和老婆孩子们过年,纷纷回到办公室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而从学堂或师父家里毕业的年轻人们得到消息后,无一不摩拳擦掌,准备着一展身手,博取功名,迈出辉煌仕途的第一步,一求早日过上有房有车的小资生活。

离国立国五百多年,出了五任女皇,摄政监国的皇后太后亦有四位,是个女权相对高涨的国度。妇女工作,也属正常,只是职业范围狭窄,多从事教育文书、医药农桑等方向的工作,而且职位不高。前任离皇芳名宇文珈兰,就是一位铁腕铮铮的女皇帝。在位三十四年,离军扫荡踏平了各地割据部落,彻底结束了近一百年来的地方小分裂状态。然后大力加强中央集权,劝农桑、修水利、清吏治、严军纪,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飞速发展。也是她,将离国女性就业范围扩大到各方面,一改离国长久以来重武轻文的局面,大力支持文教事业发展。

只是所有辛苦努力,都不敌晚节不保。宇文女士进入更年期之后,性情大变,迷上声色犬马。她彻底实现了吾等读者毕生的美好理想——不但大肆搜罗俊美青、少年入宫伺候,还一掷千金修建宏伟宫殿、奢华楼阁。其王夫是离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子、文学家、画家,以及教育家。读书人受不了这刺激,干脆离宫做了道士。女皇陛下破罐子破摔,宠信侍君柳随意,整日纸醉金迷,不问朝政,导致一批新贵崛起,好好的江山顿时被搞得乌烟瘴气。

女皇生育两女一子,太子就是现在的离皇宇文弈。也多亏了那时太子率领一批大臣努力同昏了头的母亲大人分庭抗衡,几大家族的势力才没有过度膨胀,国家的根本没有被动摇。

大乱之后而有大治,从此以后天下归一。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高宰相叫来,对着胡子雪白一脸皱纹的老宰相和颜悦色地说:先皇在幼冲,公为宰相,现在已是朕登大宝,公仍在其位。公为宰相,理当清楚国朝会典,朝廷职官年七十而致仕?公年七十有八,奈何不去?

高大爷心里雪亮,嘴里还强硬辩解道:臣虽然年纪大了,可是天天补钙,身子骨还很硬朗,更何况陛下御宇之初,百姓躁动未定,臣怎么能放心离去,甩手不顾?

宇文弈冷笑一声,不客气道:朕监国已有五年之久,先皇都放心朕为帝,公有何不放心的?您老明日就上表乞休吧!朕允你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高大爷知道自己的时代终于过去,无奈照办,离开了京城回了老家。皇帝第二天就提点了中间派的东河郡王曹家树做了个悠闲宰相,事务却分摊在了他提拔上来的新秀头上。所有权贵豪族自然都接收到了新帝发出的信息。

而变革,那还只是一个开始。

文昌县,大榕村,几十户的小村子,依着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田舍井然,鸡犬相闻。村头一株百年大榕树,枝叶茂密,粗壮参天,村人将它奉为神树,村里凡有重要活动,都在树下举行。

现在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人都下田干活去了,围场里只有几个年幼的娃娃在和狗玩耍。

榕树下围着几个人。

撒下药,包上纱布,扎好,擦干净旁边的血迹,然后拉下裤管。

年劲的姑娘下手麻利,动作轻柔,三下五除二就包扎好了伤口,然后拍拍手直起腰来。

“瞧,我说的没错,不疼吧?”

摔伤了腿的小男孩瞪大眼睛,惊讶得哇哇叫:“不疼!不疼!真的不疼呢!”

孩子们都咋呼着围了上来。

“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好厉害!”

那姑娘双十左右,容貌清丽,粉白皮肤,尖下巴,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酒窝,十分亲切讨喜的样子。

她得意地揉了揉几颗探过来的小脑袋,“好了,去玩吧。当心着点!”

孩子们又呼啦一声散开了,只有一个黑得像块木炭的小子站在原地不动。

“连城?你怎么不去玩?”

黑小子背着手,圆圆的小脸上有着大人般的成熟,“小谢姐,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小谢把用剩的纱布收进随身的工具箱里,漫不经心地说:“这问题我答复过你很多次了。不行!”

“为什么?”黑小子追问。

“这我也答复了很多次了。我到处走,如果收你做徒,就要把你带离父母身边。而你还这么小……”

“可是戏文里高人收徒弟,都要把徒弟带走到深山里修炼啊。”

小谢翻白眼,这戏文小说,自古都是最害人,多少少男少女沉沦。

“连城,戏文毕竟只是戏文。你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生活,你不知道那种没有人关心照顾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可是小谢姐姐你人就么好,你不会照顾我吗?”

小谢邪恶地笑,捏小连城的肥脸,“你虽然很可爱,可是姐姐我不是你亲娘,我干吗要对你那么好?”

小连城摸着被捏疼了的脸,努力思考。他好崇拜这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大姐姐,好想学她那一手医术。这样,以后娘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就不用变卖家里的东西去换钱请大夫了,他就可以给娘看病了啊。

可是,要离开娘很久很久,他也舍不得啊。爹早死,家里只剩他和娘相依为命了。

小谢叹气,拍拍他还稚嫩的肩膀,“小小年纪别学大人唉声叹气的。我多留一段时日好了,走之前多教你一些,给你娘开好方子。”

连城这才展颜,欢喜地笑着拉住小谢的手直跑,“小谢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是最最好的!”

小谢笑盈盈地看他。这孩子年纪还小,虎目剑目已经十分清晰,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英俊小生,要让多少女孩子碎了心。那眉眼里的威武架势,哪里是个普通的农村小子有的气势?

去村里给寡妇王大妈看完了眼伤,天已经不早了,婉言谢绝了王大妈要留自己吃晚饭,小谢背着药箱慢慢往家走去。

正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整个天空都被云彩渲染得一片辉煌,远远铺陈开来,从金到红到紫,最后回归蔚蓝。而田里放满了水,才插上秧苗的田,如一面面镜子一样倒影着漫天的彩霞。

小谢站在田坎上,怔怔看了半晌,这才摸着咕咕响的肚子往回走。

回到临时落脚的屋里,灶上已经放着做好了的菜,想必是连城他娘送来的。小谢笑着把菜热了,切了一点腊肉,草草解决了晚饭。

村里的夜晚很静,屋外只听得到草丛里的虫鸣声。

小谢拨亮油灯,打开笔盒,取出羽毛笔,沾了沾墨水,开始动笔。

“阿暄,见信如晤:

我一切都好,你呢?

我一个月前就离开了西泰,随着药贩的商队翻过了紫云山,来到了离国。所以这个月的信迟了十天,让你担心了。

紫云山不愧是西南地最大的山脉,海拔估计有三千多米,无数山峰上积雪皑皑,终年不化。山脚春暖花开,山腰风寒地冻,气候差距很大。而且山里植被茂密,多种奇花异草,珍稀动物。我逗留的时间很短,但是也都找到了好多味珍稀药材。有一种草药只开在悬崖边,采摘的时候十分艰险,不过别担心,领我们过山的当地向导养有小猴,训练有素,最后还是靠那个小家伙帮我采到了药草。

紫云大山里散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寨部落,头人蓄养着奴隶和猛兽,各自占山为王。秦离两地官府都从不过问插手他们的事。于是紫云山成了三不管地带,两国许多不法分子都会逃进山里寻求庇护。他们不事生产,依靠抢劫过往商队来获取财富。我这次跟随的只是药贩专门来往于各个山寨间,收购珍稀药材。我跟着他们走了八个山寨,大开眼界。

紫云山区虽然危险,但是景色十分壮丽。天堑、飞瀑、深潭、浅溪,让我十分流连忘返,真希望那时你也在身边,陪我看孤霞峰的落日,那该多美好!呵,不说了,不然你又要抱怨了。

写到这里,女子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来。

“有件事或许你该知道。没想到紫云山竟然盛产铁矿石。我路见秦国劳工在深山开采矿石,就地冶炼成铁,运输到国内。他们行径十分严密,还买通了当地头人,大肆砍伐森林。我觉得这事很蹊跷。秦王久病成疴,太子监国已有半年,表面上看来一切平常,但是私下小动作不停。从地方无品级小官开始更换,大量田地合并形成了新的豪强,今年兵役人数增加。我觉得秦国将有一番大动荡。

我现在暂时定居的地方,是离国一个小村。这里有一株百年老榕树,高大茂密。我当初一看到它,就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家村口的那棵大榕树,觉得十分亲切,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村里的人都十分淳朴友善,对我也很照顾。离国同我们大齐一样,北种小麦,南种水稻,现在正是插秧时节。村民勤劳,相比之下我倒有些游手好闲。我发现当地妇女养殖桑蚕时有一些非常独到的办法,能将桑蚕的繁殖率提高,产出的丝也比较好。我现在正在研究,希望能总结出来,提高我们大齐桑蚕养殖质量。

到了离国,他们也在推行改革,广纳贤士,我恰巧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听说今天放榜,远近的读书人都赶去县城。离国历来尚武,文人们受了百多年的压抑,如今终于得以机会扬眉吐气,一展身手。我想这次离国领导人必定会招收到许多人才。

阿暄,你当政已经有三年多了。大齐虽然军备强大,壮士骁勇,可是我知道以军治国并不是你的最终目的。但是国内现在局势僵硬,某家势力虽然在这几年内一直受到压制,但是其深植在军中的根系依旧坚固。你登基时便在东齐开创新的科举制度,这三年下来想必硕果累累,是该收获的时候了。另外,说到教育和医疗,我又有了几点新的想法,就是……”

又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页多纸。油灯轻爆了一个火花,光线稍微暗了点。

小谢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提笔继续写道:

“我在这里跟村民学会做一种很好吃的酸甜汤,是当地特色菜。我把食谱写上,你或许可以叫御厨做一下。子敬哥说你最近为开春的事总是每天忙到很晚。劳逸要结合,身体是本钱。说多了你也嫌我啰嗦。对了,秦国南方有种东齐没有的花,他们叫它火龙花,我叫它罂粟。它的果实提炼后能让服食者上瘾,使人身体渐渐虚弱,最后死亡。可是这花却鲜艳似火,非常艳丽夺目。适当使用,它可以用来缓解疼痛,但是过量会导致死亡。当地人只知这花有毒,并不知道它还有药用。

天气转暖了,容易伤风。你这几年天天坐朝堂,缺乏锻炼,可得小心别生病了。来到新地方,什么都是新鲜的,不觉写了很多。天晚了,我要去睡了。愿能梦到你。”

小谢写下落款,又不自觉笑了笑,这才停下笔,把信仔细折好放进信封里。

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吹灭了油灯,歇息下去。

夜深了,云层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散,露出一片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棱,照在屋内安详沉睡的面容上。

次日是个晴朗天气。小谢大夫非常难得地没有睡懒觉,而是很早就起了床。

没有煤气,生火做饭很麻烦。她把昨天的冷馒头在还没冷尽的灶上热了热,就着粗茶吃下。养的狗老黑打着呵欠慢条斯理地从外面踱进来,冲主人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尾巴。小谢虽然养了它,可是喂活它的却是左邻右舍,所以也不能说它对主人不够尊重。

小谢边啃着馒头边说:“昨晚回来都没见着你,跑哪里去了?又看中谁家狗妹妹了?别人家的狗晚上都是来看门的,瞧瞧你呢!”

老黑无视地叼着骨头转了个头,用屁股朝着她。不能怪它,这摆着破桌烂椅还堆满了干草的高危易燃的地方里,唯一能吸引贼的,也就是秀色可餐的谢小姐。不过自从她一把药粉就让调戏她的东街流氓头子满身长遍脓包后,这文昌县远近百里就没有男人敢垂涎她的白嫩小手了。

小谢吃完了馒头,收拾好屋子,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然后拿着信走出门。

只过了片刻,一个打扮普通的路人悄无声息地从林子里走出来,走到小谢面前,鞠躬行礼。

小谢回礼,将信交给了他。

“麻烦你了。”

那人不语,又欠了欠身,转身回了林子,很快就不见了。

小谢像往常一样,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后背着药箱出了门。

我同县里广义堂的陈老大夫有约,向他请教一些学术问题,老人家原来是离国宫中太医,多年前受政治牵连被贬出宫,回了家乡开医馆,倒过上平静安详,子孙绕膝的生活。

今天县里很热闹,到处酒楼都人满。小谢陪着老大夫在医馆厅堂里坐了两刻钟,就看到一拨一拨的人跑进来要醒酒药。

“酒厂倒闭啦?”

老大夫的大儿子一边手脚麻利地包药,一边说:“昨天放了榜,那榜上有名的都赶在今天摆酒庆祝呢。瞧,天都还没黑,就都醉成这样了!”

老头子倒挺开心的,“好好,下午起醒酒药都上涨一文。”

小谢提醒他,“老爷子,您这是诈骗!”

“是吗?”

“是啊!”小谢很肯定,不过又补充说,“您得说那是新配方,专解头疼的,这样人家才买得甘心。”

陈家大儿子人老实,忙说:“可是不解啊!”

“每份各加半钱的米草嘛!”小谢笑。

老爷子摸着胡子笑,“还是小谢机灵。小谢啊,你怎么不去考一考。医局也在招人,待遇还不错。”

没人知道看似很清贫的小谢大夫其实腰包里随时揣着几百两的银票,因为她衣着朴素,也因为她生活很抠门。而众人最关心她的也是两个问题:生活是否过得去;以及,怎么还不嫁人。

也没人知道看似普通的小谢大夫,其实正在创作一部伟大的医学著作。

离开齐国后,谢小姐花了三年的时间周游列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踏遍青山绿水,走过千沟万壑。量了一下四国的土地,看过了人情冷暖,领略了一番各地风土人情。而收获最大的,是她沿途搜集采纳到的各地医学技术,奇方珍药。她将之整理学习,不但丰富了自己的知识,提高了专业素质,而且还有了充足资料以供她著作成书,以求将来以一个知名医学家、作家而名留史册。

不但如此,游历行医还大大磨练提高了她的外科技术。如今的小谢大夫针炙时已经可以下指如飞,切皮割肉时更是爽快利落,刀功细致到自称可以把一斤猪肉均匀分成一毫米厚——这一项技术后来屡次在大伙吃涮羊肉时发扬光大。再恐怖再血污的场面,她看来也眉头不皱镇定自若,做完截肢手术照样吃红辣辣的水煮牛肉。这也是她虽然模样标致却一直乏人问津的另一个原因。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8 18:30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58章

“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扯着嗓子冲进来,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曲家少奶奶难产,快不行了!现在正到处找大夫呢,说是最好是女大夫!”

陈家父子齐齐向小谢望过去。小谢摸摸鼻子,说,“我可以去试试……”

那人已经扑过来一把拉起她就狂奔。小谢只觉得自己已经对抗了地心引力,两腿离地,呈飘离状像一只风筝似的被人一路拽到了曲府,然后被一群婆婆妈妈大呼小叫地迎到了一个房间里。

房间里又潮湿又闷热,曲家大少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一群丫鬟老妈子都慌了神,哭哭啼啼个没完。

小谢把袖子一挽,大喝一声:“都给我让开!”

这一声喝开天辟地,如一道惊雷打下,众人收声,都被这个年轻女大夫秀气面容上的肃杀之色给镇住了。

小谢走到床边,一手切脉一手翻曲少奶奶的眼皮。昏厥过去了,不过也挺危险的。

她哗地掀开盖在孕妇身上的多余的被子,拉开她的衣服,开始给孕妇按摩。

房间里一时静得很,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那女大夫手法纯熟,有板有眼,十分尽力。窗户开后房间里温度降低了许多,可是女大夫脸上很快就起了一层薄汗。

小半柱香后,曲少奶奶哼哼着终于转醒了过来。女眷们齐齐松了一大口气,忙道菩萨显灵。

小谢菩萨却丝毫没有放松,仔细净过手,探了下去,“已经开了十指了,夫人使劲!”

曲夫人只有力气哭,“我使……使不上劲……”气若游丝的样子。

她先生在外面很配合地撕心裂肺地叫:“如月啊——”

小谢额挂冷汗,厉声道:“没劲也要使!不然孩子要憋死在你肚子里了!”

曲夫人给吓得脸色由白转青,猛地咬牙捏拳头,额头青筋暴露,力气下沉。小谢就看着孩子那湿漉漉的脑袋通过了产门落到自己手上。

她小心翼翼地托着,顺着产妇的用力,一点一点将孩子接出来,最后轻轻一拉,娃娃落到自己手里。

还没等自己朝那小屁股上拍一巴掌,娃娃就已经抢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嘹亮,一点也不比她娘差。

曲夫人撑着一口气问:“是不是儿子?是不是儿子?”

她运气好。

“恭喜夫人,是个大胖小子!”

