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当梦想变成野心的时候,就是生病了?”新颜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似乎若有所悟,却又总觉得有些太过笼统。她思绪飞快伸展开来,梦想与野心,不过一线之隔,若说梦想发展到了某个极端化作野心也未尝不可,但是因此而断定野心是病态的梦想未免武断。古往今来,如果没有野心,人类只怕没有可能以如此的步伐进步,历史上也就没有了那许多值得大书特书的精彩人物和事件。如果真像丛惟所说,他的任务是斩除野心的话,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不是可以说他也是在扼杀梦想呢?她脑中极其混乱,一边反复想着,一边朝丛惟望去。黑衣的主宰正将描金瓶中浅碧色的酒液倾倒进一只水晶杯中,似乎对她的注视丝毫没有察觉。新颜自从知道有丛惟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开始,便几乎是本能地对他寄予无限信任,认定了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做什么样的事情,她都不会反对。然而此刻,这样的信念却开始动摇。如果他所说的维持平衡只是为了维持他自己主宰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扼杀了别人的梦想的话,他还值得自己如此信赖吗?以前的事情此刻还没办法弄明白,但是这时候新颜不由得开始怀疑,蔻茛的不知所踪是不是也是因为丛惟这个解释呢?
她猛地抬起头,使劲吸了口气,感觉心脏快速地跳动。黄昏日暮的寒意,沁入层层衣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丛惟一手捧起水晶杯,那里面的液体碧色极淡,若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还有颜色。他的另一只手悬在杯口良久,一动不动,头微微扬起,一贯平冷的目光注视着某一个角落。新颜不解地看着,仿佛这人在进行什么仪式的样子。
忽然悬在杯口的指尖上沁出一点浅红,渐渐浓重,新颜轻呼一声,忍不住站起来,看清楚一滴滴鲜红的血正从指尖滴下,落入杯中,晕出一道红色的轨迹,然后弥散开来。没多久那酒液便被染成了血红色。
丛惟把酒杯递向她。
新颜暗暗吃惊,抬起眼来,正对上他那双冰蓝色的眸子。这一次,丛惟没有逃避,安静地回应她的注视。
“你……”她有些不自在地转开头,那样的眸光,深沉清冽,仿佛阳光下冰湖的水,极深的地方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温暖光芒。干咽了一下,努力忽视因对方注视突然而来的心动,她问:“这是什么?”
丛惟没有说话,手稍微倾斜,杯中血红的液体溢了几滴出来,跌落在尘土间,转瞬即逝,仿佛被吸入海绵中的水,了无痕迹。
新颜不解,询问地望向丛惟。他却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朝脚下看去。
就在刚才酒液滴落的地方,极小的一点上,泥土微微隆起,似乎有生命孕育其下,正不安蠢动。新颜屏息等待着。
忽然一苗绿芽振奋着破土而出,嫩绿几乎透明的两片小小的叶子迎着天空的方向分离伸展,枝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生长,转瞬间便已有半尺来高。枝头的芽苞纷纷破裂,更多的嫩叶衍生出来。本已因夕阳西落而有些晦暗的这一方天地,这一刻被某种奇异的光彩映染,两个人的眼眸中都被燃亮了光芒。
“这是……”新颜深为这小小的奇迹感动,情不自禁蹲下身子,轻轻抚摸那绿意盎然的小小生命。饱满且充沛着活力的叶子在她的指下轻微颤动,仿佛回应着她的问候。
丛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因她眼中闪现的喜悦而微笑。
她忽然回头,对方虽然浅淡却温暖的微笑Р患胺赖刈步眼帘。心跳乱了一拍,她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专注地观察仍在不停抽枝发芽的那株小小植物。温暖的感觉随着视野中绿色的繁衍而催生,新颜看着,联想到那滴落尘间的酒液,有些明白了?/p>
“这小东西,”她的手仍舍不得离开鲜嫩的枝叶,不去看对方,只是问道:“是因为你手上那液体而生的吗?”
