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52
10.香囊
宗隽再次见到这香囊,是在宗望宗翰的议事厅中。
那日提起向金主进献帝姬之事,萧庆忽然说:“这几日刘家寺中人盛传野利看中柔福帝姬,已私授香囊定情,并传信于其表兄盖天大王,欲请大王为他代聘柔福帝姬。不知是真是假。”
宗翰嗤笑:“未嫁的帝姬是要献给郎主的,他区区一个千户也敢作此非分之想?”
宗望也感诧异:“我们已屡次警告将士不得打这些帝姬主意,还有人企图私纳帝姬?”
宗翰冷瞥宗望一眼:“不过此事发生在刘家寺也不足为奇……”
宗望知他言下之意是,私纳帝姬这头是你开的,导致将士纷纷效仿,该碰不该碰的女人都想碰。心中自然大大不快,宗望便也刻意笑问宗翰:“前几日在与宋废主等人的太平合欢宴上,令郎设也马带走了洵德帝姬,不知现在他二人相处可好?”
宗翰沉着应道:“这事我已上奏郎主,请他下诏赐洵德帝姬与小儿。”
宗隽见他们又有争斗迹象,便接口将话题引回去:“若野利这事是真,恐怕应该略施惩戒,以免此后再生此类事。”
高庆裔也立即附和道:“不错。不如将柔福帝姬找来,问问她便知真假。”
片刻后,柔福随引路的金兵步入议事厅。看见宗隽,她目光稍滞,略有些惊讶。
除了唇角不可捉摸的浅笑若隐若现,宗隽看她的神情完全平静,眼中不带任何情绪,仿佛这是他们初次相见。
随后高庆裔向柔福询问野利之事,柔福这日态度颇好,颔首说认得他,再轻轻地自袖中取出香囊呈上,道:“野利曾胁迫我随他走,我幸得宫人相助才令他罢手。后来他又让人传语与我,说他兄长是北国大王,富贵不异于南朝官家,并赠我这香囊。我反复思量,未解其意。”
宗翰见这香囊形状花纹是金国样式,顿时脸一黑,挥手命柔福出去,再把香囊抛至宗望面前。
柔福应声低首退去,在她转身出外那一瞬,宗隽没有忽略她目中不小心逸出的一抹黠色。这个小姑娘显然明白她的呈堂证供将给曾欺负过她的人带来厄运,她十分配合地完成了事先设计的戏份,单纯地快乐着等待结果。
结果也许比她想象的严重。
“杀一儆百,斩!”宗翰向众人宣布他的决定。
其余人大多沉默,仅宗望反对:“不可!野利是宗贤表弟,我们好歹应给宗贤几分面子罢?若宗贤前来与我们会合时见表弟被我们所杀,必会伤了和气。”
宗翰冷笑道:“我向来秉公执法,处事不看私交,不怕得罪盖天大王。”
宗贤也是金宗室中人,昭祖四世孙,本名赛里,多次领军屡立战功,身为万夫长,号称盖天大王,现行军在外。宗望与他私交甚笃,听宗翰这话又是在讥刺自己徇私,正要理论,宗翰却全然不顾,直问自己兄弟泽利:“野利现在何处?”
泽利回答:“在南薰门巡视。”
宗翰命道:“你速去将他就地正法,带人头回来。”
泽利答应一声,立即出门。
兄弟二人快速应对毫不给宗望插话的机会,最后宗望眼睁睁地看着泽利领命而去,不禁拍案而起,怒道:“好,国相自会秉公执法,日后凡事自拿主意便是,再也不必与我这徇私枉法之人商量!”
言毕大步流星地走出议事厅。宗翰并不在意,待他走后笑对其余人道:“我们刚才议到哪里?继续说。”
两个时辰后泽利带回野利人头,宗翰让宗隽悬人头于刘家寺宫眷所住院落门前,以警告不听命的将士。院内宫眷见状无不惊骇,纷纷入内躲避,连柔福也只看一眼即低首入帐,面无喜色。但过了一会儿,又见帘幕再启,一位少女在柔福搀扶下自帐篷内出来,倚门站定,悠然看向门上那颗滴血的人头。
宗隽认得她,比柔福更小的帝姬宁福。
她仍在病中,面无血色,瘦伶伶的身子有气无力地倚门而立,像是随时会倒下。夕阳洒在她身上,许是觉得刺眼,她半低着眼帘,却微仰着头,薄薄的双唇有柔和的弧度,拂向人头的目光安宁,恬静如湖水,不含一丝惊惧神色,仿佛她只是在欣赏一朵初开的花。
见柔福仍垂目不看野利首级,她淡淡地笑了,轻声劝:“看呀,姐姐,不要饶恕对你犯错的人。”
忆起她那晚意味深长的微笑,宗隽毫不怀疑柔福的供词出自她的授意,或许病弱的她在此事上所起的作用还不止这些。宗隽皱了皱眉,那一刻这女子的影象令他有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回到自己大帐,宗隽唤来服侍他的宫女,问:“你何时入汴京皇宫的?”
宫女垂目答道:“奴婢八岁入宫,至今已有十一年。”
宗隽再问:“那崔贵妃被废之事你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宫女颔首说:“奴婢略知一二。崔贵妃早年也曾得宠于太上,生了悼穆、敦淑、宁福、仁福、永福等五位帝姬和汉王椿。可惜汉王早夭,崔贵妃一直期盼再得皇子,但始终未能如愿。后来她便求助于卜祝之流,请一位名叫刘康孙的卜者在宅中为她求子。宣和三年,太上当时最宠爱的小刘贵妃薨,太上悲悼不已,连哭了好几日,后宫诸妃前去吊唁,也都泣不成声,惟独崔贵妃侧目无戚容,太上便大怒,痛斥她心胸狭窄妒忌小刘贵妃。次年太上梦见小刘贵妃向他泣诉,说自己是被人作法诅咒而死。太上询问众宫人,便有人说出崔贵妃作法祈祷之事。太上亲自去问崔贵妃,崔贵妃一向孤傲执拗,见太上问罪即冷笑,也不为自己申辩说明祈祷是为求子,反而出言顶撞太上。太上盛怒之下命人将刘康孙捕送开封狱,继而问斩,崔贵妃也被废掉,降为庶人,撵出宫去,从此宫中人再未见过她。”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53
11.贤福
与宗翰翻脸之后,宗望果然不再管事,终日沉溺于酒色,找茂德等宋女取乐。宗翰便让宗隽接管刘家寺宫眷,并留泽利协助监守。
患病的女子越来越多,其中有好几名帝姬。宁福服药后逐渐痊愈,但紧接着贤福与保福又病了。其中贤福帝姬赵金儿的病有些怪异,前两日只是头痛、咽痛、寒战,后来身上竟密密地起了一片片丘疹。
“看样子是痘疮。”泽利跟宗隽商量:“这病很难治好,又容易过给他人,不能再让她住在宫眷营中。半里外有一间无人住的茅草屋,把她带去那里罢。”
贤福尚只是个十余岁的幼女,宗隽不甚上心,也就随口答应。泽利立即让人将贤福抬出,锁进那半里外的茅草屋里,并驻兵把守,不许人接近。
不久后,宗隽听见帐外喧哗,有女子且诉且泣,想是被兵卒挡着,她无法靠近军帐。宗隽命随侍宫女出去看,很快宫女回来,回禀道:“柔福帝姬在外求见八太子,说贤福帝姬病重,又无人照料,她愿与贤福帝姬一同锁于茅屋内,直到帝姬痊愈。”想了想又补充道:“贤福帝姬是柔福帝姬的同母妹妹,柔福帝姬很伤心,如今哭得厉害……还请八太子成全……”
宗隽一哂:“贤福得的是要命的病。柔福虽不怕死,我可不能让她跟着她妹妹死。不必理她,让她回去。”
宫女领命出去传话,然而柔福不肯离开,泣道:“金儿患的不是痘疮,很快会好的,如果你们不愿让她回来,就让我去照顾她……”
声音隐隐传入帐内,宗隽听了不禁又是一笑,只觉这柔福颇有趣,自己本就弱小如雏鸟,偏还时刻伸展着短短的翅膀,想去保护比她更小的雏鸟。
站起身,宗隽掀帘出去,看向垂泪的柔福。
她哭得鼻头都红了,双目微肿,不住以手拭泪,脸上手背上全是泪痕。见了宗隽,仿佛捕到一丝希望,她眼中闪着晶亮的光,对宗隽道:“那真的不是痘疮。金儿从小就是这样,受寒之后就会起疹子,但很快就好,只要饮食调理注意防寒,就算不服药都会好,而且也不会过给人。请相信我,让我去照顾她。”
“我相信你,但是恐怕寨中人不会都信你。”宗隽微笑道:“是不是痘疮,我们等两天再看如何?如果两天后她的疹子没化作脓疮,我就让你去见她。”
“不行!”柔福摇头道:“让她在那个又冷又没人的屋子里待两天,她的病情会恶化的。”
宗隽收敛笑意,盯着她道:“在我面前,你没有说‘不行’的权利。”随即一顾兵卒,命道:“把她带回去。”
他折回军帐,不理柔福反抗。任她被兵卒拖走,听她哭声渐渐远去,他未曾有一次回首。
这日夜间,宗隽被一阵惊慌的呼喊声和脚步声吵醒,有许多宋女在寨中大呼:“走水了!走水了!”
宗隽也是一惊,当下一跃而起,出去看何处失火。
大火的源头是隔离贤福的那间茅草屋,此刻烈焰滚滚,远远看去像一团火球。有几簇焰火被风吹入寨中,也点燃了几处帐篷,寨中金兵四处奔走,都在寻水灭寨内火焰,却毫不管那熊熊燃烧着的茅草屋。
宗隽走至军寨门前,冷眼看茅草屋火势,泽利见状过来,笑道:“这火不妨事,八太子无须担心,回去歇息罢。”
宗隽也不侧首看他,但说:“这是你干的?”
泽利不否认,道:“患痘疮的人就算死了也会贻害无穷,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宗隽沉默片刻,旋即一笑:“也是。”
泽利像是松了口气,又去指挥寨中兵卒灭火。宗隽亦转身欲回帐,此时却觉白影一闪,有人掠经他身边,朝茅草屋跑去。
那是位少女。应是突然惊醒,未及梳妆,她乌发披散,幽幽地轻扬于身后。火光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裙,裙袂飘舞,令她朝那火堆飘去的身影有落叶的姿态。
她急促地奔跑着,微微提高的裙幅下露出穿着绣花鞋的纤小双足。未跑多久她即步履蹒跚,终于跌倒在地,但她又迅速站起,拖着不便疾行的小足再次向前奔去。
这是个熟悉的身影,宗隽认出了她,便跟了过去,在她再次跌倒时转至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她迟疑地看他,没有伸手给他,含泪问:“火是不是你放的?”
宗隽答:“不是。”
“那么,”她一把抓住他衣袍下摆,恳求道:“你让人来救火,救救我妹妹!”
“来不及了,”他没有给她一点希望,“火势太大,若人在里面,肯定早已死了。”
她悲呼一声,爬起来又朝前跑,宗隽在后冷喝一声:“站住!你再往前跑,我就把你所有的姐妹扔进火堆给你陪葬!”
她闻言一怔,也随之停步,面朝那已烧得塌陷的火屋沉默地站立。过了半晌,她徐徐转身面对宗隽。
阴冷的空气因高温蒸腾,使被火光映亮的景象有浮动的感觉,如倒影在水中轻漾。烈火燃烧在身后,长发飘散于风中,白衣的柔福容颜在晃动的光影中变得格外分明。那一瞬宗隽不由屏息,想起幼时曾见金色阳光洒落在天池上,有素色莲花在水中绽放。
“毫无人性的夷狄,将来都会遭到报应。”她冷淡了脸色,悲伤与怒意化入诅咒般的话语中,一字字地说出来:“我的九哥是康王赵构,大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你二哥也惧怕的金人克星。他会带领着万千大宋好男儿与你们作战,总有一天会救出我们,把你们带给我们的伤害与耻辱加倍地还给你们。”
宗隽悠悠笑着走至她面前,若无其事地随意应道:“是么?”
她睁大眼睛盯着他,又说:“九哥会挥师北伐,杀掉一切侵略大宋的人。”
他仿佛仍全不介意,朝她低首:“哦?”
她略略后退,拉大这暧昧的距离:“也包括你,你会死……”
最后未吐出的字消失在骤然响起的裂帛声响与她的惊呼中——毫无任何预兆地,宗隽双手沿她脖子伸入,抓住衣领两侧,忽地两下一撕,柔福三层上衣立即分为两幅,宗隽扬手一抛,裂开的衣裳随风湮灭于烈火背景里。
柔福立即交臂护于胸前,滑坐在地,双手抱膝,借这个姿态和长发尽可能地遮住她只剩一件小小白色抹胸的上身。
她抬头看他,若目中怒火可点燃所视对象,他早已随之灰飞烟灭。
“你会死的,”她红红的眼里分明盈有一层泪光,可她坚持不哭,大睁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九哥会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宗隽蹲下,与她对视,她毫不妥协,针锋相对地瞪着他。宗隽便又猛然伸手,作势要再扯她抹胸,她惊叫,急急朝后退缩,见他没有再逼近,才意识到他适才的动作只是威胁,然而越发倍感屈辱,她埋首于膝上,双肩颤动,开始啜泣。
宗隽缓缓站起,笑意衔于唇角,他朝她微微欠身,说:“抱歉。”
他踏着她压抑的泣声离去,想她应该明白,她可怜的尊严已随汴京沦陷。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54
12.西风
次日泽利的兵卒从烧毁的破屋里挖出一具小小的焦尸,略作装殓后泽利通知宋人贤福帝姬薨。过了几日保福帝姬赵仙郎病逝,帅府诸人商议之下决定将仁福、贤福、保福帝姬全交由宋人发丧,选了十一名庸懦无能的宋臣将灵柩护送回城。
火起那日后柔福大病一场,起初宗隽以为她也会死,暗中命部将找来药交给她身边的宫人,有时经过她的帐篷,会留意朝内看看。若她未睡着,且身边无人的时候,她通常会仰躺着看穹顶,无声地反复念两个字。念第一个字时双唇朝内轻合,然后唇角再向两侧展开,并微微上翘,吐出第二个字,那时唇角上翘的幅度会形成一个微笑,而她的眼睛也同样蕴含着淡淡的喜悦,像是透过穹顶看到了期盼的某种东西,或,某个人。
她像念咒语一样天天默念着这两个字,而她的病也在这样的“咒语”下一天天好起来。
金天会五年(宋靖康二年)三月,金人奉册宝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并于这月末宣布班师,押送宋宗室、驸马家属三千余人及金银表段车北归。
三月二十八日,赵佶等人由斋宫被押至刘家寺寨。宗翰驰马赶来,对赵佶道:“你与本朝太祖皇帝先立盟好,今既知悔祸,我会向郎主建议封你为天水郡王,赵桓可封为天水郡公。你妻与你儿均随你同行,这期间也可不改服饰,以示郎主厚恩。”
赵佶恻然一笑,勉强“谢恩”。午间宗望宴请赵佶,赵佶见他因茂德帝姬之故对自己尚有几分尊重,便婉言请求:“此番变故,罪皆在我,我自愿北上请罪于大金皇帝。但我儿赵桓涉政日短,并无大错,请元帅开恩,留他在南朝。诸王、王妃、帝姬、驸马不与朝政,也请免发遣。”
宗望摆首道:“朝命不可违,我也无法。此去但请放心,郎主既封你为郡王,必会善待你,你在北朝也能过上安乐日子。”
赵佶再进言,宗望只是不理,赵佶无奈作罢,与从官相顾叹息。
这日午后宗望命寨中帝姬出见父母,待他们少聚半日又再将其分开,命各自归幕收拾行装。次日起程,宗室、宫眷、从官共分为七军,宗隽、萧庆任都押使,押着车八百六十余辆,满载宋人浩荡北归。
四月一日,宗翰也随后退师,押了赵桓、朱后及贡女三千人、工役三千家,从河东路进发。
行了半月,忽有使臣从京中来,带给宗隽一卷密诏,说辽阳附近的曷苏馆完颜部猛安谋克兴兵作乱,命宗隽速改道前往,平息叛乱。那是宗隽南征以前的监管之地,故宗隽未曾怠慢,即刻禀报宗望,请他另调将领任都押使押送宫眷,自己将先行北上。
宗望调来的是先在三军押送赵佶、诸王、驸马往燕山的盖天大王完颜宗贤。
宗贤得到退师命令即直赴三军,此前未与领五军回朝的宗隽见面。二人相见后宗隽想起宗贤表弟野利被杀之事,担心他心存芥蒂,便略略提及,向宗贤说明宗望的难处。宗贤闻言黯然,但很快一挥手,说:“八太子不必再提这事。我那弟弟糊里糊涂的,行事一向莽撞,为色送命也是咎由自取。我知道二太子尽力了,我很是感激,不会怨他。”
宗隽这才放下心来与他叙旧并交接相关事宜,启程之前偶然与宗贤谈起赵佶,随口问他:“赵佶这些日子随我军北上,不知是何情形?”
宗贤笑道:“也没什么异状,无非是整天长吁短叹、哭天抹泪的……对了,前天他在驿馆墙壁上题了一首诗,我也看不明白,就让人抄了下来。”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一页纸递给宗隽:“你学问好,帮我看看是不是反诗。”
宗隽接过展开,但见纸上写的是一首七绝:“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55
第十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1.噩耗
金天会五年六月末,身处曷苏馆的宗隽忽然接到母后纥石烈氏手书,其上只有寥寥数字:“汝兄薨,速归。”
他有七位兄长,但他明白母后所指的“兄”只会是一人——他的二哥,与他及九弟讹鲁同母的完颜宗望。
右手扬鞭,不时挥下,身下紫电骝风驰电掣,千百里路随黑色长发直直地飘于身后,风雨兼程。
穿过京师会宁府城门,不消片刻,已奔至皇宫正门前。宗隽下马,径直走入宫门,守门的卫士上前欲拦,他足下并不因此停留,只扬手亮出一面金牌,神色冷冷,卫士立即退开行礼,恭恭敬敬地让道放行。
宗隽急切地朝熟悉的宫室走去。还未进门,远远窥见一角身影,他立时认出,扬声唤道:“娘!”
一位中年妇人转首朝门外看。岁月与忧伤爬过她皮肤,碾出了细细痕迹,不着脂粉的容颜憔悴暗淡,在听见宗隽呼唤的那一瞬曾经美丽的双目才掠过一抹神采。
看见他,她便笑了:“宗隽。”
宗隽走过来拥抱母亲,然后仔细打量她。她穿的天青色左衽短衣与锦裙简单素淡,用的是寻常之极的布料,头上戴着“玉逍遥”,以皂纱笼髻如巾状,散缀于上的玉钿细碎,色泽平平。
“娘,”宗隽蹙眉:“郎主不是说对你仍以皇后礼奉养么?”
纥石烈氏颔首:“是。他对我十分客气,一切都还按你父皇在世时的规矩,是我自己想穿得素淡些,何况,你二哥又……”
说到这事她已欲哭无泪,只恻然叹息。
宗隽挥手摒退宫人,然后问母亲:“二哥怎么死的?他身体不是一直很好么?”
纥石烈氏淡淡一笑,意极苍凉:“据说班师回朝途中因天气炎热,他下河以冷水洗浴,随即发热病倒。郎主得讯后速派一名医官前去诊治,但病势却越来越重,没等到回京便死在路上了。”
“郎主派的医官?”宗隽沉吟,道:“二哥体格一向强健,夏季常以冷水洗浴,从没因此生病,怎么这次就病倒了,还越治越严重?”
纥石烈氏环视四周,再转目静静看他:“我也觉得蹊跷。可这也未必……这样做,太过明显。”
宗隽遂又问:“那医官是谁?常跟朝中哪位权臣大将来往?”
纥石烈氏摇摇头:“我不知道。无人跟我说这些。”
宗隽思量片刻,又问:“二哥死后,燕京枢密院的事是谁接管?”不待母亲回答便接道:“是国相罢?这下云中燕京两个枢密院就都并入他手中了……”
宗望是最有为的太祖皇子,自幼时起就长伴父亲身侧,与父亲一起南征北战,长大便成了一名最具威望的悍将,用兵之果敢神速在金国无人能及。太祖完颜旻崩后即位的是他们的四叔完颜晟,亦知重用宗望,此番挥师南征一举破宋宗望是首位功臣。天会三年,金主完颜晟把原本设在广宁的行枢密院迁到燕京,由东路军主帅宗望掌管,而宗翰随即也在云中另立了个枢密院,一时两院并立,互相牵制,被金人称作东西朝廷,也加剧了宗望与宗翰的明争暗斗。
宗望死后,完颜晟确是让宗翰接管燕京枢密院。纥石烈氏沉默不语,宗隽继续说下去:“还有宗弼,他是何反应?没有了二哥,以后他就不用跟在二哥身后,成了不折不扣的主帅……”
宗弼本名兀朮,是太祖第四子,宗隽的异母兄,亦喜读汉书,颇有将才。
“不要说这些。”纥石烈氏忽然抬头,神色决然:“我让你回来不是要让你追查你二哥的死因。”
宗隽一愣:“娘仅仅是要我来奔丧?”
纥石烈氏轻叹一声,问:“曷苏馆的猛安谋克如今怎样?”
宗隽点头,轻描淡写地说:“函普兄阿古酒完颜部有几个头领不服朝廷管制,被我解决掉了。”
“解决掉了……”纥石烈氏微笑:“那就没事了,我跟郎主说,让他调你回京,以后就在京中任文职罢。”
顿感惊讶,宗隽愕然问:“为什么?这些年来我常在外征战,早已习惯了,若回了京,郎主顶多只会为我安个虚职,我岂不终日无所事事?”
“那不很好么?”纥石烈氏若有所思地说:“你不要跟你二哥学,夺得了想要的中原,却丢了自己的性命……我有能力的儿子只有宗望一人,其余两个儿子都成不了大器,在京师担个虚职,终日无所事事地混混也就过了,不会威胁任何人,没人会把他们当回事。”
母亲幽凉如秋风的话语淡淡拂过,心底瞬间清明,宗隽默然许久,才说:“好,我回来。”
纥石烈氏沉静地盯着他:“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宗隽颔首:“是,我明白。”
纥石烈氏想想又问:“你一直在看汉人的书?”
宗隽称是,纥石烈氏赞许地点头:“如今跟你父皇在世时不一样,仗,不仅是在马背上打的。多看看汉人的书有好处。”
说罢举手轻抚宗隽的长发:“还是不愿剃头么?为这事你小时候没少挨你父皇打,却还是坚持到了现在……终日这么披着长发,成什么样子!”
女真男人的发式通常是前半部头发尽数剃去,只留颅后发编结成一两根辫子。而宗隽却不依样剃发,坚持留着一头长发,平时便随意披着,偶尔以冠带束发。此刻听母亲问,便笑了笑,说:“如今大家也看惯了,没人会过问。”
“一刻不停地跑了很久吧?头发都吹乱了。”纥石烈氏转身走入内室自妆台上取来一把梳子,坐下,对宗隽温言道:“来,母后给你梳梳。”
宗隽走去,在母亲面前跪下。纥石烈氏轻轻扶着他的头,梳发的动作轻柔而细致。梳子徐徐自他发上滑落,梳齿划过之处,黑发分出一道道平衡的缝隙,瞬间复又融合,在母亲的手下变得整齐直顺。
忽然宗隽头顶一凉,像是有水珠自上滴下。
“娘……”没有抬头,宗隽黯然轻唤。
“他才三十出头……”纥石烈氏的声音有些哽咽。
“娘,”宗隽倒无哀戚悲痛之色,只淡定地说:“既有了前因,总有一天,我会给他们一个后果。”
———————
注:“猛克谋克”是女真人创建的一种社会组织,脱胎于原始氏族制下的集体狩猎组织。按女真语义,猛安本意为千,初为千夫长即千户长;谋克本意为族,族长,在女真诸部由血缘组织向地域组织转化后,又有乡里、邑长之意,再引申为百夫长、百户长。后来猛安谋克一词包括了五个内容:(1)职官的代称;(2)军队编制的两级单位;(3)地方行政组织的两级单位;(4)户制;(5)世袭爵衔。
作为军事组织的猛安谋克还担负着率兵打仗和掌管生产、征收赋税等多种职能。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56
2.茂德
午后自宫中出来,宗隽立即策马奔至宗望府,见门前冷落大异从前,其内隐隐传来哀戚之声。两名戴重孝的家奴,神色萧索地默默相对而立,听马蹄声响懒懒抬头,发现是宗隽才笑逐颜开,立即扬声通报,随即忙不迭地迎上牵马。
宗隽下马,直奔灵堂。朝出门迎接的宗望正妻唐括氏及长子受速点点头,然后走进厅中,一抛披肩,在宗望灵前单膝跪下。默然凝视宗望牌位片刻,双手缓缓托起一柄银鞘嵌金匕首,举至齐眉,寒光一现,拔刃出鞘,再往额上轻轻一抹,立即有鲜血自那道细微整齐的切口内渗流而下。
仰面悲啸,两行热泪与热血相融一处,血泪交下,宗隽失声恸哭。
这是女真贵族用以对死者表示最深切哀悼的习俗,剺面哭丧。众兄弟中,宗隽与宗望最为亲近,因此这番哭丧绝非矫饰,声声沉痛悲戚,观者愈加凄恻,亦随之大放悲声。
良久,唐括氏与受速上前劝慰,宗隽才拭泪站起,抹去额上血迹,问:“可以让我再看看二哥么?”
唐括氏黯然摇头:“宗望的遗体在薨逝当天就在营中火化了,据说是怕天热不便保存,送回来的只是骨灰。”
这并不合规矩。女真习俗,族人死后一定要归葬故里,若将士在出征途中死去,也应把灵柩运回再决定土葬或火葬,而不是就地火葬。于是宗隽蹙眉问:“谁下的令?”
受速顿时目迸怒焰,抢先答道:“宗磐!”
这名字又勾起宗隽一层疑云。宗磐是完颜晟长子,完颜晟相当钟爱,让他自少年时起就跟随皇叔完颜杲攻打辽国,平时也着意栽培。金国的皇位继承制为兄终弟及制,完颜晟即位后按制封五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但对宗磐明里私下的照顾总让人觉得他对立储之事心有不甘。
“仗都打完了郎主才派宗磐去我爹营中,分明是想让他白白占个便宜,也为他记上协助制胜的功劳。而且他去后不久我爹就病倒,他请郎主派个医官来,一来就把我爹治死了……”受速继续诉说,愤愤不已。 几岁的少年,喜怒全写在脸上。
宗隽问他:“是宗磐请郎主派医官?谁告诉你的?”
受速道:“是宗幹大伯。”
宗幹本名斡本,是太祖庶长子,宗望与宗隽的异母兄。也曾跟随父亲在与辽战争中立下不少战功,只是武功略逊于宗望,完颜晟让宗望为帅领兵,但封宗幹为国论勃极烈,与谙班勃极烈完颜杲同辅政。
唐括氏也插言道:“宗望常在外征战,倒是宗幹不忘时时对我们多加照顾。宗望死后他常来府中帮我们处理丧事,偶尔也会对我们谈一点朝中事。”
此时忽听门外有人唤:“宗隽!”
众人闻声望去,唐括氏当即微笑道:“正说着呢,他就来了。”
门外所立之人长身美髯,气度平和,正是他们所说的太祖庶长子宗幹。
宗隽微笑相迎。两人拥抱寒暄后,宗幹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受速马上说:“大伯来得正好,快把宗磐怎样害我爹的事告诉八叔吧。”
宗幹摆首道:“我什么时候说是宗磐害了宗望了?事情尚不清楚,不可胡说。”
宗隽便顺着话题问他:“听说给二哥治病的医官是宗磐请郎主派去的?”
“据说是这样。”宗幹一笑:“我当时不在营中,无法证实。何况,就算真是宗磐要求的,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主帅病了为他请个医官很正常。”
“那医官现在在哪里?”宗隽再问。
宗幹叹叹气:“失踪了。宗望死后他立即回京,我也曾找过他,但再也找不到,也不知是死是活。”
宗隽一时不再说话,只低头沉思。宗幹忽又微笑问他:“你此次回来是准备复命留京,不在外监军了?”
宗隽道:“是有这打算,但尚未对郎主说。”
宗幹眉目间立即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随即又转首抬目看向门外,举止仓促而不自然。
不免生疑,忽然想起他怎会猜到自己准备卸任,宗隽便问他:“怎么?大哥听人说起过此事?”
宗幹沉默许久,最后才似下定决心,低声对宗隽说:“我刚从宫中出来,当时宗翰在与郎主议事,我隐约听见他在请郎主让他儿子知曷苏馆节度使事……”
宗翰让他儿子知曷苏馆节度使事,在宗隽尚未提出复命还职之前,那等于是明白地要求撤他的职了。宗隽冷笑,却未就此说什么,宗幹看看他脸色,又更压低了声音问:“听说国相与宗望在军中屡次当众争执?”
宗隽不答,但展颜道:“许久没与大哥喝酒了,今日重逢自当一醉尽兴。一会儿大哥与受速随我回府,我们畅饮通宵如何?”
宗幹与受速均欣然答应。三人坐下继续闲聊。宗望信佛教,灵堂中香烟袅袅,有十数位和尚不停地敲着木鱼喃喃念经,除唐括氏外,灵前两侧跪着数位披麻戴孝的婢妾,不时哀哀地哭。忽然跪在左侧第一位的那名女子似支撑不住,身体一斜,便晕倒在地。
她旁边的女子吃了一惊,忙把她搀扶起来,灵堂中有片刻的骚动。
宗隽侧首看去,但见这两名女子自己都认得,晕倒的女子是宗望在刘家寺所纳的茂德帝姬,而扶她的则是茂德的侍婢李仙儿。
“装什么死!以为晕几下我就会可怜你,不让你去服侍宗望了么?”唐括氏怒瞪那女子,狠狠地说,然后命令家奴:“拿点水把她泼醒,让她继续跪!”
