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er
发表于 2009-2-24 21:41
第八章 我爱我家(2)
六六
连载:王贵与安娜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六六
涡轮司机突然迷信起来,梦的兆头不好啊!大多是不吉利的。涡轮司机宁愿相信"反梦"这句话。也许,梦在告诉他,如果不将心事说出来,这一辈子就耽误了?
涡轮司机边下棋边试探地问安娜:"做噩梦是卜吉,还是卜凶?"安娜回答:"上半夜做的还是下半夜做的?上半夜卜凶,下半夜卜吉。若是午睡做的,就是白日梦。"安娜举着棋子看不出面部有什么好奇,甚至没追问涡轮司机究竟梦见了什么。也许以安娜的冰雪聪明,心
中大概有数了。"眼皮跳不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看你心神不宁的,怕是凶相环绕。"
涡轮司机勉强笑笑,却觉得苦涩,有心想跟安娜逗乐,又觉得嘴角沉重,积压在心头几十年的话蓦地蹦了出来,没考虑后果。
"安娜,你不觉得上天造物弄人?如果是现在的时代,回到二十年前,也许我们俩已经双双在美国了。"涡轮司机夹着黝黑的围棋子的手指突然停顿下来。
"是啊!我这辈子已经毁了。不过也平衡,像我这样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批。我也不算垫底的,王晓培不是到现在都在长风乡下回不来了?人要知足,要学会平衡。否则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安娜抱着茶杯,以安慰自己无数遍的话来安慰着涡轮司机。
"如果,如果你现在有机会重新再来呢?"涡轮司机并不抬眼看安娜,将棋子轻轻落在设定的位置上。
"什么意思?"
安娜看着涡轮司机。涡轮司机也看着安娜。
"我想带你走。我们白白浪费了二十年,我很心疼。可是一想到未来,也许我们还有三、四十年甚至更久,我就不后悔了。"
"什么意思?"
"跟我走,去美国。我那里现在一切都稳定了,你可以干你爱干的事情,读书也可以,在家里呆着也可以,总之做你喜欢的。我在学校里教书,如果你想继续你的学业,在我们学校里选课是免学费的。你可以一直学下去。"
"你开玩笑?我多大了!"
"你才多大?美国学校里须发全白的学生也有,你怕什么?凭你的基础,凭你的聪明,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还有我。"
"那不可能!孩子怎么办?"
"孩子当然带着。孩子在国外生活,应该比国内好。二多子那么聪明,虽然成绩不好,我觉得是教育体制的问题,换一个环境,应该更适合他发挥特长。中国孩子去了美国,基础比国外孩子好,语言抓一下,适应能力会比我们强。女儿就不用说了,女孩子在西方社会比男孩子受欢迎。你若喜欢,就都带着。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们现在这个年纪,想再有个小孩子也不太可能了,我会当他们亲生的一样。"
"不行!这不行!这对王贵太不公平了!时代的错,又不是他的错。何况他那么爱孩子,孩子是他的命根。老婆可以不要,孩子不行。带走了就是要了他的命!"
安娜最初拒绝的方向就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里。从她的言语里,涡轮司机听出来,不是她不肯,而是她觉得对不住王贵。
"当然不是他的错。他是好人,好人不等于好的爱人。安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涡轮司机很坚定,"我知道这对王贵不公平。要不,二多子留给爸爸,我们带女儿走?"
安娜苦笑,说:"我都四十了,还奢谈什么爱情?生活又不是放电影,按照理想的情节皆大欢喜。其实,这部电影里根本就没有皆大欢喜,说不清楚谁赢。"
"爱情在什么时候谈,都不会太迟。自己都不想争取,电影还能有什么剧情?"涡轮司机一把抓住安娜的手。
"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不可能。太突然了吧?"安娜喃喃发呆。
"不突然,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什么都别想,答应我,说'好'!"
安娜坐在那里,凝固成一尊雕像。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我月底走,还有六天的时间。你慢慢跟王贵说,必要的时候我去说。我并不想伤他,如果他有什么要求,我一定满足,尽我所能。"
安娜抬起她的大眼睛,矛盾满脸。
"这两天我不过来了,你好好跟王贵说。周四早上我过来看你。"涡轮司机紧紧握了一下安娜的手,又拍拍她的肩,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留下安娜蜷缩成问号一样的身影在沙发上呆坐。
门口传来干脆而有礼貌的叩门声,安娜知道是涡轮司机。
"坐。"安娜指指沙发。
涡轮司机边走向沙发,边问:"你跟他说了?"