曲夫人气一松,咚地倒回床上昏了过去。

小谢把孩子交给旁边的女人们。一直等到产妇胎盘脱落,没有其他危险了,这才算完成了任务。

等她收拾完,天都已经黑了,肚子也饿了。曲家把她当做上宾,摆了满满了一桌子酒菜招待她。

曲家的老爷子脸上笑得像开了一朵花,“姑娘义手云天,救了我家少奶奶和孙少爷,是我们曲家的大恩人啊!你有啥要求都只管说。”

小谢突然想起来,这曲老爷辞官前,似乎管的就是地方科举一类的活。

天底下没有不腐败的官僚,就是不知道离国官僚腐败到什么程度。

她说:“我的要求也不高。”

曲老爷子听了很高兴,他当然也没打算真的啥要求都答应。

小谢说:“我想进医局。”

曲老爷的办事效率并不因为他已经退休而有所滞慢,才第三天,待在曲家好吃好喝的小谢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上面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大字,十分醒目。

我们的小谢——小谢,也就是原来的谢昭华小姐。在终于能用回自己的爹娘钦赐的本名时,她心中那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春朝梦露虽如幻,电光石火见永恒。过去不过短短几年,倒像又经历了一世似的。如今焕然新生,犹如重新投胎一回。

她在曲家满门热情的道谢声中坐上小车,离开了县城。

才到村口,就发觉不对劲,本来应该在地里忙碌的人们都在村子里路来跑去。

小谢跳下车,抓着一个孩子问:“出什么事了?”

“连城他家起火了!”

“什么?”小谢大惊,“人呢?”

“连城不见了。她娘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小谢拔腿就往村里跑。赶到连城家时,火都快扑灭了,两间土砖房如今只剩一点焦黑的残垣。屋前空地上的席子里,躺着的就是连城那温婉漂亮,一点都不像农家妇女的娘。小谢不死心,亲自去检查。这个善良温柔的妇人的确是已经死了。唯一安慰,大概是她死于窒息,遗容还完好。

小谢怔怔的反应不过来。她记得自己出门前还吃过连城娘送来的饭菜,转眼就已经阴阳相隔了。

“有谁见到连城了?”小谢焦急地问。

“这孩子自出事起就没见着!”乡亲们回答。

“这火起得怪,一下就把房子全烧了。连城娘都还是刘大哥拼死冲进去抢出来的,那孩子如果还在屋里面,现在怕都已经成了灰了吧?”

几个村妇和孩子都在哭。大家情绪十分低落。连城母子是外来人,在村里呆了有四年了,一直和大家相处融洽。突然天降大祸,把好好的一个家给毁了。

小谢走到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里,努力在一片狼籍中寻找一点蛛丝马迹。没人看到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是怀疑是灶里的火星掉到了柴堆上。

小谢拣起一根木棍,拨开厨房地上的堆积物,发现堆放柴火的那面墙上被火烧出一个明显的V字痕迹。

没有助燃剂,小小砖房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

可是又是什么人,要杀这母子俩?

村长出面,大伙凑了点钱,先把连城娘给装殓了。村里几个人出去找连城,一直到太阳下山都没有一点消息。

那日小谢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连城娘已经装殓进了一口薄棺材,停在村里一间空屋里。连城那孩子还是没找到,生死不明,虽然去官府报了官,可是这年头丢个把孩子算个什么事。衙役也只是敷衍。

小谢又累又饿,进了房,灯也没点,直接倒在床上。

黑暗中突然响起哎哟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滚了出来。

小谢跳起来。

微弱月光下,一个黑衣人拎着一个孩子站在屋里。

“连城?”

黑衣人把孩子一丢,冲小谢点了点头,身影一闪又不见了。

小谢视若无睹,却赶紧点亮灯,把孩子扶起来。

小连城一身的灰,头发凌乱,脸上的黑灰被泪水冲出两条印子。他瑟瑟发抖,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愤怒。

小谢将他拉到桌边,仔细看他,“你跑哪里去了?在家都急死了,怎么都找不到你!你伤着了吗?让我看看!”

连城抽了抽鼻子,两行泪水无声滑落。

“娘……他们把娘……”

“嘘!”小谢捂住他的嘴,“你娘……村长他们会安置好你娘的。你没事吧?”

连城抹了一把脸,说:“我没事!我娘把我藏在床下。那有个狗洞,以前用箱子堵住了。我把箱子搬开逃了出来。可是我娘她……”

这孩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小谢心疼得很,忙把他搂在怀里。

“你先别哭。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家是为什么惹来这杀身之祸,我也不想知道。现在外面乱得很,那些要害你的人肯定还没走远。你不能轻易出去,知道吗?”

连城问:“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来历神秘的母子两人隐居村间,终有一日仇人寻上门来,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偏偏野火烧不尽,总会留一根独苗苗。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忍辱负重奋发图强,练就绝世武功,征奸除恶,终于血洗冤仇,抱得美人归。

这情景熟悉得都要烂掉了。小谢本来想自嘲,可是看到眼前小少年一脸悲痛愤怒和迷茫恐慌,看到他稚嫩的脸和柔弱的肩,所有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还是个孩子呢,还没满十二岁呢。小学五、六年级,玩游戏看电视的年纪吧。他却没了亲人,身临危机里。

坎坷的命运锻炼造就人的成功,可锻练的过程总是艰辛痛苦的。

小谢说:“我要去州府医局做事,你跟我去吧。”

连城眼睛一亮。

小谢摸摸他的头发,“至少你跟着我,是安全的。其他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仇总是要报的。小谢叹气,好在让她遇见了他。

孩子就藏在了家里。经历家变,让本来就懂事的连城更加成熟了许多。关于那天晚上把藏起来的他抓出来的黑衣人,他就从来没问过小谢一个字。小谢也像忘了还有那么一个环节一样绝口不提。

表面上看起来一切正常。寻找连城的村民一无所获地回来了。村长做主将连城娘下葬。

那夜小谢带着连城悄悄去了坟头。因为怕惊动村人,他们没有烧香,连城掉着眼泪给娘亲磕了九个响头。

“娘,我跟小谢姐姐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爹失望的。”

小谢也低声说:“大婶,我会照顾好连城的。”

次日一大早,小谢就赶着一辆小马车,在村人的祝福声里,往州府青阳城驶去。

原本应该快乐的充满希望的旅途,因为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而带上了一点沉重。

连城不方便抛头露面,一直呆在车里,老黑体贴地一直陪着他。小谢歇息的时候进去,总看到他偷偷擦眼泪。小小少年很要面子,人前装着一副刚毅的模样,睡梦里总是翻来覆去地呢喃。有时喊爹娘,有时喊着不要快放手,有时就是哭个不停。

小谢又是同情,又是被他吵得没法睡,后来干脆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这招很管用,连城渐渐放松下来,塌实睡过去。只是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都要闹一个大红脸。

小谢开他玩笑想开解他,“小可怜,半夜哭鼻子呢。”

结果连城脸色涨成茄子色,又窘又怒像是要抹脖子自尽似的。小谢吓得再也不敢取笑他了。少男情绪是一杯化学试剂,处理稍微不当就会引起大爆炸,当心,当心。

从文昌到青阳,花了五天,一路都很平静。连城起初十分担惊受怕,一点风吹草动就要跳起来,可是看到小谢总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淡然模样,也放了一点心去相信这个姐姐也许真的可以给自己一点保护。

青阳城,整个南洋州的首府。无奈因为地区经济整体发展低下的原因,它也并没有其他州府那般繁荣。不过南洋少数民族混杂,青阳城里的建筑多带有各族文化特色,虽然不华丽精致,却也别具风格。

离国官僚机构等级分明。就医局来说,一局之长,称太医监,总管全国医局,其下各州有医史,是一州的卫生局长。医史之下是医正,分上下,上医正管是市区级干部,下医正就是县级小干部了。医局之中,大夫官职称为医行,亦分许多级别,都以颜色区分,朱黄白青蓝褐。

曲老爷的学生张医行,就是他们这个部门的总负责人。张大人四十左右,白面长须,小眼睛,人有点病态的瘦弱。

他很亲切地对小谢说:“曲大人都告诉我了。小谢你技艺出众,由他做保推荐,来我这里做事,还要我多多关照你。”

天下当然没平白的关照,小谢自然有见面礼要送。曲家厚道,主动帮她准备了,是一根老参。

张大人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满脸欢喜模样。

他只当她是恩师家走后门亲戚。

小谢在医局宿舍安顿下来。一根老参作用大,换了两间房。于是连城小朋友有了自己的房间,老黑也有了自己的狗窝。

连城现在姓了谢,做了小谢的弟弟。内向、老实、勤快的谢小弟。父母双亡,跟着姐姐生活。姐姐在医局里做个蓝衣小医官,他就在药房做学徒。

小谢亲自带他,从辩识草药开始学起。连城很聪明,又勤奋,学得极快。唯一小缺点,就是有点急躁。

连城小子把手下刀具一推,“我都已经切了半个月的草药了!你要我干到什么时候?”

小谢修着指甲说:“哪个学徒都是从这一步做起的。你切的草药你全都认识吗?”

连城很骄傲的说:“差不多全认识了!”

“差不多?”小谢笑了笑,“那你知道他们的产地,生长规律,药用,怎么存放,怎么搭配会产生怎么样的药效吗?”

连城语塞。

小谢冷笑,扬手把一本书丢给他。

“别以为学这个简单。所有学问一旦钻研进去,都深奥得很。你若不想学这个,我不勉强你,若想学,就先把基础打结实了再说。”

“哟!好凶的口气!”

谢家姐弟齐抬头,朝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公子,一身白晃晃的绸衣,离夏天还有几个月,就已经摇起了扇子。人长得十分普通,眉眼平淡得仿佛一杯水泼过去就可以冲掉,可是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像是内置了一盏一百瓦白炽灯。

小谢扶着脑袋,“哦,NO,怎么是你!”

“别来无恙啊。”白衣公子笑盈盈,“老黑也在啊,好像又长肥了一圈了。”

“谁?谁?”连城问。

白衣公子唰地收了扇子,“请容在下自我介绍。鄙人出身江北吴家,排行十三。”

连城继续问:“是谁?”

小谢噗嗤笑。

白衣公子面子挂不住,“我是吴十三!”

“是谁?”连城还是问。

吴十三怒:“你重听吗?”

“喂!”小谢跳起来护短,“干嘛冲我弟大呼小叫的!你和孩子较什么真?”

吴十三叫:“好好好!我收回不行吗?”

连城问:“姐,你朋友?”

“算是吧?”小谢说,“吴十三。不认识不要紧,就叫他十三好了。”

“喂!我好歹是长辈!”吴十三抗议。

连城比较懂事,“吴大哥。”

吴十三笑了,“这孩子真乖。小谢,你啥时候多了一个弟弟?”

小谢反问:“你怎么来了?”

吴十三说:“哦。我听说你来青阳了。”

“你在哪听说的?”

“霁月楼。”

“花楼?”

“不然你以为会是哪?”

小谢再度扶着脑袋,“我就知道不该对你的品行有过高的指望。”

吴十三笑道:“我爹要也这么想就好了。”

小谢问:“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逼婚啊!”吴十三潇洒地坐了下来,动手翻桌上的东西。

小谢走过去啪地打开他的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恭喜你啦!”

吴十三戚戚哀哀地说:“我怎么会牺牲自由去娶一个寡妇?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

小谢背书:“她的头发比智慧多,她的错处比头发多,她的财富比错处多。”

“咦?你怎么知道?”吴少爷惊愕。

小谢耸耸肩,“我不知道。不过事情多半都是这样。”

吴十三抱着手,语气哀婉地说:“小谢你语气也太没良心了。亏我对你一片真心。”

连城警惕,问:“姐,这人是你相好?”

小谢笑,“呵呵!朕的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他算个老几?”

吴十三大惊:“小谢,说这话是要杀头的!”

“是吗?”小谢不以为然,转头对连城说,“怎么办?让他听出咱有谋反之意了。”

连城操起切草药的刀,“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杀他灭口了。”

“不要!不要!”吴十三大叫,“我相信他是你弟了!”

小谢很满意。

“十三,我们也有阵子没见了,今天就在我这吃饭吧。”

吴十三摸摸肚子,又看到神情不友善的连城手里的寒刀,斟酌半天,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吴十三,离国江北名门望族吴家的十三少爷。显然他娘是一位英雄妈妈,吴十三之下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吴妈妈产量太高,质量未免有点跟不上。吴家其他孩子和爹娘一样生得端正漂亮,惟独这吴十三却长得十分抱歉。五官平凡,性格跳脱、好逸恶劳,不大受父母待见。

小谢并不是以貌取人之辈。她同吴十三江湖相识,场面十分戏剧化:那时还在秦国,十三少春日游江,画舫美人丝竹醇酒,得意忘形之际,施展高难度吃水晶虾冻,因为技术不过关,一块点心堵进了气管里。

武功这种东西,强身健体是可以,抢救意外时却是毫无施展余地。眼看十三爷白脸抽搐没有进气也没出气,花姑娘们纷纷吓得花容失色,吴少爷的江湖好友段长风也满头大汗又是点穴又是捶背,可是丝毫用处都没有。

就在段长风欲哭无泪之际,有人惊呼隔壁船上有大夫。小谢就那么被他凌空掠水地拎到了画舫上,丢到了已经快休克的吴十三面前。

小谢大夫也不愧是见过风浪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问清原由后立刻虎扑上去,下手如飞几根银光闪烁的长针转眼扎进几个敏感的穴道,将人翻过来当胸一击,她本人张口低头凑上了吴少爷的香唇。

段长风事后回想起来还心肝脾肺一阵颤抖。这一船的花姑娘也就罢了,怎么抓来一个大夫也会飞身扑过来非礼男人?他当场抽搐心想十三啊,哥们我对不起没能守住你的清白,还没念完吴十三浑身一震缓过气来,从嘴里吐出那块要命的点心。

小谢大夫收回手,抹了一把嘴,十分淡定地说:“十两银子。”

段长风几乎跌进河里。那厢,十三少叮咛一声转醒,爬了起来,发觉自己没死成,又看到对方是个俊俏的姑娘,本能使然地文酸酸道:“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报答?”

段长风气得几欲吐血,一句话冲出口:“人家摸了你也亲了你,你干脆以身相许算了。”

小段低估了自己哥们的脸皮厚度,吴十三白拣了这借口,正式地缠上了小谢。而小谢的脸皮只有更厚没有最厚,当场恶心叭啦地管他叫娘子,把他当冤大头逗着玩,敲诈了五十两救命金。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8 18:31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59章

吴十三就这么和谢怀珉对上了胃口。非关暧昧,完全是气味相投肝胆相照的异性好友。十三少有名字,同谢怀珉提过一次,这名字肯定拗口难记,因为谢小姐听完了就丢到脑后去,还是一口一个十三地叫他。

吴十三的朋友不是像他这样的闲散贵公子,就是出身优越的江湖俊才,成日聚在一起,除了吟作画喝花酒,没做过一点对社会生产总值有贡献的事——唯一贡献大概就是一掷千金进而推进了离国服务业的发展吧。

小谢大夫却是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新时代女青年,虽然有钱,但是没闲,最开始不大爱搭理这帮纨绔子弟。不过吴十三是块牛皮糖,山不转水转,率领众人找上门来。谢怀珉的厨艺在几年生活磨练里有了质的飞跃,尤其擅长做斋菜,豆腐青菜可以做出一桌吉祥如意。十三党都是饕餮主义者,贪口腹之欲,来谢家蹭了不少饭。谢怀珉月末算帐惊觉自己做了月光女神,遂大怒。好在十三党有良心,以后登门都自己带材料。

谢怀珉后来离开秦国去了离国。吴十三流连西秦的温柔乡,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等吴少爷终于厌倦了软玉温香,怀念祖国母亲的怀抱之后,回了离国,在离边卡最近的青阳逗留着。也就这么巧,听姑娘们说医局里新来了一个女大夫,不但肯为她们看病,态度还特别好。他当时就猜是谢怀珉。结果给他猜中了。

虽然拌嘴,可是有朋自远方来,谢怀珉还是挺高兴的,于是当晚的饭菜十分丰盛,甚至还开了一坛自酿的桂花酒。

“去年最后一坛了。到了青阳,才安顿下来,也没有时间酿新的。”

吴十三忙着吃菜,嘴巴含糊地说:“你放心,以后有我的地方,我全罩着你。”

谢怀珉做了香酥鸡,吴十三和连城同时朝着鸡腿下筷子,两双筷子在盘子里打架。

谢怀珉一人脑袋上给了一下,然后把鸡夹到连城碗里。

“小谢你偏心!”吴十三控诉。

谢怀珉白他一眼,“连城在长身子呢,营养得跟上。你跟他争个什么啊?”