回头见宗隽在看,唐括氏遂解释道:“这就是宗望从南朝带来的妾,那个废掉的太上皇的女儿,叫什么茂德帝姬的,八弟应该见过罢?又嫁过人又生过子,不知道宗望看上她什么!而且真是个扫帚星,宗望碰她没几天就把命都丢了。不过宗望既纳了她,我也认她是我们家的人,宗望如此喜欢她,那就让她殉葬相陪于地下罢。等发丧那天,就把她与宗望生前最爱的名马一道焚了。”
宗隽淡淡笑笑没说什么。在唐括氏授意下,家奴将半桶水朝茂德扑面泼去,茂德在冷水的刺激下惊醒,慌张地大睁双目,瑟瑟坐起,眼波随着青烟飘浮,凄然咬唇,彻底的茫然无助。
“跪好!要是再玩这种装死的把戏,我会提早让你去见宗望。”唐括氏斥道。
茂德依言跪好,身体不禁地轻轻颤抖。李仙儿亦吓得深垂首不敢多言,倒是一位女真婢妾颇有些同情茂德,轻声为她解释:“她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从昨天到现在一点饭都没吃,又跪了许久,所以才晕倒,不是故意的。”
唐括氏冷笑:“当惯了金枝玉叶,吃不下我们的粗粮杂食是吧?自个儿要绝食,倒弄得像是我在虐待你。来人,给她个面饼,让她当着我的面吃完。”
侍女取来一个冷硬的面饼,唐括氏接过,抛在茂德面前的地上,命她:“捡起来吃了!”
茂德双睫微垂,两滴泪珠先后坠落在地。李仙儿见她未动,担心唐括氏发怒,自己匆匆膝行几步,伸手把面饼拾起,再膝行回去,把面饼递给茂德。茂德迟疑地接过,然后在李仙儿催促下含着泪开始一口口地咬那面饼。
“南朝女人就是犯贱!”唐括氏甫一开口,茂德便全身一颤,仿若惊弓之鸟,饼亦自手中掉落,听她怒骂又不敢流露气恼愤懑之色,只敛眉顺目,重又拾回地上的面饼,那一低首间凄楚无限。
她与柔福虽是姐妹,然非但容貌不相似,性情更是异如天渊。若柔福受唐括氏如此羞辱,想必定会奋起反抗。忆起柔福不要命地拔簪刺马的样子和她那火般目光,宗隽不禁微露笑意,忽然觉得似乎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她是否能顶住千里艰辛活下来,现在又身在何处。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2:59
3.玉箱
两日后金主完颜晟赐宴禁中,命在京的太祖诸子及自己长子宗磐出席,称要为刚刚返京的宗隽接风洗尘。
宗隽进入乾元殿,发现除上方御座外,其余坐席皆围成环状。“环饮”是女真人旧俗,往往在相聚围猎后环坐畅饮,以示不分尊卑。自灭辽攻宋以来,宫中礼仪仿效辽宋渐有定制,赐宴几乎已不用环饮之法,今日如此安排是例外。
见兄弟们差不多都已到了,宗隽与他们逐一见礼,然后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又等了片刻,完颜晟自殿外走入,与一女子相继落座,接受众人拜礼。
礼毕回座,宗隽抬首,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御座上的君主和陪侍于他身边的女子,忽然有些讶异。
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如尘埃般在身上加深的阴影,完颜晟还是宗隽记忆中的模样,引他注目的只是那个陌生的女子。
其实席间的男子都有一瞬的盲目,某种晶莹的光线入侵了他们的眼睛。紫衣白羽,璎珞玉环,额上坠下一圈浅紫宝石,寻常的金国服饰被那女子穿戴得粲然生辉。她静默地坐在郎主身边,端雅妍美,宛如朝露,与日显粗陋的郎主相比,她又若一朵绽放在黑木上的丹芝。
察觉到众人目底难以掩饰的惊艳,完颜晟十分快意,一手搂紧她,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新纳的妃子,南朝吴王的孙女,晋康郡王的女儿,赵佶亲自下旨进封的淑慧宗姬赵玉箱。”
玉箱轻轻挣扎,支身坐正,眼波含嗔带怨潋滟一转,立即勾起了完颜晟一阵舒心大笑。众人纷纷恭喜道贺,完颜晟越发喜不自禁,玉箱亦随之微笑,那笑意渺漫如烟云,冷冷的妩媚。
“玉箱,”完颜晟侧首对她说:“今日朕赐宴意在为八太子宗隽洗尘,各位皇子太子环坐于此,你可能从中认出宗隽么?”
侍立一旁的通事将郎主的话翻译给她听,她听后浅笑道:“臣妾从未见过八太子,亦不知八太子年龄相貌性情,若郎主不稍加提示,便是有意为难臣妾了。”
完颜晟笑道:“宗隽精通汉文汉学,平日打扮与女真人不太一样,人更是英武俊美,你只管找那最抢眼的就是了。”
玉箱闻后颔首,于是转身举目,款款顾盼,逐一细看在座每位男子。目光落到宗隽身上时,有刹那的凝固,然而也只是仅够令宗隽本人觉察到的一刹那,她很快移目,淡定地扫视完所有人,再徐徐侧身朝完颜晟垂目:“请郎主恕臣妾愚钝,臣妾实难看出谁是八太子。”
完颜晟诧异道:“真的看不出?你就照瞧着最顺眼的猜吧!”
玉箱含笑道:“若依臣妾看,最顺眼的人自然是郎主,其余各人长相如何对臣妾来说其实都一样,并无差别,所以实在无法从中辨出八太子。”
她说的是汉话,宗隽先于须听通事翻译的完颜晟之前听懂,当下隐隐一笑。她的恭维其实不算巧妙,但对完颜晟,这点心机已足够。他只是对她坦然承恩的态度和她的目的略感好奇,同是宋俘女子,柔福倔强不屈,茂德逆来顺受,而这玉箱,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委身敌酋的命运,面无丝毫愁苦哀戚之色,甚至可说在主动迎合,婉转邀宠。
她的话果然听得完颜晟哈哈大笑,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却也听懂了,脸一红,伸出手中团扇半嗔半羞地在他身上作势一拍,完颜晟笑得更为响亮。
须臾,完颜晟才止笑收声,向玉箱指出了宗隽,宗隽站起向玉箱拱手见礼,玉箱亦起身一福,彼此再次落座后,完颜晟又略问了问宗隽近况及曷苏馆形势,只不提宗望,再举杯与众人同饮。
席中觥筹交错,顷刻间宾主均已满饮十数杯。这时完颜晟忽然宣布:“此番环饮朕另有好礼相赠。”随即一拍掌,立即有内侍引三十多名女子鱼贯而入,年纪均在十五六左右,辫发饰羽,着锦裙春水服,是金国少女打扮,然而个个眉目清丽身材纤柔,显然来自南朝。
“她们都是南朝的帝姬宗姬,皇帝王爷的女儿,未嫁的处女,本是宗望与宗翰特意献上充实朕的后宫的,但朕见众卿多年来为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南征得胜也理应嘉奖,所以把她们分赐给你们,每位爱卿可得四名,一名帝姬,三名宗姬。”完颜晟说,随即朝引宋女入内的内侍示意,内侍便让帝姬宗姬们列队立于大殿正中,席间逐渐沸腾起来,众人都肆意打量殿中女子,嬉笑私语声此起彼伏。
宗隽淡淡一扫,已窥见其中的柔福。依然是一脸倔强,抿唇而立,怒瞪盯着她看的每一个人。
内侍展开一卷诏书,依次念出分赏各宗室的帝姬宗姬身份及名字。宗隽慢慢饮酒,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赐,八太子宗隽……”听到自己名字,宗隽暂时搁下酒杯,屏息静气地看那内侍,等他宣布谁是属于自己的女子。
“宁福帝姬赵串珠……”
宗隽哑然失笑,怎么会是她?他这才想起在众女子中寻找宁福身影,没有再听内侍尚未宣读完的其余宗姬的名字。
宁福果然也在殿内。在这些姐妹中,她姿色并不出众,且异常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吸引不了多少人的关注,她像一片薄薄的影子,安静地立于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
分赏完太祖诸子,都没听到柔福的名字。没人会忽略她的美丽,虽然年龄偏小,身量未足,但居于众女子中,她仍如芦草内探出的蓓蕾。宗隽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目光投向了大皇子宗磐。
所料未差,宗磐获赐的帝姬的确是柔福。此前宗磐一直紧盯着柔福,像是早已知道了结果,一待内侍念出她的名字,他立即迫不及待地站起,直奔柔福而去,一把将她拉出,嬉笑道:“去陪我喝酒。”
柔福蹙眉狠狠甩开他的手,后退数步,宗磐笑着逼近欲再拉,却听有人在一旁冷冷喝道:“且慢。”
宗磐愕然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正缓缓站起的宗隽。
宗隽稳步走至宗磐面前,负手站定,对他道:“宗磐,可否另选一人?”
宗磐瞥他一眼,不悦道:“为什么?”
宗隽淡然道:“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满座哗然。宗磐一愣,旋即怒了:“胡说八道!她们都是元帅留心保护的处女,怎会成了你的女人?”
宗隽浅笑回答:“我随军驻扎于刘家寺时曾偶遇这女子。因当时入寨的宫眷众多,我并非每人都认得,也不知道她是帝姬,那天晚上多饮了几杯,见她容貌不错,就拉去帐中同宿。后来野利赠她香囊,国相与二哥找她问话,我才知她身份。后悔也来不及了,又不敢将此事告之二位元帅,只好先按下不提,准备回京后再向郎主请罪,并请郎主将她正式赐给我,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她既已服侍过我,我说她是我的女人应该不为过。”
宗磐瞠目道:“你是说她已经……”
“是。”宗隽承认,“我实不敢欺瞒大皇子,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领回服侍过我的女人,所以请你谅解,把她让给我罢。”
柔福听不懂二人说的女真话,见他们似有争执,就蹙眉凝眸疑惑地看。宗磐转首间见她视宗隽神色无难堪之意,便也生疑,冷笑对宗隽道:“你说怎样就是怎样?怎不说这里所有帝姬你都碰过,请郎主都赐给你。”
“看来宗磐若非听她亲口承认是不会相信了。”宗隽也不慌,转身对侍宴的高庆裔说:“先生懂汉话,请当众问问柔福帝姬,我在刘家寺军寨中是否曾冒犯过她。”
高庆裔起身请示于完颜晟,完颜晟点了点头,高庆裔遂过去按宗隽的意思用汉话问柔福宗隽有否冒犯过她。
柔福脸霎时绯红,显然想起了火起那夜宗隽裂衣之事。又羞又恼,侧目见宗隽正略带调侃意味地看着她微笑,一股怒气更是无法抑制地直升了上来,怔怔地咬唇默立半晌,她忽然一指宗隽,道:“是,这个男人曾在刘家寺对我无礼,你们快杀了他!”
宗隽笑意愈深。她知道金人觊觎帝姬的后果,期待这一次的供词像上次对野利那样为宗隽引来杀身之祸,却不知道她的回答正是他想要的。
高庆裔把她的话翻译给众人听,宗磐愣了愣,脱口问:“无礼?怎样无礼?”
宗隽笑着环视其他人:“你们说,还能怎样无礼?”
众人闻声大笑,由着宗隽引导均想到一处去了,目光都戏谑而暧昧地袭向柔福。
柔福见说出这话后宗隽不急于辩解,反而笑得颇愉悦,众人似乎也不觉得他犯了重罪,除了宗磐与完颜晟都在陪着他笑,她想不明白,瞬了瞬目,越发困惑了。
“就算她是你的女人又怎样,今天父皇把她赐给我,我就要她!”宗磐忽又忿忿道,抢过来又要捉柔福。宗隽锁眉在她身前一挡,宗磐越发大怒,立即挥拳相向。坐于近处的大太子宗幹与四太子宗弼见势不妙忙双双站出拉住他好言相劝。
“宗磐,”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完颜晟终于发话,不怒自威:“为区区一个女人你就急成这样,成何体统!你要服侍过宗隽的女人,很有面子么?不许再胡闹,我另赐你一个!”
宗磐闻言不敢再争执,但终究耿耿难平,几步走回自己位置坐下,提酒壶在面前碗中猛倒一气,仰首一口喝下,再把碗狠狠朝地上砸去。
“八太子,”完颜晟身边的玉箱此时忽然开口,悠悠笑着,手中团扇有条不紊地轻轻挥动:“这事说来毕竟还是你对不住大皇子,你对他总应该有所补偿才是。”
宗隽颔首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也是这么想。”随即转首对宗磐微笑说:“宗磐,今日我只选此女即可,宁福帝姬与其余我应得的宗姬全让与你如何?”
宗磐冷面问:“宁福帝姬是哪个?”
内侍忙把宁福拉出来给他看,宗磐一见之下又怒不可遏:“呸!你夺了个大美人走,却把这瘦得像痨病鬼的小丫头塞给我,倒是挺会算计!”
众人看着宁福,嘴里虽没说什么,但必定都觉得她远不及柔福,本来想劝宗磐接纳的都噤声不提。
宁福瞬间成为众人注目焦点,却也并不惊慌,抬头徐徐看宗磐与宗隽,目光依然宁和如水,孩童般清澈,不含任何情绪,然后她垂目低首而立,那柔弱的姿态很是楚楚可怜。
一阵沉默后,完颜晟哈哈大笑起来:“宗隽真是慷慨,为了换得心仪美人,甘愿将另三名美女白白拱手送人,只是日后不要后悔。宗磐既不喜欢宁福帝姬,宁福还是与柔福一起跟宗隽回去罢。我另在后宫选一宗姬给宗磐,宗磐可携七美而归,何乐而不为呢?”
众人亦随声附和,纷纷劝导宗磐。宗磐见本赐给宗隽的三名宗姬姿色尚可,这才稍稍释怀,命宗姬过来侑酒,气氛才又活跃开来。
内侍强令柔福与宁福随宗隽回座,让她们在宗隽左右坐下。宗隽跟她们姐妹说话,宁福偶有应答,但柔福就完全漠然不理,宗隽也不勉强,自己满怀兴致地笑看其他兄弟左拥右抱,与他们相互祝酒畅饮,直至宴罢。
席终告退时,完颜晟忽然叫住宗隽,淡淡道:“朕听你母亲说,你有意辞去知曷苏馆节度使事之职?”
这才是这场欢宴的原因和目的。宗隽从容停步,回答这个他等了许久的问题:“是。宗隽长年在外领军,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一直深以为憾。二哥薨后,母后不胜悲伤,宗隽于情于理都应返京全心侍奉母亲,所以请辞知曷苏馆节度使事之职,万望郎主恩准。”
完颜晟点头道:“侍奉母亲的确是应该的。你在外辛苦奔波数年,也该回京歇歇,朕会给你找个高俸文职,曷苏馆就不必再去了。”
宗隽拜谢。离开之前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出:“郎主可找到了继任知曷苏馆节度使事的人选?”
完颜晟道:“朕会让枢密院推荐合适人选,再交由几位勃极烈讨论决定。”
宗隽颔首再拜,然后领着柔福与宁福出殿。
刚出大殿正门便见有一母亲宫中的宫女迎上,朝他施一礼,道:“娘娘请八太子过去。”
宗隽遂命带来的随从领二位帝姬在此等候,然后自己去纥石烈氏所居的庆元宫见母亲。
甫一见纥石烈氏,还未来得及行礼,便生生挨了母亲扬手挥出的一耳光。
“现在是什么时候?”纥石烈氏的行为是在表达她的愤怒,然而目底更多的却是悲哀之色:“你居然还与宗磐抢女人!”
宗隽单膝在母亲面前跪下:“宗隽知错,下不为例。”
“唉,还有下次么?”纥石烈氏轻叹:“你这么冲动,又不知轻重,只怕将来会死得比你二哥更糊涂。”
宗隽坚决地摆首:“我可以向母亲发誓,不会再有下次。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也知道该怎样做,请母亲放心。今日之事,是唯一的例外,以后不会再发生。”
纥石烈氏幽然淡笑:“当初宗望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宗隽默然,然后转言道:“娘,我已经向郎主请辞了,他也已经答应。”
纥石烈氏没有过多的表情,只说一个字:“好。”
“接替我的人应该会是宗翰的儿子,”宗隽道:“宗幹听见宗翰为自己儿子向郎主索求此职。”
纥石烈氏久久不语,半晌后才长叹道:“凡事多想想,事情未必总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宗隽微笑问:“娘若想到什么何不明白告诉宗隽?”他知道母亲是位极明达聪慧的女人,善骑射,有谋略,年轻时一直随侍在太祖身边,陪他南征北战并出谋划策,所以才能在太祖元配皇后唐括氏崩后在妃嫔中脱颖而出,被立为继后。她的见识丝毫不逊于男人,但渐增的年龄和阅历使她愈加含蓄内敛,她有看透世事的能力,却习惯保持沉默,即便在最亲的儿子面前,也不会随意流露自己关于政治的见解。
“娘能替你想一辈子的事么?你必须学会自己思考。”纥石烈氏淡然答,忽然又轻轻移开了话题:“你与宗磐争的那女子……”
宗隽微微一惊:“娘不是要我把她送给宗磐吧?”
“当然不是。”纥石烈氏微笑说:“咱们抢来的女人,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那“咱们”二字令宗隽完全释然,心有一暖,也随之微笑。
纥石烈氏接着说:“我是想问,她是不是很美?”
宗隽道:“那是自然。”
纥石烈氏点点头:“你要善待她,她原本还是位公主……什么时候带她来让我瞧瞧。”
“这没问题,只是要略等一阵。”宗隽笑道:“她性子可不似一般的南朝女人,烈得像匹野马,我得先花点工夫驯驯她。”
“那另一个呢?那个宗磐不要的帝姬。”纥石烈氏又问。
宗隽想想,答道:“她很瘦,很安静,不像她那姐姐喜怒都写在脸上……随遇而安的样子……”
纥石烈氏了然地笑:“你一定不会喜欢她罢?听起来有点像颖真……”
一听颖真之名,宗隽笑容立即隐去:“提她做什么?”
“人都死了两年了,你还不许提?”纥石烈氏道:“唉,其实她根本没做错什么,你不喜欢她,多半也是为赌气罢?”
宗隽便垂首不语。颖真是他的妻子,当年阿跋斯水温都部的第一美女。女真人中盛行指腹为婚,宗隽本有位如此早早定下婚约的未婚妻裴满氏,不想她却在天会元年得病死去。随后完颜晟怀着超常的热情为他聘下一位远在阿跋斯水的温都部女子,此前甚至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完颜晟说,那女子有温都部第一美女之美誉,京中许多王孙均求而不得。然而宗隽很不以为然,他一直很清楚,对一位宗室子来说,娶妻实际娶的是她的家族,美貌只是最不重要的条件。
完颜氏的男子,娶妻绝少娶庶族之女,平常通婚的贵族有九姓:徒单、拿懒、唐括、蒲察、裴满、纥石烈、扑散、乌林答及乌克论。天子必娶此中之女,公主必嫁此中之男,彼此借联姻增强自己的权势地位。那时太祖既薨,宗隽又很年轻,纥石烈氏本欲在九姓中选一较有权势的家族,让宗隽与之联姻,以得到他们的扶持,但完颜晟的突然干预使她不得已放弃了这个计划,看着宗隽满心不情愿地娶了个九姓之外的温都氏女子颖真。
颖真其实是个好女孩,不仅美丽,品性也和顺贤淑,但宗隽就是不喜欢,始终对她很冷淡,后来索性要宗望请求完颜晟,让他去曷苏馆任职,把颖真抛在京师府中。两年前,颖真终于抑郁成疾,最后不治身亡。
“你或许也该考虑另娶个女人了。”纥石烈氏凝视沉默的宗隽,又说。
宗隽勉强一笑:“我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纥石烈氏摇摇头:“那不一样的。”但也不再多说,只轻轻理理他右侧的散发,和言道:“那安静的帝姬你若不喜欢就送到娘这里来,别碰她。宗磐虽得了七位美人,但都只是宗姬,没有帝姬,他肯定会耿耿于怀。下月他过生日,到时娘再准备一份厚礼,你把这礼物连带着那帝姬一起给宗磐送去,别让他一直记恨你。”
宗隽颔首道:“宗隽听母亲吩咐,一会儿就把宁福帝姬送来。”
纥石烈氏才又浅笑道:“好了,你回去罢,过一阵子再带你抢的帝姬进宫给我看。”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00
4.解衣
夜色渐深,宗隽推门入室,披着宽大长袍,袒胸,露出上身大片肌肤,见那被锁于室内的女子吓得惊跳起来,他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不是野利,一时死不了,让你失望了。”
柔福惊惶地转首四顾,想竭力找到一点摆脱眼前危险的契机,最后她把希望寄托于桌上的花瓶,一把抓过高高举起,朝宗隽道:“出去!”
宗隽不疾不缓地转身关好门,然后迈步朝她走去。柔福不住后退,退至墙边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狠狠地将花瓶向他掷去。宗隽不过轻轻一扬手便稳稳接在手中,看也不看便依旧搁回桌上:“花瓶不是用来打人的。当然,一定要这样用也并无不可,但你方法不对,尤其是对我这种身手敏捷的人。你至少应该把花瓶藏于身后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面带微笑迎接我,待我对你丝毫不设防时再悄悄抓起往我头上砸,这样我才会觉得有点意思。”
说完这话他已经逼近她,一手撑在墙上将她困于其中,一手轻捻她的耳垂,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事?”
虽然已无后路,但柔福仍下意识地尽力向后缩以躲避,蹙眉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宗隽叹叹气:“唉,看来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教你了。”
一伸臂,已将她横抱起来,从容走向内室。她一边咒骂一边挣扎,他只稍稍加大力度,便把她箍得无法动弹。
把她抛在床上,他随即过来一手摁住她乱挥乱打的手,一手轻解她衣带:“你应该知道反抗毫无作用。你不再是什么帝姬,从今后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考虑该怎样取悦我。”
听了此言柔福忽然暂停反抗,须臾,竭尽所能地向宗隽挤出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容:“你别这样,我们商量一下……我可以服侍你,例如帮你洗衣服……”
“好。”宗隽漫不经心地答,这时已解开她第一件上衣。
“我真的会洗衣服,这一路上的衣服都是我自己洗。”
“嗯。”宗隽的动作并未停下。
“还有,”她又开始挣扎:“你汉话说得好,大概很喜欢汉学吧?我可以在你写字时为你研墨,在你读书时为你焚香。”
“很好。”
“还可以陪你读书,你若有不懂之处我会仔细跟你解释,你说的汉话如果有音发错我会为你纠正。”
“行啊。”
“你的女人应该也很多吧?不缺我一个吧?不是一定要我……侍……侍寝的吧?”
“对。”
“那么,”她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你为什么还在脱我的衣服?!”
宗隽开怀大笑:“我知道你能做的事很多,但具体做什么是由我决定。一旦我决定让你做什么你便不能拒绝,就像现在。”
她努力想推开他解衣的手,声音已带哭腔:“当初看见你让野利赔我药时,我还以为,你跟他有点不一样……”
宗隽半垂目看她,淡然说:“我只是监督他遵守自己的承诺。对女真男人来说,违背诺言是很严重的事。”
此时他已经解开她所有的衣带,再朝她一笑:“真遗憾,看来我跟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她暴怒,拼命对他拳打脚踢,不住骂:“无耻的金贼,野蛮的夷狄,该千刀万剐的羌奴……”
可想而知她是在尽力搜刮脑中所有最恶毒的词来骂他,无奈她所受的教育限制了她的发挥,倾其所有,吐出来的骂词听上去仍很文雅。而她的反抗所能起的效果微乎其微,虽然她用尽了所有力量,仍无法逃脱全身即将袒陈于他眼前的结果。
当她终于意识到被他侵袭亦属靖康国难的一部分,是她不可避免的命运时,她渐渐安静下来,仰首,空洞的眼睛望向上方,两滴泪从眼角坠落,双唇颤抖着,她悲伤地唤:“九哥……”
宗隽倒一下怔住了。从她的唇形他分明地辨出,当初在刘家寺她生命垂危时,她天天默念着,使她坚持活下来的“咒语”就是这两个字:九哥。
这个发现陡然激起宗隽一丝怒意,他毫不怜悯地以强劲姿态拥她入怀,伸手往她脖后衣领上一抓,扯下了她最后蔽体的衣物。
次日醒来,见她红肿的眼睛还直直地盯着上方,怔忡着不知在想什么。他以指划过她脸上皮肤,感觉异常冰凉,再一看,枕上湿了一大片,应是她泪水所致。他也没有多在意,拉过被子将她盖好,披衣起床,一面穿衣一面想,这样的情形见过多次,她的反应不算出奇。
然而在他准备移步离开时,忽感背后生风,他未及回首即本能地向后一抓,抓到一女子手腕,但力势太猛,他未抓牢,那手腕又从他掌中滑脱,继而听见“咚”地一声闷响,女子在壁前倒下,迸出的鲜血在壁上绽出艳红的花,血水缓缓顺着墙壁流下,使那痕迹逐渐变为扇形,有如一朵虞美人。
地上的女子,是为他所伤的柔福。宗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探了探柔福的鼻息,见她虽已昏迷却还有一缕生气,忙把她抱回床上,迅速给她包扎好头上伤口,再出去吩咐家奴进来照应。
好在被他拉了一把,她撞壁的力量减弱,虽然头破血流,但应未伤及颅骨。不久后她醒转,意识到尚在人间,便倦怠地闭上眼睛,不理任何人。
宗隽令奴婢严密看守,她再也没有自尽的机会,可她从此拒绝进食或服药,不消两日已神志恍惚,奄奄一息。
宗隽寻了最好的医官为她诊治,医官看了连连摆首:“这位姑娘的伤势不会致命,关键是她已无生念,不肯进食服药,我也爱莫能助。要治好她,除非她自己还想活下去。”
枯坐着沉思半晌,宗隽忽起身策马朝皇宫驰去。找到母亲,他开口便问:“宁福在哪里?”
片刻后,他步入宁福所居的宫室。彼时宁福正在绣花,神态娴静。见他进来,她按下手中针线,轻声问:“她是不是快死了?”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01
5.茴香
宁福的到来也未令柔福有何变化,她只在宁福的呼唤下微睁双目看了看妹妹,然后伤感地侧首朝内,重又阖眼,再没有任何反应。
宁福也没再跟她说话,一个人默坐于柔福床前,低首看地面,良久未动。过了好一会儿,她缓步出去走到门外的宗隽身边,叹道:“我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守在两侧的侍女中有一位名叫瑞哥,母亲是汉人,因此也懂汉话。也是十四五岁光景,心直口快,听了宁福的话宗隽尚未表态她便急着插嘴道:“小夫人已经有两日未进食了,帝姬好歹要先劝她吃点东西。”
宁福想了想,问:“府中有羊肉、制附片、茴香和姜片么?”
瑞哥应道:“帝姬稍等,我去厨房看看。”立即便奔向厨房。
宁福对宗隽一笑,解释道:“二十姐小时脾胃虚寒,不易消化,也挑食,父皇便常命人调附香羹,然后亲自哄她喝。有爹爹哄着,她也每次都会乖乖地喝下去……这羹可温补脾胃、祛寒止痛,用料简单,我也会做,今日做了试试看能否劝她饮下。”
宗隽颔首同意。须臾,瑞哥回来告诉宁福:“羊肉、制附片、姜片都有,只缺茴香。帝姬请再等等,我马上出去买。”
话音未落她就像匹小马一样冲了出去。宁福轻倚在廊柱上看她背影,微微地笑了。
不足一柱香时间瑞哥便握着一束用黄纸裹着的茴香跑归,双手呈给宁福。宁福接过,含笑道谢:“辛苦你了。”
瑞哥以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帝姬不必客气。帝姬是想做什么给小夫人吃?我带你去厨房罢。”
宁福点点头,移步随她去。边走边拆开黄纸看其中茴香,忽然,她步履一滞,双手展开黄纸低头细看,整个人就立在路上一动不动。瑞哥回首,看见宁福表情像是十分讶异,不解地问:“帝姬怎么了?”
目送宁福的宗隽也觉奇怪,正欲过去看,却见宁福已迅速将黄纸折好放入袖中,应道:“没什么。我们快去罢。”
快步跟上瑞哥,她这次走得相当匆忙,像是想尽快远离宗隽视线。
附香羹煮好后,宁福亲自送入柔福房中,对宗隽道:“二十姐进食不喜多人在侧,请八太子与侍女暂时回避,也容我私下劝劝她。”
宗隽答应,带着瑞哥等侍女离开。宁福送他们出去,旋即轻轻关上了门。
宗隽却未走远,唤瑞哥过来问:“你用来包茴香的那张黄纸上可是写了字?”
瑞哥点头:“是,上面有一些汉字。”
宗隽一把揪住她衣领将她拽至眼前,低声冷问:“写了什么?”
瑞哥吓得瞠目结舌,慌忙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纸是我在路上捡的,因为茴香上有水,所以用来包裹……写着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八太子也晓得,我虽会说汉话,但并不识字呀!”
宗隽见她神色不像是说谎,便放开她,挥手命侍女散去,自己则缓步走回,默然立于柔福卧室外的一侧窗边,轻点破窗纸,窥看室内情形。
但见宁福托着瓷碗调羹,和言劝柔福饮,柔福依然不理,还是闭目而眠的模样。宁福便搁下碗,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屏息听四周动静,未见有异状,才自袖中取出那页黄纸,仔细展开,递至柔福眼前,微笑道:“姐姐,你看看,这是什么。”
柔福仍无反应,宁福便俯身问她:“跟九哥有关,姐姐不想看么?”
