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05

7.荼蘼


柔福在出降前那些所余不多的日子里依然异常沉静,很少再与潘贤妃等妃嫔争执什么,面对婴茀的频频探访保持着她一贯爱理不理的态度,与赵构之间的交往以礼为限,再不逾越,但令宫中人讶异的是她竟很喜爱张婕妤收养的赵瑗。

赵瑗是个相当内向的孩子,清亮的眸子中总泊着超越年龄的冷静,虽认了张婕妤为母,但对她恭敬有余,却并不十分亲近。而恭敬也是他对赵构及其余妃嫔抱有的基本态度,在他们面前,他都表现得懂事而顺从,一举一动沉稳得全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人们也发现,他并不像同龄的孩子一样特别依赖谁,包括他的养母张婕妤,大人们通常用来逗小孩玩的手段也不适用于他,当大家面带慈爱的笑容递玩具给他之时,他亦会安静地接过,然后道谢,然而很少为手中的玩物感到好奇或欣喜。

他的情绪与柔福的一样,只对彼此例外。柔福像是对他很感兴趣,常去张婕妤宫里找他,牵着他的小手漫步于宫中,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与他聊着能引发彼此微笑的话题。这点很令其他人不解,张婕妤曾当着众人面笑说:“瑗这孩子像是跟长主特别有缘,对长主比对我这娘还要亲近。”

柔福听了这话,淡然说:“也许是我们有着一样的名字。”

赵构对柔福与赵瑗之间特别的亲近亦感诧异,有时会担心柔福把赵瑗看成未来的储君,所以刻意接近他,以图把她自己的北伐兴国论调早早灌输给幼小的他,就像曾试图影响自己的那样。有一次路过御花园,见柔福正牵着赵瑗浴着星光立于荼蘼架旁,便悄然走近,想听听他们在聊什么,但入耳的不过是柔福恬淡安宁的一句话:“瑗,你看荼蘼很香,你看星星很亮。”

他其实离他们很近,近得他的身体甚至可以承接他们原本迤俪于地的影子,但他们像是浑然不觉他的来临,依然自顾赏花看星,悠长的一刻内,不曾有过回头发现他的机会。

眼前光影陆离,触手不及,而时光就在柔福与瑗和他的这段光影陆离的浅浅距离中淡漠地滑过,转瞬间,便到了她该出降的时候。

婚礼前一天,赵构将宫内筹办婚礼的事务交予张婕妤与婴茀打理,自己起居行事一切如常,整整一天只被动听着内侍呈报上来的关于婚礼的细节内容,而不主动询问柔福的情况。直到入夜,最高女官司宫令将明日柔福将要穿戴的钗冠礼服呈给他过目时,他才侧首避开那片炫目的金红,道:“告诉长主,明日须早起,今夜早些歇息。”

司宫令垂目禀道:“长主现在还在拜月祝祷,恐不会很快安歇。”

拜月祝祷?赵构讶异地问:“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么?”

司宫令道:“不,是长主自己要做的。”

她归来之日那俏立于冷月下的单薄身影清晰地浮现于心,他再也按捺不住,终于挥袖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她的绛萼阁走去。

她在自己院中设了香案,跪于明月下焚香祈祷。着一身薄薄淡紫罗衫,松挽的云髻上不缀半点珠翠,铅华洗尽,素面朝天,脸上皮肤莹洁非常,却不带半点血色,有如冰玉一般的清冷之感。

她双手合什,闭目默默祈祷。赵构走到她身边良久,她才睁目看他,幽然一笑,缓缓站起。

“你在祈祷什么?”赵构问。月下的她又是如此单薄柔弱,眼角眉梢全无喜色,全不像次日即将与人成亲的新嫁娘。赵构看得心酸,语调不觉异常柔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柔福抿唇浅笑:“据说把祈祷的话说出来就不灵了。”

赵构亦朝她微笑,道:“未必。以前婴茀也曾拜月祈祷,她说的话我都听见过,最后仍应验了。”

“她祈祷的是什么?”柔福问,但未待他回答便自己先说:“想来总是为你祈福的话了。这样的话,如果你喜欢听,我也可以说。”

她眉尖微挑,似有些不屑。

赵构勉强维持着刚才的笑容:“是么?我以为你只会与九哥怄气的。”

柔福轻叹一声,对他说:“我明天就要出宫居住了,临走前一定不再与九哥怄气,就说几句或许九哥会觉得开心的话罢。”随即朝他盈盈一拜,悠悠笑着吟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是南唐词人冯延巳作的《长命女》。此刻她吟此词,有何深意?赵构凝视她的脸,自她的笑颜中品出一丝讥诮,一丝无奈,和一丝浅淡的幽凉。

如果她当真如词中女子这么想,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词于你是不合适的。”他说。

“我知道。”她的眼波漾入他眸心:“我以为我说想经常见你,你会高兴。”

赵构不禁退后一步,离她略远些,同时抬目四下看看,发现柔福的侍女都在较远处,才稍稍安心。然后低声对她说:“当然,你以后仍可常回宫。”

她默不作声,轻巧地笑,他却不敢肯定她是在表达她的喜悦。

一时无言。两厢沉默间,忽听有蟋蟀叫声自近处响起。柔福回首一看,微笑道:“瑗,你来了。”

赵构顺着她目光望去,见小小的赵瑗立在宫院大门投下的阴影里,用他清亮澄净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赵构向他招手,唤他过来。

瑗走到他面前,跪下叩首请安,赵构于他行动间发现他腰带上系着一个精巧的小金丝笼,里面锁着一只蟋蟀。

他弯腰以手托着那金丝笼子,细细地看,浅笑着问瑗:“你也喜欢斗蟋蟀?父皇像你这般大时也曾是个中高手……这笼子很漂亮,是谁给你的?”

瑗看看柔福,答:“姑姑。”

这个金丝笼未必就是他小时送给柔福的那个,但模样却是相当近似。那与一段多年前的记忆有关,远远早于华阳花影中的相遇。久已模糊的景象重又变得分明,一个娇怯的小姑娘,独自拥被坐着哭泣,长发过肩,白绸丝衣,在他离去的时候,她挣扎着不肯缠足,他送给她的金丝笼被捏得变形。

他匆匆掠了柔福一眼,很快转首仍旧看着赵瑗,不想让她觉出他目中过多的感慨。

“那是我送给瑗的见面礼。”柔福淡淡解释,然后轻轻牵起瑗的手,对他说:“真乖,这么晚了还来看姑姑……饿不饿?来,姑姑阁中有许多点心。你想吃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还是糖蜜韵果圆欢喜?……”

一面说着一面将他牵入了阁中。赵构木然留于原地,看着他们渐渐远离,竟有些鄙夷此间的自己。

于是仰首望月,细探它盈亏的痕迹,忽然发觉他一生的感情从来不曾圆满过。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06

第七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1.下降


赵构赐一万八千缗给柔福置妆奁。婚礼当日,为长公主所备的真珠玉佩、金革带、玉龙冠、绶玉环、真珠大衣、背子、真珠翠领四时衣服、叠珠嵌宝金器、各种涂金器、贴金器及陈设、裀褥、地衣等,依次陈列起来,足足摆满了整个后殿西廊。有文臣谏言说:“自陛下登基以来,生活用度一向注重节俭,如今长公主出降妆奁排场似显过奢。”而赵构摆手道:“南渡以来,以公主下降朝臣,这是首次。何况福国长公主是朕身边唯一亲妹,妆奁礼仪理应依熙宁年间长公主出降故事,不可过俭。”

是日,驸马都尉高世荣着常服、系玉带,乘马前来亲迎。至宫门外易正式冕服,列出大雁、钱币及玉雕马等彩礼用物行亲迎礼。而此时柔福也装扮停当,在数名女官的扶持簇拥下入正殿向赵构辞行。

赵构枯坐于高高御座之上看着柔福款款走近。她戴着缀满珍珠与七彩宝石的九翚四凤冠,似不堪其重负,她微低螓首,冠上垂下的银丝珍珠面帘亦蔽住了她的目光,让她盛妆后的容颜变得隐约。着一身红色褕翟之衣,广袖的对襟罩衫上所绣的长尾山雉栩栩如生,有展翅凌云之势。朱裙后裾长长地曳于身后,使步态愈加雍容柔美。

她朝他翩然下拜,依礼说着辞别的话,他却再次想起五年前那初着褕翟之衣的及笄少女。那时的她朝着御座上的父皇下拜,然后经过他身边时悄声唤他,语里暗藏着只有他们明白的秘密,目中闪着温暖的光。

他颔首,让柔福平身。她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丝毫不欲与他对视。

他很清楚她的不悦。五年前,她喜悦地邀请他目睹自己的成年仪式,将自己着褕翟之衣的身影刻入他记忆。如今,她再度如此盛装,却是在如此怨怼的情绪下任他把自己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人。

而他想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今日的悲哀。她的疏离,与他的绝望,尽在她临去烟波那一转。

礼毕,尚仪请柔福出门乘金铜裙檐子出宫前往公主宅。赵构在想是否起身亲送她出门,然而见她态度决绝地转身而去,终于颓然放弃,麻木地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看她逐渐自自己视野中淡出。

送亲仪仗队列护长公主檐子出皇宫正门,前往临安城外漾沙坡坑下第一区、赵构赐予柔福与驸马的宅邸。数十名街道司兵列队先行,每人手执扫具、镀金银水桶洒水清道。其后有宫嫔数十人,皆头插真珠钗,身着红罗销金袍,乘马呈双列前导。后面随行的是赵构指定的天文官,及陪嫁的内侍宫人。随行使臣、宫人分别持四面方扇、四面圆扇、十枝引障花及提灯二十、烛笼二十。按礼本应由皇后乘九龙檐子、皇太子乘马亲送,但因中宫虚位,皇储未立,而宫内妃嫔等级最高的潘贤妃又称病不愿为柔福送亲,所以赵构便命张婕妤带赵瑗乘厌翟车行于柔福檐子后相送。

柔福乘的金铜裙檐子约高五尺、深八尺、宽四尺,朱红梁脊,顶上渗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金花,装有雕木人物神仙,四周垂白藤间花绣幔珠帘,檐子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高世荣乘玉骢白马行于柔福所乘檐子前方。他的新娘此刻离他不过咫尺之遥,他携她而行,以她丈夫的身份接受围观路人艳羡的注视,不禁喜上眉梢,扬首挺身策马,马蹄踏于大道上,那清脆的蹄声有乐音的韵律。

他频频转首,透过那两重红罗销金掌扇及行进中微微摆开的绣幔珠帘,偶尔会窥见长公主的一角裙裾。在过一座桥时,于最前面抬檐子的两人绊了一下,引来不大不小一次颠簸,两侧宫人忙掀帘问长主可曾受惊,高世荣从她们掀开的缝隙中看见了他今日的新娘。

她慵慵地斜靠在檐中座椅上,冠下的面帘摆向一边,露出一张黯淡的脸,写满莫名的倦怠,神情萧索,毫无神采。

她一定是累了,平日居于深宫,这段路程足以令她感到疲惫。他想,于是命众人略微加快前行的速度。

至公主宅后,张婕妤带赵瑗奉旨赐御筵九盏,筵毕,即告辞回宫。柔福与高世荣继续行共食一牲的“同牢礼”,司宫令将切下的一片羊肉送至柔福口边,她只略微以唇一碰,甚至没有咬出一丝牙印。司宫令请她再食,她摇头不再理睬。司宫令颇有些为难,夹着那片羊肉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高世荣和言道:“长主今日一定很累,想是胃口不好,吃不下荤食,就不必勉强了。先请长主进房休息,晚些再命人送些素食过去罢。”

柔福闻言当即起身,也不待女官宫人搀扶便径直朝内走去。当着一干宾客的面,高世荣自不免尴尬,不过好在他父母均不在临安,本来要行的舅姑之礼倒可省去。于是迅速重展笑容,接受宾客敬酒祝贺。

宾客散尽后,高世荣略有些忐忑地步入新房,见柔福端坐于锦绣销金帐幔中,自己除了九翚四凤冠搁于一旁,刚才的疲惫之色消失无踪,但一脸肃然,见他进来便冷冷看他,目中有的是戒备而非羞涩之意。

房中的几名侍女见他进来,忙请他坐下,为他们摆好蔬果点心后便行礼告退,却被柔福叫住,说:“我让你们出去了么?”

侍女们一愣,便不好再走,依旧侍立在两侧。

高世荣猜她终究是腼腆的,所以不好意思与自己独处。他想他应该多与她聊聊天,淡化她对他的陌生感。

只是在女子面前,他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几句嘘寒问暖式的问候之后,踌躇了半天也不知该与她聊什么话题为好。最后目光落到两侧的侍女身上才忽地想起一事,便笑着对柔福说:“长主,几日前我无意中在太和楼偶遇一人,据说她是以前在汴京服侍过长主好几年的旧宫人。我想长主兴许会乐意见她,有故人作伴平日也可聊解寂寞,所以我便把她带入了府中,长主现在要不要见见?”

“旧宫人?”柔福微微沉吟,然后抬头看高世荣:“好,叫她进来。”

高世荣答应,当即起身,亲自出门去唤她。过了一会儿重又进来,并对身后人说:“长主就在这里,快进来罢。”

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深垂着头迟疑地缓步走进。走到柔福面前跪下连着三叩首,然后仍是垂首不语。

而柔福已于她顿首间看清了她的面容,浅淡一笑,说:“喜儿,是你。”

“帝姬……”张喜儿瑟瑟地低头说:“请原谅喜儿当初不辞而别……当时的情形……我实在很怕……”

柔福凝视她,说:“你知不知道因你当时逃跑,宫监在我宫中多抓了几人走?”

张喜儿面色苍白,拼命叩首,说:“帝姬恕罪,是喜儿的错……喜儿也没想到会连累别的姐妹,如果知道会这样就不会这样做了……帝姬恕罪,帝姬……”

高世荣看得有点困惑,问柔福:“她当初是自己逃出宫的?”看着喜儿惶恐的样子又觉不忍,立即改劝柔福道:“无论如何,她当初并没想到会有何等严重的后果,往事已矣,长主可否原谅她?”

柔福略一笑,道:“我又没说要问她的罪……你是怎么遇上她的?”

高世荣道:“那日我与几位同僚去城中太和楼饮酒,其间有人点了她花牌请她唱歌,她便抱了琵琶出来献唱。席间同僚们聊起我将尚今上二十妹福国长公主之事,她便一下停住,问我们福国长公主是不是道君皇帝的女儿柔福帝姬,我说是,她便欣喜地说她是服侍过长公主的侍女。我听她说话是汴京口音,又像是习过礼仪的样子,便问了她一些关于长公主的旧事,她答得也像是真的。所以我便设法为她脱籍,将她带入府中,让她继续服侍长主。”

柔福再问喜儿:“你怎么会到临安做歌妓?”

喜儿答道:“我自宫里出来后也不敢回家,流落在外,不久后听说金军要破城,便跟着流民逃往南方。后来听说当今圣上决定驻跸临安,就来了这里。但除了会唱几首曲子外身无所长,当初带的财物又早已用尽,只得进酒楼当歌妓。因我是汴京人,渐渐也唱出了点小小名气,才得以长驻士大夫们往来的太和楼,并有幸遇见了高驸马……若蒙帝姬既往不咎,留喜儿在身边,喜儿感激不尽,后半生必尽全心侍侯帝姬,以报帝姬之恩。若帝姬嫌弃喜儿,喜儿也不敢多留,从哪里来仍旧到哪里去罢。”

高世荣亦帮她说话道:“她既已脱籍,怎好再让她回去?就留她在府中罢,若长主不喜欢,也不必让她近身伺候,随便让她做些琐事就是了。”

“当然,我岂会赶她走?”柔福说,语气平静,不愠不怒:“喜儿,顾惜自己性命不是错事,我倒很佩服你当时的勇气。那些后来被抓走的宫人就算逃过那一劫,以后仍不免被金人掠走,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所以,我不会怪你。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做我的贴身侍女。”

喜儿大喜,再次叩头谢恩。高世荣见状也露出愉悦笑容,道:“长主果然豁达宽容,世荣亦替喜儿谢过长主。”

柔福微笑道:“驸马不必如此客气。”然后转首命一边的侍女:“你们请驸马去西厢房安歇。”

高世荣与侍女均为之一愣。

柔福拉起喜儿,然后对高世荣继续微笑:“我与喜儿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今夜留她在我房中聊天,请驸马去西厢房安歇,不知驸马是否介意。”

高世荣只好勉强一笑,说:“自然不会介意。那长主与喜儿慢聊,世荣先走了。”

柔福颔首,再命侍女道:“送驸马。”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07

2.三朝


次日晚柔福又以同样的理由留喜儿在房中而让高世荣去别处独寝。高世荣仍然默默接受了她的安排,丝毫没向她流露过任何不悦之色。倒是喜儿觉得过意不去,天明后悄悄来找他,说:“驸马爷,不是喜儿存心拉着长主说话,使驸马爷不便留下……”

高世荣止住她:“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其实……”喜儿迟疑着说:“这两夜长主都是等驸马爷一走就命奴婢出去睡……”

高世荣半晌不语,过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嗯,应该是这样。”

喜儿叹叹气看着他:“难道就这样下去不成?你不想想法子么?”

“我想,她还需要时间。”高世荣道:“对她来说,我仍是个陌生人。”

这天晚上,他照常去与柔福略聊了聊,然后不待她开口下逐客令便主动告辞,早早地到西厢房睡下。他认为既答应过她要尊重她的意志,便应该做到,他不会允许自己因一时急色而让她感到自己有失君子风度,他们还有大半生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一切应该会渐渐好起来的。

婚后三朝,长公主与驸马依礼入宫谢恩。赵构见了柔福,第一句话便是:“你……好么?”

柔福不答,只转首看身边的高世荣,两剪秋水流光潋滟地在他脸上迂回一转,然后含笑脉脉低头不语。

那一瞬高世荣无比错愕。见她含情带笑地看自己,俨然是看心上爱人的意态,此时的柔福,与这几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长公主完全判若两人。虽然暂时不明白她如此转变的原因,但心下自是颇感欣喜,于是也回视着她,明朗地笑。

赵构看在眼里,亦唇角上扬,呈出一丝浅笑:“那就好。”

随后赵构宣赐礼物给柔福与高世荣,其余入贺的宰执、宗室、侍从、女官、禁军指挥使及驸马家亲属均按等第推恩赏赐财物。朝臣亦上奏章表示祝贺。

一切礼毕,赵构赐宴禁中。席间频频举杯与高世荣畅饮清谈,并不多注目于柔福。

然而不以目光直视她从来不代表他不在看她。

这点她也很清楚。在高世荣正兴致勃勃地回答赵构随意问的一个问题的时候,柔福亲自以筷夹了个荷包里脊给他,微笑道:“驸马尝尝,宫里的荷包里脊做得比别处的精致。”

那荷包里脊是以猪里脊肉为主料,配以香菇末、玉兰片末、火腿末,再用鸡蛋摊成薄皮,包馅于其中,裹成荷包状,最后以油炸至金黄色,因形似烟袋荷包,故名为荷包里脊,是一道宋代宫廷名菜。

见柔福亲自为自己布菜,高世荣喜不自禁,道谢后便低首咬了一口,顿觉这东西皮酥馅鲜,甘美非常,暗暗倒有些奇怪:以前并非未吃过荷包里脊,竟从未发现它会美味至此。

吃完转首,看见柔福碗中空空,像是什么菜都不曾动过,高世荣便关切地问:“长主胃口不好?是不舒服么?”

柔福笑笑摇头,道:“我想吃点煨牡蛎。”

煨牡蛎摆在离她较远的地方,高世荣立即伸手为她夹了一个放进碗中,再问:“可还想要点什么?”

柔福夹起牡蛎尝了尝,依然微笑着说:“自然还有,等我想想再告诉你。”

张婕妤见状笑道:“这俩小夫妻,新婚燕尔的,果然恩爱。高驸马对长主无微不至,长主真是嫁对人了。”

潘贤妃与吴才人均含笑附和。

柔福淡然道:“这应该多谢九哥,是九哥为我找了个好驸马。”

赵构仰首将手中半杯残酒一饮而尽,水晶酒杯倾斜起伏间折射的晶亮光芒淡化了他目中逸出的一抹冷光。“瑗瑗是朕的妹妹,”他说:“朕为她作的必然是最好的选择。”

高世荣本来以为,今日柔福的态度表明了她对他的接受与认可,但甫一回府,便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他扶柔福下车,柔福站稳后轻轻将手臂自他手中抽出,旋即径直朝自己卧室走去。

他想当然地跟在她身后,她觉察到,便转过身,漠然视他的眼神寒冷如秋风:“我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驸马回房罢,不必亲送。”

他愣怔着停下,目送她远去,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她在人前私下对自己的态度会有天渊之别。刚萌芽的希望被她陡然掐灭,她给了他在沙场上都不曾领略过的强烈的挫败感。

分房而居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决定。柔福不再找任何借口,一到晚上就命人去西厢房为他铺床,自己也习惯早早地闭门休息,而高世荣亦不勉强,为防她误以为自己有意纠缠,甚至晚膳后都不再去她房中,有什么话全在白天与她说。

平日彼此见面说话都很客气,高世荣黯然想,这倒真成相敬如宾了。

赵构却像是很喜欢这个妹夫,常召他去与自己燕射田猎或聊天,并组了一支固定的击鞠队,命高世荣负责训练调教,通常一教就是一整天,因此他每次回宅时通常天色已晚,且疲惫不堪,只想躺下休息,倒没精神去想柔福的事了。

一日傍晚赵构又召高世荣入宫,说是想与他下棋。高世荣入宫后内侍告诉他说有将领自前方归来,官家正与其议事,请驸马稍等片刻。这一等便是几个时辰,待赵构现身时三更已过,赵构倒似兴致不减,仍与他对弈一局才放他回去。

令他大感诧异的是回到府时柔福居然还没睡,坐在灯火通明的正厅中,看他进来,凝眸看他,说:“你回来了。”

“嗯。”他忙点点头,有些惊喜地问:“长主在等我?”

“不,”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会留你到什么时候。”

他失望地低头,尽量拉出个笑容:“皇上大概是爱屋及乌,所以常召我入宫面圣,以示对长主的恩宠重视。”

“他召你你便都去么?”柔福冷道:“他不过是召你陪他游乐,让你教他的马球队打球,算哪门子的恩宠重视?好端端的驸马,不知道关心天下事,倒变成了个马球教头。”

“长主,”高世荣睁目,语中带了一丝怒气:“你以为我不关心天下事么?是今上把我的所有实权都撤去了,现下我这防御使是全然的虚职,我根本无资格过问政事。”

柔福笑了:“当然,他当然会这么做,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后悔了么?”

高世荣一声叹息,道:“不,我至今不悔。”

“好。”柔福道:“以后我九哥再召你去干这些事,你可以婉言拒绝,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不想看你这么晚回家。至于政事,你不必过问,但你要懂得看、懂得听。与同僚相处时小心一些,别与权臣或武将来往,尤其是秦桧,离他远点。”

高世荣闻言道:“长主还不知道么?昨日皇上已罢去秦桧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降为为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

柔福双目一亮,略有喜色:“他终于弃用此人了!”

秦桧去年为相以后,因欲与左仆射吕颐浩争衡,便伺机拉拢名士以植人望,组织自己的党羽。吕颐浩亦发现秦桧在排挤自己,遂举荐前宰相朱胜非出任同都督,以联手对付秦桧。赵构对秦桧植党揽权之事亦心知肚明,对他“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论调大为不满,早有弃用之心,听了吕颐浩的建议,便将朱胜非召回行在赴朝堂议事。

“殿中侍御史黄龟年前些日子曾弹劾秦桧专主和议,沮止国家恢复远图,并且植党专权,倾轧朝臣。秦桧惶恐之下便上章辞位,但皇上当时没有答应。”高世荣继续对柔福道:“据说后来吕颐浩与参知政事权邦彦私下又向皇上进言,列出秦桧任相以来种种错处。皇上听后召兵部侍郎兼直学士院綦崈礼入对,告诉他秦桧所献二策,大意是欲以河北人还金,中原人还刘豫,如此而已。又说:‘秦桧当时说为相数日便可以耸动天下,如今完全不见其效。’当下便御笔亲书罢秦桧相位的圣旨大意交付綦崈礼。綦崈礼依圣意写成诏书,次日皇上于朝堂上公布,并称朝廷再不复用秦桧。”

高世荣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长主一向不喜此人么?看来长主颇会识人,早已看出秦桧必将失势,所以才会叮嘱世荣莫与他来往。”

柔福缓缓起身,掉头离去,留给他一句话:“不止秦桧,你若想安稳度日,所有权臣和武将就都不要交往,包括吕颐浩、朱胜非,甚至张浚……”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08

3.荣德


到了九月,赵构将秦桧的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之职也全部罢去,高世荣料想柔福会对这消息感兴趣,便很快告诉了她。

柔福听后问:“朝中大臣们怎么议论此事?”

高世荣答:“都说皇上力图中兴国家,求治心切,才听信秦桧之言,让他主持内政。而秦桧能力有限,私心过重,不以宽大之政辅皇上仁厚之德,反而行苛政、植党羽,大肆排摈异己。皇上虽一时误用此人,但及时将其罢免,不失明主作风。”

柔福微微一笑,问:“而今那些秦桧培植的党羽必定惶惶不可终日了罢?”

“是,”高世荣亦笑了:“都急着想法转投吕颐浩门下呢……另有些看得较远的,开始巴结朱胜非了。”

柔福颔首道:“秦桧空下来的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吕颐浩定会建议九哥让朱胜非补上……只怕张浚会有些麻烦。”

“长主是说吕朱二人会联手排挤张浚?”高世荣想想,说:“未必吧?当初朱胜非在苗刘之变后自请辞职,皇上问他何人可继任,他就推荐了吕颐浩与张浚,可见他对张浚颇为赏识。”

柔福盯着他瞧了一阵,忽然不禁地大笑开来。高世荣不解道:“长主为何发笑?”

少顷,柔福收敛了笑意,这才对他说:“没什么。只是一下子明白了九哥为何说他为我作了最好的选择。”

高世荣隐隐意识到什么,略有些羞惭地垂首:“长主是觉得我愚笨,无甚见识么?”

柔福摇摇头,没就此谈下去,只说:“我听说朱胜非当初答我九哥的原话是:‘以时事言,还须吕颐浩、张浚这两人。’玄妙处尽在短短‘以时事言”四字上。”

“那么说,是朱胜非辞相实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之举,或许还受过张浚明里私下的暗示讥刺,所以心有不甘,对张浚有抵触怨怼之意?”高世荣再问。

“这我不能肯定。”柔福道:“苗刘之变中朱胜非与叛将虚与委蛇,有助于缓解事态、为勤王之师争取了不少时间,可说有功。但张浚对他的确是颇有些不满的,大概是认为他为相不力,以至引发苗刘之祸,且与叛将有诸多来往,难脱干系罢。在呈给九哥的密奏上疏中提及朱胜非,遣辞用句很值得人细细品味。”

高世荣诧异道:“长主可以随意查阅这几年来大臣们呈给皇上的上疏?”

“不过是偶尔听我九哥说过一些罢了。”柔福手托茶杯,浅抿一口,轻描淡写地说。

高世荣又问:“吕颐浩与张浚当年曾在勤王过程中通力合作,此后也未见有何冲突,若朱胜非欲排挤张浚,吕颐浩就一定会与他联手?”

柔福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亲兄弟姐妹到了关系个人私利时都常会翻脸无情,何况一朝之臣?再说,但凡女子,总不愿意与貌胜于己的美女并列于人前,想来男人也一样,较强的潜在对手,还是早些排除比较好。”

其后事实确如她预料的那样,几日后,赵构下旨命观文殿学士、左宣奉大夫、提举醴泉观兼侍读朱胜非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当时宣抚处置使张浚领军驻于川、陕等地,行事刚正,不徇私情,一些士大夫有求于他而不达目的,便开始造谣诽谤他,称他滥杀无辜、用人不当等等。朱胜非任相后听到诽谤张浚的言论,便上奏赵构,频频论其所短,于是赵构遣显谟阁直学士、知兴元府王似为川、陕等路宣抚处置副使,与张浚相见,和他一同治事,名为辅助,实为监视。张浚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不久后便上疏辞职,赵构不许,但下诏罢去张浚宣抚处置使之职,命其回临安,依旧知枢密院事,任徽猷阁直学士知夔州卢法源为龙图阁学士、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前往川陕与王似同治事。

“这知枢密院事张浚看来也做不长久,一时的失势是难免的了。但吕颐浩与朱胜非也不见得就算赢,指不定哪天又会被人踩下去……这帮人,国没治好,靖康前的朋党之争倒学了个十足,都以为自己有多高明,可惜他们遇上的主子不是父皇,是九哥。”说到此处,柔福双目奕奕生辉,樱唇挑出一道骄傲的弧度,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睫一垂,叹了叹气:“唉,是九哥……”

高世荣佩服她在政治上的见解,可这却并不是他希望她拥有的优点。他其实更愿意与她漫步花间、吟诗赏月,听她轻言软语地与自己聊些生活琐事,而不是目光犀利地与他讨论国家大事。无奈她像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为人妻者应有的举止态度和性情,或者,即便知道她也不愿意照此改变自己。她可以很干脆地拒绝他提出的泛舟西湖的建议,却不允许他在她问朝中发生之事时面露搪塞之色。

到后来,他被迫把与她讨论政事视为一大乐趣,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无别的共同话题。


这年十二月某日,赵构忽然遣内侍至公主宅请柔福入宫见驾。此前每逢宫中有何节庆之事赵构都会宣她入宫,但柔福总是称病推辞不去,自己更不会主动去,这次也不例外,她冷眼看着内侍,说:“我最近不太舒服,行不得远路,九哥也是知道的,请你回禀九哥,说待我身体好了才能应召前往。”

内侍躬身道:“是,官家知道长主贵体违和,故特选了两名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车马宫人也都备好了,一路上臣等会小心伺候长主,绝不会出半点差池,请长主放心。这次官家宣召长主实是有大事要与长主商议,所以再三叮嘱臣,要臣务必把长主请回宫。”

“什么大事?”柔福问。

内侍压低声音答道:“有一从北方来的女子自称是荣德帝姬,现已被送入宫,但官家与荣德帝姬并不熟识,一时无法辨别其真伪,所以请长主入宫验视。”

荣德帝姬是赵佶第二女,成年后下降左卫将军曹晟,曹晟早亡,她独守了几年寡,后来在靖康之变时亦随一众宫眷被虏北上。现被接入宫的这个女子也称自己是从金国逃归,这姐姐早早出嫁,赵构早已不记得她的容貌,现今临安宫中之人也无认识她的,问那女子一些宫中旧事,她答来倒也有些条理,不像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样子,但事关重大,赵构终究不好断定,而荣德帝姬与柔福是姐妹,当年又一同北上,见面的机会理应不少,因此柔福显然是现在最有可能辨别出其真假的人。

听完内侍解释,柔福一笑:“这倒有点意思。好,我去。”于是命人请出高世荣,二人同乘一车入宫。

柔福未见那女子之前,先听赵构细说了一番她的相貌,然后赵构问她:“如何?像是真的么?”

柔福一沉吟,轻笑道:“是真是假,我说的都作不得准,最好让她自己说罢。”接着问婴茀:“她见过你么?”

婴茀一愣:“我?我入宫时荣德帝姬已经出降,我并未见过她。”

“那么这次呢?”柔福再问。

婴茀说:“这次我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她肯定是没看见我的。”

“好。”柔福随即一牵婴茀的手,说:“跟我一起去。”

那女子低眉敛目地独坐在安置她的宫室中,年纪看上去确与荣德帝姬相若,亦有几分姿色,态度温良和顺,见赵构带着柔福等人进来,便立即起身相迎。

赵构命她平身,和言对她说:“二十妹瑗瑗来看你了,你应该还记得她罢?”