她转身去盛饭。连城啃着鸡腿,冲吴十三得意挑衅地笑。吴十三气得牙疼。

连城突然大叫:“姐!他瞪我!”

谢怀珉狠狠剜了吴十三一眼,“你成熟一点!”

吴十三真是有口莫辩,“这个小毛孩说什么你都信吗?”

“什么小毛孩?人家都快十二岁了。”谢怀珉得意得像在说自己儿子,“在离国,这都够服兵役的年纪了。”

“我要去服兵役?”连城忙问。

“当然不!”谢怀珉安慰他,“你是家里唯一男丁。”

吴十三嘲笑,“说是当兵打仗就怕了吧?”

谢怀珉把盛着米饭的碗狠狠顿在他面前。

吴十三屈从于淫威,伸筷子夹菜,“这辣吗?”

谢怀珉说:“不辣。”

吴十三放心地将菜送入口,三秒过后,嗷嗷惨叫着从凳子上弹起来,满屋子找水喝。

谢怀珉立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接过来一口灌进去,紧接着又一口喷出来。

“烫!烫!”

“哎呀真抱歉!”谢怀珉大夫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赶紧又端来另外一杯水。

这下没问题了,喝了很清凉。吴十三缓了过来,哎哟哟地叫唤,“小谢,这玩意儿味道真怪,是什么?”

谢怀珉说:“漱口水。”

吴十三奔去外面吐。

水当然不可能是漱口水。可怜吴少爷同谢大夫认识一载多,还不熟悉她信口开河天马行空的说话习惯。

不过吴十三也不是头一次吃这个亏。谢怀珉这种歹毒之人,时常乘吴公子前来蹭饭之时,借着做饭菜之便,行下药之事,以达到新药人体实验的目的。吴十三对谢氏制药也算是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什么七日缠绵散,什么百里飞霜,都少不了吴少爷的功劳。

一顿饭菜下来,盘子都见了底。连城年纪小,被谢怀眠打发去睡了,剩下两个大人在喝酒。

吴十三越喝反而越清醒了,人也正经了许多。

“小谢,你打算把这孩子一直带在身边了?”

谢怀珉嚼着花生米,说:“带着了。跟着我他安全。”

“他可不像老黑,拣来随便养养就行了。”

“他当然不是老黑。他是一个大活人呢!”谢怀珉说,“这孩子的娘在世时,很照顾我,时常送吃的,还帮我补衣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再说,他无亲无故,我还能把他赶到大街上不成?”

吴十三看了卧室一眼,说:“谁说他没亲没故了?他还有外公,他爹的部下还在东北边陲守国门呢。”

谢怀珉嗤笑,“他外公要肯认他,他们母子会落到那田地。他爹的故人肯收留他,他会选择投靠我?”

吴十三抿了一口酒,“你性子倔强,我是说不动你的。那你打算怎么办?”

谢怀珉摇头晃脑道:“工作啊。做我的本行。”

“过腻了流浪的生活了?”

“哦,我只是想有朝一日凭借自己的真本事亲眼看到国库珍藏的医学书籍而已。”

“你还真没追求。”

“彼此,彼此。”

两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有点醉。

谢怀珉笑嘻嘻地哼苏三起解,哼完了又唱毕业歌,然后又指着头顶圆圆的月亮念诗,什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什么“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吴十三听着好笑,“好好做你的大夫,当什么诗人嘛。”

谢怀珉一把揪住他的脸皮,仔细打量,说:“二哥,你怎么长丑了?”

“谁是你二哥?”吴十三打开她的手,“我是你十三爷。”

谢怀珉拍着吴十三的肩,说:“阿暄,我好想你哦……”

吴十三猛地打了个激灵,酒全醒了。“你说啥?”

谢怀珉半边身子都趴了上去,“阿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要生气了,我只喜欢你一个……”

“喜欢,喜欢。喜欢就好。”吴十三忙不迭掩着自己的衣襟,生怕被她吃了豆腐。

谢怀珉嘿嘿笑,“阿暄……我们逃吧……”说完压着吴少爷,两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吴十三背上不知道压着什么,把他硌疼得脸都绿了,拼命拉着衣服要从已经睡着的谢大小姐的压迫下逃出来。

屋里忽然起了一阵轻风,烛光飘忽了一下,谢怀珉睡梦里嘟哝一声,翻了个身。

吴少爷终于被解放了出来,嗷嗷叫着扶着腰站起来。

低头看谢怀珉。那丫头皱着眉头,又是欢喜又是愁的,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阿暄是吗?

吴十三叹口气,把谢怀珉抱上床,盖好被子。她喃喃自语着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去。

谢怀珉第二天醒来,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非礼过吴少爷。

她同吴十三说:“你关系面广,认识的人多,帮我找个师傅教连城一点功夫吧。他以前学过,底子也很好,不坚持下去可惜了。”

吴十三看着在院子里洗碗的连城。个子比同龄人要高些,身板也结实,手脚灵活,谁都看得出这孩子有点潜力。

“我认识一个人,不过他收不收这孩子,不是我说了算的。”

谢怀珉点点头,“我对连城有信心。”

吴十三这才想到问:“你在这里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又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那还混着穿蓝衣。”

“这颜色好看嘛。”谢怀珉扭了扭,“再说我不想太招摇了。”

“照你这速度,有生之年能混到中央吗?”十三少鄙视,出主意说,“不如你来贿赂我吧。我给你通关系,保证你一路迁升,年中就可以调去内医监。”

谢怀珉似乎很感兴趣,“那我该怎么贿赂你?”

小吴抛媚眼,“以身相许如何?”

谢大夫拨了拨他的眼皮,拉开他嘴巴看了看他舌头,然后又切了一下他的脉。

“熟附子三两,生姜半斤,蒜瓣适量,狗肉两斤。将生姜煮熟切片,狗肉洗净切碎,起油锅,先炒蒜瓣片刻,加适量水,入狗肉、熟附片,煨姜片煮一个时辰,酌量分餐熟食。”

吴少爷迷惑,“你背食谱做什么?”

小谢大夫道:“此乃药膳。专对命门火衰,对治疗阳痿不振、头晕目眩、精神萎靡等,有良好功效。”

连城噗地一声笑。吴少爷脸绿了。

“谢怀珉——”

小谢背上公文包,挥挥手,上班去了。

吴少爷流连花丛的时候,也没忘了朋友的嘱托,为连城找来师父。

该中年大叔身材高壮,五官硬朗,眼神犀利,面有刀疤,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简直像刚从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而他偏偏有个和他本人很不和谐的名字,叫温阳。

谢怀珉说:“温师父……”

吴十三咳嗽。

谢怀珉忙改口:“哦,温大侠。”

温大侠冰冷地点了点头。

谢怀珉拉着连城说,“我弟弟就托付给您了。这孩子聪明又吃得苦,您一定会喜欢他的。您不觉得他根骨奇佳吗?”

吴少爷扶着脑袋,心里暗骂:谢怀珉你可真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温大侠把连城叫过来,切了他的脉,又在他身上东捏捏,西捏捏。谢怀珉简直都要怀疑他猥亵男童了,他才说:“的确不错!”

连城迷茫和恍惚,谢怀珉抬脚就在连城膝盖弯上踢了一脚,连城扑通一声跪下来。

吴十三提醒他:“快叫师父啊!”

连城鼻子一阵发酸,磕头拜了师。

自从连城拜师学艺后,早出晚归,吴少爷也回雪了温柔乡,谢怀珉又觉得日子挺寂寞的。

青阳医局并不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特别是去年一批老大夫退休回家养老后,新来的小大夫们就和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热情多过实际技术。谢怀珉并不是自夸,多年磨练,她的本事,在这里绝对是首屈一指。只是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谢怀珉做人一如既往地低调。份内的事,她一定做好,多余的时候就用来编撰自己的书。她由蓝衣换到了青衣,工作量比以前大了些。她最近书写到草药一栏,借着工作之便一头扎进药库里。

谢怀珉逗留药房,还是为了找一味药。解烟花三月的醍灵花。

碧血珀已经在两年前由宋子敬悄悄送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醍灵花却是一直没有再找到。此花长在离国北地高原上,可是当地人都数年才可采摘到一朵。

没有解药,毒也解不了,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困扰着谢怀珉。烟花三月中后三年发作,所以三年大限快到的时候,谢怀珉也非常担忧,一边密切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在回去找老情人还是写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遗书寄回去中犹豫着。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谢怀珉照样能吃能睡,甚至连月事都十分准时顺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点要死的样子都没有。

谢怀珉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半年,再不相信,也该认为自己一时是死不了了。这样想着,一边念叨着宋家那块玉真是无价之宝,一边充满活力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可是忽略不表示不存在,死亡阴影始终笼罩头顶的感觉并不好。所以谢怀珉一头扎进离国医药库里,力图寻找可以替代醍灵花的草药。她就不信了,这古人发明的毒药,还是毒得过现代的?

青阳这里天气暖得很快,春秋两季非常长,三月出头,就只用穿两件单衣了。

谢怀珉一早啃着包子来到药库。今天要新进一批药材,库房管理的王大夫带着几个徒弟已经在里面忙着搬运和统计。谢怀珉打过招呼往里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样东西。

王大夫正皱着眉头打量着桌子上一个漆盒里装着的黑色膏药一样的东西,显然以前并没有见过。

可是这东西谢怀珉并不陌生。

她当即走过去,取了一块放在手心。

鸦片膏?

“这是……”到嘴的那个名词突然打住了,谢怀珉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老王摇头说:“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他们说这叫如意膏,功效类似麻沸散。张大人挺感兴趣,进了不少呢。”

谢怀珉把那块鸦片膏放回盒子里,抽出手绢仔细擦手,简直要擦掉一层皮。

“王大夫,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走西秦的药商带来的。”老王指了指谢怀珉身后。

那里坐着两个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着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肤。胖的那个在指挥学徒们搬运,瘦的那个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一脸精明样。

谢怀珉过去打招呼:“两位大哥才从西秦过来吗?现在过山还好吧。没人拦吗?”

胖大叔很好说话的样子,“怎么没拦路的?老子给了几十两银子才过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道:“以前没见过姑娘啊。”

谢怀珉笑得很和善,“我是新来的。”然后特意加了一句,“是张大人的恩师介绍来的。”

两个商贩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会意地笑了。

谢怀珉说:“我以前就在西秦朋友家住过一段日子。两位大哥是哪里人?”

胖大叔说:“南岗的。所以过来挺方便的。”

谢怀珉点头,指着鸦片膏说:“不过我在西秦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啊。”

瘦子笑容别有意味,说:“姑娘不知道是当然的。这可是独门秘方提炼出来的膏药,哪里是寻常市面上可以见得到的啊!”

谢怀珉装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吗?这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胖子得意地说:“这药膏说是类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缓、放松。病人服用了通体舒畅。而且没病没伤时也可服用,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而且那滋味简直就是快乐似神仙!”

“哦……”谢怀珉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这么神奇啊……”

瘦子怂恿,“姑娘要是不信,尝一下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谢怀珉额头挂汗。中国人民都摆脱东亚病夫几十年了,毒品都已经更新几十代了,她不嗑白粉摇头丸,却穿越回来吃鸦片,简单是穿越党的耻辱。

胖子多嘴又补充一句:“城里不少大老爷们也跟我们买这如意衷肠。这可是养生的药!在这之前,都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这如意膏。所以你们不认识。不过现在好,这药做得多了,价格自然也降了下来,不久以后,人人都用得上了。”

谢怀珉背上一层冷汗,僵硬得几乎笑不出来,“这膏分明是富贵人用的东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两个商人哈哈笑,继续招呼学徒搬运药材。

谢怀珉悄悄问老王:“他们真的是西秦的药商?”

“是啊。”老王说,“我们跟他们买药,也有两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里新奇的膏药给吸引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谢怀珉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如出鞘宝刀一般锐利的眼神。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8 18:31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0章

谢怀珉去找张医正。

一走进门,她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气味她以前从来没有闻过,但是她可以猜得出来那是什么。

张大人不在办公室里,旁边有个休息用的小阁间,他就正在里面吞云吐雾。

谢怀珉大夫是绝对不会相信他是在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而以身体验新药的功效。因为张领导的脸上分明带着极至享受的笑容,神智魂魄显然已经飞升九天而去了。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就发觉他瘦得十分病态。以前还以为他老人家鞠躬尽瘁为人民,现在才知道是嗑药嗑的。

而一介州府医正都染上毒瘾,那其他政府官员呢?

春暖花开之际,谢怀珉却觉得手脚冰冷。

那日,吴十三被一封飞鸟传书急召回去叩见谢女王陛下。

吴十三很诧异,第一是他当年送谢怀珉的那只鸟居然还没死,第二是谢怀珉居然有用到这只鸟的一天。

到了谢家,只见谢怀珉面色冷峻地坐在书桌前。吴十三从来没有见谢怀珉这么严肃过,感觉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寒气,不由肃穆。

“怎么了?被同僚排挤了?连城书事了?”

谢怀珉冷静严肃,“你天天混青楼,我问你,你知道有种膏药叫如意膏吗?服用了后整个人飘飘欲仙的那种。”

吴十三惊讶,“你怎么知道?”

谢怀珉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服食过?”

吴十三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还是说实话的好,“用过一两次。”

谢怀珉一把拽过他的领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提炼出来的,“以后要是再让我知道你碰了那个见鬼的如意膏,我就把你两条腿都敲断,毒瞎毒哑了直接丢到街上去讨饭!你要找死我不拦你,帮你一把还快一点!我说到做到!”

吴十三牙齿打颤,“我……我……”

“知道了吗?”谢怀珉咆哮。

“知道啦!知道啦!”吴少爷急忙大叫。

谢怀珉丢下他,正色道:“那东西碰不得,会上瘾,让人身体衰竭,意志消沉,用过量会死人!你虽然不务正业一事无成,可也不能彻底毁在这东西上。”

吴十三摸着脖子喘气,选择性忽略最后一句,“卖东西的人可不这么说。”

“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当然是你!”吴十三立刻表忠。

他忐忑地问:“那玩意儿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可是有钱公子哥儿哪个不服的?”

谢怀珉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这半年吧。”吴十三说,“这东西贵,是新鲜玩意儿,服用后又舒服,很快就流行开来,我是不屑的,只是有时候一帮人在一起,挨不过劝,也用了两次。你说的上瘾,我想也是,用过后的确就还想再用。”说着自己也怕了,抹了抹汗。

谢怀珉在房里不安地踱步,“这是由一种花的果实提炼出来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吴十三说:“我们俩在西秦的日子都不短,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事?”

“应该是有人暗中专门种植,制作药物。”谢怀珉说,“今天医局来了西秦药贩子,就送来这药,价格却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负担得起了。”

吴十三神情渐渐严肃,“这就是说,这药会散布到普通百姓手里?”

谢怀珉眉头紧锁,坐在桌前,“说了或许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这所谓的如意膏,这个国家就完了!男人丧失了劳动力,年轻人丧失了斗志,倾家荡产,依靠这玩意来获取片刻的快意!十三,我知道毒品的后果有多严重,它破坏家庭,毁灭人生,甚至毁灭国家!”

“小谢,”吴十三把手按在她肩上,很认真地说,“这事牵扯太大,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家一趟。家兄在朝任职,这事应当让他知道,你一个女孩子,没有背景,千万不要乱来,知道吗?”

谢怀珉点了点头。

吴十三略微放心,立即告辞。

那日连城如往常一样,回来得比较晚。谢怀珉房里亮着灯,身影投在窗户上,正是伏案疾书的样子。

连城敲门进去,“姐,还在忙?”

谢怀珉抬头看了他一眼,“晚饭还在灶头热着,给你炖了汤。洗澡水也烧好了。赶紧吃了洗了就睡了吧。”

连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谢怀珉没再理他,埋头继续写东西。连城摸了摸饥饿的肚子,退了出去。

谢怀珉面色沉如水。

“阿暄。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罂粟花,你可还记得。我原本以为这植物在西秦不过野生野长,当地人并不知道它的价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秦国已有人将它的果实提炼制作成膏药,贩卖到离国。药贩称其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只字不提这药的毒性。如今离国南部有不少官员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为乐。我再是迟钝,也嗅出其中阴谋。西秦当地百姓对这花十分忌讳,若不是有权势的人专门栽种经营,再恶意地在别国推广,就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情况。阿暄,西秦太子监国之后,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如今看来,其私下的动静却是十分大。这简直可以用罪恶阴谋来形容。毒品乃万恶之根源,剥削民力,损害健康,消磨意志,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如今离国已经被阴影覆盖,我希望我们大齐还来得及。你务必严肃对待此事,派遣官员从与西秦交界地区开始查起……”

写到最后,笔都要将纸戳穿。匆匆签下名,叠好信纸,谢怀珉推开门走出去。

连城的房间亮着灯。谢怀珉站在院子里等待片刻,一个黑衣人从阴暗角落里走近来。

谢怀珉将信递给他,低声说:“请务必快马加急,交到你们主上手里!”