柔福这才微微一动,侧首看看宁福,再迟疑地将目光移向那黄纸。
她静止了很长时间,然后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抓住黄纸,挣扎着想坐起来。宁福忙扶她坐起,她便半倚在宁福身上,急切地、反复地辨认纸上的字。
终于,她的喉中发出一声呜咽,泪水也掉了下来,唇角的幅度却像是在笑。
宁福帮她拭去泪痕,含笑劝道:“这是多好的事,姐姐应高兴才是,别哭别哭。”
柔福点点头,也努力在笑,但一连串的泪珠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最后她将黄纸紧贴在胸前,头轻抵在膝上,开始出声恸哭。
宁福也没再劝她,坐在柔福床头,一手揽住柔福的腰,一手环住她肩,如此拥抱着她陪她落泪。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抚着她发丝安慰道:“这纸是裹着茴香被送进来的,好兆头,茴香,茴香,姐姐回乡有望了……”
柔福侧身,紧紧搂住宁福,伏在她肩头啜泣。宁福与她相拥,轻拍她背,又柔声劝道:“最重要是活着,因为有人在等你。”
听到这熟悉的话,柔福身体略微一震,她支身坐直,半带询问地看宁福。
宁福浅笑,引首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你及笄的那天,我也在……”
柔福怔怔地默思片刻,双颊渐渐浮上一层红晕。
宁福不再多说,若无其事地托起盛附香羹的碗,对柔福道:“这羹妹妹调得辛苦,如今都快凉了,姐姐还不尝尝么?”
柔福便也露出了微笑。宁福亲手以勺一点点地喂她,柔福亦安静地一点点饮尽,其间手一直牢牢地握着那卷黄纸。
暮色四合时,宁福出来向宗隽告辞:“二十姐饮下附香羹,也略吃了一点东西,现在已睡着,应无大碍了。天色已晚,串珠不便久留,请八太子让人送我回宫罢。”
宗隽靠近她,右手手指轻抚她脸庞,随意应道:“既然天色已晚,往来不便,不如在此留宿一夜,明日再回罢。”
一壁说着,一壁沿着她脸与脖颈抚下去,当手指触及她锁骨时,宁福淡淡朝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摸,低眉细语道:“既然八太子准备把我送给大皇子,那让我留宿于王府中是极为不妥的。”
宗隽大大诧异,收回手一蹙眉:“你怎知道此事?是我母亲告诉你的。”
宁福不答,只轻轻摇了摇头。
宗隽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又笑了,二指托起她下巴,引她与自己对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抢了你姐姐而不要你?”
宁福轻声道:“串珠枯瘦,相貌平凡,而姐姐有倾城之姿……”
宗隽摆首,漫视她双眸微笑道:“那是因为,串珠,你很聪明,又太善解人意,这真不好。”
宗隽备轿送走宁福,随即回柔福房中看她。
柔福沉沉睡着,唇边有一缕安恬笑意。宗隽立于她床前片刻,未见她有知觉,才徐缓地掀开她一角锦被。
不出所料,那卷黄纸仍被柔福搂在怀中。
宗隽小心翼翼地将黄纸抽出,没有惊动她。
展开一看,心底隐约的答案终于得到证实——那是五月赵构即皇帝位于应天府后广布天下的赦书。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02
6.黑蝶
往后几日宗隽让柔福静养,在她醒着时也没去看她,但命瑞哥一刻不离地随身服侍柔福,若有异状随时过来禀报。
宗望的丧礼即将举行。依女真风俗,死者亲戚、部曲、奴婢要准备牲牢、酒馔在葬礼之前焚烧,以为祭奠,名为“烧饭”。宗隽也不例外,连日让家奴在府中宰杀牲畜,并增购酒馔以备宗望丧仪之用。到了丧礼举行那天清晨,宗隽命人将牲牢酒馔一一列于院中,准备送往宗望墓地。
祭祀品数量极多,几乎所有的家奴都忙碌起来,往来奔波于厨房酒窖与前院间,动静颇大。想是引起柔福注意,问了瑞哥原因,在宗隽即将出门时,她急促地赶来,朝他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你二哥死了,我五姐姐以后会怎样?”
“你想知道?”宗隽问。见柔福点头,他唤来瑞哥,指着头发松散面容憔悴的柔福命道:“给小夫人换身素衣,好好梳梳头。”
让家奴把祭品先送去,宗隽自己留下等待。过了一会儿,瑞哥领着身穿左衽小袖女真衣裙的柔福回来。那衣裙全然素白,绫绢制成,没有任何图案,只在边角处略有波纹状刺绣,也都是白色的。侍女将柔福的头发披垂于肩后,再挑出几缕结辫,其上着白色素巾,并饰以白羽。待她出现在宗隽面前时,他上下一打量,满意地笑了笑,一顾身后:“上车。”
他带她乘车出城,行了许久才抵达。柔福下车抬首一望,发现这是一片墓园,不远处有一高阔土堆,其下挖有地穴,看上去是供安放棺椁之用,周围已聚满了人,在一灵柩前或跪或立,均面带哀戚之色,有数十名女子跪成两列正放声哭拜。
柔福仔细寻找,未在其中发现茂德,遂满目忧色地问宗隽:“我五姐姐呢?”
宗隽抬目越过柔福头顶朝左看:“那里。”
柔福顺着他目光看去,他所指之处有许多的家奴,高高举着纸扎的房屋、侍从、车马等仪物,白幡飘飘,那些纸人面目呆板,却都带有诡异的笑。
有些毛骨悚然,柔福越发不安,复又问:“五姐姐呢?”
宗隽纹丝不动地站着,微笑:“再看。”
柔福再望过去。只见花花绿绿的仪物与面色惨白的纸人在家奴所举的竿头迎风颤动,后面有个柴堆,上方插满了白幡,似有意识的妖魅,不时随风飘舞,再倦倦落下。骤然加强的阳光透过仪物白幡偶尔遗漏的缝隙扑面刺来,迫得柔福以手覆额,瞬了瞬目,其间有风送来一缕纸钱怪异的味道,和一阵激越绵长的马嘶声。
再次睁目,风舞得正急,拨开了层层白幡,露出了柴堆顶上的景象。一匹纯白的雕鞍宝马全身被缚以密密的铁索,屈膝绑在柴堆上,而它的旁边立有一枯木树干,上面同样以铁索缚着一名白衣的女子。
柔福面色霎时苍白,失声呼道:“五姐姐!”
柴堆下忽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尖锐惊叫,几乎与柔福声音同时响起:“放开我!不要烧我!”
那是柔福与宗隽都认识的人,茂德的侍女李仙儿。两个家奴强架着她,要把她拖往柴堆。她手脚齐动奋力挣扎,声嘶力竭地哭喊求饶。家奴好不容易把她架上柴堆,但怎么也不能把疯狂反抗着的她缚牢在树干上。铁索几次三番都被她挣脱,最后一名家奴动了肝火,拔出一把匕首狠狠朝她捅去。李仙儿闷呼一声,双手掩着被刺的腹部倒在柴堆上,另一家奴拾起一根粗柴往她头上重重一敲,见她再也不动,才拔出匕首,将她安放在茂德帝姬足下,两人先后下来。
目睹这血腥事件在眼前发生,柔福捂着口痛苦地后退数步。被缚的茂德帝姬在黝黑的铁索下动弹不得,这期间一直垂首阖目,听见李仙儿哭闹也没抬眼看。似已疲惫不堪,懒顾生死,她无神采的脸上一味漠然,不见喜忧之色,只垂下一头及膝的长发,拂过她青白素净的脸,凄婉地飘逸于风中,像一只招魂的手。
“他们要把五姐姐怎样?”柔福忽然有些明白,惶然问宗隽,情急之下一手抓住他的手腕。
天不冷,她的手却冰凉。宗隽瞥她一眼,道:“和宗望生前最爱的名马一起生焚殉葬。”
虽已猜到,柔福仍一怔:“你们要把她活活烧死?”
宗隽默认。感觉到柔福的手渐渐松开,“生焚殉葬何其残忍,你们金人还是人么?”他听到她说。
宗隽未答话。柔福呆立半晌,像是作了什么决定,她对他说:“如果你肯救五姐姐,我……”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野利,”宗隽止住她,“不会与你作任何交易。”
抬首不再看她,任柔福失望哭泣他只是不理。此时忽闻车辘声响,有一列车辇渐渐驶近,仪仗侍从一见可知是自宫中来,众人见状均肃立迎接。其中主要的凤辇于墓前停下,侍女启帘,自内扶出一素衣丽人。
远黛含烟,顾盼生姿,宗隽认出她便是完颜晟新纳的赵妃玉箱。
随她同来的宫内内侍对宗望夫人唐括氏说:“赵夫人奉郎主之命为二太子送葬。”
唐括氏忙与众人迎上施礼,玉箱亦盈盈浅笑着还礼,再启步去灵前上香。
柔福一见玉箱,似窥见一线生机,抹去眼泪立时朝她跑去,牵着她的袖子切切道:“玉箱姐姐,快救救五姐姐,他们要把五姐姐生焚殉葬!”
玉箱转目看看她,一言不发,淡定地将袖角自柔福手中轻轻抽出,继续从容不迫地走至灵前,点了一束香,神色肃然地依礼三拜,将香插好,再转身对期盼地看着她的柔福说:“二太子生前最宠爱茂德帝姬,而今二太子薨逝,茂德帝姬理应相随于地下。生焚殉葬是女真习俗,唐括夫人请求已得郎主许可,此事已决,不会再变。”
柔福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她:“玉箱姐姐?”
玉箱冷扫她一眼,又道:“快回八太子身边去,这是二太子葬礼,不可四处乱跑大呼小叫。”
柔福一阵沉默,随即蹙眉仰首,对玉箱道:“你委身金人,就真把自己当金人了?做了金国皇妃没几日,奴颜媚骨的伎俩倒学了个周全。”
玉箱不恼不怒,抬目一看赶过来的宗隽:“八太子,管好你的女人。”
宗隽颔首:“是,夫人。”立即揽住柔福的腰,强把她带离灵前。
柔福被迫随他走开,却仍含恨回首,盯着玉箱切齿道:“可叹孝骞叔叔一世忠义,竟生出了你这样的不肖女!”
玉箱拜祭既毕,唐括氏遂命点火焚化殉葬品。几名家奴马上点燃火把,迈步走向柴堆。
“不要!”柔福见状当即哭喊起来,就要往那边跑,宗隽拦腰箍紧她,不许她靠近。
几簇火焰自柴堆底部次第燃起,柴上加有油,火焰因此迅速升腾,逐渐围成个火圈,不住向中心侵蚀。白马悲声嘶鸣,而烟火中的茂德依然静默垂目,生气仿佛已在烈焰焚来之前消散。
一匹马忽地自远处奔来,其上的男子下马后猛然拨开人群朝柴堆冲去,同时不住地悲呼:“福金!福金……”
柔福闻声睁开哭得朦胧的双眼,看向那男子,然后惊讶地唤:“五姐夫!”
那男子正是茂德的驸马蔡鞗。他原本容貌清俊,但此时已憔悴瘦弱不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匆忙赶来,一身青色单衣暗淡残破,满面尘灰,凌乱的头发上沾有几点破碎的树叶和草絮。
几名家奴已将他中途截住,他无法挣脱,便颓然扑倒在地,双目通红,似欲泣血:“福金……”
被缚的茂德缓缓举目,在被烈焰升温的空气浮光中缥缈地笑:“驸马……”
烟越来越浓,茂德开始咳嗽,但却似一下有了精神,便咳边大声对蔡鞗道:“驸马,福金先去了,你多保重,替我好好照顾爹爹……”
蔡鞗努力点头,早已泣不成声,双臂都被人架住,再也无法再靠近茂德一步。
烈火不断翻卷而上,火舌渐渐舔及白马与茂德。柔福情急之下一口咬在宗隽手臂上,他手微微一松,她挣脱他控制,又踉跄地朝前跑了几步。
此刻有人在身后扬声唤她:“二十姐。”
这声音让柔福稍稍镇静,她含泪回首:“串珠……”
宁福是随玉箱来的,刚才柔福一心求助于玉箱,没留意到她也在车列中。
“没用的,”宁福走近对她说:“你救不了她,我们都救不了她。”
柔福心知她没说错,在金人面前,她们的力量弱如蜉蚁,自己都无法拯救,更遑论他人。她虚弱地跪倒在地上,见整个柴堆成了巨大的火球,烈焰怒张,已将茂德全然吞没,像是会无休止地燃烧下去,她双手掩面,泣道:“香云、金儿、仙郎,现在又是福金姐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个在我面前消失,却救不了她们……”
宁福亦在她面前跪下,流着泪拥抱她,在她耳侧道:“虽救不了她们,但我们至少还可以保重自己。若还有希望,就要好好活下去。”顿了顿,她用更低的声音幽幽说:“爱,爱你的人;害,害你的人。”
两位素衣的女子跪在地上相拥而泣。风一阵阵掠过,带着星星火点的灰烬飞出,漫天飞舞,很快有几片灰烬飞来,落在她们白色的衣袖上,像寻枝小憩的黑蝴蝶。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04
7.马会
此后宗隽往来于京中各兄弟府邸之间,与他们或欢宴畅饮,或出城打猎,与他们每一人都相处融洽,却又不会与其中某一人过从甚密。争柔福之事令宗磐始终耿耿于怀,与宗隽相遇时每每面露怒色,有意挑衅,而宗隽总一笑而过,再不与他针锋相对。到宗磐生日那天,宗隽把宁福及与母亲一起准备的厚礼送入宗磐府中,未料宗磐居然爽快收下,没给他脸色看。
三日后,宗磐在府中开“名驹会”,说是新近自西夏马商手中购得数匹绝世名驹,邀请宗隽等兄弟前往。待众人到齐,宗磐领他们至府内马场,一指十数匹齐列于场中毛色各异的骏马,道:“这些马都是传说中的名驹,每一匹都有来历,请诸位细细品鉴。”
众人趋近细看。宗幹中意于一匹浑身雪白,无任何杂色,状极雄美的高头骏马,观察抚摩之下啧啧称奇,问宗磐:“这马叫什么?花了多少钱买来的?”
宗磐道:“叫白义。因为它通体雪白,又极忠于主人,一生不事二主,所以得了这名字。为了买它,我足足花了千两黄金。”
宗幹笑道:“只要真是千里马,千金买骨都是值得的。这笔买卖做得不错。”
宗弼看中的那匹毛色白中带金,闪闪生辉。得到宗磐许可,他骑了上去,在场内奔驰。马速极快,只短短一瞬已绕了一圈,如一团金光呼闪而至,状极炫丽。众人连声叫好,宗磐便得意地介绍:“这马名叫逾辉。汉人说周穆王有八匹骏马,常常骑着巡游天下,这就是其中一种了。我用了整整一斛南朝夜明珠才换到。”
又有人先后指着五颜六色的赤骥、盗骊、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等名驹问价,宗磐答道:“那些都是用南朝女人换的。最便宜的以十个女人换一匹,最贵的值五十个女人。”
众人纷纷笑赞:“值!”
下马后的宗弼一转首,见宗隽独自一人站在一匹黑马旁默默地看,久久不出声,而那马体态极普通,而且垂着头,极慵懒的样子,唯一奇特的是马耳呈绿色。觉得诧异,宗弼便问:“八弟,这马没精打采的,有什么好?”
宗隽笑笑说:“四哥,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就是伯乐相中的绿耳了。”
宗磐鼓掌,走到宗隽身边:“宗隽果然好眼力,这就是绿耳。”说完以指一叩其双耳,马抬首肃立,方才的颓态消失无踪,旋即扬蹄,奔腾如飞。
旁观者连声惊叹,宗弼亦赞道:“此马价值犹在逾辉之上。恐怕要花百名女子才能换到罢?”
宗磐却摆摆手:“不。我只用一个女人就换来了。”
众人都不信,说其余最差的马都值十个女人,怎么绿耳反而只值一个。宗磐嘿嘿一笑,命一名家奴:“把她带上来。”
须臾,家奴带女子至。待她站定在场内,参加过上次金主家宴的人都吃了一惊,那苍白瘦小,弱不禁风的模样大家都记得,她是先赐给宗隽,后又被宗隽转送给宗磐的宁福帝姬赵串珠。
“她虽然不是美人,但好歹是个南朝帝姬,所以换得了匹名驹。怎样,这笔交易还不错罢?”宗磐笑着说,有意无意地斜眼瞟宗隽。
其余人都明白宗磐此举是存心令宗隽难堪,不好表态,遂都不说话。半晌后,才听宗隽一笑,打破了此时沉默:“不错不错,我怎没想到这个主意?否则我就会另选礼物赠宗磐,再用帝姬换名驹了。”
宗磐冷笑:“现在也不晚。明日夏国马商就要来接宁福了,你若有心要名驹,不妨把你家里的柔福送来与他换。”
宗隽微笑颔首:“嗯,好建议。我回去会考虑。”
众人见气氛不妙,便都借故走开,继续看马。宗磐也挥手让家奴带宁福下去,但宁福起身后却直直走到宗隽面前,裣衽一福:“八太子,串珠有事相求。”
宗隽见她脖子与手上均有鞭痕,这三日应是受尽宗磐凌虐,但也没多看,漠然对她道:“我不能救你。”
宁福轻轻点头,垂着眼帘说:“串珠明白。串珠所求之事并非这个。”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叠信笺,双手递给宗隽,“串珠走后,二十姐必会牵挂,八太子请勿对她说我去了夏国,但说我嫁了一位留守中原的将领为妻罢。串珠先写了十几封信,请八太子每年给她一封,无他,都是报平安的,万望八太子成全。”
宗隽接过一看,见果然都是写给柔福报平安的家书,每页寥寥数语,无非都是说自己近况如何之好,遂收下,对她一笑:“好,我答应你。你真会为她着想,花了这么多心思。”
宁福淡淡一笑:“为了她,值得的。”
在宗磐示意下,家奴连声催促宁福走。宁福起身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宗隽:“请善待她,否则……”
宗隽饶有兴味地看她:“否则你要如何?”
宁福想了想,仿佛自嘲般地笑了:“我能如何?不过是一叶飘萍,我又能如何?”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04
8.良辰
目睹茂德被生焚后,柔福身体与精神一直不好,又得知宁福“远嫁”更是难过,天天躲在房里暗暗落泪。宗隽便也不常找她,只偶尔问服侍她的侍女瑞哥她的近况。
后来,情况似乎有所改变。
“小夫人身体渐渐好起来了,只是忽然变得很安静。”
“小夫人今天与我聊天,因为不大懂女真话,所以她开始跟我学。”
“小夫人问我八太子的官职和以前的经历。”
“小夫人说数日不见八太子,问我你是不是离京了……”
某日夜里,当宗隽从瑞哥那里听见最后这一句,便微笑着放下手里的书本,转而拭擦自墙上取下的佩刀,吩咐她说:“请小夫人过来。”
依然是倔强坚硬的姿态,她强烈的敌意甚至使室内的烛光忐忑地晃。大概得益于瑞哥的精心打扮,她衣着甚美,有别于其他姬妾的是脸上的妆容,她们铅华丹朱,百媚千妍,而她素面朝天,其上所覆的惟一层戒备的寒霜。
看了看他后,她迅速被他手中的佩刀吸引。他徐缓地拭擦着,清寒的幽光一道道地自刀刃上漾入她眸心,她的双目因此闪亮。
他在心底无声地笑,却不动声色地问:“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么?”
她下意识地扫了内室的床一眼,踌躇着说:“知道。”
难得她能做到这般隐忍,居然能一召即来,可惜不自知她坦白的双眸会透露所有心思。
“嗯,”他引刀还鞘,然后递给她:“把刀放进墙边的衣柜里。”
“衣柜?”她诧异地问:“不是挂墙上么?”
他点头:“衣柜,没错。”
她便顺从地接过,依言把佩刀放进了衣柜,再转身远远地面对着他,神情不免有一丝紧张。
“好了,”他淡淡命道:“你可以回去了。”
这下她更是不解:“回去?”
“对,你回房休息罢。”宗隽重又握起刚才搁下的书:“要你做的事做完了。”
她如释重负,而踟躇的步履又显示了她计划搁浅的不甘。他的目光落在书上,但心里总有一只眼睛在观察着她,轻易窥破她矛盾的心境,令他心情愉悦。一时兴起,便又调侃她:“还不走?想留下?”
她脸一红,立即疾步朝外走。走到门边忽又回头,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书?”
他举起向她亮出封面:“《贞观政要》,你们汉人的书。”
次日深夜他又召她过来,这次明摆着跟她说是要她侍寝,她目中有羞忿之色一闪而过,却未拒绝,静默着表示应承。他一笑,命侍女端了一盆清水进来。这要求令她感到怪异,打量着他问:“不是盥洗过了么?”
他只说:“半夜会用得着。”
她显然想不明白,却也不好再问,便噤声,好不容易在他再三催促下上床躺在他身边,仍不过是和衣而眠,且侧身背对着他。
他也暂时没去碰她,须臾故意鼾声大作,实则与她一样清醒。她不是不怀疑,取出一片羽饰在他鼻上拂了两下,可她不会知道他对小小痛痒的忍受能力远超出她的想象。
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毫不动弹,一味沉睡,她便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衣柜前,迫不及待地匆忙拉开衣柜门……
“砰”地一声,有东西自柜中炸响。其实声响不算巨大,但夜深人静,那声音依然分明而震耳。并且伴有浓烟,刺鼻的火药味扑面而来。
宗隽当即起身,哈哈大笑着点亮了蜡烛。
柔福默然愣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阴沉恼怒的表情不比烟熏的痕迹逊色。
那机关其实很简单,只是枚小小的拉炮,不过是他命人特制的,发出的烟雾要比寻常的多。
“你不知道未经允许是不能私自翻找主人物品的么?”宗隽笑问。
她眼睛红了,冲过来劈头劈面地朝他猛打:“我要……”
“你要杀了我!”宗隽一边招架一边笑着说,很快捉住她的双手紧紧握住。
她便也停下来,严肃地盯着他说:“我并非威胁你,我会真的杀了你。”
“我知道。”宗隽也收敛了笑意,拉她在身边坐下:“好,我们仔细讨论一下这事。”
宗隽把一块面帕投进准备好的清水中清洗一下,再取出来轻拭柔福脸上的烟尘,她恼怒地避开,挣扎得像一条离水的鱼。
宗隽便把帕子扔进水里:“那一会儿你自己洗。”然后对她说:“我知道如今你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杀了我。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死了,你将来就算不被生焚殉葬也会被我的兄弟收纳为妾,比如那莽夫宗磐,而他们对你,未必会有如我这样的耐心。”
“大不了我也自尽,只要你死。”柔福说:“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欺负我的机会。”
宗隽一哂:“我的死对你来说很重要?我甚至不是大金权臣,杀了我,你就能灭金复国么?就能洗清你与你宗族同胞的耻辱么?”
她摇摇头:“是不能。可是你不是个很简单的坏人,如果让你活下去,我不知道你还会施加给我或我的同胞何等的耻辱。”
这话听得宗隽微微一怔,旋即大笑开来:“有道理,这点我也不知道。”
“但是,”他又说:“你杀得了我么?玩今天这样的心思,你是胜不过我的,何必把你的小脑筋用在没有胜算的事上?你若有时间,不妨多想想你引以为荣的大宋、疆土与臣民都远超大金的大宋为何会亡在我们这样的‘蛮夷’手里,或你以后应该怎样生存下去,这是切实而有意义得多的做法。”
柔福垂目静思,再说:“这些我以后会想。但我不会改变杀你的决心,现在杀不了你,我会等,等到我九哥挥师北伐的那天,自然会有办法杀你。”
很怪异的情景。如此良辰美景,却与美丽的姬妾心平气和地讨论杀自己的问题。宗隽不觉又是一笑,看着柔福说:“还不洗脸?黑色胭脂很好看么?”
她才又意识到这问题,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自己绞干帕子将脸上污迹洗去。宗隽待她洗完便抱她上床,她觉察到宗隽的欲念,马上又开始抗拒,宗隽笑道:“你现在还要反抗?”
她睁着一双明眸定定地说:“你是我的敌人,不是我的夫君。我会永远抗拒你。你也许可以凭力量强迫我侍寝,但总有一些东西你是绝对无法强迫的。”
“哦,例如呢?”宗隽问。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06
9.茶经
次日宗隽并未出门,晨起后在书房看书,让柔福在一旁焚香侍侯。柔福虽颇为不悦,但也未拒绝,为他点上一炉香后便徐徐打量他书架上的书,但见其中大半是汉书,例如《史记》、《资治通鉴》、其余历朝正史及各类兵书,而他现在正在看的仍是《贞观政要》。
“这么多书,你都看过?”柔福问他。
宗隽点头,说:“我七岁时,我母亲命人去汴京为我请来了两名汉儒先生教我汉文。”
柔福微微一笑,掠他的那一眼满含优越感。宗隽分明看见,却不理睬,继续埋头看书。
须臾,有侍女奉茶进来。柔福揭开杯盖一看,当即便蹙起了眉头:“这里面加了些什么?”
宗隽闻声一望,淡淡道:“是酥酪。”
“你们就这样煎茶?”柔福不屑地摇摇头,用一细银匙缓缓搅搅,细看杯中水痕茶色,再托起茶杯轻轻一抿便已知此茶品种:“这是白茶,北苑贡茶中的极品。”
“不错。”宗隽微笑说:“还是自你们汴京宫中取来的。”
柔福双眸一暗:“可惜,多好的东西,落入你们蛮夷手中竟被如此糟蹋。唉,这样煎茶,简直是暴殄天物。”
“哦?”宗隽将书一卷颇带兴致地问:“那你们是怎样享用这茶的呢?”
“这茶经若要细讲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何况个中精妙处绝非蛮夷所能领会,就拣要紧的说,只怕你也未必听得懂。”柔福轻拨杯中茶叶,逐一数来:“昔日汴京禁中贡茶主要有平园台星岩叶,高峰青凤髓叶,大岚叶,屑山叶,罗汉上水桑牙叶,碎石窠、石臼窠叶,琼叶,秀皮林叶,虎岩叶,无又岩芽叶,老窠园叶等,香味各异,各擅其美,但终究不如这北苑白茶。
“这白茶与寻常茶叶不同,其叶最是莹润纤薄,自崖林之间偶然生出,若移来培植是决计种不活的。此茶树千里之内不过一、二株,每年产的茶叶仅够制两三个饼茶,而且尤难采摘蒸培,稍有不慎,汤火火候一失,就会损香折味,变为凡品。撷茶要选在每年惊蛰之时,黎明时分,日头一出便采不得了。采贡茶应以手断芽,但不得以指去揉,否则气汗熏渍,茶便失之鲜洁。茶工要随身带上新汲清水,采下新芽则马上投于水中以保鲜。那种刚刚萌生便采下的新芽形似雀舌谷粒,细小嫩香,为最上品,一枪一旗亦可,一枪二旗次之,其余的都是下品。而这白茶采法又更要特殊些,它属于‘头纲’贡茶,最求新鲜,采后须以快马运到宫里,不许超过十天,跑死马都不许跑坏茶的。这茶用的是水芽,先采了如鹰爪状的上等细芽后用好水蒸一下,再洗涤,然后挑出最中间的小芯一缕,边磨边加水,即使是熟工累死干一天,也只能磨出一个小饼来。
“茶的蒸压火候不得有一丝马虎。蒸太生则芽滑,会使茶色清而味烈;过熟则芽烂,会使茶色赤而不胶。压久了会导致香竭味薄,若压得不够又会令色暗味涩。洗芽的器皿要绝对洁净,蒸压好后需细细焙火。若涤濯不精,饮时品出些微砂土,自不免大煞风景;若焙火之过熟,则茶文理燥赤,色香俱失。造茶之前要先度算好时间工力,以决定采择多少,要在一日内造成,否则茶一旦过宿,便有害色味。
“点茶之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古人说江南中泠惠山之水为上品,但相隔太远,纵使人千里迢迢地送来也无法保有原来的新鲜水质。平时可取清洁甘美的山泉,其次,清澈的井水也可勉强一用,江河之水,有鱼鳖腥味及污脏泥泞,就算味道轻甘也不能取用。以前我们点茶用的水,主要是父皇命人修渠自汴京城外引入禁中的山泉与艮岳自生的泉水。山泉也有区别的,味美者曰甘泉,气芳者曰香泉。自城外引入的是甘泉,而我们艮岳山中自生的则是香泉,两种泉水点出的茶各有妙处,难分优劣。
“我看你们这两杯酥酪茶多半是用无焰的死火煎的罢?点茶之水须活火煎才可用。知道什么是活火么?那是有火焰的炭火。但也不一定非要用炭火,以前我常去艮岳捡枯松枝或松实,用来煎茶效果并不比活火逊色,隐约还有些别样香味。
“唐人煎茶,多加以姜、盐。国朝苏子瞻苏学士认为加少许姜尚可,盐则不必用。而我们宫中所饮之茶均不多添杂物,专品茶、水纯味。有人用梅花、茉莉等花末荐茶,虽能增花香,却也损了茶的原味。好茶有真香,非龙麝之俗香可拟,入盏便馨香四达、沁人心脾。若茶为中下品,加香花入内也许可稍掩其粗陋寡味,但若佐以上等之茶,则完全是画蛇添足。”
“所以,”柔福将面前茶杯远远推开,一脸鄙夷地瞧着宗隽说:“像白茶这样的茶中极品,以往我们连香花都不敢擅加入内,惟恐折损了它,而如今,你们竟以油腻味重的酥酪与之同煎,如此蛮饮,当真令人为此茶扼腕痛惜。”
宗隽笑笑,问:“这些茶经是谁教你的?”
