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何其同我别手别脚,赌着气一同登了船,好在外表相配,所有人只当我们是对闹情绪的小夫妻。我们不大在公共场合露面,几步方圆的狭小轮舱里,四目相对,他初时依赖婉承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淡淡地告诉他:“现在对于这一族的规矩与手段,你学得并不多,自觉仍不能脱离我独自生活,所以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可是,何其,我不在乎。”
靠在舱壁上,我颇有一些沧桑,什么事情只有经历过才能说出原由,对于令何其变身,我不后悔,也不会抱什么希望,他曾是一个梦想,现在沦落为同类,可是,始终不是我内心渴望那个人。今天在码头上见到那个女子,令我忽然明白了些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他警惕地看我,眼中神色游移不定。
“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微笑:“我同你说过,这一族最大禁忌是什么,对于此,你我都不可能逾越分毫,若有一天你自觉羽翼丰满,大可离我而去,但,何其,我提醒你,无论怎样,我都不在乎。”
他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们就像一对貌合神离的人类夫妻,虽然不满意,却仍为了种种原因生活在一起,这种情况不是不奇怪的,我不由有些好笑,又觉得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对,这些日子,什么事情我都想得通。
只是想不到,冷漠的关系竟成了我们猎食的好借口,每当我于夜色中接近一个男人,他们都会了解的微笑。“年青英俊的丈夫未必令人满意,对不对?”他们用各种不同的惋惜、同情或理解的口头对我道:“挑男人不能太注重外表。”
“是。”我的回答则更为直接:“所以我挑上了你。”
一切都会是过眼云烟,何必向着短暂解释说明,生存的首要是食物,不是感情。
船上开始流传出恐怖的消息,常常有客人在夜里失踪,通常是一晚同时失踪两人,一男一女,人们渐渐不敢到甲板上露面,躲在自己的舱房里,战战兢兢地讨论对策。
为了安定众心,船长命人在墙面上贴起符箓咒语,扭曲古怪的字迹难辩意义,客人们见了却像是见了救命的良药,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贴有咒语的墙壁下聚合,以小心警惕的目光观察周围的人,直到他们同样在符箓下经过并且毫发无损后,才长长松口气。
我与何其不得不减少猎取的机会,又故意结交了几个朋友证明清白,闲来无事,一个晚上,他们邀请我们去舱房里闲聊。
陈品源夫妇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是近十年的夫妻,夫人特别的活泼爱交际,无论面对任何人,不须一时三刻,立刻称呼亲热起来。
此刻,娇小白皙的陈夫人正用那双珠圆玉润的手搭在我身上,娇滴滴地称为我“打令。”
我听不懂她满嘴的古怪词语,但离得那么近,可看见她浑身的皮肤绷胀得没有一丝皱纹,滚滚白玉一样的手腕上,有极淡的红晕层层,是血液在底下蜿蜒流动,我紧紧闭着嘴,装作端一杯茶,避了开去。
“蜜斯朱是不是头一次去法国?”她‘咯咯’地笑着问我,却不断用眼角去瞟何其。我只做不见,低下头浅浅一笑,听她自顾自一连串地说下去。
“法国可是个好地方,若是在当地没有熟人,你们可一定要来拜访我们,要知道乔治是驻法外交官威尔森最好的朋友,无论读书还是找工作,多个认识的人多条门路。”她扭着脖子,向丈夫撒娇的唤:“乔治,你说我的话可对。”
“不错。”陈先生比较稳重,只是不动声色的微笑:“夫人的话永远是有道理的。”
于是陈夫人满意了,又回头去向何其:“蜜期脱何一定是去读书的,国内的人结婚的早,往往先定婚再求学,带着夫人一同海外伴读,我说得可对也无?”她一脸的娇痴甜嗲,向何其搔首弄姿。
我冷眼旁观,秀丽的陈夫人别有用意,她的丈夫未必看不出来,但想必早已看开,只见他自取了一张报纸,闲闲地一页页翻看,并不去打扰妻子的好戏。
偶尔,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
“何夫人很沉静。”他说:“虽然年轻尚轻,却成熟稳重,颇有气度。”
这些天,我已明白这是所谓的社交用语,言拙不如不说,我只好微笑点头,以示谢意。
“不知贤伉俪成婚已有几年了?”也许见妻子与何其聊得热闹,怕冷落了我,他放下报纸,扶正了眼镜:“看年纪不会超过三年吧。”
“一年。”我胡乱说。
“这可是在婚姻的蜜月期呢。”他略仰起头,叹:“犹如人生的童年,光华美满天真烂漫的时候,光环还未褪色,正是两情相悦时呀。”
这一对夫妻可算怪异,不同的语调,不一样的心境。
舱外有人轻敲,开门,是船工进来打招呼,隔壁一位老夫人的舱房整理,先移到这里过渡一下,她人已在门外,近七八十的年纪,坐在轮骑上被人推了进来。
“欢迎欢迎,原来是刘夫人。”陈夫人一迭声地叫,才坐下,立刻又嚷空气太混头晕,她问何其:“要不要一齐上甲板上走走?”
何其犹豫,看了看我,我微笑:“为什么不陪夫人去上面坐坐?”我看着何其:“不过千万要小心,这些日子外头很不太平,当心不要惹出什么事来才好。”
“怕什么。”陈夫人‘咯咯’笑成一团:“到底是新婚夫妻,看不出蜜斯朱管丈夫很有一套呢。”
她还是拉着他从我们身边挤了出去,临出门时,我警告地看了何其一眼,他微微点头,去了。
舱房里只剩下三个人,那位新进来的刘老夫人衣饰华丽,神情顾盼间极其精明,她看了眼陈先生,又转头仔细地打量我。她的目光凌厉专注,我也毫不在意,坦然与她面对。
气氛有些僵局,陈先生好意地欠身:“刘夫人可要什么饮料?我们这里有绿茶。”
“我不喝茶。”她直接道:“有没有威士忌,或是白兰地也可以。”
陈先生苦笑:“抱歉,我的舱房里没有酒精饮品,只怕要去船上酒吧里取。”
“威士忌加冰。”刘夫人毫不客气,立刻接上来:“不用太多,我晚上喝得少些。”
她自己的随从都在隔壁,房里没有别人,陈先生无奈,只好站起身来:“我马上去取。”
他忍着气出去了。 刘夫人若无其事转过头来,依旧看我,目不专睛。
我微笑:“夫人有什么事么?是不是我的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
“的确。”她毫不掩饰:“你看上去不是一般的人。”
果然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些精怪相,居然一眼看出我的异常,恍惚的,记起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章岩的母亲也是这样曾生出警觉,可惜,我已不再是那时的朱姬,我的年纪要比她老得多。
“夫人大约是在夸奖我。”我笑容不变:“不知夫人眼里的一般人是怎么样的。”
她凝视我半天,并看不出什么门道,慢慢收回目光,“贵姓?”
“免贵姓朱,外子姓何。”我道
“是去法国找工作的吧?”她淡淡道:“你们两个看上去已不是读书人。”
“是。”
说话间她的披肩歪了下来,滑在地上。
我向前探身,替她拾起来,重又搭回她身上。只一近身,便可闻到她的体味,果然是个老人了,肌肉松垮垮的,连血管里的血液也有股异味。
我对老人没兴趣,他们是最末路的选择,难以挑起食欲。
我的动作轻柔有礼,她却用力一把夺过披肩,展开裹在身上,眯着眼又盯住我。
“这些天外面很乱,船上总是不见了人,何夫人也要小心,据说失踪的大多是年轻人。”
“是吗?”我笑:“不要紧,外子陪着我。”
她不再理我,自己不耐烦地向门外张望。
“怎么还不回来。”她自语道:“真正是没用的男人。”
是不是年老的妇人通常脾气尖酸刻薄,挑剔令人难以接受,看着她,我有些失神。
“何夫人莫要讨厌我。”她眼光锐利,‘咕咕’地笑:“大多数年轻人不屑同老人共处一室,大约是嫌我们说话无理无趣,人又邋塌,如果何夫人看不惯,随时可以走开,不用特地的敷衍陪伴我。”
“哪里。”我也以锐利回视她:“刘夫人快人快语,说话不知有多麻利爽快。”
她紧紧盯住我,半天,忽然松下脸来,叹:“唉,年轻人。”这一瞬间,她的骄横神情褪了去,换上些落寞回忆,喃喃道:“时光如流水,走远了,远了……。”
我沉默,她是在哀怨死亡将至吧,可是,她永远不会知道,没有死亡的日子更难挨。‘唉’,这次却是我在叹气。
舱房里又一次安静下来,陈先生果然动作缓慢,到现在仍没有回来,舱里灯光昏暗,对面的刘老夫人已完全堕入了自己的思想天地,我看着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偶尔眼角一突突地跳动。
忍不住,我问她:“刘夫人是在怅然青春不再么?如果此刻上天再给夫人一个机会选择,您会要求什么?”