女子抬首,朝他身后看去。柔福与婴茀并列站于赵构身后,高世荣未便走近,离他们略远些。

女子目光先落于柔福身上,渐渐移去看婴茀,须臾又移回柔福这边,间或瞬目,似在思索。

柔福不等她开口便先笑了,转首对婴茀说:“瑗瑗,你怎么不过去唤姐姐?是不认识了么?”

婴茀会意,走至女子面前,裣衽一福,轻唤:“二姐。”

那女子顿时双目闪亮,笑容绽现,十分亲切地拉着婴茀的手说:“许久不见,瑗瑗妹妹越发美丽,与以前大不相同,姐姐都快认不出来了。”

柔福当即忍俊不禁地引团扇掩口笑了起来。女子迷惑地看她,问婴茀:“这位娘子是……”

“二姐,”柔福揶揄她:“你认吴才人做妹妹,那我真不知道我应该是谁了,叫人怎么回答你好呢?我记得上次见你是在三年前罢?我的变化就如此大么,竟站在你面前你都会认错。”

女子刹那间面如土色,颓然跪倒在地,深垂着头无言以对。

“贱婢。”赵构冷斥她道:“胆敢冒充金枝玉叶,你有几颗脑袋?”

那女子吓得全身哆嗦,泪水奔涌而出,拼命磕头却说不出话。

柔福笑笑地对赵构说:“啧啧,九哥拉长了脸好吓人,吓坏她了。”然后斜首看那女子,道:“你为何要冒充荣德帝姬?讲来听听。”

女子迟疑了半晌,终于断续道出真相。原来她姓易,是汴京人,嫁与一商人为妻,家境原本不错,但靖康之变时与家人在战乱中失散。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北方,后来偶遇一个昔日护卫宫眷的禁兵,带她南下,并跟她讲了许多荣德帝姬的旧事。建炎四年赵构迎回柔福帝姬,并待其异常优渥,此事已广传于民间。易氏听后便心动了,现下她找不到昔日亲人,那禁兵亦弃她而去,要生存下去甚是艰难。她知荣德帝姬身陷金国,归国无期,觉得自己已知道不少关于她的事,年龄又与她相仿,若自称是她,想必也无人能看破,因此才决定孤注一掷地试试运气。

待她说完,赵构再不看她,直接命身边内侍:“拖下去。”

两名内侍应声而出拉起易氏,再躬身问:“官家欲如何处置?”

赵构语气淡淡,只语片言却有如磨出利刃的冰:“着大理寺定罪杖毙,示众。”

易氏闻言立时惊恐地哭喊起来。那是一种高世荣从未听过的诡异的声音,狰狞如兽鸣的嚎叫和悲绝哀恸、像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的哭声,全不似一个如此柔弱女子所能发出,激烈震耳,于深重的绝望中表达着她对死亡的抗拒和对被剥夺生命的不甘。

听得他心生寒意,不觉转目凝视柔福,担心她是否能承受如此情景。

柔福却像是毫不害怕,依然是悠悠的神情,适才的笑意甚至还萦于她唇边尚未隐去。待内侍把易氏拖出宫门后,她回看赵构,问:“如果我也是假帝姬,你也会将我杖毙么?”

赵构蹙眉道:“我不作无意义的假设。”

柔福朝他走近,莞尔一笑:“你是不希望我是假的还是不想说你会杀我?”

“你现在还活着,所以你必定是真帝姬。这个答案满意么?”赵构似笑非笑地说,但旋即转移了话题:“你似乎瘦了许多。”

“嗯,”柔福颔首:“因为我不开心。”

“生九哥的气?”

“你说呢?”

“现在气消了?”

“没。”

“我看见你笑了。”

“我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呵呵,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瑗。”

“好啊好啊,他最近怎样?”

“我在亲自教他念书。所读之书他都过目不忘,领悟力也是极好的。”

“他现在在哪里?”

“在我殿中写字。”

“那带我去。”

“好,我带你去。”

他们继续聊着,很自然地一起出门朝赵构的福宁殿走去,都没想起身后的高世荣。高世荣尴尬地留于原地,不知是否该跟他们同往。

细细品味两人的对话,讶异地发现赵构竟然完全放下皇帝的架子,对柔福以“我”自称,而柔福对他亦直称“你”,淡如花香的亲密流动于他们寻常对答间,那是他从未企及的感觉。

怔忡间有人走到他身边,唤他:“高驸马。”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17

4.红梅


高世荣回首一看,见是婴茀,忙点头致意。

“长主与官家去看瑗了,驸马怎么不同去?”婴茀问。

高世荣涩涩一笑,没有作答。

婴茀微笑道:“驸马与长主是夫妻,出门应该形影不离才对。一会儿若长主想起驸马,四寻不见,紧张之下兴许会埋怨驸马呢。”

她几时为我紧张过?高世荣黯然想。低叹一声,道:“长主并未让我随她前去,我若去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

婴茀摇头道:“驸马多虑了。长主显然很重视你,已把你视作身边最重要的人,请你与她一同入宫,既是表明她喜欢与你多相处,一刻也不忍分离,也是为了告诉宫中人,她从此与你共进退,一生相系,终生相依。刚才未出言相请,也许是一时忘记,也有可能是认为你随她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故而无须再说。”

“是么?”高世荣不敢作如此乐观的设想:“许是世荣过于愚钝,对下降一事长主一直……似有怨意。”

婴茀依然含笑说:“驸马不必妄自菲薄。女子的心事是很难猜的,有时故意冷对丈夫,不过是为得到他更多的爱怜。再说,长主个性较强,新婚女子也难免害羞,即便深爱驸马,也万万不会溢于言表,多半倒会与驸马保持距离,显得不十分亲近。但若驸马因此误会而远离长主,那可就当真违了长主本意,会惹她生气了。”

高世荣听得半信半疑,但想起婴茀以前是服侍过柔福的侍女,与柔福相处日久,必然是相当了解她的,她说的话想必有理,于是心底那缕晦暗许久的希望被她的话点亮不少,诚恳地请教她:“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婴茀道:“说起具体应做什么就很琐碎了。无非是多接近她,设法讨她欢心,多留意她喜欢的东西,然后不时找来送给她,也不必总选贵重的,只要做得别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我记得长主小时候总想跑出宫去玩,驸马不妨常抽空带她离家游玩,荡舟游湖或登山踏青都不错……”

听到这里高世荣插言道:“这点我亦曾想到,可长主如今似对游玩之事毫无兴趣,终日自锁于宅内,连自己房门都不常出,更遑论与我一同出游。”

“那怎么会?”婴茀笑道:“大概是长主最近心情不好。她未出降前整天牵着瑗四处漫步,宫中每一角落都被他们游遍了……对了,长主很喜欢小孩,若与驸马早得贵子,有子万事足,性情必然会重又开朗起来,所有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

自己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以现在与柔福之间的状态,如何能有孩子?此话高世荣无法说出,惟有呈出一丝苦笑。

婴茀见状略略朝他走近一步,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却仍然柔和而清晰:“驸马真是谦谦君子。在长主面前表现温文尔雅是没错,但一味恭谨守礼似显太过。驸马身为长主夫君,万事都毕恭毕敬不符常理,而且也未必是长主真正希望的。”

这真是个聪颖###的女子,仅从他与柔福的神情举止就猜出了他们之间的问题。高世荣诧异而感慨地看着婴茀,顿时明白何以赵构在众妃中特别看重她。再念及柔福,不免又有些感伤。他原本踌躇满志的人生已被与长公主的婚姻裁得残缺不堪,却换不来一个有婴茀一半温婉柔顺与善解人意的妻子。当然,他不会言悔,但无法抑止自己为此深感遗憾。


绍兴三年正月初七午后,高世荣自外归来,进门时习惯性地问前来迎接的家奴长主在做什么,家奴答说在后苑梅堂赏梅。那日雪后天霁,满园梅花均已绽放,尤以梅堂中各类佳品为盛,远远地便可闻见其清雅芬芳。高世荣亦有了些兴致,当即迈步穿过中堂回廊,朝后苑梅堂走去。

梅堂院中所植的泰半是红梅,均属福州红、潭州红、邵武红、柔枝、千叶等名品。深深浅浅的红色花朵或疏或密地簇于梅枝上,姿态千妍,映着一地净雪,红红白白地异常瑰丽,有风吹过花瓣便似片片彩帛飘飘而下,拂面生香,落在雪上,像积了一层的胭脂。

高世荣举目望去,不见柔福在院中,环视一周,发现她躺于梅堂厅中正对花圃的贵妃榻上。门上的锦帘绡幕半垂,她斜拉了一层有雪狐镶边的红缎锦被搭在身上,朝着门外侧卧而眠,睡意正酣。

走进去,侍侯在周围的喜儿等侍女向他行礼请安,他以指点唇示意她们压低声音,以免惊醒了她。

他和笑看柔福睡中的娇憨神情,轻声问喜儿:“长主赏花赏倦了么?”

喜儿答说:“长主先是漫步于院中赏花,后来乏了,便命人把贵妃榻搬到厅中门边,斜倚在其上继续看。觉得有些冷,又让人取了半壶内库流香酒,独自饮了三杯,渐有点醉意,就睡着了。我们本想送长主回房休息,但一碰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直说不许。驸马看是任长主继续在这里睡好呢还是送她回房好?”

高世荣弯身帮柔福掖了掖锦被,温柔地凝视着她答喜儿的话:“她既喜欢这里,就让她在这里睡吧。”

喜儿以袖掩唇吃吃地笑:“那好。驸马在这里陪长主吧,我们退到偏厅去,若驸马需要点什么,再命我们过来。”

高世荣点点头,于是喜儿等人行礼告退离开。

他记忆中柔福的肤色呈苍白色时居多,而此时许是因饮酒的缘故,她如玉双颊上透出几许红晕,似晓霞将散,眉眼旁的颜色为淡淡荔红,像着了唐人仕女图中的“檀晕”妆,两眉横烟,不须再亮出她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已是妩媚之极。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苏轼这句咏梅诗悄然浮上心间,却觉得此诗本就应赋给此时的柔福,若用来形容那一片开得喧嚣的红梅,倒是浪费了。

有风吹进,依然间有零落的花瓣,有一片轻轻飘落在她的樱唇边。

这景象令高世荣想起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梅花正盛,有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额上,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美丽,人拂抹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宫中女子见后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都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命名为“落梅妆”或“梅花妆”。

柔福唇边的花瓣有小巧的形态和娇艳的颜色,唇际原不是个合适的位置,可衬在她脸上就连这点不妥也被轻易化去。花瓣下她的肌肤和唇色显得魅惑莫名,若是被别的女子见了,也许也会效仿着在唇边点贴花钿罢。

高世荣一壁想着,一壁不禁地俯首下去,轻柔地以双唇自她脸上衔起了那片花瓣。

她肌肤之味尤胜于梅花清香,馨香而温暖,檀口中逸出的那缕淡淡酒香有奇异的醉人力量,令他一时心神恍惚。忽然想起,之前他似乎从来没有触及过她的任何肌肤,就连他以手扶她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引袖掩好原本裸露的手。

他轻嚼含在口中的那片花瓣,渗出的花汁味道隐约苦涩。

他的目光复又凝于她唇上。饱满的樱唇弧线精巧,美如花瓣,并无施朱,但天然殷红,应该也有温暖的温度。

无可救药地为此沉沦。他再度低首,缓缓朝她唇上吻去。

她忽地睁开双目,在他触到她之前。

他一惊,所有动作就此停止,那时他与她的脸相距不过半尺。

她不惊讶,更不害羞,只冷冷盯着他,刹那间高世荣觉得空气似乎不再流动,像冬日止水一般,被她的眼神凝成了冰。

高世荣站直退后,局促不安,想向她解释点什么,但甫一开口所有言辞便缩回喉间,结果终是无言。

而柔福表情神色未变,甚至懒得起身坐正,仍以慵然的姿态躺着,只用凌厉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割裂他曾以为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某种联系。

感觉寒冷,才想起现在其实仍是冬季。他终于承受不住,疾步离去。却又无比愤恨自己今日的怯懦,竟在属于自己妻子的美色面前如此颜面无存地落荒而逃。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18

5.粉黛


此后许久,高世荣都尽量躲避着柔福,不主动接近她,但柔福依然常命侍女来请驸马过去,让他把最近的政事告诉她,面对着他神色也镇定自若,像是全然忘了那日梅堂之事。渐渐地高世荣倒也能像以往那样语调自然地与她交谈,只是举止更加恭谨,连她的衣角都不再碰一下。

一日高世荣与几位好友相聚品茶聊天,其间众人闻见一位校书郎身带女子脂粉香,于是不免就此取笑于他,但那校书郎却并不窘迫,只不紧不慢地笑着自袖中取出一粉青小瓷盒,道:“最近听说坊间有售以赵飞燕所用古方秘制的‘露华百英粉’,粉质净白幼细,且杂以名香,芳香馥郁,一旦著面数日不散。我一时兴起,便去买了一盒欲带回给拙荆匀面。”

众人接过一看,都觉粉质确实与众不同,尤其那扑鼻异香,非寻常妆粉可比,就连那盛粉的粉青瓷盒也制得特别精致光润,小小的盒身上绘有笔触婉约鲜活的飞燕“归风送远”舞图。图中立于男舞者掌上的赵飞燕裙袂飘飘,身姿轻盈婀娜,有即将御风而去之势,观者无不赞叹。

人问:“价值几何?”

校书郎缓摇羽扇,施施然答:“与金等价。”

众人啧啧称奇,都道校书郎舍得花重金为夫人购妆粉,可见伉俪情深。

高世荣听在耳里,便想起了吴才人劝他留意买礼物赠柔福的话:“只要做得别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于是问校书郎:“这粉何处有售?”

校书郎笑了:“高驸马必是也准备买一盒赠与你家那位长公主罢?如今皇上只剩这一位妹妹,一向十分看重,既下降给了驸马,驸马自然是百般珍爱的了,妆粉这种小东西也时时留意为长主寻觅,这驸马当得果然上心。”

旁人也一并插言凑趣:“不错不错!驸马当日击鞠赛后当众求婚,早已在朝廷内外传为佳话,现在夙愿得偿,当然会与长主你侬我侬,情深意重了!”

此后的话题尽数转为以高世荣与柔福为主题的玩笑,听得高世荣面红耳赤,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但一直对那盒与金等价的露华百英粉念念不忘,别过朋友后当即策马直奔诸市,一间间店铺逐一询问,直至天色黑尽才终于找到有售之处。喜不自禁,立即重金购下,并在商人的推荐下另购了同样价值不菲的一瓶大食国蔷薇水和一盒西域“回回青”石黛。

满心喜悦地携之回家,一进门便直接去找柔福。柔福倒没睡下,坐在房中与侍女闲聊,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地赶来见她颇感诧异,因他很久未在夜间踏入她房中,且又这般着急。

他取出买的妆品给她,一一解释了品名,只说听闻这些东西质优于凡品,所以为长公主购下,但把求购的情形略过不提。

柔福瞟了那被喜儿接过搁在桌上的妆品一眼,浅品一口散发着香草味的香薷饮,才淡淡道:“心急火燎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买了这样的东西?”

仿若一卷冰浪迎面击来,激冷之下,高世荣无言以对。

“那露华百英粉的制法古书上从未有详细记载,而今商家胡乱加些香料,就附会着说是赵飞燕所用之物,你竟也相信?”柔福以二指拾起那盒露华百英粉,略闻了闻便蹙眉抛开:“好刺鼻的麝香味。想是配制妆粉的人听说赵飞燕爱用麝香,便加足了分量,却不知赵氏一味滥用麝香,最终导致不育。这样的东西,岂是能用的?”

再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高世荣,柔福从容说道:“我从来不用加了过多香料的水粉,那有损肌肤。平日用的粉,都是九哥命昔日汴京宫中的老宫人特意为我配制的。选料做法都与寻常坊间所售的粉不同。是以新上市的白米辅以一定量的微紫陈米,拣净杂质后,分别以大小不同的磨子细细研磨,磨后再以细纱筛子筛,然后再磨,反复五六次,待粉磨至极细后再将两种细粉按比例掺和,具体多少要据我当时肤质肤色来定,一丝错不得的。铅粉用量极少,仅以使米粉松散、不粘结、能著面为度,要防铅毒影响肤质。至于香料,几乎不加。制出的粉色泽微黄,很是细软,我一向用惯了,若改用坊间妆粉,必有不适之感。”

言罢拈起那精致琉璃瓶所盛的蔷薇水,瓶塞也不拔,尚未引近鼻端就已搁下,似笑非笑地问高世荣:“你说,这是蔷薇水?”

高世荣有些忐忑地点点头,解释道:“据说,这是大食人采蔷薇花上露水制成的,香气最是纯净馥郁……”

“以讹传讹罢了。”柔福打断他,道:“花上露水再香也有限,岂能做香料?制大食蔷薇水要先采清晨带露初绽的蔷薇,选取形状色泽纯正一致的花瓣,其余的一概弃去,再用白金为甑,将蔷薇花瓣蒸气成水,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故馨烈非常,长香不败。真正的大食国蔷薇水虽盛在琉璃缶中,缶口以蜡密封,但香仍可透彻而出,数十步外犹可闻见。若洒于人衣袂上,经十数日尚有余香。近年宋人仿效大食造香,无奈国中蔷薇非大食良种,色味相去甚远,便有奸商胡乱取中土蔷薇,杂以素馨茉莉制之,”目示桌上琉璃瓶,断言其品质:“你买回来这瓶便属此类,其香亦足袭人鼻观,但与大食国真蔷薇水相较,犹如奴婢之于闺秀。”

高世荣面色青红不定,尴尬之下一时无言以对。听她说完蔷薇水,目光不禁落在剩下的画眉石黛上,知她少不得又要对这石黛加以贬损。果然柔福冷眼看着那“回回青”说:“回回青出自海外,一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姑俗妇见其价格昂贵便以为是多好的东西,其实若论画眉效果,比起波斯螺子黛可差远了。以前汴京宫中女子多用螺子黛,但这种青黛每颗值十金,南渡之后九哥觉得宫人用此画眉太过奢侈,便不许再用,所以现在我们只得用自制的画眉集香丸。若论制法倒也不算复杂,只是要费些工时:以真麻油灯一盏,多着灯芯,搓紧后点燃,其上覆一个小小碗碟,让燃灯所生的青烟凝结于碟底,集多了便扫下,反复数十次直到量足。然后用少许龙脑调入一点油中,倾入烟内,和匀,待凝结后就可用了。制出的画眉墨细腻纯净,馨香宜人,画出的黛色相当漂亮,远非用柳枝、杉木烧制的炭墨烟煤可比。虽仍比螺子黛略差些,但也可以将就着用,石黛颗粒太粗,我是不大敢用的。”

明里看似在解释她寻常所用粉黛香水的制法,实是近乎不留情面的奚落,听得高世荣心灰意冷。本想尽量以浅笑来化解是时的尴尬,却终究无能为力。强自压下涌上的一口气,任它郁结在心中,一咬唇,道:“是世荣唐突,擅自为长主买来这些粗糙妆品。既然长主用不上,那就扔了吧。”

“那倒也不必,始终是驸马费心买来的,扔了可惜。”柔福微微一笑,转首看看喜儿,再问高世荣:“若我把这些粉黛香水赏给喜儿,驸马介意否?”

高世荣漠然道:“长主看着办。”随即掉头摔帘而出。

柔福收敛笑意,对喜儿道:“还不拿去?是你的了。”

喜儿迟疑地看着妆品,讷讷地说:“长主……驸马其实对你很好,买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让你开心,你就算不喜欢,也不必……不必如此……”

“我若收下他这些东西,他又该想入非非了。”柔福淡然道:“有些时候,不能对人太好。我后悔当初对他那一笑,引他飞蛾扑火般地闯进来。否则,现在我与他都会自在许多。”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20

6.秋千


弄巧成拙的粉黛事件令高世荣再不敢轻举妄动,在柔福面前日趋消沉而被动,除了日常的嘘寒问暖外,亦不随便做什么意在讨她欢心的事。而柔福像是相当满意他们之间的这种状况,日间请他过来聊聊时事,晚上各自就寝,互不干犯,在人前倒也知道顾及驸马的面子,每每装作与他十分恩爱的样子,偶尔还会为他向赵构讨些封赏,因此外人谈及时都道这是段美满良缘。

“驸马爷,长主的生辰又快到了,今年你可得准备个别致一些的礼物。”绍兴四年某日黄昏时分,喜儿如此提醒高世荣。

“又”快到了?是,算算时日,的确又快到了。一年前他在宅中为她庆贺生辰,赠她名贵的珠宝,她却不屑一顾。回想他当时那喜宴后惨淡的心情,依然清晰如故,一切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一般。

他们成婚已经近两年了。近两年的时光消逝无痕,他放弃了曾经拥有的战场,却在感情上一败涂地,浑浑噩噩的生活甚至磨平了他目中原有的锐气,而让他学会凝望着她远处的身影颓然叹息。

面对喜儿,他浅浅苦笑:“再别致的礼物,由我手中送出,她都不会喜欢。”

“不是呀,若是用心选择,必会找到长主中意的东西。”喜儿叹道:“唉,你这么快就放弃了么?这才多久呢?你们还有大半辈子要过。长主以前是个很和善的人,对任何人都十分友善,现在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但只要驸马持之以恒地关心照顾她,她应该总有被感动的一天罢?这次长主生辰,你要把握好这个机会,我想到了一个礼物,并不贵重,但可以保证是长主喜欢的。”

高世荣默然良久,问:“那是什么礼物?”

喜儿一笑:“秋千。记得长主以前在汴京宫中最爱这个,后来随道君皇帝退居龙德宫,也还常常偷跑出来,去艮岳樱花树下荡秋千。现在我们公主宅里什么都有,惟独没有秋千架,驸马不如为长主在后苑立一个,待长主生辰那天带她去看,长主必定会很喜欢。”

他采纳了喜儿的建议。私下命人造了一个秋千架,在柔福生辰前一天夜里悄悄运进公主宅,连夜立好在后苑中。第二天柔福到后苑散步时看见秋千,果然双眸一亮,走至秋千旁,以手轻抚那据喜儿的描述、按艮岳宫中的式样制出的精致坐垫和双索,若有所思地细细看着。

“长主,这是驸马精心为你挑选的礼物。”喜儿忙走近她身边解释说。

“是么?”柔福转首看了看高世荣,道:“驸马费心了。”

虽然她脸上没有明显的喜色,但至少没有像以前那样冷言相向,语调甚至可以说温和。高世荣暗自一喜,庆幸这次的礼物选得适当。

那一天她像是心情不错,命人就在后苑设宴,席间频频与高世荣对饮,却又不胜酒力,不久后便飞霞扑面,闭目以手支额,最后仍是支撑不住,便索性伏案而寐,娇慵无限。

“长主醉了,你们扶她回房休息吧。”高世荣见状吩咐两旁侍女。

侍女答应,过来搀扶,但柔福却扬手推开,不要她们扶。于是喜儿轻轻朝高世荣努努嘴,示意他自己过来相扶。

短暂的犹豫后高世荣终于下了决心,起身去扶柔福,发现她此刻浑身无力,柔若无骨,几乎不能站立,于是干脆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横抱而起,迈步朝她卧室方向走去。

她并未因此受惊,其间只迷朦地半睁星眸看了他一眼,旋即安宁地阖上,还将脸埋在他怀中,乖乖地依偎着他任他抱着走。

放她在床上睡下,一时不舍得走,便坐于她床头,欣赏她的睡态。此时的她多么可爱,眼帘轻合,蔽住了平日冷漠的目光,她美丽的面容顿时显得柔和,并且不会拒绝他的接近。

“长主……”他不禁地轻唤出声。

她无任何反应,依然一脉沉睡模样。

没有了咄咄逼人的长主架子,眼前沉睡着的温婉柔顺的小女子才更像是他梦想中的妻。忽然想起以前一直是叫她“长主”,而从未唤过她的名字,其实他很想改变他们夫妻间客气的称呼,只是每次尚未来得及尝试,便都在她盛气凌人的注视下退却。

此刻的情形给了他自然的机会与勇气,他满心爱怜地以手去抚她的额发,她的脸颊,柔声唤她:“瑗瑗……”

并未期盼得到她的答应,然而她居然应声,依然闭着双目,迷糊地“嗯”了一声。

不免惊喜,很想拥她入怀,却又怕把她惊醒,从而自己也被迫清醒。他在心底叹息,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目光和手指继续在她脸上恋恋流连。

渐渐地感到灼热,像是有火从指尖蔓延到了心里。呼吸趋于急促,他的手迟疑地沿她脸庞滑下,抚过她细长美好的脖颈,终于探入她衣中。

似感到痒痒,她格格地笑醒,一边启目一边唤:“九哥……”

四目相撞,两厢都是愕然。

他在想,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刚才她唤的是……九哥?

一点疑惑,如滴落在生宣上的墨,逐渐扩散渗染在心间。他有些茫然,思绪一时混乱,暂时来不及为他适才的行为感到羞惭。

他以为她会尴尬,她会愤怒,然而她没有。她只是从容坐起,起初的醉意瞬间烟消,侧首看他,神态几乎可说是悠然闲适。

“刚才是你抱我进来的?”她问。

他点点头。

“我让你这么做了么?”

“瑗瑗,我……”他想解释一二,却被她冰冷坚硬的一句话打断:“谁允许你直呼我名字?”

他再次被她刺痛,而这次他不准备退缩:“我以为,驸马唤长主的名字并不逾礼。”

“你没有资格。”她面上不带过多表情,但清晰地吐出的这话却字字含有分明的轻慢。

他终于愤怒:“我们是夫妻,我怎会没有资格?”

她冷笑:“我九哥与潘贤妃张婕妤吴才人也可说是夫妻,她们敢直呼他的名字么?”

“那不一样,皇帝与妃嫔间有尊卑之分。”

“怎么不一样?你还真以为我们是平等的?”

他一愣,怒极反笑:“是,长主是天潢贵胄,世荣不过是一介草民,能跻身于公主宅做一名家臣已是荣幸之极,居然还敢奢望与长主平等相待,当真无自知之明!”

她不理他,起身下床牵着裙子朝后苑疾步走去。他随之而出,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走到后苑,面对正在收拾酒宴残局的奴婢,她伸手一指秋千架,说:“即刻给我拆了。”

奴婢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随即都把询问试探的目光投向高世荣。

高世荣几步走至柔福面前,紧锁两眉振臂道:“这秋千好歹也是你喜爱之物,你就算不高兴,也不必拿它来出气!”

“谁说我喜欢?”她仰首直视他,毫不妥协地针对:“半年前的鞋子,瑗现在都已不能再穿,何况是多年前的旧物?此一时,彼一时,你还当我是十四五岁只知荡秋千的小姑娘?你每次做讨好我的事都有企图,我既不准备让你达到目的,你的好意自然也就不便接受。”随即扫视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的奴婢们,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拆!”

众人答应一声,聚拢过去开始七手八脚地拆秋千架。

她竟以为我为她做这些事都是“有企图”?高世荣连发怒的力量都被她的话消磨殆尽,和着悲哀黯然坍坐在石阶上,心神俱伤。

柔福淡扫他一眼,也徐徐坐定在喜儿为她搬来的椅子中,一言不发地看家奴拆秋千架。

少顷,有内侍自宫中来,呈上一个长方形锦盒,说:“这是官家赐给福国长公主的生辰贺礼。”

柔福问他:“是什么?”

内侍答:“是一幅字。”

“又是晋人真迹?” 

“不,是官家自己写的。”

“写的是什么?”

“草书《洛神赋》。”

她悄无声息地笑了,笑得近乎不着痕迹,稍纵即逝地短促,却尽入一侧的高世荣眼底。

她谢过内侍,命喜儿将锦盒送入书房,然后也移步去书房,其间路过呆坐在石阶上的高世荣身边,便垂目问:“驸马要同去品赏么?”

他愤恨地转首避开她:“长主慢慢欣赏,恕世荣不能作陪。”

她一扬眉,遗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才缓步走开。


其实并不认为酒能消愁,但他找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于是独自闭门在房中,一杯杯饮尽所能找到的所有的酒。

有人推门进来,走至他身边。他依稀辨出,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翠袖皓腕,夺去他面前的酒壶,不由分说。

“还给我。”不耐烦地,他命道。

女子轻叹:“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他锁眉抚额:“我但求一醉,不想却是这般难……”

女子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了一杯茶,默默递给他。

他接过,看杯中液体,微微漾动着的茶水明净安宁,他的悲伤却霎时满溢,喃喃道:“她既然从来不准备接受我,当初为何要答应嫁给我?”

女子只是沉默。

他惨淡一笑;“她从来没把我当成她的丈夫,我充其量只是她的家臣,和她打听朝堂之事的工具。”

但听女子一声长叹,问:“那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他眼神一暗,变得茫然:“我也不知道……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消瘦憔悴,头发蓬乱,衣裙蒙垢,可不知为何,当她骄傲地立于我面前,我就是觉得她全身纤尘不染、高贵无匹……告别她去永州的那天,她穿了红色的衣裳站在同样艳红的流霞下,脆弱而华丽的身影,像迎风微颤的虞美人……那一簇红色的艳光,让我觉得很温暖,忍不住便想接近……她似乎很喜欢穿红衣,她穿红衣也真是好看,总给我温暖的错觉。但其实,她是块冰,或者至少对我而言,她就是一块永远融化不了的冰。”

女子劝道:“想必是她经历过许多磨难,所以现在性情大变……不只是对你,她对其他人也都是冷冷的,很少见她笑。”

“她会笑。”高世荣忽地起身,抓起茶杯猛掷于地:“她会对某人笑!生气的时候也会对他笑!她也有喜欢的东西,宫里的粉黛,草书的《洛神赋》!”

他赤红的目中激射出猎猎怒火,女子一惊,当即站起退后两步以避。

他呆了呆,没再发怒语,转瞬间却又是一波悲从心起,眼角微光一闪,他苦笑:“难怪,难怪她看不上我……我拿什么跟那人比?出身、地位、才华,还是清玩闲趣?也许我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愚笨武夫。”

“不……”女子连连摆首,轻轻靠近他。她的面容在他醉眼中显得模糊,他只可感知她双目中浮有一层莹莹泪光。

“你是位不输于任何人的好男儿……你可知,有一人很……喜欢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末几字几不可闻。

他嗤笑:“谁?”

她没有回答,只走到他身后,双手环住他腰,忧伤地将脸贴在他背上,然后,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透过背上的两层衣,烙上他皮肤。

他有些明白,有些吃惊:“你,你……”

女子越发搂紧他,开始啜泣。

他解开她的手,拉她转至面前。在今夜幽浮的烛光下,这熟悉的女子有奇异的、陌生的俏丽。她楚楚可怜地哭得梨花雨重,这景象忽然令他心折。

他拥抱了她,她亦顺势偎入他怀中,小鸟依人。

一切显得顺理成章。他先是去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双唇滑落在她唇上,她仰承回应,在桌上一支红烛焰灭烟升时,他抱她入帐。


良久后,他们躺在帐内暧昧光影中开始清醒地对视,彼此都颇感赧然。

“喜儿,世荣唐突……”他尴尬地先开口。

张喜儿以手掩住他口,轻声道:“能获驸马爷眷顾,是喜儿的福分。”

高世荣叹道:“今日如此……终是委屈了你。”

喜儿摇头道:“我不在乎。我因生活所迫,曾沦为歌妓,幸得驸马爷为我脱籍赎身,带回宅中好好安置。驸马爷平日对我十分友善,从不把我当下人看待。我感念驸马爷恩德,可惜无以为报,只能默默祈福,祝愿驸马爷与长主恩爱度日、永结同心。可是长主对驸马……时常冷语相向,我在一旁看着,每每觉得心如刀割。所以想方设法地为驸马出主意,想使长主开心,因为长主开心,驸马也会开心,驸马开心,我也便会感到开心……”

“唉,”高世荣轻抚她脸:“原谅我一向愚钝,竟未看出你这般情意。”

喜儿顿时泪流满面:“我本想把这秘密深埋于心,永不告诉别人,但今日见驸马如此消沉,妄自菲薄到这般地步,这才忍不住说了出来。在我心中,你是完美无缺的。现在我说出来了,又得驸马垂怜,心事已了,虽死亦无憾,不管你怎么看我,轻狂也好,下贱也罢,我都不在乎。”

高世荣心有所动,但彼时心绪复杂,也说不出什么关情之话,惟给她拭泪,安慰她道:“你放心,如今我既已知你心意,日后自会善待你。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喜儿泣道:“喜儿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奢求名分,只愿以后能长伴驸马左右……”

言语间,忽听有柔福的侍女来到门外,轻声唤喜儿,说长主在找她。喜儿大惊,支身准备起床,却被闻言怒火再炽的高世荣止住,忿然道:“管她呢!”于是喜儿重又柔顺地躺下。

次日高世荣甫一睁目便看见喜儿站在床前,早已梳洗完毕,脸泛红晕地含羞低头,向他请安,服侍他起身。他穿好朝服,准备入宫面圣,她直送他到大门口,并依门而立,久久地目送他。高世荣偶然掀开轿子窗帘转头回望,只见门边的喜儿脸上的嫣红尚未褪去,眼含秋水,目光锁定在他的轿上,轻咬着一方丝巾,乍喜还羞。

心有一动。那是他憧憬已久的情景:有个女人将心萦系在他身上,从他出门的那一刻起,就期盼着他的归来。

虽然,这个女人并非他深爱的那个——想起他所谓的正妻,他的心又隐隐作痛——但,她爱他,能给他希望从幸福的婚姻中所能得到的一切,他劝自己为此满足,这毕竟是他充满阴霾的生活中好不容易出现的一束光亮。

回来后,他会给她一个名分。他想,纵然柔福,甚至赵构会为此不悦,他也必定会这么做。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21

.玉碎


傍晚归家,先回房中换衣,两名侍女上前服侍,他随口问她们:“喜儿现在在何处?”