“是。”丛惟轻轻晃动水晶杯,垂目看着将惨淡天光折射成琥珀色的液体,缓缓道:“梦想本没有生命,这个世界,只有我能赋予万物生命。”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秘密吗?新颜想起之前师项告诉她的,关于丛惟的一些事情。他们说,这位主宰之所以能统治这个世界,是因为在神秘的螺旋城堡中,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说凤凰城主一直在小心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一旦别人了解了真相,丛惟主宰的地位就将被打破。没有人知道这秘密究竟是什么,他主宰这个世界的秘密。
“所以,你能主宰这个世界,就因为你有这样的能力?”想了半天,她还是决定直接问出来比较好。
“应该说,因为我是主宰,所以有这样的能力。”丛惟清冷的目光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再次将酒杯递过来,“喝了它。”他说,语气平淡舒和,却让人无法抗拒。
新颜缓缓站起来,盯着血红色的液体,轻声道:“不知为什么,我一直都相信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从来无法拒绝……”她忽然无措地笑了一下,“你看看,这话我说出来,好像深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一样,其实我能想起来的东西不多,可是就是这么相信着,我一直信任你,从来不会拒绝你。”她接过酒杯,迎向他的注视,“我,没有说错吧?” 丛惟安静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孔仿佛是努力压抑某种情绪的结果,他肩膀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动,只是说:“只除了一次……”声音出乎意料地低哑,连他自己都是一愣,没有说下去。
“只除了一次?”新颜双手捧住水晶杯,那器皿上也留有记忆的痕迹,往事透过掌心流进心头,却是她一次次饮尽美酒的印象。“原来你以前就常给我喝这东西?”她微微笑着,低声说。不知为什么,这样的记忆总能让她心头笼罩着浓浓的暖意。刚才对他的怀疑此刻看来如此莫名其妙,新颜突觉惭愧,似乎想要弥补一下,她对丛惟说:“那么,我还是信任你好了。”
仰头将血红色的酒液一饮而尽。沁
第二十八章
青鸢如夜色一般墨黑的身影掠过无边的葡萄田,悄无声息地跟在她主人的身后。丛惟走得飞快,夜幕下,仿佛一道青烟飘然而过。就连青鸢想要不被落下都有些吃力。“主人!”终于忍不住出声呼唤,主人反常的举止让她无比担忧。
丛惟蓦然顿住脚步。夜风吹过,宽广的袍袖跳跃激荡。“青鸢,”他低声说,目光却望向前方。夹天高的山谷后面,隐隐有黄金色的光芒闪动,映亮半边夜空。青鸢当然知道他们的方向,是朝着凤凰城腹地的云荒泽。
“青鸢,”丛惟又唤了一声,等到那忠心的护卫走到身边来,才舒了口气,仿佛要将憋在心头的种种繁杂思绪理清楚,他轻轻地说:“她回来了,对不对?”
青鸢盯着主人的侧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前方云荒泽金色的光芒在他的眼中跳动,俊美犹如天神的面孔仿佛终年积雪的天柱山,等待千年便是为了这一刻灿烂的融化。青鸢心头被突如其来的感动充盈,终于使劲点了点头,略有些吃力地吐出一个字来:“对。”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句话对主人意味着什么。亲眼目睹过当年的那场分别,她和主人一道,目送着朱凰转身离去,离开他们的世界,把曾经的热血豪情同仇敌忾毫不留恋地抛在身后。甚至连她都无限惆怅,更何况主人。
那天夜里,她不顾主人命令,倔强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直去到了云荒山的顶峰。被隔绝在厚重的云海之上,那里除了刺骨的风一无所有。凤凰城的主人站在最高处,石化了一样眺望着天边,整整一夜,纹丝不动。直到天边泛白,他才颓然转身,看见守护在自己身后的护卫时,愣了一下,没有费神隐藏自己的情绪,只是淡淡道:“你看,在这里我能看见第一缕阳光,却也还是看不见她。”
她当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怎么可能看得见?她已不在这个世界,即便上穷碧落也无法再窥见分毫。然而看着主人强掩在平静表面下的空茫,又忍不住希望,当真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之间的联系不要被斩断。也因此,他一直纵容着怅灯的存在,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看上一眼就好。
那天,下山的时候,丛惟望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凤凰城梧桐宫,突然说了一句:“不知道在那边,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遇见她?”那一刻,青鸢头淮蜗耄如果这个主宰不是主宰的话,会不会更好些?然而有些人命定了就只能成为某种人,即使身为主宰,也无力改变?/p>
青鸢看着主人,此刻的神情与那时那么相像,只是云荒泽灿烂的光芒将他的心情镶嵌出一圈光晕,整个人看上去便有了些许不同。当初,当那个红色凤凰的影子出现在凤凰城城头的时候,他也这样问过。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就此改变了本已定下的轨迹。本以为从此再也不会重逢,谁知道她却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刻出现。从那时起就压抑着激荡心情的主人,现在借着问出这样相同的一句话,将深深埋在心底的情绪不着痕迹地吐露了出来。
“主人给她喝了酒?”本无权干涉的,可还是忍不住问。
丛惟立即察觉到她的不赞同,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掩藏在黑布下的脸,思虑着,点了点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坦然接受吧。”
“朱凰终究会想起以前的事情的。”她有些焦急,却小心地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想起以前的事情,便终究还是会离去,同样的伤痛,何必要经历两次?与凤凰城主近在咫尺,他的伤就是她的痛,这也是命定的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看着这个忠心的护卫,丛惟冰蓝色的眼睛里浮起暖暖的了解,“当年她离开的时候我就说过,全凭她决定。她要留,固然好。她要离去,我绝不阻止。如今也是一样,无论她想做什么,我都随她。”
“主人你何必如此?”难道一次还不够?青鸢不明白,明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地去亲身试炼?