柔福下颔微仰,道:“我爹爹和我三哥楷哥哥。他们均是品茶斗茶的高手,若论茶道,只怕全天下无几人能胜过他们。其实何止茶道,但凡清玩雅趣,又岂有他们不精的?”
“怪不得,”宗隽似恍然大悟:“他们无力守住祖宗基业,原来把心思全花在煎茶之类的事上,哪还有精力去治国呢?”
柔福一愣,双唇微动了动欲反驳,话到嘴边像是自觉不妥,一时未能说出什么。
“好,以后我不再如此‘蛮饮’了。”宗隽微笑看柔福:“我喝的茶便交由你煎。以前我常觉你父亲庸碌无为,一无是处,如今看来竟错了,至少他调教出了一个可为我煎茶添香的好女儿。”
柔福一怒之下伸手夺过他手中的《贞观政要》:“你既看不起我们汉人,又为何要巴巴地学汉文、读汉书?”
宗隽也不与她争,悠然笑着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不觉得,我爱看的书与你爹爹或你楷哥哥爱看的不一样么?”
柔福闻言后一阵静默,垂目久久地凝视手中的《贞观政要》,若有所思。
此事奇异地激起了柔福的阅读兴趣,书房因此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宗隽看书时她愿意作陪,他看完递给她的书她不急于搁回书架,貌似随意地翻翻,目光却总带着一抹渴求的意味烙在一张张书页上,像是在寻觅她思之反复而不得的答案。
宗隽外出时她也总泡在书房,当某日宗隽突然自外归来,在书房找到正在凝神看书的她时,她略显慌乱,仿佛她私守的秘密被他窥破,迅速起身,将手中握着的书隐于身后。
那书封面在她行动间倏忽一闪,她刻意的掩饰躲不过他冷静的眼睛,他笑:“《贞观政要》看完了?”
她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点头承认。
“看懂了么?”
“现在还不太明白,”她坦白地答:“但我想以后会看懂的。”
“为什么选《资治通鉴》来看?”
她闻言缓缓移出身后的书,以指轻抚封面上的字,说:“因为这部书看上去最旧,想必被你看得最多。你这么爱读它,肯定是有道理的。”
宗隽微笑坐下:“那你看出什么了么?”
她默思片刻,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它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国家会遭受你们的劫掠……或者,还有中兴的方法。”
“这些书,你若想看就随便看。”宗隽一摆手指着满架的书:“但你就算读懂了,想明白了,找到了中兴你国家的方法又能怎样?你不过是一柔弱女子,我的侍妾,你不可能会有机会像男子那样为宋建功立业。”
“不。”她抬头直视他:“只要我活下去就有机会。”
“等你的九哥?”他揶揄地问。
她严肃地颔首:“对,我的九哥。”
“很抱歉,我真不忍心让你失望。”宗隽展眉笑道:“你九哥的军队在我们元帅娄室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开封尹、东京留守宗泽连续上疏请求他回銮汴京以安人心,他却不听,而在黄潜善、汪伯彦建议下准备转幸东南。”
她怔了怔,但马上抬目决然视他:“或许现在他兵力不足,不得不暂时避让。这只是他一时权宜之计,待局势稳定之后,他一定会重返汴京,并调兵遣将挥师北上。”
“是么?”宗隽微微摆首:“恐怕将来他行事未必会如你所愿。”
她忿忿地盯他良久,最后得出个结论:“你嫉妒他。”
“哦?”他故作好奇状:“理由呢?”
“我九哥年轻有为,才二十岁就当上了大宋皇帝。”她唇角微挑,一脸不屑:“而你比他还大一些,却碌碌无为,担着个无足轻重的文职,终日无所事事,只知享乐,于国于社稷都无建树。你比之于他,岂不惭愧!”
她若对别的金国贵族如此直言,再有九命也难保。宗隽呵呵一笑,倒不愠不怒,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她都把他看成碌碌无为的庸人,起码说明他的韬光养晦颇有成效。
“嗯,没错,我终日无所事事,清闲之极。”他打量着她:“我看你似乎也很闲,或者我们可以一起找点事做?”
她一时没明白,愣愣地看他暧昧地笑,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即含怒跑出书房,手里还握着适才那册《资治通鉴》。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06
10.山色
秋七月,完颜晟决定带京中宗室皇子出城田猎,宗隽也将奉命随行,府中奴婢得知消息后,立即提前数天早早地准备鞍马刀弓帐篷雕鹰等所需物品。
柔福见他们忙得热火朝天,便问:“如此大费周章,是要去好些天么?”
宗隽说:“只是去城外围场,不过三四日。如今在围场田猎,其实只是以军队布置好围场,再把准备好的狐狸、野兔、野猪和鹿獐等动物纵放于其中,大家放箭去射,或者以雕鹰捕捉,做做狩猎的样子罢了。”说罢叹了叹气:“我小时候常跟父皇去长白山打猎,往往一出必逾月。那里珍禽异兽漫山遍野,模样美观漂亮的有紫貂、黑鹳、金雕、梅花鹿、丹顶鹤;味道鲜美甘香的有秋沙鸭、麝、水獭、猞猁、马鹿、青羊;可捕来玩赏的禽鸟有鹗、鸢、蜂鹰、苍鹰、雀鹰和花尾榛鸡……当然,还有很多凶猛的野兽,步入密林时须处处小心,经常会有黑熊、棕熊、豺狼、金钱豹出没。最危险的是虎,它常常静伏于灌木丛中,发现落单的行人后会跟着他在近处潜行片刻,待其不备便猛扑过去,一口咬住人的脖子,使他避无可避,然后再撕咬嚼食入腹。”
柔福一直仔细听着,听他说起珍禽异兽时像是颇感兴趣,但听到猛虎食人之事,不禁呈出一丝惊惧神色。宗隽见状一笑,又道:“可是这样的猛虎,我从小到大跟着父皇一共猎杀了五头。长白山上的猛虎毛色十分艳丽,背部和体侧是淡黄色的,而腹面净白,全身布满的横纹黝黑油亮,每个女真人都会以拥有这样的虎皮为荣。我卧室和书房中的挂毯,便是我亲自猎杀剥下的虎皮。在长白山狩猎,才是真正的狩猎,对男人来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赢得以生命为赌注相博的东西。而如今的城外田猎,不过是作戏式的消遣。”
“那如今你们为何不去长白山狩猎了?”柔福问。
“京城离那里颇有段距离,来回需要很多时间。何况,现在的皇帝……似乎比以前忙?”宗隽忽然朗然地笑:“自然是不便轻易远离京城,花这么多时间在狩猎上的。”
“有那么多珍禽异兽的地方,风景一定很美罢?”柔福再问。
“对,”提起记忆中的长白山景,宗隽微微有些感慨:“许久没去了,不知那里的山色湖光是否还跟以前一样……”
那里的天,纯蓝而明净,空中飘浮着的云朵蓬松洁白,在山脚望去,云低低悠然游移,感觉离你非常近,仿佛奔去纵身一跳,便可扯下一把云丝。行至山腰,有若置身云端,伸手出去,那缕缕白烟缓缓掠过掌心,恬淡的清凉。纵然夏季也是十天九雾,密林上空,更是云海滚滚。最高的白云峰立于云海之中,巍峨磅礴。而另一端的玉雪峰,由玉白色浮石砌成,四季皆白,雪石难辨,山下有冰穴数处,常见穴中炊烟如缕,传说有仙人在那里炼丹。
天池泊于群峰之中,池水清澈清泠之极,天晴时看去,色泽幽蓝若宝石,其中无任何生物,唯一灵动的东西,便是碧水中飘着的白云。天水相连,云山相映,被蓝白二色净化的景色宁静秀美,却又辽远深邃。
天池水蜿蜒流下,自悬崖峭壁上坠落,衍作瀑布飞流而下,便若银练飞挂,冲向深深谷底,激起层层水雾朵朵水花,似焰火纷纷扬扬地飘落,一经阳光照拂,水雾间又幻化出一弯光影缤纷的彩虹,立于终紫、杏黄的岩壁间。
山中林木郁郁葱葱,繁盛茂密,无边无际。其中的美人松树腰纤细挺拔,树干光滑细腻,呈粉红色,而针叶短而密,苍翠无匹,疏疏落落地散生于红松、云冷杉林间,如偶遇的美人。高山苔原碧草如茵,随四时节气开有不同色彩的花,淡黄、橙红、浅紫,各擅其美。深秋时,有种名为“越桔”的草会结出状如樱桃的果实,满布于山坡上,鲜红如锦缎。在积存冰雪终年不化的沟谷旁,可以看见一些色调淡雅的小黄花,花名不太好听,叫“牛皮杜鹃”,但奇异的是这种貌似脆弱的草本的花却有梅花的风骨,在严寒中绽放,花叶之下便是白雪……
宗隽一边回想,一边徐徐向柔福描述山中景象。柔福听得入神,凝眸间隐有憧憬的意味,最后问他:“那牛皮杜鹃京城附近有么?”
宗隽道:“自然没有,这花只生长在长白山中。”
柔福便轻轻一叹,有些怅然。
“你……”宗隽打量着她,忽然问:“会骑马么?”
“骑马?”柔福微愣了愣,随即一仰首:“会!”
宗隽当即起身,一握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出去。直奔府中马厩,亲自为她挑选了一匹小白马,再命瑞哥给她换身短装,然后领她到骑射场,指着小白马对她说:“骑骑看。”
那马通体雪白,头小而秀气,骨量较轻,皮薄毛细,看上去也很灵敏。柔福看上去似很喜欢,乍惊乍喜地朝它迎面走去,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鬃毛,那马也不怕生,像是十分温顺。
“骑上去。”宗隽出言促她。
她回首看看宗隽,略犹豫地垂目,但不过一瞬便又睁目,决然地拉住缰绳,左脚一踩马身左侧的马镫,奋力扬身上马。行动间似有些慌乱,那马被她一拉便朝左转移了数步,她尚未坐稳,一急之下猛抓鞍前突起处,待马停下才松了口气,调整好坐姿,两手抓牢缰绳,朝宗隽一扬首。
宗隽一笑,也骑上自己的马,策马行至她身边,以足轻磕她马腹,白马立即迈步前行。起初那马行得徐缓,柔福甚是开心地笑着,手中缰绳渐渐放松,那马也随之加速,开始小跑起来。越跑越快,柔福神色举止开始变得紧张,一面紧拉缰绳一面俯身向前,身体随着马的奔行摇摇欲坠。宗隽定睛一看,发现她所抓的缰绳两边不平衡,一长一短,更严重的是她的双足居然没有踩住马镫,两侧的马镫空空地垂着,不住晃动。
顿时明白,她其实并不会骑马。宗隽哑然失笑,马上扬声指导:“收一收缰绳,两侧要一样长。腿夹紧马肚,踩住马镫。”
她闻声照做,试着去踩马镫,试了好几下才够着,不想那马镫是铜制的,内侧颇光滑,她鞋弓甚小,一踩即滑,马一颠簸她双足即刻又探出,根本踩不住。
宗隽这才注意到,穿着南朝式样绣花鞋的她的足,实在是要命地小。
她终于放弃,不再尝试去踩马镫,而是猛力拉缰绳,那马跑得正欢,被她这一勒当即高高抬起前腿,大有将柔福自背上掀下之势。柔福一惊,便放开缰绳,转而紧抓马鬃,双腿紧夹马肚,一脸煞白地紧俯在继续狂奔的马上。而那马镫,依然空空地晃。
宗隽立即策马奔至墙边,提起一根一丈多长的套马杆,再朝柔福的马冲去,待离得近了,猛然向前探出身,身下的紫电骝也随之一跃,宗隽右手一扬,套马杆在空中划出一大大的弧线,柔韧的长杆一抖,将上面的绳套抖出个圆圈,直飞出去,不偏不斜正搭在奔跑中的小白马的脖子上。那白马一声嘶鸣,正欲扬蹄抬前腿,而此时宗隽移身向后靠,以后鞍桥卡住身体,两手紧握套马杆回收,硬生生将马首拉转过来,于是那马前身像被猛地定住,后腿急急地兜了个半圆,然后渐渐停住。宗隽再一抖手臂,整个绳套就绕在了杆梢上,再策马过去,伸出手,将柔福抱到了自己的马上。
奔回场边,他抱她下来,正色道:“不要强做不会做的事,赔上小命并不好玩。”
柔福讪讪地低首,脸上一片潮红。
宗隽亦垂目,视线锁定在她的三寸纤足上。须臾,一下将她抱起,朝自己房中走去。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07
11.裸足
“呀,放开我!”柔福挣扎着想落地,看清他前行的方向,目中不禁露出惊惧神色。
宗隽不理,进到房中才把她放在床上,然后一把捉住她还在乱动的脚,两下便把她的鞋除下。接下来的举动跟她猜测的不尽相同,他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她的双足上。紧捏住她的足踝,他开始去解她小腿上缠足白绫的结。
她惊恐得无以复加。自幼时偶遇九哥那次以后,她的裸足从未暴露在除自己与贴身侍女之外的人眼中。每日的洗足缠足无异于闺中最大的隐秘,必在深夜紧闭宫门时才可进行。缠足非她本意,但随着年岁渐长,在别的女子艳羡的目光中,她也会隐隐为自己双足的尺寸感到骄傲。被俘北上途中虽然处境艰难,她却也坚持寻机洗缠保养自己的纤足,当然,先要确保夜阑人静无人窥见。
佼佼金莲,宛若新月,瘦欲无形,柔若无骨。但这种美须以绫帛绣鞋装裹文饰才能入目,而其间真相,是纤足美人绝不可示人的禁忌。那附足的白绫所起的作用似比小衣更为重要,虽夫君亦不能除绫直视。
面前的男人亦从未见过自己裸足的状态,这次欲解缠足,分明是有甚于解衣的莫大羞辱。
羞忿之下,柔福朝着宗隽猛踢猛踹,双手也不停地推搡抵抗:“住手,这种野蛮行径非君子所为!”
宗隽一笑:“我是蛮夷,并非君子。”然后一手镇压她的反抗,另一手继续此前的工作。
那两丈有余的缠足白绫在他手下层层松脱,当她感到最后一道布缕与皮肤决然相离,左足轻触着清凉的空气裸呈于阔别已久的日光中时,两滴泪珠随之而落,于羞赧与愤恨间,她阖上了双目。
锦鞋缎面下变形的丑陋,是必须严守的隐秘的根源。
青白的皮肤上不见任何血色和生气,潮湿而脆弱,像火伤之后脱去陈皮腐肉的变颜的肌肤。足上只有一个翘起的大脚趾还保有原来面目,而其余四个脚趾无一例外地向内折,已经变形,指甲均已脱落,可见是以强力限制足掌生长,使足的长度及宽度不及天足的一半。
宗隽把着她的足踝反复转侧端详了许久,又继续拉过她右足,依样把白绫解开。柔福此刻已无心再抗拒,只以袖遮面,轻轻地啜泣,其间隐约听见宗隽吩咐侍女,似乎是命她们取个什么物品进来,那词她听不懂,何况也不关心,赤足躺在床上,甚是伤心。
宗隽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掩好她的双足,然后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面露微笑,状甚悠闲。
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后,侍女端了盆热汤入内,升腾的白色蒸汽中混有姜与桂枝,及一些不可辩的草药的味道。其后还跟有一名中年仆妇,一见宗隽便立即跪下行礼。
宗隽坐起,将柔福抱坐于身边,命仆妇:“给小夫人洗足。”
仆妇答应,立即接过盆置于床边,然后轻轻去拉柔福的脚。柔福闻见药味,一边缩足一边蹙眉问:“这是什么?”
“舒筋活络、活血化淤的汤药。”宗隽淡淡答,一伸臂便紧紧揽住了她,让她上身无法动弹,然后再命侍女助仆妇摁住她的脚。
仆妇一看柔福的双足,当即露出惊异的神色,抬头问宗隽:“八太子想给小夫人如何治疗?”
宗隽道:“每日给她以汤药清洗按摩,逐渐往回展脚趾,尽量恢复原状。”
仆妇会意,便拉过柔福右足,仔细清洗后即开始按摩。女真人一向戎马倥偬,喜好运动狩猎,常有伤筋动骨处,因此贵族家中常备有擅长按摩术的医师仆妇,今日宗隽召来的便是其中一名。
足底按摩本就颇为疼痛,何况柔福这小足又与天足不同,骨骼已变形,宗隽又以恢复原状为要求,因此仆妇着力更重,柔福一时吃痛,便伸足乱踢哭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不许动我的脚,你们这些可恶的蛮子!”
仆妇便停下来,犹豫地看看宗隽。宗隽微一扬颔,说:“别理她,继续。”
于是狠狠把住柔福的脚,仆妇继续为她按摩。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双脚才洗疗完毕。宗隽命瑞哥为柔福找来一双较小的女袜和一双女真童靴,给她穿上却仍显松大,放她落地行走,她一时不惯,几欲跌倒,引得宗隽哈哈笑,然后对瑞哥说:“你扶她回去,以后每日有阳光时带她到院中除了鞋袜晒晒太阳,平时领她多走路,过几日等她习惯些再带她去骑射场跑跑跳跳。那裹脚布是决计不可再缠了。”
柔福自不甘心听他摆布,回到房中马上便找来新的白绫,待夜间侍女们睡下后自己悄悄地按原样缠好。次日起床时瑞哥发现,她便拉着她手说:“我平日待你不错罢?我也不要你为我多做什么,不过是当没看见罢了。以后当着八太子的面我会穿靴子,但回到房中我依旧缠足你就不要管我了。”
瑞哥面露难色:“但是……若八太子知道……”
柔福笑道:“我房里的事他都能看见?他哪里长了这么多眼睛!”
话音刚落,便见瑞哥直愣愣地朝外望去,柔福回首一看,只见宗隽负手立于门边,与她四目相触,遂浅浅一笑。
他知她必会私自再缠,故此早早过来查看。
柔福意外之下却也不惧,快步走至他面前,仰首盯着他,示威般地说:“我要缠足,你拆一次我就缠一次!”
宗隽不疾不缓地问她:“你为什么要缠足?”
柔福道:“我们大宋,好人家的女儿都要缠足的,只有下人和穷人才留有天足。”
“这规矩是谁定的?”宗隽问。
柔福想了想,说:“不知道。但在宫里,这是爹爹的要求。”
宗隽微笑道:“说到底其实很简单,这是汉人男子强给你们女子定下的规矩,旨在束缚你们的行走,弱化你们的体质。你们南朝的男人早已在清玩雅趣、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以及无休止的意气之争中消磨了自己的阳刚之气,变得越来越羸弱,不堪一击,而把你们女人变得娇柔可怜、弱不禁风、举步维艰就成了他们自以为可以重振乾纲的妙方。但你有没有想过,有失阳刚的父亲和弱不禁风的母亲岂会生下强健的后代?由你们这样的小脚女人养出的男儿又怎能抵挡我们女真铁骑的进攻?”
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此言,但柔福依然瞪他,愤然道:“缠足女子有柳腰纤步之妙,便若魏晋书画、唐宋诗词,其中之美非你等蛮夷所能体会。你既不懂欣赏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强迫人像你们的蛮夷女子一样恢复天足模样?”
“哪里,小足之妙我非常明白。”宗隽道:“着绣鞋的小足香软纤小,可供我等男子日间目睹品鉴,夜里抚摩赏玩。对你们汉人女子来说,是否缠有一双纤足是可否获得夫婿宠爱的关键,所以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都会尽力把女儿的脚缠小,宫中女子,更是这样,缠有纤足是种争宠的手段。可是如此一来,这小脚的女子又与纯粹的玩物有何异处?何况小脚美么?我不觉得。你拆开裹脚布看看你的双足,你也认为很美么?我们女真的姑娘均是天足,我母亲年轻时随我父皇南征北战,若缠有你这样的小脚,早惨死在马蹄下千百次了。”
说到这里,宗隽又着意深看柔福一眼:“而且,依你的性子,我想你原本一定不愿缠足的罢?”
柔福微微退后一步,讷讷地道:“谁说我不愿意……爹爹和九哥都要我缠足……他们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呵呵,这么说,是他们强迫你缠的。”宗隽抚抚她的小脸,叹道:“为何你对我强迫你做的事反抗得如此激烈,却又对你父兄强迫你做的事甘之如饴?”
柔福沉默片刻,继而又抬目倔强地道:“无论如何,我不要你管,我会继续缠足!”
宗隽笑得无比闲适:“如果不怕有其他严重后果,你可以试试。”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08
12.猎虎
几日后,郎主完颜晟带着宗磐、宗隽、宗幹、宗弼等一干宗室皇子出城田猎,随行的还有国相宗翰、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元帅左监军挞懒等权臣猛将。此外,完颜晟带了一个小孩与他同舆而行,起初宗隽以为是他的皇孙,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太祖的嫡孙完颜亶。
太祖共有十六子,其中元配皇后唐括氏生有三子:宗峻、乌烈和宗杰。宗峻是嫡长子,而完颜亶为宗峻正妻蒲察氏所出,是太祖嫡孙。
金国的嫡庶之分非常严格,嫡子与庶子的身份地位有天渊之别。寻常人家中,继承家产的通常是嫡子,庶子若非异常出众,深得父亲欢心,处境便十分凄凉,非但不能继承父亲遗产,甚至还有可能被父亲的正室嫡子当作奴仆役使。对宗室来说,嫡庶之分最重要的表现就在于皇位继承权。金国的兄终弟及制规定,皇帝应优先立其弟为谙班勃极烈,通常被立的是皇帝的同母弟,若无弟或无条件合适的兄弟可立,便应选先帝的嫡子或嫡孙为皇储。
宗峻已薨于天会二年,宗隽与九弟讹鲁虽名义上也是太祖皇后所出,但纥石烈氏毕竟是继后,身份逊于唐括氏,何况本来握有重权的宗望一死,立即便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他们兄弟在皇位继承权上无甚优势,不能跟嫡长子及嫡长孙相比。如今的谙班勃极烈完颜杲是完颜晟的同母弟,但已年逾五旬,身体一直较弱,若薨于完颜晟之前,依兄终弟及制推测,那最有希望继任谙班勃极烈的不是宗磐,亦不会是宗隽兄弟,而是宗峻这个九岁的儿子完颜亶。
完颜晟即位以来一直有意栽培自己的儿子宗磐,因此朝野议论纷纷,均认为他有可能弃祖制而不顾,将来必会设法立宗磐为储君。但他最近似乎忽然特别关注重视太祖的子孙,今日他言笑晏晏地带着完颜亶出行,看上去俨然一幅祖孙和乐景象。
完颜亶平时甚少有机会出城,因此兴致大好,一路上不时自车舆中探头出来观赏风景,一双乌亮的眼睛好奇地左转右盼,前脑门剃得光溜溜的,颅后两根细细的小辫随着车行悠悠地晃,模样甚是可爱。宗翰见状笑呵呵地策马至车舆旁,问:“小王爷这般年幼,也会打猎么?”
“会!”完颜亶当即清脆地回答,马上摸出一弯小小的弓箭,空手拉满对着宗翰作瞄准状。
“不可对国相如此无礼。”完颜晟笑斥他,然后转首对宗翰解释道:“昨日亶儿入宫向朕请安,一听朕要出城田猎,便非要跟着来。”
宗翰笑道:“小王爷小小年纪已这般英武,长大必有一番大作为。”
完颜晟摆手道:“哪里,他长大后若能及国相一二已是他的造化了。国相英武勇毅,武功盖世,不妨对他多加指导。今日田猎,就让他跟在国相身边学习骑射狩猎之道如何?”
“那自然好,”宗翰道:“只不知小王爷意下如何。”
完颜亶闻言看看他,问:“你是英雄么?会打老虎么?”
宗翰尚未回答,完颜晟已大笑开来:“国相是当今大金第一英雄,年轻时不知打死过多少老虎。”
完颜亶便笑了:“好,我跟着他打猎!”
宗翰笑着一伸手,将他抱到了自己的马上。完颜亶坐稳后又侧首看着他问:“今日我们可能打到老虎么?”
宗翰摇头:“现今城外的老虎已经被猎杀光了,待以后我带你去长白山打罢。”
完颜亶点点头,说:“那我这次就多打几只小鹿。”
待众人到达围场时,先行抵达的军队已准备完毕,早将猎物纵放入其中,并列守在围场外,禁止外人进入。大家扎好帐篷卸下随身行李后便纷纷策马入围场林丛,宗隽自己对田猎兴趣不大,却一直留神观察他人情形,但见完颜晟不常行动,只坐在自己大帐前饮酒笑看众人田猎,宗翰带着完颜亶,倒是一直在颇尽心地教他骑射技巧,而其他人,都在自顾自地放雕引弓寻捕猎物。
正午时,众人回到营地环坐畅饮,将刚捕杀的猎物烧烤而食。一席宴罢,完颜晟环顾一周,忽然惊问:“亶儿怎么不见了?”
大家左右查看,果然不见完颜亶踪影,于是纷纷起身高呼寻找,始终不见回音。
宗隽凝神一想,记起适才环饮时有一梅花鹿自后方一闪而过,被完颜亶看见了,于是马上起身提起他的小弓追去,当时大家都在把酒对饮,几乎没注意到此事。
宗隽当即背弓提矛,扬身上马,朝着完颜亶所跑的方向奔去。
很快奔至一处密林,道路狭小,甚难行走。宗隽只得下马,一路向内探去。繁茂的大树蔽住了大部分阳光,只偶有几点斑驳的亮点洒落,空气阴郁,混有草木与腐败物的气息,地面潮湿,不时有灌木挡住去路,而四下杳然,难觅人影。
准备放弃,折道而返,却于转侧间无意发现,湿软的地面上有一道小小的脚印向右方小路延伸。
立刻沿脚印寻去,转过三四道弯后,终于看见完颜亶立于一棵大树下,一脸失望地望向远处,小弓软软地垂在他手中,显然他追捕的小鹿已经消失无踪。
一下释然,正欲开口唤他,忽觉迎面吹来风带有诡异的味道,除了原来的草木香与腐败味外,另有一丝源自动物身上的腥风。
猛兽的腥风。
当下心一凉,抬目四顾,果然发现左前方灌木丛中有一黄黑相间的东西在急速窜动,它瞄准的目标,应该是树下的完颜亶。
前行或后退,他有两种选择。他有一瞬的犹豫,而他亦只给了自己一瞬的时间来作决定,或,下赌注。
一场有关生命的赌博。于生死一线间,他忽地找到了那如光芒豁然一现的前程契机。
于是不再犹豫,他跃上马背,奋力策马,让它朝完颜亶飞驰而去。
马疾如闪电,一转目已奔至完颜亶面前,而那猛兽却也呼啸着同时扑来。淡黄色的艳丽皮毛,腹面净白,身上道道横纹黝黑油亮,额间有横杠条纹,略有贯联,好似一个“王”字,正是生长在长白山中的东北猛虎。
虎的捕食目标本是完颜亶,但经冲来的马一挡,那虎爪就狠狠落在了马的臀部上,撕脱一大片皮肉,马一声痛鸣,轰然倒地,宗隽也跌落在地。那虎停了停又再度朝完颜亶扑去,宗隽连站起的时间也无,只略略支身伸左臂一揽完颜亶,迅速将他抱住顺势一滚,使老虎扑了个空。
然后宗隽将完颜亶猛地向旁边一推,双手紧握长矛,眈眈地紧盯面前的凶猛对手,准备接下来的关键一击。那虎此刻也意识到宗隽是应最先解决的人,随即张开血盆大口,低沉绵长地怒吼一声,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宗隽紧握长矛中段,在猛虎扑来之际用尽全力朝它左目刺去。那虎来势汹汹,猝不及防间无法收势,果然中招,那矛顺利地刺入了它的左目中,而矛也应声折断。
虎惊痛之下疯狂猛扑,宗隽奋力朝左边滚去躲避,却毕竟晚了一步,那虎右掌落下,拍在他左肩上,伤处顿时血肉模糊,锥心火烧般地疼痛。
幸而那虎左目失明后一时惊慌无措,悲吼着四处乱扑乱咬,目标倒不仅仅锁定在宗隽身上,无意间再次扑在宗隽那刚刚站起的马身上,当即摁住一阵狂噬,倒让宗隽赢得了些时间。他立即站起,左臂揽住完颜亶命他搂紧自己的腰,右手扯下身上套猎物用的绳索往头顶的树上一抛,达在一较高树枝上,然后快速扯下成两股垂下,猛地一拉,向上跃去,终于在虎再次进攻之前置身于树桠之上。
长吁一气,随后宗隽取下背上弯弓,抽出一支箭头泛着绿绿幽光的箭,引弓对准正冲着树狂跃的老虎。
寻常捕杀猎物不须用毒,但每次出猎均要备一两支喂过毒的箭,以防猛兽袭击。像老虎这样的猛兽,皮厚而韧,不易刺破,一人遇上时甚为危险,关键时刻可以用带毒的箭射其双目,使其中毒而亡。这是父皇教他的,而他也一直遵守,无论是在哪里狩猎,都会带上一支喂毒的箭。
现在,他瞄准的,正是树下老虎尚存的右目。
一箭射出,立即中的,见血封喉。那老虎狂吼数声,盲目之下狂奔几丈,终于渐渐无力,一斜倒地,气绝而亡。
宗隽这才完全放心,将弓搁下,闭上双目,仰靠在树干上。而肩上的伤口也越发显得疼痛,可以感觉到那里的鲜血如何汩汩地沿着背部流下,浸湿了半幅衣裳。
惊呆了的完颜亶此时才回过神来,拉着他的手臂唤:“八叔……”
宗隽牵牵已变得苍白的唇,微笑道:“没事了。”
完颜亶一阵静默。少顷,忽然睁着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问他:“八叔,是不是有人想杀我?”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09
13.券书
宗隽侧首看他,不免有些诧异,笑容却不改,问:“你怎会这样想?”