侍女对望一眼,神情忽然显得慌张,先后低下了头,须臾,才有一人轻声说:“自然是在长主那里。”

高世荣注意到她们的脸有些泛红,猜自己昨夜与喜儿的事她们必已心知,当下也略有些不自在,便也沉默,任她们为自己换上家常衣袍,再朝柔福那边走去。与往日不同,今日平地多了些期待。

柔福还是常见的样子,在房中慵然坐着,不着胭脂的时候,血色与喜色均不上莲脸。

见他进来,柔福抬目看看,然后客气地请他坐。想起自己的越轨,高世荣倒觉对她多少有歉意,全然抛开昨日与她争执的不快回忆,和言与她聊天,只是在她看他的时候,每每不敢与她对视,目光常躲闪。

她像是并未觉察到他有异于往常,仍断续问他朝中事,他也一句句作答,务求使她听得明白。这期间亦未忘记扫视她身边侍女,很快发现喜儿不在其中。在回答完她所有的问题,她暂时沉默的间隙,他终于问:“喜儿……今日怎么不在长主身边服侍?”

她清眸一转,淡定视他。他不禁垂首,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她今日不太舒服,正在她房中休息。”柔福说。

他未接着谈喜儿,立时把话题岔开,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聊了一会儿,才告辞离开。

匆匆赶去喜儿所居之处,见房门虚掩,便推门进去,愉悦地唤:“喜儿!”

她伏卧在床上,侧首向内,一床锦被严实地盖住了全身,只遗一头黑亮、但此刻显得蓬乱的头发于被外。

他忙过去在她床头坐下,再次唤她。她徐徐转头,透过丝缕散发,他看见一张青肿得近乎可怖的脸。

他惊讶地睁大双目,伸手拂开她脸上的头发,难以置信地触摸她唇角的血痕:“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驸马爷……”喜儿流下两行泪,虚弱地说:“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随着她刚才艰难的转侧,一点裸露的肩自被中露出,上面有分明的新鲜伤痕。

高世荣心一凉,呆坐了片刻,才去掀她的被子。动作迟缓,手在轻颤。

被下的她全身赤裸,触目惊心的杖击伤痕从双肩一直蔓延到两股,皮开肉绽,体无完肤。掀开的被子里也满布斑斑血印,想是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床上时间已久,部分伤口已与被子粘结在一起,被他拉开便又被再次扯破,不住地渗出血来。一件白色单衣卷成一团扔在床角,上面也满是血迹,他抓来一看,发现背部已残破不堪,想来是她受刑时所穿的。

阡陌纵横的血色伤痕、青紫的斑块、染血的破衣,他忽然一阵晕眩。

然后他起身,红着眼说:“我去请郎中。”

“不。”喜儿勉力伸出一只手拉住他:“我不成了……你陪陪我,不要走。”

他只得又坐下,握着她的手切齿道:“她真狠!”

喜儿凄凉笑:“她怎么会变得这样……她不是当年汴京宫中的柔福帝姬……”

这句话说到后来气息越发微弱,微微喘着气,眼睛逐渐阖上,像是再没力量睁开。

高世荣忙安慰道:“别说这么多话,先歇一会儿,我马上让人去请郎中来为你治伤。”说罢冲外面连喊几声“来人”,不料竟无人答应。

“不必。”喜儿轻叹一声:“你抱抱我就好……世荣……我可以这么唤你么?……世荣,抱抱我好么?”

高世荣鼻中一酸,目中变得潮湿,匆忙点头,随即轻轻搂她起来,怕弄痛她的伤口,便让她伏在自己膝上。

喜儿安心地伏在他怀中,微笑:“嗯,这样真好。”然后闭目而眠。

高世荣轻抚她头发,怔忡地枯坐着,脑中所思与眼前所见都变得模糊,惟余一片苍茫。少顷,再次轻唤喜儿,不闻她应声,他猛地一把搂起她,两滴泪就此滴落。


冲进柔福房中,他对她冷道:“喜儿死了。”

柔福淡漠地颔首:“好,知道了。”

“你让人打死了她。”

“不错。”她并不否认:“她两次背叛了我,我原谅她一次,并不等于我会永远容忍她的错误。”

“这不是她的错,她只是顺从了我。”

她笑了:“所以,是你害死了她。”

“我可以把你的狠毒理解为出自你的妒忌么?”

“不,没有感情,就谈不上妒忌。我打死她,是因为你是我的驸马,你答应过要永远尊重我,忠于我。我不允许你有别的女人,这点如果你以前没有理解,那以后最好记住。”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坐在妆台前,临镜闲雅地将发上一支钗拔下,有条不紊地放在首饰盒中。

高世荣几步抢过去一把扯她起来,对她怒目而视:“你既从不把我当你的丈夫,又凭什么要求我对你忠贞?你讨厌我接近你,好,我放弃,但是我亲近别的女人又与你何干?我只是把你不屑一顾的感情分了一些给喜儿,你竟因此杀了她。我无法想象,你竟是这样的恶妇!”

柔福亦怒了,倔强地迎击他锐利的目光:“凭什么?凭我的长公主身份,凭你对我作出的承诺!你们男人都是些惯于偷腥的猫,三妻四妾,偷香窃玉,做起来得心应手,仿佛天经地义,女人的感受在你们看来根本微不足道。如果我只是一名普通女子,也许就无能力管住自己的丈夫,幸而我是公主,长公主,我可以用我所有的皇家权力来要求我的丈夫对我忠贞。你既当了驸马,就是属于我的人,哪怕我无意理你,你也不许做对不起我的事。当今律令规定,女人如果红杏出墙,就是死罪。既为女子定下如此苛刻的规矩,为何用在男子身上就不行?何况在下降以前,我明白地问过你,你答应了,对我作出了承诺,随后也享有了我答应带给你的地位与财富。现在违背诺言的是你,犯错的是你,你倒有脸来质问我!”

高世荣狠狠拉她近身,只觉五脏六腑都将炸裂:“犯错的是我,那你何不干脆杀了我,为什么要杀那个无辜的弱女子?”

“因为杀她比杀你更能让你感到愧疚和痛苦!”她咬唇道:“而且她无辜么?我不觉得。背叛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高世荣怒极,扬手欲打她。一旁的侍女们见状忙围过来,拉的拉,拦的拦,劝的劝。

“都给我住手,一边去!”柔福命道。侍女们在她凌厉的目光下渐渐松手,各自退开。

然后柔福傲然抬头,挑衅地紧盯高世荣,柔润如常的双唇弯出一丝冷笑。

明明既恨且怨,那高扬的一掌不知为何却迟迟无法挥下。两人针锋相对地怒视许久,高世荣的手终于击落在她妆台的首饰盒上,那木质的盒子应声碎裂,一些珠状饰物从中逸出,滚落在地,滴滴答答地弹跳。

他推开她,掉头出去。她倚着妆台站稳,在他身后说:“你不可再碰别的女人,否则,你碰一个我杀一个。”

高世荣刚走到门边,闻言驻足,回首:“你敢?!”

她说:“你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语调淡淡。

高世荣摇头,一字字对她说:“我可以忍受你的冷漠、你的尖刻,但是你为什么要撕碎你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好印象,向我展示你的冷酷和残忍?”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22

8.凝光


路过梅堂,看见那满院梅花树,再度怒气上涌。高世荣回房抽出佩剑,折转,扬手挽出道道剑影刃光,花树叶散枝断,依次委落一地。

当日夭夭红梅早已凋尽,惊惶地乱舞而下的是零碎的枝叶,坠于他脸上,有时尖锐,令他有刺痛感。

再不见一朵梅花,看着满地暗淡的残枝,他却还是觉得这院中有艳红的色调,令他联想起许多与红色有关的东西:流霞下的虞美人、竹帘下的曳地罗裙、新婚那日她所穿的褕翟之衣、红梅开时她微醉的容颜……最后是喜儿身上斑驳的伤痕。

之前他从未想过,她的华丽艳红会与血色有关。

依旧挥剑怒斩,直到不剩一株花树,直到筋疲力竭,才抛剑于地,倚着廊住微微喘息。

“把这些残枝收拾干净。”他听见有声音响起,清泠的感觉。一看,是柔福在吩咐周围的家奴。

她不知在这里站着看了多久,见他在看她,便微微一扬首:“就把喜儿埋在这院中。”她是在命令家奴,但目光的落点是他的眸心。

他阴沉着脸疾步离开。快速的步伐搅动了空气,走过她身边,随之而起的风吹开了她鬓边的散发,和如涟漪般轻柔漾开的一丝微笑。

是夜,高世荣命以往服侍他的侍女采箐侍寝。他早知采箐亦倾心于自己,但与柔福成婚时便决心一生不纳妾,不愿让她无名分地跟着自己,所以一直未与她有何瓜葛。而今日恼怒之极,便什么都懒得再顾,在采箐服侍他洗漱后即命她留在房中。

与欲望无太多关系,只是难平的郁气需要消散的理由。

次日出外归来,首先回房找采箐。

不见。

奔至梅堂前,果然发现院中又多一处动土的痕迹。

呆立半晌,他愤然出门,轿也不乘,策身上马,复朝皇宫疾驰而去。

见了赵构,他不下拜,不请安,径直说出他的要求:“臣出身低微,生性愚钝,行事莽撞,不配与福国长公主为偶。请陛下开恩,削去臣驸马都尉称号官爵,为福国长公主另择良婿。”

赵构颇觉诧异。再看高世荣,一身尘灰,面额泛红,锁眉瞪目,行动举止全失了礼数,显然是盛怒之下匆匆赶来。转念一想,心知他必是受了柔福的气,遂浅笑劝道:“这驸马都尉又不是普通官职,岂是说削就削的?朕那妹妹脾气是大了些,偶尔会耍耍性子,但罪不当休罢?她让驸马受了什么委屈,驸马尽可告诉朕,稍后朕自会责罚她。”

怒火点亮眸光,高世荣紧盯着赵构,强忍了半天,才嘿地一笑:“臣岂敢休长公主,而今但求陛下替长公主休了臣。”

赵构蹙眉道:“这是什么话!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不堪忍受?”

高世荣道:“长主没错,是臣错了,令家中两名侍女无辜受累,平白丢了性命。未免继续贻害他人,臣请陛下将臣逐离长主身侧。”

赵构再细问因由,高世荣却倔强侧首不肯再说。于是赵构当即下令,召福国长公主入宫。

柔福既至,赵构让她去婴茀阁中,随后自己赶去,与婴茀追问半天,柔福才道:“我杀了他两个婢妾。”

赵构顿时了然,对她道:“你既不喜欢他,就让他纳几个妾又有何妨?”

柔福侧目看他:“你怎知我不喜欢他?”

赵构哑然失笑,摇头道:“我们不争这个。”

婴茀柔声劝道:“长主,其实男人三妻四妾算不得什么,若长主实在看不惯,把那两名婢妾赶出公主宅,或配给人便是,她们也没犯什么大错,就这样杀了她们,伤了驸马心,夫妻间就不好相处了。”

“要怎样的错才是大错?”柔福冷道:“我对她们不可谓不好,她们却惯于抢我的男人。”

这话听得婴茀颇不自在,不禁转头看了看赵构,但见赵构此刻也移目看她,目光相触,旋即各自移开。

赵构让婴茀好生劝慰柔福,再命柔福带入宫的两名侍女随自己前往偏殿,然后问她们:“朕看高驸马一向温良和善,也并非轻狂好色之徒,为何如今会一反常态,连纳两名婢妾?”

侍女都深深垂首,推说不知。

赵构再问:“可是长主骄横无礼,失爱于驸马?”

一名侍女细思良久,才答:“驸马一直深爱长主,长主平日对他不甚友善他也不怎么介意。是长主不喜欢驸马,下降至今,他们始终分房而居……”

“什么?”赵构凝眸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那侍女复述一遍:“长主下降至今,一直与驸马分房而居。”

一抹笑意隐于心间,而面上仍只是淡淡的神情,赵构颔首说:“朕明白了,你们回去罢。”

重回到高世荣所在的殿中,赵构对他说:“朕已知详情。此事确是瑗瑗不对,朕会命她思过,以后不许她再犯同样的过错,否则,朕必将严惩。你们只要彼此体谅些,又怎会相处不下去?以后无论是休妻还是休夫的话都不可再提。”

高世荣摆首,拱手欲再辩:“陛下……”

赵构脸一沉:“一个男人,既有胆向朕索要他想要的东西,就要有同样的勇气承担此后的一切后果。”

高世荣一愣,终于放弃,冷笑:“陛下良言臣记住了。”

赵构神色稍霁,又和言劝他:“驸马纳妾并不为过,长主错杀了你的婢妾,朕赔给你便是,切莫因一两个女人就与长主伤了和气。”随即环视两侧的贴身侍女,点了其中最具姿色者的名:“凝光,你随高驸马回去,以后务必尽心服侍驸马。”

那名叫凝光的侍女闻言大惊,立时站出跪下垂泪道:“官家,奴婢入宫已久,若要出宫实难割舍。况且奴婢粗陋笨拙,恐有负官家厚望,服侍不好驸马。请官家恩准奴婢留在宫中吧!”

高世荣见她分明是不愿意入公主宅为妾,自己也并无此念,便也出言推辞。但赵构一摆手,道:“朕说过的话不可收回。”便命凝光回房收拾行装随驸马出宫。

凝光知赵构主意已定,此事无法挽回,无奈起身,一边抹泪一边缓缓出殿。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23

9.夜曲


晚膳后赵构命凝光乘车随高世荣与柔福回去。凝光抱着一个小小行囊,愁眉深锁,一派不胜悲苦模样。赵构见状对她说:“朕知你舍不得宫中姐妹,这没关系,以后福国长公主入宫时你尽可随她一同来。”随即微笑着转向柔福:“瑗瑗,以后你回宫把她也一并带上。”

柔福看看他,目光再悠悠曳到凝光脸上,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凝光不寒而栗,低垂下头,轻轻咬住发颤的下唇,退后一两步。

待她们走后赵构召来管宫廷与宗室事务的宗正官,命他去查一下被柔福打死的两名侍女家中的情况。少顷,宗正官回来,禀道:“那两位侍女一名张喜儿,一名陈采箐。张喜儿是开封人,原本就是当年服侍福国长公主的侍女。她父母早亡,入宫以前由她姑姑抚养,靖康之变时她逃出宫去,但又与姑姑失散,后来流落到临安当了歌妓,高驸马遇见后为她赎身,带入公主宅中让她再服侍福国长公主。陈采箐是临安人,是高驸马尚长主前在临安买下的,父亲打渔为生,家境贫寒,有两个兄弟三个妹妹。”

赵构问:“如此说来,张喜儿如今在临安无亲无故?”

宗正官称是。赵构便命道:“赐一千缗钱给陈采箐的父亲,就说她是得急病死的。另外通知内侍省与各宫押班及公主宅管事,禁止所有内侍侍女谈论长主杖杀这两名侍女之事,违者严惩。”

随即又回到婴茀宫中,张婕妤也在,正坐着与婴茀聊得开心。二妃见赵构进来,马上站起行礼迎接。赵构亲自伸手一扶,让她们平身,然后左右一打量她们,微笑道:“两位爱妃身上衣裳颜色似乎暗了,一会儿各自去领十匹绫绢罢。”

张婕妤闻言诧异道:“臣妾今日穿的是新衣……怎么颜色看上去很旧么?”

而一旁的婴茀已再度下拜:“谢官家赏赐。官家如此厚爱,臣妾姐妹感激之极。”

张婕妤立即回过神来,忙也下拜谢恩。

赵构笑笑,在厅中坐下,命人召来教坊乐伎奏乐唱曲。乐伎问赵构想听什么,赵构随口答说:“奏《渔父词》。”

乐音响起,赵构怡然自得地听着,不时随其旋律浅酌低唱:“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见他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张婕妤含笑轻声问:“官家今日似心情大好,可是逢上了什么喜事?”

赵构尚未作答,婴茀便先开口道:“想是又接到剿平流寇之类的捷报了。如今天下渐趋国泰民安,官家焉能不喜?”

赵构但笑不答,只转首问张婕妤:“瑗现在在做什么?”

张婕妤说:“在臣妾宫中读《论语》。”

赵构点头道:“这孩子真是聪颖好学……非但文才出众,在骑射上也颇有天赋。昨日朕教他射箭,他小小年纪,却已能穿杨。”

张婕妤目露喜色,道:“是官家教导有方。”

赵构想想,又对她说:“孩子大了,花销也会增多,你如今的月俸够么?朕明日命人给你增加一些。”

张婕妤闻言当即站起一福谢恩。

此后张婕妤又与赵构及婴茀聊了一会儿才告辞回宫。婴茀亲自出门相送,久久扶门望着张婕妤远去的身影,不觉轻叹出声。

赵构便问她:“为何叹气?可有什么不如意之事?”

婴茀怅然回首,回赵构身边坐下,强笑道:“没什么。张姐姐有子万事足,自从有了瑗后,她终日神采奕奕、笑口常开,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与其相较,臣妾自觉形容憔悴暗淡,故而叹息。”

“养个孩子其实很麻烦。”赵构淡然说:“要付出很多心力,也是件极累人的事。”

婴茀颔首:“官家说的是。臣妾只是年纪渐长,独居深宫时常感孤独无依,所以很羡慕张姐姐,有个孩子陪伴在身边,可以不时说话解闷。即便教养孩子很辛苦,但也累得其所,有点事做,便再不会觉得长日难耐……”

赵构沉吟片刻,问:“你真的很想要个孩子?”

“那是自然。”婴茀答说,随即又微笑摇头:“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可惜臣妾无福,当日瑗不肯选臣妾为母……”

“无妨,”赵构略一笑:“朕可以再命人选宗室子入宫交与你养育。”

婴茀大喜,郑重下拜叩首谢赵构恩典。赵构以手牵她起来,两人相视一笑。


凝光随高世荣回府后,高世荣命她做自己的贴身侍女,主理采箐以前做的事。柔福冷眼看着,也不说什么,只有意无意地漫视凝光。凝光在她面前从不敢抬头,永远低眉顺目地深深颔首,若非必要,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柔福的视野中。

如此平淡地过了两日,其间高世荣也没让凝光侍寝。到了第三日夜里,凝光像以前一样服侍高世荣盥洗更衣后,便忙不迭地退到门边,轻声问:“驸马爷还需要奴婢做什么吗?”

高世荣在床沿坐下,道:“没什么,你去歇息罢。”

凝光如获大赦,马上转身欲出门。不料这时高世荣发现枕头上似有一点污垢,想让她换一个,便叫住了她:“等一等。”

凝光徐徐回头,胆战心惊地颤声问:“驸马爷?……”

高世荣见她吓成那样,不禁啼笑皆非,故意不立刻说让她留下的原因,只道:“你过来。”

凝光见他此时仅着一身内衣,坐在床沿略含笑意地盯着自己,不禁暗暗叫苦,紧捻衣角踌躇半晌就是不过去。

高世荣不耐烦地再催,凝光终于忍受不住,屈膝跪倒在地,两滴泪珠应声而落:“驸马爷,你饶了奴婢吧……长主不会放过奴婢的……”

一提柔福高世荣怒气再度蔓生,知凝光是怕柔福报复才担心自己让她侍寝,当下又有了赌气挑衅之心,声音变得冷硬:“过来!”

凝光珠泪涟涟,拼命摆首跪在原地不肯移动。高世荣也不再跟她多说,径直走来一把拉起她就往床上拖。凝光顿时大哭出声,不住恳求:“驸马爷,不要啊……饶了奴婢吧……”

高世荣不理,黑着脸继续拖她。凝光挣扎终是无效,眼见就要被他拉上床了,忽然惊声尖叫起来:“救命呀!长主救命呀!长主快来救救奴婢吧……”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23

10.白露


高世荣全没料到她居然会求救于柔福,闻声一愣,当下手便松开了。凝光立即敏捷地爬起,快速冲到门边开门而出,提着裙子飞也似地朝柔福的居处奔去,一路上仍惊惶地连声高喊:“长主!长主!……”

随后高世荣亦没想太多,下意识地出门追她。凝光见他果然追来,更为惊恐,尖叫着加快了步伐。终于跑到柔福门外,马上伸双手拼命拍门,泣道:“长主开门,救救奴婢……”

门依然紧闭,而高世荣已瞬间追至。凝光瑟缩着转身滑坐下来,一点点尽量向后挨去,摇着头哀求地看着高世荣,眼泪汪汪:“驸马爷,求求你饶了奴婢吧……”

高世荣伸手正欲拉她起来,凝光身后的门忽然敞开,凝光先是往后一倒,但脸上却迅速闪过一抹喜色,翻身站起跑到厅内端坐着的柔福面前,跪下叩头:“长主……”

柔福挑眉一掠高世荣,悠然道:“驸马爷怎不进来坐坐?”

高世荣默默走进,冷冷扫了凝光一眼,不发一言。

“凝光,”柔福轻摇着一柄素绢团扇,问她:“怎么你惹驸马生气了,深更半夜的被他追着打?”

凝光迟疑地摇头,垂首不敢说话。

柔福淡然打量高世荣,再对凝光说:“凝光,你服侍驸马爷想必不尽心,连身衣裳都准备不好,害他一件外衣都找不到穿便跑了出来。晚来风急,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经她一说,一旁的几名侍女也都注意到高世荣仅着了一身贴身单衣,见此情景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好笑又有些害羞,便都引袖遮面悄然而笑。

凝光闻言跪行挨近柔福,拉着她裙角恳求:“是,奴婢笨拙又粗心,无能力服侍好驸马,请长主把奴婢调过来服侍长主吧,只要能在长主身边做事,奴婢什么粗活重活都愿意干!”

“那怎么行?”柔福仍有条不紊地摇着团扇道:“你是官家特意赐给驸马的人,我可做不了这个主。”

凝光哭着继续苦苦哀求,柔福才又启口对她说:“那你问问驸马,看他是否同意你的请求。”

凝光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跪着转身面朝高世荣,磕了一个头,甫一开口便被高世荣摆手制止:“不必说了,以后你就留在长主身边罢。”

凝光惊喜地连连拜谢。柔福星眸微闭,以扇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说:“好了,我要歇息了,你们都出去罢。”

“长主,”高世荣上前一步:“有些话我想跟你说。”

柔福侧首问:“什么?说罢。”

高世荣冷眼一扫厅中侍女,命道:“你们都退下。”

侍女一时不敢动,都抬目以观柔福。柔福目中波光淡漠地拂过面色阴沉的高世荣,微一瞬目,对侍女们说:“退下。”

侍女退出厅中,轻轻掩上了门。柔福好整以暇地侧身转向桌边,放下团扇,一手支颐,一手拈着一细细银簪,闲闲拨弄红烛上的烛花,说:“你看见了,我什么也没做,是她自己不服侍你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少恨你一点。”事到如今,吐出那个“恨”字,高世荣仍感疼痛。

烛芯光焰在她的挑拨下忽明忽暗。她神态安宁,只有眸中映入的两簇火花在舞。如水晃动的烛光下,她容颜柔美,胜于日间所见。

“你的爱或恨于我来说都不重要。”她轻启朱唇:“我只要你承诺过的东西。”

“我的承诺只给我的妻。”

她微微仰首垂目视他:“你是尚长公主,不是娶普通的妻。把婚约当成交易岂不更好?可惜你始终不懂。”

他猛地过去拉她起来,以一臂紧紧箍住她的腰,迫视她双目:“我一直很想跟你说,我厌恶你轻漫的眼神和高人一等的态度。有没有办法,可以碾碎你可恨的骄傲?”

“放开你的脏手。”柔福冷道:“出去。”

高世荣缓缓摆首,说:“我还一直很想跟你说,我是你的丈夫,不是你的家奴。如果你经常忘记,或许,我应该提醒你。”

“你想干什么?”柔福问。

他不答,简洁利落地引臂将她抱起,不顾她的挣扎迈步走入卧室,松手一抛,把她甩在了床上。

“你找死!”柔福在床上支身坐起,盯着他咬唇道。

“你是不是准备明日入宫向你九哥哭诉?”他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还有一句话是我想跟你说的:有权亲近你的人是我,请不要在不适当的时候唤你九哥。”

他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她愠怒地猛烈抵挡反抗,无奈力有不逮,很快被他摁倒在床上,钗横髻乱、衣衫不整,雪肤隐现。

他俯身吻她的唇,她决然侧首躲过,目中迸闪出一道厌恶而愤恨的幽光。

“污秽!”他听到她切齿地说,随即见她胸下一涌,一口清水便不禁地自口中喷出。

这突来的变故令他惘然放手,柔福便转身扶着床沿呕吐起来。他跪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所措。

良久,柔福才好不容易止住。以袖拭了拭唇角,看他,冰冷一笑:“这就是你想要的?跟金贼流寇有什么区别?好,我不再反抗,但我鄙视你,高世荣。” 

言罢她躺下,闭目,神情安宁如初。纯然的静止,再没有起伏的情绪痕迹,不恼怒,亦不悲伤。

怔忡许久,高世荣黯然起身,拉被子盖住了她的身躯,立在床边说:“若时光倒流,我不会选择遇见你。”

心神皆疲,而他坚持等待,想等她应以片言。可她终于没有,高世荣觉得失望,才想起婚后的她永远拒绝给他希望。嗤笑自己的不明智,这才缓步回房。

次日高世荣即向赵构上疏,请求他调自己长驻永州。赵构先是不许,而高世荣再三请求,赵构相劝无效,最后终于批准。

启程那天,高世荣特意起了个大早,以免去面对是否要向柔福告别的问题。而在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上马之时,他仍不禁地回首望向柔福的居处。令他讶异的是,他竟然看见柔福轻移莲步,自门中徐行而出,走到廊柱旁,朝他这边看来。

她尚未梳洗稳妥,只着了一袭白色生绢衣裙,秀发长长地披于脑后,几欲委地。垂于两颐的几缕发丝和她的睫毛都染上了初生霞光的颜色,微红的浅金。似不惯这突然的光亮,在他的凝视下,她半闭双目,慵然斜首靠着廊柱,眼波飘浮。

然而拂去霞光的掩饰,他知道她的肤色仍是一贯的苍白,和着身上白衣,和始终淡漠的神色,感觉清粹冷冽如秋日白露。

艰难地收回目光,他迅速上马启程。挥鞭策马,马奋力扬蹄,跑得轻快。

身下名马的每一次奔腾,都会在他与她之间多划开一丈有余的距离。他默然想。陡然意识到,原来他每次见到她时,都会在心里不自觉地衡量与她之间的距离,有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无比接近她,仿佛触手可及,可是却一探即碎,宛如水中幻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离她越来越远,终至不见。高世荣勒马止步,仰首望天,一声悲啸响彻天际,两行泪水蜿蜒入心。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28

第八章 陈王宗隽·雪来香异


1.储君


绍兴四年五月,赵构复选太祖六世孙赵子彦六岁的儿子伯玖入宫,交予吴婴茀抚养,随后为其改名为璩。赵璩长相比赵瑗更为漂亮,性情也比赵瑗活泼开朗,婴茀完全视同己出,爱如珍宝。但柔福却对赵璩无多大好感,平常入宫也仍旧只去看赵瑗,提起赵璩她很少称其名字,而是说“婴茀的孩子”。

左相吕颐浩任相以来虽一直主张对金及伪齐用兵,但用人喜用亲友旧部,有意培植党羽,而且肚量较狭,坚决不起用人望很高的李纲,颇失民心,遭人诟病,赵构亦越来越对其不满。绍兴三年九月,侍御史辛炳上疏弹劾吕颐浩不恭不忠,败坏法度。吕颐浩一气之下称病辞官,而殿中侍御史常同接着对其穷追猛打,列出“循蔡京、王黼故辙,重立茶盐法,专为谋利”,“不于荆、淮立进取规模,惟务偷安”,“所引用非贪鄙俗士即其亲旧”等十项罪状,赵构便顺势将吕颐浩罢为镇南军节度、开府仪同三司、提举临安府洞霄宫。

吕颐浩一倒,朱胜非孤掌难鸣。绍兴四年秋江南霪雨连绵,赵构诏求直言,侍御史魏矼趁机向赵构劾奏,说朱胜非“蒙蔽主聪,致干天谴”,朱胜非遂自请去职。绍兴四年九月赵构将朱胜非免官。随后赵构重用政绩卓著的参知政事赵鼎,先任其为知枢密院事、都督川、陕、荆、襄诸军事,不久后又进为左通议大夫、守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

张浚被召回临安后一度被免职,谪福州居住。赵鼎较为赏识张浚才能,任相后奏请赵构复用张浚。赵构准奏,召张浚为资政殿学士。张浚奉旨入朝,赵构与其议谈当前国策战事,张浚许多见解颇合赵构心意,于是赵构立即手诏为张浚辩诬,复命其知枢密院事,视师江上。绍兴五年二月,赵构再命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鼎守左仆射,知枢密院事张浚守右仆射,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由此赵鼎与张浚二相并立,共同主政。

绍兴五年,金天会十三年二月九日,金太宗完颜晟病逝于京师明德宫,谙班勃极烈(皇储)完颜亶即皇帝位于灵柩前。

完颜亶并非完颜晟的子孙。当时金国的皇位继承制为兄终弟及,故而太祖完颜旻(阿骨打)死后是由其四弟完颜晟继位,即金太宗。完颜晟登基后立其同母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但完颜杲于天会八年薨。完颜晟有子,在皇弟薨后有立自己儿子为储之意,无奈左副元帅宗翰(粘没喝)、右副元帅宗辅和左监军完颜希尹极力劝阻,称在没有兄弟可继位的情况下,应立长兄的嫡子或嫡孙才符合兄终弟及的惯例。完颜晟最后只得放弃立自己儿子的念头,于天会十年诏命太祖嫡孙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

金国皇位更替之事亦引发了南朝大臣们对储君的关注。张浚率先奏请赵构早定主意,确立正式储君。赵构不明确回复,只隐约其辞地说:“朕已收养艺祖后代二人,年长者今年九岁,朕即将为其择良师命其就学。”随后命赵鼎在宫中新建一所书院,命名为“资善堂”,以供赵瑗读书之用,并亲自选定了两名经学深醇、名德老成的著名学士,宗正少卿范冲和起居郎朱震负责教导赵瑗。绍兴五年五月,赵构封赵瑗为建国公。此举赢得朝臣盛赞,赵鼎等人借机进言委婉劝说赵构立赵瑗为储,但赵构始终未表态。

绍兴六年春某日,柔福入宫见驾,赵构带她去书斋看赵瑗的习作,柔福见十岁的赵瑗已能写一手好字,且论及诗书文章已有自己的见解,不免欣喜,当下多加褒奖。赵构闻之也颇愉快,含笑道:“瑗不仅勤勉好学,德行也极佳。平日恭敬持重,处事谨慎,豁达大度,又不像璩那样终日调皮游戏,年纪虽小,还真有些国公气度。”

“这建国公九哥自然封得对。”柔福对赵构微笑说:“九哥为宗庙社稷大虑,进封瑗为建国公,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实是空前盛德之举。”

得她赞扬,赵构很是舒心,又道:“我如今年届三十,可惜无亲生子。沿袭仁宗皇帝养子旧例,让瑗建节封国公,也符我本意。这事做起来其实容易,但以往历代皇帝却多以为难,现在我做了,倒无端赢得你们这许多褒奖。”

柔福顺势说下去:“将养子视同亲生子一般看待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自古帝王均以此类事为难,而九哥行之却很容易,足以说明九哥心襟胸怀之宽广远胜那些君主。立储之事关系重大,而九哥却能看透,不存私心,瑗瑗十分佩服,并为大宋深感庆幸。”

赵构听她提及立储,适才的愉悦瞬间消失,知她一反常态地恭维自己意在劝自己立赵瑗为太子,当即隐去了笑容,淡然道:“怎么,九哥很老了么?已到了必须立储的时候?”