"你喝什么茶?红茶还是绿茶?"安娜在装饰柜的玻璃门里找茶罐。
"不喝,谢谢。"
"喝我们安徽的名茶黄山毛尖吧,明前的,我看可以赛龙井。"
"这么好?那我尝尝。你跟他谈了?"
"嗯。你走的东西收拾好了吗?"安娜在开茶罐的盖子,掰了几下没掰开,还夹了指甲,疼得轻轻甩手。
"我来。"涡轮司机赶紧跟过去替安娜打开盖子,然后拉了安娜的手指头过来看看,"弄疼了吧?"
安娜笑笑,抽回手。
"他怎么说?"涡轮司机自己捏了点茶叶放在玻璃杯里,走到厨房给杯子兑了小半杯水,拿在手里轻轻晃晃,眼睛并不看着安娜,而是专注地盯着杯子里慢慢舒展的茶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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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4 21:41
第八章 我爱我家(3)
六六
连载:王贵与安娜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六六
"没说什么。你还缺什么东西要带吗?"
涡轮司机冲安娜非常温暖地一笑:"我这次走,什么都不打算带,空着行李箱,把你塞在里面,省我一张飞机票。"
安娜笑了,眼睛眯成半个月牙,眼角的一颗泪痣令她显得非常有韵味,"你就这样对我啊
?我还不值张机票钱?"
涡轮司机哈哈笑了,拉安娜坐到沙发上,"我回去就给你发邀请。如果需要,我再回来一趟办手续,然后接你和孩子一起走。孩子的问题你跟他谈了吗?"
安娜笑着摇头,"哪有那么快?美国政府跟你家开的似的,你好像都成竹在胸了。"
"安娜,我等了那么久,已经很慢了。"
"对了,我给你看看孩子的照片!"安娜起身去书橱边,打开底层的抽屉,抱出一叠影集。
"这张是女儿一百天。那时候王贵在援外。"
"这么小!"
"嗯,她早产,很不容易带,现在居然能长这样高,都超过我了。"
"这张是女儿抓周时拍的。拍得不是很清楚,相机不好。其实,她怀里的是苹果和书。"
"怎么抱着这个?"
"她自己抓的呀,第一次选的苹果,第二次选的书。一点不错,现在就是好吃好看书。"安娜非常温馨地笑着。
"这张呢?"
"这张是儿子跟女儿在逍遥津玩碰碰车。"
"小子这样凶?眼睛瞪老大的,不像现在,晓得害羞了,一摸他就跑。"
"这张是女儿演出照,跳的小天鹅。她爸爸激动死了,头都趴在舞台下面,所以非常清楚。"
"嗯,不错。"
"这张是我妈七十大寿,全家福。左边的是我姐姐,这个是我姐夫。小王抱的孩子是我大姐的孙子。"安娜指指王贵手里的孩子。
"怎么男同志抱孩子?人家拍照片都女的抱啊!"
"没办法,孩子缠他,就要六爷爷抱。他有小孩缘。"
"这张是王贵第二次出国回来,我们一家去上海接他,在虹桥机场拍的。"
"哟!你女儿这时候真是大姑娘了,很漂亮!"