“啊。”她惊醒似地抬头看我,细细考虑,苦笑:“多么奇怪的问题,我还会要求什么?”
我静静看她,这是个经过了一辈子的人,所有的酸甜苦辣,生活生命曾如逝水一般自她心间流过,我无法体会这样的时刻,就如她也无法懂得我的环境。
“我知道,自古有许多人会祈求长生。”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有了这条性命,什么都可以得到,你说是不是,刘夫人?”
她抬眼看我,浑浊的眼球里有一道精光闪过,老年人是最贴近天地的动物,他们身上有种无形奇异的视觉,可以助他们接触到人类目光不能达到的地方。
“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眯起眼,那缕精光缩回瞳仁,竟像是一粒寒星:“我希望自己早点死。”
我顿时一窒,像是走路一脚踏空,她的回答竟是这个,像是在故意玩弄我,“哦”,我压下怒气,冷冷道:“多么奇怪的回答,您希望自己在什么时候死去?”
“七年前。”她悠悠道:“夏济生死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在那一天我死了,才是最大的幸福。”
“哦。”我发现她并不是在说假话,眼里的光芒散了下去,她是在遥看旧事,念叨曾经的那个人。
“夏济生是你的丈夫么?”我问:“看来刘夫人夫妻情深,真是至死不渝。”
“呸。”她忽然怒:“谁说那个老东西了,我说得是夏济生。”
她的蛮横又露出头来,尖刻道:“什么夫妻白头偕老至死不渝天长地久,这种话你也相信?怪不得看你虽一脸聪明样,却嫁了这么个粉头粉脸拆白党似的男人。”
她又调转矛头指责起何其来了,我倒不生气,这点她并没有说错,现在的何其在我眼里,并不算是什么,也不过是个任性无理的婴儿。
“没有遇到夏济生之前,男人都是一样的,日子也是一样过,可是,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每一天有二十四小时,须仔细分派,不可虚度。”她不住叹气:“现在他死了,我不过是腔子里多一口气的怪物,行尸走肉的货色,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
“啊。”我震惊,行尸走肉!我怎么没有想到过这四个字,一直以来我知道自己不是人,可也算不得鬼,却原来有这四个字可一笔揽进去,戚戚惨笑在等我入座,实在是量身定做,字字贴切至极。
“一生的确是很短。”她在那厢仍不自觉的喃喃说下去:“如果没有可以牵挂的人,却又可以变得很长,何夫人,如果你能到我这个年纪仍记得今天的话,你就会了解的。”
“不用。”我说:“我很了解,这话完全正确。”
“唉,都是为了男人。”她叹道:“真是没有了烦恼,有了更烦恼。可是何夫人,若是没有烦恼,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如我现在,手里有一点钱,身边没有半个儿女,不需要相夫教子操劳生活,大把的时间落在抱怨上,可不是浪费时光。”
“不错。”我完全真心实意,感同身受,这话何其不会懂,笙也不会,他们喜欢追逐生活,而不是沉溺于生活,所以他们永远不会满足,亦不需要任何感情外援。
“哦。”她点头看着我:“你明白的。”
第十二章
如果此刻陈品源回来,他会惊奇地发现两个女人,一老一少,神情间默契融融,然而他同时也肯定会生气,因为此刻刘夫人已在谈论他。“陈品源这个男人没有手腕魄力,把个老婆宠得像花痴。”她愤愤地:“最见不得这种轻骨头女人,还有这种没胆气的男人。”
“不必大动肝火。”我劝她:“夫妻相容相配就好。”
“是么?”她看我,似笑非笑:“这算是你的夫妻经验?还有,怎么样才是一个‘好’?”
呵,她是在取笑我,此时此刻,我们的关系联接有些模糊不堪,祖孙的外表,闺中密友的话题,论起寂寞与夫妻之道,可谓观点不相上下,可惜,我却没有她所持夏济生的一段记忆,凭着这点,她的确有理由嘲笑我。
“夏济生先生是怎么死的?”我问她:“生离死别的场面又是如何模样?”
“唉。”一提起那个男人,她的泼辣爽朗暂时没有了用武之地,皱了眉头,不喜不悲:“当然是老死的,上天对我已是大施舍,没有让他死于非命。仔细算来,他在我生命里,陪伴了近四十五年。”
“多好。”我也叹:“可是你的丈夫呢?夏济生怎样才能同他一起存在?”
“这件事说来又是件大施舍。”她‘哈哈’笑了起来:“那个老东西在我三十二岁时便害花柳病死了。总算不用陪他白头偕老。”
我摇头,这位刘夫人幸亏已是高龄,想当年定然也是狂放不羁的人物,可是,她的话句句入得了我的耳,毫不做作虚假。
‘砰。’门突然被推开,门外站着一个制服笔挺的船工,神色慌张地向我道:“是何夫人么?船长请您去酒吧,有急事。”
我吃惊,看他面上表情,果然是出了事了,想必又是因何其而起的,不由暗自后悔,刚才真不该放他出去,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
“怎么了?”刘夫人在身后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是何先生同陈先生打起来了。”那船工苦笑:“场面有些乱,船长说,还是让何夫人去劝一下。”
“哦。”我暗松了口气,看起来这只是在争风吃醋,何其并没有显露行迹。
“我陪你去吧。”刘夫人倒也好心:“这种事情,年轻人血气盛,压不住的。”
她让那船工推着轮椅,同我一起去到酒吧。
那船工没有说明白,何其并没有与陈先生打架,而是陈品源在奋力打他。我们进去时,只看见他拿着支手杖使劲地往何其头上砸,幸亏一旁有几个船工勇力拉住,杖棒在空中挥舞,打不到何其的身上。
一旁,陈夫人正自‘嘤嘤’地哭泣。
“怎么回事?”我大叫道,过去拦在中间。
“让开。”不过一会的功夫,陈品源像是变了个人,赤红脖子乌鸡眼,立目横眉得失了原样,“这小子竟然敢侮辱我夫人,我要打死他。”
我不理他,自回身看何其,他虽然满脸忿忿,倒是没有冲动行事。给了他个褒扬的眼色,我复回过头来,板脸,扬声喝:“你们都放了他,他不是想要杀人么?让他过来杀。”
众人本来推推搡搡,听了这话,倒安静下来,船工们松了手,陈品源大声喘气,立在原地并没有冲过来。
我冷笑,刘夫人果然没有说错他,不过是个没胆气的男人,匹夫之勇也不配的货色。
“陈先生准备杀了外子?”我道:“那可是好,反正他做出这种事情,我都不会原谅他呢,不如就由陈先生亲自动手打死他,也好为我出一口恶气。”
“哈哈。”身后,是刘夫人在大笑,现在也只有她一个人笑得出来了。
陈品源傻了眼,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理他,又转头骂何其:“好大的胆子,竟然在众人面前侮辱陈夫人?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呸。”何其怒:“谁要欺负她,是她自己在勾引我。”
“你胡说。”陈先生又跳了起来,他以手杖点着何其:“刚才我明明看到你强抱着她,想要……。”到底说不下去,‘唉’了一声,他骂:“你这下三滥的小白脸”。
“乔治。”陈夫人在身后哭得抽抽噎噎,娇声啼道:“我们回去,不要在这里出丑了。”
“别怕。”陈品源强硬起来,大声道:“罗船长,华远轮是条盛名尊贵的洋运航线,在你的船上怎么会有这种无赖和流氓,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个交待。”他狠狠地盯着一旁的船长,从胸口衣袋里抽出张纸条来,使劲挥动:“驻法大使同许多政界要员都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今天不处理这场恶性事件,我是不肯就此罢休的。”
他是在以身份逼人,迫船长对付何其。
我皱眉,这桩事情,相信大家都看得明白,不过是陈夫人在勾引何其时被先生撞破,夫妻两个不想伤和气,便立定心思拿无官无职的年轻人开刀,用何其来保全个好名声。
可是,看着陈品源手里的纸条,船长居然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一边,“把这个流氓关起来。”他喝令船工上来绑人。
这下,不光是何其,连我都要发怒了,十指紧握,上牙磨在齿面上‘咯咯’地响,我决定,血洗这条船,把所有的人全部杀掉。
“慢。”又有人喝了一声,苍老尖利,是轮椅上的刘夫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她叫道:“没有王法了么?只凭一个人的话就要绑人关人,罗船长,难道你就是这样管理船务的?”