“哪里,”柔福见他不快,亦知巧笑温言化解:“瑗瑗只是觉得,九哥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之时,而能为宗庙社稷作如此长远考虑,由是可知九哥必将为神灵扶持,子孙千亿。”

“你的话听上去跟赵鼎、张浚说的很像呢。”赵构合上赵瑗的习作,看着柔福说:“艺祖皇帝开创大宋大业,竭尽勤苦,殊为不易。我选取其子孙养于宫中,想来可以仰慰艺祖在天之灵。至于别的,暂时不必考虑。”

柔福凝眉欲再劝,赵构却先展颜笑道:“瑗瑗,九哥很久没听你调筝了,现在为九哥奏一曲可好?”

柔福明白他这是故意岔开话题,避而不谈立储之事,也知道他的脾气,亦不敢再多说,答应了一声,命人将筝取来,然后坐下开始弹奏。

乐音依然悠扬婉转,但赵构听得漫不经心,一页页翻阅赵瑗写的字,却未必在看,神色悒郁。

少顷,有内侍进来呈上自金国探来的急报,打开一看,是金国皇帝新近任命一批官员的名单,为首之人是新任东京留守,名字一看便知是金国宗室中人,只是略显陌生,赵构目光便停留在那名字上,一边思索一边不禁轻念出声:“完颜宗隽……”

一声短促的紊乱乐音划破了原本从容的筝曲乐章,像是错误的指法挑动了不相干的弦,那声音响得尖锐而突兀,听上去有如金戈之音。

赵构讶异地看过去,见柔福抬首朝他淡淡一笑,随即又似专心致志地继续弹奏,然而她目透的神思与她所奏的曲调此后都变得有些恍惚。

“瑗瑗,你在金国的时候听说过完颜宗隽这人么?”曲终之后,他像是不经意地问她。

“没有。”她答,迅速而坚决。

他亦不再追问。

待她离去后,他立即查找到了关于此人的详细记录:完颜宗隽,本名讹鲁观。金太祖第八子,钦宪皇后所出,为完颜宗望同母弟……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29

2.张浚


张浚长于军事,获赵构重新起用后再次掌握军权,为相以来先致力于剿灭流寇、镇压国内农民起义,到绍兴六年初,国内形势基本稳定,不再有足以威胁朝廷的武装力量,于是张浚上奏赵构,认为安内目的已达到,以后可转而攘外,对金大举出兵,收复失地。

赵构同意张浚意见,张浚遂按计划调兵遣将,绍兴六年一月,命韩世忠出淮东进攻京东东路,岳飞出襄阳直取中原。二月,韩世忠进围淮阳军,金军与伪齐军联手对抗,韩世忠军队被迫撤回,但七八月间岳飞领兵挥师北上直捣伊洛,逼近重镇西京洛阳,形势大好。消息传来朝野振奋,君臣同庆,张浚顺势请赵构于秋冬季移跸建康,抚慰三军鼓舞士气,以求取得更大胜利,上疏道:“东南形势,莫重建康,实为中兴根本,且使人主居此,则北望中原,常怀愤惕,不敢自暇自逸。而临安僻居一隅,内则易生安肆,外则不足以召远近,系中原之心。”

赵构此时颇信任张浚,有意接纳他的建议,但随后得牒报称刘豫有南窥入侵之意,左相赵鼎力求稳健,主张圣驾暂不宜移往建康,进幸平江较为妥当。赵构再与群臣共议后决定进幸平江。

赵构此番巡幸仍欲按以前惯例,留宫眷于临安,身边只带婴茀同行,而柔福得知后立即入宫,请求他带自己同去。赵构摇头道:“进幸平江并非游幸,两军交战,形势难料,要有何变故,平江绝非安全之地,你还是留在临安为好。”

柔福却始终坚持:“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跟在九哥身边。张浚那话说得对,‘临安僻居一隅,易生安肆’,我久居其中,自感渐趋懈怠,安于现状,终日在府中赏花调香,几乎忘了国耻家恨,偶尔照照镜子,都觉得这偷安的面目甚是可憎。而今九哥英明睿智,用人得当,前方捷报频传,九哥又不顾自身安危,决定进幸平江鼓舞士气,如此胆识气魄,令瑗瑗自惭不已,故而斗胆,请九哥带我同去。能日日伴于九哥身侧,看九哥从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来日亲征北伐一雪国耻,是瑗瑗平生夙愿,请九哥务必成全。若真遇上什么危险,那也只当是命有此劫,瑗瑗虽死无憾。”说罢,又挨近赵构,神态依依地轻拉他衣袖,低声说:“而且……若我不在你身边,便会终日惦记着你。”

赵构听她前面之言虽明说她自己,却隐有讥讽之意,多少有些不快,但听到后来,知她很欣赏对金用兵之举,确是想留在他身边看他与金对抗。那最后一句,他不敢相信她是发自肺腑,但听后仍觉心中一暖,颇为受用。又见她秋水盈盈,满含期待地脉脉看自己,终于一笑,答应了她的请求。

九月,赵构带着婴茀与柔福乘御舟进幸平江。启程那日柔福久久立于船头旌旗之下,看御舟乘风破浪,笑得纯净而明朗。赵构见水上风大,怕她着凉,便劝她早些进舱,她却摇头,喜悦地握住赵构的手,说:“九哥,我们一定会赢的。”

她的手冰凉彻骨,然而双颐却嫣红如霞。

赵构到平江一月后刘豫即调动三十万大军分三路进攻淮西,赵鼎见伪齐军来势汹汹,担心宋军无力抵挡,便请赵构回跸临安,并劝他手诏张浚,命其放弃淮西之地以保长江。而张浚得知此次伪齐南侵并无金军后援,对抗下去未必会得势,便力劝赵构留于平江,不可轻易回跸以动摇军心。

接到张浚上疏后,赵构坐于平江行宫中沉吟不决。柔福每日相伴于侧,赵构虽从不主动与她谈政事,但这许多变故她也都默默看在眼里,见赵构在是否回跸的问题上颇感犹豫,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九哥,我们来平江才多久?如果现在就回去,所谓的抚三军以鼓士气不就成了天下人一大笑柄?大敌当前,皇帝一味向后退,必大失军心,甚至将士借口效仿,以惜命为由退而不守,事态便越发不可收拾了。”

她说得十分直接,赵构却也并无怒意,只淡然道:“能曲能伸,会省时度势以进退才是合适的处世之道。瑗瑗你个性极强,像一枝缺乏韧性的翠竹,遇风易折,若是男子,早死千百回了。”

柔福略一浅笑,说:“玉碎与瓦全,我舍瓦全而取玉碎。”

赵构亦朝她笑了:“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激烈,虽然那并不是我欣赏的特质。”

随即重新展开张浚的上疏,提笔以批:“准卿奏,留平江。”

其后形势果如张浚所料,刘豫的出兵并未得到金军支援,在张浚指挥调遣下,其攻势最终被主管殿前司公事杨沂中的藕塘之捷与岳飞的驰援化解。伪齐军班师北撤,倒引来金主遣使问刘豫之罪,并开始有废刘豫之意。

经淮西之战一事,无论赵构还是朝臣,都对张浚多有赞誉,赵构甚至公开表示:“却敌之功,尽出右相之功。”而赵鼎则大失人望,惶惧之下请辞相位,但赵构暂时未答应。

在淮西之战过程中,大将刘光世竟一度舍庐州而退兵。张浚得知后大怒,当即遣人连夜驰往刘光世军营,对其旗下将士宣布:“若有一人敢渡江退避,即斩以徇!”并一直监督刘光世返回庐州。击退伪齐兵后,张浚请求乘胜直取河南地,以擒刘豫父子,并向赵构进言说刘光世骄惰不战,不可为大将,请将其罢免。

赵构便问他:“卿可与赵鼎议过此事?”

张浚说:“还没有。”随后找到赵鼎与他商量擒灭刘豫及罢用刘光世之事,但赵鼎并不赞同,说:“不可。刘豫倚金人为重,但不知擒灭刘豫,得了河南地,就可使金人不内侵了么?刘光世出身将门世家,士卒多出其门下,若无故罢之,恐失人心,惹来非议。”

张浚闻后颇为不悦。赵鼎施政行事一向以固本为先,不喜冒进,继续称国内兵力未到完全可与敌抗衡的时候,目前还是以自守为宜。见赵鼎主张与自己格格不入,张浚便有了排挤赵鼎之心。

在张浚示意下,左司谏陈公辅很快进言奏劾赵鼎。赵鼎早知当下事态不利于己,遂屡次向赵构辞官求去。赵构亦知他是受张浚排挤才辞官,虽未极力挽留,但却愀然不乐地对赵鼎说:“卿不必远行,只留在绍兴,朕他日有用卿处。”

绍兴六年十二月壬寅,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兼监修国史赵鼎罢,充观文殿大学士、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

绍兴七年春正月癸亥朔,赵构接受张浚建议,在平江下诏移跸建康,准备二月启行。此后不久任翰林学士陈与义为参知政事,资政殿学士沈与求同知枢密院事。张浚改兼枢密使,并引荐秦桧入朝为枢密使。

一日晚张浚入宫面圣,赵构问起各将所领军队的近况,张浚蹙眉叹息,说:“而今诸将虽御敌有功,但多少都有些恃功而骄,未必总听朝廷号令,且有把官兵变为私兵之势。”

赵构追问详细情况,张浚遂道:“陛下复国于危难之中,初年外受金人威胁,内有流寇、乱民兴兵之祸,官兵数目有限,因此陛下默许诸将在平内乱时将国内流寇溃兵整编入伍,也是不得已之举。现在这样的杂军渐渐集中到几位大将麾下,控制多年,那些兵卒越来越不像官兵,只听自己将领号令,倒更像是诸将的私兵。平日众军相称必称某姓某家之兵,张俊的叫张家军,刘光世的叫刘家军,岳飞的叫岳家军,其余杨沂中、韩世忠、吴玠、吴璘等人的军队亦莫不如是,长此以往,必将不利于朝廷调遣指挥。”

赵构颔首:“这些朕亦有耳闻。此外,朕还听说,诸将以充实军费为名,擅自以军队经商,侵夺国家财利。”

张浚道:“正是。陛下即位以来一向重视安抚嘉奖有功之将,常赐他们高官厚禄及土地财物,诸将中杨沂中、吴玠、吴璘及岳飞都官拜两镇节度使,张俊、刘光世、韩世忠甚至加至三镇,诸将权势渐增,行事也日趋嚣张,不仅经商与国争利,甚至有人还纵容麾下兵卒抢劫平民百姓,有损宋军声誉。国家中兴固然需要武将建功,但一味扶持而不加以抑制,任其势力坐大却非朝廷之福,也有悖以文御武的祖宗遗训。”

赵构细思片刻,再问他:“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张浚一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已到谋收内外兵柄的时候了。”

赵构淡看张浚,目光宁和,不露喜忧:“卿是丞相,又掌军权,有些事可自行处理。”

张浚心领神会,躬身道:“谢陛下。”

与张浚议完事,赵构回到寝宫,却见婴茀面前跪着两名侍女,婴茀正在命内侍将她们各掌嘴二十。

赵构问缘故,婴茀叹道:“臣妾管教不严,宫中侍女又随意说话,影响福国长公主清誉。”

赵构怫然问:“她们又说什么?”

婴茀说:“长主适才为官家煲了些莲子汤,亲自送去给官家,也许是见官家正在与张相公议事,便在门外等了等。但这些婢女当真可恶,看见后居然私下议论,说长主一直在门外凝神细听,专注如此,必是因张相公的缘故……”

赵构早已听得面色阴沉,再问:“关张浚何事?”

婴茀答:“这两个无知婢女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无非是说张相公治国有方,人才又好,所以长主见是他与官家议事,便听得格外仔细……都是一些混话。官家终日忧国忧民,长主耳濡目染,关心一点国家大事也很自然,却无端受这些贱人非议,臣妾当然应为长主责罚她们,掌嘴二十,应该不为过罢?”

赵构转目凝视她,冷道:“掌嘴二十?轻了。杖责三十。”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0

3.飘雨


由此可知,柔福一直在门外偷听他与张浚的谈话。赵构大感不快,却也并未因此责骂于她,甚至在她面前毫不提及此事。这样的事几日后再度发生。当日赵构白天接见了出使金国归来的问安使何藓与范宁,当晚便召秦桧入宫议事。两人商议片刻后,赵构偶然侧首间发现门外有一熟悉的女子身影短促一晃,随即隐于壁间,当即便朗声命令殿内内侍:“开门,请福国长公主进来。”

门一开,柔福亦不躲避,施施然走进,漠然一瞥秦桧,再向赵构行礼。

倒是秦桧有些尴尬,垂首不敢看她。赵构挥手命他告退,秦桧遂迅速离开。

出了门,想起适才柔福那冰冷的眼神,秦桧心中颇不自在。低着头走路,行到院中,才发现天已开始下雨,虽不甚大,但天寒地冻的,雨水一层层掩落于脸上身上,却也阴冷刺骨。

正以袖遮首疾步走着,忽听见身后有人喊:“秦大人留步。”

停下回望,见是一宫女持伞朝他跑来。跑至面前屈膝一福,对他说:“秦大人,吴才人吩咐奴婢为大人撑伞,送大人上马车。”

“吴才人?”秦桧先有一愣,随即忙满面堆笑地说:“如此有劳姑娘。请姑娘回头替我谢过吴才人。”

宫女微笑答应,然后一路为他撑伞,直送至三四重门之外的马车上。

“九哥,你为何又重用此人?”待秦桧一走,柔福马上开口问赵构。

赵构不答,但说:“我尚未问你连续偷听政事之罪,你倒有理先来问我。”

柔福并不惊慌,还展眉笑了笑:“九哥既然都知道,那我就索性直说了。这两年张浚张都督指挥得当,安内攘外卓有成效,宋金战局大体稳定,可他被刘光世一气,却一时糊涂起来,不乘胜追击,继续大举北伐,倒先与九哥讨论收诸将兵权的事。当然,对武将一味扶持而不抑制有违祖训,易生后患,但杯酒释兵权也不急于一时,在尚未恢复中原、灭金雪耻的时候考虑此事十分不妥。你们都知诸将几乎都已将官兵变为私兵,以某家某姓冠名,麾下士卒只认各自首领,若突然撤去他们将军的兵权,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接管他们,这些士卒会安心听命么?朝廷指派的新将能服众么?另外,且不论被削兵权的将领会否反抗,唇亡齿寒,其余诸将见此情形难道会看不出九哥的目的么?届时他们一个个都故意与朝廷作对,猛地撂担子不干,让朝廷调动不起兵卒与金作战,那又如何是好?”

赵构也不与她争辩,只淡说一句:“张浚行事一向很有分寸。”

“好,既然九哥如此信任他,那我暂不就此多说什么。”柔福点头,又道:“再说秦桧,他的政见最能与九哥相合之处莫过于‘议和’二字吧?今日问安使刚从金国回来你就召秦桧入宫议事,议的肯定是与金言和的事了。想必九哥是要把这两年对金作战所获的优势当作资本去与金人谈判,可是但凡由大宋主动提出议和,那些蛮夷金贼必会漫天要价,到时和议达成,签下的不过又是一卷屈辱条约。就目前两军状况,大宋打下去未必会输,但九哥若小胜即安,忙于求和,恐会让金人耻笑,并借机大肆敲诈了。因此要议和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在我们继续追击,打得金人不得不自己开口求和的时候再议……”

“瑗瑗,”赵构抛开手中的一份奏折打断她:“你知道么?父皇驾崩了。”

柔福一怔:“父皇?……什么时候的事?”

赵构说:“前年六月。金人一直秘而不宣,直到何藓范宁出使才探知。”

柔福沉默良久,最后隐露一缕浅笑,略显凄恻,却不很悲伤:“也好,终于解脱了。”

赵构没有忽略她脸上的所有微妙变化,说:“我以为你会哭。”

“我为父皇流的泪在金国就已流尽了。”柔福平静地说,再抬目看他:“你呢?你怎么也没流泪?”不待赵构回答她先自微笑开来:“哦,九哥的眼泪是要留到行卒哭之祭的时候罢?”

“放肆!”赵构脸一沉:“朕对你的宽容与忍耐不是没有限度的。”

柔福一咬唇,傲然侧首转向一边不看他,但继续开口对他说:“父皇驾崩,所以九哥急于达成和议,以迎回父皇梓宫?”

赵构长叹一声,道:“父皇北狩多年,身为儿臣,始终未能在他有生之年迎他归国,已是十分不孝,而今父皇龙驭殡天,九哥怎可继续任由他梓宫留于金国,不得魂返故里?父皇的噩耗也让我越发牵挂在金国的母后。母后年事渐高,北方苦寒粗陋之地,岂是可以安居的?想必她这些年亦受了不少苦,不早日设法接她回銮,九哥寝食难安。”

柔福微微冷笑:“父皇在世时的确曾日盼夜盼地等九哥接他回来,但等了这么些年,想必耐心也等出来了,就算龙驭殡天,也会在地下慢慢等,不着急。九哥什么时候彻底打败金人,让他们乖乖地主动送父皇梓宫回来,那才叫风光,父皇在天有灵,必也会觉得有面子。至于太后娘娘……你怎知她在金国过得不好?”

赵构闻言当即惊起,几步走来捉住柔福手臂:“你知道我娘的事?她在金国怎样?”

“我不知!”柔福猛然挣脱他的掌握:“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猜的。她对所有人都很温和,又是九哥的母亲,金人应该不会为难她。”

赵构黯然缓步回去重又坐下,一阵缄默。

“九哥,”柔福挨近他,轻轻跪下,将双手置于他膝上,仰首殷殷地看他:“暂时不要跟金人议和好不好?等我们再多打几场胜仗,不要让他们看出我们急于求和。”

赵构看着她,渐露微笑:“你以为是九哥一厢情愿地想议和?其实金国好几位权臣也在盼着这事达成。”

“是么?”柔福凝眉问:“都有谁?”

“挞懒、金太宗长子完颜宗磐……”赵构紧盯柔福双眸:“或许,还有完颜宗隽。”

不出所料,他注意到最后那名字引起了她瞳孔的瞬间收缩。

她很快低首,没再说话。

“完颜宗隽是个值得注意的人物。虽然他现在不在朝中,出任东京留守居于辽阳府,但我想他离一揽大权掌握朝政的那天并不很远。”赵构继续说:“金太宗完颜晟死后,继位的完颜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朝中大权一度完全掌握在于立储问题上有功、又合并了燕京与云中两处枢密院的权臣完颜宗翰手中,完颜亶对他多有忌惮。但是,这小孩很快找到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借改革官制的机会,以相位易兵柄,任宗翰为太保、领三省事,把他从中原调回朝廷,同时任太宗长子宗磐为太师,皇叔宗幹为太傅,与宗翰同领三省事,并把宗翰的心腹都调入朝中,以便控制。如此一来,宗翰不仅兵权全丧,连政权也被严重分散。如果我没预料错,现在挞懒和宗磐大概正在策划着对宗翰的最后打击。”

“这些……”柔福继续低首,轻声问:“跟完颜宗隽有什么关系?”

赵构道:“我感兴趣的是,以完颜亶那涉世未深的小孩头脑,怎么能想出这么聪明的办法解除宗翰兵权,并设计让挞懒与宗磐来对付他。”

柔福默然无语。赵构隐约一笑,说:“刚开始,我以为是教完颜亶习汉文、学汉礼仪及文化制度的启蒙先生,汉儒韩昉教他的。后来一想,觉得未必如此。韩昉虽有学识,但过于迂腐,据说终日教予完颜亶的不过是仁政爱民等寻常论调,改革官制以解兵权就算他能想到,但挑拨起挞懒宗磐与宗翰的矛盾,让他们鹬蚌相争,完颜亶渔翁得利,这种精明有效而又带一丝阴刻的招术,却不是一介腐儒所能想出的了。”

握了握柔福的双手,发觉异常冰凉,便轻轻拉过,合于自己两掌中,赵构接着说下去:“我在金国亦有不少探子,这几月他们传回的消息有一点较有意思:完颜亶与他的八皇叔完颜宗隽书信往来甚密,宗隽不时会寄一些汉人的书给他,例如《贞观政要》,而每次完颜亶作出重大决定之前,必是先收到了宗隽从东京传来的信……”

柔福忽地站起,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赵构浅笑道:“你不是对男人做的事很感兴趣么?那我就讲一些金国的政事给你听。”

“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说完,柔福转身离去。

目送她远去后,赵构自一叠文件中抽出数张信笺,盯着上面密布的“宗隽”之名看了许久,然后徐徐攥于掌中,狠狠揉成一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0

4.风云


次日赵构在朝堂上宣布了道君皇帝驾崩的消息,未待说完便恸哭失声、哀不自胜。群臣纷纷出言劝慰,而赵构神色始终戚郁。张浚见状遂迈步出列,奏道:“天子孝义之表现,不与士庶相同,凡事应以宗庙社稷为重。如今道君皇帝梓宫未返,天下涂炭,臣愿陛下挥涕而起,拼将一怒化作中兴雄心,恢复中原,以安天下之民。”

赵构这才略微止住,郁郁颔首,命张浚草诏将此消息告谕天下。张浚又请命让诸大将率三军发哀服丧,赵构赞许地看他,当即答应。

此后赵构一面准备移跸建康,一面与张浚密议削夺诸将兵权的事,其间对张浚信任无比,赐诸将的诏书,往往命张浚拟进,阅后即发,未尝易一字。绍兴七年二月,赵构与张浚商议后任命岳飞为湖北京西宣抚使,并将一道写着“听飞号令,如朕亲临”的御札交予岳飞,让他带去颁发给刘光世的部将,借岳飞的声望稳定刘光世统领的淮西军之军心,并消除岳飞及其余诸将对朝廷要罢他们兵权的疑忌。

岳飞起初以为这是将淮西军并给他统领,自是喜不自禁,很快向张浚提出再要部分兵卒,让他统兵十万大举北伐的请求。此言一出,张浚与赵构均大不悦,赵构回应道,淮甸之兵乃驻跸行在的保障,不可轻移,若淮甸失守,朝廷何以存身?

绍兴七年三月,刘光世被罢去兵权,淮西军也未移交给岳飞,而改作直属于张浚主持的都督府,由兵部尚书兼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以抚慰诸军为名前往节制,并升刘光世的部将王德为都统制,流寇出身的另一部将郦琼为副都统制。

此前张浚曾与岳飞商议过淮西军的统领问题,张浚逐一问岳飞谁来接管最为合适,先说:“淮西军一向敬服王德,如今我想让他做都统制,再命吕祉为督府参议前去领导,你看怎样?”

岳飞摇头道:“王德与郦琼素有积隙,一旦王德地位高过郦琼,势必引发两人争斗。吕尚书虽有才,但毕竟是书生,不长于军事,恐不足以服众。”

张浚便又问他:“张俊如何?”

岳飞更是一向看不起张俊,立时否定:“他性情暴戾,有勇无谋,而且郦琼本来就不服他。”

张浚再道:“那么杨沂中应该可以了。”

岳飞还是不同意,说:“沂中视王德等同于己,岂能驭之!”

听得张浚颇为恼怒,怫然冷道:“我早就知道非太尉你不可!”

岳飞的脾气也随之而起,反驳说:“都督认真地征求我意见,我不敢不直陈愚见,岂是为多得兵马!”即日便上疏乞解兵柄上庐山为母守墓,赵构不许,岳飞却不管,让本军事务官张宪摄军事,自己撂下挑子径直上庐山了。

岳飞走后张浚即命兵部侍郎张宗元权湖北、京西宣抚判官,前往鄂州监岳飞军。无奈岳家军并不服他管,兵卒日日沮丧叹息:“张侍郎已来,岳将军大概不会回来了!”既怀念岳飞,对张宗元便越发抵触,士气低落,渐渐不大听号令。

赵构对岳飞擅自上山守丧已是十分不满,听到这些事更是极度震怒。张浚入见,建议赵构就此罢去岳飞兵权,让张宗元正式取而代之。赵构负手低首在殿内大步疾行,良久,停在张浚面前,两眉深锁面色冷峻:“不,现在时机未到。”

随即重新落座于御案边,亲自提笔写下手诏:“许卿以恢复之事。”命张浚遣人传给岳飞,促他早日下山统军。

张浚展开一看,见他写诏书之时分明满面怒色,但写下的字仍沉着浑厚、宽稳疏朗,洒脱清逸中不透半点恶劣情绪,当下佩服之余亦暗暗心惊。

张浚让参议官李若虚与统制官王贵带着诏书前往江州,敦请岳飞归来管军。二人在东林寺见到岳飞,传达了赵构旨意,岳飞才受诏赶赴行在。

至行在建康后,岳飞具表待罪,赵构却似毫不恼怒,心平气和地加以抚慰劝导。岳飞启程回去统军那日,赵构亲自出宫送他,温言对他说:“卿前日奏陈稍显轻率,但朕并未因此发怒。若真怒了,必会怪罪责罚于卿。正如艺祖所说的那样,‘犯吾法者,惟有剑耳’。现在朕复令卿统军,任卿以恢复中原之事,可知朕确无怒卿之意。”

岳飞听了此话,遂放下心来,再度表明忠君爱国之心,才辞别赵构回归军营。

岳飞以前对郦琼与王德关系的分析没错,王德升为都统制后郦琼每每与其作对,终日联合部将在吕祉面前诬告控诉王德,吕祉忍无可忍,于是密奏张浚,乞罢郦琼兵权。张浚得知后遂决定召回郦琼,夺其兵权,并处其死罪。不料消息走漏,郦琼先于八月发动兵变,杀死吕祉,率四万多淮西军投降了伪齐帝刘豫。

此次叛变震惊朝野,张浚立时成了众矢之的,朝臣们都认为是他在淮西军问题上处理不当才导致今日之祸。赵构亦被此事弄得焦头烂额,对张浚虽未加指责,但很快手诏命令:“观文殿大学士、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赵鼎充万寿观使兼侍读,疾速赴行在。”

是日,张浚入宫见驾。进到殿中亦不多言,在赵构面前跪下,伸手于顶徐徐取下乌纱,端端正正地搁于身前,俯首再拜,一举一动恭敬而严肃。

赵构知是他主动请辞,又见他形容憔悴,原本清隽的脸上似一夜之间滋生了许多皱纹,不免感慨,叹道:“卿何有此举?朕并未怪罪于你。”

张浚直身道:“郦琼叛变,臣自知难辞其咎。若非臣当日率性而为,用人失当,亦不会有淮西之变。臣才识有限,幸蒙陛下不弃,屡加重用,臣即便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知遇之恩。而今犯下大过,已于国于君造成莫大损失,岂敢再强守相位,使陛下英名因臣受损?请陛下将臣免职以息众怒,但若将来再有变故,陛下觉可复用臣,臣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辞。”

既听他如此说,赵构亦不再托辞挽留。沉吟片刻,问他:“依卿看来,何人可以代卿任相?”

张浚垂目,沉默无语不作答。

赵构便点名问:“秦桧如何?”

张浚当即否决:“近来与秦桧共事,臣始知其暗。”秦桧虽是由他引荐入朝任枢密使,但共事以来已看出秦桧不欲抗金,意在求和,故此坚决不同意让他接任丞相。

赵构再问:“然则用赵鼎?”

张浚仍不觉赵鼎是合适人选,可也并未出言反对,于是赵构命他拟诏召赵鼎入见。

张浚很快拟好诏书,双手奉上,然后跪下郑重再拜,起身,缓缓后退至门边,这才转身,长叹一声,掸掸衣袍上本不存在的浮尘,迈步出去。秦桧这一年来对张浚十分谄媚,还道张浚必会向皇帝推荐自己为相,早候在外面,见张浚退出,忙碎步趋近,小心翼翼地观察张浚表情,轻声询问张浚入见情况。

张浚却并不理睬他。外间的阳光骤然洒在身上,微觉刺目,张浚轻闭双眼,再徐徐睁开,然后一拂衣袖,昂首前行,自始至终未转目以顾秦桧。不久后赵构遣人发布张浚适才所拟文字,秦桧这才明白他把任相的机会留给了赵鼎,顿时一脸错愕,悻悻而出。

绍兴七年九月,在以太傅身份率百官为赵佶及郑皇后上徽宗皇帝、显肃皇后谥册于几筵殿后,特进、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临修国史张浚罢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

随后赵构再度起用赵鼎为相,并命徽猷阁待制王伦、右朝请郎高公绘赴金京师会宁府向金表示议和意向。

其间赵构陆续接到金国密探传来的密报:

六月,在宗磐等人的要求下,金主完颜亶将宗翰的重要心腹、原西京留守,尚书左丞高庆裔等人以贪赃罪下狱处死,连坐甚众。临刑前高庆裔对前来哭别的宗翰说:“我公早听我言,事岂至于今日?我死后,公要善自保重。”

七月辛巳,金太保、领三省事、晋国王宗翰薨,年五十八,死因未明。完颜亶下有诏书,数其罪状,称宗翰:“持吾重权,阴怀异议。国人皆曰可杀,朕躬匪敢私徇。”

七月丙戌,夜,金京师地震。

同日,完颜亶封皇叔宗隽为王。

十一月,金以元帅左监军完颜昌(挞懒)为左副元帅,封鲁国王;宗弼(兀朮)为右副元帅,封沈王。

当月丙午,金人废刘豫为蜀王。

……

绍兴七年十二月癸未,王伦与高公绘使金归来,回禀赵构说完颜亶要求宋纳币称臣,作为议和交换条件,金将归还徽宗帝后梓宫及送回赵构母后韦氏,并归还河南诸州。

赵构听说金人许还梓宫、皇太后,及河南诸州,不禁微露喜色。略一思索,再问王伦:“此番议事可还顺利?你们一说金主便答应了么?”