那黑衣人恭敬地接过信去,又说:“主上要属下代问姑娘一声,是否要帮忙?”

谢怀珉摇摇头,“谢谢你家大人。这里的事,我都还可以应付。”

黑衣人行礼,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院子里恢复平静,连城边洗澡边哼着歌,墙角的虫子在鸣叫着。屋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

谢怀珉享受着早春夜晚的静谧安详,舒了一口气,忽然看到一抹粉红色。

隔壁院子里的桃花正开得烂漫,还不甘寂寞地将枝头伸出墙外来。粉红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上,轻风将花瓣吹落飘零,有几瓣正落在谢怀珉摊开来的掌心里。

萦绕在鼻端的,是清淡的花香。

谢怀珉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树桃花看了半晌,垂下了手,脸上淡淡看不出表情。

她转身回了房。

巨大的青铜古兽香炉里,香已经快焚尽,铜烛台下也积了厚厚一层蜡泪,沿着桌子边缘流下,凝成滴状,就像女子的眼泪。

深夜的皇宫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死气,压抑低沉,那是积累了数百年的怨气都在这三更时刻汹涌。

荣坤打了个呵欠,抽着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监早已经靠着墙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不知道倒过几轮了,可是里面的人还一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荣坤皱着眉头,抓过一个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监。那孩子一吓,咕噜滚到地上。

“小声点!”荣坤狠狠瞪他一眼,“惊扰了陛下和几位大人,你的脑袋就得搬家!”

小太监一个哆嗦爬起来,又赶紧把其他同伴叫醒。

荣坤侧着耳朵听内堂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又看了一眼沙漏,摇了摇头。

每年开春都特别忙。不过对于陛下来说,哪天又不操劳到后半夜?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没命的操劳,可是陛下并不爱听劝。后宫里就陆妃还算有分量的了,这两年陆公身子越来越不好,她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以往还会自己找上来拉着陛下去休息,现在也只敢派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一声了。

荣坤喝了一口浓茶,动了动手脚。

里面几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当家了。唉,这天又快亮了。

萧暄将杯子里最后一口浓茶一饮而尽,揉了揉太阳穴,两眼已经布满血丝。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刚毅中透着淡淡儒雅,疲倦让他身上的书卷气比往昔更浓郁了一些。

“新税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下面的几位重臣,翻着手里的几个已经处理过的卷宗,“朕提了杨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杨涵那股牛劲。杨公算帐不行,但是绝对不会给他们钻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盐州帮的势力。朕把杨嫔提成了杨妃,可是还是压不过陆家。”

宋子敬说:“不如让臣去一趟?”

萧暄摇了摇头,“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松不得。禁军及京师四营也是,才将白英德他们换下来,现在军心还不稳,正勋你要多加安抚监管。”

郁正勋欠身应下。

户部少卿谢陌阳道:“陛下,虽然食盐的监制运营已经收归国有,可是东海本是产盐之地,地大海宽,总有不法之士投机钻营。盐州帮的私盐之所以能运得到内地,就是靠着昌渠,而监管漕运的,是陆颛之弟陆铭。自从陆公留京养病之后,他的这两个侄儿一个代理东军,一个把持地方财政,已呈占地为王之势。”

“总会扯回陆家头上!”萧暄烦躁地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宋子敬起身说:“陛下,断掉王友焕的路,就得先拿下陆铭。而要动陆铭,就要定住陆颛。而要定住陆颛……”

萧暄摆摆手,“不了。”

宋子敬有点不解。

萧暄沉沉道:“这些年,一直玩的从上到下的把戏。一条计谋好,可是不用总是同一套。”

谢陌阳问道:“陛下是想直接动陆铭吗?”

他是谢皇后的远房堂兄,少时家境贫寒,虽然精明聪颖,寒窗苦读十多载却无处施展才干。若非谢昭华得封中宫,皇帝大力提拔谢家年轻才俊,他还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萧暄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灯光照得犹如刀削成一般,整个人宛如潜伏暗处等待扑食的猎豹。多年驰骋沙场跨马横刀的岁月给他渲染上的汹汹杀气只是被这个刻板压抑的宫廷给压抑住了,但是并没有消逝。

“我记得陆铭有个儿子,最近要成亲?”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当地望族罗家的大小姐。”

“罗家是什么样营生?”

“粮食。”

“盐粮?”萧暄扬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陛下有何看法?”

萧暄背着手,自言自语道:“陆公的身体最近时好时坏……海寇一直没有剿清,张家小朝廷还靠着东军看守。仲元他们虽然现在已在东军中建立不少功绩,可是火候还是不够,朕还等着他们今年将倭寇打个落花流水给朕挣面子,也在军中立立威呢!东军始终是朕心中一块心病啊。”

郁正勋道:“臣对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萧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对他们有信心,正勋你不用急。建立功勋不能急在一时,仓促之下基础也不扎实。所以……”

他转过身往回走,“子敬,这事你派人去办。陆罗两家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脸上扬起清冷的笑,“陛下,如果两家成了亲家,而恰好种子粮出了问题,百姓告状。可以将陆罗两家一举拿下。”

萧暄猛地转过去,眼神锐利,“种子粮?那些今年种不出粮的农民怎么办?”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农为桑,这事陛下不是也考虑了很久了吗?这就是个机会。陛下放心,只要有个百户告状,就可以小事化大。只要时间抓紧,这百来户赶种桑苗,陛下再免他们一年税,百姓只有感恩戴德的。”

萧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改农为桑之事,陌阳你要处理妥当,不要让百姓受委屈。做得好,东南一带推广桑蚕之策就有了榜样。”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臣子们都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时,宫门被轻轻推开,荣坤用漆盘托着一样东西匆匆走进来。

能让荣坤不报而入的,只有少数几种情况。当萧暄看清漆盘里的信时,猛地站了起来,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哗啦一声粉碎。

“怎么了?”他大步走了下来。

“陛下,”荣坤托起漆盘,“娘娘有急信,说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萧暄已一把抢过信来。

谢陌阳和郁正勋彼此使了一个眼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来。

信不长,萧暄看了三遍,微松了一口气,把信递给了宋子敬。

“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头越紧,“陛下,这事的确很严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难怪。”萧暄的担忧溢于言表,“如果离国真如她所说,她现在又在医局,那么容易卷进是非里,十分危险。”

宋子敬道:“陛下,臣再加派人手过去?”

萧暄摇头,“保护得了她人身安全,却也保护不了她不被牵连进政治里。”

宋子敬斟字酌句,劝慰道:“陛下也说过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充实自己和认识自我,让她去历练见见世面,那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陛下,人有时候,非要吃了亏,撞了南墙,才会成熟成长。娘娘聪灵慧敏,又跟随陛下两年风雨,是个识大体,又小心谨慎的人。在这件事上,陛下不用过分担心。”

萧暄慢慢转过身去,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宋子敬。他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稍有不对就接她回来。如果必要,我会亲自去把她接回来,知道了吗?”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宋子敬躬下身,“臣,谨记在心!”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8 18:32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1章

萧暄点点头,往后书房走去。宋子敬和荣坤彼此看了一眼,跟了过去。

那堆满了宗卷的书架非常高,抬头只能望到黑暗。齐国年轻的皇帝的修长身影被飘渺的烛火投射在层层书卷之上。

荣坤极轻地叹了一声。又是一个不眠不休的夜。以前每个月信快要来的那几天,陛下都会整日心神不宁地,空闲时总爱靠在窗边,凝视着一个方向。上个月信晚了十天来,陛下简直要急疯了,整个后宫和朝廷都感觉到他压抑着随时要爆发的愤怒。后来信抵达的时候,宫人大臣们全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萧暄打开书架上一个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脸上的表情随之而变得柔软且温和,眸子深处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几点星光。

他低头用手指点划着匣子,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无限珍爱。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进房内,朝宋子敬点了点头,然后屈膝跪在萧暄身后。

萧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问:“她怎么样?”

男子答复道:“娘娘一切良好,气色红润,生活舒适,工作也并不劳累。”

“她收养的那个孩子,你们查出来了吗?”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上,“那孩子经查,证实是离国镇平大将军云松龄的遗孤。”

“云松龄?那个七年前因为珠角涯一役战败而被斩于阵前的离国大将军?”

“是他。云将军死后,云夫人带着独子突然消失。后来一直隐居乡间,同娘娘相识。月前有仇人突然上门,杀害了云夫人,云公子躲到娘娘房中才逃脱一劫。娘娘便将他收留。”

萧暄笑了,眼里浮现一抹柔情,“她就爱管闲事。”

男子假装没听到,继续说:“娘娘到了青阳后,还托朋友给这孩子找了个师傅,是离国首屈一指的剑师温阳。”

“温阳?”对这名字萧暄不算陌生,“他这样名声显赫又清高孤僻的江湖人,怎么会去给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做师父?那个吴十三,你还没查出来吗?”

男子头几乎埋到地上,“属下办事无能,望陛下责罚!”

萧暄虽然不悦,但也没很生气。他看着宋子敬,说:“你们一直做得很好。吴十三这个人来历不是一般的深,而你们在离国的根基还浅,查不出来也不怪你们。这倒可以看出一点,他显然不是表面上的公子哥儿。”

宋子敬问道:“陛下觉得此人可信?”

萧暄抚摩着手里的匣子,“皇后信任他。我也会给他一点信任。”

宋子敬没再说话。

“你们都下去吧。”萧暄说,“荣坤,朕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时辰到了你来叫朕。”

等到臣子内侍都退了出去,萧暄将匣子的铜扣轻轻拨开,掀起盖子。

匣子里整齐码放着一封封信件,红色小笺按照日期将它们分得清清楚楚。从最初的第一封,到上个月迟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叠好,排在一起。

萧暄将刚刚收到的信按照原来的痕迹叠好,轻轻放进匣子里。

他的嘴角一直带着愉快的笑容,方才眼里的肃穆严厉已经不在,他脸上的疲倦也淡了许多。

抽出最开始的第一封信。信纸都有些发黄了,边角和折痕都磨损得厉害,那是时常展开阅读留下造成的。

打开信,娟秀的蝇头小楷展现在眼前。

“阿暄:

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场分离。作为我所做的一切,全都铭刻在我的心里,随着我心脏的每次跳动,提醒着你有多少爱我,而我有多么爱你。离开你就像凌迟一般痛苦,我不忍心让你看着我远走的身影,那么,就让我看着你走也好。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在都美好得像在天堂。我回忆起来,永远充满了感激和快乐。遇到你,是我这一生的缘分。那种真挚、无私的付出,那种宽厚和包容,是我这一生的财富。我愿用我一切来回应这份感情,来握住你的手,同你白首偕老。

我的爱,我的离开并不是一个结束,这只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开始我的新的旅程,你也开始你的帝王之路。我多愿能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陪伴着你,能每天拥抱着你。可是我的原则性的倔强总会让你痛苦两难。我的离开,给我们两个都留下了喘息的空间。

让我们暂时把爱情放在一边,保存起来,时间停在离别前的时刻。你,经营你的王朝,指挥你的士兵,建设你的江山。我,走遍我想去的地方,熟悉各地人文,学习医学知识,认识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阿暄,同样是磨练和成熟,我宁愿在广阔山水之中学习,而不是困守在深宫内院。我选择退开一步,留出一个空间,你不用再为了维护各方面利益而害怕伤害到我,而我也不用再为了不让你为难而痛苦地迁就。爱情不用再被消磨,大家彼此都可以顺畅呼吸。

阿暄,虽然将你留在那冰冷阴森的宫廷里,但是分别的日子再轻松快乐,也丝毫比不过同你在一起厮守的片刻。我希望你明白,我并没有离开你。你心脏的每次跳动,你胸膛的每个起伏,我都可以感觉得到。请不要责怪我的这个决定。我会用实际来证明这是正确的。

我现在已在南下的路上,天气京城稍微暖和了一点,大年将近,百姓们都忙着准备过年。大业初定,战争初歇,百废待兴。对于你来说,新的一年,将是无比忙碌的一年。我很遗憾不能陪伴在你身边,请你一定要保重好身体。让我用我的眼睛代替你去看这个世界,去看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吧。

阿暄,我将永远属于你的臂弯。

昭华字”

萧暄轻轻摩挲着信纸,手指描绘着上面细细的笔迹。他还记得他以前老是嘲笑她的字难看,她气呼呼地说因为用的是毛笔的缘故。后来她自己做了一种羽毛笔,换了稍厚的纸张,立刻写了流利清秀的一张字给他看。

那个人,平时说话都随意得很,难得写了这么一篇斟字酌句又工整的信来。

他把信放了回去,又随意地抽出一封。

“阿暄,你好吗?

我已经到达了和顺,张家小朝廷的领地了。

这里同外界比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商业税收稍微高些,城市税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乡下百姓日子过得平淡紧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就这个状态,就可以让张家在此地维持数十年吧?

张家用的基层官员,多由当地儒生提拔而来。这些人饱读诗书,迂腐刻板,不知变通,没有野心也无大抱负。我在这里旁观过当地县官判案,基本是非到也清楚,可是当官的做事拖泥带水,效率又慢,效果又不好,脑子似乎小时候被驴踢过……”

萧暄轻笑,这个笑声在空旷幽暗的书房里回响着。

他又抽出一封信来。

“……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几日。李家两个公子都是读书人,家中时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诗会明日酒会。年轻人击箸唱诗,抨击时政,略有轻狂的言语,但是多是真知灼见。看来江西这一代书礼昌盛不是虚话。这些年轻人有干劲,有抱负,但是多因为出身普通而没有机会展示身手。李家小姐比我小一岁,不爱诗书,精于手工,可以做出木制的上发条就会跑的小狗!这真让我大开眼界。

阿暄,关于修改我大齐科举制度,不屈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过了。我还有一个想法,是否可以再开一条路,让我国女子也有机会走出深庭,一展手脚呢?

当地有种纺织技术,我觉得很值得推广开来……“

……

“……阿暄,我在海边一个名叫平来的小镇上给你写信。

这个渔港是东军镇守的地界。我得说,陆怀民或许在其他方面罪该万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时,堪当得起领袖二字。一路过来,这里官吏清廉,百姓安居乐业,街道干净整齐。人民虽然知道当今皇帝姓萧,可是说到真正感恩之人,都会感激陆家东军守卫东海,给了他们安宁生活。

不过我听说,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来似乎有回来之意……”

……

“……秦国山水好风光!正是初秋,夏景还未谢,果实正熟。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们带点种子给你,可以试着种一下。不过相比会变味道吧。什么东西,都是原生地的好,离了家,就变坏了。

写到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伤风好了吗?夏天伤风特别难受,你有好好休息吗?子敬兄领了刑部,大概忙得没空在你耳朵边唠叨了。你那内侍是谁?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么清补凉补,都没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

“秦国的国力,比我们大齐起码落后二十年。官僚腐败,教育落后,自然资源匮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听说他们的太子先前一直在离国游学,如今海归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样子。

我昨天在茶楼听说了陆怀民病重的事。这倒和我预先估计的无差。我想你应该早有准备了吧……”

……

“……西秦京城的桃花开了,可惜比咱们齐国的要瘦许多。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摘了许多桃花,打算试着酿酒。呵,我来这边跟着邻家的大爷学了不少酿酒的本事。大爷夸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这酒,长途跋涉的运给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

“我终于见到了一代药师孙恕。大师居然知道我,说我在齐国内乱的时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夸奖得十分不好意思。孙大师十分亲切,没有一点架子,喜欢我的酒。他的小孙女才十岁,就已经聪颖出众,我很喜欢她。

今天是你二十八寿辰。我不能在你身旁。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很想你……”

一张一张,细细小小的清秀字体,写满了旅途见闻,所思所想,还有深深的眷恋。这都是他每个月的期盼。从最初的一封让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来的欢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礼物一般,牵扯住了他的所有感情。

她说她人走了,心却没走。他却觉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走了。空间广阔飘渺,就在这小小薄薄的信纸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荣坤走进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萧暄张开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转瞬收敛起来,迅速得让荣坤觉得那只是一个错觉。

“陛下,时辰到了。”

萧暄站起来,活动着手脚,由宫人服侍着梳洗,换上朝服。

荣坤恍然一眼,视线从御案上扫过,极品的贡宣上,“昭华”两个秀丽不失劲道的行书,那墨黑得似乎还未干一样。

谢怀珉打了一个饱嗝,把吃剩的饭菜倒进老黑的盆子里,然后朝屋里喊:“连城,出来洗碗!”