“是我欠她啊,青鸢,是我欠她的。”丛惟喃喃说着,朝云荒泽的方向走去。
“主人莫不是将对蔻茛的歉疚也转移到了朱凰大人的身上?”一句话冲口问出,青鸢立即就后悔了。
果然,丛惟止住脚步,望向她的目光被蒙上了一层寒霜。青鸢垂下头,不敢造次。云荒泽在他的身后变幻着梦幻般的光线。
“青鸢,”他的声音轻冷,听在她耳中,不寒而栗,“如果这话是别人问的,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什么都可以说,却绝对不能触及这个最隐秘的痛处,青鸢心中一千遍一万遍地自责,不是因为对他的敬畏,而是因为这隐秘的杀伤力实在太大,即使是身为主宰的他也无法等闲视之。
丛惟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幸亏是你……”他看着她,“别再问这种问题了。”
“是。”青鸢心底仍在颤抖,垂着头,不敢看对方。良久,听见主人低声说:“把新颜卷进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却还要一错再错……也许你说的对,我把欠蔻茛的那一份,也算在了她的身上。”
她抬起头,主人就站在云荒泽畔,沼泽金黄色的光芒在他脸上变幻,勾画出一重又一重的面具,重重叠叠,掩藏真心。青鸢知道,自己刚才那个冒失的问题,将主人从朱凰回归的喜悦中惊醒了过来,也许今后很久,都无法再现了。
“主人,不早了……”她诺诺地说,从没有如此般不知所措。
丛惟却仿佛没有听见,忽然蹲下身子,捧起一掌金色的泥,“新颜她还缺一头青牛。”
新颜倚在窗边,隔着半个梧桐宫,遥望着巨大山体的缝隙间,映亮天空的金黄色光芒,沉沉思考着什么。大概是喝了丛惟那杯酒的缘故,与去时的虚弱相比,她的身体状况已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坚持要自己走回来,打发绯隋离开。那女子虽然傲气不亚于一男将军,却对她格外恭谨,虽然不情愿,也只好远远跟着,送她回到住处便立即离去。
室内没有光亮。新颜记得这个世界的人们,是用一种能够吸收蕴藏日光的熏霓水照明的,她回来后找了一圈,没找到,也就随意了。窗外金黄色的光芒虽不算耀眼夺目,在暗夜中也将这房间内的情形照得通亮。
丛惟中断谈话或许是对的,要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东西,她需要时间整理。金黄色的光线在她脸上变幻着,新颜努力想理出点头绪来。 这是与她来的地方平行的世界。照丛惟的说法,这个世界有梦想却没有生命,而那个世界有生命却没有梦想,两边相辅相成,人类才能不断延续。可是丛惟所说他赋予万物生命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这里的草木禽兽,还有这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是被他赋予了生命?万物之母吗?新颜讪笑,那就是神了。不知为什么,即使知道他主宰着一切,即使知道他法力无边,她还是笃定地认为凤凰城主也只是个人,或许与众不同,也还只是个人。
想到这里,一幅久远之前的印象突然闯入脑海,似乎,在某一个时刻,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对那个黑衣的主宰说,你也只是个人。别的记不大清楚了,那时对方的眼神却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里。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眨也不眨一下,眼中光华盈动,似乎有意外,更多的却是感动。不止是感动,即使此刻仅凭着模糊的印象回想,新颜还是立即能察觉到那里面的情绪。
她闭上眼,金黄色的光芒微弱地投射在眼皮上,浅浅的甜蜜随着那印象的逐渐清晰漫上来,她仿佛听见那如雪山冰湖般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里有太多被刻意压下去的激动:“你是第一个对我这样说的人。你是唯一一个把我当作人看的。”
不由自主握紧拳头,为什么会有一种悲伤的心痛弥漫出来呢?新颜把头靠在窗棂上。“可是我又怎么能怪别人呢?”他接着说,笑意里充满了苦涩,“谁让我跟别人都不一样。”
跟别人都不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呢?新颜想,或许,因为是主宰的缘故吧。