"是的,长得真快!……还有这张!这是王贵带孩子们坐海盗船,我拍的。我拍的不好。那东西摇得好高,我不敢坐,都是王贵带他们去玩的。"
"这个呢?……"
"这个……"
涡轮司机的话开始少了。他的眼角流露出一丝无言的哀愁。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昨夜梦里的倾盆大雨现在浇落到他心底。
他突然合上安娜手中的影集,一把攥住安娜的手,说:"安娜,你过去二十年的生活,我都看见了,非常清晰。而我的二十年,你没有看见,让我给你看看。"
涡轮司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从里面仔细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照片都有点模糊了,里面是三十多个人,前排坐在草地上,后排蹲着,最后一排站着。照片小,人挤得密密麻麻,根本看不清楚眉脸,但安娜一眼就找到第一排左侧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依稀笑得很灿烂的样子。那是安娜。这张照片的顶部印着"实验中学高三(二)班全体师生留念"的字样。
"这是我的二十年,仅此一张。"涡轮司机有些哽咽了,喉头一动一动,他用拳头抵着嘴唇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我下放时带着它。在我艰难的时候,我想,就算为了安娜,也要活下去。我去北京读书的时候带着它。我知道你结婚了,有了孩子。我什么都没有,我不能给你好的生活。累了,我就看看它。去了国外,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这里和儿子女儿一起欢笑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泡在实验室里,半夜里对着你的照片说说话想想你在远方有可能在做什么。"涡轮司机仰起脸控制着湿润的眼睛。"安娜,我爱你。我知道这很土,也许你听过很多遍,可我从没说过。安娜,我欠你二十年,我会用以后所有的日子来偿还。没有你,我很孤单。我一直想忘记你,可从未做到过。你知道一个人二十年想念另一个人的滋味吗?安娜,我希望你能跟我走。"涡轮司机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安娜的手,他非常希望将自己的坚定,自己的渴望通过这一握做最后的一搏。
安娜的脸极其安详,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眼眶里,荧光闪动。胸膛里却是一种钻心的痛,生离死别的痛。一边是她一生梦想的爱情,一边是她如呼吸般缠绕不息的家庭。一边是未来美好的光环,一边是现实的平淡。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安娜的声音不带一丝颤动,冷静而温柔。"对不起。时间就像河流,只能向前奔走,无法回头。人不能同时踏进不同的河流,也不可能拥有所有的幸福。既已逝去,就随风吧。"
安娜非常想将自己的头靠在涡轮司机的怀中,但她坚持着不去。她不能,让这一拥毁坏她下了一万次决心才做的决定。
涡轮司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他离开前,轻轻揽了一下安娜的头,吻吻她的头发,像哄一个孩子,又带着无限的眷恋。"我走了。"他快步走出安娜的家,将门轻轻阖上。
安娜失神坐着。她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记不得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我说的是跟他走,还是留下?"安娜有点恍惚,反正,这两个抉择中的任何一个,就好比是抛硬币决胜负一样,哪个对她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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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4 21:42
第八章 我爱我家(4)
六六
连载:王贵与安娜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六六
真的吗?真的无所谓吗?
装饰柜上的三五座钟当当敲了十一下。安娜突然惊醒过来,她回神的速度之快,仿佛是死去后又重新投胎。该做饭了,再有一小时,王贵和孩子们就回来吃饭了。我是一个妈妈。安娜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她去厨房洗了把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平静,内心的波澜也瞬间静止。她忙着把豆角洗干净,把肉切成片,把水烧上,打开电视,让客厅咿咿呀呀
唱戏的声音传到厨房。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妈妈,我饿了!"儿子先冲进来。
"马上开饭,等爸爸回来。"
"妈妈,我数学考试卷子下来了。"女儿回来。
"考多少?"
"79。"
"怎么搞的?这么差?!"
"老师出题目偏,我们班长这次都才考了92……"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考92,你才70多!我警告你,下礼拜不许看小说!不考到90以上,我把书橱锁起来!"安娜的角色转换很成功,脸一拉,母亲的感觉就回来了,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一无所知的柔弱女孩。
"哎哟!腿都站酸了,连口水都没喝上。"王贵举着沾满粉笔灰的手冲进厨房,"替我开开水龙头。"
安娜侧着身打开龙头,口里喊着,"开饭开饭!"
安娜把菜一样一样端上桌。儿子拿筷子敲着桌子。
"安娜,你做的饭呢?"王贵掀开电饭锅的盖子,回头看看安娜。
"哎呀!"安娜下意识地捂上了脸。
"没事,没事。今天下面条,马上就好。"王贵系上围裙去厨房烧水。
"哎呀~~~~~~~!饿死了!怎么搞的啊,后勤都搞不好!妈妈你干脆退休算了!"我开始伺机报复。
周日,安娜破天荒给一家人包饺子。王贵站在后面打下手。
"再加点水,再加点。"安娜口头指挥。
"多了!肯定多了,等下又加面。这已经一大盆面了。"
"少废话!我包你包?"