连城正趴在床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疼,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姓温的师傅不温柔,把他每天当狗一样训练。回到家里,本该体贴贤惠的姐姐也根本不会照顾人,把他当下人使唤。这日子可怎么过?

“怎么了?”谢怀珉终于探了半个脑袋进来,“这么一下就蔫了?”

“被训练的又不是你!”连城少爷正在闹脾气,闷闷地把脸转向朝里,“没吃过苦不知道难受。”

谢怀珉笑嘻嘻地走过去,推了推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使什么性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对了,我看到你和柳儿在说话,她怎么不理你?”

连城的脸一下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谢怀珉乐,“得啦!谁不知道呢!你也别泄气,你才多大啊?学人家闹失恋!那小丫头和她娘一样,势力得很,等将来你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时候,给她们瞧瞧。”

连城闷在被子里说:“你别说好听的安慰我。”

谢怀珉拍拍鼓起来的被子,“专心学习吧,小子!还没发育呢就知道谈恋爱了!”

连城一听,猛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谁说我没发育了!你看看我胳膊!”说着把鼓着小肌肉的胳膊亮给谢怀珉看。

谢家姐姐噗地一声哈哈大笑,差点掉下床去。

“小东西,懂个屁!”她掀起被子捂住连城,在上面狠狠捶了,“不干活就去看书写字!”

连城闷声嗷嗷叫。

谢怀珉丢下他,卷起袖子出去洗碗。

雨季已经来了,天气闷热而潮湿,城里的花都谢了大半,植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的新绿色。空气里浓郁的花香淡了许多,混杂着饭菜的香,左邻右舍隐隐穿来别家的说话声。夜晚降临的城市平和安详。

谢怀珉轻轻哼着歌,动作麻利地洗好碗,一个个擦干,放在自制的碗架上。烧的洗澡水已经开了,她朝对面的房间喊:“连城,来洗澡!”

大门上突然响起呯呯敲门声。

“小谢姐?你在吗?快开门!”

她听出那是医局里小林的声音。这姑娘平时说话声音不比蚊子大,今天跑来拍门大叫,一定出了大事了。

打开门,林秀差点跌起来。

谢怀珉立刻关好门,扶着她问:“出什么事了?”

林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是京城医局来人了!封了咱们的药库,扣起了张大人和好几个医官,又说要提你去问话。药库的王师父要我先来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谢怀珉心里却有数,“是不是为着如意膏的事?”

“你知道?”林秀惊讶,“上面还带了好多兵,一下就把药库里的如意膏都给搜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话还没说完,巷子里就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门上又传来敲门声。

谢怀珉握了握林秀的手,要她不要惊慌。

打开门,四个陌生的兵差站在门口,穿着朱红色的兵服,虽然神色严肃,但是并不凶恶。领头的那个很有礼地对谢怀珉行礼道:“可是谢大夫?请随我们回医局一趟!”

“怎么了?”连城披着一件衣服走出房,惊愕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没事,医局里的人找我。”谢怀珉轻松地说着,一把拉住林秀,“小林,麻烦你就先留在我这里,帮我看着我弟弟。我去去就回来。”

小林虽然吓得哆嗦,可还是点了点头。

“不!我也要去!”连城敏锐的直觉让他不安,“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你一个孩子凑什么热闹!”谢怀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她麻利地脱下围裙,整了整头发,对兵差说,“我们这就走吧!”

“姐!”连城惊慌地大叫着冲过来。一个兵差立刻拦住。连城下意识地就要抬手去打。

“连城!”谢怀珉喝了一声。那孩子收起了手,茫然地望着她。

谢怀珉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叫我去问个事,你别想多了。我很快回来!”

连城只得担忧地看着她被人带走。

谢怀珉赶到医局时,那里已经乱作一团。门大开着,灯笼和火把将整个前院照得通亮。局里的同僚大半都在,个个都惊慌疑惑地坐在一旁,院子中央堆着高高一堆东西,正是十天前进的一大批如意膏。一个兵差正在往上面淋着油。谢怀珉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一个模样斯文的中年文士走到面前,“这位可是谢大夫?”

谢怀珉忙行礼,“正是民女,大人是……”

那大叔笑道:“在下不是大人,大人在堂里等着谢大夫呢!”

谢怀珉整了整衣服,随他往里走。

里面大堂灯火通明,兵甲在侧。谢怀珉惊讶地看到太守和好几个州府高官都在座,人人心神不宁,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活像见了鬼。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个兵差,不像保护,倒像是看守着他们。

大堂上座,光线反而十分幽暗,一个男子正坐在阴影里,低头看着公文。绛紫色儒袍,暗银云龙纹,头带紫乌发扣,插着一只白玉簪。从这身打扮上,倒看不出他是多大的官。

他们一步步走近,男子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案卷。

闪动的烛光下,谢怀珉看清了他的模样。三十不到的年纪,挺直的鼻子,眉如刀裁,光线加深了他本就分明的轮廓。是个极之英俊的男人。

那人眉眼如画,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漆黑如渊,看来似乎平和定泊,可是抬眼轻扫时,目光却是清冽犀利锐气逼人,教人心里一阵发慌。谢怀珉就在他的注视下立刻垂下视线,欠身行礼。

“谢怀珉?”那个男子的声音低沉醇厚,宛如一杯美酒。

谢怀珉的耳朵一阵麻,脑袋依旧低着,“正是民女。”

没想帅哥挑刺道:“你是我大离医局在编从事,有公职在身,怎么还以民女自称?”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说不上多严厉,可是听在耳里,就是让人背上一凉。

谢怀珉机灵地立刻改口,“是下官疏忽了。”

男子站了起来,“抬起头来吧,我有话问你。”

是不是离国的京官都有这么大的架子,仿佛一方为王似的气势,可是在齐国没体会过的。

谢怀珉抬起头来。

男子已经走下上座。他身材修长挺拔,肩膀宽阔,动作沉稳不失轻盈,蕴含着力量。谢怀珉看得出来,这人虽然是文官,但也是个练家子。

男子经过她,一直走到门口,负手望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如意膏。夜风把这药特有的气息吹进人们的鼻子里,谢怀珉不适应地打了个喷嚏。

大不敬?

男子置若罔闻,说:“听说是你先发现这膏药有毒的?”

谢怀珉恭敬地站在他身后,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以前游历秦国时就见过这药膏的原材料。也研究过,有一定的了解。”

男子点了点头,俊美的脸上一片高深莫测的冷漠。

“你做得很好。”

明明是在夸奖,可是被夸奖的谢怀珉却并不觉得很高兴。

男子继续说:“堂堂大离的官员,竟由一种小小膏药,从中腐蚀,溃败不堪,后果严峻。你发现和汇报得很及时,阻止了灾难的扩大。”

谢怀珉头埋得更低,谦虚的答道:“大人过奖了,这都是下官的职责,是理所当然的事。”

坐在一旁的官员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俩。谢怀珉心里暗叹,这下可得罪了不少人了。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8 18:32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2章

兵差小跑到那个男子跟前,恭恭敬敬道:“大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男子抬起了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

几名兵差将手里的火把丢到已经淋满油的毒品上,火轰地一声燃烧了起来。

谢怀珉却是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臂往后拖。

“大人,小心——”话音未落,那只手一阵剧痛。她哀叫一声连退数步,抱住受伤的胳膊。

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身边几道风过,有人重重抓过自己的手,扣住了肩膀。肩关节又是一阵剧痛,几乎要脱臼似的。

“慢!”男子声音抬高了点,扣住谢怀珉的力量松了几分。

“你刚才要做什么?”男子沉声问。

谢怀珉心里早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表面上还得打着官腔耐心说:“大人,这膏药燃烧起来有毒。还请您和各位兵差大人回避远点的好。”

男子挥了挥手,施加在谢怀珉身上的力量突然撤离而去。小谢大夫忍着疼揉着胳膊直起身来,大厅里原来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仿佛刚才抓住她的那几双手,都是鬼变出来似的。

差役正忙着关上门窗阻挡毒烟。男子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扫了在坐的几个官员一眼。所有人都像被电了打哆嗦。

文士大叔笑呵呵地说:“大人,毒药也烧了,接下来的事,就该是挨个审问了。这是下官们的活,您一路劳累,还是早日歇息了吧。”

“高大人这几日也辛苦了。”男子弯了弯嘴角,对一个兵差头领道,“那这几位大人都请下去。明日我亲自提审。”

愁眉苦脸的州官们被赶小鸡一样的赶了出去,那位高大人也行礼告退。谢怀珉没接到指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原地干站着。

男子仿佛完全遗忘了她,走回座上,又埋头看起卷宗来。

谢怀珉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往后退,打算退到阴影里去找个地方歇歇脚。

“你过来。”

谢怀珉抬头望。

其实根本用不着寻找,这屋子里就她和那位目前还不知名的帅哥上司大人。人家自然是叫她过去。

于是小谢大夫听话地又走了过去,卑躬屈膝听候差遣。

男子看也没看她,指了指一旁成堆的卷宗,“你从中把和如意膏相关的卷宗挑出来给我。”

就知道没好事。

谢怀珉拣了一张软垫子,在角落里寻了个光线好的地方,开始干活。

这等文秘工作,倒早已经是熟手的话。以前跟在萧暄身边,每天都要帮他筛选整理文件,轻重缓急分门别类,代笔批文也不是一次两次。

想到这里,手停了停。

如今深夜阅奏折时,不知道是谁在他身旁红袖添香了。

想这些做什么?谢怀珉摇了摇头。

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身上,谢怀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

男子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探索。

谢怀珉缩了缩身子,把手里的卷宗递过去,“大人,这里有记载,那花名叫火龙花,不过当地人管它的果子叫麻子果。”

男子接过卷宗仔细看,“七年前?那药这么早就流入我国境内?”

谢怀珉提出自己的看法,“大人,那果实如果使用得当,可以做麻醉剂用。各国医书里对此用途都有记载。不过我们通常使用的都是别种材料,很多人便不知道火龙花的果实还有这种用途罢了。大人您手上卷宗里的记载,火龙花的果实应该是当作麻醉用药而收购来的。离如意膏这种成品还很远。您看,收购分量才十斤,十分少。”

男子点了点头。

谢怀珉又说,“大人,您来之前,我去城里走访过,看到许多吸食过如意膏的人。从他们的症状上来看,吸食历史该不长过两年。也就是说,秦国太子监国后,那些药膏才流传到境内……”

赶紧咬住嘴巴,可是似乎还是慢了一步。

谢怀珉心虚冒冷汗。给萧暄写信时畅所欲言成了习惯,见了谁都关不住嘴巴,又不长心眼,真是迟早要坏事的。

男子脸上没有表情,好像没有听到刚才最后那句话一样。

差不多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问:“有什么办法戒了那瘾?”

谢怀珉解释说:“这主要靠本身意志力,再辅以一些药来缓和痛苦。只是,身体上的瘾好戒,心理上的瘾却难戒。许多人明明身体已经恢复,可是挨不住心理的渴望,才复去吸食的。

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她。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谢怀珉下意识地又摇了摇头。

男子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谢大夫是哪里人?”

谢怀珉觉得莫名其妙,嘴巴已经主动答道:“是齐国人。”

“哦?”男子轻扬了一下眉,“怎么想到不远万里来离国谋生?”

谢怀珉早就为此准备了一套说词,“受师父影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多见一下世面。”

男子扫了一眼谢怀珉的手。那双手虽然能做家务切草药,可是保留着白皙和修长,是一双灵活的劳动人民的手,也是一双千金小姐的手。

“谢大夫不想家吗?”

上司下属的深夜谈心节目?

谢怀珉虚伪地笑着说:“想啊,不过父母有大哥照料,不用我担心。”

男子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的笑来。

“很少有女子能做到像你这样。”

谢怀珉厚着脸皮说:“谢大人夸奖。”

男子喉咙深处终于传出两声笑来。

谢怀珉窘迫地埋下头。

男子语气温和了一些,“你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谢怀珉不太明白他的语意,但还是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别。这种怪异的地方,还是少呆的好。

从侧门出去,外面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士兵,鸦片燃烧后的怪味道还没怎么消散。谢怀珉不舒服地皱着鼻子。

身后大门关上,她仓促回望,只看到那个男子低头看卷宗的身影。

那个身影同记忆里另外一个遥远时空里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同样的在坚韧上带着孤独和疲倦,同样的专注地沐浴在烛火之中,同样的总是锁着的眉头,同样的总是埋得很深的忧愁。

她仰头看着星光疏落的天,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阳光灿烂,东风二级。谢怀珉上午没有排班,于是有时间使唤着连城把家里的褥子被子枕头大棉衣全部抱了出来,摊在院子里晒晒。

她坐在躺椅里,嗑着瓜子,悠闲地哼着小曲。这次事情闹这么大,听说整个东南地区三省都轰动了,皇帝在朝堂上震怒,边防军官立刻换了一轮,和海关有关的所有部门都要来个大清检。

门上传来敲门声,连城放下手里的活去开门。

谢怀珉咔嚓咬了一颗瓜子,看到走进门的那个人,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高大人!”

高大人一脸友善慈爱地看着她,“恭喜啊,谢大夫!”

谢怀珉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何喜之有啊?”

“大人已经下了调令。小谢你这次揭发毒药有功,升到京城内医监从事,着青衣。这能不恭喜你吗?快快准备吧,我们下午就动身回京城。”

连城张大嘴巴,谢怀珉更是懵了。她当然想到自己会升,可是想不到自己会升得这么快,坐着直升飞机往上窜。一步登天不为过吧?

谢怀珉感激的泣不成声之时,心里自己在对自己说,这就是官运来了也挡不住的表现吗?

**

陆颖之停在湫泓殿的台阶下,扶了扶发上的绢花,这才拾步往上走。

湫泓殿里灯火通明,一阵阵女子衣角发鬓上的清香随着夜风吹散到外面来。夜宴还没开始,只有一点平和的丝竹声在殿里回响。

宫中女子的私语轻笑声在一声“陆贵妃到!”中骤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一刀切断似的。

陆颖之脸上挂着笑,从容地走了进去,后妃们齐齐向她行礼。她如往常一样,温和客套地回应着,一番寒暄,然后走到御座左下的位子坐好。她今天穿着紫红色苏纱宫裙,衬托着她肌肤雪白如脂,头发上每个发钗簪花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既精致又不过分照耀。同阶下其他妃子比起来,的确非常醒目出众,独冠群芳。

宫里的老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是皇帝和后宫众妃及子嗣团聚用餐的日子。齐帝新登基,国事繁忙,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后宫。每月这两天,倒被后妃们当成了得见圣颜的节日一般。

萧暄登基三年多,除了皇后外,总共纳了五个妃子。皇后进宫前就在生病,这些年天天养病,都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脸,其他妃子也一直没有生育。大长公主和嵩亲王等长辈早都耐不住了,一直想法子地主张着选新良媛,又催太医给皇上调养。皇上倒干脆,一律用先帝驾崩,国之大丧,三年不嫁不娶做借口,送到手边的人都给退了回去。

大长公主会使心眼,又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模样清秀动人少女送进来。皇上看到她,脸色大变,愣了良久,就在大长公主暗喜之际,皇上突然愤怒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出去。

想到这里,陆颖之拿起一个李子送到嘴边,来掩饰她又讥讽又苦涩的冷笑。

三年了,她进宫已经有三年了,怎么感觉像三个月一样短呢?

萧暄今天迟到,这是常有的事。皇上好静,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面,有时间还不如去中宫陪皇后坐一坐。

想到这里,陆颖之又忍不住冷笑。

什么皇后?什么身体不适终年不见人?真是一个假透了的幌子。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连大长公主都想到去找个模样相似的替身来,期望皇帝转了念头。

不过是个庶出,模样也不千娇百媚,性格也不柔顺。不过是跟了他沙场两年,可是她自己也为他出生入死啊。到底好在哪里呢?

“姐姐什么事那么开心?”许嫔凑过来讨好地问。

许嫔是去年入的宫,四妃里进宫最晚的一个。之前的几个妃子,张嫔是南方附庸国张家小朝廷的公主,却是个闷葫芦,胆小怕事,平淡无聊,一直融合不到人群里。杨妃天真活泼、机灵调皮,萧暄喜欢她倔强的性子,十分宠她,她也高傲得意,有些骄横。罗嫔整天只知道吟诗作画,对月叹息对花落泪,萧暄对她几乎是避之不及。这许嫔为人老实中透着一点精明,很知道投机取巧,一直跟在陆颖之身边奉承有道。

陆颖之是去年末进的贵妃。无子却能进到这个品级,已是极大的恩宠了,可是她却并不怎么高兴。再多的恩宠,也不过是做给陆家和天下人看的样子。宫里其他女人本来都比她差得很远,她升得再高,那人对她依旧是老样子,有什么意思?