王伦答说:“金国朝中分为两派,宗磐、挞懒力主与大宋议和,但宗弼、宗幹与左丞相完颜希尹并不同意。金主一时犹豫难决。后东京留守宗隽回京师述职,金主亲自出城相迎。次日,金主即通知臣等,金已决意与大宋议和,除还梓宫、送回皇太后外,还可归还河南诸州,随后很快下旨废掉了刘豫。”

“宗隽?”赵构以指轻叩御案,沉吟着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王伦道:“宗隽精通汉语汉文,才识过人,任东京留守以来政绩出众。他在金太祖诸子中年纪较轻,但如今在金国已颇有名望,金主对他相当看重。”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1

5.红叶


探知金国亦有议和意向后,赵构进王伦为徽猷阁直学士、提举醴泉观,充大金国奉迎梓宫使,高公绘为右朝奉大夫,充副使,命二人再往金国商议和约细节。次后一年内,宋金双方多次遣使往来,逐条讨论议和事宜。而赵构也于绍兴八年二月离开建康,还跸临安。

赵构意在与金言和,心知朝中大臣反对者众,欲加强主和派势力,便想以一向主和的秦桧为相,为此征求了赵鼎的意见。秦桧自赵鼎复相后对其多方巴结讨好,赵鼎此时对秦桧亦有了几分好感,何况他也并非反对议和,而是主张有原则、不屈膝地与金言和,故此也没反对赵构任秦桧为相,只说:“用谁为相,全由陛下决定。”有了他这话,赵构遂命枢密使秦桧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

在赵构宣布议和决定之前,赵鼎曾建议说:“很多士大夫均认为中原有可复之势,若因议和而放弃进兵机会,恐日后不免会引来非议,说朝廷白白丢失此机会。陛下还是先召诸大将入朝询问他们的意见为宜。”

赵构则道:“不须考虑这些。今日梓宫、太后及渊圣皇帝都留金未还,不和则无可还之理。”

参知政事陈与义也道:“用兵则须杀人。若因和议得遂我所欲,岂不贤于用兵?万一和议无可成之望,那时再用兵也不迟。”

赵构深以为然,闻言颔首。赵鼎见状也缄口不再辩。

议和决定一经宣布果然激起阵阵反对之声,大臣们上朝时在朝堂上慷慨陈辞激烈辩论,下朝后奋笔疾书继续写上疏劝谏皇帝。那时落职后被贬为秘书少监,分司西京,居住于永州的张浚更是异常愤慨,连上五十疏以示反对。赵构召韩世忠、张俊、岳飞等几位大将入朝问其意见,也只有张俊表示同意议和,岳飞极为坚决地反对,道:“夷狄不可信,和议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人讥。”

面对一片反对声,赵构每每郁然解释:“太后春秋已高,朕朝夕思念,欲早相见,故而不惮屈己以冀和议之成。然有备无患,纵使和议已成,亦不可弛兵备。”

参知政事刘大中政见与赵鼎一致,不愿为议和而对金人卑躬屈膝放弃战守,因此常劝赵构说:“和与战守自不相妨,若专事和而忘战守,则是中敌人之计了。”

赵鼎虽同意议和,但在具体条约上绝不肯多让步。绍兴八年七月王伦再次赴金和谈之前,赵鼎向他说明和谈底线是岁币不超过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宋金以黄河故道(原北流)为界,且宋不向金称臣受册封。

金不同意这些条件,和议便迟迟未成,秦桧见赵构求和心切,便伺机排挤赵鼎与刘大中,先荐自己心腹萧振为侍御史,令其以不孝的罪名奏劾刘大中,赵构便将刘大中免职。赵鼎自然看出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对同僚说:“萧振意不在大中,不过是借大中开手罢了。”萧振听了此话后也不否认,亦对旁人道:“赵丞相可谓有自知之明,不待论劾,便自己考虑隐退之事了,岂非一智士么?”

未过多久,殿中侍御史张戒弹劾给事中勾涛。勾涛上疏自辩,称张戒之所以奏劾他,皆因由赵鼎主使,并诽谤赵鼎内结台谏,外连诸将,意不可测。赵鼎一怒之下遂引疾求罢,赵构也不挽留,绍兴八年十月,将赵鼎罢为检校少傅、奉国节度使、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

启程之日秦桧率僚属饯行,赵鼎与枢密副使王庶略聊了几句,而见了秦桧却不发一言,惟一揖而去。

赵鼎去后秦桧欲向赵构要独相之权,道:“臣僚畏首畏尾,不足与议大事,若陛下果欲讲和,臣乞陛下专与臣议其事,勿许群臣预闻。”

赵构便道:“朕独将大事委卿如何?”

秦桧假意推辞:“臣恐不便,望陛下三思!”

过了三日,秦桧再问赵构意见,赵构仍表示全意信任他。秦桧依旧请他深思三日再作决定。三日后,秦桧再问,赵构仍不变初衷,秦桧这才取出奏札,内书:“乞决和议,不许群臣干预”。赵构许可,决定独相秦桧。此后秦桧大肆提拔亲信、弹劾主战大臣,很快将激烈反对议和的大臣一一罢去,更加积极地与金议和。

金国政坛这时也风云迭变。宗翰死后,与挞懒宗磐政见相左的左丞相希尹也于绍兴八年(金天眷元年)秋七月罢相,同年十月,金主以东京留守宗隽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徙封陈王。

关于宗隽的消息总是很快便能传到临安,这是赵构刻意对在金国的密探所作的要求。接到这个最新消息时,赵构知道柔福正在宫中花园内与赵瑗信步游玩,当即便去后苑寻她。他喜欢细探她在听到宗隽名字时的微妙表情,宗隽的消息于他有如一柄利刃,有足以割裂她严密守护的往日隐秘的锋利。

柔福坐在一片菊花花圃边的大石上,手持数朵晚开的白色檀心木香菊,浅笑嫣然地看着红枫树下的赵瑗引臂压枝为她选折色泽美好的枫叶。

赵瑗如今十三岁,却已长得秀颀挺拔,与柔福一般高,穿一身素白襴衫,从容闲适地站在红叶烈烈的枫树下,竟有难以言喻的华丽感。他仰首细看每一枝红叶,选中了合意的,便以手压下,转目看柔福,唤她以询问:“姑姑?”若见柔福点头,就把那枝折下。

看见赵构,他们有短暂的默然,随即相继过来见礼。赵构轻轻摘去落在赵瑗头顶的两片碎叶,和言对他说:“还没去资善堂么?范先生等你许久了。”

其实那时并未到念书的时辰,但赵瑗也不争辩,答应了一声,转身默默把手中的红叶交给柔福,便启步赶往资善堂。

柔福捧着菊花红叶,盈盈笑着举至赵构面前:“是不是很香?”

“金国皇帝完颜亶任完颜宗隽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徙封陈王。”赵构径直对她说。

“九哥今日的漆纱幞头真漂亮,不如簪朵菊花?”柔福似全未听进他的话,低首在所捧花中一朵朵细细挑选。

“宗翰死后,宗磐日趋骄纵跋扈,常与宗幹争斗,甚至曾在完颜亶面前对宗幹拔刀相向,完颜亶因此颁布了一条禁亲王以下佩刀入宫的禁令。宗磐是金太宗长子,曾与完颜亶争夺过谙班勃极烈之位,完颜亶虽利用他除去了宗翰,但其后深感其豪猾难驭,急于寻找一个强有力的人来与宗幹一起牵制他。”

柔福挑出一朵木香菊,附在赵构的幞头上看了看,摇头:“不好。此花太过清美,不类九哥。”

赵构不理她此言,继续说:“于是,完颜亶召其八皇叔宗隽回京,封王拜相,意欲让他与他的异母兄弟宗幹联手,制约嚣张的宗磐。”

“哎,还是枫叶好。”柔福取一枝枫叶,细细摘下几片色泽艳丽形状完美的,簇在一处插在赵构幞头边。殷红的枫叶衬着赵构纯黑的幞头漆纱和白皙的肤色,雅致清艳,看得她微微而笑:“就这样,今日不许摘了。”

赵构负手而立,任她给自己簪花添叶,依然凝视她淡淡说下去:“但大出完颜亶意料的是,宗隽在拜相后第二天即赴宗磐府,与宗磐及挞懒豪饮欢宴,通宵达旦。随后几天,朝堂之上议事如有分歧,宗隽均支持堂兄宗磐而反对他的异母兄宗幹。”

“怎么会?”柔福终于惊讶地轻呼出声:“他与宗磐一直不相容的!”

赵构唇角微挑,一抹冷淡幽长的笑意隐约浮现。

柔福自知失言,垂首轻声道:“我想起了,以前在金国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人的事。”

“是啊,连你都听说过他与宗磐不相容,难怪完颜亶会想让他来牵制宗磐。”赵构道:“不过此人掌权对大宋来说倒未必不好。今年七月,挞懒入朝,建议金以废齐旧地与宋,金主命群臣议此事,当时宗隽便极力赞同,使完颜亶下定决心,终于同意把废齐旧地还给大宋。我想,他大概也很希望与大宋议和修好。”

“他?”柔福咬唇冷笑:“他会这么好心白白地把地还给我们?夷狄不可信,和议不可恃!”

“哦?你似乎很了解他?”赵构浅笑问:“你在金国还听人说起过关于他的其他事么?背景、经历,他对大宋的看法,或者,人品、秉性、相貌?”

“没有!”柔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投向那丛红如焰火的枫树:“不相干的人,我为何要打听他的事?”

赵构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右手一直在不自觉地狠狠拉扯着木香菊,细白的花瓣飘散而下,在她同色罗裙下薄薄铺了一层。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1

6.花瓶


不理文臣武将的非议,与金议和之事在赵构与秦桧策划下继续进行。面对不绝于耳的反对声,赵构只解释说:“多年来,朕深痛二帝蒙尘,母后未归。不惜屈己,屡次卑辞遣使赴金,皆因记念父母长兄至亲,愿早日迎回之故。朕即位以来,虽悉意于经营,却终未得其要领,常念陵寝在远,梓宫未还,伤宗族之流离,哀军民之重困。而今父皇驾崩,金人既有送归梓宫,与宋讲好之意,朕自当度宜而应。”

绍兴八年十二月,金主遣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与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为江南诏谕使,许归河南、陕西地予宋,让他们与此前出使至金的王伦一同前往临安。从“江南诏谕使”几字即可看出,金不称南朝为“宋”,只视作“江南”,此行亦不当作平等两国间的互通国书,而是上国对藩属国的“诏谕”,且要求沿途宋各州县守臣须出城拜谒金使。一时民愤四起,一些有气节的州县守臣不愿出拜,便索性辞官归田。

这事在南朝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无论书院酒楼还是瓦子勾栏均传得沸沸扬扬,闻者莫不摇头叹息。自然很快也传到了居于临安城外公主宅的柔福耳中。

当即闻讯而起,乘车入宫。待见到赵构时,只一道锐利的眼波便已让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

“瑗瑗来得正好,九哥有礼物给你。”赵构微笑对她说。

她迫近他,仰首直视他眸心:“你准备接受金人的‘诏谕’,接受他们的封册,向他们奉表称臣?”

他淡定地侧首,双目不着痕迹地避过她的探视,目光滑落到书架上的一个花瓶上,轻轻拿起:“这是我让修内司官窑特制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花瓶形状小巧端庄,外涂天青釉,釉质温润如玉,胎薄如纸。底足露胎呈黑色,器口灰黑泛紫,正是官窑瓷器的标准特点“紫口铁足”。瓶身似有些划花凹雕,依稀是幅雅致画面,但柔福并无心思细看,仅扫一眼,也不接过,便又再道:“金使此行要求沿途各州县守臣出城拜谒,想必到了临安,也会要求九哥出拜相迎罢,届时你也会向金人下拜么?”

赵构仍不作答,将花瓶递给她,说:“给你了。看上面的划花。”

柔福勉强接在手中,垂目一看,见瓶身上的凹雕图案是一个在樱花树下荡秋千的小小少女,因胎釉极薄,其花纹透着光线纤毫毕显。瓶身玲珑,但那划花笔触却生动细致,连少女眉目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娇憨可爱,竟真与柔福有几分相似。

“我画了幅小样给官窑的工匠,命他依样划花。这工匠果然手艺不凡,雕出的图案几乎未损神韵。”赵构含笑对柔福道。

柔福冷冷一笑,一扬手,花瓶于空中划出一道青色弧线,随即坠于一丈开外的壁根,一声脆响,迸裂四碎。

“九哥,玩物非我所需。你若有心,便给我完整的大宋江山。若不能如愿,那至少为我保住宋人的尊严。这个要求很苛刻么?竟不能得到你的回应?”

赵构此时看她的眼神,有她从未感受过的严冬寒意,像深海冰川上折射出的幽蓝的光。他一挥袖,指着那一地破碎的瓷片,说:“去,把碎片全拾起来,设法让花瓶复原如初。在做好此事之前,我不会原谅你,你亦不必再进宫。”

柔福默立片刻,忽地颔首,吐出一个字:“好。”然后缓步走去,弯身蹲下,背对赵构一片片地拾那些碎瓷片。

心底怒意徐徐消散,赵构漠然看着柔福,一脸萧索。她不知道不擅丹青的他为了画那幅小样花了多少心思与精力,百忙之中几易其稿,又以何等严苛的态度监督官窑工匠雕划烧制这个花瓶,结果精心准备的礼物成了她泄愤的牺牲品,在毁灭它之前,她甚至懒于细看。

少顷,她拾起了所有碎片,依然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似始终未发觉这其实是不敬的行为。“九哥,拾完了,我可以走了么?”她淡淡问。

他未回答。而此时她身陡然一颤,却又瞬间静止,随即站起,也不再转身告退,便自己朝外走去。

双手低敛于怀,捧着那堆瓷片,她的步履有些飘浮,仿佛走得很是艰难。这情景令赵构觉得怪异,疑惑地目送她走了数步,忽然发现,她所行经过的地面上,有一滴滴衍接成行的红色液体。

“瑗瑗!”他失声疾呼,几步抢过将她扳转身来,低头一看,见她左腕上已划出一道颇深的裂痕,是平滑整齐的切口,此时正汩汩地涌出血来。

她刚才背对着他,用拾起的瓷片切脉欲自尽。

他猛地打落她依然捧在手中的所有瓷片,一手搂住她,一手握腕捏拢她的伤口,同时怒吼:“来人!”

门边内侍回头一看亦吓得不轻,立即分头去寻包裹伤口的净布和御医。

他坐下来,将她紧紧地抱于怀中。那血一直流,从他手指缝隙穿过,沿着两人手腕染红了素白的衣裳。他焦虑而悲伤地以唇贴上她的伤口,不想看见那刺目的红继续蔓延,但立时有腥热的液体溢满口舌之间,让他惊惧莫名。

“九哥……”怀中的柔福开始哭,伸出右手抚上他的脸:“九哥,你知道金人是怎样说你的么?我不要你变得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赵构匆忙点头:“我明白。你先不要说,等伤好了九哥再听你讲。”

柔福和泪凄然浅笑:“怕是待我伤一好,你也不会再听了……九哥,与其看你对金人卑躬屈膝,我宁愿先死。”

赵构再度搂紧她,让她的颊贴在自己胸前,说:“我从未说要拜迎金人,也不会接受他们封册、奉表称臣。之前不与你争辩,是不喜欢你谈论政事,和你咄咄逼人的态度。”

柔福轻叹:“但你始终是要纳币求和的吧?”

“我们现在不谈这些……”赵构抬首厉声转问赶来的内侍:“御医呢?”

内侍慌忙答:“即刻就到。”并奉上找来的白布。

赵构一手夺过,亲自为柔福包扎。柔福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勉强睁目看他,再次叹息:“九哥,那个花瓶我大概修补不好了……九哥,你也打碎了我的一样东西,和花瓶一样,怕是无法修补了……”

赵构一怔,旋即仓促微笑:“没关系,我们可以造新的。”

“是么?还会有新的?”柔福幽凉一笑,依在他怀中再无力开口,渐渐晕去。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2

7.陈王


秦桧见金使以“诏谕江南”为名,猜书中必有要赵构受封册之语,知赵构难以接受,一面与金人计议,请他们改江南为宋,诏谕为国信,一面也婉言暗示赵构,劝其作好准备。但赵构一听便断然拒绝,说:“朕受祖宗二百年基业,为臣民推戴,已逾十年,岂肯受金人封册!且待画疆之后,两国各自守境,互不干涉国事,惟正旦、生辰遣使之外,平时亦不许往来,朕计已定。”

十二月丙子,金诏谕使、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与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抵达临安,称先许归河南地,其余事宜以后再议。赵构命人请他们下榻于左仆射府,一时满城哗然,臣民议论纷纷,赵构便下诏说:“大金遣使前来,止为尽割陕西、河南故地,与我讲和,许还梓宫、母、兄、亲族,馀无须索。虑士民不知,妄有扇惑,尚书省榜谕。”

金使张通古要求赵构亲自出面受书,并向金使下拜行礼,赵构自不肯答应,秦桧等人劝之无效,便为赵构找了个借口,称皇帝正在为徽宗守丧,难行吉礼,改命秦桧代其受书。经赵构同意后,王伦连夜赶去与金使商议,以危言相劝,张通古见坚持下去也未必能达到目的,遂也颔首许可。

张通古还要求百官备礼以迎,于是秦桧命三省、枢密院吏朝服乘马导从至使馆,代赵构行礼接受了国书,然后悄然将国书纳入禁中,其中内容并未宣布。

受国书之后,赵构赐宴禁中,接见张通古与萧哲。二人带了数名侍从一同前来,见了赵构只直身施礼而不下拜,赵构面露不悦之色,秦桧忙让人引他们入座,并笑道:“今日只聊两地风物,莫谈国事。”

金使点头以应,赵构见状亦举杯祝酒,宋金诸臣尽饮一杯后气氛才略显缓和。

席间赵构默默观察金使及其随从,张通古与萧哲的模样以前听王伦讲过,一儒雅一粗犷,与想象中差别不大,而张通古身边所坐之人倒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约三十多岁,高大刚健,鼻高而挺,双目微陷,从侧面看轮廓明晰清朗,皮肤呈浅褐色,是阳光浴过的色调。他并未如其余金人那般剃顶辫发垂肩,而是束头于顶,戴着类似宋式的漆纱幞头,身穿绯色盘领横襴衫,足着乌皮靴。赵构知道金改革官制后亦吸取了宋的冠服制度,大臣公服五品以上服紫,六品七品服绯,八品九品服绿,此人着绯衣,按理说应为六品或七品官员,品级低下,张通古却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殊为怪异。

遂越发留心细看。但见他一举一动皆比别的金人斯文从容,握杯举箸间神态始终疏闲自若,显然受过良好的礼仪教化,且不凡气度非其所着服色所能掩盖,处于众金人中宛如鹤立鸡群。

如此视他良久,那人似有感应,遂侧身朝赵构看来,四目相触,他亦不回避,依然直视赵构,微微一笑,略微欠身以致意,随后以手举杯,似欲祝酒。不料此时张通古亦举杯转身,像是要与那人对饮,未知那人已侧转身来,刹那间两厢手臂突然一撞,两只酒杯便撞落在地。

那人毫不惊慌,仍是从容坐着,倒是张通古匆忙弯腰去拾酒杯,先把那人的酒杯拾起来搁在桌上,并低声向他说了句女真话,似是道歉。

赵构转目一看他们身后的侍女,侍女会意,立即上前为他们换了新的酒杯。张通古便转身向赵构道谢,赵构一笑,问:“未知张侍郎身旁这位先生所司何职?”

张通古道:“他是我此次所带的通事,虽官级仅七品,但难得学识过人,精通汉文,与我甚为投契,故此带他一同赴宴。”

通事即翻译。赵构闻言闲闲再问:“张侍郎精于汉学,博古通今,还有必要带通事贴身随行么?”

张通古一时语塞,他身旁的“通事”倒微笑开口替他解释道:“出使在外,与人议事一字一句都须多加斟酌,带一两名通事是必要的。”

赵构颔首,又对张通古道:“这位通事适才所说之话语音颇准,几与汉人无异,可见果有才华学识。而今朕亦对女真话颇感兴趣,晚宴之后,张侍郎可否让通事留下,朕有几个问题需请教他,稍后朕自会命人送他回使馆。”

一听此言,张通古微露难色,不禁转首以视那通事,目光颇有询问之意。而通事也不私下暗示,坦然以汉话对张通古说:“既然江南主亲自出言相邀,我们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张通古遂明确答应了赵构的要求。

宴罢后,赵构命人将通事带到后苑偏殿怡真阁,自己回寝宫福宁殿换了常服再过去。怡真阁正对后苑梅园,园中所植的梅花腊梅有绿萼、千叶、玉蕊、檀心等名品,花朵多为净白、淡黄、微绿等素淡的颜色,此时也陆续开了。天际一弯缺月,檐下几列宫灯,园中阁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通事负手站于窗前望着月影梅花,若有所思。

赵构入阁,通事转身以迎,却未见礼。赵构走至御座前,一时也未落座,两人之间有约一丈余的距离。便这样站立着,两厢都沉默,目光相击,都不退让。

须臾,有侍女奉茶进来,见两人都未坐下,不知是否该依旧布茶,呆立在门边,神色甚为踟躇。

赵构这才侧目一看通事身边的椅子,淡淡道:“请坐,陈王阁下。”

“‘九哥’不愧为‘九哥’。”通事朗然一笑:“不错,我是大金陈王完颜宗隽。”

昔日汴京皇族宗室宫眷常称赵构为“九哥”,赵构亦闻他们被虏北上后在金国提起自己仍常用这词,但此刻心知宗隽借用之意不尽于此,听来倍感刺耳。

然而右侧唇角仍微微向上一牵,赵构吐出两字:“久仰。”

宗隽笑容意味深长,应道:“彼此。”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5

8.寻花


相继坐下。宗隽先问:“大宋皇帝陛下是何时看出本王身份的?”

赵构没忽略“大宋皇帝陛下”这一称呼,也能觉出宗隽隐约强调的语气,而之前,他与那两名正式的金使一样,只称他为“江南主”。

于是微有一笑,道:“张侍郎为阁下拾酒杯之时,其后阁下所说的话证实了朕的猜想。能得张侍郎如此恭敬相待的必是身份远高于他的达官显贵,而纵观大金朝廷,除了阁下,又有哪位青年权贵能这般精通汉语?”

宗隽赞道:“好眼力。皇帝陛下对本朝情况果然了如指掌。”

托起侍女奉上的茶,几缕融有强烈热度的雾烟袅袅升起,赵构透过轻雾淡看杯中碧色,对宗隽道:“承让。若阁下真有意掩饰身份,也不会让朕这么快看出。”

宗隽展眉一笑:“若陛下未能看出,那我此番南下也就失去了意义。但我明白我必会不虚此行。”

“阁下微服随行,是奉大金皇帝之命么?”赵构问:“大金皇帝对两位使臣犹不放心,故让阁下同行督导?”

“事实是,”宗隽轻描淡写地说:“我对他们不放心,而大金皇帝随后也自己感到有必要派我同行督导。”

“如此说来,张通古接受改议内容亦是出自阁下授意?”

“都是些不损大局的小事,我让他们不必斤斤计较。”顿了顿,宗隽又说:“就像对你的称呼,何必拘泥于‘江南主’与‘大宋皇帝陛下’之分?承不承认,你都是南朝皇帝。”

赵构呈出一丝淡定微笑:“陈王阁下果然豁达明智。想来你南下目的也不仅限于督导金使,可有需朕略尽绵薄之处么?”

宗隽亦漫不经心地浅笑:“于私,是另有两个小小目的。一是寻花,一是访人。”

“哦?”赵构略一扬眉:“寻花?”

“是。”宗隽举目朝窗外望去,淡视月下花影,道:“腊梅。”

赵构遂问他:“阁下欲寻何种腊梅?”

“此事说来话长。”宗隽一笑:“我任东京留守时,有一属下名为乌里台,看中了其部将苏卓府里园中自南朝移来的十二株玉蕊檀心腊梅,便半要半抢地弄到了自己手中。苏卓敢怒不敢言,暂时忍下了这口气,一时也未与乌里台有何冲突。岂料不久后乌里台患急病身亡,临终前把大半家产和那些腊梅都分给了正室所生的幼子查哈,而长子穆伊所得极其有限。那时穆伊见抢来的腊梅无人懂得培植,已日渐枯萎,便劝查哈把花还给苏卓,说:‘你既养不活这花,何不将花还给苏卓,他得了花必会因此感激你,日后再养好了,兴许还会主动剪枝赠给你插瓶,如此一来有花同赏,你们各自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赵构听得颇为专注,此刻颔首道:“这穆伊极有见识,却不知他弟弟会否听他建议。”

宗隽摇摇头,继续说:“查哈不同意,坚持说腊梅是父亲传给他的,就是他的财产,不会还给苏卓,穆伊也不得过问。语气冷硬,穆伊便与他争执几句,随后搬出府中,独居于城外,平时两兄弟亦不再往来。某日查哈出城打猎,偶经穆伊所居小屋,见那居室异常简陋,便扬声取笑,穆伊听见顿时大怒,遂拔刀相向,两人打了起来。而这时,苏卓正巧带着一批随从路过此地……”

赵构了然微笑:“想必苏卓亦听说过穆伊建议还花的话,所以此时必会出手助穆伊。”

“不错。”宗隽含笑道:“苏卓本就颇有功夫,何况又有侍从随行,当即出手将查哈拿下,并在穆伊默许下,一刀结果了查哈。”

“就这样杀了他?”赵构问:“查哈的家人会服么?”

宗隽道:“当然不服。他们告到了我那里。”

赵构笑问:“那留守大人是怎么判决的呢?”

“我喜欢聪明的人。”宗隽忽地大笑,道:“比起浮躁轻狂的查哈,我更欣赏有头脑的穆伊。再说,苏卓懂得帮助对他友善的穆伊,此举亦得我心。所以我说是查哈挑衅在先,苏卓是助穆伊自卫,两人都无错,并让穆伊接管了查哈的财产。”

赵构拍案喝彩:“此案阁下处理得甚妙,佩服佩服!此后那腊梅穆伊必还给了苏卓罢?”

宗隽点头,说:“那是自然。不过很可惜,腊梅那时已全然枯萎,救不活了。辽阳府中也再无同样的品种,因此穆伊托我日后帮他在南朝寻几株一样的腊梅还给苏卓,我答应了他。”

“这容易。”赵构引袖一指园内腊梅:“玉蕊檀心朕这园子里多的是,阁下尽可随意挑选。”

宗隽浅笑道谢。赵构摆手道:“区区几株腊梅何足挂齿。倒是阁下说服大金皇帝将河南地还与大宋之恩,朕一时无以为报,”此刻凝视宗隽的目光忽然有奇异的专注:“若日后有苏卓相助穆伊那样的机会……”

宗隽亦留意看他,悠悠道:“若事如人愿,陛下可得的,又岂止河南地而已。”

赵构欣然起身,负手踱至宗隽面前,微笑道:“难得你我一见如故,谈得如此投机,不如就此为两国结下友好盟约,立书为誓,若大事得成,必永世修好,互敬互助?”

宗隽也站起,神色和悦,却未答应:“我如今并非一国之君,不便为国立约。”

赵构道:“迟早的事,其实并无区别。”

“未必一定要立书为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宗隽淡淡一笑,举起右掌,道:“我们击掌盟誓如何?”

凝眸沉吟,却也不过短短一瞬,赵构颔首道了声“好”,抬手与他相击,“啪”地一声极为响亮,随即两人相视展颜而笑。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6

9.解佩


赵构再命侍女取来御酒,与宗隽坐下对饮,其间婉言再探金国朝局,宗隽却未再多说什么,只道:“待需帮助时,宗隽自会告诉陛下。”赵构便也不好就此细问,须臾转移了话题:“适才阁下说此次南下还欲访人?”

“不错。我有意拜访两人,”宗隽道,一笑:“其中一人如今已见到了。”

赵构知他指的是谁,微微抬颌,示意侍女为宗隽斟满杯中酒,心照不宣地迎上他的目光,气定神闲地等他说下去。

“金人口中的‘康王’和宋宗室常提起的‘九哥’是大金两朝皇帝最大的敌手。不过,若非一位故人对‘九哥’异乎寻常的关注,我对你的印象也许仅停留于几位见过你的兄弟的简单描述上,也不会有要与你结交的想法。”待酒斟满,宗隽也不急于举杯,以一手闲握杯身慢慢转动,目光仍落于赵构脸上,似还在细细观察:“在我与她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常会听她提起两人,第一个便是你,慷慨请行出使金营傲视敌酋的康王,复国于危难担当起大宋中兴大任的‘九哥’。”

他目蕴的淡淡笑意有细微的繁复,一系列的修饰辞句并未让赵构觉得有受褒奖之感。赵构暂时不去细品他言辞与表情中的玄机,平静地问他:“这位故人是宋宗室子?”

“不错。”宗隽答说:“她常在我面前夸你的英武刚勇、高尚气节、冷静睿智,和文明之邦天潢贵胄的优越气度。年轻有为的康王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辉煌经历是她终日炫耀的资本,已即位称帝的九哥挥师北伐一雪靖康耻是她永世不灭的梦想。”

眸光随他的话语逐渐暗淡,一丝带着雪意的梅香压过浓郁的御酒气息诡异地袭来,心便这样凉了一下,赵构索然问:“她是谁?”

依然握酒在手,宗隽有意无意地略向后一靠,目光散漫,神态悠然:“她便是我此次想见的第二个人,柔福帝姬……或者,现在应该叫……福国长公主?”

“阁下跟舍妹很熟么?”赵构冷冷问:“她是你什么人?”

宗隽朝他举杯,浅笑:“故人。”

赵构没举杯以应,漠然侧首望向窗外:“舍妹微恙在身,恐不便见客。”

“手腕上的伤,养至今日应该已大好了。”言罢宗隽自己饮尽杯中酒,再看赵构:“听说她自受伤之日起一直住在宫里,你命御医日夜守侯观察治疗,她现在已基本痊愈。”

赵构略一笑:“你知道的事颇不少,消息十分灵通。”

宗隽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我从东京送部书给大金皇帝你都如此关心,而今我自己前来临安见故人,连她患病情况都不清楚,岂非太失礼?”

赵构直身而坐,凝眸看他半晌,忽地再露笑容,提壶为宗隽再斟一杯,然后双手举杯致意。宗隽亦心领神会地依样举杯,两人相对饮尽。

放下酒杯,赵构缓缓开口说:“舍妹南归后似已将金国旧事全然遗忘,只怕并无与你叙旧的心情。”

“无妨,但将我来访之事告诉她。”宗隽微笑说:“也许这正是治她失忆症的药引。”

“她未必愿意想起以前的事。”

“她不愿想起,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么?”

赵构抬目:“此话怎讲?”

“我是说,”宗隽道:“若你让我见她一面,我大概会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旁边烛台上的一支蜡烛此时燃尽,光焰湮灭,一缕青烟如游丝般弱弱浮起。一名侍女忙过来换上新烛,待她点亮烛火,赵构向她命道:“去请福国长公主过来。”

侍女答应离去。赵构看着宗隽再问:“你说舍妹在金国时常提起两人,另外那人又是谁?”

宗隽一时不答,反问:“你觉得会是谁?”

赵构想想,道:“莫非是我们的三哥郓王楷?”

宗隽摇头:“郓王她是会不时提起,但也没总挂在嘴边。”

赵构奇道:“那还有谁?”

“我也很想知道他是谁。”宗隽凝视赵构,笑容有公然的暧昧:“她说,那是第一个吻她的人。一个有别于我这野蛮夷狄的完美男人。”

关于她的粉色回忆在心底轰然蔓延,突如其来的震撼之后是酸涩的触感。赵构垂目,不让双眸透露悸动的情绪,手心和脸上的皮肤一样冰凉,他想他开始理解她的失落与悲哀。

然而只得继续与宗隽把酒言欢,换了些轻松的话题,依然是镇定自若的神情,但说了些什么他却不太记得。

少顷,侍女回来,禀道:“长主说现在太晚了,她明天再来向官家请安。”

赵构尚未开口,宗隽便先命那侍女说:“再去请长主,说大金陈王完颜宗隽求见。”

侍女目询赵构意见,赵构颔首许可,她便重又去请。片刻后又是独自归来,道:“长主说,她从来不见陌生人,何况是金……金……”迟疑着未说完,想来那“金”字后面不会是什么好听的字。

赵构浅笑摆首,对宗隽道:“她脾气一向不好,估计一定不肯过来了。”

“宗隽能烦劳陛下亲自去请她过来么?”宗隽道,言辞间平地多了分客气:“宗隽此行不易,若见不到她,必将深感遗憾。这点,想必陛下能明白。”

收敛了所有笑意,他的表情显得颇为严肃,这让赵构略觉诧异,也对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故事倍感好奇。于是终于应承,起身亲自去找柔福。

她早已紧闭宫门,不理会内侍的通报,只命宫女在门后说:“长主已经睡下了。”

“瑗瑗,”赵构扬声问她:“九哥亲自来请你也不见么?”