安娜包饺子是受罪。她是上海人,跟王贵以后,两个人中和中和,家里的菜不咸不淡,口味不北不南。某天王贵突然想起乡下老娘包的扁食,口水直流。安娜不服气,想自己一上海大小姐,搞吃的还能搞不过他乡下的娘?遂跟自己北方同学现学,但没学地道,满桌子面粉,饺子皮也擀得不利索。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很快活,吃饺子在我家是件大事。
"哎!你的狐狸臊好像今天走吧?"王贵夹饺子进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嗯。"
"你怎么不去送送他?你这个人,真薄情。买卖不成情分在嘛!你连个屁都不放,真是的。"
"吃饭呐!说什么呢!闭嘴!饭桌上除了厕所你都没别的话!"安娜最讨厌人饭桌上说话口无遮拦。"有什么好送的?来看看不就行了?还搞十八相送?送到最后送去美国了,叫你连老婆都没了。"安娜抿着嘴笑着说。
"怎么可能,我还不知道你?你现在哪里都去不了。人家不是说嘛,没结婚的女人是燕子,自由自在。结婚的女人是鸽子,到点就回来。有了孩子的女人是鸭子,屁股后面跟一串。你左翅膀下面挂一个,右翅膀下面拖一个,屁股后头还牵着我,你去哪儿啊!"
"是哦是哦!要不是你们两个小讨债鬼!"安娜拿筷子在我和二多子头上各敲一下,"还有一个老讨债!"又在王贵头上敲一下,"我早都不晓得飞到哪儿去了!"
晚上忙完一切,安娜和王贵上床熄灯睡觉。突然,安娜在黑暗里一把捧住王贵的脸,"你……认识我这么都年,好像没讲过'我爱你'吧?"
"啊?!"
"你说,你爱我吗?"
"咦?今天发神经啦?"
"问你呀,爱我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嗯啊!"
"不行,你就要说出来。心里有爱就要说出来。"
"哎呀,都七老八十了怎么讨论这个话题?睡觉睡觉!"
"好啊!你今天不讲就不许睡觉!"安娜真生气了。
"我的天,爱这个东西,还有强迫人家讲的,不讲不给睡觉?!什么世道?!"
"你到底爱不爱!讲一下有什么关系?"
"好,好,我讲,我讲,爱。"王贵哭笑不得。
"爱什么?"
"还不行啊!"
"爱什么啊?"
"爱你爱你。"
"你完整说一遍啊!"
"哈哈……"王贵都快笑晕过去了,"爱不是靠说地,爱是靠做地!"王贵伸手示范。
"你讨厌!……没正经!"
安娜到现在都没讨到王贵一句完整的"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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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4 21:43
风月(1)
六六
连载:王贵与安娜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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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献给77、巴兄以及所有网虫们的似水流年
风月早已逝,花是旧年红。
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我是听来的。因为在我们那个大院里流传甚广,版本也不尽相同。我实在难以想像眼前这个糟老头子就是那个故事里的风流才子。他都老到失去作为一个人应该享有的最起码的尊严了,让你根本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走路巍巍颤颤,手里的拐棍跟他一起晃悠着,仿佛四级以上的风就能令这个组合随风而逝。他的脸上总挂着痴呆的微笑,口角的涎水止不住地往下巴上淋落着。于是他的胸前被家人用大头针别着一小块毛巾,如用餐的孩子。他得了老年痴呆。幸好还没呆到不识回家的路,每天傍晚独自出门散步,目不旁视地重复着单一路线,然后按时回家。这个杨姓老妇人却还依稀可见当年风采。虽然高雅的长裙难以掩盖明显发福的腰身,精致的化妆遮不住松弛如面袋般下坠的眼袋,可她优雅的举止和矜持的微笑,还有那依旧乌黑浓密的发髻让你可以立刻断定当年她曾无限风光过。
那老头儿姓秦,早年是大院的实权派。因为他既是红小鬼--据说,十三岁上就扛枪打仗了,后来又被选派出去受了正统的苏联学院派教育,所以当仁不让地在三十八岁光景就坐上了社长的宝座。这个社可不是一般的社,也算是国家的前沿阵地,宣传喉舌。提起他当年的才华横溢,至今仍令老一辈学富五车的先生们点头称道,由衷赞叹。当然此种夸赞不免含有对失意者的怜悯。若是秦老头的光明仕途是寿终正寝的话,一定是无法博得众口一词的赞美的。人们对胜利者的缺点通常用放大镜去找寻,而对失败者优点的赞美却从不吝惜。
秦社长的背运要从杨太太搬入他家隔墙的小院开始。打从第一眼照上面儿,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字正腔圆如玉珠落盘的清脆京片子,还有那象牙凝脂般的手伸过低矮栅栏温婉地搭在秦社长的手的一刹那,便封闭了他一马平川的光明大道。
她自我介绍:"杨茵如,您的邻居。"
秦社长也是自由浪漫主义的文化人。他的一些非革命的阳春白雪诗词至今还作为当代大家文选珍藏在我们社的文库里。倒是那批附庸风潮的红色文章没留下什么痕迹。可见其骨子里是个消极颓废虚无主义者。
杨太太进这大院的门伊始就是个焦点人物,在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属于异类。现在我们可以称她为杨太太,而当年据说大院里的人们因为要给她一个合理的头衔而煞费脑筋。
那个年代流行喊同志或师傅,或其职务,如某主任某编辑。对于师傅,那是给予无产阶级手艺工人无上光荣的头衔,比方说修鞋的王师傅或食堂掌勺的李师傅。同志,则是指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朋友加兄弟,这是一个明显带有阶级立场和感情倾向的称呼。显然以上称呼皆不适用于杨太太。所以大家见到她都报以不加名称的一笑:"吃啦?"