许嫔见她一直不答话,也没打搅她,倒是杨妃,正和罗嫔猜字赢了一回,高兴地过来凑话。

“娘娘一定是想到陛下快来了吧?”杨妃声音清脆,话又多,像一只小鸟,“我都好几天没有见着陛下了。听说陛下正在为漕运的事忙着呢!”

许嫔自进宫后就没有被招幸过,这么一听,嫉妒得眼睛发热,急忙低下头去。

陆颖之抬起眼帘,冷冷扫了杨妃一眼,“国家大事,怎么容得你我后妃多嘴的?”

她话语轻轻,语气却十分森严,杨妃再是娇纵傲慢,也胆怯地缩回了身子。

气氛有点僵,笨拙如张嫔都有点发觉陆贵妃今天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这时荣坤那一声:“皇上到!”打破了僵局。女人们纷纷整衣起身,朝着那个尊贵的男人行礼。

年轻的帝王迈着大步意气风发地走进殿中,俊美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已出落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紧跟在他的身后。

皇帝没有子嗣,却一直把前元敬太子的儿子带在身边抚养,这也是让皇族长辈们十分头疼的事。康亲王今年十二岁了,聪颖好学,谦和有礼,性格淳厚,唯一可惜他不是萧暄亲生的。

流言很多,从皇帝其实不能人道,到皇帝生不出儿子,到康亲王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皇帝当然听说过,也只是付之一笑,压根没往心上去。

今天这顿饭,和以往家宴没有什么差别。皇帝心情不错,时不时同贵妃和康亲王交谈几句,问了萧肃的功课和陆公的身体情况。

陆颖之终于愁上眉头,“家父几天前又闹了胸闷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朕不是差了太医过去了?”萧暄一脸关切。

陆颖之道:“太医是看过了,可是说辞还是老样子,要家父忌口,多休息。可是家父就是不听劝,还是喜欢吃那些又甜又腻又肥的东西,酒也不戒。妾身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的好了!”

萧暄便安慰道:“贵妃也不用太担心了。国公他早年沙场艰苦,如今难得悠闲享福也是应该的。不过是好吃,又不是什么大病。”

陆颖之脸上的担忧十分真切,“可是家父这变化也太大了。他就是因为一向艰苦,过去作风简朴,从不好美食名酒的。如今怎么会……”

没心眼的杨妃脆生生道:“也许就是以前憋久了,现在才会大吃大喝的嘛!”

陆颖之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许嫔吓了一跳,使劲扯杨妃的袖子。杨妃这才反应过来,白了脸。

萧暄叹了口气,语气轻缓地责备道:“可儿,这里怎么容你胡言乱语,还不道歉?”

杨妃拣了台阶,急忙给陆贵妃赔罪,只是陆颖之的脸色始终没再缓和回来。

许嫔左右看了看。皇帝维护杨妃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心里衡量的,没去宽慰陆贵妃,倒赶紧冲杨妃露出一个体贴的笑来。

陆颖之没看到这个笑,即使看到了,怕是也上不了心里去。

家父陆公的身体,是两年前开始坏起来的。原先只是留在京城后,各方应酬,大吃大喝,身体开始发福。他这年纪的人,身上长点肉,倒也是正常事,谁都没在意。后来变本加厉,突然喜欢吃甜食和大鱼大肉,越是肥腻越是爱吃,毫不忌口。可是一位堂堂国公,吃点肉也无可厚非。她也想着父亲辛苦大半辈子,现在享点福是应该的。

就这么吃着,什么毛病都吃了出来。胸闷气短,肝衰脾弱,堂堂一个戎马倥偬的老将军,成了一个酒肉大胖子。入宫后她每次见他,他都比前胖几分,她的忧愁也多几分。

虽然家里两个堂兄一个执掌东军,一个把持当地漕运,可是她很清楚这两个堂兄资质如何。皇帝从来没有一天断过动陆家的念头,以前陆公还可以出面应付,如今他病得起不了床,而偌大的一个陆家,只能靠她这个不得宠的女人来给他们遮风挡雨吗?

想到这里,看到正饶有兴趣地听着杨妃说话的萧暄,陆颖之只觉得嘴里的苦意有增无减。

一顿家宴吃到近尾声,一直只见杨妃在说话。她不知从哪里听来哪些民间故事,又讲得绘声绘色,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萧暄近来重用她父亲,又晋了她的级,她现在宫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她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打破陆家半边天下的局面。

吃得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了,萧暄放下筷子。

杨可儿娇媚地依偎在他手边,萧暄果真顺着她的意,说:“今晚你来陪陪朕吧。”

杨可儿喜上眉梢,连声谢恩。陆贵妃一脸无动于衷,罗嫔哀怨地低下头,张嫔依旧缩头缩手地吃着东西,只有许嫔赶紧附过去给杨妃道喜。

看着杨妃欢喜地跟随着萧暄而去,陆颖之不再掩饰,精致的面容上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来。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8 18:32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3章

杨妃住的飞羽宫并不大,但是杨妃喜欢讲排场,把不大的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可见精美的珠宝古玩。

萧暄走了进去,对那些亮得晃眼的摆设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窗前的书桌后坐下。桌上已经堆放好了奏折谍报,都是荣坤在他还没到时先送过来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几份下午没解决完的那几份重新开始看。

杨可儿抱起小猫,在旁边拣了一张软凳,坐了下来。她十六岁入的宫,两年时间已足够让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了。皇帝宠她,给她地位和荣耀,那她就该尽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边顺着小猫的毛,一边注视着皇帝。专心办公的萧暄浑身散发着稳重平和的儒雅之气,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灯火柔化了,看上去十分俊美。

杨可儿着迷地凝视着,甜蜜地笑,可是依旧不敢出声打搅他半分。

萧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来休息片刻。抬起头,就看到靠在屏风边呵欠连连的杨可儿,不由笑了。

“可儿?”他过去抱起她,“累了就睡吧。”

杨可儿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说:“陛下也休息吧。”

萧暄嘴里应了一声,将她放在床上。宫女立刻过来为她宽衣盖被。杨可儿舒服地又打了一个呵欠,翻了个身,安稳地睡了过去。

萧暄在她床边坐了片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站起来走回书桌边,继续刚才未完的工作。

后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叶,滋润着大地。

清凉的风人窗缝里刮进来,萧暄放下笔,疲惫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荣坤立刻递过一杯浓茶,他却摇了摇头,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脸上,一阵清凉,连带着人也清醒了一点。天空黑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人间的灯火总也不能将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涨,万物复苏,多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开始了。

萧暄自言自语道:“还有……七天吧……”

荣坤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皇上是指,皇后的信,还有七天就要来了。

每个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得比较晚,可是陆颖之打小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到了时辰就自动醒过来,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这三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却觉得特别低落。

深蓝色的黎明里,早起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细得就像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宫里长廊下一盏盏萤火般的宫灯隔着雨帘看来,分外的模糊。

陆颖之今天没打算出门,也懒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随意挽了头发,在窗下闲坐着。她这样看上去,显得十分年轻,还有一种人前决不会显示出来的柔弱和倦怠。

贴身宫女宝莲一边布早饭一边说:“陛下昨天宿在杨妃那儿了。不过听徐公公说,西厢的灯火一晚上都没熄,怕陛下又是忙着国事没歇息。”

陆颖之喝了口奶子,冷淡的说:“哪次不是这样?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来和我说吧。”

宝莲落个没趣,又换了个话题,说:“今天不是国公夫人进宫看您的日子吗?娘娘想好午膳吃什么?”

陆颖之依旧兴趣缺缺,“翻来覆去都那么几样,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萝卜没什么区别了。”

宝莲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胆说一句。您老这么消沉也不是办法。您看这宫里,也只有您和杨妃入得陛下的眼。杨妃那还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陛下宠她也是图个新鲜,最终心思还是会回到您身上的。”她压低了声音,“上次国公夫人来时就说了,她会在外头搜寻民间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时候,取低皇后都不是问题。”

陆颖之呵地一声笑了,无比的刺耳。

她没有告诉继母的是,如果没有宠幸,她又怎么去怀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国公陆怀民的独女,是大齐的皇贵妃,是整个后宫最为权威的女人。这要她怎么去和别人说,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以她的骄傲自负,以她的高贵尊严,要她怎么说得出口?

入宫三年,萧暄从来没有给过她脸色,更没有刻薄过她。不论人前还是人后,他对她总是文雅有礼,温和体贴。该说的话,该关心的地方,该赏赐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吝啬过。这个样子,谁看了都相信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连陆国公都宽慰她嫁对了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离的背后,是无数次赏赐和晋级都掩饰不去的提防戒备。

记得新婚之夜,萧暄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如愿了吗?”

简单五个字,如同雷一样打在她耳边,把她震懵了。所有对生活的美好计划通通都在这句话里震得粉碎。

她的确是费尽了心思才挤了进来,她的确是排挤走了谢昭华。可是她不是都已经甘愿为妾了吗?以她的身份,这该是多大的退让牺牲。

可是,他一点都不稀罕。

满意了吗?

怎么会满意?

他们俩就这么在婚床上凑合了一宿,两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时,萧暄割了手,将沾了血的白绢丢在床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她僵在床上,只听到他声音温柔地吩咐宫人不要来打搅她。那种刻意的恶毒的温柔,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年轻帝王的反击比陆家想象得要早许多。父亲身体开始变坏,皇帝的人手开始插进东军里,整顿科举大量新血涌入朝廷。谢家迅速的崛起,谢昭华的长兄谢昭瑜年纪轻轻就做了礼部尚书。甚至,谢昭华明明不在宫中,却可以遥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义,齐国官府办了女子学堂,孤独有特指的寺庙收容,皇帝听取她的意见,在灾荒地区慷慨雇佣当地劳力来大修水利……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察觉到了危机。

她也有比谢皇后好的,她在皇帝身边。

后宫女人邀宠的那几套,没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国公夫人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药瓶子的时候,她心照不宣地将那东西揣进了袖子里。

那天夜里,当萧暄端起那杯酒时,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结果萧暄放下了杯子,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说:“你就这么想我碰你?”

陆颖之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的滋味。她这个沙场里来去的天之娇女,也终于知道了恐慌和害怕的滋味。

就是那种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种无所谓的生疏语气,让人觉得轻微渺小到尘埃一般无足轻重。

萧暄轻笑着说:“我不会让其他女人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远都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这个其他,是之于她陆颖之,还是之于谢昭华?

想到这里,陆颖之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年还太年轻,沉不住气,想来真傻。他不碰她,也不碰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别的女人也不能,皇后又只是一个空位子摆设,她又紧张什么?大不了真的让康亲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们喜欢他,就是因为觉得他好控制。可是萧暄会这么做吗?

陆颖之甩甩头,不打算再在这问题上花心思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宝莲布置纸墨,打算趁国公夫人还没来之前,给东边两个堂兄写封信去。家里在外支撑的只有这两个堂兄,无奈两人不但资质平凡,而且娇纵狂妄不爱听她的劝告,真是十分麻烦。

外头阴翳的天空里滚过一个闷雷,雨渐渐下大了。

陆颖之顿了顿笔,心想,中宫承天宫后那一院子由皇上亲手种下的桃树,想必正花开热闹吧?

***

谢怀珉一路小跑着冲到屋檐下。

这离国的春雨怎么这么大,一颗颗打到人身上还怪疼的。她甩着衣服上的水珠,一肚子牢骚。大前天洗的衣服,今天还没干,还真不如拿去烘药房借个方便烘干了的好。

现在已经四月中了。离京城在北方,青阳城可以穿单衣的季节,这里还得穿三件。谢怀珉来到京都的时候,城里的树木都发芽了,看上去满城一片繁荣春意。配上到处高大华丽的建筑,和路上衣衫整洁的百姓,她对离京都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因为一时不适应闹了感冒,可是还是在给萧暄的信里将这个地方狠狠夸奖了一番。

她现在是内医监青衣。内医监的青衣大夫可比地方的医正还多值几个钱,谢大夫现在住职工宿舍,两房一厅,每月除了生活补助外,还有十两银子。谢怀珉算过,折合成人民币,也有七、八千,她现在也是年收入十万族了。

连城随着她来的京城。那位神秘的温师父也跟了过来。但显然温大侠是不情愿的,脸色很臭,每次看到吴十三,都像对方于他有灭门大仇似的。

内医监就在皇宫后围墙外,靠着冷宫,邻居就是太监和宫女的集体宿舍。虽然有点偏僻,可是皇宫里谁出了毛病,大夫们都可以及时赶过去。

谢怀珉虽然是越级提拔上来的,可是因为是妇女同志,模样又好,并没有受到同事的排挤和嫉妒。她一来就自请去书库整理案卷,说是先学习后实践,态度十分谦卑,长辈还将她好好夸奖了一番,觉得这姑娘做人很踏实。

其实谢怀珉也没那么伟大,她的副业就是写作,去书库正是方便了她编撰自己伟大的医学著作,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老爷子张秋阳写了一本《秋阳笔录》,轰动整个江湖和医学界。她将来出版一套《怀玉宝典》,不但要震撼朝野,以后考医务的公务员,还都得拿她的著作做复习参考书。

书库的地理位置,应该属于皇宫前庭范畴。皇家图书馆,建筑高大庄重,收藏丰富。天文地理人文艺术科学非科学,应有尽有,光医学类书籍就占据了一整层楼。

为了方便公事繁忙的政府官员,外庭门禁比较晚,所以谢怀珉总在图书馆泡到快半夜了才回家。

夜来极静,只听得到雨打树叶声和远处荷塘里的蛙鸣声。油灯到底不比电灯,不亮,久了眼睛也很累。谢怀珉终于定下了毒经篇的大纲,丢下笔,伸手按着太阳穴。

潮湿的夜风吹到面上,居然带出了一点尿意。四下无人,谢怀珉很没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抽着鼻子下楼去解手。

结果等到她哼着小曲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挺拔匀称的背影,冰冷如霜的气质。不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帅哥上司?

男子正低着头,手里捧着的是谢怀珉才理好的卷宗。谢怀珉进退两难,他却忽然抬头回望过来。

“谢大夫,”男子还记得谢怀珉,“原来是你啊。”

“正是下官。”谢怀珉赶紧躬身行礼。虽然不知道他官有多高,礼多人不怪,小心驶得万年船才是真理。

男子的语气比上一次要柔和了一些,“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你这是在写什么?”

谢怀珉老实交代:“下官打算将各国从古至今的草药学编撰成一部医学书籍。”

“哦?”男子感兴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挺博学多识的。”

谢怀珉红了脸,诚实地解释到:“大人过奖,下官的学识也都是来自各方前辈的教导,凝结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简洁的话语,其实都是前辈们探索实践数十年才得出的经验。下官只是将这些知识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点自己的见解而已。”

男子弯了弯嘴角,放下书,问谢怀珉:“内医监怎么样?可还习惯?”

谢怀珉愣了愣,赶忙说:“谢大人关心。内医监里无数学识渊博的前辈,下官需要学的东西十分多。而前辈对下官也是非常照顾,生活上也很好。”

男子仔细看她快要缩到阴影里的谨慎模样,笑容不自觉加深了些,语气轻缓道:“你不用那么拘束。这不是办公时间,只当我们在闲聊好了。”

谢怀珉听了这话,也不得不往前走一步,抬起头来,表示配合领导发扬他的亲民风度。

男子今天穿着一件暗银色的儒衫,粗看很素净,走近了就着灯光看,谢怀珉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银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精美的花纹,竟然十分华美。

男子气度高华,举手投足,都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真不知道是几品大员。

谢怀珉胡思乱想之际,男子已经坐了下来,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

“关于如意膏流入我国境内一事的调查,最近有了一个清晰的眉目。”

谢怀珉微微惊讶,他的确是在同自己说话。

“如今东南三省境内都已经发现有人贩卖如意膏。值得庆幸的是,这药目前还只在高层人士之间流通,并没有蔓延到民间。虽然我大离官员都被这膏药腐蚀,着实令人心痛愤恨,可是发现及时还可以保我大离子民不受毒药侵害。谢大夫,你的确立了大功!”

谢怀珉最禁不起这类领导夸奖,这下都羞愧得要钻到地里去了。

“大人这番夸奖真让下官惶巩。下官只是发现得早而已。真正阻止这药流通,还是大人指挥得当。”

男子轻笑了一下,“来京城不过半个月,倒是学会了打官腔了。”

谢怀珉忙低下头,“下官惶恐。”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扶手,突然转了话题,“在京城还住得惯吗?”

谢怀珉放松了点,“挺好的。只是吃不习惯这边的菜,没盐没味的。”

“哦?齐国人口味重?”

谢怀珉笑了笑,“我喜欢麻辣酸,是个人口味。我弟弟就不爱吃,他喜欢吃清淡点的。”

男子起了兴趣,“你还有个弟弟?”