“不见!”她在里面应道,声音中带有冰冷的愠怒:“一个金人羯奴,无声无息地溜进宫,对你说是金国的王爷,你就信了?还让你妹妹出去见这莫名其妙身份可疑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赵构无奈地笑笑,掉头回去,告诉宗隽:“她还是不愿见你。”

宗隽长叹:“果真决绝至此么?”然后起身,向赵构告辞,迈步欲离去。

“陈王阁下请留步。”赵构忽然叫住他:“她只是怀疑你并非陈王,你可有能证实身份的物件给她看?”

宗隽先是摇摇头,仍然向外走,步履却始终犹豫,走至园中腊梅花间毕竟还是停了下来,折回,自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递给赵构:“把这个给她。”

赵构接过,见此玉佩为椭圆形,宽近三寸,厚约寸半,正面弧凸,通体以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玉料莹润呈青色,图案为一只鹰鹘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下,地上有一正埋首躲进荷叶丛中的大雁,雕工精细,景象如生。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7

10.雪舞


柔福乍见此玉佩时的表情是赵构有意探知的事,可她依然倔强地将他拒之门外,使他不得已地命她的侍女将玉佩转交给她,同时亦失去了获得答案的机会。

这次等待仿佛变得格外悠长。夜空有雪飘下,细白的雪花舞得轻盈优雅,落在他的脸上却瑟瑟地化为一粒粒纤细的水珠,悄无痕迹地迅速,不过是一次瞬目所需的时间。如此反复,不觉已夜深,纶巾半湿,素衣微凉。他坚持站在她宫室外,看她何时将门打开。

终于宫门轻启,她踏着一泊倾流而出的光亮缓步走来,手里握着那块玉佩,在赵构面前伸手,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还给他。”

赵构接回玉佩,转目对她身后的侍女说:“把长主的披风拿出来。”

“不必。”柔福转身,恹恹地说:“我要回去睡了。”

他当即捉住了她的右腕,拉她面对自己:“跟我去见他一面。”

她蹙眉挣扎:“我不去!他与你有什么交易?你难道会信他所说的话么?”

他以臂箍紧她:“该信什么不信什么我自然知道。但若这次你不去,日后必会后悔。”

她吃惊地停下来,睁目紧盯他,两人对视良久,她才放弃,垂目低声道:“好,我跟你去,但要他离我远点。”

他点点头,命一旁的内侍先去在梅园中的雪径亭掌灯备座,然后自匆忙跑来的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亲自给她披上,并温柔地拉风帽让她戴好,再与她同往。

来到雪径亭中,她侧身坐下,不直面数丈外的怡真阁,目光无目的地落在亭外的腊梅枝头。

宫中依制为徽宗服丧三年,她一身白衣素裙,披风也是纯白的,滚了一圈雪貂皮裘的风帽下露出的小脸白皙纯净,周围悬挂的宫灯外罩与腊梅的颜色也同样应景,微积的雪淡化了其余斑驳的色彩,洁净的素白与她的冷漠静静地与夜色对峙。

赵构负手立于她身边,举目朝怡真阁望去,见那里的完颜宗隽已得知消息,从容迈步走出阁,却被几名内侍礼貌地挡在离亭约四丈以外,他亦不争,便停在那里,追逐柔福身影的眼神无奈而感慨,如一声幽深低徊的叹息。

宗隽一瞬不瞬地凝视亭中的女子,赵构知道他在期待她的回顾,而她保持着起初的姿态,连眉目都不曾牵动过,像是已被夜间的冰雪凝固。

“恨他,就看他一眼,记住他最后的模样。”赵构看着宗隽,云淡风轻地对柔福说。

柔福像是不太懂这话,略怔了怔,困惑地侧首看了看赵构,沉吟片刻后终于站起,轻轻转身,望向远处的宗隽。

行动转侧间风帽徐徐滑落,垂于她的肩上,绒绒的貂毛如一圈白雪。她的头发松挽成髻,显露出的玉颈优雅,线条美好。此刻她微抿薄唇,眉色淡远,秋水空濛。

与她目光相触,宗隽笑意浅呈,略一侧首,仍目不转睛地看她,同时朝她微微欠身。

与他默默相视片刻,她忽然闪烁的双眸瞬间潮湿,仓促地背转身,朝着宗隽与赵构都无法看见的方向,然后引袖,似在拭脸上的某种痕迹。

赵构狠狠地捏手中玉佩,玉佩在手中冰凉。

“送福国长公主回去。”他冷冷命令内侍宫女,柔福闻声亦低首转身,朝他一福,再在内侍的引导下启步走出。

但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回眸轻声问:“九哥,你适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温和地看她,道:“瑗瑗,我答应你。”

她不解,挑眉以问。

他微笑:“我是答应了你曾向我提出的某个要求。”

她悚然惊觉,看他的目中闪着奇异的光,唇动了动似欲说什么,可终于还是未说出口,默然俏立须臾,然后素色一漩,洁白的身影如云飘去。

回到阁中,赵构径直坐下,看着宗隽,暂未说话。

“她几乎还是以前那样。”宗隽笑笑,道:“帮我照顾好她。”

这说法在赵构听来显得突兀而令人不快,冷道:“帮你?”

宗隽颔首:“是。因为我以后会正式迎娶她。”

赵构讶异之下倒看着他微微笑了。

“你不觉得,和亲是让两国修好的一个有效方法么?”宗隽淡然问。

赵构道:“可是她已经嫁人了。”

宗隽嗤笑:“你与她,都没把那驸马当回事罢?”

赵构一时没反驳,但转言道:“朕不会把妹妹嫁给她恨的人。”

“恨?”宗隽道:“她的爱与恨向来不纯粹。”

赵构冷静淡视宗隽眸中异乎寻常的幽亮光焰,问他:“可以解释一下她对你怀有何种不纯粹的恨么?”

宗隽走至窗前,近处有梅舒枝傲立,枝上承接了脉脉细雪,而花蕾花瓣不着丝毫尘泥,莹洁依然,清香如故,回想刚才那女子惊鸿回眸,冰雪风骨,宛如寒梅,不觉有些怅然:“那时她想要的,是我无法给她的东西。抗拒是她最惯用的姿态,那样倔强,终至怨恨……”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8

第九章 完颜宗隽·雁断山南


1.赤日


金天会四年(宋靖康元年)闰十一月辛酉晨,雪霁,有雾。

穿过辟开积雪的行道,二十多岁的戎装男子自远处驭马驰来。节奏不疾不徐,渐行至汴梁城南门南薰门外。

金军铁骑夹道守卫于两侧,此刻人纷纷下马,皆跪左膝,蹲右膝,拱手恭迎:“八太子!”

金太祖完颜旻第八子完颜宗隽勒马而下,一壁扬手示意兵卒免礼,一壁毫不停歇地拾级登上南薰门城楼。他摘下头盔以一手揽着,随意披散的长发于行动间向后扬去,在两侧剃发结辫的女真士兵映衬下显得尤为醒目。

城楼上的将领含笑相迎:“八太子来得真巧,那送降表的皇帝老儿即刻就要到了。”

宗隽微微一笑,站定在城楼正中,朝城内望去,果见一行车马在被白雪薄雾模糊的背景中逐步浮现。

这天日赤如火,却无光,顶着那一轮晦暗的血色红日,细若游丝的队列迟缓地朝南薰门方向蜿蜒。

这是大宋皇帝赵桓带领的素队,前后约莫千人,本着向金出降的因由,不竖旌旗,不张伞盖。

开道的宋骑兵在距南薰门数丈外停住,分列开来,让赵桓以领骑的姿态先临门下。赵桓左右一顾,但见镇守这大宋京城大门的士卒全换了金兵,个个按刀执矛,神色肃穆,一派严阵以待的模样,不由又是悲凉又是紧张。抬头向上望,目光与城楼上一貌似统军的年轻金将相触,见他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眼神冷漠,唇角却衔浅笑,赵桓倏地又是一惊,忙垂下眼帘,事先准备好的言辞瞬间全忘,茫然盯着面前铁门下与尘泥相和的冰屑,不知该如何开口。

垂视赵桓良久,宗隽徐徐扬声用汉语问:“来者何人?”

赵桓才又仰首,答道:“朕……朕是大宋皇帝……赵桓。”

“哦?”宗隽再问:“何故来此?”

赵桓呆了呆,脸庞上有越来越烈的灼烧感,艰难地控制住语调,用比刚才略低的声音说:“朕欲往青城斋宫,与大金国相、二太子议事……请将军开门治道。”

宗隽这才呵呵一笑,道:“大宋皇帝亲出议事,甚好。皇帝陛下带近臣亲随数十人出城即可,我自会另遣大金精兵护卫迎送,确保陛下一路平安,但请放心。”

赵桓见城门紧闭,门前金兵肃立,城楼上密密一层弓箭手正引弓待命,只得叹了口气,回首命亲随等八十余人随自己出城,其余宋军留于城内。

宗隽见状遂传令开门、放吊桥于护城河上,让赵桓一行人通过。

赵桓道谢,正要前行,忽又望见门外铁骑如云,马上骁将都虎视耽耽地紧盯自己,心下忐忑,猜大概自己乘马而行未免显得嚣张,不如步行以示谦恭,便俯身欲下马。不料此时却听宗隽厉声喝止,赵桓闻声大惊,刚点地的一足立即又缩了回来,尴尬地斜伏在马背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城楼上的宗隽与身边将领相视一笑,再吩咐左右兵卒:“奏知皇帝,这不是下马处。”

兵卒一层层传令下来,赵桓声声入耳,与一干近臣都羞愧得无以复加,却也只有迅速乘马如初,在金军铁骑的夹道“拥卫”下朝青城行去。

宗隽目送赵桓远去,再转身回望银装素裹的汴京城,微笑道:“今日真是好天气。”

身侧将领接话:“是呀,这大雪连下了八日,昨日才放晴。今天这日头红艳艳的,真好看,就是雾气重了点……听说昨晚这城中人看见了扫帚星……”

宗隽迎着红日仰首闭目,感觉那晦暗红光透过雾烟和垂拂于脸侧的几丝散发沉淀入眼底,“白气出太微,彗星见……”他又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座皇城气数已尽。”


立马一时许,赵桓一行抵达青城斋宫。出降议事要见的是金国相完颜宗翰及金太祖第二子完颜宗望,但宗翰只命人领赵桓入斋宫偏厅歇息,却不出来相见,另简单传了句话:“二太子领军驻扎在刘家寺,现天色已晚,往来不便,容来日拜见。”

赵桓本想议事后当日便回京,一听这话心知敌酋有意将自己扣留于此,却又无计可施,垂头丧气地坐下,愁眉不展。

随行官员们面面相觑,悄悄交头接耳低声商议。半晌后,有人建议道:“城中军民尚不知陛下今夜要留宿于此,为免引起无谓恐慌,陛下不妨下诏通告,驾报平安,以让军民安心。”

赵桓沉吟一阵,点头同意,黯然命道:“为朕草诏:大金已许和议,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归内。仰军民安业,无致疑虑。”

获金人许可后,一位宋臣奉黄榜乘马驰向南薰门。赵桓沉默着枯坐至日暮,有金卒送了些汤饼入内供宋君臣食用,但赵桓瞧也不瞧,叹气推开。

“此地夜间风寒露冷,陛下还是多少吃一点暖身罢。”话音未落,一人迈步入内。赵桓抬目看,见又是此前在南薰门遇见的金将,顿感愠怒,侧首不语。

宗隽却也不恼,悠悠踱步细看众人情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赵桓:“不知陛下可曾带被褥来?”不待赵桓回答又微笑道:“我等本欲供进,但又念及陛下尊贵,平日所用之物必非凡品,我们准备的被褥粗陋,陛下若是用了,只怕晚上不得安寝。”

群臣这才想到,因无留宿计划,确实不曾带被褥,而这厅中只有几件日常家具,不见寝具踪影,宗隽言下之意是不欲提供了。如今天寒地冻,没有被褥如何安歇?便有几人要上前问宗隽索要,不料赵桓扬手止住,惟冷冷对宗隽道:“多谢将军。此事不劳将军费心。”

宗隽一哂,也再不多话,转身离去。群臣只得尽量将所带衣物布帛拼凑在一起,选出有厚度的铺在室中,劝赵桓借此就寝,其余人等围聚在四周,瑟缩着闭目小寐。君臣都难成眠,但听一夜寒风呼啸,好不容易才捱到天明。

翌日,仍不见宗翰宗望人影,只有几名金臣过来与赵桓商量,要请太上皇赵佶也出郊议和。赵桓婉拒,宋臣轮番上前劝说,金臣最后才抛下一言悻悻而退:“大宋皇帝果然仁孝。”

第三天午刻,宗翰终于命赵桓奉表与宗翰宗望相见于斋宫。二帅皆高大奇伟,宗望约三十多岁光景,身材尤显瘦长,眉目与宗隽略有些相似。宗翰看上去大他十余岁,面黑虬髯,貌甚威猛。

宗翰先让人将斋宫屋脊鸱尾用青毡裹了,连带着宫墙屋檐有龙处都以帷幕遮蔽,才在殿前院中设了香案,命赵桓呈上降表,并朝北遥拜大金皇帝完颜晟。

这日忽又狂风大作,斋宫中金国旌旗蔽日,迎风招展,如黑焰燎原。天空阴云欲坠,化作羽片般雪花,重重叠叠地飘落在刚清扫干净的地上,不消多时又积起厚厚一层。

赵桓双手托降表,面色青白地走向设香案处。踩在雪地上,听最后的尊严与积雪在足下瓦解的声音,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走到香案前,赵桓勉强跪下,举降表准备交予宗翰身边近臣高庆裔,却听宗翰扬声道:“且慢!既是大宋皇帝亲写的降表,理应由皇帝陛下自己亲口读出,以示诚意。”

高庆裔将宗翰意思翻译给赵桓知晓,赵桓无奈,慢展降表,甫念及开篇“臣桓言”三字已悲不自禁,两滴泪落入身前雪中。金人毫不怜悯,个个薄露笑意,好整以暇地等,宗望甚至故意对高庆裔道:“你让他大声点,听不见!”

赵桓只得强抑悲声,提高了声音,一字字地将降表中屈辱谦卑的言辞朗读示众:“臣桓言:伏以大兵登城,出郊谢罪者。长驱万里,远勤问罪之师;全庇一宗,仰戴隆宽之德。感深念咎,俯极危衷。臣诚惶诚惧,顿首顿首。猥以眇躬,奉承大统。懵不更事,济以学非,昧於知人,动成过举。重烦元帅,来攻陋邦……”

宗翰与宗望未等他读完已相视哈哈大笑开来,赵桓一怔,又不敢多作停顿,依旧强念下去。

“……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臣桓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言。”待在二帅笑声中念完这最后两句后,赵桓合上降表,深埋头,羞于让人见其已如死灰的面色。

宗翰却还不依不饶:“这礼还没行完呢!”

高庆裔接过降表,欠身提醒赵桓:“陛下还应北向拜谢大金皇帝。”

赵桓泫然俯身,朝北叩首四次。诸宋臣眼睁睁地看着,皆纷纷掩面拭泪,歔欷不已。

礼毕,二帅请赵桓入席。行酒三盏后,赵桓见二帅面有悦色,方重提议和之事:“天生华夷,自有分域,本应各守疆土,友善共处。何况如今天意人心,未厌宋德,贵国将士出征已久,必也牵挂家中父母妻儿,不存恋战之心,若两国通和,遂有解甲之期,何乐而不为?”

宗望笑道:“若要我们现在率军归国,你给我们什么好处?”

赵桓回首吩咐近臣:“将朕带来的府库金帛献上。”

顷刻间堆积如山的金银匹帛已呈于二帅面前。赵桓再低首补充道:“若和议缔结,我将再选宫中奇珍及女乐数十人赠于二位元帅。”

宗翰听了大笑应道:“你们京城既被攻陷,城中一人一物便都归我大金所有,你哪还能拿这些什物来求和!不过你带来的东西我们且先收下,就当是你赐给我军中将士的礼物罢。日后该怎么做,我们要听大金皇帝诏命,暂时是走不了的,你这东道还得做下去,若这几日我们还需些财物婢女,你可别吝啬不给。”

赵桓无言以对,宗翰催他表态,他最后只得铁青着脸点了点头。宗翰才又笑道:“如此甚好。你出来多时,恐城中军民不安,早些回去罢。”

赵桓如蒙大赦,忙起身告辞。二帅送其上马,命宗隽带侍卫护送他至南薰门。

城中官吏士庶得讯奔走相告,纷纷朝南薰门赶去,携香瞻望络绎于道。见雪中行道泥污,百姓主动运土填路以待御车归来。待候到皇帝车马现于天际,臣民欢呼喧腾,争相传报,再跪于御街两侧,山呼万岁,声动天地。

入南薰门后,数名前来迎接的大臣一见赵桓即扣马放声痛哭,赵桓见此情景亦揽辔而泣,泪浥丝帕,久久不能言,直至走到宫城宣德门前,才出声呜咽着说:“朕还以为不能再与万民相见。”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9

2.和亲


放赵桓回京后,金人每隔一两日便移文开封府索要良马、军器、金帛、婢女等,因上次赵桓在青城斋宫没明确答应速交三镇之地,宗翰宗望听宗隽建议,取宋河东河北守臣、监司亲属质于军中,称待地界分割后归还。二帅又听人说曾握重权的奸臣家中娇妻美婢甚多,遂又特意命开封府取蔡京、王黼、童贯等二十家奸臣家属送入军寨。

此番送来的婢女中有一出自蔡京家的美人李仙儿,见了宗望竟也不惧,顾盼间不忘嫣然笑,看得见惯了宋女悲苦哭相的宗望十分欢喜,当即选她侍寝,一连多日对其颇宠爱。

相熟后宗望问李仙儿在蔡家的身份,李仙儿说她起初原是服侍道君皇帝第五女茂德帝姬赵福金的宫女,后茂德帝姬下降蔡京第七子蔡鞗,她便也陪嫁入公主宅,但始终只是个无名无分的普通侍女。

宗望奇道:“以你的姿色,当个皇帝娘子应该也不是难事,怎的连个偏房都混不上,莫非你们那驸马爷瞎眼了?”

李仙儿幽幽叹道:“我的爷,这里有两个缘故:一是茂德帝姬是我们太上最宠的两个女儿之一,无人敢得罪她。她的母亲大刘贵妃生前甚得太上宠爱,茂德帝姬又性情温柔和顺,从小就很乖巧,太上爱若掌上明珠,因此给她挑的夫婿是当时最有权势的蔡太师家七公子。为让她婚后也方便随时入宫,太上甚至还下令在帝姬宅与宫城之间建飞桥复道——这是三皇子郓王才有的殊荣……”

宗望插言笑道:“我明白了,驸马见太上钟爱帝姬至此,肯定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妾,若是惹帝姬不高兴,立刻可走飞桥复道入宫告御状,他小子麻烦就大了。”

李仙儿摇头道:“也不尽然,还有另一原因:茂德帝姬不仅性情好,更有倾城倾国的容貌,男子见了没有不喜欢的。驸马爷当然也不例外,自尚帝姬后与帝姬一直很恩爱。我这样的姿色,放到寻常女子中也许还算扎眼,但跟帝姬一比,就像芦草之于牡丹,驸马爷哪能看上眼呢!”

宗望听了出神地沉思半晌,道:“我曾听向大金投降的内侍邓珪说,宋宫嫔妃、帝姬美如天仙,当时我还没怎么在意,如今听你这般说,想来的确是真的了。”

李仙儿含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太上书画双绝,鉴赏美女的眼光这天下更是无人能及,他选的嫔妃,生的女儿能不美么?”

宗望呵呵一笑,揽她腰入怀,再在她耳边低问:“你刚才说茂德帝姬是你们太上最宠的两个女儿之一,那另一个帝姬是谁?”

“王贵妃生的柔福帝姬。”李仙儿答,又道:“不过她虽然也长得娇俏,可尚显青涩,身形看上去还像个孩子,毕竟不若她五姐茂德帝姬纤秾合度,亭亭玉立。茂德帝姬今年二十一岁,正是女子最美的时候……”

此时见宗望半仰首呆看上方,貌甚神往,李仙儿便用手中丝巾作势拂他鼻子,白他一眼,嗔道:“元帅这么快就得陇望蜀了?不过这茂德帝姬跟我可不一样,若是我等命贱的婢女,元帅知会开封府一声就立马有人乖乖地把我们送来,但帝姬是太上宠爱的金枝玉叶,官家与她虽非一母所生,但这些年待她也很好,元帅要见她可很难呢!”

宗望大笑着一掐她脸颊:“她爹她哥待她好又怎样?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若要你们太上和官家在皇位性命与她之间选择,他们会选什么?”


次日宗望与宗隽击鞠间隙聊及此事,宗望问:“我欲给开封府发个文书,命他们速将茂德帝姬送来,你看是否可行?”

宗隽以软帕仔细地拭擦球杖下端的半弦月,淡笑不语,待把那杖头拭得纤尘不染,才引至嘴边吹了吹,半垂着眼帘道:“宋人好面子,二哥把话说得太直接,恐怕他们会矫情地故作反抗。不如换个他们容易接受的说法,例如,和亲。另外,听说茂德帝姬已嫁给蔡京的儿子,既要她和亲,就要设法先除掉她那驸马。”

宗望抚掌笑道:“还是你鬼主意多!这我先前倒没想到。你有没有看上的帝姬?也挑一个命开封府送来和亲罢。”

宗隽摆首:“这我不急,宋人嫔妃帝姬皆归我大金是迟早的事,我闲着没事想找些汉人的书看,二哥顺便帮我问开封府要些监书藏经罢,如苏黄文及《资治通鉴》之类……二哥索要帝姬和亲别忘了也给国相要点好处,其余人等也要打点好,别给人日后在郎主跟前说闲话的机会。”

宗望一口答应:“这有何难?我美人金银一起要,美人归我,金银让国相拿去分便是……对了,这回问宋人要多少金银合适?”

宗隽提起球杖走回球场,边走边朗声笑道:“查查他们国库还有多少钱,照着那数翻几倍就是了。”

自此后宗望与宗翰商议,一面继续以索要奸臣家属为借口点名要赵桓送蔡鞗出郊,一面变本加厉地向宋索要财物。赵桓果真奉命于这年岁末把蔡鞗押送至青城交予金人监禁,财物方面因宋府库已空,只得向百官、贵戚征收金银送往金寨,但仍远远不及金人索要之数。

天会五年(宋靖康二年)正月元旦,赵桓遣济王、景王入金寨贺岁,并犒以金银。过了七天,又派何栗来见二帅求减金银之数。

宗翰冷眼看何栗道:“告诉你家皇帝,把我们要的三镇之地割给我们再谈减金银的事。”

宗望也盯着他,提出和亲的要求:“若你家皇帝答应送茂德帝姬与我和亲,才可考虑议减金银。”

何栗目瞪口呆,讷讷道:“割地之事容我君臣再议……茂德帝姬早已下降,现为人妇,皇上一定不会答应……臣不能奏请。”

宗望顿时拍案怒道:“你既做不了主,那跟你议事有何用?好,我就让你家皇帝自己献上,不烦再议!”

何栗闻声才一哆嗦,又听宗翰厉声喝道:“回去告诉赵桓,立即再入军寨与我们面议缴款限期,否则我立即领军屠城!”

翌日二帅正式致书赵桓,并遣高庆裔前去邀令赵桓出城面议。赵桓不得已,只好于正月庚子这天再往青城。这次赵桓特意携郓王楷同往,宋臣何栗、冯澥、曹辅、吴幵、莫俦、孙觌、谭世勣、汪藻、郭仲荀、李若水等十人随行。抵达金军寨后二帅命赵桓及亲王、宋臣留下,其余兵卒内侍不得入寨,先行回城。

赵桓居于斋宫端成殿东庑,仍与上次一样,金人不供被褥寝帐,且铁索锁门,禁止赵桓一行人出外。夜间又是苦寒难耐,众臣惟有击柝燃薪消磨时光,终宵难眠。

天明后赵桓求见二帅,二帅拒而不见,只命保静军节度使萧庆出面索要人与财物,宋臣驳辩良久皆无功而返,最后只好再与赵桓商量。吴幵、莫俦低声密劝赵桓:“事到如今,陛下不许以重利敌酋必会阻止陛下归城,陛下万不可因小失大……”

赵桓忧心如焚,亦没了主意:“那朕该怎么办?”

一个时辰后,吴幵、莫俦扣门求见萧庆,称有大宋皇帝旨意要传。待入到萧庆厅中,却见他身边另坐了一人,金甲戎装,眼睛正上下打量他们,目光犀利,二人顿时不寒而栗。

“无妨,”萧庆见二人踟躇,解释道:“这是八太子,二太子的亲弟。”

吴幵这才开口,垂首说:“大宋皇帝允以亲王、宰执、宗女各二人,衮冕、车辂及宝器二千具,民女、女乐各五百人入贡,岁币加银绢二百万匹两,以抵河以南地。”

莫俦上前一步,补充道:“此外,皇上还会另以宗女各一人馈二帅。还望两位大人在元帅面前多多美言,请元帅早送皇上返城,日后皇上必有重礼相酬。”

萧庆不语,转视宗隽。宗隽微笑:“这些贡品还不错,听上去有些诚意。但和亲一事你们皇上是不是忘了?你们应该提醒提醒他罢。”

吴幵、莫俦相视一眼,都甚为难,先后道:“这个……茂德帝姬是皇上御妹,太上又一向钟爱,臣等实在无把握说服皇上……”

“你们一看就是聪明人,一定有办法说服他。”宗隽笑着一挥手,“我相信你们。回去罢。”

果然,从萧庆处回到端成殿这短短片刻内,二人已想到请赵桓献出茂德帝姬的理由。待见了赵桓,二人先跪下叩首,转述金人再请帝姬和亲的要求,又相继反复劝道:“蔡京及其子罪大恶极,陛下即位后顺应天意民心,杀其二子,将其余数子流放岭南,惟顾及兄妹情谊,不忍茂德帝姬受累,故特加恩蔡鞗,对其仅除名、勒停。多年来着意善待帝姬及驸马,这固然是陛下仁德之举,但蔡京毕竟是罪臣,茂德帝姬既是其儿媳,所得待遇应与其家人无异,陛下若因她帝姬身份厚此薄彼则有失公正,不是明君所为。如今蔡京女眷及驸马蔡鞗已作为罪臣家属入质金军寨,茂德帝姬也理宜发遣,何况现在金二太子主动提出迎娶茂德帝姬,陛下不妨把握良机,借和亲修两国之好。一旦良机错失,和议就很难缔结了。”

透过门上缝隙,赵桓凝视门外又被金卒扣上的铁索,怔怔地想了许久,最后启开已冻得龟裂的唇,用干涩沙哑的声音宣布他的决定:“传诏开封府:比者金人已登京城,按甲议和,不使我民肝脑涂地。时事至此不获己,已许茂德帝姬和亲,立大河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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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何栗其实不叫何“栗”,他那名字写法是上“卥”下“木”,打不出来,暂时用“栗”代替。请校对时注意改过来,并全文替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39

3.哀笳


这日又如上次一样,天一亮京中百官僧道百姓便从城中各处赶至南薰门,以待皇帝大驾回城。等到午后尚不见御驾影踪,开封府遂命两名小吏前往斋宫探询消息。经二帅许可,小吏得与何栗等数名官员相见,略通讯息。片刻后何栗手书一信命小吏连同赵桓的诏书一并带回开封府。小吏甫一出门信件便被守在门外的宗隽截获,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的是:“大金元帅以金银表段少,驾未得回,事属紧切,仰在京士庶,各怀爱君之心,不问贵贱,有金银表段者,火急尽数赴开封府纳。”

宗隽看完,淡淡瞥了见状迎上的何栗一眼,何栗不由心虚,反复仔细想信中可有措辞对金不敬之处,面对宗隽不敢随意发话,只诚惶诚恐地欠身待他表态。

宗隽却只一笑,把信仍旧封好递给小吏,说:“带回去,多抄几份在城中张榜。”

这份公然向京中士庶索要金帛的榜文被迅速张贴在汴京大街小巷中,百姓知府库已空,为皇帝早归,许多人也应命竭尽家中所有献上,连一位一向靠救济维生的福田院贫民也主动纳金二两、银七两。但这些细碎金银凑在一起仍不足数,于是两日后,京中又出现了这样的榜文:“圣驾三日不食,大金元帅怪金帛数少,未肯放回。仰尚书省寻差从官卿监,分头四壁,直入居民家搜检。”

尚书省增侍郎官二十四员再根括搜掘贵戚、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最后得金三十万两、银六百万两,终备不齐金人索要的“犒军费金”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开封府送上金银,婉言再请二帅放宋皇帝大臣归城,宗望一口回绝,斥道:“你们宋人就是麻烦,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这民间金银有何难讨的?限十五日前纳入官,若有而不纳、私有藏匿者,依军法处置。说家里没金子,那宋人女子头上黄澄澄的钗子又是什么?全都收上来,今后不许以金为首饰器物。”

宗翰也在一旁不耐烦地接话道:“回头你们继续把城中金银搜了送来,若是推脱说没有了,我立即遣大军入城搜空。”

开封府依二帅意思又再放榜道:“大金元帅台令:‘候根刮金银尽绝中来,当遣大军入城搜空。’”京中士庶读榜,皆相顾失色,只得依命将家中金银首饰器物都一并献出。

赵桓至青城第六日是上元节,宗望邀其及从臣去他所领军队驻扎的刘家寺观灯。寺内设灯二万盏,形状甚精巧,繁星般点缀于院中,将冰天雪地都映出了艳红暖色,若无两侧将士金戈光影,倒是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见赵桓观灯似颇赞赏,宗望便朝他笑道:“这些花灯看上去眼熟罢?是我命开封府送来的……他们手脚还真快,昨儿刚下令今日就送到了。”

赵桓尴尬地略微笑笑,顿时失了观灯的兴致,默然入席坐下。

宗望在堂上设宴三席,堂下设六席,露台设教仿女乐数十人,吹笙击磬,十分热闹。开宴后自顾着与宗翰、宗隽等人猜拳劝酒,觥筹交错大声谈笑,根本不看坐于一侧的赵桓。赵桓见他们饮得高兴,有意进言议事,屡顾二帅,而二帅佯装不知,最后赵桓只得自己站起各敬二帅一杯,见他们神色未改,才开口说:“今日不意获此良机,与大金二位元帅及众将军共度上元佳节,赵桓幸甚。然我至大金军寨已达数日,叨扰元帅多时,心实不安。而今犒军费金虽不足数,却已够大金将士一时之需,还望元帅容我告辞,我回京后必着力督促京中官吏,速集齐军费送至青城。”

宗翰持酒漠然道:“钱没还清就想走?好,把你家太上请出来换你罢。”

宗望亦乜斜着眼睛看着赵桓:“不错,要想走,让你爹带着你妹子来换。”

其余金将闻言均放声大笑,而诸宋臣有的低头无地自容,有的虽怒瞪二帅,却也都是敢怒不敢言。赵桓悲从心起,红着双目抚案叹道:“太上出质,人子难忍;帝姬改嫁,臣民所耻!上次我下诏命开封府议茂德帝姬和亲一事,听说已被太上一口拒绝,消息传出满城哗然。我岂有颜面重提此事!”

“呵呵,”但听宗翰干笑两声:“你还真要面子,怕遭臣民耻笑。设若我们干脆把你家太上和你帝姬妹妹一块儿捉了,带着北上归国,你说你的臣民是不是就不耻笑你了?”