她倒也不在乎,回以一笑:"您忙呐?"似乎并不急于与人民打成一片。这要归功于她的丈夫,当时人们无论性别统称自家那口子为爱人。偏偏她对丈夫的称谓却沿袭老传统"我先生"。她先生是很重要的统战对象,所以大家为了联合她先生,对她客气恭敬有加。她先生的主要任务就是编写家史,间或搜集些野史什么的。虽然他后来被誉为史学家,在我看来只不过是把自家的奶奶爷爷曾祖什么的故事从他家的族谱中挑选着抄一抄再加上些自己的想像而已。他不愿让自己的家史没人关心,没人评论。可换了别人就麻烦了,有可能被他这个后代告上法庭,说你篡改历史,说你诋毁先人。
杨太太与当时忙于投身革命建设的女同志截然不同。她留长发,不剪运动头。运动头不是后来所说的那种俏皮短发,而是一色儿的类似童花头的前一刀刘海、后一刀切头。当年的女同志们大多朴实无华--这个词的代名词是寒伧。大家都一个水平的穷酸,穷酸到女性失掉妖娆本色,一律土布灰蓝,不修边幅。
杨太太却每天把她齐腰的长发打理成一个粗大的发髻盘在脑后,还随意地插上一把竹箅子。只这一丁点儿装饰就显出别样韵味。刚来的时候,她是穿旗袍的。至今在我父亲口中,她都是旗袍的最佳代言人。按我父亲的说法,"她的人看起来像一片柳叶,在水面上飘。"我父亲此话一出口,立刻被我母亲敲了一个爆栗在脑门顶,并因此过而终生承担了洗碗的家务。想来,当年大院里因偷瞥杨太太而心生异想、甘愿受罚的勇士们不在一二。终究是太扎眼了,杨太太也改穿当年时髦的列宁装。却是一样地尽显身段,风情哪堪。
杨太太另一个令其他女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特色是她的悠闲。她那时总也有三十四五了,却还是与夫君过着逍遥的二人世界。大家后来才知道是她夫君不孕。在我眼里,那时的女同志过的日子可谓暗无天日、毫无享乐。如果说她们"猪狗不如"显然是夸张而且不尊敬,但至少猪儿狗儿们没那么重的心理负担。她们上有老人,大多在农村需供养;下有孩子,还不止俩。每月工资十几二十块,除去一应日常开销,月底剩余的钱连买块花手绢都紧张。我还记得当年自己都十岁了,父亲出差去南方,给母亲带了一条羊毛围巾,她竟激动得半夜起来试戴。那条羊毛围巾后来成了我母亲心中的爱情标志,尽管现在都穿羊绒了,还不舍得淘汰。杨太太不仅没有孩子,连其本人和夫家都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经年不见一两门穷亲戚造访。于是,她可以安然地在自家小院里侍弄花草。每到春天,她家的小院就格外养眼,姹紫嫣红;盛夏时分,茂盛的爬墙虎便在她那三分小院里散布浓荫。那时的人大多为生计奔忙,少有闲情逸致摆弄那玩意儿。即便得个空也是在院里养两只鸡鸭,下几个蛋补贴伙食。我们小时候都是跟鸡一起跑大的。基本上,芦花鸡在家里的地位要高过孩子,可以任意在地上啄啄,在我们碗里啄啄。小时候身手敏捷,母亲一声令下,我追不出几步就能逮着她点名的鸡。现在不行了,肚子出来了,腿也粗了,鸡在眼前散步我都抓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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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4 21:44
风月(2)
六六
连载:王贵与安娜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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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月,大人都是天不亮就要投入战斗。女的忙着打醒昏睡的孩子,手忙脚乱,骂骂咧咧地把老大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给老二穿衣,给小三子喂奶。男的则套上衣服就奔炉子而去,开了炉门,熬上粥,然后直奔菜场。杨太太少了这些凡人的琐事,便过上了八旗遗老遗少的生活。她沿着屋檐挂了一排鸟笼,养了一溜小鸟。每天清晨,空气中还漾着薄雾的时候,她便选择性地提着个鸟笼,去不远处池塘边的小竹林里溜达,也就是现在流行的健身或早锻炼。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在竹林深处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杨太太以前是干什么的,没人知道