“国相说这里的老虎都被猎杀光了,外面有那么多兵守着围场,如果老虎从外面跑进来,他们应该会知道。”完颜亶说:“而且,刚才我追小鹿的时候,好像看见有人在前面跑,小鹿也跟着他跑,我唤他,请他停下来帮我捉小鹿,他肯定已听见,却不管,跑到这里就不见了。”
“八叔,”他再问:“这虎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罢?你知道是谁想杀我吗?”
宗隽一时不语。能从这一尚无实权的小小孩子的死亡中得益的人,必定是有机会争夺皇位继承权的人,因此这桩未遂谋杀案的主谋应该是宗室中人,或是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角色。如果今日完颜亶死于虎口之下,这将是今年发生于宗室中的第三次意外死亡。先遭厄运的是二哥宗望,他的死,公布于众的正式说法是“身染寒疾兼旧伤复发”。宗望薨后没几天,太祖唐括皇后所生的第三子宗杰也“暴病而薨”。唐括皇后另一儿子乌烈早亡,至此,太祖元配皇后所生的三位嫡子均已离世。
林间的风间歇地吹,和着秋意,带给皮肤低凉的温度,却没有心底衍生的寒意沁骨。若完颜亶一死,下一个意外身亡的或许会是自己,太祖继后所生的皇子,届时,他们又会给自己安一个怎样的死因?
二哥的生命在他最志得意满鹏程万里时嘎然而止,将权力和皇位继承权分别遗给与他有竞争的权臣和其余宗室。为他剺面送血泪者众,然而他们随后的环饮欢宴却比灵前的血泪来得由衷。他的死,透过上至完颜晟,下至宗翰宗弼宗磐隐约的笑意看来,倒显得十分众望所归,于是具体的死因便成了谁都乐意忽略的问题。
三位嫡皇子与二哥的死,使宗隽忽然发现自己与皇位的距离瞬间缩短,也彻底理解了母亲让自己韬光养晦的深意,而如今面前这个孩子,也成了他与藏于暗处的冷箭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于情于理于远略,都应尽力保全这小小的嫡孙,至于是谁想杀他,最有动机的人自不难猜,但他宁愿再多看多想,他记得母亲那句话“事情未必总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对完颜亶淡淡一笑,抚了抚他光溜溜的脑门:“有人想杀你么?我不知道。如果有,你会怎样?”
完颜亶答:“把他找出来,杀了他。”
他说这话时眼睛依然专注而纯真地看着他,清亮明净,语调却平静,仿佛说的“他”不是指人,而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小鹿小兔。
不愧是完颜氏的孩子,这般年幼却已有了王者的勇狠决绝,而特殊的身份与处境,显然引发了他的早慧。
“那你怎么找?”宗隽问他。
完颜亶垂目想想,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八叔教我。”
宗隽再问:“你愿意听我的?”
完颜亶点点头:“八叔舍命救我,是对我最好的人。”
“好。”宗隽微笑:“现在你不必刻意去查是谁想杀你。他既希望你死,你就反其道而行,好好地活下去,去争取他不希望你得到的东西,届时他忍不住,必会站出来与你作对,然后,你就可以设法杀他了。”
完颜亶眨着眼睛思索一会儿,又道:“可是,他这次杀不了我,肯定还会继续想法害我的。”
“所以,你现在要找一个可以保护你的人。”宗隽道。
完颜亶闻言朝他笑了:“八叔,你不就可以保护我么?郎主说我今年生辰他还没送我礼物,问我想要什么,我回去便请他封八叔做大官!”
“不,八叔只可在暗中保护你。”宗隽笑而摇头:“你需要的是一个大英雄,一个别人一听他名号就会感到害怕的保镖。”
“大英雄……”完颜亶双眸一亮:“八叔是说国相?郎主说他是大金第一英雄。”
宗隽颔首:“是,你二叔薨后,国相自然也就成了‘大金第一英雄’。”
完颜亶便问:“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保护我呢?”
宗隽略一沉吟,再告诉他:“一会儿咱们回去后,郎主可能会问国相的罪,说他没有照顾好你,使你身入险境,或者郎主不直说,但国相也一定会主动请罪。这时,你要站出来,当着众人面说,是你自己贪玩才误入密林,与国相无关。而且国相此前告诫过你不得擅自离开他,以便保你安全、随时教你骑射狩猎,所以国相不但无罪,还应嘉奖。既然郎主答应送你生辰礼物,你便请他赐国相免罪券书,免去他将来除反逆外的一切罪过。”
听到此处完颜亶插言问:“只要不反逆,随便杀人放火都没关系?那免罪券书很重要罢?郎主肯听我的,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赐给国相么?”
宗隽一笑:“肯,他会肯,但你一定要当着所有大臣面请求,不要私下对他说。”
完颜亶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宗隽仰首望向被树上枝桠裂碎的青天,语调清淡和缓:“然后你就不必再担心了,国相会帮你杀退所有想伤害你的人,并会全力助你得到你将来想得到的东西。”
“好,八叔,我会照你说的去做。”完颜亶应承,神色颇郑重。
有马蹄声渐渐传近,宗隽移目朝来路望去,从树丛曲径间瞥见了一行熟悉的骑兵身影,于是对完颜亶浅笑道:“有人来找咱们了。记住,切勿把我今日跟你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回去后的事一如宗隽所料,完颜晟得知完颜亶遭虎袭击的事后大发雷霆,一面差人细查纵虎入围场之事,命带来的太医为宗隽包扎伤口,一面不点名地责怪“身边人”没照顾好完颜亶,宗翰一旁听见,面色青红不定,终于忍不住出列单膝跪下,道:“小王爷受今日之惊,是臣照顾不周,一时疏忽所致。臣甘愿受罚,请陛下降罪。”
完颜晟闻言看了看他,徐徐坐下,正欲开口,不想此时完颜亶跑到他面前,先跪下伶俐地叩了个头,然后扬声把宗隽教他的话说了一遍,声音响亮得足以令在场的每一位大臣都听得清楚明白。
“赐国相免罪券书?”完颜晟大感意外,一时沉吟不语。
宗翰听完颜亶非但为他求情,还请郎主赐他免罪券书,当下大喜,感激而赞许地看看完颜亶,但又见完颜晟踌躇,知此物干系重大,他不见得会愿意,便又再拜出言推辞:“小王爷好意臣心领了,但臣功劳微薄,才智有限,于大金也无甚建树,实在不敢领受免罪券书。这券书陛下请留下,日后赏给作为远胜微臣的人罢。”
完颜亶当即睁大眼睛问完颜晟:“郎主不是说国相是大金第一英雄么?还会有人功劳能胜过他?”
完颜晟便若被他将了一军,当着群臣之面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略显尴尬地笑。
其余人也不便插言,也都沉默。须臾,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忽然开口,微笑着说:“国相功勋盖世,大金的确再无人比他更应得免罪券书。”
此言一出,宗翰的心腹密友纷纷附和,高庆裔更是开始列举宗翰破辽灭宋所立的赫赫战功,虽不明言请求,但意在促完颜晟答允此事。
终于,完颜晟呵呵一笑,道:“众卿所言甚是。国相功勋盖世,为国屡立大功,理应特别嘉奖。朕明日会下旨,赐国相免罪铁券,除反逆外,余皆不问。”
宗翰此时也不再推辞,双膝跪下郑重朗声谢恩,那喜色满溢于言笑间。完颜亶转目去看一直冷眼旁观的宗隽,目光暗含询问:“我做得好么?”
而宗隽若不经意地侧首避开,神色淡定如常,只把笑意隐于心间。
宗翰是景祖曾孙,前国相撒改的儿子,虽然是现下第一权臣,但始终不像太祖或完颜晟诸子一样,有继承皇位的希望,所以完颜亶的存在与否本来就对他影响不大,而现在,借机让完颜亶施恩于他,可让他知恩图报而大力保全完颜亶,说不定还会帮他争取皇储之位。何况,就宗翰自己的利益来说,辅佐与控制一位年幼的君主,远比受成年皇帝制约要好得多,扶持完颜亶必会成他以后主动积极地去做的大事。
“此番亶儿能脱险,全靠宗隽舍命护卫,宗隽自然也应嘉奖。”完颜晟忽然注意到了宗隽,温和地看着他问:“说罢,你想要什么。”
宗隽微微一笑,应道:“臣近日颇爱玩赏汉人书画,陛下就把取自汴京大内秘府的珍品赏臣一些罢。”
完颜晟闻言开怀大笑:“宗隽喜好汉学,倒真变得越来越风雅了。好!回京后朕即刻让人送一大堆汉人书画到你府中。你好好养伤,慢慢看。”
宗隽是被随从抬回府的。过多的失血使他几度昏迷,皮肤像是突然褪色,面上指间尽是瘆人的苍白,而活力随着鲜血溢流殆尽,前所未有的虚弱使他无力地闭目,进府之后奴婢们因看见受伤的他而发出的惊呼此起彼伏,生生传入耳内,令他不堪其烦。
入到房中才稍稍安宁。静静侧身躺了一会儿,忽然有一清泠悦耳的声音响起:“怎么受伤了?”
他缓缓睁目,眼前朦胧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他在俏立于床前的柔福眸中窥见自己模样,便淡淡笑了:“我又带回一张虎皮。”
她说:“我以为只有长白山才有老虎。”
“嗯,我以前也这样想。”宗隽微笑道:“但事实往往出人意料。”
因是左肩受伤,所以他面朝右方侧卧,柔福就立于他面前,他顺势往下一看,发现她今日穿的是一双宽松的女真童靴。这发现令他觉得愉悦,遂伸手,想拉她过来坐下。
她一闪躲过。而他这一动牵动了伤口,似又有血流出,他收回手,痛苦地瞬了瞬目。
她悄然走近,盯着他的伤口看了许久,见有新鲜的血液自包扎的白布缝隙中渗出,便轻轻地用右手食指沾了沾,指上顿现一点鲜红。
他再度睁眼时,正好看见她笑。她透过他的鲜血和他微蹙的眉头品尝着他的疼痛,于是绽开了一抹笑,但这笑意有欠明朗,像雪山上穿透冰封空气的稀薄的阳光,又似在雾气深重的林间点亮的篝火,辽远而模糊。
而她的眉宇间,多了一种他从未感知的神情,类似忧愁。那常常在他面前大怒大悲的小女孩,何时有了如此纤细的情绪?但他无力再想,伤口的剧痛有所缓解,而头却越来越沉重,在失去意识前,他只记得她曾以指沾着他的鲜血,忧思恍惚地笑。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12
14.浮影
依稀醒来时,头痛欲裂,而身体越来越灼热,血液仿佛有了滚水的温度,在四肢百骸中一味奔流,薄薄的汗渗于发肤间,而肩上疼痛也随之苏醒。勉强睁开眼,只见室内深暗,而庭户无声,四下静谧,应是夜半。
他茫然躺着,双目微晗,思绪飘浮,一时不辨这是何时,身在何处。
那门,忽然无声地徐徐开启,一道清丽窈窕的影子拨开莹莹月光,如云飘落于室中。
静立片刻,她终于缓步入内,悄无声息地渐渐走近。他所见景象不尽清晰,只觉她穿了一身浅色衣裙,头上白羽有月色光华,在被搅动的空气中轻轻地颤,而脸,却模糊。
多么熟悉的情景。又是她么,阿跋斯水温都部绝美的女子?
咽下凝结的叹息,他像往常那样迅速阖眼,作沉睡状。她停在他床前,一脉沉默。闭着双目,他仍可感觉到她的目光如何在他脸上婉转流连。
她悄然在他身侧坐下,冰凉的手指开始踟躇地轻触他额头。那超常的热度似令她一惊,倏地缩回手,停了停,才又以手心抚上他的额。
还如往常,那手清凉纤小,有柔和的触感。他其实并不厌恶这样的感觉,这一瞬,不妨就此停留。但这些话,他从没有,也永不可能对她说。
从不得已地接受她为妻的那天起,他就决定以疏离作为他对她的基本态度。新婚之夜,她在匆匆看清了他的模样后便垂目含羞地笑,而他只给她那倾城容颜漠然一瞥,便转身离去,任她在错愕委屈中流了一夜的泪。
此后也甚少与她同宿,府中美婢颇多,他从来不缺侍寝的人。而她并不敢就此多言,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一副柔顺贤淑样子。他不爱睬她,偶尔有事唤她一声,她便惊惶地抬首,仿若受惊的小鹿。这令他更为不快,觉得她根本与她的家族一样卑微而懦弱。
某日,他着凉发热,却拒绝她殷勤的照顾。于是在夜半他半梦半醒间,她悄然进来,轻抚他的额头,用冰水浸过的布给他降温。他其实已经清醒,却始终不睁目看她。
从此渐渐成习惯,她常在他独寝时于夜半进来看他,默默地坐在他身边,怯怯地抚摸他的脸庞他的手,动作轻柔无比,惟恐惊醒了他。而她一直不知道,他的沉睡从来都是伪装,他可以感觉到她每一次触摸,听见她每一声郁然低回的叹息。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与感受。夜半时,在她依依目光与轻触下他会感到很安宁,甚至开始期待,若她不来,会略感失望。但,一旦他与她相遇在日光中,幽浮于夜色中的那缕柔情似瞬间消失,她又成了卑微怯懦的庶族女子,别人居心叵测地硬塞给他的妻,看见她连坦然迎视自己的目光都不敢的软弱模样,他会觉得对她保持冷面铁心的状态实在再自然不过。
后来他自请去曷苏馆任职,一大目的就是避开她。其间她亦曾前往曷苏馆探望他,而久别的他对她依然很冷淡。她失望地回京,自此一病不起。他得知消息后又等了许久才起身返京,待到府中时,她已逝去,穿着婚礼时的盛装,如沉睡般躺着,艳美无匹。
这次是他伸手抚过她发肤,她的额头她的唇,她的脖颈她的眉,在生气消散之后,却呈现出他从未感知过的奇异的美。她双眉浅颦,唇际却有一缕恬淡的笑意。他木然看着,心底一片空茫。
“唉……”现在,他又听见了叹息声,幽长细柔,无尽的怅然。
然后,有冰凉、尖锐的东西轻抵在他颈间。那是什么?她的指甲她的刀,还是她的积怨她的恨?
此物边缘锋利,在她的加力下已划破他皮肤,瞬间的清凉感消失后,那一丝伤处有和着轻痒的刺痛。
他无力亦不想反抗,其实喉内郁结的隐痛更甚于肌肤之痛。还如往常,他始终不睁目看她,但终于开口,夜半,绝无前例的首次,自己也讶异。
无声地叹息,他说:“颖真,对不起。”
女子的动作就此停滞。那一刻时光凝固,夜色不再流转,她默然而立之处,是他声音浅淡掠过的空间。
良久,他感觉到那迫人的锋芒与她一起离他而去,她起身那一旋,发丝拂过他的脸。
脖上有两三滴水珠缓缓渗流而下,似是伤口落了泪。
次日一睁目,便看见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周围的太医与侍女正在忙着为他治伤降温,一屋斑驳的人,见他醒来都惊喜地出声相庆,而他只对母亲安慰地笑。
纥石烈氏轻轻拭擦宗隽的额、脸,温言问:“好些了么?”
仍是四肢乏力、耳鸣目眩,不过这并不重要,他自然地点头,说:“放心,我不会有事。”
纥石烈氏手中的白巾忽然停在他耳后,“怎么伤的?”她问。
“遇虎。”他简单地答,此刻也无力详细地解释更多。
“这事以后再说。”她摇摇头,手指横横地轻抚过他的脖颈:“我是说这里,怎么伤的?”
宗隽自己亦摸了摸脖上那道浅细的伤痕,伤口已凝合,手触之处是一丝凸出的细线和已干的血痕。昨夜那青衫白羽的身影渐渐自心底浮出,一时间他也有些迷惑,若非伤处确切,他会以为那只是旧日幻影。
颖真?明亮的光线唤醒清晰的思维,他从来不信会有魂魄能入梦,何况她还有手中刀,可以着实切过他皮肤。
转瞬之间,他已隐隐猜到她是谁,于是慵然半阖着眼,似漫不经心地回答:“在密林中被锐利的树叶边缘划伤的。”
母亲便不再作声,也不要他多说话,只继续照料他,直到黄昏后才乘辇回宫。婢妾们争先恐后地前来看望,他的目光拨开重重粉黛朱颜,却始终未见柔福。
“小夫人呢?”他问身边侍女。
侍女说:“听说小夫人今天不大舒服,一直闭门在房中休息。”
心下了然,亦未追问下去。到了夜间,他吩咐侍女:“以后若无我召唤,不得让府中任何人入我卧室……小夫人除外。”
虽已无性命之忧,然此后两日病势仍不轻,终日躺于病榻上静养,将婢妾摒于室外倒也保得耳根清净,而唯一有权接近他的柔福也一直未曾出现。
第三日拂晓初醒时感觉有异往日。与景象无关。破晓的晨光融合了室内暗锁的夜色,那光有浅蓝的色调,透窗而入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潮湿,两厢一触,便变得幽幻溟濛。这些,都与平日无甚区别,不同的,是在窗前那光影溟濛中,立着一皎皎少女。她斜倚在窗边,望着柳梢上尚未完全消去的淡月痕迹,舒展的眉间,有一抹分明的愁绪。
沿着她手臂看下去,见衣袖下素手所执之物并非刀刃,而是一方正在被她无意识地纠缠着的丝巾,宗隽唇角一牵,本想唤她,但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继续躺着,在感觉到她即将转身看他时闭上了眼睛。
她也只是转身看他,并不再动,亦不走近,静静地凝视他,正如他预料的那样。
如此良久,直到有人启门进来打破了此间的静默。
“小夫人,原来你在这里!一醒来就不见了你,让我好找。”压低了的女声传入耳中仍很清楚,宗隽听出来人是柔福的侍女瑞哥。
“我正要回去。”柔福似小吃一惊,仓促回答间透露出一些忐忑意味。
瑞哥轻轻笑:“没关系,我知道你在这里就好了。八太子说你可以随时进来的,倒是我不能久留。”
“我跟你一起走。”柔福像是要立即出去。
“别,别!”瑞哥拉住她:“你在这里等,等到八太子醒来,别跟颖真夫人一样……”
说到这里觉出了顾虑,一下便滞住了,却引起了柔福的好奇:“颖真夫人怎样?”
瑞哥一时噤声不说,柔福连连促她:“说呀,别怕,他伤得那么重,昏睡着呢,现在不会醒的。”
又过一会儿,瑞哥才开始悄声对她说:“颖真夫人以前也常常在八太子睡着时进来看他,可从不敢等到他醒来,总是看一阵就悄悄走了。”
“她……”柔福问:“一定很喜欢他罢?”
“唉,岂止喜欢,他简直是她的命啊。”适才的轻快荡然无存,瑞哥的语调变得很是沉重。
柔福一时没接言,须臾才又问:“她的死,跟他有关?”
瑞哥迟疑半晌,大概是反复看了看宗隽,确信他是在沉睡,这才轻声告诉柔福:“颖真夫人不是九姓贵族之女,八太子一直不喜欢她。八太子后来去曷苏馆,许多人都猜他是为了避开她才去的。颖真夫人等了很久没见他回来,在娘娘催促下终于决定自己去曷苏馆看他。那时我是服侍她的侍女,但她没让我跟她去,说怕八太子见她带太多人去会觉得烦,便只带了她的一个陪嫁丫头和必要的侍卫。”
“后来呢?见到八太子又如何?”柔福追问。
“我也不知道。”瑞哥说:“反正颖真夫人很快就回来了。我私下问过她八太子好不好,她微微笑着说:‘好,他很好。头顶大金国广袤的蓝天,足踏曷苏馆众女子的爱情。’”
“这句话……”柔福似在细细琢磨:“你再说一遍。”
瑞哥又长叹一声,放慢语速,把那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当时我也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来不及细问,颖真夫人便病倒了,待八太子终于归来时,她已经……”
那轻盈的浮影随着侍女的回忆重又飘落于心间,逐渐清晰的是颖真望着悲哀微笑的面容,不曾有过的接近,忽又惊觉其实她从未远离。终于他悄然向自己承认,昔日他不肯一顾的妻已经以生命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烙印。
各异的感伤引起相同的沉默,其后还是瑞哥先开口道:“其实八太子对小夫人已经很好了,要是当初颖真夫人能得到你所得的两分宠爱,不知会多开心,可你为什么不愿安下心来,好好跟八太子过日子呢?”
“你会跟把你抢来的强盗好好过日子么?”柔福反问。
瑞哥想想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女真人有抢亲的习俗,我奶奶就是被我爷爷抢来的,后来还不是与他恩恩爱爱地过了一辈子?”
柔福一怔,说:“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呀!”瑞哥笑着示意让她看宗隽:“何况那个强盗还这么英俊勇武又聪明。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喜欢他么?”
“不,我怎会喜欢他!”柔福断然否认,隔了一阵,又幽幽轻声说:“我喜欢的人跟他完全不同,斯文有礼,举止从容,从来不会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去年春天我见他,是在华阳宫的樱花树下,他穿着窄袖锦袍绯罗靴,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眉间衣上尽是光华……我踢飞了毽子,他在马上一扬手便接到了,看见我,便微笑……”
最后这一段,她声音渐趋细微,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瑞哥听得很是困惑,便问:“小夫人,你在说什么?”
“他,终有一天会骑着骏马来救我。”柔福提高声音预言般地掷出这句话,然后步履声响,她逃也似地离开。
宗隽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人也渐渐有了精神,依然像往常那样常召柔福来陪他说话或看书,柔福若不愿意来,他便让人一遍又一遍软硬兼施地去请,迫使她忍无可忍地冲过来对他发怒,而他目的达到,便只是笑笑,继续逗她或不理她不过是选择的问题。
他的伤处需要隔两三天换一次药,每次换药之前要先以薄竹片刮去腐化的血肉,这显然很疼痛,虽然每次他都面不改色,一旁看着的柔福却总会不禁地流露出异样神情。有一天她看着侍女为他刮伤处,眉头再度微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并侧过头去,宗隽一时兴起,便扬手喊停,命侍女把竹片递给她,让她来刮。
柔福不住摇头不肯接竹片,宗隽就揶揄她:“不敢?”
她受此一激,果然干脆地接过,走到他背后细细查看伤口半天,才下定决心以竹片去刮。
她的动作很轻,力度比刚才的侍女要小许多,而且一下一下刮得徐缓,不知是格外仔细还是有所犹豫。
“那接住你毽子的人是谁?”宗隽忽然问,悠悠地回首看她。
她的手如他预料的那样抖了一下,竹片被打乱的运行节奏暴露了她内心的悸动,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挑衅地抬抬下颌,祭出的冷笑有类似报复的快意:“他是第一个吻我的人。一个有别于你这野蛮夷狄的完美的人。”
她挥动手中竹片狠狠地剐了一下他的伤处,新生的肌肤随之破损,再度鲜血淋漓。然后她猛地扔下竹片,在一屋侍女惊愕的目光中疾步奔出。
宗隽透窗望去,见她跑得急促,长长的秀发与翩翩的裙袂携着秋意一起飞,庭院树上有黄叶惊落,在空中划过不规则的轨迹后无奈地沉寂于她所经之处,而她,决然离去,不思回顾。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16
第十一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1.杨花
柔福坐在柳树下的山石上,膝上有一卷书,她低首专注地看,神情恬静如水。阳春时节,天色明净,扶苏的枝桠梳动了在浅金阳光中流转的空气,点点轻絮如雪,顺势漫天地飞,有些飘附于她的发际肩上,她兀自不觉,只管凝神看书,但若有杨花落在书上,她会当即拂去,不让它多停留一瞬。
春风晓阳,二八佳人,雅致柔美的画面。宗隽立于远处回廊下,微笑,却非因此情此景,而是想起她手中的书,内容必定沉重得不合现下时宜。
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她抬目望向不确定的某处,无限忧然地轻轻叹气,不知又是哪朝的兴亡录令她想起了自己家国的际遇。
他朝她走去。她很快感觉到了他距离上的入侵,警惕地侧首视他,无形的刺于瞬间竖起。
他常在这种时候过来告诉她宋军节节败退的消息,所以她此刻紧蹙双眉,不自觉地握紧手中书,小脑筋大概又在飞快转动,为她九哥寻找合理而不难堪的败因,及为他辩护的词句。
但这次不一样,他在她面前站定,告诉她他将带她入宫见他的母亲,让她回房换身衣裙。
她的眸光显示了她那一刻的释然,许是暗自庆幸没再听到关于宋军的噩耗,她对他此番要求倒很自然地接受了,站起身,移步回房。
这是天会六年的春天。她入他府中已有大半年,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与他共处的事实,却始终与他保持着精神上的争斗。这状态不算理想,然而他亦不觉有何不满,若即若离地与她生活着,而今在母亲再次问起后,他决定带她去让母亲见见。
纥石烈氏见到柔福时神色如常,十分平静,没有很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亦无疏远冷淡的感觉,只浅笑着朝她点点头,倒似她是平日见惯的人一般。
“这模样,跟我先前想的一样。”纥石烈氏说,看着柔福和蔼地问:“你叫什么?”
柔福犹豫了一下,再仔细看看纥石烈氏,最后终于回答了:“瑗瑗。”
纥石烈氏微笑说:“听起来像是个好名字。我不懂汉话,宗隽,瑗瑗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宗隽应声答:“是指有孔的玉璧。”
柔福一听之下很是惊异,大睁双目转视宗隽。宗隽只一笑。
“玉璧……”纥石烈氏沉吟着,然后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块玉佩,递给柔福:“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玉璧给你,这块玉佩伴我多年,我甚是喜爱,如今赐给你罢。”
莹润的青玉,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一只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下,地上有一孤雁,正埋首朝荷叶丛中躲。
柔福默默凝视了一会儿,才徐徐伸手接过。
“不道谢么?”宗隽在一旁提醒。
她唇动了动,似在说道谢的话,却悄无声息。
“好了,不必如此客气。”纥石烈氏淡然化去此间尴尬,继续与宗隽随意地聊。
自庆元宫出来后,柔福一边随宗隽朝外走,一边握着玉佩留意端详,宗隽见状,便告诉她:“这玉佩是我父亲年轻时赠给我母亲的。”
柔福半晌不语,片刻后问:“你母亲为何要把这玉佩给我?”
“也许是觉得你合眼缘,便挑了个喜欢的东西赐给你。”宗隽轻描淡写地说,忽又笑道:“你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柔福两颊不禁一红,别过脸道:“我何曾以为有别的意思!”
宗隽收敛了笑意,深看她一眼,以一种少见的认真语气说:“我不会娶你做正妻,你也不会是我唯一的女人,这点你一定要记清楚。”
柔福愣怔着花了几步的时间来细品他的话,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一咬唇,冷道:“不劳你提醒。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你,你有几个女人又与我何干!我不是你的女人,我的夫君也不会是你,这点也请你记清楚。”
“话我已经说了,你不妨记下。”宗隽道,然后不再多说,领着她继续往外走。柔福微微仰首,双唇紧抿,眼睛尽量睁大,显然是不想让目中雾气凝成水滴。
“瑗瑗。”忽听有人唤柔福,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此时他们正经过宫中后苑,不远处的亭内坐着一女子,身后伴有两名侍女,出言唤柔福的是坐着的女子,见柔福留步,便转身朝她微笑。
玉箱。她如今身形略显丰盈,穿着一身宽松的华美衣裙,神态慵然,却又是别样的风华绝代。
“听说赵夫人怀上皇子了,你过去恭喜她一下罢。”宗隽对柔福说。
柔福本已朝她所处方向走了两步,但闻言立即停下,眉间唇际衍出一抹鄙夷而厌恶的神色,宗隽心知她必是由此想起了玉箱献媚郎主及不救茂德之事。
柔福转身欲走,玉箱便起身再唤,本想走过来,不料刚迈了两三步,脸色却陡然大变,双手捂住小腹,痛苦地弯下腰,口中轻呼一声,煞白的脸上有汗珠沁出。
回头一看,柔福便又停下,不解地看着玉箱。
“夫人!夫人怎么了?”那两名侍女惊叫着抢着去扶玉箱。玉箱此刻已支撑不住,半倒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仍旧捂着小腹,低垂着头使劲咬着唇强忍痛苦,侍女来扶她,她却不顺势而起,短暂的静默后,忽然猛地扬手推开侍女,怒道:“滚开!你们离我远点!”
侍女一惊,也放手,退开几步,怯怯地唤:“夫人……”
“她怎么了?”见玉箱这般情形,柔福也有些惊惶地转首问宗隽。
宗隽也觉诧异。她紧捂小腹,看样子大概是动了胎气,可她为何不要贴身侍女的扶助,反而恶言相向?
“瑗瑗,瑗瑗……”玉箱扑倒在地,尽力睁开在剧痛之下半阖着的眼睛,朝柔福伸出轻颤着的右手,声音渐趋微弱:“过来扶扶我好么……”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21
2.血光
柔福仍是迟疑,留于原地,目光不确定地在玉箱身上游移。
玉箱神色一黯,便也不再唤她,收回手咬着牙想自己撑站起来,岂料刚一起身便又弯腰坐倒,流下的汗浸湿了额发,一络络贴在苍白的脸上,下唇已被她咬出一道鲜明的血痕。
“唉……”柔福重重地叹了叹气,随即快步朝她奔去,伸手勉力将玉箱扶起。
玉箱略朝她笑笑,轻声道:“扶我回去罢……”然后话未说完身子又是一软,差点再度倒下。柔福忙着力搀扶,抬头朝宗隽求助地一瞥。
宗隽见玉箱全无血色,举步维艰,虚弱痛楚之状不似矫饰,遂也过去,发现玉箱几近昏迷,身体全赖柔福支撑着,环视周围,除了玉箱的侍女外一时也不见别人,于是展臂将玉箱抱起,本想开口让她的侍女引路送她回去,但一转念,觉自己是男子,毕竟不方便擅入郎主宫眷寝宫,便改了主意,抱着玉箱转身直回母亲宫室。
纥石烈氏见此情景很是惊讶,问了问情况后忙让宗隽把玉箱放在自己寝宫床上躺着,然后过去仔细看看玉箱脸色,把把脉,轻摸她小腹,再问她今日吃过什么东西。
玉箱勉强睁目看她,苦笑:“我只吃我那两个侍女做的饭菜……今日我胃口不好,只喝了点她们煮的粥……”
纥石烈氏站直,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后命人取来一个匣子,亲自打开,自里面捻出一粒药丸,递给玉箱,说:“把它服下。”
玉箱接过,却不立即服,踌躇着问:“这是什么?”