赵桓被他一诘,一时语塞,久久说不出话。宗翰宗望也再不理他,继续与亲友开怀畅饮。

赵桓默坐垂泪间,忽闻露台上丝竹声一变,箫管暂歇,一串琵琶声骤然分明,铮铮然如莺语花底、珠落玉盘,按曲调听来,应是《庆宣和》。

众人举目望去,见弹琵琶者是一紫衣女子,容貌姣好,身姿娉婷约十###,此刻闭目专注地弹奏,面无表情,浑然不在意他人眼光。

宗望洋洋得意地向众人介绍说:“这班教仿乐伎是我今日让开封府从汴京宫里带来的。弹琵琶这个据说是太上皇帝宠爱的国手。”

众金将皆啧啧称奇,一赞国手技高,一赞宗望行事迅速有效。

赵桓平日不好声乐,父皇的乐伎他毫无兴趣,几乎没有留意过任何人。如今听宗望如此说也只多看了一眼,念及她是被强行从宫里索要来的,心里倍感凄楚,依旧垂头闷坐。不想那琵琶女一曲奏罢竟搁下琵琶起身直直走至赵桓面前,曲膝跪下,请安道:“官家圣躬万福。”

赵桓挥手让她平身,再一看她,忽觉有些面熟,遂问她:“朕是否曾在宫里见过你?”

琵琶女颔首,含泪微笑道:“奴婢与官家确有一面之缘。宣和七年十二月,太上决意内禅于官家后,曾请官家入见。彼时太上唤出我及另一姐妹,欲赐与官家。奈何官家只看我们一眼,立时便回绝:‘我要她们做甚?’”

赵桓亦点头,感慨道:“嗯,朕记得……”那时赵佶不得已决定内禅于他,顾及父子失和,有意弥补拉拢,便想赐二美人给他。但赵桓既不好色又对父亲积怨难释,故坚辞不受。

琵琶女道:“我等当时被官家拒绝,自是羞愧难言。但我对此从无怨言,倒是颇感欣喜:为人君者不好声色,必存鸿鹄之志,乃万民之福。”

赵桓听得渐有赧色,苦笑道:“如今朕这般模样,一定让你失望了。”

琵琶女未直接答,但说:“奴婢今日午后随教仿乐队出城时,听见城中百姓在传唱著作郎胡处晦新作的《上元行》,留心记了下来,请官家许我现在唱出,若能得官家听入耳,奴婢此生无憾。”

赵桓同意,和言吩咐:“你唱罢。”

于是琵琶女回座,抱起琵琶略拨几声,便随着曲调清声吟唱道:“上元愁云生九重,哀笳落日吹腥风。六龙驻跸在草莽,孽胡歌舞葡萄宫。抽钗脱钏到编户,竭泽枯鱼充宝赂。圣主忧民民更忧,胡子逆天天不怒……”

听她公然唱歌痛斥敌酋,在座宋人皆动容,虽觉痛快,却也知其性命堪忧,一个个听歌之余都开始暗暗偷眼看金人反应。

宗翰宗望等人虽也粗学了一些汉话,但这诗歌就只能稀里糊涂地听,能听明白的惟宗隽、高庆裔及几位通事。宗隽与高庆裔对望一眼,暂时都未作任何表示,其余通事见他们没表态,也就都沉默着继续听。

琵琶女又唱道:“向来艰难传大宝,父老谈王似仁庙。元年二年城下盟,未睹名巨继明道。都人哀痛尘再蒙,冠剑夹道趋群公。神龙合在九渊卧,安得屡辱蛟蛇中。朝廷中兴无柱石,薄物细故烦帝力,毛遂不得处囊中,远惭赵氏厮养卒……”

赵桓听至此处,终于无法强忍,引袖掩面伏案恸哭,其余宋人也悲声四起,宗翰宗望觉出异状,忙问宗隽高庆裔歌中有何深意。高庆裔开始翻译歌中意思给二人听,宗隽还是未发一言,凝神听她唱。

乐音越来越激越,琵琶女锁眉凝眸盯着堂上众金将,神情也越发悲愤,玉指一划,大弦小弦霎时齐鸣,她随即扬声高歌:“今日君王归不归,倾城回首一啼悲。会看山呼声动地,万家香雾满天衣。胡儿胡儿莫耽乐,君不见望夕欷嘘东北角!”

“角”字余韵一了,她抚手一按,琵琶乐音随之凝绝。几乎同时,宗隽拍案而起,命道:“把她拿下……”

岂料他话未说完便听露台上一声巨响,依然站直的琵琶女倒提着刚被砸破的琵琶朝他冷冷一笑,随后低首拾起一片尖锐的琵琶碎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割裂了自己咽喉。

鲜血四溅。带着一点莫名的惧色看着她咽喉中如泉水般涌出的有热度的血,本欲上前抓她的金兵也不禁后退了两步。

琵琶女兀自强撑着站起,推开两名过来想搀扶她的乐伎,又摇摇晃晃地朝赵桓处移了两三步,褪为灰白色的唇边有笑意绽开:“官家保重。来日重整旗鼓,一雪前耻……”

终于她无力支撑,咚地扑倒在台阶上,除了四肢偶尔的痉挛,她开始归于安宁。

大睁双目,两唇半张,久难闭上,赵桓全然分不出现下情绪是悲哀还是惊惧,只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像是要躲避自她颈下冒出,正向他蔓延的鲜血。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40

4.协议


开封府仍不时差人来询问皇帝还驾之期,二帅命萧庆出面敷衍:“元帅留皇帝赴军中马球会,待天晴宴罢便回。”城中太上皇、群臣无计可施,只能让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追捕不交金帛的庶民,行刑惩治。转瞬之间,受刑者哀号之声响彻全城。

宗翰见开封府拖了许久仍交不出金帛数,渐失耐心,与宗望等人商议:“他们皇帝老儿在咱们这里,京中百官百姓终日哭天抢地盼着皇帝回去,却还是交不出赎金,看来开封府的确是根刮不出多少财物了。我们索性废了这没用的皇帝,杀入城中去,痛快抢掠一番便班师回朝罢。”

宗望沉吟良久,终还是摆首反对:“不可,赵桓暂时废不得。现下康王赵构领兵在外,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与我对抗,有赵桓在手中,我们便可挟宋主以令天下,赵构必有顾忌,会受我等牵制,若废了赵桓,等于白赐赵构自立为帝的良机,倒让他小子逞志!”

萧庆随即附议。宗翰大为不悦,存心讥讽宗望:“听说赵构善射,膂力惊人,人也不笨,二太子都曾在他手下吃过亏。我从来只是不信,如今见你天天惦记着,莫非传闻属实?”

上次错放赵构后,宗望一直追悔不已,赵构在军寨中给他留下的记忆如同插在心上的一柄利刃,令他一念及便觉无法忍受。如今再听宗翰奚落,更是羞恼交加,当着众人又不便翻脸,转头冷道:“一个奸诈小人罢了。不劳国相费心,我迟早会把他捉回来碎尸万段。”

萧庆见二人都有火气,忙婉言劝解:“传言一向夸张,康王未必如此英武,但也确有些心计手段,若给他机会自立,势必会成大金心腹大患,二太子的顾虑甚有道理。何况废立这等大事,身为人臣不宜擅作主张,理应修书上奏大金皇帝,请郎主定夺。”

高庆裔往来京城多次,亲眼目睹过臣民等待迎接赵桓归来的情景,此刻也出言劝说宗翰:“上次赵桓还京,京中臣民皆涌至南薰门接驾,山呼万岁,喜不自禁。此番见赵桓久久不归,也常前往南薰门守侯,翘首以望,一纸有赵桓消息的榜文足以令他们涕泪交流。前日上元,那琵琶女为赵桓唱曲,不惜以命相谢。可见赵宋人心未去,目前尚不是废帝时机。”

宗翰见自己心腹都如此说,也就暂没再反驳,看看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宗隽,问他意见:“八太子意下如何?”

宗隽向他一欠身,不直抒己见,却浅笑反问:“国相爱狩猎么?”

宗翰有些诧异:“那是自然。哪个大金男儿不爱狩猎?”

宗隽又问:“若要吃肉,我们把圈养的牛羊家畜一刀杀了即可,又何必亲自翻山越岭地追捕野兽?”

宗翰道:“那怎么一样!狩猎的最大乐趣不是最后吃肉,而是之前的追捕。”

宗隽笑意加深,徐徐颔首道:“不错,狩猎的最大乐趣其实是看着猎物如何在你面前无用地逃跑躲避,在你即将用箭射穿它身体之时它如何对你摇尾乞怜。”

宗翰先是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笑逐颜开,连连点头道:“八太子好比喻!若我现在废了赵桓领军屠城,那就成一刀杀掉家畜的屠夫了。”

厅中人闻言均大笑出声,厅中气氛才渐趋轻松。宗翰又认真征询宗隽意见:“依八太子高见,现在我们该如何戏耍赵桓这猎物呢?”

“他不是爱面子么?”宗隽不加思索地说,“那就臊臊他。”

宗望亦来了兴致,立即追问:“怎么说?”

“对一个女真男儿最大的羞辱莫过于抢走他的女人。”宗隽在众人急切的注视下又渐渐呈出了他的从容微笑,“如果我们让一个好面子的宋朝男人亲手把他的妻妾姐妹送给我们,你们说,效果又会怎样?”


数日后,宗翰将一份由宗隽、萧庆与宋臣吴幵、莫俦议定的协议摆在了赵桓面前:

——准免道宗北行,以太子、康王、宰相等六人为质。应以宋宫廷器物充贡。

——准免割河以南地及汴京,以帝姬两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宫女一千五百人,女乐等一千五百人,各色工艺三千人,每岁增银绢五百万两匹贡大金。

——原定亲王、宰相各一人、河外守臣血属,全速遣送,准俟交割后放还。

——原定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宗隽与萧庆站在端成殿前,目送宗翰亲持协议走入赵桓所在的东庑。静待片刻后不见宗翰出来,萧庆遂问宗隽:“八太子以为,赵桓会在议定事目上画押么?”

“会,当然会。”宗隽仰首漫视仍被青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斋宫鸱尾,道:“那个男人早已学会说服自己‘忍辱负重’。”

此言甫出,便见东庑门开,宗翰大步流星地走出,迎面看见宗隽与萧庆,笑着一扬手中文书:“那小子画押了!”


自元月二十五日起,按协议准兑金银、经开封府押送的宋女及财物络绎入军寨。其中女子上至嫔御、戚里权贵女,下至乐户,数逾五千,每人皆盛装而出,车载以往,无一不哀号痛哭,从车里伸出手来,与相送的亲友握手泣别,久久不放,直到押送的兵卒强行将她们分开。悲音迤俪一路,自京中过南薰门至青城、刘家寺,声震天地。

金军将这五千名女子逐一筛选,留下三千名年轻健康的处女,宗翰与宗望自取数十人,诸将自谋克以上各赐数人,谋克以下视等级军功,各赐一二人,其余二千人送还城中,仍命赵桓传谕继续采选补送。

二十八日,茂德帝姬赵福金被送至刘家寺宗望寨中。

她原本浑然不知“和亲”之事。赵桓差人告之太上皇赵佶宗望指名要茂德和亲,赵佶大怒,断然回绝。驸马蔡鞗出郊后茂德终日以泪洗面,帝姬宅中所剩无几的人亦听到点关于和亲的风声,但均以为,有太上皇庇护茂德不致招此厄运,为免茂德忧心,一直将此事瞒着她。到开封府接到赵桓送帝姬出城的旨意那日,茂德还在家中抱着哭着要爹爹的幼子垂泪,忽有人进来说太上皇请帝姬入龙德宫相见。茂德不疑有他,梳妆停当便上了轿,岂料这轿子一抬便抬到了金军寨中。

轿帘一掀,她先看见不久前被选送入寨的侍女李仙儿带笑的脸。在李仙儿搀扶下她出轿,足一点地就有坠入深崖般的眩晕感。定了定神,她看清周围金国的旌旗,披甲的战马,一位高瘦的异族男子站在面前以炽热的目光视她,伸手抚抚她已全然苍白的面颊,含笑说:“一路辛苦。”

他掌中被刀剑磨出的陈年厚茧触痛了她皮肤,她想退后避开,但手足如被缚一般动弹不得,她感到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

他似乎还跟她说了许多话,但她一句也没再听见,茫然回首一顾,只见金兵林立,她找不到来时的路。

宗望命李仙儿扶她入内,设宴为她洗尘,她没反抗,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居然一直没有哭。

宗望坐在她对面自酌自饮,此外不吃什么,也不说话,只不时看她,仿佛真是秀色可餐。

如鸦雀般喋喋不休的是李仙儿。

她说,二太子率军纪律严明,士卒无不拜服听命,是大金第一大功臣。

她说,军中称二太子为佛子,意指二太子仁慈,一向不乱杀人。大金国相几番欲领军屠城,幸有二太子力阻,汴京才平安至今。

她说,二太子倾慕帝姬已久,留官家住这多时,就是为了请他圣旨,许帝姬和亲,从此两国通好,再无兵戈之灾。

她说,若帝姬答应和亲,官家即刻可以返京,驸马与帝姬公子也能得已保全,否则,囚禁在青城的驸马性命堪忧,开封府恐怕还会送帝姬公子出城与父“团聚”。

她说,二太子不会强迫帝姬,若帝姬不愿和亲也无妨,他会去京中请太上皇出郊,另议选别的帝姬和亲。

……

终于,茂德无神的目中泛起了一层水光,在泪珠滴落时她淡淡引袖拭去,然后侧首看李仙儿,带一抹凄楚的微笑,以她向来柔和轻软的声音说出了抵刘家寺后的第一句话:“给我一杯酒。”

从来不胜酒力的她一杯杯地痛饮最烈的酒,终至如她想要的酩酊大醉。当宗望过来抱起她时,她抬星眸呆呆地看他一眼,随即倦怠地阖上双目。宗望低首吻了吻她此刻艳若桃花的脸,随即抱着她志得意满地走入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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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谋克本意为族,族长,在女真诸部由血缘组织向地域组织转化后,又有乡里、邑长之意,再引申为百夫长、百户长。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41

5.燕归


赵桓待茂德送到后,遣吴幵、莫俦找宗隽,婉言提请容君臣返京之事,宗隽却说:“不必如此匆忙罢。如今你我两国已结秦晋之好,大宋皇帝与我等便如兄弟一般,理应彼此多亲近,还是留下多住几天为宜。国相与二太子已在筹备下月初五的打球会,届时请大宋皇帝参加,结束后我们再欢送你君臣回汴京。”

二人为难,道:“此前皇上已晓谕御史台告报百官,茂德帝姬出郊之日即可赴南薰门接驾,恐全城百姓现正在雪地里苦候呢……”

“这有何难,”宗隽一笑,“大不了我亲自去南薰门走一趟,告诉他们别等了……哦,对了,这几日我们缺些日用之物,军中无聊,也想找点乐器和奕棋博戏之具解闷,一会儿我列个单子,你们让皇上再写个手谕,我顺便带去给京官看。”

吴幵、莫俦相顾叹息,一筹莫展,最后也只得唯唯诺诺领命而退。

这日雪后初晴,阳光明丽,京中士民听到皇帝将归的消息大为惊喜,群情振奋,都迎着这好日头争先恐后地奔往南薰门,延颈企望以俟驾回,岂料最终等到的不是赵桓而是一金将。但见那金将取出一卷文书付予城中宋臣,大臣们交头接耳商议一番后,一份新榜文迅速贴出:“两国通和,各敦信誓,车驾与二元帅议事,渐已了毕,只候旦夕回。仰士庶安业,勿致忧虑,及众人聚集,恐误大事。”

张榜后即有宋兵奉命驱散聚集在南薰门内的人群,但百姓哀戚悲叹,久久不肯离去。宗隽立于城楼上,一边等宋臣送出索要的物事,一边冷眼看城中愁云惨雾,面无表情。到日落时分,开封府派人将器物送到,有郊天仪物、法服、卤簿、冠冕、乘舆、犀象、宝玉、药石、彩色、帽幞、书籍尚乐、大晟府乐器、太常寺礼物戏仪乃至奕棋博戏之具,人担车载,络绎不绝。一旁士民看了皆面含悲愤,但在宋金士兵严密守卫下,无人敢有激烈举动。

待最后一车器物送出城门,已月上柳梢。宗隽施施然迈步下楼,却听见此刻城中有人放歌,曲调甚哀,先是一人唱,继而有多人相和,最后千百人同声反复吟唱,宗隽止步,凝神倾听,闻其词曰:“依依宫柳出宫墙,殿阁无人春昼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


茂德入寨后第二日,宗望向宗隽提起有意放赵桓回京:“将这小子继续留下弊大于利,国相有废立之心,你会说话,多去劝劝他。我私下再问赵桓要点好处,再给我哥俩讨几个帝姬。”

宗隽见他容光焕发,言语间脸上有掩不住的喜色,说到“帝姬”那笑意更是差点便要从眼中溢出来,心知茂德于他显然十分称心,决意放赵桓多半也是茂德劝说之故,遂了然一笑,也不答应,只说:“是否废立,我们已上书郎主,请他定夺。在他未发诏令之前,我们不便作任何决定。”

宗望一拍他肩,道:“郎主远在上京,又不知这里情形,必还是会让我们拿主意。你只要记着到时帮二哥说话就是了。”

宗隽但笑不语,过了片刻才忽然换了个话题:“茂德帝姬很美罢?”


不久后,宗隽见到了茂德帝姬。

那日他去青城与宗翰议事,带了宗翰意见回刘家寺找宗望。刚到宗望所居院落大门前,见有卫士在墙边雪地里生火,数人围聚在一起取暖谈笑。那宽敞的院落中另有几名新送来的宋女,寨中已无足够的房间帐篷给她们居住,她们便只能挤在屋外廊下,仅以一块青毡挡风,此刻已冻得面唇发青,瑟瑟地缩在一处相互依靠,看见金兵生火,均目有期待之色。

金兵留意到,相顾诡异一笑,便有人招手示意宋女过来:“来这里暖和暖和。”

宗隽明白他们不怀好意,一时兴起,遂停下闲看他们随后举动。

见他们招呼,宋女大多不敢过去,惟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实在无法忍受此间寒冷,终于站起,略有些迟疑地朝火堆走去。

才走至离火堆一丈处,便有金兵猛地伸手将她拖下抱住,箍于手臂中,宋女惊呼挣扎,却怎么也无法脱身。此刻另一名金兵已点燃了一根树枝,一壁大笑道:“别急别急,这就让你烤烤火……”一壁引树枝朝宋女衣裙伸去。

火焰迅速蔓延上那女子的衣襟袖口,女子惊惧之极,嘶声惨叫,用尽全力挣脱金兵掌握,那金兵也顺势放开,与同伴一齐站起,狂笑着看宋女身绕一团火焰在院中乱跑乱撞。其余宋女也都起身,惊恐之下却都忘了该如何解救,一个个欲哭无泪地呆立着看。

宗隽仍只旁观,没有相救的意思,大抵猜到这场恶作剧的结局,便没了兴致,准备走进去见宗望。

而此时宗望厅中门帘微微掀起,一女子的半幅身影随之现于宗隽目中。

半开帘幕半遮面,但就这隐约半露的容颜已足可看出她螓首蛾眉,肤如凝脂,此惊鸿一现,如晨光清美。

目睹宋女惨状,她先是一惊,随即帘幕很快垂下,蔽住她含悲的眼睛。

宗隽便又停住,等待宗望的现身。果然不消一瞬宗望已猛掀门帘冲了出来,一指宋女朝金兵命道:“灭火!”

金兵见他双目圆瞪,额上青筋凸现,一脸怒相,个个心惊胆战,立即一涌而上将宋女身上的火扑灭。  

宗望瞥了瞥那身上多处烧伤,半躺在地上哀泣的宋女,又大骂一干士兵道:“大白天不好好操练却在这里点火生事,活得不耐烦了?都给我滚出去,各领二十军棍!”

与此同时,那帘后的女子又悄然走出,隐于宗望身后。宗望此刻窥见宗隽,方露出笑容,拉女子出来,对宗隽说:“这便是你新嫂子茂德帝姬。”

宗隽上前见礼,茂德亦端然一福还礼,随后轻移莲步,走到烧伤宋女身边,牵她起来,柔声道:“跟我来。”再缓缓扶她走入室内。

这是个婉约如宋词的女子,兼有颗柔软的心,一言一行仿若吹面不寒杨柳风,她应是世间大多数强势男子的理想。

由此宗隽更加理解宗望对她的迷恋,却不禁暗自在心里叹了叹气。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42

6.废国


二月初五,二帅邀赵桓携数位大臣赴青城寨打球会。宾主入幕,宗望请赵桓坐于西向,自己与宗翰东向坐,言语间待赵桓格外客气,频频敬酒,说些愿两国通好永为友邦之类的祝词。赵桓喜出望外,自忖返京有望,与宗望往来酬答更显殷勤。宗翰则态度冷淡,自顾自地饮酒,极少与二人接话。

酒过三巡,宗望对赵桓道:“听说你们太上皇是个马球高手,可惜宗望一直没机会当面见识。你既是太上之子,想必球技也不俗,难得今日良机,不如你我一齐下场切磋切磋?”

赵桓忙欠身推辞:“惭愧!我从小不喜这等游戏之事,虽身为太上之子,但他的球技却未学得分毫,实不敢下场令二太子扫兴。”

宗望呵呵一笑,也不勉强,自提了球杖朝自己的名驹走去:“皇帝陛下瞧不上这游戏?我们女真男儿可都爱打马球,这大金的江山便是一众马球高手在马背上打下的。”

宗翰闻言也忍不住冷插一句:“这书呆子除了看书什么都不会做,丢了江山也不奇怪。”

金人听了都笑,赵桓忙问身边通事此言何意,那金国通事也果然直译了,赵桓好一阵难堪,抬头见宗望策马挥杖连连主攻对方球门,姿态强劲,联想到他与己方作战攻城拔寨时大概也是这般模样,更觉不是滋味,独饮一杯闷酒,不再看球。

宗望打了一会儿,球兴正酣,场外却忽有兵卒驰马至,禀报说:“郎主遣宗磐大王来传圣旨,即刻便到。”

宗望一听,神色肃然,立即扬手叫停球赛,再命撤席,自己下马与宗翰领众金将分列恭候。须臾,有一肩宽体阔的彪形大汉手举诏书疾步入院中,众人迎上见礼,其余金兵也都跪下,齐声道:“恭迎宗磐大王。”

这完颜宗磐是金主完颜晟长子,因得金主宠爱重视,一向傲慢惯了,此刻冷冷一扫众人,也不还礼,但对二帅说:“进去接旨。”随即自己径直朝正殿走去。

二帅与宗隽、萧庆、高庆裔等近臣相继入正殿。赵桓不得入内,也不知诏书上说什么,只得与几位宗臣在殿外等待,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时而站起来回踱步,时而坐下呆看正殿门,只觉这片刻时光漫长如千年。

终于等到二帅出殿,再度现身。赵桓忙迎上去,也不问诏书内容,直接乞求回宫:“元帅曾说,一待打球会宴罢便许我返京回宫,今事已毕,望元帅容我告辞。”

宗翰黑面看他,厉声一喝:“事到如今,你还想去哪里?”

赵桓受此威慑,惶惶然不知所措,宗望见状拉他侧移一步,和颜对他说:“返京之事容后再议,现在我先送你回斋宫居处休息。”


待到了端成殿东庑,宗望摒退其余宋臣,只留下吴幵、莫俦,也不立刻说话,默然取出一卷帛书递给赵桓。赵桓展开一看,见卷首三字竟是“敕赵桓”,知是金主写给自己的诏书,不以以前的“大宋皇帝”称呼,连“宋主”都不说,显然是凶多吉少,顿时两目一黑,险些站不住,吴幵、莫俦忙上前左右扶稳,赵桓才振作精神,勉强看下去,却还不敢细看,半垂着眼睛,选重要语句迅速浏览:“……背义则天地不容,其孰与助?败盟则人神共怒,非朕得私。肇自先朝开国,乃父求好,我以诚待,彼以诈欺,浮海之使神勤,请地之辞尤逊……迄悛恶以无闻,方谋师而致讨,犹闻汝得乘位,朕望改图,如何复循父佶之覆车,靡戒彼辽之祸鉴,虽去岁为盟于城下,冀今日堕我于画中。赂河外之三城,既而不与;构军前之二使,本以间为,惟假臣权,不赎父罪;自业难逭,我伐再张……果闻举族以出降,既为待罪之人,自有易姓之事。所有措置条件已宣谕元帅府施行。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赵桓越看越心惊,看到“既为待罪之人,自有易姓之事”,持诏书的双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抬头看宗望,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这是何意……”

宗望皱眉道:“陛下看不懂么?这写的可是汉文,内容我就不明白了,只听宗磐说,这诏书有个名儿,叫‘废国取降诏’。”

赵桓惨然一笑,再问宗望:“年来元帅要求我竭力满足,乃至命我五妹改嫁和亲。元帅亦屡次表示将表奏大金皇帝,愿两国通好,永为友邦。何故如今又背义败盟,要行易姓废国之事?”

宗望叹道:“这你可冤枉我了。我为保你帝位,不惜频频与群臣争执,导致国相对我不满,今日打球会上他如何不待见我想必你也看见了。此外我多次表奏郎主,请他只立藩勿废国,无奈他不接纳,执意要废了你。方才我跟宗磐力辩,说你既已同意准金纳贡,再废你便是背义败盟,宗磐便说,诏书里写着呢,是你们背义败盟在先,我们不遵跟你签的小小和议也算不得什么。”

赵桓见他居然引诏书内容,倒打一耙说自己背义败盟,一时气苦,说不出话,手一松,随着他长长一声哀叹,诏书坠于地上。

吴幵弯腰拾起诏书,恭谨递回给宗望,再与莫俦使个眼色,莫俦会意,与他一同向宗望跪下,乞求道:“二太子身份尊贵,又为大金立下赫赫战功,必有回天之力。倘蒙再造,保全我大宋君国,待国相回军后,无论二太子再要何人何物,我君臣一定唯命是从。”

“是么?”宗望侧目观赵桓表情,刻意提高了声音道:“我倒是有意帮你们,谁让你们皇帝是我大舅子呢!”见赵桓脸又红到脖子根,得意之余忍不住纵声长笑,少顷收声,对吴幵、莫俦说:“若你们皇帝答应再送我帝姬三人,王妃、嫔御七人,我或许还可再想想办法。”

吴幵、莫俦连声答应,宗望却摇头,指着赵桓道:“你们说了不算,要他手押为信。”

二人立即分工,吴幵转身跪于赵桓面前力劝,莫俦找来笔墨,迅速写好答应送宗望帝姬王妃嫔御的凭据呈于赵桓面前。最终二人半拉着赵桓的手在凭据上画了押。宗望取过,出来给宗隽看了,确保内容无误才含笑离开端成殿。

是夜宗望在众将议事时果然再提赵桓之事,说:“郎主命宗磐大王带给我们的诏书有两份,一份可公之于众的明诏,一份只予重臣的密诏。明诏虽允许废国取降,密诏却自许我等见机便宜行事。现下未到废立时机,何况日前国相已同意我表奏立藩,不好中途变更。这废国取降诏不如先存着,待郎主就立藩之事表态后再作打算。”

宗翰断然否决:“郎主的意思废国取降诏里写得明白,密诏中便宜行事的话是指我们可酌情安排取降细节,可不是说大宋这皇帝就不废了。我们理应按郎主意思行事,二太子毋须多言。”

宗望怫然不悦:“本朝太祖皇帝在世时常嘱咐我们遵守与宋盟约,不得兴兵伐宋,言犹在耳,郎主仰体此意,故命我等自便。如今宋主已投降,我们立为藩王,命他四时纳贡有何不好?为何一定要废了他?”

宗翰摆首,一瞪宗望:“二太子为何偏袒宋主,不顾大害?宋兵尚多,民心未去,如今放手,后患无穷。我们更立异姓,则宋国势易动,我们借傀儡皇帝掌控中原,日后再取江南地,岂非善计?”

“正是!”宗磐当即拍掌叫好,“都元帅也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都元帅是金主完颜晟之弟、皇储谙班勃极烈完颜杲,此人地位威望皆高,说话一向有分量。宗望见宗磐将他搬出来反对自己,顿时火冒三丈,也不顾宗翰宗磐面子,拍案道:“此次南伐,是我首谋,我当为政,废不废宋主应由我做主!”

“你做主?”宗翰嘿嘿冷笑,“那你将郎主置于何地?”

宗磐脸立即便拉长了。宗望见状也自知失言,遂暂未开口。

宗翰又道:“我们领兵出征,为的是兴我大金,给每人都谋些好处。可你呢,自己私纳了帝姬,就想安心做宋朝的太平驸马了,全然忘了该给大金臣民带什么回去……听说这几日那茂德帝姬把你迷得七荤八素,将士们逗一个宋女玩玩,你就气得要以军棍论处……”

宗望怒极,目呈赤色,双手握拳像是立即就要挥出,宗隽与萧庆忙一左一右将他拉住,低声劝他冷静。宗望好一会儿才压下火气,负气道:“好,是否废立你们自己决定,我再不管了。但废主亲属不能像对契丹亲属那般虐待。”言罢重重抽手,一掌拍落桌上油灯,掀帘远去。

厅中一阵沉默,片刻后萧庆才发言,斟酌措辞对宗翰说:“留着赵桓当皇帝,我们要什么他必定照给不误,还可借他牵制康王。若废了他,康王必自立,此人不似赵桓庸懦,大金再要降服只怕会费点周折……废立之事,请国相再思。”

宗翰见他说得客气,倒也不直言拒绝,只含糊敷衍说:“宋若真心归诚于我,我自当保全。”

萧庆见他不欲谈下去,遂告辞而去。待他出门后,宗翰转头对宗磐道:“萧庆是前辽国降臣,适才那些话,大王不必多在意。”

宗隽始终未表态,此刻也相继离开前往宗望处,宗望一见他气即不打一处来,指他斥道:“亏我们还是一母同胞的好兄弟!我刚才跟国相争论,你为何不帮我说话?”

宗隽反问他:“二哥,那份说可便宜行事的密诏,宗磐宣读完毕后是交给了你还是交给了国相?”

宗望一愣,回答:“是给了国相。”

宗隽又道:“郎主岂会不知你与国相在废立一事上的争议,让宗磐将诏书交到国相手里,那就是说,这密诏是给国相的,是让他便宜行事,而不是你。郎主主意已定,我们再争,徒惹他猜忌。”

宗望默然想了片刻,最后一叹:“难道郎主……”

宗隽点头:“他虽是我们叔父,但毕竟首先是皇帝。二哥功高震主,有时说话行事太率性,难免会令他不快,再有人攻讦就麻烦了。以后当着人面,就算不苟同他们意见,但态度还是委婉些为好。”

“呵呵,你是说,让我学学你的样?”宗望盯着宗隽笑,忽地振臂一指他,厉声道:“我做不到像你这样隐忍,而你也永远不会有我的霸气。我是猛虎,你是狐狸。我适合做的是元帅,是王者,而你只能躲在我这样的人身后出谋划策!”

宗隽淡然笑笑,也不恼火,朝宗望欠欠身,礼貌地倒退几步,才转身离去。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44

7.死节


翌日黎明,二帅令赵桓率随行亲王官员入青城寨,赵桓刚抵寨门便被勒令下马,两行手持武器的金兵将其带至宗翰、宗磐、宗望面前,宗磐瞥他一眼,取出诏书交给高庆裔,高庆裔扬声命道:“宋主赵桓及群臣下跪听诏。”

领一干昔日大宋重臣,赵桓颓然跪倒在金人膝下,听高庆裔高声宣读那份昨日已见过的“废国取降诏”,头越垂越低,待到高庆裔读完最后一字,终于如同虚脱般斜倒于地。

身后宋臣惊呼,涌上前来扶他,却被宗翰喝止:“都给我退下!”宗翰再一顾两侧金臣,点名道:“萧庆、刘思,让赵桓把身上皇帝冠服除了。”

萧庆与金礼部侍郎刘思领命上前,促赵桓易服。宋从臣大多震惧,不知所措,惟吏部侍郎李若水冲上前去扶起呈半昏迷状躺在地上的赵桓,切切劝道:“陛下不可易服!”赵桓抬眼看了看他,无言以对,只余一声叹息。萧庆与刘思示意金卒将李若水拉开,然后一人除冠一人解衣,迅速脱去赵桓的皇帝冠服,此过程中赵桓无一丝反抗举动,惟听李若水一边挣扎一边朝萧刘二人大呼:“尔等不得无礼!”