。但大多数人猜想她定是什么艺苑出身的,受过科班训练。因为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唱上一整出折子戏,唱念坐打,眼波身段有板有眼,举手投足间俨然透着练家子的气派。在那些大院的土包子眼里,这根本就是个艺术家了。不过杨太太的艺术生涯早在她来我们大院以前就终止了。因为她先生的关系,她跟来后被安排在一个闲极无聊的科室搞校对。杨太太不但没融入赤色革命中去,反而搞消极抵抗。她原本是有一套行头的,据我父亲说是"贵妃醉酒"的那一套,凤冠霞帔,大红锦缎,当初被极其醒目地别在她家迎门的中堂上,旁边配以一把紫檀色的梨花木京胡。我父亲曾有幸目睹杨太太的舞台风采。那是庆祝国庆的大院自办晚会上,秦社长拉京胡,杨太太登场,表演了一段霸王别姬,台上那摄人魂魄的气势和哀婉的唱腔让一大堆门外汉报以热烈掌声。父亲直到去年还在学虞姬抖袖的样子,"手颤了几十下,不疾不徐,都没从那长袖里伸出来,只伸出一长指甲,人家就拜倒了。"我母亲冷眼瞟着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道:"是人家,还是你啊?"可惜那套行头,因为杨太太在"文革"中拒唱"沙家浜"、"红灯记"之类的曲目而被付之一炬。
这个故事的铺垫实在够长了。下面才是那段扯不清的风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杨太太的先生比杨太太年长许多,那时候总也近六十了吧?一副孱弱公子的样子,还是那种让婢女搀扶着半依在亭台楼阁间,望着雪中红梅,轻叹一声,咳两口残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时运不济,解放时被组织了,丢了万贯家财不说,还被挤得与平民为伍。尽管如此,这个落毛凤凰倒有几分架势残存。这只是我依言的想像,即使与当年的贵族有半面之缘,那记忆也早已模糊不清。在我懂事的时候,他好像就过世了。
文革的事我已没有印象,只记得满目的萧瑟和凝重的面容。然而对于孩子,童年时光始终是快乐的,只知道成天疯玩。曾调皮到颠着脚去按杨太太家的门铃,一听到"叮咚"的响声和渐近的脚步就欢呼着拔腿跑。那时候门铃可是个稀罕物,是生活档次的标志。谁有那闲钱高雅到省了叩门的劲儿?钱是没有的,只剩一把傻力气了。
他们爱情的起点,我猜想是一个唱戏一个伴奏。起初秦社长是杨家的座上宾。秦社长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团结进步的旗帜老慰问隔壁的邻居。不晓得对家的公子爷是不谙世事,还是装作不知,总之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后来就亲热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点以后还闻到琴瑟和谐。秦社长是那个拉胡的,杨太太是那个唱戏的,拍巴掌请好的便是须发斑白的公子爷,窗外映出的景象却也其乐融融。我之所以说半夜九点,并非笔误。那个娱乐贫乏的年代,大家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里有什么灯红酒绿?大人们夜晚惟一的乐趣就是几家搬个凳子,搭个凉床,打着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凉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十,我拍十,十个小孩打倒蒋介石"之类全国通行的游戏。间或听见噼里啪啦用扇子驱赶蚊子的声音。这还是漫漫夏夜。若赶上冬天,大家听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虹云的新闻之后,就拉灯上床睡觉了。通常不过八点。
革命形势在大院里变得异常尖锐起来。秦社长根正苗红,年富力强,要想搬倒这棵常青树实非易事。有敌对派便想着从生活作风上把他彻底斗倒,再踩上两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进而达到占山为王的目的。回顾历史,也许无数政治斗争的背后都掩藏着羞于示人的私欲吧?前人的经验总结就是,把敌人打倒的最佳途径不是从经济上整倒你,便是从男女问题上搞垮你。这两样都是踏上一只脚就永不能翻身的,比以政治名义整垮要厉害得多。很多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久又都登台了,却没听说哪个贪污犯或流氓能平反的。那个继任的社长便是组织了一班人马,历尽千难万苦,搜集证据,蹲点跟踪,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冬夜里牺牲了革命小将的睡眠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奸夫淫妇的销魂窟,将两人赤条条堵在床上。周围见证之男女贯穿大院各个等级。有看热闹的,有无限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心怀鬼胎的。我父亲说,当时有人半夜敲门拉他去看热闹,被我父亲婉拒。以父亲的话说:"太残忍。"我不敢追问什么是他心中的残忍,是他心中的美丽的最终倒塌,还是惨不忍睹的凌辱?