“你没有睡?”门口突然传来的问话打破了满室的静谧,让新颜猝不及防地惊了一下。她寻声望过去,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来人的脸,然而那人从容儒雅的身形却让她立即明白了他的身份。
“师项?”她轻轻喘了一下,口气带着埋怨,“你吓了我一跳。”
“我看见你窗口好像有人,就过来看看。”他走进来,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来,“本以为你已经睡了。”
“睡不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定襄的缘故,这个世界里,师项总给她一种亲切的感觉,这和面对丛惟时不一样。丛惟就像是沉静的湖水,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也让人觉得无比沉静。他身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包容力,面对他,只要看见那双眼睛,新颜总不由自主地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那平静的语调和悠远难测的目光,就仿佛洪荒一样轻易将她席卷,让她无暇思考无力挣脱。
而师项不一样。他如风,能让人轻易体察到他的存在,却绝没有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师项让她觉得轻松。
“在看什么?”他问,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不意外地看见山体间的黄金色光芒。微微一笑,他说:“那是云荒泽发出的光芒。”
“云荒泽?”新颜心中一动,“丛惟所说天神用来造人的那个云荒泽?”
“原来你也听过那个传说了。”师项点点头,目光转向她。光芒映照在她的面孔上,她眼中犹如跳动着两团黄金色的火焰。他一怔,问道:“他给你喝酒了?”
察觉到他惊讶中淡淡的不满,新颜犹豫了一下,“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师项迅速摇头,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看来他希望能回到从前的那个样子啊。所以给你喝酒……”他来回走了几步,像是有什么问题,难以委决。
“我……不明白,从前什么样子?”似乎捕捉到什么异乎寻常的讯息,新颜小心地追问。
“从前,凤凰城主身侧是凤凰双翼、青鸢,还有我,我们是一个整体,辅佐着主人主宰这个世界。其中最重要的,是凤凰双翼,银凤朱凰维持着这个世界的平衡,”师项的语速慢下来,盯着新颜,一字字道:“缺一不可。”
“缺一不可?”新颜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冷静与他对视。他想告诉她什么?银凤朱凰缺一不可,如果她是朱凰的话,她曾经离开了很久,那么是不是说平衡就被打破了呢?
“如果……”她仔细斟酌着字句:“如果银凤朱凰折损其一,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不答反问:“如果凤凰被砍掉了一只翅膀,会发生什么事情?”
新颜心头突地一跳,猛然想起了那幅《凤凰的哭泣》。隐隐地,有些凌厉的记忆在脑中闪过,似乎耳边曾有人说过一句话,“凤凰在哭泣。”接下来是一片黑暗的印象,她无法看清楚,却能察觉到一股阴毒寒冷的风迎面扑来。不由自主地,仿佛要躲避什么,她无意识地向后退却,脚下一个不稳,踉跄着摔下去。
“小心。”师项急忙扶住她。两人肢体接触的一刹那,无数过往如闪电般劈入脑海。一股混杂了愤怒、不甘与怨恨的情绪如强风般呼啸扑过,扫得她面颊生痛。她急忙缩手,被那种强烈的情绪吓着了,怔怔看着眼前儒雅沉稳的男子,无法想象他那令人如沐春风的面孔下面,竟隐藏了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怎么了?”她突兀的躲闪让他不知所措,师项从她的眼中读出了疑虑。
“没……”新颜敷衍着,仍然不敢置信,“师项,”低声呼唤他的名字,好像是要把对他原本的印象给唤回来,“师项,师项,”她闭上眼,忆起定襄带笑的容颜,不由得怀疑,那样亲切的笑容后面,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寇新颜,你不可以这样想!她立即警告自己,要是这样,往后人和人之间还怎么相互信任?