萧刘将除下的御衣交给兵卒,再命人送上一套金人衣装,准备给赵桓换上,不想此刻李若水奋力挣脱金卒挟持,疾步上前夺过御衣紧紧抱着,怒眦欲裂地斥金人道:“大宋皇帝,自有堂皇衮冕,谁愿穿你们这帮金人羯奴的衣服!”

宗磐一顾左右兵士,命道:“拖出去!”立即有金卒围聚过去,夺走御衣,将李若水手足均束缚住,硬生生地半拖半抬下去。李若水不住反抗,怒骂不已,宗磐大为恼怒,快步走至他面前,两拳狠狠击在他脸上,李若水口鼻顿时血流如注,却仍毫不示弱,“噗”地一声将一口血水喷在宗磐面上,继续痛骂。宗磐怒极,拔出佩刀就要砍下,忽听宗翰在身后高喊:“且慢!”

宗磐回头,宗翰面带笑意朝他走来,按下他挥刀的手,拍着他肩道:“此人倒也忠义,若能劝他降顺,日后对我大金必有大用处。大王就当给我个面子,留他一命罢。”也不待宗磐回答,就直接命兵士道:“把他带至别室看守,不许为难。”

宗磐虽不快,却也不便发作,闷头走回去,看见赵桓已披了金人衣装跪在地上,遂指他出气,对一众金将道:“明天把他爹他娘他的女人、兄弟姐妹和儿子统统押来,一个不许漏!”

二帅下令,命太上皇赵佶及太后携宫眷次日出郊。赵佶还道是要自己去换赵桓回来,叹道:“若以我为质,得皇帝归保宗社,亦无所辞。”次日午后取御佩刀付从臣,即御犊车出南薰门。待到了南薰门才觉不妥——宗望领千余铁骑守在那里,见了赵佶即目示骑兵上前,赵佶暗暗叫苦,在舆中顿足道:“大事不好!快取我佩刀来!”却无人应,半晌才听从臣带泣回答:“太上,佩刀已被金人搜去……”

赵佶惶惶然坍坐舆中,宗望很快令人将他“请”出,刘思旋即上前为他易服,继而金兵铁骑拥之而去。紧随其后,太后、妃嫔、帝姬、王妃、亲王、驸马等皇亲贵胄皆在金兵押送下络绎而出,周围都人见状大感不妙,立时放声号哭。须臾,有一武将模样的宋人自城内策马奔来,挥舞着一卷诏书冲着号哭的百姓大喊:“监国令旨:皇帝出郊,日久未还,太上道君领宫嫔出城,亲诣大金军前求驾回,仰士庶安业。”

百姓再不信这安民令旨,有人回家整理行李拖家带口地出来想设法出城,有人心知出不去了,索性找了武器分付家人持着,在城里乱奔乱跑,悲呼声遍传全城。城中将领见民情极汹惧,难以控制,便斩了数人示众,可非但没压下骚乱局面,反倒激起了民愤,军民冲突四起,哭号声夹杂着金戈声响彻天际,通宵不息。

此前向金投降的内侍邓珪早已私下造具妃嫔、帝姬及亲王、皇孙等名册,密送金营,宗翰遂檄开封尹徐秉哲按名逼索,找出躲藏在城中的其余宫眷陆续押往金军寨。

赵佶到了斋宫,宗翰宗磐又取出诏书责其败盟,赵佶力辩不屈,坚持站立,不按二人要求朝北拜谢金主,宗翰便冷笑:“太上皇的脾气还忒大!老婆孩子都被捉来了,你还有何颜面摆架子?”

赵佶回首一看凄惶饮泣的妻儿,想到他们即将遭受的厄运,不禁心酸落泪,语气也软了些,对宗翰道:“我与你伯叔各主一国,国家各有兴亡,人各有妻孥,请元帅熟思。”

宗翰道:“自来囚俘皆为仆妾,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因大金先皇帝与你有恩,你大老婆和你那皇帝儿子我可仍让他们与你团聚,但其余人等就非你所有了。”

随即宗翰传下令去,命带赵桓出来与父相见。赵佶一见赵桓,悲愤交集,一把抓住他,哽咽道:“你当初若听老父之言,必不遭今日之祸。”

赵桓羞愧难言,徐徐一顾诸宫眷,越发悲切,也握住父亲手,父子二人相顾号泣。


宗翰有心劝降李若水为己所用,囚禁了几日便又召他入帐相见,和言寒暄,李若水只是不理。宗翰意欲以利禄相诱,故意问他:“赵宋已亡,我奉大金皇帝诏要为宋国谋立异姓。依李侍郎之见,在宋臣名士中,谁人最为贤德,可立为帝?”

李若水冷笑应道:“贤德之人谁会不顾忠义廉耻为你所用?任你千挑万选,肯做你等金狗傀儡皇帝的只会是些卑劣小人。”

萧庆见他言辞刺耳,大拂宗翰面子,便出言劝道:“国相是个惜才之人,赏识李侍郎品性才能,有心着意栽培。宋主无能,虽有李侍郎这般良臣辅佐仍断送了祖宗江山,想必李侍郎也曾有明珠暗投之叹。良禽择木而栖,我大金皇帝圣明,将帅齐心,若李侍郎肯转投明主,出仕为官,与大金军臣再创大业,将来必大富大贵,前途不可限量。”

李若水侧首怒视他,指他痛斥:“你原本是前辽国降臣,背叛旧主甘为虎狼之邦鹰犬,天下人无不唾弃,如今竟敢劝我变节!若水虽不才,但义不食周粟的道理还是懂的,岂会步你后尘,做个背叛君父、为虎作伥的无耻之徒!”

萧庆自归降金国后虽仕途较顺,颇得重用,但变节一事始终是心中隐隐一层阴影,很忌讳人提,不想李若水对自己来历如此清楚,一番斥骂毫不留情,当下脸也绿了,正想拔刀,却被宗隽止住。

宗隽朝萧庆安抚性地笑笑,再反诘李若水:“我读你们汉人的书,对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这事一直颇不解。商既亡,这首阳山的薇也应变作了周薇罢?他二人不食周粟,却又为何肯食周薇?李侍郎不愿归顺大金,自然是义不食‘金粟’了,但入寨这几日若不靠‘金粟’为食,李侍郎又如何能活到如今,在这里慷慨陈词?”

李若水摆首道:“你们这里的东西,哪些不是从大宋国土上抢来的?米是大宋米,水是汴梁水,如今竟厚颜以金冠之……也罢也罢,今后我誓不再饮一杯水。”

宗翰见难以说服他,只好再将他囚禁,而李若水果然遵守誓言,从此绝食,连水也不饮。三日后宗隽去探视,见他嘴唇暴裂,面色焦黄,形容枯槁,便叹了叹气,好言劝慰道:“宋气数已尽,再无可为之望,李侍郎今日顺从,明日当富贵,又何必自寻苦恼呢?”

李若水闭目,看也不看他,只说:“天无二日,若水宁有二主乎?”

宗隽回首示意,一名服侍李若水多年的老仆随即入内,见李若水这模样立时便哽咽起来,抹泪慰解道:“主人父母春秋已高,天下势既已如此,何不少屈,冀得归省堂上双亲。”

李若水见老仆进来本已目露喜色,但听了这话当即怒不可遏,叱道:“若水已以身许国,不复顾家,毋再多言!”

宗隽知其不可屈,遂不复言,回去对宗翰说:“这人倔强非常,恐怕是无法劝服了。”

宗翰却还不死心,次日又请出李若水,对他道:“宋废主宫眷虽出郊,但我无意惊扰城中官民,欲传令城内官依旧视事。现任李侍郎为安抚使,望李侍郎答应,代我入城安民。”

“呸!”李若水直唾他面,骂道:“你是巨贼,我是大宋大臣,岂肯归顺巨贼,为你所用!”

宗翰惊怒之下命兵卒将他拖开,以铁锤挝破其唇,连牙齿都捶落几颗,而李若水并不住口,继续哄血大骂,宗磐见状站出,向兵卒命道:“割断他舌头,狠狠给他脖子几刀!”

众金兵转头看宗翰,见他黑面坐着,没有别的指示,于是应声领命,李若水遂被金人以刃断舌裂颈而死。

宗翰目睹全过程,待见李若水倒在血泊中,再也发不出一声骂词,才叹道:“辽国之亡,死义者有十数人,南朝惟有李侍郎一人。”再吩咐左右:“找具棺木,将他好好殓葬。”


以死全节的宋臣只有李若水一人,但烈女却成百上千。

第一批宫眷入金军寨的首日夜间,宗翰宴请诸将,选十数名姿色出众的宫嫔易歌女表里衣装,杂坐席间侑酒,宫嫔郑氏、徐氏、吕氏抗命不从,宗翰即下令斩首示众。

随后宗望相中另三名宫嫔张氏、陆氏、曹氏,当众调戏亲狎,三女抗拒,宗望怒,随手抓到一铁竿,一下就刺入张氏腹部,透背而出。随即命兵卒剥去她们衣服,都以铁竿刺了,立于寨中军帐前,任其流血三日。再有陆续搜到的妃嫔帝姬入寨,宗望便指以为鉴,往往吓得她们花容失色,纷纷下跪乞命。

赵佶的妃嫔中年轻貌美者甚多,有一王婉容是近年来颇受宠爱的。入寨后王婉容一直穿粗布衣服,不事梳洗,终日低首在赵佶处服侍,刻意扮作寻常宫女状,却还是被宗翰次子看中。宗翰命人去赵佶处领王婉容出来,王婉容极力反抗,自兵卒臂中挣扎开来,冲回去跪倒在赵佶膝下,哀哀泣道:“臣妾决不以身事敌,求太上设法保全。”

宗隽听见吵闹声,信步而至,听到这话不禁笑了:“如今太上亦自身难保,如何能保全你?”

赵佶见自己昔日贵为一国之君,如今沦为阶下囚,连保护一弱小女子的能力也无,不由悲叹一声,泪点扑簌而下,说不出一句安慰王婉容的话。

王婉容见状心知宗隽所言不假,失望之余紧紧搂住赵佶腿,痛哭道:“太上,太上,臣妾要留在太上身边,哪儿也不去……”

赵佶不忍看她,侧过头去,掩面而泣。

“要留下来也并非不可。”宗隽垂首看着王婉容,朝她微笑,待王婉容含泪抬目看他时拔出佩刀抛在她面前,“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身后是门,面前是刀。或转身出门去国相二公子处,或引刀自尽,魂魄长伴太上左右。”

王婉容沉默片刻,回首看看门外暮色,凄然一笑,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刀面,忽地一咬唇,双手握刀引颈一抹,一股鲜血刹时溅了赵佶半身。

赵佶大惊失色,先是下意识地站起躲避,少顷才回过神,跪地搂起即将香消玉殒的王婉容悲泣。

宗隽倒退几步避开那新洒的血。貌似柔弱的王婉容的自尽让他略感惊讶,但对这倒没有任何负罪感。当年他随父灭辽时便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父亲对还是少年的他说:“亡国的女人贞节和生命本来就只能择其一,我们给她们选择的权利已是善举。”

昨晚自己挑的两个女子还不错,拿一个赔给宗翰的儿子罢。离开此地时,宗隽作了如上决定。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44

8.柔福


此后一月内,以宫眷、贵戚女为主的宋女源源不断地被押送入军寨,而每天又都有许多女子以不同的原因相继死亡:自尽、病亡,或被金国将士凌虐摧残至死。焚烧成堆的尸体是金兵每日必做的事,白天军寨上空黑烟袅绕,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到了夜间,幽幽哭声通宵不绝,常有人惊慌失色地叫喊说看见死去女子的身影在寨中飘浮。二帅听得多了心里也不免忐忑,便在城中找了禅僧五十四人前来诵经超度亡魂。但这鬼魅不靖的现象却并未影响金人对宋女的态度,从二帅到寻常小卒,依然是每日挑选捕捉有姿色者玩弄,把军寨变得像一个巨大的妓寨。

宗隽随宗望驻扎于刘家寺。一日午后,他舒适地斜躺在自己军帐中,命一名宫女跪于面前,举着一册从汴京宫中夺来的书,听他的指令一页页地翻开供他阅读。忽然外面一阵喧哗,纷乱的马蹄声中夹杂着兵卒的笑声与女子的呼喊声,大搅他雅兴,宗隽皱了皱眉,遂起身出去看发生何事。

帐前是一片空地,诸副将军帐列于两侧,形成院落模样。此刻有三五骑兵正策马绕圈,将一个约莫十五六的宋女围在中间,他们大笑着,一面驭马一面相互抛接传递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裹,就如传球一般。

那少女身上灰色布衣暗哑破旧,但其下一截素白的裙幅虽溅有泥痕,却依然白得耀目,是南朝上等的绫罗。想是此前有过一番挣扎,她发髻松散,几缕散发垂下覆于脸上,与宫眷们如今常做的那样,她还以泥污面,满脸尘土。不过这仍然模糊不了她精致的五官,看得出,若梳洗干净,她必如茂德帝姬一样,有足以惊人的秀色。

远处有几名宋女见状害怕地出声哭泣,她却没有做出同样的举动,孤零零地处于被骑兵围困的院落中心,娇小的身躯傲然直立,她怒视周围的骑兵,清澈眼睛中的眸光烈如火焰。

骑兵们仍在嬉笑着传递那显然自少女处抢来的包裹,少女静静地站着,目光随包裹的转移而移动。忽然,她伸手自发间拔下一支木簪,悄然握紧,并有意垂手,让袖口挡住木簪的尖端。

这个动作不巧尽入宗隽眼底。他又露出了微笑,知道即将出现的景象必定很有趣。

在包裹传到离少女最近处的骑兵手中时,她猛地冲上前,高举右手中的木簪,奋力向骑兵所骑马的臀部刺去。

那马受惊,后蹄一踢,险些踢在少女身上,幸而她反应较快,侧身避过,然还是失去重心,摔倒在地。马又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继而发力狂奔,骑兵未料有此一变,立即抛下包裹双手紧拉缰绳全力驭马。

这匹马朝外奔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余的骑兵也纷纷勒马停下,一时都愣住了。

那少女脸上现出喜色,快速站起,一瘸一拐地疾步朝包裹走去。走至包裹前,正弯腰去拾,却见先有一人抢至,一脚踏在了包裹上。

那人二十多岁,作将领打扮。宗隽留意一看,认出他是千户野利,万户盖天大王完颜宗贤的表弟。

少女默然看着野利,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野利靴尖一挑,将那小包裹高高挑起,扬手抓住,高高举着,再挑衅地朝少女一笑,抽出佩刀,作势要斩破那包裹。

“不要!”少女忽地跪下,含泪恳求道:“今日凌晨我一个妹妹已经病死了,另一个妹妹也病得很重。这是我从司药女官那里找到的最后一点药,请你把它还给我,让我拿去治妹妹的病。”

野利略懂点汉话,大致明白她的意思,盯着她仔细看了看,简单地命令:“洗脸。”

少女有些犹豫,但还是按他吩咐去一旁找了些雪水洗了洗脸,再用衣袖擦干净。

当她再次转身时,那乍现的光彩令围观的金人均发出了一声惊叹。

野利越发得意,不等少女回来便自己走去一把搂住她腰,说:“你跟我走,我就还你。”

少女怒,扬手就想打他,野利轻松化解,狂笑着想把她拖回自己军帐。一名南朝妇人忙快步走来,跪倒在野利面前,急急劝道:“将军不可无礼。她是柔福帝姬,太上皇的女儿,尚未出嫁,二位元帅也吩咐过,要平安送到大金京城的。”

野利一愣:“你是谁?说什么?”

妇人先答道:“奴家是大宋太上皇的贵妃乔氏。”随即又把刚才的话用和缓语气说了一遍。

野利听明白后,颇不甘心地放开了柔福。

赵佶女儿有三十四个,大半已嫁人,未嫁的只有十数人,且其中有好几名年纪尚幼,算下来妙龄处女只有寥寥几人,二帅意欲献给金主,因此这些未婚帝姬成了二帅三令五申重点保护的对象,严禁将士侵犯。

乔贵妃松了口气,忙把柔福拉到身边,朝野利陪笑道:“奴家与柔福先行告退……”

“等等,”柔福却不立即走,转向野利道:“把药还给我!”

野利看看尚在手中的药,嘿嘿笑道:“不能白给你,我有条件。”

柔福蹙眉问:“什么条件?”

野利盯着她细白粉嫩的脸看了又看,笑道:“你让我亲亲。”

柔福气得双颊绯红,怒瞪他斥道:“无耻!”

“只让我亲一下就有药了,多好的事。”野利故意摇摇头:“可惜你不答应……”说着猛地把药包抛向空中,挥刀就要砍。

“不!”柔福惊呼,手下意识地伸出,像是想抢那即将被刀劈开四散的药包。

野利及时收回挥刀的手,另一手接住药包,又侧头问柔福:“现在你答不答应?”

柔福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是在竭力抑制怒气。怔怔地想了许久,她终于一咬唇,抬目直视野利,说:“好,但你一定要还我药包。”

野利大笑着一把揽她近身,刻意缓慢地将嘴贴近她的脸。她又要反抗,野利警告道:“你再动手药就没有了。”她便安静下来,一双眼睛含着怒火紧盯着野利,看他得意地笑着继续朝她缓慢地低首,用长满硬须的脸在她脸上反复蹭几下,再狠狠亲了一口。

她果然没有反抗,明明有泪水在眼中转动,她却竭力睁大双目,不让一滴泪落下,待野利亲后她才挣扎脱身,冷面要求:“把药还我。”

不料野利纵声长笑,再次抛起药包,挥刀一劈,药包破裂,里面药草药片散落一地。

“啊,你……”柔福怒极,扬手就要打野利。野利抓住她手腕向侧边一拽,柔福随即倒地。

“卑鄙无耻不守承诺的金狗!”她双手撑地半坐起来恨恨地说,两滴眼泪终于坠下,在地上尘土中点出两粒潮湿的圆。

乔贵妃含泪弯腰想扶她起来,她却摆首道:“乔妈妈,快帮我捡药草。”言罢拭净泪痕,跪于地上,低头一粒粒地捡散落的药草药片。

乔贵妃答应一声,亦如她那般去拾药。此刻忽寒风又起,扬起一阵尘土,药草随之飘远。柔福大急,四处乱抓乱按,终究抓不住多少。等风过后,她低头一看手心里所剩无几的药片,顿时失声哭了起来:“怎么办?这么一点怎么够给串珠煎药……”

乔贵妃想不出合适的语言安慰她,惟有靠近她,把她抱在怀中,两人相拥而泣。

捉弄完柔福,野利在自己部将喝彩声中收刀还鞘,正欲回自己军帐,一转身却撞见宗隽,立即满面堆笑唤道:“八太子!”

宗隽没理他,徐徐走到柔福身边,垂目问:“你那妹妹患的是什么病?”

柔福抬首愕然打量他,半晌才答:“风寒,很严重的风寒,浑身滚烫,什么都吃不下。”

宗隽点点头,回头命令跟过来的野利:“你去城里给她抓两剂治风寒的药回来。”

野利惊讶地反问:“特意进城抓药给她?”

“对。”宗隽看着他,淡淡道:“女真男儿一言九鼎,别失信于女人。你既给了她承诺,就要还她药。”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47

9.宁福


黄昏时宗隽应邀去宗望处赴宴,见侍宴的茂德帝姬神情郁郁,眼睛哭得红肿,似有何伤心事,宗望命她唱曲她不唱,偶尔挤出个微笑也宛如哭相,宗望瞧着心烦,便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你便是。你那今日死的妹妹不必跟着寻常奴婢烧了,让你爹他们领回去发丧埋了。”

茂德当即起身,和泪向宗望一福道谢:“奴家代香云妹妹谢二太子恩典。”

宗望一摆手,转朝宗隽解释道:“她妹妹仁福帝姬赵香云今日凌晨病死了,她哭了一天,就是要我答应让她爹给这妹妹发丧……我就不明白,那仁福跟她又不是一个妈生的,管这么多闲事干嘛呢?”

宗隽一笑,立时想起了日间所见的柔福,遂问茂德帝姬:“帝姬是否还有一位名叫串珠的妹妹也病了?”

茂德讶异道:“八太子如何得知?串珠是香云的同母姐姐宁福帝姬,她身子一向很弱,病了好些天,今日听闻香云噩耗,病势越发重了。”

宗隽又问:“那柔福帝姬与她们是一母所生的么?”

“瑗瑗?”茂德摇摇头:“不是。串珠与香云是崔贵妃所生,瑗瑗的母亲是王贵妃……八太子何有此问?”

宗隽微笑道:“今日我看见柔福为宁福找药。”

茂德轻叹一声:“瑗瑗只略大串珠不足一岁,自崔贵妃出宫外居后,瑗瑗一直像同母亲姐一样照顾串珠。串珠如今病得这么重,她必定很着急……可惜寨中已无药材……”

崔贵妃出宫外居?宗隽觉得奇怪,正想再问,却见茂德说着说着又泫然泪下。宗望不耐烦插话道:“没找到药可不能怨我,前几天也是你求我把这里所有的药全给了那时生病的仪福帝姬的。若再为找药兴师动众地派人入城,国相又要说我有私心了。”

茂德拭泪呜咽道:“是我姐妹命薄,我并没有怨二太子……”

宗望也深叹口气,侧身背朝茂德,猛地独饮一杯酒,不再与她说话。

宗隽知他因茂德的缘故屡有关照她家人之举,引起宗翰猜忌,二人言语间多有冲突,他心里也不好过,于是便有意岔开这话题,另寻了笑话说与宗望听。宗望心情果然渐好,继续与宗隽谈笑对饮,其间再没看茂德一眼。


从宗望处出来,宗隽立即找人打听到柔福与宁福居处,便寻了过去。

那是刘家寺一处破败的院落,中间密密地支着一些破旧的帐篷,那两位帝姬所住的跟其余普通宫人居处无异,帐篷上满是永远缝补不尽的缝隙和破洞,凛冽的风随时可以毫无困难地从四面八方灌进去。

宗隽尚未走近便听见有争执声从里面传出。有两三个女子在不住催促:“快喝,快喝,药冷了就不好了……”

“我不喝。”一个少女声音很清楚地响起,轻柔悦耳的声音,语调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语句里却有不容商量的坚决,“这是我最后一次说,我不喝,你们可否听进去?”

宗隽立于帐篷门边一侧,透过一个破洞朝内看去,见说话的是躺在中间的一名少女,年龄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岁,眉目雅致秀气,但异常消瘦,露于被外的手纤细修长,隐见筋骨,若除去脸上病态的潮红,她的肤色应该十分苍白,像是久病缠身的模样。

宗隽猜这便是宁福帝姬赵串珠,果然很快便听见她身边的柔福唤她“串珠”。

柔福一手托着药碗,一手以勺舀药汁,和言对宁福道:“串珠,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生病了总不爱喝药,每次都要姐姐喂才勉强喝下去。如今这般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呢……”说着将药汁递到宁福嘴边,“服了药病才会好,听姐姐……”

柔福话还未说完宁福即厌恶地挥手一拂,柔福毫无防备,药碗一斜,药汁倾出大半,湿了柔福一片裙幅。

柔福黯然搁下碗,呆坐无言,倒是身边的乔贵妃与两名宫女忙不迭地取出手帕为她擦拭污痕。拭了一会儿,乔贵妃眼角余光扫到那药碗,忍不住叹道:“串珠为何如此不懂事?这药你二十姐得来不易,你何苦坚辞,这般伤她的心!”

推开了药碗,宁福便又安静地躺着,也不顾柔福神色,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听乔贵妃问,才又以适才宁和恬静的声音答道:“正是因这药代价太大,串珠才不饮,惟恐饮了会折福。”

她显然知道了柔福向野利求药的事,她语调如和风细雨,言下却隐含讥刺不满之意。宗隽细观柔福,见她亦听出宁福弦外之音,脸变得绯红,头也低低垂下。

乔贵妃自然也明白,脸上呈出几分怒色,对宁福道:“瑗瑗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你?若是她自己病了,她必不会为求药忍受他人半分委屈。这些年她对你这么好,你没半分感激也罢了,却为何说话这般尖刻,让她难过?”

宁福不愠不怒,反倒微微笑了:“乔妈妈,我是说,我与二十姐命不同。她是爹爹宠妃所生,我却是庶人之女,贵贱原有天渊之别。我这庶人女命如草芥,留在宫中本就碍眼,经靖康之变更无生趣,早一天死是早一天获解脱,你们根本无须救我。而二十姐如此矜贵,平日寻常人多看一眼已是罪过,如今为了我竟甘受金人折辱……”

她再看柔福,轻叹道:“二十姐,你是个多么骄傲的人,竟能咽下这口气?以如此卑微态度面对金人,不像是从前的你。这碗药价值不菲呀,其中溶有你这天子掌珠的傲骨。你说,若我这卑贱的庶人女服了这贵重的药,是不是会折福?”

柔福仍未说话,乔贵妃已听得连连摆首,蹙眉道:“你这孩子成日里都在想什么?什么庶人女?谁把你当庶人女了?你的母亲虽已出宫,但这些年太上并未亏待你,瑗瑗与三哥更是待你如亲妹,远胜过其他异母妹,你何必要把自己看低一等,说自己是庶人女?”

“若我不是庶人女,二十姐与三哥又岂会待我不同?”宁福仍衔着她平和而冷淡的微笑,轻言软语地说:“他们是待我很好,常来看我,逗我开心,凡我所求无不应允,尤其是二十姐,每年我生日时都会亲自选衣裳送我。那些衣裳,真好看……但为何不送给别的姐妹?因为她们的母亲在宫里,会自己为她们做,而我是庶人女,我的母亲早已被赶出宫,呵呵,很可怜,是不是?可是二十姐,很抱歉,我一直没告诉你,虽然每次我都会穿上你送的衣裳给你看,但等你一走我就马上脱下来,再也不穿。这碗药也跟那些衣裳一样,既然我快死了,请你再纵容我一次,允许我当面谢绝你施舍。”

听她说完,柔福终于抬起了头。清亮目光探入她眸心,柔福徐徐道:“你口口声声称自己庶人女,其实,你真正介意的,是你妈妈的身份,她的被废一直让你觉得羞耻,因此你早就有轻生之念。这才是你不想服药的主要原因,对么?”


宁福良久未语,静静地与柔福对视半晌后闭上了眼睛,道:“姐姐,我有些累了,让我睡一会儿罢。”

柔福却一下握住了她的手,目中泪光一闪:“不,我不让你睡。我怕你像香云那样,睡着了就不肯醒来。听我说话吧,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关于你妈妈的,我慢慢说,你仔细听,好么?”

宁福恻然一笑,半睁目,说:“好。”

“我待你好是有原因的,”柔福轻声道:“因为我答应过你妈妈。”

“我妈妈……”宁福沉吟着问:“她请你照顾我?”

柔福颔首,说:“五年前,爹爹命你妈妈出宫,移居别院。她出宫那天,大概是爹爹不许你们姐妹相送,随她同行的只有寥寥几名宫人,但宫中跑出来看她热闹的人倒不少,我那时不懂事,也在其中。许多女人对你妈妈指指点点,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你妈妈一向打扮得光鲜美丽,那天衣着则朴素无华,可是走路的姿态依然是旧日模样,腰肢挺直,下巴微仰,在周围宫人的非议声中亦不损一丝尊贵。我看得出神,而她也看见了半躲于路边树下的我。”

宁福眉头微蹙:“然后,她过来求你?”

“是。”柔福瞬目道:“她忽然快步朝我走来,问我:‘瑗瑗,你与三哥今后替我照顾串珠好么?’我当时一下愣住了,不明白她为何会跟我说这个,最后只茫然点点头。她随即的举动更令我吃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无比郑重地向我下跪,拉着我的手说:‘瑗瑗,你一定要记得今日对我的承诺,替我照顾她,像对你同母妹妹那样关心她、爱护她,不要让她受委屈。你能答应我么?’我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想扶她起来,她却坚持要我清楚地答应才肯起身,又朝我再拜,才掩泪离去。”

宁福听到此处,双睫一颤,两行清泪自眼角坠下,悄无声息地渗入堆于枕上的散发里。

“那日的情景我也看见了。”乔贵妃轻轻为宁福拭去泪痕,道:“你妈妈用心良苦……她生你姐妹五人,当时两个较大的女儿已经出嫁,仁福与永福都很小,性情又温顺,可托付给宫中姐妹抚养,惟有你,半大不小的年纪,心思又细,什么事都明白,将你送到哪位嫔妃处你都不愿意,只好让你在原处独居。记得那几日我们几位姐妹去看你,你一双眼睛里满是戒备,就怕我们把你带走……所以那天我见崔姐姐向瑗瑗下跪,顿时就明白了,瑗瑗虽小,但她与三哥却是这宫里有能力、也有可能照顾你的人,而让她以姐妹的身份接近你,也不至引起你的抗拒。”

“我原以为,我对她来说是多余的,”宁福垂泪道:“她一直想要个儿子,以前对我也颇冷淡……”

“怎么会?你没发现么,她跟你很相似,都不是喜欢主动与人亲近的人。”柔福又道:“可你妈妈出宫后无一日不惦记着你。其实你生日时我送你的衣裳全是她亲手做的。她精于服饰女红,寻常宫人制的衣裳哪有她做的好看?每年衣裳制成后她总要想尽办法,不知道托了多少人,使了多少银子才能辗转送到我手中。她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衣裳是她做的,怕爹爹得知后不快,对你不好,也怕你知道后更加难过……每次看见你穿上她做的新衣我都会很高兴……我一直很羡慕你。我的妈妈早薨,我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楚了……无论别人怎样说你妈妈,怎样看她,在你面前,她都是一个好母亲。而你与我一样,始终是爹爹的女儿,并不会因你妈妈身份的变化而改变。你想起妈妈时,应该记得她对你的好,要心存感激,而不是心存怨怼。”

宁福泪流满面,撑坐起来,双臂环住柔福的腰,将脸贴近她,泣道:“姐姐……”

柔福亦搂紧她,轻声问:“现在服药好么……你妈妈是个异常清傲的人,在宫中多年,从不曾见她求过谁,但为了你,她都可以放下她的骄傲下跪求我……我既答应了她,就会竭力做到。串珠,就算是为了成全我,你服药好么?”

乔贵妃已把那小半碗剩下的药汁递了过来,亦从旁浅笑劝道:“你妈妈被废也是因祸得福,名字不在宫眷名单中,倒逃过如今这一劫。现在她一定还在汴京,望眼欲穿地盼你回去呢。快喝了这药,养好身子,日后才好回去与她团聚。”

宁福默然接了药碗,缓缓将药饮尽。柔福如释重负地笑了,取过药碗搁下,为宁福拭净唇边药液残迹,微笑道:“放心,九哥一定会救我们回去的……”再轻轻搂住她,在她耳边说:“最重要是活着,因为有人在等你。”

乔贵妃见宁福肯服药了也是大喜,道:“刚才药洒了大半,我再去熬一点。”立即转身去提药罐,这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自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柔福:“这是今日送药来的野利将军要我转交给你的,说他是千户,麾下有许多兵卒,他有一兄长还是金国的大王,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就亮出这香囊……”

听她提野利,柔福怒火顿起,忿忿地打断她:“乔妈妈收他这东西做什么?还不快扔出去,别脏了乔妈妈的手!”

“且慢,”宁福忽然道,向乔贵妃伸出手:“给我看看。”

接过香囊,宁福仔细打量一番,对柔福说:“姐姐暂且收下,此物或许会有些用处。”

柔福不解,挑眉以问,帐外的宗隽也格外留心等待宁福回答,而她此时未说什么,惟有一缕讳莫如深的笑意自她单薄的唇边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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