提到自家弟弟,谢怀珉来了精神。

“今年十一了,聪明伶俐又好学。他不爱学医,我就送他去学武,这孩子根骨好,将来一定能成大气。”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直微笑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谢怀珉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就快满二十了。”

男子倒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一个大老爷们问人家女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嫁人,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声没有转小,反而更大了。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8 18:33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4章

谢怀珉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声说道:“这雨这么下着,青江水又要涨得厉害了。往年春末也是这样吗?”

男子站了起来,也望着外面的黑夜,“说是十年不遇的大雨。西南已经有三处大堤告急。皇上已经派出官兵前去保堤。”

“我看光是加固河堤不够用。”谢怀珉说。

男子凝神看了她片刻,才说:“你有什么看法?”

谢怀珉笑,“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涝灾害之后,总有瘟疫横行。生石灰,各类药材,都得及早开始准备齐了。我这几年来钻研药经,对各类瘟疫倒有些研究,兴许派得上用场。”

“也好。”男子点了点头,“希望那些大堤能保得住,希望今年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就好。”

谢怀珉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心里跟着一动。

那语气,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帅营里,孤灯的长案上,有个人总是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地笑着。所有的担忧顾虑和疲惫,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只有在劳累到极至时,才会从心底涌现出来。

“大人,”谢怀珉不禁柔声说,“夜很深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男子这才从沉思里回过神来,脸色的忧虑与疲惫一扫而空,恢复了刚硬内敛的样子。

他看着始终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女子,她清秀的脸上写着单纯善意的关切,虽然姿态同他十分生疏,可是总有感觉很亲切自然,感觉很熟悉。

宇文弈走出藏书阁,宇候在外面的侍卫立刻迎了上来。贴身太监常喜急忙将一件火鼠皮的大麾披到他肩上,然后撑起伞。

雨水哗哗打落在伞面上。常喜关切道:“陛下赶紧回去吧,着凉了可不好。”

宇文弈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转身回望。

楼上的灯火还亮着,却是十分微弱,像是随时都要被这雨水打熄灭似的。

他忽然接过紫玉竹伞,递给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等下里面的女大夫出来,你就把伞给她,别教她淋着回去。就说是门房里准备的。”

小太监愣愣的接过去。常喜哎哟一声,空着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发话,转身带着侍卫冒着雨大步离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不过四、五天,南方果真传来几处堤坝危机的消息。宇文弈紧急召集工部开会,反复斟酌后,还是决定毁一处堤坝来保障下游的万顷农田。当地的三万多居民得紧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临近的县市里。紧要关头只有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保全大局了。

内医监也接到通知,赶紧准备人手和药材,做好南下安抚灾区的准备。赈灾这种事,工作量大,危险系数高,补贴却不多,若是没有身怀一颗伟大的公仆之心,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去干。所以内医监派的都是下级大夫,青蓝褐三个级的大夫选了大半,我们的小谢大夫很幸运地被选在其中。

因为已经有瘟疫在局部蔓延,时间紧张,谢怀珉早上接到任务,第二天就得出发。

恰好吴十三来串门,只见家里鸡飞狗跳,就像刚被抢过。一脸不情愿的连城正在把处理好的草药用油纸裹好,而谢怀珉则正忙着把衣服往箱子里塞。

吴十三很困惑,“你这是要去逃难吗?”

“差不多了。”谢怀珉抹把汗,“我明天就跟着队伍南下赈灾去。娘的,才北上没几天又跑回去,早知道当初就留在青阳不走,路还近点。”

吴十三自动忽略那句脏话,“你要去赈灾?”他脸立刻挂下来了,“你是女人啊!”

“谢谢!”谢怀珉黑着脸,“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别,不用你提醒!”

吴十三叫:“一个女人跑那里去做什么?”

“去救命啊!”谢怀珉白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南下去干嘛?度假吗?”

吴十三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冲过来扯下她手里的东西,哗地丢到一边,一脸禀然正气,“我去和我哥说!怎么可以让你去那种地方!”

谢怀珉正要发怒,听他一提,立刻一脸花痴样,很兴奋地问:“你哥是不是长得挺高,气质出众,人也非常帅,就是面部表情有点缺失,不苟言笑?”

吴十三听了她的描述,一下僵住了,“你见过他了?”

谢怀珉点头,“在青阳就见过了。是他来处理的那如意膏的事啊。”她眉飞色舞地比画,“不过你哥真是长得好啊!那相貌,那气质,八百米外看就知道是一精英!我说你也真倒霉,都是同样爹妈生的,怎么就区别那么大……”

话丢出去,半晌都没有回音,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吴十三的影子?

连城进来说:“吴大哥风一样地跑走了。”

谢怀珉抓抓头,这十三少又哪根筋不对了?

连城不安地问:“姐,瘟疫可怕吗?”

谢怀珉好笑,“死人的东西,你说呢?”

“吴大哥的话有道理,干吗去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

谢怀珉一边忙着,一边说:“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他的社会责任。医生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军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大人的责任就是创造价值,抚养后代,而你呢,小伙子,你现在的责任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建设祖国。”

连城冷笑,“我知道你有那么多现成病例可以给你搞研究了,你就连命都不顾了!”

谢怀珉被点中心事,有点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是科学怪人,救人当然是最重要的!”

连城冷笑不止,最后谢怀珉恼羞成怒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吴十三一去不回,谢怀珉收拾好东西,又给温大侠写了一封信拜托他在这段时间里多照顾一下连城。吴少爷是靠不住的。

这般折腾到深夜,终于躺下。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估计皇帝和江南受灾的群众都睡不好觉。鸦片一事还没结束,这又闹水灾。天下这么大,通讯这么不发达,生产力还有那么大一个等待提高的空间。做皇帝,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谢怀珉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原来住青阳时的邻家的桃花,恐怕都谢完了吧。

同样一个夜,不知道萧暄此刻在做什么?

梦里那个英俊的人正对自己笑,温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小华,小华地叫着,柔软的吻落在脸上,唇上。拥抱越来越紧,气息越来越热,她浑身发软地靠在他怀里……

谢怀珉张开眼,脸上发烫。

呀!怎么梦到这个?

她捂进被子里,叹息。

又是一年春过去。

次日依旧是个淫雨天,谢怀珉最痛恨这种半死不活的雨天,情绪不好,烦躁,大早起来脸色就很难看。

内医监的大院里,全是要出远门的大夫和前来送行的家属。谢怀珉的家属就是连城。

小少年一半是不舍她远走,一半是对即将而来的自由生活的向往,两种矛盾的情绪在脸上表现无疑。

谢怀珉拧他肥肥的脸蛋,“听着小子,我不在的时候给我好好读书,不许勾引别家妹妹,吴十三要带你出去玩你要坚决拒绝,把我写的那本谢氏百草经背到第五章,回来考你!”

“知道啦!轻点!”连城捂着脸嗷嗷叫。

“出发啦!”带队的长官喊到。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拍了拍连城的肩,跳上马车。

马车队伍缓缓驶出内医监的大门。连城小小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里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盖了过去。

一声道别声中,谢怀珉觉得眼睛有点热。

突然的,连城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朝着马车奔来。

“姐!”那孩子大声喊,“姐!这个给你!”

谢怀珉忙探出身去,连城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块碧绿的玉佩。

这东西见过,当初连城没了母亲,夜夜哭泣时,总是将它握在手心之中。

“不行!这太贵重了!”谢怀珉急着要塞回去。

“姐你拿着!”连城却很坚决,“你代我保管着,等回来还我!”

谢怀珉捏紧手里的玉,贴在心口,温柔地笑着。

连城停下来。孤单站在路中间的身影越来越小。谢怀珉冲他挥了挥手,终于放下了车帘。

车队在两旁百姓围观之下,驶出了城门。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许多,冲散了街上围观的群众。站在京城的云照酒楼最高层俯瞰下面,只见无数楼台都沉浸在烟雨之中,是一片繁华下的冷清寂静。

车队已经走远,街市如常。

“还在闹脾气吗?”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话语里带着亲切。

被问话的男子抱着手,撇了撇嘴,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不悦,“你知道她的身份,还把她往那里派。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国际纠纷。”

宇文弈轻呵一声,“国际纠纷?这词也是跟着她学的?”

吴十三使劲翻白眼,“你要真戒备她,就应该把她圈养起来。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宇文弈手指习惯性的轻敲着栏杆,目光越过重重楼宇,穿过满城风雨,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那样,未免太折辱她了。”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扭头望了一眼车队远去的方向,眉头拧紧,终于跳了起来,手一撑栏杆,身影如燕般飞跃出去,几个起落,已经从高高云照楼跳落到地上。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矫健的马儿从巷子里窜出来。他翻身上马,冲楼上的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追随着车队而去。

宇文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点羡慕之色。

“两位大夫,走这边。”

大婶提着油灯在前面引路。

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败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静得连虫叫声都听不到,十分诡异。

瘟疫蔓延的灾区就在苑城以西不远的乡野里,圈出一块地来,切断了往下游的水源,由当地军队把守。谢怀珉他们这半个月来就一直在里面工作着。

好在瘟疫虽然蔓延得广,但是都不严重,是及时发现就可以医治的肠胃疾病。所以半个多月来,病情明显控制住了,死亡并不严重。

谢怀珉结束一天的工作,刚吃了两口饭,带队的张大夫过来找到她。说是苑城里接连两天都有人生病,张大夫担心是疾病传染到城里去了。谢怀珉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总共八千多户,因为发源自紫云山的天江流经该地,木材总是顺水运来这里再转运到内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头建筑。遇到这种淫雨天,木头受潮发霉,那味道可委实不好闻。

大婶引着两个大夫走到内院,忧虑地说:“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开始发热起不了床。请城里大夫看了,说是伤风气闷,可是药吃下去不见好。今天更是烧得厉害啊。”

她推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女孩子正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床上的老人冷敷。

谢怀珉听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忽然一个黑影窜出来逃出门去。

大婶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头房子就老鼠多。”

张大夫问:“听说城里最近也病了几个人?”

“是啊。”大婶忧愁道,“马家和老王家的两个老人都病了,马家媳妇听说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样的病吗?”

“差不多吧。都是发热发虚。大夫,不是听说城外的瘟疫已经在好转了吗?难道是转到城里来了?”

谢怀珉笑着安慰她:“大婶您别担心,外面的瘟疫传不到城里来。我看你们这可能是别的什么引起的病。”

张大夫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给老人检查。

“老人家,听得到我说话吗?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点神智,气若游丝,哼了哼:“疼……”

“疼?哪里疼?”

大婶代替说:“公公刚发病的时候就说觉得身上到处都疼。”

张大夫解开老人的衣服,谢怀珉举着油灯凑近。当她看清老人身上的东西时,手不禁一抖,油差点溅了出来。

老人颈项下颚附近的淋巴结全都肿大如铜钱,红肿溃烂,皮肤上也布满了血斑。

“这……”张大夫见多识广,心里有数,手也开始发抖。他立刻站起来,卷起袖子,又解开老人下身衣服。只见腹股沟的淋巴也肿大溃烂,景象十分可怕。

谢怀珉立刻问大婶:“别家生病的人,也是这样吗?”

大婶惊慌道:“听说好像是。可是这病……咱们从来没见过啊。”

张大夫给老人盖好被子,看谢怀珉一眼。谢怀珉点了点头,张大夫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也点了点头。

谢怀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这可真是闹大了。

张大夫拉她到旁边,问:“你怎么看?”

谢怀珉果断道:“全城戒严,烧!能烧的都烧掉!隔离!至于病人,我想想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大夫冷汗潺潺。这个世界里面对鼠疫,除了隔离和死亡,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

“现在干急也没用。”谢怀珉紧张过后,很快冷静下来。“第一,赶紧通知陈都尉,要他带兵封锁这个地区。水源是要封锁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第二,通知官府,上报朝廷,安抚百姓和配合我们的工作。第三,选一半的大夫,我给他们紧急培训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这病是通过饮食和跳蚤传染。”

张大夫也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官府。你回去召集人来。”

老张匆匆走了,谢怀珉则拉住大婶说:“你们家谁接触过大爷?”

大婶已经被吓得去了半条命,哆嗦着说:“只有我和我家姑娘。我家男人上个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谢怀珉眼神极其严肃,“大婶,你赶紧把身上穿的,床上盖的,能烧的烧,不能烧的就拿滚水煮一遍。家里的老鼠,全部打死烧了!如果有樟脑之类的驱虫药,统统找出来。这病许多是通过跳蚤传染,您也知道该怎么做!”

大婶腿发软,“这这……我们是不是已经染上了?”

“大婶您别慌。”谢怀珉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那么容易染上的,赶快照着我说的去做!”

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头,是行政干部里的年轻份子。年轻人的好,就是胆子大,干劲十足,行动效率高。听了谢怀珉的汇报后,高大人一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正义之色,当即指挥手下开始行动。立即统计病户,划分隔离区,动员全城灭鼠,搞清洁卫生。

此时天黑不过一个时辰,许多人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被猛烈的敲门声惊动了。而与此同时,当地驻军已经接到张大夫的消息,带领士兵将城门全部围住。信差兵分数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报疫情。

自告奋勇要进城的医护人员有十多人,不多,其实也够了。这病放在现在这种医学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过不过得去,还都是命。

谢怀珉给他们宣布纪律。首先,进去的人不到疫情结束是不能出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然后是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护好自己。三是关于治疗方法以及如何照顾病人。总之一句话,这活生死攸关,要有牺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结果这十多人居然一个没退出,还有十几个曾经是谢大夫手下的病人听闻了要求加入帮忙的。谢怀珉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只带了受过训练的医护人员,当晚就收拾好药材和行李,进驻苑城。

城门轰隆关上。

正是夜半三更时,可是整个苑城的居民都没有入睡。本以为远去的瘟疫卷土重来,更加凶险恐怖的笼罩在人们头顶。

就在整个苑城都在鸡飞狗跳地打老鼠烧东西的时候,谢怀珉将她的家当搬进了苑城医局的一间药房里,然后系上围裙,卷起袖子,点燃了炉火。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里面除了放着连城给她的玉佩,宋子敬给她的玉佩外,还有一块象征着齐国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温柔的笑来,将玉凑到唇边,吻了吻。

“阿暄……”

事发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过午膳,靠在塌里,翻着新贡上来的民间诗选。

穷酸文人凄凄哀哀、长篇累犊地伤感着春花秋月,词语间尽是不得志的怨怼不满。整本书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块半干的糨糊。离国素来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讨厌看那些文人无病呻吟。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不懂事,献了这么个怪东西上来。

他烦躁地丢下书,闭目养神,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雨季终于过了,洪峰也都过去了,该保的堤坝都保住了,该砍脑袋的贪官也都掉了脑袋。夏蝉已经飞上枝头,声声叫着夏天来了。一个皇帝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赈灾的内医监的大夫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常喜微微紧张地声音响起。

“陛下睡了吗?”

宇文弈早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塌。

常喜进来,双手把一份加急报递上。

宇文弈拆了开来,脸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转为震惊。

急报被他一把捏皱在手里。常喜轻抽了一下。他从宇文弈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旁,见他情绪失控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

宇文弈很快松开手,将急报丢在地上,脸上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冰霜。

“叫右相、太医监、副太医监和林尚书立刻来见朕!”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叫送这信的隐卫进来。”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然后把刚才那份急报拾了起来,用镇纸压平。

隐卫在帘后出身:“听从陛下吩咐。”

宇文弈问:“吴王人到哪里了?”

“在忱州,离苑州还有三日。估计也快知道了。”

“传我的令,拦住他,绝不可以让他闯苑城。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晕了运回来!”

“是!”隐卫应下。

宇文弈的手指轻敲着桌沿,犹豫片刻,才问:“谢大夫在城里?”

“是。”

他手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8 18:33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5章

第五日,苑城最近的两个城市都有急报发现疑似鼠疫病例。离帝下令江中一带全区戒严。由于禁药而在上流社会产生的波动,现在已经开始转移到了百姓生活中间。

上书房的门打开来,郁正勋急切激动地迈了进来。

“陛下,打起来了!”

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站起来,“打起来了?”

“是!刚接到的消息。”郁正勋红光满面,“仲元已经率领一千水军出了海,文龙坐镇后方。陆颛还在床上下不来。”

“他手下怎么反应?”萧暄问。

“两个中将阵前闹事,被仲元当即斩了祭旗,就此无人再敢反对。”

“好!”萧暄眼睛发亮,浑身充满压抑不住的兴奋,“传朕的话给他们两个,要他们好好打,打得漂亮!把海寇统统打回老家去!给朕,给大齐王朝立威!”