“朱凰大人?”师项被她叫得莫名其妙,不得不出声询问。
新颜一震,回过神来,双目炯炯,死死瞧着他。“师项,”她又唤了一声,决定给他,也给自己一次机会。深深吸了口气,她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背。
脑中闪过的,竟然是他和另外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一起的样子,那个灰色的影子,怅灯。
师项劭醋潘脸色骤变,与自己手背接触的那只手瞬间变得冰?,突然明白缘原由,面色一白,飞快地甩脱她的手
第二十九章
深夜暗室,突然一个男人解开自己的衣服,敞开的衣襟下是精壮的胸膛,新颜不由红了脸,有些窘迫,有些心慌,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虽然带着淡淡的怒气,原本凌厉的气势却弱了许多。师项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足以让她看清楚他身体的每个细节。“我在凤凰城,除了是城主的老师外,也兼任着医官的职务。无论是城主还是银凤朱凰,若是受伤或者生病,都由我来照料。”
“这我知道。”虽然师项平和的语气稍微缓解了一点她的不适,新颜还是没办法坦然面对他的裸露,目光上下左右游移不定,最后终于发现最好的选择,还是直接望向他的眼睛。温和若春阳的一双眼睛,她此刻甚至隐隐有了一些曾经向他请教听他教诲的印象。印象中,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新颜真的不希望,刚才那刹那间感受到的是真实。
“朱凰大人?”看着她的神情渐渐飘远,师项不得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是。”新颜回神,“这些天你一直照顾我的身体,我当然知道你是妙手神医。”她微弱地笑了一下,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拖延时间。从他的语气和刚才的那些印象中可以感觉到什么,她有种直觉,师项此刻要向她揭露的真相,会让他本身和丛惟对立起来。这是她不愿见到的,如果这样,真相对她没有什么吸引力。
师项却没有察觉她复杂的心态,径自说下去:“因为都是我来料理,所以对几位的身体,我最熟悉。一直岳矗我都知道城主的身体和我们的有些许不同,我以为那是因为他是主宰的缘故。?/p>
“有什么不同?”尽管不情愿,他的话还是引起了新颜的兴趣。
师项神色复杂地笑了一下,手指指向自己的腹部,“这里,城主比我们多了一样东西。”
新颜看过去,开始还有些疑惑,正常男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同,想象不出丛惟身上会多出什么不同来,直到他的手指划到腰际,新颜才突然间恍然大悟。她吃惊地指着那里,张大嘴,却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师项平静地看着她,好像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微有些涩然地笑了一下:“现在你明白了吧?原本我以为只有城主跟我们不同。可是后来我在你的身上也发现了……”
新颜仍旧吃惊地说不出话,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腹部,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完全忘记了尴尬难堪。此时大脑已经乱作一团,思维像脱了缰的野马飞快地四下飞散,根本不受控制。她胡乱看了看周围,想走到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无奈双腿发软,动弹不得。还是师项伸手搀扶了她一把。
肢体相触的瞬间照例有大量印象涌入脑海,新颜却已顾不得这些,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而师项想来也不愿意让她窥到太多心思,立即松手,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
云荒泽的光芒仍在变幻着,将两个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两人一坐一立,都如泥塑一般,久久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新颜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来,苦笑了一下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真相?”
“是。”师项歪着头想了想,“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这个东西叫做,叫做……”陌生的名词,他回想得有些艰难。
“肚脐。”新颜低声替他说出来,苦笑连连。一个人有肚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刚才在师项的身体上,原该有肚脐的地方是一片平整,这代表着什么?她几乎立即就能猜想到,师项定然是在为她治疗胃部那个箭伤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着和丛惟一样的肚脐。
“只有我和丛惟有肚脐,别的人都没有?”