凌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赏当年杨太太面对众人亵渎的注视时的镇定。她坦然地裸露着皎月般的身躯,丝毫不去阻挡那班野兽贪婪的眼神的侵略,只高傲地昂着头,以平日里回复大家问候的平和语气说了一句:"天冷,让他穿上衣服吧。"记住,在这关键时刻,她要保护的竟是身边那个令她终生蒙羞的男人。我觉得这时候与其说是野蛮对爱情的凌辱,不如说是杨太太悠游的神态、无所谓的态度对众人长期侦破工作取得辉煌战果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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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4 21:44
风月(3)
六六
连载:王贵与安娜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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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无论那年月人性如何泯灭,这帮人里的大多数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反对派头头虽尝到胜果,却没有享受到从心理上重捶敌人的快感。媾和男女在这场战斗中明显占了心理优势。沉静片刻,反对派头头挥挥手说,让他们穿上衣服。
这场活生生的智擒荡妇的戏竟被大人们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见当年的生活有多么无聊。每当他们一说到这出戏的时候,便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这也是为什么故事发生的时候我
虽是个孩子却也至今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时候一直鄙夷故事里的那个荡妇破鞋,还跟着大家往她头上挂过又臭又烂的球鞋,往她身上扔过石子,仿佛有宣泄不尽的革命情绪。我曾向母亲兴奋地大谈又去扔石子了,母亲顺手抽了藤条来揍我,并厉声呵斥说,再去就打断我的腿。吓得我自此与杨太太保持距离。已是黄昏的母亲现在跟我说,从杨太太出事的那天起,她就心生敬佩与同情。女人,其实只是男人世界里你死我活斗争下的牺牲品,却要背负许多无力承受的东西。
杨太太就这样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旧高傲地去上班,越发与这个半人半兽的群体保持距离。即便在大家找话题斗争她的时候,风度也依然超群。更想不到的是,被捉奸在床后不到几个月,大家就看见杨太太挺着一个骄傲的大肚子在大院里来回走动。常有人猜测,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当年的杨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悦冲昏了头,满脸的幸福叫人妒忌,哪里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和对腹中孩子出处的猜疑?也正是在她孕育生命的时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爷适时去世了。我不相信那位老爷像别人说的那样是被她活活气死的,要气死早死了。当年的捉奸就发生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而他却躲在楼下的书房一直不照面。想来是心知肚明的。
杨太太独自一人抚养这个所谓的遗腹子。孩子长大了,活脱脱就是一个秦社长的翻版,想赖账都不行。她依旧住在秦社长的对面。只是当年的秦社长已经被贬为秦编辑了。秦编辑原本没资格住这代表地位的小洋楼的,怎奈人家政治级别低而军事级别高,就凭十几岁闹革命的资历,别人也奈他无何。一个奇怪的景象就这样诞生了:情妇与情夫隔门而望却鲜有言辞,情夫眼见自己的骨血满地乱跑却不能听见他开口叫父。我想,秦编辑对杨太太是矢志不渝的。可偏偏他的原配竟也是个倔主,经历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职,孽种出世,情敌面对面,依然可以不屈不挠地死守家庭;既不公开表示支持,如希拉里,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凤。