“药。”纥石烈氏简单地答,也不多解释,只说:“放心,我无害你的理由。”
又凝眸看了许久,玉箱才缓缓将药丸放进嘴里服下,躺回去,双手搁在腹部,眼睛向上看,眼神却空洞,像是听天由命,等待痛楚远去或死亡来临。
纥石烈氏回首吩咐自己的侍女:“去请太医……和皇后过来。”
“有人给玉箱姐姐吃了什么东西,想害她和她的孩子?”沉默着看了半晌的柔福忽然问。
“我没这么说。”纥石烈氏温言对她说,轻轻拉她坐下:“是什么原因,要等太医诊断。如果有什么事,自有皇后做主。”
一位中年贵妇很快带着十数名侍女内侍赶来,衣饰华美,神态端庄,她是完颜晟的皇后唐括氏。玉箱一见她便要起身行礼,被她迅速止住,道:“病成这样,就不必多礼了。”语气虽不十分热情亲切,但倒也颇为客气。
随后到来的太医在皇后的注视下完成了对玉箱的诊断,禀道:“赵夫人今日所进食物中必定含有可致小产的汤药,所幸夫人进食不多,又及时服了化解毒性的药物,因此腹中孩子仍可保住。”
唐括皇后点点头,挥手让太医下去配药,然后问玉箱:“这事大概要从你身边人查起了。”
玉箱浅淡一笑,说:“一切全凭皇后做主。”
宗隽见玉箱气色已缓和,且事关宫闱纷争,自己亦不便久留,便带着柔福告辞而去。
此事的进展宗隽始终密切关注着。听说完颜晟得知后大为震怒,亲自去纥石烈氏宫中接回玉箱,并命皇后细查严惩下药之人。皇后将玉箱的两名侍女拘起严刑拷问,侍女最后招认,说是李夫人指使她们下药打下玉箱腹中胎儿的。
这李妃是西夏国进献的女子,也是个美艳绝伦的尤物,在玉箱进宫前一直得郎主专宠,玉箱被册为妃后才渐遭冷落,故而对玉箱甚为不满,遇见时必冷嘲热讽,就算在郎主面前也与玉箱偶有龃龉。侍女既已供认是受李妃指使,完颜晟当即便命人将李妃从宫中拖出来,重打了三十杖后削去夫人名分关入一冷僻院落。
玉箱原来的那两名侍女也被赐死。经此一事,她似乎不再信任任何女真侍女,婉言向完颜晟请求,让他从洗衣院找了两名南朝旧宫人来贴身服侍她。
押至京城的宋女先由皇室贵族挑选,另外四百余名宫眷被送入元帅府女乐院,供金人淫乐,上京洗衣院则接收剩下的三百余名女子,将她们没为奴婢,为金人浣洗衣服,实际也有如妓院,常有金人去其中找宋女取乐。这次完颜晟命人选了两个容貌齐整的给玉箱,一名曲韵儿,一名秦鸽子。
经完颜晟许可后,玉箱还常请一些被分赏给宗室将帅的宋室宫眷入宫陪她聊天说话,其中便有柔福。
宗隽本来以为柔福未必愿意常入宫与玉箱接触,但她居然答应,只要玉箱有请她便入宫去陪她。据随她入宫的瑞哥说,柔福还十分尽心地照顾玉箱,玉箱每日吃的饭菜仍是交由贴身侍女做,柔福只要在便必定在一旁守着,亲眼目睹她们做饭的全过程,无任何问题才让玉箱吃,有时还会自己先尝尝。
宗隽微觉奇怪,便问柔福:“你为何如此关心赵夫人?二哥葬礼那天看你那么咬牙切齿地骂她,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柔福说:“她毕竟是我的姐妹。她献媚于金国皇帝是不对,但我不相信她会真的觉得快乐。在宫内又有人想害她,如果连自家姐妹都不帮她,她会很可怜。再说,我们一起流落在异国已很不幸,面对外人的欺负,我若还跟她斗气,便等于是帮了想欺负我们的人。”
宗隽赞赏地微笑看她:“你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没事时就想想,总能想明白一些东西。”柔福抬首看看远处天边一缕乌郁的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有点惆怅:“如果当初大哥不跟楷哥哥……”
似意识到了在宗隽面前谈此话题的不妥,她止住不说,宗隽亦不问,但自知她想说的是什么。心上便覆上一层薄薄的喜悦,知道这女孩心智的成长与她日益妍美的容貌一样,没有让他失望。
而玉箱,从初见她的那天起,宗隽便觉出她必定是个不寻常的女子,与她不轻易显露的聪明相比,外表的美丽倒并不很重要。她的美貌、莫测的个性,和郎主对她在外人看来近乎不可思议的宠爱都成了京中人津津乐道的内容,甚至演绎出不少诡异神奇的传说。例如说晋康郡王夫人怀玉箱时曾梦见有青衣童子自天上降临,手托铁盘,盘中有玉印二枚,对她说:“天赐你女儿为后妃。”晋康郡王夫人惊醒后百思不得其解,认为其丈夫是宗室中人,女儿岂又能嫁与君王为后为妃。过了数年,玉箱在皇宫中水池旁游玩,拾得玉印一枚,其上刻着“金妃之印”,自此随身佩戴一刻不离。靖康之变时,玉箱随众宫眷一起被虏走,押送她的将领几次醉酒后欲对她不轨,结果每每晕厥过去不得近前,以为天意使然,所以一到京中便匆匆把她进献给了郎主。
这些传说宗隽并不怎么相信,对欲侵犯她的将领几次晕厥过去这事倒颇感好奇,他自不信玉箱会真有神助如此离奇地得保清白,猜她必定是用了某种手段将人弄晕,但她是怎样做到的?这个女子,的确很不简单,有智慧,而危险。
他亦不信玉箱被人下药之事会如表面那么简单,如此快捷地被解决掉,此后发生的一件事多少印证了他的猜想。
那日柔福照例入宫去陪玉箱,宗隽也随后去看母亲,将将近日落时便去玉箱宫外接柔福,正好见玉箱送柔福出来,两人携手走着,都面带微笑。这时忽然从墙角阴影里冲出一个女子,一身衣服破旧污秽不堪,披头散发,红红的眼睛几欲滴血,直直地扑向玉箱,嘴里喊着:“你这下贱的南朝女人为什么要害我?没错,我是想把你和你的贱种千刀万剐,但药不是我下的,你那该死的丫头说是我,是不是你指使的……”
听她这么说,不须细看已知必是被废的李妃无疑。还没欺近玉箱身边,她已被守门的内侍拉住。她一边拼命挣扎撕打内侍,一边继续怒骂。柔福捏了捏玉箱的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而玉箱倒泰然,轻轻抽出被柔福握着的手,缓步走至李妃面前,凝视着她说:“不是我。”
李妃猛地冲着她脸唾了一口:“呸!无耻的贱人,不是你还会是谁?这招真狠,谁能想到你会拿自己腹中的孩子开刀来嫁祸于人?你如此狠毒,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玉箱徐徐引袖拭去脸上唾液,无丝毫愠怒之色,只对拉住李妃的内侍道:“请李夫人回去休息。”
内侍答应后押着李妃离开,玉箱再转身看柔福,一笑:“没事了。”
这事并没就此了结。据说完颜晟听说李妃私自跑出冷宫闹事后便提刀亲自去找她,一把扯住她乱如枯草的头发,迫她仰首,亮出她一向细长美好的脖子,然后引刀一割,鲜血激喷而出,淋湿了他一身。他把她扔下,任她在血泊中抽搐至死。回到玉箱宫中时,他身上的血甚至还有温度。
据说玉箱微笑相迎,从容地用丝巾拭去他脸上的每一点血迹,什么都没说,依在他身边,神情娇媚柔和一如往常。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25
3.封爵
赵佶、赵桓父子及数百宗室被俘北上后先被囚于燕京,天会五年十月徙至中京大定府,到了天会六年七月,完颜晟又下诏,命“宋二庶人赴上京”。
八月,赵佶赵桓抵上京会宁府,受命着素服跪拜金太祖庙,并朝见完颜晟于乾元殿。
“我见过你父亲和你大哥了。”那日自朝中归来,宗隽告诉柔福。
柔福眸光一闪,问:“他们好么?”
“看上去还不错,至少没病没痛,但精神不太好,跪拜太祖庙时国相嫌他们头低得不够,呵斥了几句,他们便受了惊,冷汗一直流。”宗隽看着柔福一牵唇角:“如今看来,你还真不似他们。”
这几句话他说得闲散,也没刻意带讥讽,却听得柔福面色一点点下沉,然后倏地掉转脸,不让他细察她目中愈加明显的羞忿之色。
“你们让他们来上京,就是为了如此羞辱他们?”她说,短短一句话像一簇跃动的冰冷火焰。
他未正面答,自己坐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郎主说他们好歹也曾是一国之君,虽说亡了国,但只让他们做庶人也着实委屈了他们,因此让他们入京领受爵位封号。”
柔福疑道:“郎主会给他们封爵?封了什么?”
宗隽不禁一笑,说:“郎主封你父亲为昏德公,大哥为重昏侯。”
她一阵沉默,眼圈渐渐红了,却如习惯的那样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然后仰首恨恨地盯着宗隽,仿佛是他给了她父兄这两个侮辱性的封号。
“不必这样看我,这事与我无关。如果我是郎主,我也不会如此戏弄两个阶下囚。”宗隽说,停了停,话锋却又一转:“但是,你父兄有此遭遇也怨不得谁。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生命与尊严便不可兼得。”
她转身走至门边,眺望远处风物,只遗他一个倔强的背影,不给他欣赏自己悲哀的机会。片刻后才又问:“他们以后会留在上京么?”
宗隽摇头说:“现在尚不知。但郎主应该不会让他们长留京中。”
柔福便似想说什么,话至嘴便却又咽下,惟轻轻叹息一声。
宗隽明白她的心思,也不说破,只装作不经意地想起某事那样告诉她:“盖天大王宗贤自云中返京,明日将在府中宴请昏德公与重昏侯。我一向与他交好,他便也邀我去,你可随我同去。”
她没有转身以应,但闻言微微抬了抬首,仍是沉默,而他知道他刚才的话已带给了她一瞬的光亮。
次日一进宗贤府,便见一紫衣人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那人年约四十许,魁梧高大,虎目含威,相貌颇英武,正是此中主人完颜宗贤。
宗贤平日不是南征北战就是往返于云中、燕京两处枢密院之间,甚少回上京,因此一见阔别已久的宗隽很觉亲切,当即与他拥抱寒暄,一路谈笑着将他与柔福引至厅中。
赵佶与赵桓已坐在其中。柔福见他们已剃头辫发,身着金人衣装,形容憔悴,神情颓唐,全不似旧日君王模样,顿时有泪盈眶,凝咽着唤了声“爹爹”,便奔至赵佶面前双膝跪下。
赵佶忙双手挽起,爱怜地抚抚她的头发,也是目中含泪。
柔福以袖抹抹泪,勉强一笑,再转首向赵桓福了一福,唤了声“大哥”。赵桓亦匆忙朝她笑,然后目光越过她,落到跟过来的宗隽身上。
“这是八太子宗隽,说起来也是昏德公的女婿了。”宗贤在后面笑着解释。
柔福顿感羞耻,脸霎时红尽,垂目低首。赵桓一时尴尬,笑容甚是僵硬,而赵佶淡看宗隽,也只浅浅苦笑。
宗隽倒相当自若,朝赵佶赵桓一拱手,算是见礼,赵桓忙也拱手还礼,赵佶略朝宗隽点了点头,然后拉着柔福手微微退向一侧,打量一下她,微笑道:“瑗瑗气色甚好。”然后再问:“你的姐妹们也还好么?”
柔福泫然道:“不好。北上途中许多姐妹不堪苦楚折磨,相继薨逝。活着到了上京的只剩二十余人,多半被分赏给金国贵人为妾,还有一些年幼的便养在宫中,待她们成年后也免不了要被赐给金人。被赏给金人的也不见得过得好,听说许多人常被主子或大妇打骂,生不如死……最可怜的是五姐姐……”
赵佶长叹一声止住她:“别说了,这事我知道,你五姐夫回来跟我说过……你串珠妹妹呢?”
“串珠……”柔福越发伤心:“她被嫁给一位留守中原的将领……”但又努力笑笑,安慰父亲道:“不过也好,那样她离家就近了。她是嫁给金将做正室,我收到过她的书信,她说那人对她挺好的。爹爹别太担心。”
听他们提起宁福,宗隽便示意宗贤开宴,拉过柔福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不让她再继续与父亲谈下去。
赵佶听得难过,黯然坐下,引袖拭拭眼角,一脸凄恻之色。
席间宗贤数次举杯向赵佶赵桓敬酒,赵佶便也回敬一杯,道:“我父子二人在燕京时得蒙大王多方照料,只叹身为失国之人,无以为报,惟有在此以酒谢过。”
宗贤朗然笑道:“实话说,照料你父子非我本意,你若要谢,谢的也不应是我。”
赵佶愕然,不知他此语何意。宗贤便一顾左右,吩咐道:“请夫人出见。”
众人遂都静默,等待他夫人出现。许久后才隐隐听得自内室传来环佩之声,渐行渐近,最后人明明已走至宗贤所坐主席的屏风之后,却似又踟躇,便停在那里,迟迟不肯露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27
“串珠……”柔福越发伤心:“她被嫁给一位留守中原的将领……”但又努力笑笑,安慰父亲道:“不过也好,那样她离家就近了。她是嫁给金将做正室,我收到过她的书信,她说那人对她挺好的。爹爹别太担心。”
听他们提起宁福,宗隽便示意宗贤开宴,拉过柔福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不让她再继续与父亲谈下去。
赵佶听得难过,黯然坐下,引袖拭拭眼角,一脸凄恻之色。
席间宗贤数次举杯向赵佶赵桓敬酒,赵佶便也回敬一杯,道:“我父子二人在燕京时得蒙大王多方照料,只叹身为失国之人,无以为报,惟有在此以酒谢过。”
宗贤朗然笑道:“实话说,照料你父子非我本意,你若要谢,谢的也不应是我。”
赵佶愕然,不知他此语何意。宗贤便一顾左右,吩咐道:“请夫人出见。”
众人遂都静默,等待他夫人出现。许久后才隐隐听得自内室传来环佩之声,渐行渐近,最后人明明已走至宗贤所坐主席的屏风之后,却似又踟躇,便停在那里,迟迟不肯露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27
4.冰绡
宗贤不耐久等,见她止步不出,索性自己起身伸手到屏风后将她拉了出来。
那是一中年美妇。所着黑紫色六裥襜裙上遍绣全枝花,裙内有铁条圈架为衬,裙摆因而扩张蓬起,看上去甚是华丽;上衣亦为同色的直领左衽团衫,两侧分衩,前长拂地,后长曳地尺余,腰束五色丝带;辫发盘髻,其上缀有珠翠少许,完全是金国贵人正室的打扮。
被宗贤骤然拉出,她大惊失色,仓皇抬首,正好迎上对面赵佶探视的目光。
迸闪的光芒,在四目交汇时不由自生,却瞬息湮灭在彼此似近还远的眸中,久别重逢的那点喜悦被星移的时空生生化去,两人不约而同地低首,勉力藏匿那蔓延上眼角眉梢的羞惭与尴尬。
赵桓见了这夫人也颇意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亦低头不再细看。而柔福怔怔地直视她,似一时未回过神来。
见此情景,宗隽顿时了然,这夫人必定是赵佶的贤妃韦氏,南宋皇帝赵构的生母。韦氏北上后被宗贤所得他早有耳闻,适才宗贤提起照顾赵佶父子之事,他便猜到与这位夫人有关,现在夫人现身,赵佶等人如此反应,也证明了他所料不差。
宗贤让韦夫人在自己身边坐下,韦夫人深深垂首,不敢发一言,脸上彤云弥漫至耳根,双手茫然紧绞膝上衣襟,想来已是羞愧欲死。
赵佶赵桓也一味低首枯坐,既不说话也不再举杯握箸,厅中无声,宴会气氛随之冷却。
沉默须臾,宗贤忽命侍女取酒来为赵佶父子及韦夫人斟满,请他们共饮,并对赵佶说:“我是看韦夫人面,才照料你们父子,你可知道?”
赵佶无言可对,只举杯向韦夫人略略致意,再勉饮杯酒。赵桓随后也勉强一笑,向韦夫人举杯道:“多谢夫人。”随即自己先饮尽。
韦夫人恻然浅笑,饮过面前杯中酒,依旧垂目而无言。
此事微妙,宗隽自觉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席间又默然,最后又是宗贤先启口,对韦夫人说:“你们许久不见,如今见了怎不说话?……不说也罢,听说昏德公昔日开宴时常命人歌舞助兴,你曲子唱得甚好,现在不妨再为他唱一曲。”
韦夫人也不应声,头越发低垂,恨不得把脸深埋入怀中。宗贤又再催促,她仍不答应,最后只是摆首,眼泪眼看着便要掉下来。
“唉……”忽听赵佶长叹一声,对宗贤道:“往日都是韦娘子唱曲给我听,今日让我为她唱一曲罢,也算将她对我多年情义一并谢过。”
随即他以箸击着桌上杯盏,扬声清唱:“裁剪冰绡,轻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他唱这词时神色苍凉,且词意极凄婉,一旁听着的赵桓与柔福均掩面拭泪,而韦夫人再也忍受不住,热泪滴滴滚落,她以丝巾遮颜,虽尽力压抑却仍有哀声透出。
宗贤懂得的汉话不多,赵佶唱的词他听不明白,便问宗隽:“昏德公唱的曲是什么意思?”
宗隽淡然答说:“是咏春花的,大概是描述昏德公旅途中所见景象。”
宗贤便笑着对众人摇摇头:“你们南人心思真多,一首唱花儿的曲子都能听得你们哭成这样。”
韦夫人闻言本欲笑笑,无奈终是过于凄郁,弯弯双唇,眉头却始终紧锁,非哭非笑,甚是难看。
宗贤见状叹叹气,说:“你的心事,我也不是不知……罢了罢了,你若还念着他,今日就跟他回去罢。”
此言一出,不仅韦夫人惊愕莫名,赵佶等人也都大睁双目疑为听错。少顷,才听韦夫人轻声道:“奴家自知失态,以后必不再犯,大王请勿如此取笑。”
“我是说真的。”宗贤正色道:“强留你在身边,看你终日郁郁不乐,我也不痛快,不如索性让你跟他去了,倒还算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众人细看宗贤表情,均觉他异常认真,应该不是假意试探,遂又再瞩目于韦夫人,看她如何回答。
默思良久后,韦夫人缓缓抬首凝视宗贤,低叹道:“事已至此,岂可回头?奴家情愿继续跟随大王,此后半生,不离不弃。”
赵佶当即无言侧首,一笑颇萧索。而宗贤在与她相视片刻后忽然爆出一阵爽朗大笑,道:“好!你终究有心,不枉我如此待你!”
然后宗贤一搂她肩,自己满饮一杯,再亲自提壶为韦夫人斟满,举杯让她饮,韦夫人却轻轻推开,站起施礼告退:“奴家不胜酒力,适才那一杯饮得太急,现在头晕目眩,恐不能继续作陪,请大王允许奴家先行离席回房休息。”
宗贤颔首答应,韦夫人便松了口气,匆匆启步欲退出,不想此时有人出言止住她:“且慢!”
厅中诸人朝声源处望去,见柔福已自宗隽身边站起,满面怒容,目光正灼灼地迫向韦夫人。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28
5.国母
“皇后娘娘!”她盯着韦夫人,这样唤道,竭力使语气显得平静,然眉峰颦聚,樱口紧抿,郁结的怒气加重了呼吸,胸口亦随之起伏不定。
听她如此称呼,韦夫人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地转目四顾,仿佛不知道她唤的是自己,想找出那个她言下所指的人。
“皇后娘娘,太上皇后娘娘,”柔福又开口,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明白:“我唤的是你。你没听说九哥已经遥尊你——他的母亲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了?”
韦夫人顿时面如死灰,徐徐退后数步,直到忽地碰到屏风才一惊抬首,双唇轻颤,半启又无声,泪水在眼眶中迂回,辩解还是哭泣,也许自己都没了主意。
宗隽当即起身一握柔福手腕,再向宗贤告辞,称另有要事不便久留,改日再设宴赔罪,然后拉着柔福便朝外走。柔福拼命挣脱,冲至韦夫人面前,拉起她双手殷殷地劝:“韦妈妈,北上蒙尘错不在你,个中委屈,瑗瑗岂会不知?可是既然现在盖天大王肯让你回到爹爹身边,你为何不答应?你如今身为国母,行事应以家国为重,切勿贪念一时富贵而折损自己清誉,有负于爹爹,影响九哥名望,使大宋国君沦为金人笑柄!”
韦夫人流着泪抽出手,迅速奔入屏风后,柔福欲再追,却一头撞在此刻走来以身相挡的宗贤身上。宗贤冷冷看她一眼,手轻轻一拨,她便被撂倒在地。
赵佶忙疾步走来扶起柔福,摇头道:“好孩子,不要争了,此事多说无益。”
柔福却倔强地侧首望向那屏风后的身影,含泪道:“不行!她是九哥的母亲,九哥的母亲岂可主动委身事敌!”
宗隽又再过来,一言不发地拖着她离开。柔福挣扎,也一如往常那般无效,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他拖着出门。她无可奈何,却又心有不甘地频频回首,向内喊道:“韦妈妈!你是大宋的太上皇后……想想九哥,想想九哥……”
屏风后的影子默然而立,裙幅不动,隐约可窥见双肩在微微地抖,但始终未再现身露面。
宗隽将柔福扔进马车中,自己也上车在她身边坐下,命家奴策马,马车便辘辘地应着清脆的马蹄声向宗隽府驶去。
淡扫柔福一眼,见她虚脱般地倚在车厢一角,双目倦怠而悲伤地半晗着,微嘟的小口边尚有余怒,宗隽不意安慰她,只说:“她这样选择没错,是很明智的做法。”
柔福转身不理他,一瞥间,颇不屑。
他亦不看她,双手枕在脑后仰靠下去,直视前方,道:“她以前很受宠么?你父亲有无正眼瞧过她?我听说,你父亲是在你九哥出生后才给了她一个像样的封号,而最后的‘贤妃’,也是你九哥用出使金营为代价为她换来的。”
她继续沉默。他便说下去:“她与你父亲相处多年,大概苦大于乐罢?福没享多少,倒因他给她的身份受尽苦楚,若非遇上宗贤,现在会怎样,便说不得了。刚才你也看见,她一身衣饰华丽,作正室打扮,可见宗贤对她何等重视。京中人都暗笑宗贤放着那么多南朝少女不选,却捡了个半老徐娘当正妻,他却全不在意,对韦夫人呵护有加,这等情意,可是你父亲曾给过她的?
“就算她能漠视宗贤的关切,为了忠贞名节回到你父亲身边,结果又会怎样?即便是现在,你父亲身边仍不乏女人,郎主不但让郑皇后一直跟随着他,也给他留了几个嫔妃,应该都比韦夫人年轻貌美。据说今年二三月间,其中三位嫔妃又先后为你父亲生了二子一女。韦夫人本就无宠,再以失节之身而归,你父亲就算表面上能与她相敬如宾,但心下岂会不介意?届时韦夫人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同是南朝女子,你为何不能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你既能原谅赵夫人,为何又不肯原谅她?”
“因为她跟玉箱不一样,也不同于我爹爹的任何嫔妃。”柔福终于忍不住回头驳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她如今身为国母,所涉的荣辱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家可破,国可亡,但一国之母的气节不能丧!韦贤妃前度蒙尘想必也非她所愿,情有可悯,但今日既有机会离开,她为何还要甘心留下侍奉金人?一己感情私利,在大宋尊严前根本微不足道。心之失节,远甚于身。我九哥在国破之后苦苦收拾残局,如此艰辛地领兵复国,而他的母亲却不回父亲身边,在金国主动以身事敌,且不说此事传出后他会如何遭人奚落耻笑,单说他自己……他自己该多么伤心难过……”
说到这里,已哽咽不能语,泪珠扑簌而下。
宗隽倒笑了笑,道:“你九哥,你九哥……你一喜一怒似全系于他身上……你确信他真值得你这么全心维护?”
“当然。”她抹着泪说:“他是我的九哥,身系大宋中兴重任的国君,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说不敬的话,做有损于他的事。”
宗隽悠悠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柔福越想越悲伤,一路不停地哭,回到府中也未止住。那夜宗隽躺在她身边,转侧间触到被她眼泪浸湿大片的枕头,听着她持续的抽泣声,不禁想起她失身于自己那晚,而自那次以后,似乎还没见她如此伤心。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41
6.裂袍
类似的事此后又发生过一次。那日她自玉箱宫中回来,下了车便直直地疾走回房,牵着洁白的衣裙在金黄的梧桐树下穿行,步履似乎比平日沉重,可以听见地面上枯脆的叶脉在她足下瑟瑟地断裂。她的脸庞宛如冰玉清丽无匹,但无一丝温暖的表情。嘴唇苍白,双目却微红,含怒的余光自眼角掠出,随着她的行走,透明的空气中便似划出了两道无形的锋芒,一路惊飞数树寒鸦。
她自宗隽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宗隽唤她一声,她恍若未闻,迅速消失于庭院尽处。宗隽便叫住在她身后趋行的瑞哥,问她:“小夫人今日怎么了?”
瑞哥说:“刚才她在赵夫人处遇见盖天大王的韦夫人,说着说着忽然就争了起来,后来赵夫人冷言说她几句,她才不争了,马上带着我出宫回府。”
宗贤此时又已离京出战,但这次把韦夫人留在了京中,玉箱也常召她入宫作陪,因此遇上柔福倒是早晚的事。宗隽再问:“她们争什么?”
瑞哥答说:“不太清楚……当时我在室外跟曲韵儿聊天,没听真切。”
以后玉箱再遣人来请柔福她便先要问问可有他人在,若听说韦夫人在必一口回绝,连托词婉拒都不会。她渐渐变得很沉默,以往跟宗隽常有的口角意气之争也少了,仍坚持看书,有时练习骑马。放开缠足后她的双足虽依然无法恢复天足模样,可也变大了不少,使骑马不再显得那么困难。策马驰骋时的她会有少见的好心情,展眉回眸间神采飞扬,但有时她又会在兴头上陡然勒马,然后转首望云,眼神忽忧伤,起初的笑意悄然淡化为一抹辽远苍茫的痕迹。
天会六年十月,完颜晟决定把赵佶赵桓父子及玉箱的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等宋宗室九百零四人徙往韩州居住,给田十五顷,令他们自己种植作物以自养。
启程那日宗隽带柔福去城外送行,窥见了父兄等人的身影,柔福却不愿走近,只站在较远处,黯然地看。
一行宋人,或乘旧车,或骑瘦马,更多的是徒步而行,在恻恻冷风中衍成一条蜿蜒的线,探入天边与人等高的秋草深处,趋向又一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命运。赵佶、赵桓的马车在队伍中间,柔福隐于一排树木后,随着车的徐行不住地跑,轻尘沾衣,泪流满面。
那破落的马车行得甚慢,车轮迟缓地转动着,发出吱嘎的声音,似一步三叹。忽有人骑马疾驰而来,扬袖高呼:“昏德公请留步。”
车队便停下,赵佶自车中揭帘而出,见来人是一宫中内侍,遂颔首相问。那内侍说:“请昏德公稍候片刻,赵夫人将来送行。”
未过多久便见一车辇迅速驶来,其上有镀金凤头、黄结为饰。车一停玉箱便出来走至赵佶面前,一福行礼,说:“公爷此行山遥水邈,一路多保重。”
赵佶忙还礼,抬首间见玉箱身形臃肿,便知她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免感慨,道:“夫人如今更应多保重,城外风寒,大可不必赶来相送。”
玉箱脸一红,低首轻声问:“伯伯,我爹呢?”
赵佶举目望向前方:“他乘马走在前面。”
玉箱顺他眼神看过去,果见她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乘马立在两三丈外。他穿的仍是一身宋人青袍,已洗得褪色,却无比干净,衣料单薄,后裾猎猎地展于风中。他正默然凝视着玉箱,神色沉静,目光清和。
玉箱立即快步过去,扬首微笑唤道:“爹!”
孝骞不应,只徐徐打量她。玉箱今日特意选穿了一身宽大的素色衣裙,但有九月身孕的身形终究无法掩盖,她顿时羞愧难言,双手惶惶然覆上高隆的腹部,含泪低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良久,见孝骞始终不发一言,又勉强抬头,努力笑着说:“爹,我向郎主请求过,他答应让你留在京中,并要赐你一处府邸,封你做官,不必去韩州种地了。爹跟我回去罢。”
听了此言,孝骞下马,向玉箱一揖,道:“多谢夫人美意。孝骞身为宋俘,无才无能,岂敢留于京中做大金国的官。孝骞深受大宋皇恩,虽国破家亡,亦不能有负于道君皇帝,此后必誓死相随。昔日既能与他锦衣玉食同享富贵,今日当然也应与他锄禾伐薪患难与共。夫人请回,勿与我等宋俘多言,以免令郎主不喜。夫人尊荣来之不易,自当珍惜才是。”
孝骞是神宗皇帝赵顼二弟吴荣王颢的长子,与赵佶是堂兄弟,自幼与赵佶关系甚好,且为人一向正直忠义,在宋宗室中颇受人尊重,有较高的地位。
玉箱见他不答应,本想再劝,但一触到他不怒自威的目光便又将话缩回,知道再说也无用,明白他是对自己在郎主面前曲意承欢十分不满,遂凄楚一笑,看看他单薄的衣服目中当即又漾出点点泪光,转言道:“爹,今日风大,怎么穿这么单薄?”然后命侍女取出备好的一袭镶有貂裘的披风,自己亲自接过双手奉上:“爹……”
孝骞不待她说完便挥手推开,说了声“夫人请回”便又扬身上马,准备启程。玉箱大惊,抛开披风急忙拉住他马上缰绳,含泪道:“爹,你真的不原谅女儿么?”