师项默然点头。
“你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吗?”新颜问,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她自己。肚脐,是胎儿时期供应养分的脐带留下的痕迹。没有脐带,胎儿无法成活,那么这些没有肚脐的人,是怎么来的呢?新颜茫然抬起头,云荒泽金黄色的光芒映亮了她的脸。
只有她和丛惟与众不同,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她有肚脐。而丛惟,他说过远古的梦想是他的祖先,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传下来的血脉,想来应该是母体孕育而生的。而其他的人,既然不是由母体孕育,就该是由什么人创造的了。
“我明白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云荒泽的方向,“我明白了。难怪丛惟说这个世界没有生命,难怪他说是他赋予了这个世界生命。”滴落尘土间的酒液不只能让土地生长出绿苗,也能让没有生命的泥土变成鲜活的人吧。“原来,上古那个捏泥人的游戏,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游戏?”师项发出一声冷笑:“不错,的确是游戏,我们这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丛惟手中的玩具。”
新颜冷眼看着他,想到和石定襄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一刻突然了解了他心中的苦涩。自视甚高的一个人啊,本以为自己学识渊博,受人尊重,连这个世界的主宰也要尊他为师,却想不到竟然是被别人捏造出来的。这样的事实,无论对谁来说,都难以接受,对于师项,只怕只能叫做残酷了。
然而眼下却顾不得师项的心情,一旦理清了原委,思绪立即伸展开来。她一边思考,一边问:“即便你发现我也有肚脐,也不可能就断定别人都是,都是……”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总不能问人家怎么知道自己是泥捏的吧?
师项是聪明人,也不用她的话说明白,立即了解了她的意思。既然最隐秘的秘密都说了,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坦白说道:“一开始也没有想到。之前我给朱凰蔻茛疗过伤,她的身体跟别人没有区别。所以后来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肚脐以后,最先的反应就是你不是朱凰。”
新颜心头猛地一跳。差点忘了蔻茛的事情,见他这么说,微微苦笑了一下:“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不是朱凰了。明明人人都知道,为什么非要把我当作朱凰呢?”
“你的确是朱凰。”师项看着她,大概是想起了曾经并肩奋斗的往事,神情有一瞬间变得非常温和,“我和你,还有银凤一同为城主效力,多年并肩,当然知道你就是朱凰。只不过,不是最初的朱凰而已。”他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语气中更多了些感慨:“其实有段时间我注意到朱凰好像有些不同,但是既然比以前更好了,也就没太留意。我那时完全不知道,朱凰已经不是蔻茛了。这样的秘密,一直被城主身边的人死死地守着。”他笑的有些失落,不知道这个秘密,就说明他被排除在那些“身边”的人之外。此时回想起来,当初乍然得知真相时的震怒,难保没有这样的酸涩的心情在里面。 师项继续说:“当时以为你不是朱凰,我去找城主质问。银凤朱凰是凤凰城的根本,出了差错,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城主失口说出了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不是蔻茛。”
“那么蔻茛呢?蔻茛到哪里去了?”新颜赶紧抓住机会问。她最介意的就是这个,丛惟越是不肯说,她就越闷妗?/p>
“我也不知道。城主他不肯说,银凤和青鸢也不肯说。”
“哦。”新颜有些失望,蔻茛的下落对她来说越发神秘。
“你不是蔻茛,为什么会和她长的一模一样呢?我跟城主大吵了一架,最后他才告诉我,你那个世界的存在。”他望着新颜苦笑,“你看,我们这些人,连自己怎么存在,为了什么存在都不明白,真是好笑。”
“我们那边的人,也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啊。”新颜的安慰有些蹩脚。
“城主终于被我激怒,说出了最大的秘密,原来,我不过是云荒泽里的一捧泥。”
“原来是这样……”新颜揣测着他当时的心情,想必如同石破天惊,无比震撼吧。
师项闭上眼,往事仍在脑海中跳跃翻滚,那个孩子,他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学生,与他之间有着超越主从的亲密,以为自己的存在是他不可缺少的,甚至以为自己比他更了解这个世界。谁知道到头来,才突然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幻的假象。他苦笑,低声说道:“枉我还一直以为我在帮助他了解这个世界,结果连我自己都是他创造的。他说得对,他是神,而我不过是他掌心的一条纹路。”
新颜看着他,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苦涩绝望。一直以来认定的生存价值在刹那间被打得粉碎,难怪直到现在一旦提起,他还如此愤恨。可是……“这一切跟怅灯又有什么关系?”
师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几乎忘了怅灯的事情,经她一提醒,才恍然回神,用力搓了搓脸,平静了一下心情,才说:“那次跟城主的争吵,几乎让我们两个决裂,我离开了凤凰城。那时也没有什么目的,就四处周游,然后碰上了怅灯。”他顿了一下,这话并不确实,遇见怅灯并非偶然,当然这话没必要对新颜提起。
“然后呢?”新颜追问,满心不赞同,忍不住道:“你如此高洁的人,怎么会认识那个人?”