她想必也是有身份的,船长不敢回驳,忙走过来,在她椅边低低的解释。
“别说废话。”她不客气地一挥手,“我就是不明白,公共场合下,人来人往的,何先生怎么侮辱的陈夫人?难道他准备在酒吧间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强奸她?”
“当然不是……。”船长赔笑。
“不是?那你凭什么抓人?”她瞪他:“如果是误会就要排解,要是真犯了法也要取证审理,你说抓人就抓人,怪不得听说船上老是少人,莫非是船长暗底里关起来了?”
“唉呀,夫人千万不要这么说。”船长急了,汗流满面下来,他不住弯腰道歉:“刚才确是我处理不当,夫人不要胡乱猜疑,船上也并没有少人,只是有些客人生病了,所以挂了几条符语驱恶降吉,请夫人不要相信那些别人用心之人的流言。”
‘哼。’刘夫人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在说我别有用心吧,罗船长,你有你的难处,可也不要太过于仗势欺人,别忘了公平公正的立场。”
“是,是,是。”船长一路应着,使眼色让人来推她,又来到我同何其面前,哈腰点头:“刚才的事情真是抱歉了,两位先回舱房吧,稍后我会过来亲自道歉的。”
他不敢看陈品源铁青的脸色,想来刘夫人的面子更大,身份更高,他万万惹不起。
既然止住了事端,我也不再声响,拉着何其的手,穿过众人,回了房间。
关上门,我关照他:“今天你做得很好,总算没有生出事端来,但这几天务必离那对夫妻远点,要报仇我不拦你,可是要等了我们下船后再做。”
他不服气,郁闷难消,恨恨地说:“刚才那女人像只猫一样跳到我身上,我还来不及把她拉开,她丈夫就冲过来了。真是倒霉。”
“还好她丈夫冲过来了。”我微笑:“否则你真能推开她?何其,我知道你已经有两天没有猎食了,这样沉得住气的确难得。但要记住,万事不可急躁,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我可不想真的血洗了这条船。”
他点头,虽然仍有愤愤,总算低了头,老老实实听从教训。 我的意见是:“今后吸谁的血都不要紧,千万不能再碰这两夫妻,因为我们现在有过结,别人总会先怀疑到我们身上。”
“嗯。”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自己到床上去睡了。
可是在夜里,我们睡不着,没有壁盖的四周空落落,我们靠在一齐,回忆棺材,以及血的腥香。
许久,黑暗中仍可听到何其的叹气,在最初的风光敏捷后,他没有想到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倒不以为然,早习惯了,生命不过是从这里飘泊到那里,如果不死,上了岸还是一样过。
我张大眼,看着天花板,耳目灵敏不可自制,它穿过薄薄的舱板,越过一个一个的单元,不远处,有人声窃窃,女人的声音略尖利些,男人的则比较沉淀。
刘夫人说:“没有遇到夏济生之前,男人都是一样的,日子也是一样过,可是,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每一天有二十四小时,须仔细分派,不可虚度。”
我知道,自己不过是行尸走肉的货色,可是,我也想遇到这样的一个人。
船舱里光线阴暗,只要不上甲板,便可日夜不分,房间里点着灯,我们无处可去,猎物近在咫尺,却必须小心翼翼的忍耐。
走廊里有人衣角悉索,他来到舱房口,轻轻敲击门板。
“何夫人,我是本船的二副,船长让我请您过去说话。”
我应声,又回头看何其:“我出去一下,你千万不可鲁莽,等我回来,不许出去。”
“嗯。”他说。
我理了衣裳,开门出去,二副是个胡须修得干净整齐的中年人,有礼而温和:“真是抱歉,这么晚来打扰夫人,是为了船长有几句话想私底下和夫人聊。”
“哼。”我冷笑,眼光朝他一瞟,看得他心虚低头。他们想说什么,不用提我也明白,刘夫人与陈品源两头都是权势,他们惹不起,故想挑我这最弱的一端下手,好缓解了事情。
我随他一路来到船长室,船长已经等在里面。
“何夫人。”他一见我便立起身来。
“不客气。”我淡淡地,挑了张靠门处的椅子坐下。
“这么晚请您过来……。”他开始跟我说客气话。
“不必浪费时间。”我阻住他话头:“船长请直接说要我怎么办吧,你叫我来不是为了客气道歉的吧。”
他有些尴尬,终于苦笑:“何夫人好爽快,果然说话痛快。”
我嘴边挂了个不置可否的微笑,懒得同他废话。
“是这样的。”他搓着手道:“今天在酒吧里闹得这样不愉快,对大家来说都不是件好事,还有近半个多月的路程才到目的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夫人,你说对么?”
“对。”我微笑:“你还是在兜圈子,不如我替你说下去吧,你是否想让我带外子去陈先生那里当面赔礼道歉,给他面子,然后把事情平复掉?”
“哈。”他笑了起来:“夫人真是冰雪聪明,我一眼便看出何先生在为人处事方面不可与夫人同日而语,果然女中豪杰。”
他这是在拍我的马屁了,我受之坦然,如果连这点也看不懂,我白活了这几百年。
“其实我也想把事情尽量化解掉,”我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不必搞得太僵持。”
“对。”他大力鼓掌。
这一刻我们居然都有些同病相连,毕竟,大家都是要吃饭的。
由船长安排,第二天晚上,在船上的贵宾餐厅摆了一桌酒,船长与二副、陈品源夫妇、刘老夫人、还有我同何其,坐了一桌子。
陈品源依旧怒目而视,可我知道他是想解决事情的,表面的愤怒不过是装样子,如果真生气了,他不会来赴宴。
“我是给船长的面子。”他一再说明:“否则我决不会允许自己与夫人受到这样的侮辱。”
“完全同意。”我点头打哈哈:“一切都是外子的错,多喝了几杯酒,再面对陈夫人这样的美人,哪个男人不动心。”
“哼。”他得了理更不让人,索性装起架子来:“所以这件事不能就这样混过去,得好好向我夫人赔礼道歉,必须公开处理此事。”
“陈先生,你错了。”我微笑,瞟一眼何其,今天真是难为他了,坐在一边冰冷无情地受人指责。
“这事一开始便是你处理错了,如果没有陈先生,陈夫人是不必颜面扫地至此的,如果现在再来公开处理,只怕陈夫人仅存的面子都将毁于一旦。”
“胡说。”他又要跳起来,被旁边的船长大力按下去。“陈先生,先听何夫人把话说完。”
“陈先生,请问事情一开始时你看到了什么?”我冷笑:“外子不过是一时心动,想给夫人一个吻礼,他并没有碰到夫人,是陈先生冲进去,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把事情搞大了。”我眯起眼,盯住他:“那时酒吧里并不是没有人的,试问外子能对夫人做什么?他不过是为了表示抑慕,至多亲一下而已,难不成还会在公开场合做出苟且之事来?陈先生,你先是挑出事端,又夸大其词,所有的烂摊子,都是你考虑不周的后果。”
“哎。”他惊怒,脸色赤红,又驳不出来:“你……。”
“我是恶人先告状,丝毫没有诚意。”我笑:“你是想说这话吧。可是我真是来解决事情的,现在就是设身处地的在替陈夫人想办法。”
“哼。”他额角的青筋爆跳起来,一突一突好不激烈。我忽然感到口渴喉痒,忙低下头装作啜了口水。
“不错。”一旁有人拍手,是刘夫人,这老人方才在一边不动声色地静听,现在出来讲话了:“陈先生欠缺谨慎,事情本不该闹成这样。”
“照您说该怎么办?”船长看着她,却是在问我。陈品源喘着粗气,现在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所有的事情不过是混个场面相。”我说:“明天麻烦陈先生与夫人与我们共桌吃饭聊天,做一场戏让众人看不就成了。”伸出手去,搭在他手上,含笑:“本来并没有多大的事,你我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旁人也会解开疑惑。”
他一愣,不知所措,陈夫人睁大眼,看我在台面上对她丈夫动手脚。
“陈先生。”我只是笑:“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家总归是有缘的,你说,对吗?”