虽然窝心,却窝囊地挨了几十年,直至那小孽种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我从此不再相信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原本苦难一生的爱人,经历无数风雨,现在相干人等都如鸟兽散了,应该有个大团圆了吧?否。那半个世纪的恋人直到现在都门对门地住着,互不叨扰。以前老头清醒的时候兴许还无言地传达几个眼神,现在他迷糊了,便仿佛真成了两陌路。
想起翻炒这个故事,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去食堂买大馍,正撞见不远处两个欢喜冤家聚头。那是傍晚时分,天际一片绚烂的云霞将整个西天燃烧得火红。老头还是摇晃着走,杨太太迎面过来。我听到她用黄鹂般清脆的京片子招呼着往昔的爱人:"瞧呀,您的鼻子都流出来了,别感冒喽。让我给您擦擦吧。"说完,用小手巾悉心擦去老头儿都快流进嘴里的稀鼻涕。
老头傻笑着,也许早已不记得眼前的女人曾和自己相傍缠绵过,既不道谢,也不见当年柔情万种的眼神。正当老头继续迈步的时候,杨太太温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又说:"您的鞋带儿散了,别绊着自己。等等,我给您系上。"语毕,俯身蹲下,挽起垂在耳边的一缕发丝随手绾在脑后,以免挡住视线。老头困惑地低头看看腿边的女人,突然间,似曾相识的眼神在他眼里迸射出清晰的光芒。一点心疼,一点内疚,一点期待。只须臾片刻。那女人并不曾看见。
我看见了,看见了当年那一抹风月。
Getback
发表于 2009-2-24 21:48
奋战到今天下午16点16分忠于把32集全部歼灭,大快人心啊,
感觉22集以后时间不再停止,相反过得飕飕的,22到25一下子过渡到80年代末,
还没等洒家适应26集又连续翻了几个筋斗,一下子飞到98,然后是00,06,
没这 ...
weder 发表于 2009-2-24 18:02 http://www.dolc.de/forum/images/common/back.gif
W哥的分析总能让我感触很多,呵呵,同道中人啊。PS:未经同意,跟着小H一起叫你W哥了,不介意吧?哈哈{:4_308:}
说到细节,虽然里面没有放甜蜜蜜,但是有没有注意,在那个年代咱们都很喜欢听评书联播?家家户户吃饭的时候不是像现在这样开着电视,而且开着收音机吃饭。。这个细节导演注意到了!很有那个年代的特色。我想去年那么多的感情剧,金婚,甜蜜蜜之类的,太多太多,可能是导演想另辟蹊径,避免雷同?
之后后面大幅度的跨越,我想跟原著不无关系。因为这篇小说说是双面胶的姊妹篇,但实际是写在这部小说之前的。也许六六这部里侧重的是我们的父辈的情感,而双面胶才把重心放到了我们这代人的情感生活上?
探讨探讨哈,这样看过以后再聊聊,蛮开心滴{:4_295:}
Getback
发表于 2009-2-24 21:51
不好意思,好像插队了。。。W哥还在贴小说呢,呵呵。。。
说实话,我觉得小说比电视更让人回味,hoho
weder
发表于 2009-2-24 21:54
本帖最后由 weder 于 2009-2-24 21:55 编辑
W哥的分析总能让我感触很多,呵呵,同道中人啊。PS:未经同意,跟着小H一起叫你W哥了,不介意吧?哈哈{:4_308:}
说到细节,虽然里面没有放甜蜜蜜,但是有没有注意,在那个年代咱们都很喜欢听评书联播?家家户 ...
Getback 发表于 2009-2-24 21:48 http://www.dolc.de/forum/images/common/back.gif
怎么高兴就怎么叫吧,呵呵
有个问题比较有趣,就是片中的德语,那个发音,,,,,,还没王志文那个标准呢
六六跟德国有关系吗,别回头在萍聚也有马甲
weder
发表于 2009-2-24 22:13
不好意思,好像插队了。。。W哥还在贴小说呢,呵呵。。。
说实话,我觉得小说比电视更让人回味,hoho
Getback 发表于 2009-2-24 21:51 http://www.dolc.de/forum/images/common/back.gif
读小说时你就是导演,张阴谋大导演说过,想像中的电影是最美的,但很难实现,
大体扫了几眼小说,感觉90年代以后是导演硬加进去的,难道是为了平安保险的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