马上的孝骞垂目静静俯视她,终于又开口:“夫人,你若想在宫里获得更高的地位,有我这样的父亲无疑是最大障碍。我不敢再拖累夫人。今日就在此地与夫人断了这父女之情,从此后各不相干,夫人不妨另寻金国贵人为父,我一介草民前往韩州种地,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言罢拉开她手,轻踢马腹,马便启步前行。玉箱流着泪拉住他衣袍后裾,随马疾行,仍不肯放他走,凝咽着说:“爹,你听我说……”
孝骞停下,望着天际烟尘轻叹一声,道:“玉箱,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耻辱。”随即低手自靴中拔出一柄利刃,朝后一划,后裾便生生裂开,玉箱握着那半截后裾跌倒在地,而孝骞也没再看她,扬鞭挥下,先自策马向前奔去。
玉箱扑倒膝行数步,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失声痛哭。赵佶见状匆匆赶来,伸手欲扶却又踌躇,转首示意玉箱的侍女内侍将她扶起。
玉箱却忽地把来扶她的人推开,自己缓缓站了起来,一手抵着后腰,一手抚着腹部,勉力站稳,再引袖把脸上泪痕擦净,淡漠地转身上车。刚才的哀戚之色瞬间荡然无存,若非双目血色未褪,几乎看不出她曾如此动容地哭过。
她的凤辇掉头驶回城内,赵佶等人也继续前行。柔福一直立于树丛后怔怔地看着,此时才回神抬头,见身边的宗隽也在目送玉箱的车辇,似在沉思。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42
7.皇子
玉箱此行动了胎气,回宫当晚便生下一子,早产了半月,那孩子看起来相当瘦弱,好在有惊无险,母子平安。而完颜晟时年五十四,此前一连数年宫中妃嫔无一人产子,故倍感欣喜,给新生子赐名为宗殊,厚赏玉箱绫罗珠宝并增派奴婢供其役使,此外宫内外庆仪一律依制而行,一切用度排场未因玉箱的宋人身份有所削减。
柔福次日闻讯后立即入宫取看玉箱母子,回来时神色甚喜悦,不待宗隽询问自己便先说:“那孩子真小啊,才这么一点点大……”两手一分,比了个不足一尺的长度:“满面通红,小脸皱皱的,像只小猴子。嘴闭着时小得像颗没长大的樱桃,喂他喝水都是极困难的,要把水一滴滴地点在他唇上,然后让他自己慢慢抿进去。可是如果哇哇地哭起来,哎呀,眼睛鼻子全缩得看不见了,整个小头上只见一张翕张着的嘴……”
很少见她如此神采飞扬地谈什么事。双眸晶亮,跳跃地拂视眼前人,仿佛看见了她描述的婴儿,明快的笑意使她的面容有了晓阳下初夏芙蓉的光晕,毫无阴霾地纯净。
“刚生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宗隽说,随手轻轻触了触她粉色的颊。
她正说得兴起,也没注意宗隽的动作,不似平日那般躲避,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说:“玉箱也这么说……以前听我乳娘说过,刚生的孩子越丑越好,长大了就会很漂亮,我想殊儿以后一定会很漂亮,就像玉箱一样……”
宗隽便笑她:“别人家的孩子,你何必这么关心。你既如此喜欢小孩,我们不妨自己生一个。”
这话令她顷刻变了色。“不!”她脸一沉,坚决地说:“我不会为你生孩子。”
这亦不是你能决定的。宗隽心想,却未说出,漠视她渐升的怒气,但笑不语。然目光扫过她平坦的小腹时,倒也微微有些诧异,他们已相处一年多,她却一直未有身孕,他不认为她会有办法避免此事发生,难道这小女子仅凭意志便可影响天意?
自此后柔福频频入宫去看望玉箱和被众人唤作殊儿的宗殊,也常忍不住把关于殊儿的大事小事在宗隽面前反复地说:殊儿胃口很好,现在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点也不像瘦猴儿了;殊儿的眼睛很大,可不跟一般小孩一样爱乱转,看什么东西常盯着一看就是大半天;殊儿真勇敢,今天乳娘抱他时手一滑,他就摔在了床上,大家都吓坏了,可他一点也没哭;他还不会笑,据说郎主说了,谁能先逗他笑就赏银百两,可无论人怎么逗他都不笑……
这些事她起初是当作趣事乐事来说的,但一月月过去,当她渐渐意识到殊儿异于普通孩子之处越来越多时,她的语气便不再这般轻松愉快,开始变得忧虑起来:“殊儿怎么还不会笑呢?他已经快满两岁了,别的孩子这么大时应该都会唤爹娘了呀,可他不但不会唤,连笑都不笑,也不常哭,上次乳娘喂他的粥有点烫,但他也一口口吞下去,后来我发现他嘴都被烫坏了,他居然也没哭……”
这孩子的头脑似乎有点问题。听她这么说,宗隽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而这事也成了妃嫔宗室大臣有兴趣议论的话题,玉箱怀孕初期的那次药物变故和后来的早产都足以影响殊儿的智力,宫内宫外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窃窃私语着,言笑间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神情。
玉箱自然也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异常。“这孩子像是有点傻。”某日她躺在宫室外的软榻上,看着在乳娘怀中呆呆地凝视庭院内落花的殊儿,不无倦怠地说。
“不会的!”一旁的柔福激烈地否认,似是自己的孩子遭到了无端的污蔑:“有些孩子学说话走路都会晚一些,再大一点自然就好了。”
玉箱只一笑:“傻不傻,又有什么关系?”然后一手搁在腹部,慵然闭上了双目。
彼时的她已再度怀孕,可见圣眷之隆。殊儿的头脑使担心此子影响自己利益的人小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她这么快又将临产,那些若隐若现满含敌意的目光遂又落在了玉箱及她腹中孩子的身上。
天会七年岁末,玉箱又产下一子,眉目清秀模样可爱更胜殊儿,被赐名为宗青,小名唤作青儿。
青儿两三月大时身染风寒,过了好些天都不见好。唐括皇后闻说后便命人送来一碗煎好的药,说:“这药治小儿风寒颇有奇效。”玉箱谢过,让青儿服下这碗药,但此后不到一个时辰,青儿即七窍流血而亡。
青儿死后,玉箱一直紧紧搂着他,将脸贴在他的小脸上,直到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才猛然抬头,发出一声凄恻悲凉的哀呼,响彻宫阙九霄,其声久久不散。
完颜晟闻讯赶来,一听太医说青儿所服的药含有剧毒,当即怒不可遏地命人将皇后传来,质问她为何要下此毒手。
唐括皇后惊道:“臣妾赐药给青儿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想治好他的病,岂会下毒加害?”
完颜晟道:“太医自药碗余液中验出剧毒,难道会冤枉了你不成?”
唐括皇后急忙跪下辩道:“我若当真想加害青儿,也应找个万全之策吧?岂有明目张胆地赐毒药之理?”
完颜晟听她这一说,一时语塞,也开始低头思索。此时哭得如带雨梨花的玉箱拭净泪痕,幽幽开口:“皇后是六宫之首,本就可决定三千宫人生死祸福,即便公然赐死一两个妃嫔和她们的孩子,也算不得什么,何况玉箱身为宋俘虏之女,命如草芥……只是玉箱自觉入宫以来一直谨言慎行,侍奉皇后向来很尽心,未曾有半点失礼犯上之处。若是我犯错而不自知,皇后尽管处治我一人便是,何苦拿我的孩儿出气……”
说到这里又以袖掩面,泣不成声,柔软的身躯斜斜倚过去,哭倒在完颜晟怀里。完颜晟忙搂着,掠着她散落两鬓的发丝连声劝慰。看得唐括皇后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站起冲过去劈头扇了玉箱一耳光,怒道:“贱人,休在此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我与郎主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完颜晟怒极,扬腿一脚把皇后踹倒在地:“在朕面前都如此猖狂,可见平日一定嚣张惯了,公然下毒加害朕的皇子也不足为奇。”
皇后摇头含泪说:“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真被这狐狸精迷住了心智,看不出她想陷害我?”
“唉……”玉箱忽地长叹一声,在完颜晟注视下,以婀娜步态走到皇后面前,盯着她,道:“皇后,你敢发誓么?在郎主面前,指着你自己儿子的性命、你与郎主多年的夫妻情义,和你唐括氏的世代尊荣发誓,说你从未起过害我孩儿之心,不曾让人在碗中下药?”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43
8.春寒
唐括皇后一听即怔住了。玉箱要她指着发誓的,均是她珍视逾生命的东西。儿子的性命,与郎主多年的夫妻情义自不消说,而作为嫁入皇室的唐括氏女子,维持延续本族的世代尊荣是她一生最重要的职责。
唐括氏的兴起要归功于景祖昭肃皇后唐括多保真。多保真聪敏过人,豪爽大度有见识,自十五岁嫁给景祖乌古乃后,便与其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同创大业。乌古乃五十四岁病逝,多保真遂辅佐次子劾里钵维护部落统治并扩大势力,劾里钵兄弟凡用兵,必先禀于母亲而后行,后来太祖完颜旻能统一女真建立金国,也是因祖母协助祖父父亲先为其打下了坚实基础。在多保真的安排下,劾里钵的长子完颜乌雅束、次子完颜旻和四子完颜晟皆娶唐括氏的女子为妻,此后唐括氏便成了最为显贵的后族,宗室皇子纳妃与公主下嫁均愿优先选择唐括氏族人,而嫁入皇室的唐括氏女也以自己出身为荣,处处维护自己家族利益,绝不愿做丝毫有损族人尊荣之事。
故闻者皆知此誓之重,纷纷紧盯唐括皇后,凝神看她如何反应。
待了许久也不见皇后开口发誓,完颜晟便冷笑:“果然是你。”
唐括皇后不再否认,举目直视玉箱,道:“赵玉箱,我低估了你。”言罢自己站起,整理好衣裙簪饰,然后面朝完颜晟微微仰首:“请郎主降罪。”
完颜晟侧目道:“失德妒妇,岂能母仪天下!你去外罗院住上一阵罢,好好静心思过。”
外罗院是失宠妃嫔所居之处。皇后行礼接旨,临去回眸再瞥玉箱,见玉箱俏立于郎主身后,适才烟视媚行的神态敛去,端然目送她,两剪秋水波澜不兴冷静异常。
完颜晟并未正式下诏废后。废后本就非同小可,何况唐括后族势力不可忽视,几位皇子又力保皇后,因此完颜晟对外只说让皇后闭门思过,但不再让皇后主管后宫事务,倒分了多半给玉箱接掌。玉箱权倾后宫,引起朝臣惊惶不满,屡屡进谏于完颜晟,可完颜晟见玉箱行事稳重谨慎,并不骄矜自恃,也就不以为意,毫不理睬非议之声。
青儿夭折之时柔福亦在宫中,当晚回来后神色有异,一直闭门不出。次日,宗隽听闻此事后也没多在意,只道柔福喜爱青儿,所以尤为悲伤,不料柔福一连数日忧戚之色不减,最后竟郁郁成病。
某夜瑞哥极为慌张地跑来告诉宗隽:“小夫人周身发热,流着泪不住说胡话。”
宗隽一跃而起过去看她。只见她烧得满面绯红,两行清泪自阖着的目中涓涓流下,双唇轻颤,含糊不清地喃喃呓语。
宗隽摸着她的额,唤了声:“瑗瑗。”
“啊,九哥……”她当即有了反应,像是想尽力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得缓缓伸出一手探向上方:“是你么,九哥?”
宗隽握住她的手,无言。
“九哥,我杀了人……我杀了青儿……我抱着他,一口口地喂他药,他不停地转头躲避,还哭,我以为他是嫌药苦,还继续喂他,我不知道药里有毒……他开始吐……起初是药,后来就是一口口的血……我看见血从他的鼻子眼睛和嘴里流出来,红的,黑的……他的脸渐渐变紫……”
她断续的叙述重现了她当日的惊惧,宗隽拥她入怀,她一时不辨时空,意识模糊地偎着身边人嘤嘤地哭:“九哥,我想回家……我几时可回家?……”
春寒料峭的夜,她滚烫的脸庞依在他胸前,流出的泪打湿了衣襟,瞬间冰凉。宗隽搂着她,一动不动,直到她安静下来,终于疲惫地睡去。他在她醒来之前离开,遗她一个固守的梦境。
两日后,玉箱让自己的侍女曲韵儿来请柔福入宫。柔福半卧在病榻上,对曲韵儿说婉拒的话,宗隽察觉到她注视那侍女的眼神含着隐约的不安,垂目转侧间,眉宇有了更深一重的阴影。
宗隽便知她的惊惧或许不尽源自使青儿误服毒药一事,想她必不愿道出实情,他亦不问。待她病势好转,便备好车马抱她上车。
“去哪里?”她诧异地问。
他简单地答:“踏青。”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45
9.花事
一行即数天,他不曾告诉她这踏青是远游,而她似也不再关心何处是尽头,蜷缩在一张白色狐裘之下,连脸也遮住,只露出澄澈的眼睛和清婉流溢的乌发,异样地安宁,一任马车碾着艳艳霞光漉漉月色越过一重重山陌麓林。
某日,马车停在了一山丘上,宗隽扶柔福下车,她极目一眺,先略有些讶异,随即便微微笑了。
天色碧蓝,日色如金,丘下阡陌纵横,中植千株桃树,桃花不负春光怡然而开,树树芳菲凝霞敷锦,其红之纯不逊美人面,远远望去,似粉色轻雾笼于陌间。
那桃花影里有一莳花人,手持花剪,背对着他们,且行且止,不时择枝而修。他身形秀逸,不类粗犷健朗的金人,寻常的金式窄袖圆领衣衫被他随意穿着,竟有了宋人长袍广袖的风致。
“唉,这些桃树不可再修剪了!”有一老者高呼着奔向他:“冬剪已过,摘心扭梢期又尚未到,切勿随意修剪。”
莳花人闻声回首,清隽容颜上的淡雅笑意于空中拂过,如一剪清风牵动湖水镜面,日光晃了晃,是金色的涟漪。
“剪虽剪了,但这些花枝还不够参横妙丽,应再稍加修整,令枝枝有云罨风斜之姿才好。”他浅笑着说。
老者叹道:“这是果树,又非昔日宫中种来观赏的桃花,照三官人这般剪法,今年哪还能结出多少果子!”
莳花人倒也不争,略一颔首:“嗯,是我错,今后不再多剪了。”话音刚落,忽然一蹙眉,左手拳曲抵于唇下,轻轻咳了咳。
老者忙关切地说:“三官人有恙在身,就不必劳累了,果园的事我来打理即可。”
他仍笑着一摆手:“小小顽疾,不碍事……”
两人正说着,却闻一阵马蹄声响,便侧首望去,但见一行金人策马扬鞭踏起一路烟尘朝他们直驰而来。
为首之人年约四五十,身穿貂饰衽袍,腰配金刀,应是颇有身份的将领,一见莳花人便怒目而视,握着马鞭向他一指,问:“你就是赵楷?”
莳花人打量他一下,微笑:“是。”
那金人手腕一抖,马鞭顿时如灵蛇般舞向空中,赵楷下意识地侧首举袖一挡,只听“啪”地一声,马鞭便热辣辣地落在他脸庞手臂之上,衣袖应声而裂,一道血痕绽开在他左颊耳边。
“好个南蛮子,”金人头上青筋凸现,貌甚凶狠:“竟敢勾引我的女儿!”
山丘上的柔福看得失色,急问宗隽:“那金人是谁?这里是……韩州?”
宗隽点点头:“那人是韩州守臣阿离速。”
赵楷以袖拭去脸上渗出的血珠,淡视这咄咄逼人的金将,笑容不改:“佳人投我以木桃,故我报之以琼瑶,何罪之有?”
这话阿离速听不懂,却也懒得细究,怒道:“休要狡辩,今日若不把你活活打死难解我心头之恨!”言罢扬手又是一鞭。
柔福大惊,拉着宗隽道:“你快去命他住手,不许他伤我楷哥哥。”
宗隽倒颇平静,朝右一望,道:“有人来了。”
柔福顺他目光看过去,见右路道上有一少女驭着一枣红小马飞驰着赶来,红衣衣袂翻飞,额上束发的发带上镶着红色宝石,整个人似一簇燃烧着的火焰随风飘至眼前。
“不许伤他!”她一路高呼着驰至阿离速与赵楷跟前,当即扬身下马,想也不想便扑向赵楷,搂着他脖子,以自己身体生生为他挡住了阿离速再度挥下的一鞭。
一记马鞭打裂她背上几层衣衫,露出的肌肤上受伤的痕迹令阿离速愣了愣,然后在马背上坐直,厉声斥道:“朵宁哥,闪开!”
赵楷轻叹一声,轻抚着她的背道:“疼么?别管我,快回家去罢。”
而朵宁哥搂着赵楷仍不放手,只恨恨地转首,透过垂下的几缕发辫斜斜地瞥了瞥阿离速,洁白的贝齿一咬粉色的唇:“你若要伤他,就先把我打死好了!”
阿离速一顾左右,命道:“把她拉开。”
朵宁哥立即转身怒扫欺来的阿离速侍从:“谁敢过来?”
那些侍从遂止步不前,阿离速见状喝道:“他们不敢,我敢!”又舞着马鞭朝他们挥下。
岂料这次朵宁哥不再甘愿捱打,在他鞭子落下时举手一抓,便抓住马鞭一端,奋力一扯,竟把马鞭自阿离速手中夺了过来,再抛在地上蹬着鹿皮小靴猛踩了几下,然后转视阿离速,一仰下颌:“阿离速,我喜欢楷,我要嫁他,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我自己的女儿我管不着?”阿离速气得浑身发颤:“好,你既不把我当爹,我以后也只当没你这女儿了!”
朵宁哥瞪着他,一双杏眼熠熠生辉,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不做你女儿,以后我们的事你也不要再管。”
阿离速却冷笑,徐徐拔出腰间佩刀:“你既不是我女儿,我便不须有所顾虑,既看不顺眼,不如一刀杀个干净……”
朵宁哥一惊,扬眉上前欲说什么,却被赵楷拉住。他移步向前,将她挡在身后,对阿离速说:“此事令嫒无错,楷愿承担一切罪责,请大人勿伤及她。”
阿离速冷道:“你自然逃不了,这样的女儿我也不想要。”
他举起佩刀,眼见着便要砍下,此时宗隽才出声,在丘上高喝道:“阿离速,住手。”
阿离速闻声一看,见了宗隽很是意外,那刀一时便没再挥下。
宗隽迅速走来,对那气急攻心的父亲淡然说了些劝解的话,阿离速未必在听,眼神仍锁定在那叛逆的女儿身上,而朵宁哥恍若未觉,依着赵楷站立,悄然牵着他的手,眉间激越神色不知何时隐去,间或抬头凝视赵楷,眼波温柔,头上天际,一卷云朵轻悠飘过。
阿离速目中戾气渐渐消散,不觉竟红了红,在听到宗隽说“看在我面上,今日之事不妨就此作罢”之后,他颓然一叹,对女儿说:“罢,罢,你日后就跟他过罢,只不要后悔。”随即不再多说,连宗隽也不理,掉转马头,带着随从,依旧疾驰离去。
“我永不后悔。”朵宁哥目送父亲远去,亦含泪光,说完这句话,却浅浅一笑。
春风再起,赵楷不由又轻咳数声,朵宁哥忙抚着他的背问:“病还没好?”
赵楷不答,朝她温和地笑:“你不后悔,我却后悔了。你为我如此牺牲,他日我若一死,遗下你一人,又该如何是好?”
“你怎会死?”朵宁哥作势一拍他:“我没答应,你敢死么?”
赵楷摇头道:“生死由命,岂是你我可以决定的。我处境不堪,日后死时只怕连葬身的棺木都没有,你此后半生,岂能不受我所累?……现在想来,当真对不住你。”
朵宁哥低首想了想,握起他双手,忽然又一笑:“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你若死了,没有棺木,我就用马槽葬你,然后……然后把你的孩子抚养成人……”
这话倒令赵楷一怔:“你……”
朵宁哥一抚小腹,脸泛红晕,却甚喜悦。
赵楷了然,一时感慨,反握住她的手,亦微笑,却无言。
“楷哥哥。”此时柔福才缓缓走近,轻声唤他。
赵楷见是她,笑容顿时明亮起来,很惊喜:“瑗瑗,是你。你怎么来了?”
柔福便颇羞赧,一瞥宗隽,垂首说:“是他带我来的。”
一览二人情形,赵楷不难猜到此间之事,略朝宗隽点点头,然后牵柔福近身,问:“他待你好么?”
这问题难住了柔福,她迟疑地眨眨眼,像是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终于轻轻一颔首。
赵楷才稍显释然地笑笑。
朵宁哥见他们态度甚亲密,便有些疑惑,看柔福的目光也暗蕴戒备之意,忍不住问赵楷:“她是谁?”
赵楷告诉她:“她是我的妹妹瑗瑗。”
朵宁哥疑虑顿消,亦欣喜地朝柔福示意。
“这金国姑娘对你很好呢。”柔福含笑对哥哥说。
赵楷启步引柔福步入桃花林中,徐徐解释道:“起初我好好地在这里种树,不知为何她总看我不顺眼,每日对我非打即骂,我不免有些恼怒,便存心逗她……”
柔福不禁莞尔:“怪不得她现在会对你这般死心塌地……你呢?你亦弄假成真了?”
赵楷未答此问,摆手一顾周围桃花,说:“当日我离京时曾答应归来给你画幅樱花图,可惜如今是画不成了,好在种了这一片桃林,花开时节,也似一幅秀丽画卷。今日此景,可算还你一诺?”
一朵桃花因风而坠,与桃枝疏影一起飘落在赵楷肩上。柔福以指拈起那脆弱单薄的五瓣粉色花,目光有些飘忽:“昔日樱花,今日桃花,岂能相若?”
“艮岳樱花格外夭秾,那粉色烂漫,无边无际,也经得起挥霍,开到盛处,任他落英如雨缤纷,枝上仍是芳菲千繁,恰似当年盛世繁华。与其相较,这漠漠平林中的嶙峋桃枝便冷清了许多,衬着变迁世事,更显得人与花皆萧索。是不是?”赵楷问她,而又轻轻摆首:“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说到底,此花与彼花,又有什么不一样?”
柔福诧异地看他:“楷哥哥如今说话似个老和尚,看破红尘了?”
赵楷一笑:“穷极无聊时,倒想通了许多事。”
继续于桃林中漫步,询问彼此近况,聊及父亲、兄弟、姐妹,甚至婴茀。“婴茀现在在何处?”赵楷问。
柔福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当初她已随你派来的人出宫,我北上途中亦未见她,想来应该是逃过此劫了。”
“那你呢?”赵楷一叹:“你为何没能逃出?”
“我?”柔福垂眸道:“那时皇后已将兰萱嫂嫂接入宫中,我想等第二天去找她和金儿、串珠一起走……”
“所以,你失去了脱身的机会。”赵楷怜惜地搂搂她的肩,说:“我与爹爹怜你幼年丧母,所以一直对你百般呵护,不想你长大后,却活得比别人辛苦。”
柔福在他的凝视下涩涩地笑了笑,避过针对自己的话题,问:“往日熟识的人都被你问遍了,却为何独不问兰萱嫂嫂。”
仿若一滴雨跌入水面,漾起几层波圈,赵楷眸光有了些微变化,他转首看向别处,沉默无语。
“你知道她的事?”柔福问。
他摇摇头,神色黯然。
柔福再问:“那是不想知道,还是已经猜到?”
又待了片刻,他才淡淡回首,看着她微笑,而目底已浮起悲伤:“好,告诉我,她怎样。”
于是她告诉他兰萱为守贞坠井的事,他平静地听着,丝毫不觉得惊异,像是听她说的只是件早已心知的旧事。等她说完,他勉力浅笑:“她是兰萱,不这样,又能如何?”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令他几乎无力站立,一手猛撑在身边桃树上,晃动了枝桠,乱红飞花中,一口鲜血激涌而出。
柔福忙双手扶他,垂泪问:“楷哥哥怎么了?早知如此,我便不提此事。”
“楷!”远处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的朵宁哥见状亦惊叫一声,急急地朝他们奔来。
“即便呕尽一身鲜血,也还不清临别时她为我流的两滴泪。”赵楷说,自己的泪亦随之而落:“她是我看不破的那处红尘。”
渐渐泣不成声,他开始动容地哭。这异常的情绪亦惊动了冷眼旁观的宗隽,他走近,以漠然的神态看着这南朝皇子,心中不是不讶异。只窥他一眼,便知他是个端雅入骨的人,无论身处何境都会精心维持自己无垢容止,不会允许自己在人前失态,想必连含怒之时,一举手一拂袖都依然温雅无匹,而现在,他在毫不掩饰地恸哭,像个孩子般伤心。
朵宁哥手足无措地劝慰他,却全无成效,最后抬首一扫柔福,蜜糖色的脸庞被怒气染得通红:“你跟他说什么了?”
柔福拭了拭泪,两眸空濛:“我如今才知,兰萱嫂嫂对你何等重要,可你当初为何……”
“她的一生纤尘不染,又生就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把我看得太清楚。我,大抵是让她失望的罢。”良久,赵楷才略平静些,而一重凄郁仍深锁在眉间:“我对她,越在乎,越害怕,便越疏离。这些我是过后才想清楚,而一切已不可重来。”
“你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的是汉话,朵宁哥听不懂,终于忍不住插言问。
柔福看着这个刚才对她剑拔弩张的女真姑娘,掩泪朝她友好地笑笑,再对赵楷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赵楷轻轻叹息,温和地凝视她:“你呢?不要再让我们的错失累及你,背负你不该承受的东西。你本无辜,要学会善待自己。”
柔福瞥了瞥宗隽,面对兄长,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呆立半晌,结果也惟一叹。
朵宁哥见他们自顾自地聊着,仍不理自己,便着了急,拉着赵楷衣袖再问:“楷,你们在说什么?提到我了么?”
楷便对她微笑:“我跟妹妹说,你是个好姑娘,还会跟我学背诗……前些天教你的那首会背了么?”
“会!”朵宁哥欣喜地答,随即开始用生涩的汉语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
其余三人一听“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不由都是一笑,朵宁哥看见,便困惑地问赵楷:“我背错了么?”
赵楷却摇头:“不,你背得很好……举头思故乡,举头思故乡……”低吟这此句,他微微仰首,望着辽远碧空,天上云影融入他双目,悄然化作了一层水雾。
“该走了。”宗隽此时开口,对柔福说。
柔福一惊:“现在就走?去哪里?”
“回京。”宗隽说:“你父亲和其余宋宗室在五里外的地方插秧,但我不认为你有必要见他们。”
柔福不解问:“为何不让我见父亲?”
宗隽答说:“又不真是回娘家,未必每个亲人都要见罢?见了又如何?免不了又是一番哭泣。何况晋康郡王与你父亲形影不离,你准备如何跟他谈起玉箱?”
“玉箱……”柔福像是心忽然抽搐了一下,脸上顿时现出一抹苦楚神情,咬着唇,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宗隽一牵她手,她亦木然随他走。赵楷追上两步,叫住他们,然后朝宗隽一揖,恳切地对他说:“请君务必善待瑗瑗。”
宗隽不置可否地笑笑,拉着柔福继续走。赵楷站定目送他们,和风饮下一声长叹。
朵宁哥挨近他,挽着他的臂,轻声说:“上次的诗我会背了,再教我一首好么?”