他听出话头来,脸色仍是红,但已不全是愤怒。他清了清嗓子,佯咳。
“相信我,外子对陈夫人只有仰慕没有恶意,而我也很佩服陈先生对妻子的关爱之心,我们夫妻并不是要与贤伉丽作对,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努力弥补以往的过失。”
“乔治。”陈夫人怯怯地唤丈夫,她在劝他收手,而陈先生此刻哪里会再有恨意,我的手搭在他手背上,不是个空架子。
“何其。”我说:“都是你惹出的事,还不好好敬夫人一杯赔礼道歉。”
他总算合作,立刻起身,举杯向那女人:“陈夫人,请原谅我……。”
陈夫人扭扭捏捏,她也并不是真恨他,没有了利害冲突,她还是喜欢他的。
这边,我仍拉着陈先生的手:“一切都是场误会,我们夫妻年纪轻,不懂事,仗着一时的冲动惊扰了大家,陈先生,我也要敬你一杯。”
他缓下脸面,端起酒,看上去犹豫,仍然不过是在做戏。
我笑,略沾了沾唇,放下,又敬船长与刘夫人:“天大的事总能找到办法解决,真是麻烦两位了,幸亏你们出面,我才有机会向陈先生解释说明。”
“哪里。”船长真正地笑:“何夫人办事真痛快,真正点在要害处。”
刘夫人只是微笑,偶尔,她的眼神划过我脸上,有了解、赞赏与同情,看来她真是喜欢我,而我也很喜欢她。
在送她入舱房时,她说:“你有多少岁?这样年轻办事便如此锋利,连我这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婆都自叹不如呢。”
“那是因为我脾气急,见不得人说废话,兜圈子。”我微笑,她当然比不得我,我是百年老妖,几世的精怪。
第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陈氏夫妇果然与我们一起用晚餐,相互殷勤招呼,端水递茶。不用抬头,我也可以听到身后人们惊讶私语,隔着桌子,他们交头接耳,兴奋夹带着失望。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到他们这样说:“那年轻人不是调戏了那女人,怎么一会儿又完全没有事情一样?”
“也许是误会吧,再说,那天晚上也是听王太太说的一面之辞,如果真出了事,人家不会一齐吃饭的,原来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呀。”
我微笑,没有人说过吗?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也是件赏心悦事。
此时,陈品源才真正人服贴于我的办法,他端起茶杯,恭敬地向我道:“何夫人,我承认上次的事情是我太过于鲁莽,今日就以茶代酒,咱们化解干葛吧。”
我刚要回答,耳旁轮子咕噜,刘老夫人也来了,她叫人推着轮椅,笑吟吟地从我们桌边滑过。
“今天天气不错呢。”她对我说:“我中午时来敲过你的门,想与你一起晒太阳,可是你总是不应门。”
“今天何其不舒服。”我说:“我们都不想出去吹风。”
“改天吧。”她过来抚我的长发:“何夫人,我很喜欢你呢,正如你说的,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有时间一定要好好聊聊。”
我也喜欢她,但我实在不能和她晒太阳聊天,只有微微地笑,不置可否。
晚饭后,她到我舱中闲谈,这老人风言利语,谈吐间将世人批得一无是处。
“相信我。”她说:“活了这大半辈子了,虽然知道人情淡薄如窗纸,略用一些力就可以透过去了,可是身边没有钱仗力,脸面抓破又有什么意思?窗户破了晚上受了凉,吃亏得还是自己。”
我微笑的听着,这些东西于我无用,人世充满小小的折磨,他们生命苦短可操劳牵连无限。
“唉,我这一辈子,还是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心思难测的人。”她看我,眼里有一丝狡诘:“到底有什么令你如此笃定?我看你即没权也没钱,可到底是无惧无畏,是什么在背后支持你不屑顾于一切?”
“没有的。”我温和的拍拍她手,虽然她眼光老辣,对我,却只是一盘渐渐腐去的菜,无香无味,苟延残喘。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发渴,已经三天没有进食,我不会觉得饿,可血管壁正慢慢干涸,肌肤已惨白到青涩,白天,我用那女子包箱中的脂胭掩盖它们,可晚上,我知道,我是一只鬼。
何其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角,他的眼光穿过墙壁,偶尔会抬头看一看圆形玻璃气窗,我知道他正在渴望鲜血,汩汩冒着气泡腥稠的液体,那是现在唯一能令他兴奋的东西。
“何其。”我唤他:“是不是很无聊,要不我陪你上甲板走走?”
他蓦然转头,眼里闪出光彩,我叹气,不能管束得太牢,男人本是野性难驯的,何况他正饥饿难耐。
我们手牵着手,告辞刘夫人离去,像一对真正青春欢爱的男女,出门时,我回头看一眼,那老妇人眼里闪着光,面上有一种坦然。
我扶着何其的手臂一路袅袅而行,光线阴冷的走廊里居然有一种安全感,我们是两只贪食的兽,冷静而急切,虎视眈眈地看每一个走过的人。
何其问:“要不要找一对夫妇?”
我摇头:“还是单身旅客比较可靠,他们无牵无挂,偶然失踪也不会有家人过于担心。”
在甲板一角,我们遇到一个高傲华丽的家伙,他着笔挺的西服套装,赤金链子怀表一路连到胸前口袋,当我们迎面擦肩而过时,他冷冷地瞪过来,眼光无理而不屑。
“那是一个盛名的银行家。”我同何其小声道,晚餐时我曾见过此人,刘夫人对他的评价是:“孤僻自大,非常之讨厌。”
“要不要……?”
“不行。”我断然回绝,这种有钱人绝对不能碰,即便是他孤僻惹人嫌,可他囊中的钱就是与这世界的种种牵连,千丝万缕,怎么斩得断。尤其在这样的一个敏感时期,得罪了富人把事情闹大是很不明智的,他的同行会因为害怕出钱悬赏凶犯。
我们继续前行,终于在船尾一侧看到一个年轻人,他沉默地坐在船舷边,眼光空洞无力,死死地盯着下面翻涌的波涛。
我使了个眼色,何其避到一边把风, 自己走过去,故意依在他身旁的船舷边。
听到声音,他抬头,无神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又低下了头。
“你好。”我微笑:“今天晚上月亮不错,是吗?”
他苦笑,嘴角痉挛般地抽动,离近了看,他颇为瘦削,十指尖细的手上紧紧捏着一张纸。
我微笑,满意地瞟着那张纸和他神经质的表情,这是一个欲寻死的人吧,最好他已一早交待后事,这样的消失岂不天衣无缝。
“先生在想什么?”我笑着问他:“这么好的月夜清风,难道你竟要做那种煞风景的事?”
“你说什么?”他吃了一惊,手里捏得更紧,瞪着我,像看到了鬼,呵,我说错了,他原本就是遇到了鬼。
“让我看看你手心里的是什么?遗嘱还是忏悔书?”我自顾自伸手上前,捉住他手腕,微一用力,他立刻松了手,那张不大不小的纸片飘下来,我另一手抄住细看。
果然是一张绝命信,上面写:“莺,我去了,希望你有空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我。”
“给我……。”他挣扎愤怒:“你这女人太无理了,快还给我。”
“不错。”我面无表情将信还到他手上,想不到这世上果然有痴情种子,我倒要看看男人是如何弑身殉情。我只是上下打量,除了这张白纸,他似并没有别的准备。
“你要如何命赴黄泉呢?”我问:“是不是纵身一跳跃入江底?”
“你走开,不关你的事。”他怒喝推我:“你这疯女人。”
“不如由我来帮你?”我却近身贴上去,双手似蛇舞,牢牢盘在他颈间:“怎么样?江水太冷,水中又有各种噬人的鱼群,不如在我的怀里死去,无痛无悲,岂不皆大欢喜?”
他吃惊,不知如何是好,听任我伸出柔滑的舌,舔在他的皮肤上。
“小姐。”他不知道怎么推我才好,脸上热汗直涌,急急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松手,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哪里会松手,他还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隔着鲜好皮囊可听到热血一路冲击到心房,‘朴通朴通’声音一直连到我的喉齿间,他越是抵挡,我越粘连,整个人紧贴在他身上。
渐渐的,他不再挣扎,叹着气问我:“小姐,你到底要做什么?”