“陛下放心!”郁正勋笑道,“家父带出来的兵,臣又和他俩多年知交,臣最清楚。他们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很好!很好!”萧暄走下去拍了拍郁正勋的肩,“朕一直相信你的眼光!这次海战关系重大,是否能再立军威进而取代陆颛在军中影响,全在这一役。如果此战告捷,不但海防危机化解,东军也已基本就在朕的手中。以后削东军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正勋,这事你要多加关注,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朕。”

“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好!”郁正勋高声应道。

宋子敬出现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讨论,却是站住了。

萧暄正是高兴,立刻招呼他:“子敬来得正好。正勋,你给他说说!”

“陛下是指海战一事?”宋子敬笑了笑,还是走了进来,“臣正是听说了有动静才来的。恭喜陛下,心里担忧的事终于落实了。”

萧暄道:“只是落实了一部分。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陆铭那里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低下头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中,桑苗都已经划分好了,随时可以分派到户。估计海战结束前后,就能有结论了。”

萧暄爽快地出了一口气,掩饰不住意气风发的笑。

三年了,三年谨慎小心地步步铺垫,多方顾及,生怕一处不平衡就毁了全局,每落一颗棋子都要再三思量。他是纵横沙场的过来人,恣意潇洒豪放不羁,如今做皇帝却做得这么束手束脚,已经憋得不行,就等这放手拼搏的时刻。

宋郁两人告退时,萧暄喊住宋子敬。

“离国那边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的表情十分冷静平淡,“一切都好,陛下请放心。”

萧暄面有欣慰之色,语气不自觉就柔和了下来,“等这边结束了,就可以叫她回家了。”

宋子敬点头称是。

他走出大殿。外面太阳有点晃眼,扑面而来的风是温热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时被风一吹,反而产生一阵凉意。

袖笼里的那张轻薄细绢抖落出来。他重新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简短的一行话。

“鼠疫,后困苑城。”

宋子敬只觉得周身发凉,感觉不到半丝暑意。

空旷的场地里,他独自站着,若有所思。一个执事公公正带着太监匆匆走过旁边大殿的长廊,看到宋子敬,犹豫着是否要见个礼。

立时宋子敬忽然抬起了手,似乎下了很大力气似的,握着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太阳下,一切都有点模糊。公公努力睁大眼睛,只看到碎纸一样的东西从宋子敬的手里散落出来。

是朵花吗?

困惑间,宋子敬已经收回了手,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漠然而从容地负手离去。

陆颖之此刻正坐在堂上,不耐烦地看着下面哭哭啼啼的女人。

入夏了,天气热多了,知了在外面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空气很潮湿,开了窗子也不见凉快。就这么坐了一盏茶的时候,她都出了一层汗。

“嫂嫂还是别哭了。”陆颖之不冷不热地说,“这事也都怪二哥自己。我早劝过他,那罗家是商贾之家,怎么配得上澜儿,怎么配得上我们陆家?可是他偏偏不听,贪图小便宜非要结这门亲事。现在出了这种问题,百姓告状,文人写书,太子监的那些酸儒这阵子可没消停过,联名信一封一封往上书房递。皇帝压制我们陆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得了这么好个机会,能不给我们当头一棒吗?”

下面坐着的陆铭夫人一听,更是哭得厉害。

“娘娘,您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连您都这么说,您都没有办法了?那你二哥不是完了?”

陆颖之被那个“红人”刺得浑身一疼,烦躁道:“何止二哥,整个陆家都危险了!”

陆夫人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娘娘啊!好妹子!您也姓陆!陆家的事也就是您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国公这身体如今都这样了,宫外也就大伯和你二哥在撑着。大伯现在受了伤,你二哥又遇上这事……这这……这日子可怎么办啊?”

陆颖之嘴唇抿得紧紧,眼神阴冷。

“是啊,这日子怎么过?”她站了起来,“三年了,到头了吗?”

陆夫人被她话语里的绝望愣住,停下哭泣抬头看她。

陆颖之美艳的脸上带着沧桑和疲惫,还有不甘、失望、痛苦。她也并不是无情之人。

陆国公上个月跌了一跤,救起来后就不能说话了,如今瘫痪在床全赖人服侍。陆颛虽然接管了东军,可是为人贪生怕死又急功近利,并不是领兵的料。原来陆国公带出来的大将,这几年里陆陆续续被分派到别的地方,不是拜在皇帝脚下,就是逐步被削弱。而皇帝自己的人却不断插进东军里。陆铭这次的种子案,也想得到会是谁做的手脚。谁有这么大的权利这么做。

陆颖之觉得很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自己得不到萧暄的心。

萧暄重感情,看他对待谢昭华就很清楚。如果这份感情给的是自己,那么陆家就会……

陆颖之觉得心里一阵痛。

不甘心。

陆夫人又在絮絮说着什么,陆颖之勉强回过神来。

“嫂嫂别太担心了。爹爹有一个副将,现在珠州做钦查使,掌一方兵权,还算说得上话。我这就给他修书一封,请他帮忙从中调解。你先回去吧。”

陆夫人就这么哭哭啼啼地被送走了。陆颖之脸上厌恶烦躁之情再也不掩饰,转身进屋就把案上的珐琅花瓶、玉碟银盘统统一把扫到地上。

一时间宫里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也无人敢出声,更没人敢上前来劝几句。陆贵妃虽然在外待人谦和客气,可是回了宫,却是辞晋严色厉之人,大惩小戒从不手软。这一年来皇帝宠了杨妃后,陆颖之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出头打破这紧张气氛。

陆颖之见他们个个窝囊的模样,想到山河日下的陆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珍玩架上的东西轮着往地上砸。

她甚少体罚宫人,因为外人看得出来。而东西砸了就砸了,管它多贵重,萧暄日后还是会定期把新的送进来。

砸了满地狼籍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萧索。

碎金裂玉,片片折射着她失落的面容。

陆颖之苦涩地笑。她不想承认,在一开始,这步棋就下错了。

“娘娘!”一个外庭小太监跑了进来,看到这景象,一时怔住。

“什么事,说!”陆颖之喝道。

小太监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凑到陆颖之耳边道:“海战打起来了。”

陆颖之浑身一震,脚下发软,跌坐在椅子里。

天边滚过一个闷雷,马蹄急促如飞,一行十几骑正疾速奔驰在原野里,远远地朝着这边奔驰过来。

陈都尉推开小兵站在高台上望过去。那行人衣着普通,带头一个男子胯下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

来人速度如电驰风疾,不多时就来到围栏外。马儿被勒住缰绳,暴躁地喷着气。

陈都尉向下喊:“来者何人?”

一个副使回道:“吴王亲临,命尔等速开门放行!”

陈都尉其实等的就这句话,抱拳向天道:“下官不知吴王大驾,不周之处还望宽恕。只是陛下日前有特令,瘟疫过去前,任何人不得进出苑城,特别是吴王殿下。所以下官今日不能遵令,望殿下体凉。”

吴十三气得一鞭子刷过去,被扫的士兵急忙躲避。

“陛下的特令?你骗谁?”

陈都尉早有准备,大手一挥,城下小兵捧上了皇帝的密旨。

吴十三不得不赶紧下马来接,一看这黄纸黑字红玺印,差点把这道圣旨给撕了。

他的手下急忙过来拉住他,“王爷使不得!”

吴十三气急败坏,大叫:“让本王进去!咱们不告诉皇帝就行了!”

陈都尉哭笑不得,“殿下就别为难下官了。陛下什么事不知道啊?”他边说边下了高台,“陛下也是为殿下好。这城里闹瘟疫,死之过半,殿下是千金之躯,若有什么闪失,下官所有士兵的脑袋都赔不了。”

吴十三的眼睛都红了,可是也知道皇帝的态度强硬起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他只好退一步。

“好,我不进去。你们给我朝里面喊话,找一个叫谢怀珉的女大夫,我要见她的人!”

“小谢大夫?”陈都尉惊讶,“这女大夫下官认识。说也巧了,她昨天上城墙来汇报的时候说是研制出了什么药,效果很好能救人。今天要把方子送出来呢!”

吴十三一个箭步抢过去,抓住陈都尉的胳膊,“她人没事?她什么时候上城墙来?在哪里?”

陈都尉疼得皱眉,“就是午时,也快了。”

恰好谢怀珉像是救世主一样提前了一点出现在城墙上头,陈都尉忙激动得大叫:“来了!人来了!”

吴十三回头望,城墙上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谢怀珉。

他丢下陈都尉,手脚并用往高台上爬去。

谢怀珉其实也看到了这边,可是没有把吴十三给认出来,还以为是一只大猩猩在爬高架,差点兴奋得叫同事来看。

这时大猩猩朝她喊话:“小谢——”

十三?

谢怀珉喊回去:“十三——?”

可惜一阵风过来就把她的声音吹散了。

急死人了,这家伙怎么跑灾区来了?

吴十三也急得双止赤红,只恨爹娘没有给自己生一双翅膀出来。

还是谢怀珉灵机一动。他们这些日子来和城外传东西用的绳索。她立刻拿炭笔写了张便条,又把药房和做例份的草药压在上面,拉动绳子把篮子滑了过去。

吴十三只等东西过来,一把抢过篮子,翻出便条看。

上面写着:“我很好。情况在好转。你快回去别添乱子!”

抬起头号,谢怀珉隔着遥远的距离冲他笑着摆手。她瘦了些,可是人很有精神。吴十三的心放下一点点。

陈都尉倒是捧着药热泪盈眶,念着百姓有救了,立即叫手下医官去置药。

吴十三捏着纸条,冲着谢怀珉喊:“我不回去!我等你出来!”

他用了点内力,谢怀珉听得一清二楚的,身边的同事也听得很清楚,都暖昧地笑了。

谢怀珉恼羞。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里是在闹鼠疫,不是闹流感,没缺过食就不知道饿,没快死过就不知道命值钱。

她事情很多,懒得和他罗嗦,只草草挥挥手,表示赶他走,然后和同事下城楼。

吴十三急了,大吼:“小谢!你要好好地活着出来!知道吗?”

他底气十足的那个“吗”字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了回响,于是谢怀珉头顶不断回荡着“吗——”“吗——”“吗……”,像是有乌鸦排队经过。

小谢大夫虽然很黑线,可是心里却是暖暖的,她也冲着十三大声喊:“我知道!我一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吴十三贪婪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城楼上,久久不动。

巍峨的宫门缓慢打开,一人一骑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马蹄声如雨点一般,那个身影转眼就飞驰过去,惊得内监和侍卫们纷纷张望。

“捷报——”

“捷报——”

“东海大捷——”

荣坤抬着老腿小跑进上书房。萧暄听到声音,早就迎出来,差点把荣坤撞翻在地。

“陛下,是东海捷报!”

“让朕看看!”萧暄几乎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捷报,展开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猛兽见到猎物终于进入狩猎范围之内一样,又仿佛是经过漫漫长夜等待的狼,终于等到了全力一扑的时刻。

“恭喜陛下。”荣坤带着宫人跪在萧暄脚下。

郁正勋也得到了通知,带着副将急忙赶过来道喜。

萧暄站在殿前高高台阶之上,迎着夏日清晨温和的阳光,爽朗畅快地笑着,脚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渐稳定的江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往后看。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

幽暗的书房大门洞开着,穿堂风轻吹过,平静中带着不会错过的寂落。

他独自站在阶上,身边少了那个人。

那个他承诺过要同她分享胜利和荣耀的女人,那个他发过誓要给她一切的女人。

萧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变得苦涩。

她平时爱念叨,道理总是很多。她说过一句话:“人常说,我们总是拿我们所有的,来换我们所没有的。所以得到的时候,喜悦的同时,也会失去和难过。

他用和她的分离换来了天下肃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三年时光,孤寂如影随形,这从来没有改变过。

宋子敬这时才同谢陌阳等在外廷办公的几个大臣赶到。

萧暄已经收敛了脸上的落寞,笑着对他们说:“朕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谢陌阳上前奉承道:“东海告捷,还全赖陛下英明决策,用人得当。这可真是我们为臣者之福,更是大齐子民苍生之福啊!”

萧暄嗤地一声笑出来,倒忘了忧愁。

这谢家小子惊才绝艳,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稳重妥当,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争强好胜兼爱拍马屁,人就失之了轻浮。谢家到底是后族,总得有点势力和威信。谢昭瑜就是一个书呆子,将来谢家主事,恐怕还要落在这谢陌阳头上。就希望他吃点亏,磨一磨棱角,将来也能堪当大任了。

不过他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皇后堂妹、自己老婆,像得很。

想到这里,萧暄心里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宫人,叫了亲信大臣进了书房。

“东海那边,现在陆家怎么样了?”

宋子敬执掌刑部后,执掌东齐情报机构,事无巨细都在脑中。

他立刻答道:“陆家还未自粮种一案中回过神来,东海告捷,他们回响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欢呼祝贺,口口声声称赞鲁仲元二位将军英武胜战。这次海战连连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战船以及皇后改进过的火药,我方损失甚小,这前所未有。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军里威信大力,连带着陛下和娘娘也在军里倍受赞誉。”

萧暄一边招呼他们用茶点,一边说:”朕是个念旧情的人。陆家毕竟帮助过朕,朕不想来兔死狗烹这一招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不争气,败坏朝纲不可原谅,但是也罪不至死。”

谢陌阳到底年轻气胜,又兼家庭利益冲突,忍不住道:“陛下说的好。一亩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萧暄私下很随和,这也不生气,只拿着书卷敲他的脑袋,“你这样迟早要坏事!皇后不在宫中,约束不了谢家,你也不替她省心!”

谢陌阳虽然没见过这位皇后堂妹,可也知道谢家的今天的辉煌腾达都离不开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萧暄说:“陆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紧。倒是陆家现在这一倒,之前被约束的张家现在无人看管了。东府的许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递了折子请辞老归乡。朕起了私心,东府也需要他这名长老坐镇调剂,才将他强留了一年。如今海战告捷,许老身体也不好,这东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来……”

谢陌阳机灵,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请调东府为陛下分忧!”

萧暄笑,“你倒机灵。”

“谢陛下夸奖!”谢陌阳也不客气。

萧暄语重心长地说:“坐镇东府不容易。那里张、陆和朝廷三股势力纠结,外有倭寇侵犯,内有百姓等待安抚,江湖上还有盐州帮。陌阳,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谢陌阳语气坚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为陛下分忧,能为皇后娘娘做后盾。”而且他日皇后回朝,谢家不再孱弱,才能为其后盾。

萧暄点了点头。

“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满天,映照着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红色的宫墙上投影着变幻莫测的色彩。

谢陌阳满怀壮志地走出皇宫,登上车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气风发少年得志。

也许他还不知道,深宫里的陆贵妃,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

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谢皇后,正布衣荆钗,疲惫却欣喜地随着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阳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脸。

经过了半个月等待的吴十三早已经按捺不住,推开拦住他的侍卫冲了过去。

谢怀珉暖暖地笑,张口想说话,却是被吴十三一把抱在怀里。

她微微一愣,感觉到吴十三在轻轻颤抖着的肩膀,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十三,我没事。对不起。”

吴十三这才松开她,然后扬手就朝着谢怀珉的后脑袋拍了一巴掌。

“你这女人做事都不动脑子的?”

谢怀珉不爽了,“你对我动手动脚在前,暴力在后。亏你还知道我是女人啊?”

吴十三跳脚,“你差点死在里面了你知不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奇怪,你怎么会认为我不知道里面很危险呢?”谢怀珉很拽,“我可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义务。吴少爷,换你会怎么做?”

吴十三气得头发倒立,“你总是有理由的!我说不过你!”

说完转身就走。

谢怀珉啼笑皆非,“真生气了?哎呀呀!我也是很感激你的关心的嘛!十三?吴十三?吴少爷?”

苑城的百姓们全都沉浸在脱离死亡阴影的狂喜之中,亲人们拥抱啼哭在一起,没人注意到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公子哥儿和一个正在追着他道歉的姑娘。

谢怀珉和吴十三笑闹了一阵,两人都饿了,暂时停战,找地方吃东西。

吴十三财大气粗,来苑城半个月,就在周边买田置业。那家地主因为瘟疫的事年初就带着家眷搬去别处,故房子又大又便宜,青瓦白墙,一派江南风格。

吴十三给谢怀珉专门安排了一间别院。那小院名叫君兰院,估计以前是给小姐住的,小巧精致,花木扶疏。一盆盆夏花正开得鲜艳,石榴树上却是已经结着小青果子了。

谢怀珉之前两个月都过得是难民般的生活,如今从贫困线下一下跃到了小资之上,视觉差异太大,兼给这微薰的风一吹,顿时觉得脑袋发晕。

她用过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哼着小曲出门纳凉。才刚刚绕过蔷薇架,看到了站在矮竹下的那个天青色背影,所有的轻松惬意立刻烟消云散,泼了冷水一样清醒了过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过这并不重要。

谢怀珉定了定神,然后走过去,拂衣下跪,“下官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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