赵楷转首,目光再次抚过重重桃花,唇边又呈出了那抹忧伤笑意。
“好……”他颔首应承,于剪剪清风中阖目轻吟:“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常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51
10.天命
再次看望母亲之时,在庆元宫前,宗隽遇见正款款走出的玉箱。
移步如闲云,衣袂轻扬,这女子一举一动皆从容,见了宗隽,薄施一笑似浮光。
宗隽亦施礼,低首间目光一掠她左右,便窥破她镇静表情下的不安,猜知她来见纥石烈氏的目的。
两列的侍从,手中均托有价值不菲之物。人参、鹿茸、紫貂皮,南朝的古玩和珠宝,每件皆极品,数量不少,非纥石烈氏宫中物,显然是玉箱带来的,然一丝不乱地盛在托盘中,上覆的轻纱幽幽飘垂,像是根本没被动过,亦证明了纥石烈氏对这批礼品的拒绝。
在大金后宫揽尽风华的玉箱,除了郎主的宠爱,其实一无所有。春日的雪花敌不过渐暖的天气,消融是随时可能经受的命运,她眼下的地位,便如此脆弱缥缈。
皇后失势,并不意味着她这宋俘之女有被立为后的机会,而她如今的受宠引起了大金宗室权臣的惶恐,保住现在的皇后或设法让完颜晟另立女真名门淑媛为后,是他们积极策划着的事。
宗幹建议完颜晟立新后,并已为他挑选了数位候选女子,均为裴满及徒单氏女,宗幹的母亲与正室便分别出自这两大家族。
宗幹的行为激怒了唐括皇后的长子宗磐,他一面与宗幹明争暗斗,一面与手下谋士党羽商议,寻求让皇后获郎主谅解、重掌后宫的办法。
后族唐括氏的人首要考虑的自是怎样维护本族利益,皇后的长兄支持宗磐营救皇后,但却也不敢将希望仅寄于此,他在自己女儿中选了数位有才色者,若皇后无法步出冷宫,便准备送女儿入宫。
无论如何,即便完颜晟果真废后,再立的皇后也许会是裴满氏、徒单氏,或另一个唐括氏,而不可能是玉箱这个赵氏宗室女。
纵然长袖善舞,她始终孤立无援。新后一立,她会瞬间回转至一个普通妃嫔的状态,这必是她最不愿见到的。她需要一些可以助她的力量,与她一起阻止此事发生,而曾经有恩于她的纥石烈氏是完颜晟敬重的皇嫂,也是她现下唯一可以接近的贵人。
但纥石烈氏不会接受她的拉拢,这点宗隽很清楚。母亲一生从未跟后宫哪位妃嫔有过密往来,待每人都友好而客气,永远保持着冷静恰当的距离。她在玉箱蒙难时曾向她伸出援手,然而其后并不因此多接近她,婉言谢绝她此时的贿赂是理所当然的事。
见宗隽看着一干礼品,玉箱徐徐解释:“我见纥石烈皇后生活极为简朴,日常用度全不似皇后应有的,想来是宫中管事一向疏忽了,所以今日挑选了一些补品玩物奉上,亲自送来,也是应有的礼数。可惜纥石烈皇后似乎不喜欢。八太子可否告诉我你母亲平日都喜欢什么,以免玉箱下次还如此冒冒失失地行事,惹她老人家不高兴。”
宗隽微笑说:“夫人误会了。我母亲不是不喜,只是一向简朴惯了,不爱珍宝玩物,身体也还健朗,不需这么多补品,所以才请夫人带回,但夫人好意,我母亲必是心领的。”
玉箱亦浅浅一笑:“知母莫若子,八太子说的话与适才纥石烈皇后所说的不差分毫。”
宗隽道:“为人子者,自应了解母亲的性情习惯。”
玉箱微微颔首,又道:“听说八太子去韩州了?”
宗隽答说:“是,带瑗瑗去踏青。”
“还是八太子有心。”玉箱含笑道,然后一顾两侧侍从,吩咐身边一侍女:“鸽子,你先带他们回去。”
那侍女名叫秦鸽子,与曲韵儿一样,是当初从洗衣院中选出来服侍玉箱的南朝宫人。此刻鞠身应承,带着侍从先行离去,玉箱仅留曲韵儿相伴。
玉箱再看宗隽,问:“八太子能否随我去后苑一叙,跟我谈谈一路春日美景?”
明白她想知的非仅春景而已,宗隽却也未拒绝,坦然随她去后苑。
坐定在亭中,玉箱随意问了几句宗隽此行沿途风物,忽话题一转,道:“此去韩州,路途不近,想必八太子另有公务在身,却还能分心欣赏春景,当真洒脱之极。”
“公务?”宗隽摇头笑道:“此行确是带瑗瑗踏青,因她思乡心切,顺便让她见了见她三哥。我这等无才之人不堪郎主重用,哪有许多公务可行!”
玉箱悠悠目光拂过他脸:“八太子过谦了。八太子文才过人,精通汉学,这我素有耳闻,最近更听说你武功也不俗。天辅七年五月,你随先帝及二太子大破辽军,生擒辽主皇子秦王、许王及公主奥野,那时你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此事已在国中传为佳话。”
“哪里,”听她提起自己昔日辉煌战绩,宗隽不露半点喜悦之色:“当日那战功在父皇与二哥,我之所为微不足道。”
玉箱也没继续恭维下去,抬首看看苑中枝上新绿,转而问他:“那辽国公主奥野也是个美人罢?八太子可纳了她?”
宗隽一笑答道:“是很美,但我无福消受。我把她献给父皇了。”
“献给了先帝?”玉箱诧异道:“可我在宫中未曾见过她。”
“现在自然见不到了。”宗隽说:“父皇驾崩后,郎主将她赐死殉葬。”
玉箱暂未说话,但双眸一漾如微澜,可见心中亦有一凛。须臾,她轻轻叹道:“亡国之女,半生残命不由己,倒也不足为奇。”
宗隽延续着那点笑意,略低了低声音,却足以使她听清楚:“夫人何必如此感伤。你身负天命,贵不可言,岂是其他亡国之女可以相比的。”
“身负天命?”玉箱沉吟着迎视他双目,再问:“此话怎讲?”
宗隽保持着闲坐的姿态,不曾转侧,而眼角余光已悄无痕迹地扫过周际。除了低垂双目默然立于玉箱身后的曲韵儿,此刻后苑中再无驻足停留的人,偶尔有人经过,也都行色匆匆,能听到他们说话的,惟枝头飞鸟而已。
于是了无顾虑,他说:“夫人不是有枚天赐玉印么?由此可知,夫人母仪天下是命中注定事。”
“玉印……”听宗隽提及此物,玉箱并不显意外,只摇摇头:“那只是枚嫔妃的印章,如今我已是郎主之妃,确应了当日拾印之兆,但母仪天下岂是我这南朝臣女能奢望的?八太子这般说,玉箱实在惶恐。”
那传说中的玉印存在与否尚不可知,宗隽一向是不信关于玉箱的诡异流言的,适才那一说,一半意在试探,而今见她神态如此坦然,倒越发好奇了,难道她真有这么一枚印章?
不动声色地,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夫人不必有所顾忌。既然玉印上刻的是‘金后之玺’,说明天意便是如此,郎主迟早会立夫人为后。”
玉箱双目微瞠,问:“我那印章上刻的是‘金妃之印’,八太子从哪里听说是‘金后之玺’?”
“从哪里听来的,我倒忘了,但听说的便是如此,一定不会错。”宗隽语气斩钉截铁,倒似那玉印是自己的一般:“夫人不妨取玉印出来一观,看宗隽有无说错。”
玉箱笑道:“自己随身带着的东西,上面写的什么我还会记错么?”一壁说着一壁解下腰带上系着的一个绣花丝囊,果然从中取出一枚玉印,自己先看了看,再递给宗隽:“看,我没说错吧?”
宗隽接过,见那枚玉印是由和阗玉雕成,通体莹白温润,其上为螭虎钮,四侧刻云纹。螭虎头似虎,身形如狮,为螭与虎的复合体。螭为阴代表地,虎为阳代表天,螭虎神兽意指天地合,阴阳接,象征皇权与吉祥。自秦汉以来,惟帝后之玺才可用螭虎钮,普通嫔妃的玉印一般用凫钮,而玉箱这枚玉印用了螭虎钮,但印面阴刻的却是篆体“金妃之印”四字。
果然好雕工。宗隽心下暗赞。形状古朴似秦汉古物,足以乱真,难为她身在金国居然还能找到有这等手艺的南朝玉匠为她制这枚印章。在印面谦逊地刻“金妃之印”字样,却用了寻常金人不懂其含义的螭虎钮,假托“天赐玉印”的说法,将来争后位时又可成秉承天意的理由。这女子早有预谋,心机当真颇深。
抬目看看玉箱,见她正凝神观察自己的表情,便在心底那丝冷笑浮上唇际之前给它略加了点温度,宗隽注视着那满怀戒备的女子,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十分诚恳:“是我没说错,果然是‘金后之玺’。”
玉箱便微笑,道:“奇了,别人看见的都是金妃之印,为何八太子偏偏会看成金后之玺?”
宗隽将玉印递还给她:“这玉印既是天赐,必与凡品不同,蕴有灵气,此中真意未必人人皆能看出。”
玉箱手指轻抚印面刻字,含笑看宗隽:“八太子确是有心人,只是玉箱命薄福浅,但求能与殊儿平安度日就好,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宗隽笑道:“夫人龙睛凤额,地角天颜,这等命相天下罕有,将来富贵不可限量,也不是夫人能推却的。”
玉箱奇道:“咦,八太子连看相也精通么?”
宗隽道:“不过略知一二。是夫人命相矜贵,让人一看便知。”
玉箱浅笑不语,须臾,忽叹了叹气:“纥石烈皇后真是好福气,有八太子这样文武双全才智过人的儿子,可惜我那殊儿先天不足,甚为愚笨……日后八太子若有空,不妨对他多加教导,玉箱感激不尽。”
宗隽一颔首:“夫人客气了。我与殊儿是兄弟,相助是应该的,‘教导’二字不敢当。”
“如此,玉箱先谢过八太子了。”欠欠身,说完此话,玉箱缓缓理好膝上双袖,坐直,微微向后仰,看宗隽的眼神带了一丝妩媚,如她平日看完颜晟时一般。
宗隽正是等她这么说,此刻听见了,貌甚平静,与她相视,心照不宣地笑。
“夫人,该回去让小皇子服药了。”此时曲韵儿悄声提醒。
玉箱便起身,向宗隽告辞,走了几步,忽又回首,似瞬时想起了什么,对宗隽微笑道:“先帝之子各有所长:二太子四太子战功赫赫,八太子精通汉学智谋过人,大太子除了治国有方外,还精于医术,可惜我几次三番请他给殊儿治病,他总谦辞推却,殊儿只得继续吃着太医开的不温不火的药,也不见变聪明一点……”
这下宗隽倒大为讶异了:“大哥精于医术?我怎么一向不知?”
玉箱亦睁大双目,像是吃了一惊:“八太子不知道?大太子常跟太医们来往,切磋医术,据说哪位将领领军途中受伤患病,都是由他先了解病情后再遣合适的太医前去为他们治疗的……”
宗幹?宗隽怔了怔,一抹疑云无法遏止地飘过心间:“那么,我二哥病时,也是大哥派太医去给他治病的?”
玉箱点点头说:“我听郎主说过,是这样……怎奈那次的太医发挥失常,连小小的寒疾都治不好……也许是二太子位高权重,太医面对如此贵人惟恐误诊,战战兢兢地治,反而弄巧成拙……”
“位高权重……”宗隽低声重复这词,不觉浅浅苦笑:“位高权重……”
玉箱瞥他一眼,微笑说:“二太子薨逝已久,八太子如今念及仍恻然,当真兄弟情深。”言罢轻款转身,带着曲韵儿徐徐离去。此时有风乍起,吹落她簪在发上的一朵早开的蔷薇,那花随风飘至宗隽足下,他俯身拾起,恰逢她回首,他便将花引至鼻端嗅了嗅,再朝她微笑欠身。她右边唇角一挑,一半笑意风情万种,在他目送下穿过花园,她分花拂柳而去。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54
本帖最后由 随心屿 于 2009-8-8 22:58 编辑
11.药引
若玉箱所言是真,宗幹刻意隐瞒他与太医们来往之事,并称为宗望治病的太医是宗磐请郎主派遣的便显得别有用心,殊为可疑。
宗幹为人稳重,身居高位却不飞扬跋扈,与宗隽一向相处亲睦,宗望死后又是他帮助料理后事,对宗望家人颇为照顾,因此宗隽从不曾怀疑过他跟二哥的死有关。如今听玉箱这么说才渐渐想起,宗幹身为国论勃极烈,是辅政大臣,而宗望当时掌管燕京枢密院,与宗翰一起控制大金军权,领军在外时常自作主张,未必总听朝廷号令,回朝议事时往往与文臣意见相左,完颜晟碍于他战功与权力,决策不得不倾向于他。在郎主面前尚且不存多少顾忌,想必宗望也不会将宗幹放在眼里,且不说政治上的分歧,就是平日私下相处,言辞举止间得罪了宗幹也未可知。而以宗幹的性情,即便对宗望怀恨在心也必不会流露,暗施毒手并嫁祸于宗磐倒是很有可能的事。
从皇位继承顺序来看,他是先帝庶长子,若嫡子嫡孙们均早薨,他不是没有继位的希望。当然,以他一向求稳的行事习惯来看,他不会让自己成为身处险境成为众矢之的,现在他已请求郎主将完颜亶交予自己照顾,一手安排这小皇孙的生活与教育问题,如此一来,若完颜亶日后即位,宗幹必将借助他得到想要的权力。
再回想宗幹言笑晏晏的神情和每次见自己时必行的亲切抱见礼,宗隽不免有些不寒而栗。入庆元宫见了母亲,便将这点疑惑说出来,问母亲是否知道为在外大将出诊治病的太医是由宗幹派遣。
纥石烈氏看看他,问:“是赵妃跟你说的?听说刚才她请你去后苑叙话。”
母亲平静的表情使宗隽觉得她对这一切早已心知,此刻听他忽然提起,也不觉得奇怪,像是一直在等他自己来问。
宗隽点头,说:“宗幹现在在劝郎主另立新后,赵妃这样说有攻讦宗幹的嫌疑,但若此事不是她凭空捏造,那二哥之死,大哥便脱不了干系。”
纥石烈氏叹叹气:“追究这件事对你没好处,即便要追究,现在也不是时候。”
“怎可不追究?”宗隽手按了按佩刀,目中寒光隐约一闪:“有仇不报,非女真男儿作风。”
纥石烈氏蹙眉道:“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模样。把杀气都写在脸上,你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想对付他么?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罢,眼下情形,你拿什么跟他们斗?稍有异动,便性命不保了。”
宗隽低头一想,再一笑,神色顿时缓和:“多谢母亲提醒。母亲请放心,如今该怎样做我自有分寸。”
关于宗幹的事,纥石烈氏再不肯多说,话题一转,谈及玉箱:“那赵妃……你日后离她远些。”
宗隽问:“娘看出什么了?”
纥石烈氏侧首看他:“她很危险,你不会看不出。”
“危险?”宗隽笑问:“是人危险还是处境危险?”
纥石烈氏未正面答,只说:“如今的她,就像一个漩涡,随时可能把接近她的人席卷入内。所以,与她接触是极不明智的做法。”然后凝神注视宗隽,郑重说:“何况,你不可忘记你是大金皇子,不能助这个宋女做任何有损大金的事。”
“母亲言重了。”宗隽道:“她那点心思我岂会看不穿,适才只是碰巧遇见,便随意跟她说几句她听得顺耳的话,若她真有什么企图,我绝不会受她摆布。”
纥石烈氏便略笑了笑,说:“你从来便是这么自信……她是个相当聪明的女子,只是现在处境十分不利,才有些沉不住气……若她真能忍过现下这段,说不定真能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只怕你也未必会是她对手。”
此后几日,宫中陆续有关于玉箱的传言散播开来,说她那天赐的玉印常有吉祥瑞光闪现,有慧眼之人还能看出那上面的刻字其实不是“金妃之印”,而是“金后之玺”,想来应是她将被立为后的征兆……传的人多了,细节也越来越丰富细致,瑞光的色彩亮度、何时及如何闪现,那刻字如何幻化都被描述得活灵活现。女真人原本就崇拜天地敬畏神灵,听了传言亦有不少人相信,一些纳了宋宗室女的贵族甚至频频让这些妻妾入宫,意在巴结玉箱这传说中的新后。
但柔福一直不再入宫,就算玉箱再三命人来请她也每每借故推辞。宗隽知她因青儿之死落下了心病,亦不加以干涉,自己也未刻意与玉箱接触。
某日,却见玉箱的贴身侍女曲韵儿只身前来求见,未穿宫中宫装,打扮得跟寻常市井女子无异,且未乘轿,是自己步行走来。宗隽便觉诧异,转瞬一想,即猜到她此行目的不同寻常。
果然,见了宗隽与柔福,她要求摒退了周围侍从才说:“赵夫人想请八太子为宗殊小皇子找一味治病的药引。”
宗隽道:“既是夫人吩咐,宗隽自是乐意效劳。但要寻药引为皇子治病,若直接告诉郎主,请他传下令去,想必要比我去寻找要快捷得多,夫人又为何特意要让姑娘这般辛劳多走这一趟呢?”
曲韵儿解释说:“夫人是从南朝古医书中找到这个治脑病的偏方的,因这药引不但不好找,也甚是特殊,若让郎主知道,恐不会答应让夫人用来为小皇子配药,故此夫人才命奴婢前来请八太子帮助寻找。”
宗隽遂问:“那这药引是什么?”
曲韵儿抬目淡定地看他一眼,答:“人脑。”
“人脑?”柔福一听,当即苍白了脸色,失声惊问。
曲韵儿一颔首,重复说:“人脑。”
宗隽倒不惊奇,神色如常地微笑问她:“一定要人脑么?可否换用羊脑猪脑?”
曲韵儿闻言一愣,旋即又恢复了适才神色,顺目答道:“八太子说笑了。若家畜脑髓可用,夫人只管问御膳房要就是,何必再来烦劳八太子相助寻求呢?”
身着庶民的布衣,低垂的眼睫下却投出属于宫廷的阴影,这玉箱器重的女子,举止间亦带有些她主子的风范。宗隽双目半晗观察着她,一时未置可否。
“她……要八太子杀人么?”柔福沉吟着问。
曲韵儿浅笑道:“八太子去寻个死囚处决后取脑即可,这并非伤天害理的事。”
柔福再问:“这死囚有没有指定是谁?”
“没有。”曲韵儿答,向柔福微微一欠身,问:“帝姬还有问题要问奴婢么?”
柔福默然,宗隽此时开了口:“请姑娘回禀赵夫人,既是要为小皇子治病,宗隽自会尽力寻求这药引。姑娘两日后来取便是。”
曲韵儿道谢,深施一礼告辞而去。她平静地走远,裙幅轻摆如微澜,却让他想起母亲提及的漩涡。
柔福扶门目送曲韵儿,渐晚的天色带来幽凉的风,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现下空气转瞬间便可用阴冷形容,此季的温度从来都被日光与暗夜隔得分明。她身处北地已久,却始终未惯及时添衣,立于风中时,那身影便显得尤为单薄。
宗隽看在眼里,便唤她进来,她却摇头,郁郁地走开。
玉箱的目的,宗隽暂时也想不明白。人脑能治痴傻之症,这说法他并不相信,若真是为儿子治病,她直接问郎主索要又有何妨?本就杀人如麻的完颜晟又岂会觉得此事残忍。曲韵儿便衣而来,显然也是为掩人耳目。可她要这人脑何用,颇令人费解,难道仅仅是要他为她杀个人以证明他愿意为她效劳的诚意?一切不会如此简单,这诡异的要求下必隐藏着涉及阴谋的真相。
次日与人的一次闲聊让他意外地窥见了此事端倪。
白天入朝议事时,听宗幹说要为完颜亶寻一汉学先生,宗隽便随口推荐了昭文馆直学士韩昉。韩昉字公美,是燕京汉人,此时四十余岁,年轻时于辽天庆二年科举中考中进士头名。金灭辽后亦入朝为官,因出使高丽有功,官至昭文馆直学士,兼堂后官。其人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宗隽亦常就汉学问题请教于他,因此便建议宗幹让他教完颜亶学汉文。宗幹见他确有学识,为人也稳重,性情耿直,非奸猾之辈,便点头同意,并建议郎主加韩昉为谏议大夫,迁翰林侍讲学士。
散朝之后,韩昉找到宗隽表示谢意,宗隽遂与他略聊了一会儿。其间听见韩昉咳嗽了两声,便道:“这几日夜凉风急,韩学士多保重。”
韩昉笑道:“不碍事。偶感风寒而已,我已自配了几副药,再喝两天就没事了。”
宗隽当即问:“韩学士还懂医理?”
韩昉摆手道:“胡乱看过一些医书,未敢称懂。”
宗隽便问:“不知学士可曾见医书中有人脑入药一说?”
韩昉想想,摇头:“从未见过。”顿了顿,忽又说:“但听人说过,人脑可用于巫蛊之术中控制人思想举止。”
宗隽睁目:“如何控制?”
韩昉道:“具体如何做就不知了。我也只是听一位南朝的亲戚提过,几年前汴梁城中有位女巫曾取人脑和以符水作法,欲蛊惑其夫听命于她,后被察觉,当时开封知府便将她斩首示众。”
心底的疑问随之有了隐约的答案,宗隽一笑,对韩昉说:“多谢。”
“八太子不必如此客气。”韩昉亦笑着问他:“八太子为何突然想起问此事?”
“没什么。”宗隽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是在一部南朝书中看到取人脑之事,但取来何用书中不曾细说。我便猜人脑与熊胆虎骨一样可入药,因此才来请教学士。”
与韩昉又畅聊一番,回府后已是夜间,见书房有灯光,便知必是柔福在内。走进,果然见她,案上摆满一叠叠医书,她正蹙着两眉一册册地翻看。
“不必看了,这次,她不会害自己的儿子。”宗隽坐下,对她说:“现在殊儿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保住她地位的重要条件。”
她抬头,讶异地直视他双眸,他便唇角上扬,对她呈出一点笑意。
“不要这样对我笑。”她冷冷侧首,看着地上烛红摇曳的影象:“我讨厌你的这种笑。”
“为什么?”宗隽问。
“这种笑似未带任何情绪,却可恶地含糊,仿佛将它倾入水中,便会沉淀出几层色彩。”
“是么?你有否发现,赵妃也会这样对人微笑?”
“玉箱……”她轻轻叹息:“她从小便是如此……我初次见她,是在某年父皇的天宁节上,她随她父亲晋康郡王入宫庆贺。因她只是郡王女,无任何封号,在郑皇后向她引见各位帝姬时,我的几位姐姐对她露出了倨傲的表情,她便走回父亲身边,牵着他的手,依然看着姐姐们,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注意到她,便朝她笑,她亦对我微笑,但当我走去拉她的手要她跟我玩时,她却轻柔而决然地将手抽出,看着我,脸上仍带着那淡淡的笑。后来见到我爹爹,她又是另一种态度,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应对如流。我爹爹见了很高兴,竟逾制封她这郡王女儿为宗姬。她拜谢如仪,似乎很喜悦地笑。但一转身,面对我的姐姐们,她笑意立即隐去,朝她们挑了挑眉,目光冷淡。后来我长大了才渐渐懂了,很多时候人露出笑容,并不仅仅是表示喜悦之情,而我,还是常常看不懂玉箱的微笑。”
“看不懂未必是坏事。”宗隽说,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许柔和:“如果你看懂了,便也会对别人这样笑。”
她转而凝视烛上焰火,无尽怅然。须臾,问宗隽:“你真会为她找人脑么?”
宗隽点点头,说:“为什么不找?她不是要用来为殊儿治病么?”
不觉间他面上又浮现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柔福淡看一眼,不语起身,弃书而去。
次日晚曲韵儿如约而至,宗隽亲手递给她一个食盒,曲韵儿打开一看,见其中正是一泊脑髓,鲜亮细白,上面兀自带着几缕红红的血丝,显然是不久前才取出的。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8 23:59
12.镜舞
一只纤纤素手拾起果盘边的小银刀,另一手扶着桌上选定的蜜瓜轻轻一剖,蜜瓜旋即裂开,淡黄绿色的表皮下露出满盈莹亮水色的浅桔红色果肉。玉箱有条不紊地将果肉削出,切成大小均匀的块搁入碟中,云纹织锦袖口下露出一只细细的金素钏,随着她的动作在如玉皓腕上悠悠地晃。
这日是她二十一岁生辰,郎主设宴广请宗室大臣为她庆祝,并特意命他们将所纳的赵氏宗室女也一并带来。娥眉只是淡扫,朱唇只是漫点,未刻意多做修饰,席间盛装女子百媚千妍,她静静地处于其间,仍炫目如光源,闲闲一转眸,晨曦千缕梳过云霭,晓天从此探破。
她身着窄交领花锦长袍,腰束绅带,带两端垂于前面,长长飘下,那腰身纤细,似不盈一握,虽已连生二子,她却还婀娜苗条若未嫁少女。殿内男子都在凝神看她,她仿佛浑然未觉,漫不经心地切完手中蜜瓜,放下银刀,以银匙挑起一块切好的果肉,这才加深了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抬首,眼波微漾,将银匙送至完颜晟嘴边,请他品尝。
完颜晟却以手一挡,含笑对她说:“爱妃忘了么?太医说朕腹泻之症还没完全痊愈,不可多吃瓜果。”
坐于近处的宗隽听了此言低首举杯,将不禁溢出的那丝微笑及时淹没在杯内美酒中。
在此之前,完颜晟一连数日腹泻不止,据说是吃了玉箱的贴身侍女曲韵儿按宋宫秘方调制的“冰雪白玉羹”所致。那羹色如豆腐脑,内调有冰雪,和有蜂蜜及花露,冰凉而芳香扑鼻。现下尚未入夏,可那几日京中异常炎热,故完颜晟一见此羹大喜,当即饮尽,并赞不绝口。岂料不久后便腹痛不已,连泻多日,如今看上去面色蜡黄,眼圈乌黑,整个人似虚弱苍老了许多。
出事后曲韵儿立即当众长跪请罪,供认说是不慎用了不洁冰雪,误使郎主致病,玉箱大怒,命人杖责曲韵儿,并将她赶出宫,称永不再用。而完颜晟似乎丝毫未怪罪曲韵儿的主子玉箱,仍对她十分宠爱,并兴师动众地为她庆祝生辰,使妃嫔大臣们更为忧虑,都道郎主受此女所惑非轻,照此下去,他不顾众人非议立她为后也大有可能。
然而这远不是结局,眼下的盛宴应是一场好戏的序幕。宗隽侧首看身边的柔福,见她正带些疑惑地注视自己,遂对她笑笑:“看什么?”
柔福双睫一闪,问:“什么事这般可笑,让你一笑再笑?”
这么说,他刚才那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这小女子如今很是留意琢磨他的心思。宗隽便笑得更愉悦,低声对她说:“在殿内女子中,惟有你堪与赵夫人相比,岂不可喜?”
不惯他突兀而颇显亲密的恭维,她别扭地转头看别处,面无喜色,但两颊终究红了红。
见完颜晟拒食蜜瓜,玉箱遂放下银匙,娥眉一蹙,轻轻叹息:“是臣妾疏忽了,只念着郎主喜食蜜瓜,所以……可惜,切了这许久竟都白费了……”
完颜晟哈哈笑道:“不会白费,这些蜜瓜朕亲手喂爱妃吃也是一样。”说完自取银匙,果然亲自喂玉箱吃蜜瓜。
玉箱亦未拒绝,略吃了两口才接过银匙,微笑道:“不敢再烦劳郎主,臣妾自己取食即可。”
完颜晟点头同意,再一瞥殿内的教坊乐伎,乐伎会意,停奏丝竹喜乐,转而击乐鼓。
先是一名乐伎立于大鼓前花敲干打,击打鼓的各个部位及鼓槌、鼓架,独奏序曲,节奏初颇徐缓,逐渐急促起来,将至高潮处忽然鼓声稍歇,但听珠环玎珰声响,自殿外涌入五个舞伎,均为身形丰腴的十七八少女。
她们面涂丹粉,头插孔雀翠羽,上身半裸,项挂以金、银、琉璃、车榘、玛瑙、真珠、玫瑰合成的七宝璎珞,累累珠玉直垂至胸前,手臂上箍有与璎珞相配的臂环,下穿五色长裙,足踝上也戴满悬着珠玉的足饰,每人各执两面镜子,高下起手,左右挥舞,镜光闪烁,其形颇像祠庙所画电母。
这是源自金国传统宗教萨满教的镜舞。众金人连声欢呼叫好,那些宋宗室女子见舞伎半裸,便有些羞涩,然终敌不过好奇心,也都悄悄抬目留心去看。
舞伎现身后,数十面鼓顿时齐鸣与主鼓相和,气势磅礴,声韵铿锵,其声隆隆似雷雨起兮,舞伎起舞间全身饰物碰撞隐约若雨声淅沥,而镜光如电,划过殿内阴幽空气,诡异陆离地闪动游移,引导着雷雨鼓乐的轻重缓急。在一阵激扬乐章后,主鼓最后重重一响,舞伎聚拢一旋,四名女子分列于领舞者两侧,屈膝俯首,手中双镜交叉相扣,而领舞者引臂扬腿状如飞天,将镜子高高举起,一道电光犀利地朝主席刺去,落到一人脸上。
玉箱。
镜舞出自萨满教祭祀仪式,意在驱邪消灾,却绝非献于喜宴的乐舞,而舞者以镜光直射玉箱更是大不敬之举。郎主见状不愠不怒,显然早知此事,甚至或许此事根本是由他授意。席间众人便都凝视玉箱,看她如何反应。
自舞起之时,玉箱笑意便敛去,端然危坐冷眼看,待镜光落到她脸上,亦未见她惊慌,只侧首阖目,一抹厌恶神色一闪而过。
“这是朕特意命人为你献的舞,有降妖除魔、驱灭鬼魅、佑护家国社稷平安之效,怎么你不喜欢?”完颜晟笑问玉箱。
玉箱转瞬间即恢复了常态,巧笑答:“郎主费心为臣妾点选之舞,臣妾岂会不喜欢。凡郎主所赐,臣妾莫不感恩领受。”
“是么?”完颜晟一顾身侧,侍侯着的内侍心领神会地取出一诏书双手奉上,完颜晟接过,似笑非笑地淡视玉箱:“朕还为你准备了一份厚礼,不知你会否感恩领受。”
众人听说是“厚礼”,又见完颜晟亮出诏书,大多都猜这是要下旨立玉箱为后,均屏息静气以待宣旨。而玉箱亦起身离席,跪下准备接旨。
完颜晟却将诏书掷至她面前,说:“你自己看罢。”
玉箱拾起诏书,展开一看,渐渐变了色:“郎主决定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至五国城囚禁?”
完颜晟徐徐点头:“听说那一干赵室宗室对爱妃你颇有微词,你父亲还与你割袍断义,所以朕便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往更为苦寒的五国城囚禁以示惩戒,看他们日后是否还敢对你有所冒犯。这份厚礼应该颇合爱妃心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