“要你的命。”我的唇就在他耳边,两枚牙齿正慢慢延伸出来,他看不到,只一味地心跳加速。
黑暗中,何其轻轻走过来,我们一前一后,像两只啄食的鸟,紧紧夹住他,那人只低‘哼’了一声,立时瘫软下来。
事罢,我们心满意足地携手回走,解决了饥渴问题后,居然相对愉悦畅然,何其现出初遇时的礼貌体贴,而我转眸过去,看他的眼光也不再尖刻。
返到舱中,我们美美地相拥而卧。
可是第二天,有人匆匆来敲打舱门,我们白天的舱门向来是反锁住的,他却不愿放弃,拼命重击门板。
我只好同何其坐起身来,两人相视一眼,觉查出情况不妙。
“要小心。”我对他道:“尽量不要把事情搞大。”
房间里丝绒窗帘厚且沉,蔽住了窗外一切光线,我打开灯,努力镇静地去开门。
才一开锁,就有人立刻扑了进来,是船长,他身后还站着刘夫人与其他一些人,我略一环扫,陈氏夫妇也在其间。 “老天爷!”船长叫:“你们怎么睡得这么死?我们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
“怎么会有事?”我勉强笑,努力把身体往房间里缩,他们密密的一层人挡住外面,但穿过人群,我可以感到阳光反射到走廊墙面上,似一只洪荒猛兽,耽耽怒目不休。
“昨天晚上船上又少了人。”刘老夫人转动轮椅,滚动出一条路来,她进了舱房,皱眉:“为什么不开窗?这里真暗。”
“外子今天头痛。”我胡乱说:“他不想看到光线和听到人声,所以我在这里陪他。”
“没事就好。”船长叹气道:“我们已经查遍了所有舱房,只有一位冯先生失踪了,何夫人,我们来找你们是因为昨天晚上有一位言先生说他见到过冯先生在甲板上,之后他就离开了,可他在回房的路上又看到贤伉俪也在甲板上,所以我们过来问些情况。”
“船长是在怀疑我们吧。”我道:“带着这么一大堆人冲上门来问话?倒像是在捉拿逃犯。”
“哪里,哪里。”他被我问得不好意思,看了看四周,赔笑:“怀疑不敢,只是的确有些问题要问夫人,这个房间太局促了,何不移步去餐厅一叙呢?”
“不行。”我断然道:“我丈夫今天身体不适,我要在这里陪他,如果真有什么问题,等晚饭时看他身体稳妥些了,我们再来回答问题。”
一旁的何其早已重新躺回床上,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他面色苍白冷淡,倒也有几分病态。
“要不要叫个医生过来看看?”船长道:“何先生是昨晚开始发病的吧?”
“他这是旧疾,每次发作只须静养就好。”
“哦,那可要好好休息。”他半信半疑,仍不肯退去,想了想,终于问:“请问昨天晚上两位在甲板上呆到几点钟?其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没有。我们只呆了一会就回了房间,什么人也没见到。”
“那……。”他还是不肯罢休,才要继续追问,忽然门口有人大叫起来:“船长,船长。”
一个船工冲进来,手里挥动着一张纸条:“刚才在甲板的角落里发现这个。”他挤进人群,将纸条递到船长面前。
我松了一口气,想不到他们才看到这张绝命信。
船长就着舱里的灯光仔细逐字地看,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再抬起头来,已是一脸笑容:“抱歉,真是打扰了,看样子这事不用细查了,的确与两位无关,刚才若有得罪之处请千万见谅。”他捏着纸条,和所有人走了。
我去关门,刘夫人却还没有走,她狡诘地看着我,忽然一笑:“我能进来吗?”
“抱歉,我们想单独在一起。”我说,想关门,她却转动轮椅又进了一步。
“何夫人不必怕麻烦,我随身带有私人医生,他可以过来替你丈夫开些药方。”
“真的不用了。”我盯住她,这是一双洞透实情的眼睛,她到底知道了什么,为什么这样胸有成竹的插手进来?
“我看是肯定要的。”不顾我的拒绝,她一手推开大门,一手将椅子转进来。
本来我只要用些力气就能将她推出去,然后她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突然一亮,眼角处有一缕明光闪过,我心头一惊,本能地向后退去,乘这个机会,她已经完全进入舱房。
何其也是一惊,从床上翻身坐起。
“怎么了?”她若无其事地在房中停下,睨我:“你们在害怕什么?”
“我知道你们有来路。”她脸上还有微笑,继续说:“那些人都是你们杀的吧,昨天晚上我亲眼见你们上了甲板,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才从门缝间看你们回了舱房,我只是奇怪,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们,还有,你们为什么白天从不出门?”
我冷冷看她,忽然抬起手来,只略略一挥,门便关住了。
“很好。”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乘着就我们三个人在,大家不妨当面说个清楚。”一边说,我一边弯曲起五指,藏在身后,只要她发出一声尖叫,便要一爪过去,叫她血溅当场。
“我是个老人了。”她并不回答我,自己叹口气道:“谁是谁非我并不想知道,难得遇到你这样说话办事都合我口味的,看上去像是个明白道理的人,我只是有一点好奇。”
“你的好奇心总有一天会杀了你。”我低下头,贴在她面前:“刘老夫人,我不想为难你,就像你所说的,我们相识一场,又谈笑甚欢,何不转过头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呢?你说的,是非黑白你不在乎。”
靠得那么近,我可以看到她脸上皱纹堆起,可一双眼却是明亮精灿,她在考虑,我静静等着。
此刻,门又一次被敲响了,外面的人一连声地大叫:“开门,请开门。”
我与何其警觉对视,这群人去而复返,是不是又要出什么事情。
终于,我打开门。
船长板着脸走进来:“何夫人,请你与何先生到船长室去一下,我有话要问你们。”
“又怎么了?”我冷冷道:“船长是不是觉得我们无钱无势,比较容易打发,所以有什么嫌疑直接套在我们身上就行了?”
“哼。”他不理我,也态度强硬起来:“昨天晚上言先生看到两位时大约是十点钟,可是据我们的一个船工说,他在十一点左右时才见到两位回了舱房,而且我们已经与失踪的冯先生一位室友谈过,他并没有任何自杀的企图,那张纸条不过是他正在写给女朋友的一封信。”
“是么?”我嘴上这么说,暗地里一惊,出错了。
“昨天晚上风浪大,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在甲板上。”他得意地笑:“尤其是在那种时间,看来确只有你们与他最后接触了,不问两位还能问谁?”
我也笑了,事情逼到这个地步,我们是肯定不能跟他们上甲板的,我缓缓回抚摸双手,十指根根雪白,在斗室内发出莹光,转眼后上面将会有浓烈的红,一念至此,我情不自禁伸掌作爪,幻想满拳里掌握着热血紧肉。
“慢。”身后有人突然发言,刘老夫人淡淡道:“船长,你是不是太牵强了?昨天晚上何先生与夫人一直在我舱内呆到十一点左右才回的房,是否要把我这个老太婆也一起请到船长室一同审问一下?这一路上你借故发难我也就算了,连我身边稍近些的人也不肯放过吗?”
有了如此强有力的证人撑腰,船长得罪不起她,又一次无奈受挫,带着众人悻悻而去。
我关上门,转回室中,凝视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我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她回答,眼里含着笑:“你很顽固,可我也有我的方法,你不想把来历告诉我,也行。可是从今以后,唯一能帮助你们的的人是我,何不做个交易,我帮你们掩护身份,你慢慢把一切事情向我说明?”
只是为了好奇心?我皱眉,的确,我们的目的是去海的彼岸,船上的发生任何变故都会影响到最终的目的,杀了这些人抑或是胁迫他们都是废力的事,我也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不要答应。”何其在一边叫:“我们可以找机会杀了她。”
“不行。”我立刻反对。
“你想干什么?”他大怒,冲到我面前:“向口中的食物讨取安全,朱姬,你往日教我的一切都有问题,叫我怎么相信你!”
“恐怕相不相信都由不了你作主。”我笑:“你若实在不答应,大可自己走出去独活,现在和我在一起,就得按我说的办。”
他脸色铁青,瞪了我半天,慢慢地低了头。
我冷笑,他变身不久,离开我并不知道怎么应对,因此,怎么也强不过我去,看他一眼,又低头向刘夫人:“好,我们成交。”
“呵呵呵……。”轮椅上的老人猛地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指着我:“不错,你们果然是夫妻,这样的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我早该肯定才是。”
我被她笑到可气,不可否认,人类与我们有交集之处,有些方面,我们大同小异。
“你准备怎么帮我们?”我只问她这个:“并不是掩护身份就行了,我们需要食物。”
“你们吃人?”她更奇怪,眼睁得很大,疑惑多于恐惧。
“我们喝血,对人肉没兴趣。”
“啊!”她叹为观止,想了半天:“我有几个仆人,你们可以轮流吸他们的血,但是,先得让我把他们迷睡过去,而且,不可伤到他们的性命。”
“这倒是个好办法。”我微笑,这老人果然有几分歪主意。
“可这事瞒不了许久,他们也许会发觉不对。”
“我会同时给他们加薪,金钱面前,任何事都会有人干,也许他们会觉得怪异,可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们亦不会多说。”
第十四章
同一个有历练且聪慧的人合作的确是桩乐事,至少她不会大惊小怪手足无措,事事自有坚定主张,我姑且相信她,这样果断的人一般不会突然变卦换主意。我与何其从此左右不离地跟在她身边,晚上,我们推着她的轮椅上甲板,远远地看倒也亲昵温馨。可若走得够近,便可听出谈话间的怪异。
“你是相信那男人要寻死才对他下的手?”不知怎么的,刘夫人对这个话题份外感兴趣,她一直追问我,要把昨天晚上的情景弄了个一清二楚。
“不错”。
“哈哈哈,你们是如何称呼这种情况的?狩猎失误?”她大笑,毫不在乎一边何其愤愤怒视着她。
“不错。”
“可怜的人,嘿嘿,你们不是专同人打交道?到底还是摸不清人的心思,什么殉情自尽,难得你柔情若此,比我们犹过而不及。”
“你是否看清船长手里的那张纸条?”我忍不住反驳:“他确实有这样的心思,也许是临时改变的主意。”
“什么话?那纸条上写什么?‘我去了,希望你有空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我’,那男人不过是说他要出国,你没听到过这样一句话?让我们投身于美丽新世界!”
唉,我服了,她说得对,我不了解人,谁知道他们说一套做一套,永远口不应心。
“那全是男人的噱头!”她依旧不饶我:“一封信几句甜言蜜语,专骗傻女人的,居然还骗了你这个……。”
她停住,说不出来,我冷冷睨她。
半天,她叹气:“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笑,这个老怪物,烂熟世故的人精,莫非她烦厌了了解人,所以才来照顾我们这些异物。
“你到底想要从我们身上得知什么?”低下身,在她披肩上拈起一根绒毛:“夫人,你可曾听到过那句话?好奇心杀死猫,你可有九条命的准备?”
“你这是在试探我是否主意动摇?”她笑得不怀好意:“你可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人爱驯养虎仔,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一手抚着虎皮,一手握着枪支,说实话,我倒确实有这样的一种思想准备。”
狡猾的老东西!我沉默,半天,又向她一笑:“彼此,彼此。”
她不过是在玩一个游戏,可我却是寻求蔽护,差别仅是在于,她有的是钱,而,我有的是时间。
刘夫人本名襄爾,她的房间里有年轻时的照片,我扫了一眼,果然是个浓丽泼辣的美人,喜欢仰头看人,眼里不驯又多疑。如今虽然她已鸡皮鹤发,但眼角眉梢,神情一丝未变。
她随身有两名仆人一名管家与一名私人医生,分住在另外三个舱位里,她从医生处讨了些麻醉的药在手里,间或投在下人的饮食或茶水中,一切行动她自己掌握,并不许我们插手办理。
仆人睡下后,她才会通知我们是哪个,并把钥匙交给我。
“用完后把钥匙还给我。麻醉药的时效大约两个多小时,你们小心点。”
何其努力压抑怒气,可怜的男人,他原以为变了身就能逍遥快乐,傲视无度高高在上,临到头却还须受制于轮椅上的老妇人,在她的缓手下仰以鼻息。
“忍忍吧。”刘夫人提醒他:“无论如何总是命最重要。”
何其恶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月牙一样的血痕稍现既逝,我看到了,只是无动于衷。他是蠢的,容易动怒,然而也是容易快乐,我不会为了能杀人而喜悦,世上总是这样轮回,我们掌握了别人的生命,而自己的神秘却在别人的手里。
不!我不生气,不欢喜,不恨,不爱,我是鬼,一具迷茫的尸。
直到某一天,我发现刘夫人偷看我吸血。
那一日她单独给了我一把钥匙。
“有一个客人。”她眨了眨眼,高深莫测地笑:“我留下他吃晚饭,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只留给你一个。”
这一瞬间我感染到她的别有用心,像是一个芬芳的陷阱,因为不可知而充满诱惑。
“那个男孩子托了人找到我想要去法国讨生活。”她继续引诱我:“你为什么不去他舱房里看一看?看看是否曾见到过这样俊美的少年,他的皮肤是粉红色,嘴唇温软透明像水果的瓣。啊,也许你不在意他的面孔,那就去看看他的脖颈,那里还长着融融的毛。”
我被她说得浑身酸痒,虽然前天我才喝过鲜血,但一个人所允许流失的血液并不是很多,而且我与何其分享,常常需要掌握分寸。
“去看看吧?”她‘咯咯’地笑,比我还像一支鬼。
我怀揣着钥匙找到那个房间,打开门,迎面鲜嫩的香,那男孩子于看书到一半时昏睡过去,开着壁灯,手从被上滑在半空。我走过去,替他捡起地上的书。
刘夫人果然没有说错,他十分年青美貌,混合于男女之中的一种娇艳,顶多十六岁,纵然闭上了眼,唇上仍泛着光。
大体所有的动物最美时都在少年,当性别尚未划分全清,他的面孔还若女性,然双眉里已展出男子的气宇,柔美清新,汪着水色秀气,我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
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在触到他温软的肌肤时,我的心情不是狂喜或垂涎,却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他的呼吸轻盈有力,新鲜的身体里吐出夜静时青草一样的气息,不需低下头,便可听到他的脉搏,血液‘咚咚’冲击进心房,在沉寂的夜里像小鸟欢快低唱。
刘夫人没有说错,他的额角颈后确实生着细细的茸毛,一根根雏鸟般柔软无力,我爱怜地抚摸它们,同时感到利齿绽放。 可是此时我发觉多余的呼吸,既使在这最享受的时刻,我敏锐的触觉依旧可穿过墙壁,左面舱板后是一对夫妻正平稳坠入梦乡,我闪身过去,一把将右面墙壁上的彩画拉下来。
画后的板面上有两只洞,正好对着画中人的双眼,现在画取了下来,双眼犹在,刘夫人隔着墙壁眨了眨眼,随即弯了眼角,她竟然还在笑。
我狂怒,一掌捣烂舱板窜过去,她急急后退,轮椅绊在柜角一端,轰然倒在地上。
不等她起身,我已俯下身去,捏住喉咙,掌心里她不住‘咯咯’地响。
“你是不是想要看个清楚?”我狞笑:“离得那么远偷看还不如自己也亲身经历一下。”
她慢慢地翻起白眼,混浊的一摊黄,间或几缕红的血丝,我猛地想起她房间里的照片,里面的女子脸色月光一样冷冷的白,不可否认,人一生变化最多,而且迅速不自知,突然地人就老了,不知哪一天,醒过来一切不再。我缓了口气,又松开手。
于是她瘫软在地上,像一只破皮袋里顶出根根石骨,呻吟着,痛苦不堪。
此时门外有人轻敲,是她的管家:“夫人,有什么事吗?”
“没有。”她在地上奋力出声,同时狠狠瞪着我,这倔强而固执的老女人,她居然还舍不得告发我。
我冷冷地等她恢复,渐渐安静下来,她伸出手:“扶我一把。”
很怪异可笑,可我还是把她搬到了轮椅上。
“你的力气真大。”她叹气:“我以前也很有一把子蛮力,舜成常常说我像个码头工,唉,老了!”
“你现在可是享受到了养虎的乐趣?”我嘲笑她:“滋味怎么样?可曾令你愉悦快乐?”
“快乐是什么东西?”她犹自硬气:“我这一生都是往返重复着从痛到乐的过程,早已习惯这一套公式。”很快,她又专注到我的身上,指着我:“你脸上那东西是自己生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我又一次上前,一把揪住她胸口。
“啧啧啧……,好大的火气。”她摇头:“看你这样我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你像什么?一个动情的男人!才有了点反应便被人打扰到好事。”
我被她气到笑,难得她才逃出一命,还有空想到这样奇怪的比喻。
“难道不是?难道你们现在还会需要生育和性欲?”她追住不放:“是不是在遇到某些实在美丽到心动的人后,你们会得先奸后杀?”
我不说话,这个刘夫人根本是天马行空的思路,亏得她不羞不怯,敢于直视一切问题。我只是自己走回去,来到床前,捧拥起那个男孩子,完成刚才未完的事。
他的血液果然甜美芬芳,已经很久,我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我必须不住地提醒自己,才能克制住不一口气吸光。
这个过程中,刘夫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另一间房中并没有开灯,可她的双眼在黑暗里熠熠生光。
完成后,我直起身,将他稳稳地端回被中,大量失血后他脸色苍白,似一只白粉娃娃,唯有五官秀美如初。
旁边,刘夫人重重松了口气。
我抽出怀里的一条手帕,拭了拭嘴,看她,脸上发青,只怕是半惊半惧。
“你走吧。”她勉强开口说:“剩下的事情我来打点。”声音有些发颤,原来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我在小餐厅处找到何其,他正与人打桥牌,众人纷纷给我让路:“何夫人,这么晚还不睡?”
我在何其身边坐下,灯光下他看起来确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或者是现在我心情还不错,对面坐着陈品源先生,我甚至向他微微一笑。
船长也坐在此局中,他皱着眉头,眼睛只盯住手里的一把牌。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人来请他离开,“刘夫人说是房间太闷,想要打通隔壁的那间舱房。”来人说:“她已经等不及,差人在墙上拆了个洞。”
“哼。”船长被打扰了雅兴,很是不悦,又不好发作,只得起身匆匆去了。
有人在身后帮衬的感觉真是不错,我淡淡地,扶了何其的手回房。
“我恨那个老女人。”在半路上,他愤愤地抱怨:“你要答应我,朱姬,待到了岸上时,你不得阻止我杀她。”
“她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我皱眉。
“可她知道我们的底细,你不害怕她会在岸上出卖我们?”
我突然不悦,瞪他。
不知何时起,刘夫人开始睡得很晚,她喜欢与我聊天,有一搭没一搭,才说了一句肯定的话,立刻又翻脸把它否定掉。
比如,上一刻她叹口气说:“年轻真好,一切都是光润灿烂。”然而一转眼,突然从鼻子里哼出来:“人人都说年轻好,只是因为没有经验,好欺骗!”
我想她如此喜爱发泄,骂尽一切生活人情,想必自已能解脱出一条生路,拍拍手,把所有的郁郁抛给旁听的人。于是我只是沉默,这百年来我不怕听得再多,看得再多。而同她在一起的日子,所有的谈话已抵得上先前的百年。
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她亲近,比何其更像是我的同族,以异类对异类,身体上的与精神上的,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
如此,很快,船靠了岸。
那一日我仍在与她聊天,坐在她的轮椅旁,她有刹那的感伤,说:“也许爱只是蝇头小利,许之以滴水恩情,骗得人涌泉相报。”
我同时听到管家在隔壁来回走动,远处有人欢喜地叫:“快靠岸了。”大多数人都在甲板上眺望风景。
第十五章
我突然无法自制,伸手握了握她,瘦骨粼粼薄且小,冰凉无力的一只掌。“不要离开我。”她说:“你登陆后还需要一个地方,我也需要一个伴,况且你如此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看我痛苦地死去。”
我不响,何其从走廊那一头过来,“船到岸了。”
我们拖拖拉拉一大伙下了船,医生管家男仆夫人与朋友夫妻,时已过黄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岸上的人群身材高大,一色深眉陷目,身上有奇香,说话像鸟语。
刘夫人的私人医生姓沙,全队人只得他会说本地话,那晚的少年也在队伍中,他还是没有恢复,脸色苍白,异常秀丽,何其看他眼光灼灼。
我紧紧跟在刘夫人的轮椅旁,她却悠然自得,向我微微一笑。
“我的房子离塞纳河不远,傍晚的时候可以看到船与水手,卖花女郎。”兴致很好的样子,她披着长丝串珠的大围巾,笑起来居然有妩媚的味道。
“我们跟她回去吧。”何其也笑,向我眨眨眼:“反正我们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男孩子亦是无处可去,睁了双无辜的眼,眼上双睫似墨蝶,颤微微,停在花瓣上。
“我明天叫人领你去见工。”刘夫人说:“你可以先住到我的房里。”
她的确有些钱,房子很大,高墙厚砖,住得进许多人。
晚饭后她从雕花毛榉柜抽屉里搜出照片,摊在厚厚的地毯上,一张张指给我看。
“喏,这是年轻时的我。”她指着一张双人照,果然美艳无匹,笑着,晶莹的牙,斜倚在平凡男子身上。
“这是夏济生?”
“不,我丈夫叶舜成。”
她没有兴趣,随手把照片翻过去。
“夏济生在这里。”从另一套精致丝绒本子中找出来,我看一眼,不错,可还是平常。
“你累了。”我说:“可以去睡下。”
“莫非你们要准备出去?”她双目炯炯:“我可要恭喜你终于可以去完整地拥有一个人?”
何其突然显出身来,厚厚的丝绒窗帘下面孔白到发亮,他的指上显出利爪似的尖,一步步逼向她,冷笑:“为何不先恭喜我终于能等到这天,老太婆,你实在叫人厌之又厌。”
他慢慢走向她,我不响,只是看着刘夫人,她却看着他,居然脸色不变。
“才下船时我就知道你的心思。”她说:“生命根本是浪费,本来不应该开始,结束了也不用惋惜,只是,我还是要死在一个男人手上。”她忽然转过身对我一笑:“可对?他是否还算得上是一个男人?”
“也许。”我淡淡道:“而且是一个你所不屑的男人。”
她大笑,仰起头,灯光下便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何其怒到面色狰狞,猛然窜过来,一把捏住她的喉咙。
笑声截然而止,她痛苦地缩起四肢,鼻中喷出“呃呃”出声。
“怎么样?”何其又开心地笑起来,从我这里看过去,他侧面腻白如坚玉,轮廓雕琢般俊美,对应着手中蜡黄团皱的老人面孔,什么是妖?什么是魔?我突然觉得恶心。
真奇怪,已经这些年,我本不该再有除了饥饿外任何身体上的感觉,喜悦、悲伤、欲望与呕吐,那日后笙把这一切感受夺走,使我如过节时丰宴席上的一只全鸡或全羊,用一根筷子翻过去,可看到下面腹内空空,留剩的只是妍丽外貌。
而此刻,我竟是真正的恶心,今夜灯光下的绝美少年是我一手创就,他本来不该如此,初见时,他是一根碧青的竹,挺秀玉立,说:“别怕,我们一起走。”
然后开始渐渐变化,在破庙里,他五官颦紧,面上浓苔暗影,权衡利弊后,说:“我要加入你们一族。”
一路延到了今夜,异域城市宽畅房间,先前的翠绿终于化作一道惨碧,他贪婪暴躁低低咒骂的模样叫我恶心。
我冷冷看他,得意蔑视面前垂垂欲死的生命,可笑!若不是靠了长生,他如何会是刘夫人的对手?他要杀她,不过是为了报复先前被锐语攻击得无还手之力的处境。可他凭什么如此得意?他全部的思想所及比不上刘夫人一只手指头,他之所以能这样肆意污辱她,只是因为他有无坚不摧的身体。
一念至此,我悚然惊栗,原来这份恶心,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相对于我自己。
“老太婆。”再看他,犹在那里低声骂:“我要让你一点点死掉,像一块臭肉般慢慢腐烂,会有苍蝇、老鼠、食尸虫,你只配和这种东西呆在一起。”
——山洞里常常有残败的动物尸骨,密麻麻钉满噬肉的虫,有些个没有棺材蔽体的日子里,我也在里面,看它们忙忙碌碌,于夜里啃出细碎声音。
究竟谁更配与这些东西在一起?我忽然跳起来,指上生出尖利的瓜,扑过去,一记按入何其后心。
他毫无预备,尖声狂叫,松手飞窜上墙壁。
然而我紧紧附在他背上,像一只猎食的鸟,如一条吞噬的蛆,掌心满是稠粘的血,黑红暗赤,人类的体液根本无法深紫至此,我戳住他的伤口,令血狂奔不休,何其初次经历,惊骇莫名,惨叫一声接一声。
“怕什么?”我甚至还在微笑:“反正不是你自己的血,既然你这么嗜杀勇猛,索性今天我让你看个完全明白,记住,你身体里流的是什么。”
我曾怨恨过章岩的顽固不化,也曾厌怒过笙的冷冰无情,但何其只让我觉到恶心,尤其此刻,我手探入他体内,冰冷的,稠密似浓浆,令我又一次想到笙,虽然我恨他,驳斥他的言行,可我却仍在延续他的一切,无奈沮丧就像这一刻,冷的,稠的,甩手不清,我止不住地恶心。
放何其走时,他已经软弱无力。
“我不会杀你。正如你也杀不了我。”我说:“何其,变身后就不会有死亡,你早该知道。”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迎面撞到匆匆赶来的管家,惊惶失措地问:“出了什么事?刚才是谁在叫?”
他蓦然看到何其身上的血红,呆住。
“没事,他只是轻伤,自己会去找医生。”我回头去看刘夫人。
她倒在轮椅里,面色比轮椅扶手不见得好多少,黄中透出铁青,翻着眼白,喉口“咯咯”喘气。
我与管家把她扶到床榻上,他不住发抖,轻唤她:“夫人?夫人?”
她终于清醒过来,略缓了气息,不自禁地抓住我,断断续续地说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
我细听,她说的是:“五岁时领家富人院里有一颗芒果树,会结出黄澄的果实,我垂涎了很久,想尽一切办法越过高墙去,可是,那黄皮果真酸。”她边说边皱起眉,似乎在嘴里嚼着涩口的果实,叹:“实在太难吃。”
管家不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我,说:“我去找医生。”
他惶惶离开,留下我在她身边。 她用力地抓住我,继续说:“叶舜成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等不及去翻开他的柜子,里面有大把现钞与成堆的金条,那么多的现钞,我不知道怎么用,于是用来烤火玩,烧起来‘蓬蓬’的响,可是我还是舍不得。”
她的指尖紧紧扣住我手背,刺到肌肤里,渗出血色液体,我自己的血,也是稠的,它无法流动,冰冷浓烈地盈胀在伤口旁。
我听到远处医生正匆匆赶来,管家边跑边说:“快,她大概不行了。”
“我知道。”我叹,不知道是对谁说,很无奈,如同她曾经端着辛苦采得的酸果,如果她于某夜烧掉费心机赚来的纸钱,我从未有如此感受过,生命神秘至不可说,痛苦至不可感,悲哀至不可觉。
“夫人。”门外的人急急赶入,医生放下工具为她检查,管家不住擦着眼睛,“唉!”他喃喃自叹:“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又该怎么办?”
我低头看了自己手背,原先的伤痕已经消失无影,那些稠且浓的血,我自己的血,我无法看见。
然而她还是活了下来,两天后,医生得意地宣布她已渡过危险期,所有人大声欢呼,我立在门旁,看了许多,转身,发觉镜中的自己嘴唇上翘,原来,我也在高兴。
“我以为我要死了。”她略好了些,拉着我在房里闲聊,病人的房间里有厚厚丝绒窗帘,帐幔沉沉,分不明黑夜白天,我陪着她,在幽暗阴影里说话。
“我似乎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黑洞。”她告诉我:“吸幽幽的一张口,我知道里面路很长,没有灯,可非得独自狠走一段。我很害怕,却又回不了身。”
“可是你还是回来了。”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上,滚烫的一杯水,自我冰冷的掌上转到她掌心,她恍若不觉。
“可我还是要走的。”她只是叹:“那条路,无论如何总要走一遭。”
看得出她吓坏了,因此乖乖地吃药,不再喝骂下人嘲讽管家,她朦胧的眼球里裹着膜,像层薄纱,看不甚清。
同样的,我也看不清,虽然耳敏目锐,我可以隔着墙壁听到人们脚步促促,无须走那一段黑暗孤独的洞穴,但我算不到,刘夫人未死,何其却先死了。
那一日,我照例起身陪她吃晚餐,坐在长长的餐桌前,与刘夫人两头相望,这几天她身子又好了些,喜欢吃煎得嫩嫩的鸡蛋,还逼人请厨子做中国菜。
“你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吃了一半时,她放下刀叉问我。
我的面前只有一杯清水,偶尔,我抿一口。
“外面出事了。”她叹:“你男人死了,知道吗?上了泰晤士报头条。”
我看不懂那些弯弯曲曲彼邦的字,连鸟语也似懂非懂。于是她把消息说给我听。
“昨天晚上,一名旅客在塞纳河旁遭黑衣男子袭击,同行的游客听到呼救声赶去,围堵去以桃木手杖直入黑衣男子身上,立刻倒地死了,警察把尸体隔离在街头,可天才一亮,尸体就消失,地上只余一堆灰。”
她盯着我:“对此,当地人并不很惊骇奇怪,朱姬,原来你们早有名字,在法国,他们称之为吸血鬼。”
吸血鬼?我默默念诵,原来,我不过是一支鬼。
“你要小心,报纸上说,传说中的吸血鬼是成双作对出动的,因此他们布下人手围狩你,外面很不太平。”
难得她关心,我不说话,自己一遍遍低头看着手里的玻璃杯,透明的水,记得第一次见何其,他的眼神如水,可现在,他成了一堆灰。
“今晚你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她轻轻说:“放心,我还有药、仆人、钱,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关心照顾,念及我们的各自立场,我挑了挑眉,嘲讽地笑。
“只是我毕竟活不了许久,朱姬,也许我们该想个好办法,免得我走后,你孤身一人没有着落。”
我突然笑不出来,低头把她的话细细想了一遍,郁郁薄发,沉闷至痛不可挡,终于,还是勉强笑,说:“你错了,也许我从来就是孤身一人,有没有你,都一样。”
她喉口噎住,下面的话堵截在半空,仿佛被人临空抽了一鞭子,想要呼痛,却找不到对象。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水,隐约地,竟有种期待,想不到在这遥远的彼邦,居然可以得知自己的来历,吸血鬼,简单直了,老天可怜,总算是有了归位,我吸血,我是一只鬼。
她仍旧为我用药麻醉了一个仆人,其实她不知道,一个人睡着时血液流动缓慢,缺乏生命活跃的诱美,我充了饥,披上外衣,推门走出户外。
此地的夜也是沉寂,沿河而上,路旁不断有小酒馆,人们聚在里面饮酒作乐,我注意男子身边大多佩有手杖,桃木的,两头镶着银柄银顶,顶尖是一种钝的利。
月光探出头来,银光一寒,我突然心悸。
逃也似地往回奔。
刘夫人已经睡去,我似只巨大的鼠,在黑暗的房中穿延而过,壁上悬着油画彩幔,水晶缨络灯,镀金小玩意儿,风吹得玻璃窗格晃一晃,房间里无数个小亮点晶莹一现。
静寂中,我突然停下来,转头,盯着墙角看。
那里垂着厚厚苔绿丝绒窗帘,一堆深碧浓绿中,有东西也在发光。这不是水晶帘结,镀金丝络,不是明晃晃的窗框,玻璃反射的余耀,那是一张男人的脸,苍白如玉,我怔怔看他,甚至以为是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你好。”他微笑:“你就是朱姬?”
黑暗凝固,全世界只余下他的脸,高贵更甚笙,清秀犹过何其,吸血鬼,这里的人如是说,他们明白又清醒,我早料到,彼方早有先例,我会再见到自己的同族。
“我是泽。”他继续说:“笙已把你的事告诉我,我在到处找你,很遗憾,你的朋友死了。”
我点头,完全是一种本能反应。
“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么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安身的地方?谁这么大胆子肯包容你?朱姬,你的经历让我好奇。”
说话间他从重重丝绒帘里走出来,棕红色头发,深绿眼睛,看得出他不是来自中国,可那有什么重要?他是我的同族。
“当初我让笙变身,是因为黑头发黑眼睛的同伴实在太少,还有他独特的生活背景,来自东方的古老家族,我需要渗入另一片开阔土地。”
我呆呆地坐着,听他慢慢的说,像场梦境,幕幕完全没有联系。
“当初我甚至准备与他一同去中国,可在行李托运场,人们犯了错,我们被迫分开。”
他舒服地坐在刘夫人的暗红天鹅绒沙发上,长长的衣摆直达地面,含笑环抱了手:“那时笙变身并没有多久,我还以为没有了我他会活不下去。”
“他活得很好。”我淡淡接上去:“他去的地方虽然陌生,但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人们不懂如何毁灭他,因此他能肆无忌惮,攻无不克。”
他听出我话里的贬意,看了我一眼:“笙说与你闹翻了,果然是不假。”
“他现在在哪里?”我忽然想起什么,问:“既然他现在已找到你了,你们又能在一起,还找我做什么?”
“不,他不和我在一起。”他不断微笑,深碧色的眼珠如一泓秋水,细看之下,似乎较笙与何其又有些不同,我紧紧盯着他,努力的探究,终于,有些明白,他的特殊性是因为有种难得的平和。不若笙与何其,甚至是我自己,我们绝断、暴烈、目下无尘,我们的苍白如冰刀雪剑,不会像他这样,光润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