“高洁?”师项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你竟然这样看我吗?”微微一笑,神态潇洒,看在新颜眼里更加笃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
“其实我跟怅灯是旧识,他原本也是城主身边的人。”
“哦?”新颜耸耸眉,这倒是没想到的,看丛惟身边的陟游、师项这些人,一个个朗月清风,就连习惯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的青鸢,也是磊落飒爽的人物,怎么还会有怅灯这样阴暗暧昧、仿佛一团灰尘的人存在?
师项看出她的不以为意,淡淡一笑,解释道:“怅灯原本也不是这个样子的。闯了一个大祸,本该被处死的,因为及时想办法补救了,所以才免于一死。但是处罚躲不掉,城主夺去他身上七成活力,将他驱逐出凤凰城。我们这些人,跟怅灯都算是旧识。”
“七成活力?”这样的说法很奇怪,可是联想到怅灯那种近似于飘忽的无质感和丛惟赋予万物生命的能力,却也不难想象那是怎么一回事。“被夺去七成活力的人,会变成什么样?”任她想破脑袋,也无法从怅灯的表面猜想出来。
“无法想象的痛苦。”师项平声回答,语气中无法窥探他真正的心思,“一切生命的迹象都只剩下三成,所以他身上没有任何的颜色,只是一团灰色的存在。而他眼里的世界,也是一样。有很多地方他无法涉足,有很多事情他无法做。一句话,生不如死。”
“可他还能做白隼堡的管家呢,看来不算太差啊。”
师项看着她不说话。
新颜察觉到什么,没来由地心慌:“有什么不对吗?”
“怅灯能成为白隼堡的管家,是朱凰大人你安排的。”
“不可能!”新颜跳起来,直觉地否认:“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给他安排,我那么讨厌他……”一股无名的火憋在胸口。因为离乱咒的缘故,在烟罗城时她多数时间神志不清,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却一直有隐约的印象,对某些人和物极端厌恶。况且醒来这两日,从师项和绯隋的话语间也能察觉到自己之所以会有如今的处境,全部是这怅灯所为,甚至因此而杀了白隼堡主,伤了丛惟。
她对白隼堡主没有任何印象,也可能因为过去的记忆正点点滴滴地恢复,虽说得知自己杀了人,却因亲身的经历模糊不清,没有直观的体验,而无法产生太大的震撼。可是丛惟就不同了,那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记得的人,在意识的最深处,她无法接受自己伤害丛惟的事实。因此得知怅灯是罪魁祸首,便理所当然地痛恨他。此刻却听说他居然是自己安排在白隼堡的,新颜难免心中慌乱,隐约感到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我为什么会安排他去白隼堡?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师项对她的连连逼问却无法回答,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说道:“那时我已经不在凤凰城了,又怎么会知道呢?”
新颜对他的小动作似乎很感兴趣,歪头盯着他抚在衣领上的手,似乎有什么模糊的记忆闪过。然而终究无法捕捉到清晰的印象,她有些沮丧,坐下来继续问道:“那当初怅灯闯了什么样的祸,居然受到那样的惩罚?”
“我也不知道。”师项苦笑,解释道:“我始终不是最重要的那几个人。”
新颜明白了,没有说话。他之前说过,现在再次提到,他被排除在丛惟最重要的人之外,很多机密的事情并不了解。这么说来,丛惟并不信任他,或者说不认为他有那样的资格?
师项继续说:“在云荒泽畔,有一座螺旋城堡,只有能进入那城堡的人,才是城主真正的心腹。我从来也不被允许进入。遇见怅灯后,我跟他讨论过这个事情,他也不能进入那城堡,可是他相信城主主宰这个世界的秘密就在那城堡里。”
“主宰世界的秘密?”新颜一怔,“主宰世界需要什么秘密?”
“怅灯认为,城主有一种力量,能够控制这个世界。这力量的来源,就是主宰这世界的秘密。”
“我明白了。”新颜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找到这个秘密,就能成为主宰?”
“嘘!”师项喝住她,“朱凰大人,这里还是凤凰城,说话要小心。”
新颜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好笑,丛惟又怎么会在意这样的话?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十分肯定,这样的话丛惟肯定没少听过,而且也绝不会放在眼里。他就是那样的人,眼中只有他觉得重要的事情,而如何防止别人偷走他的地位恰恰是他最不在意的。因为,她能从他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厌倦。
新颜的心忽地沉了一下,有种淡淡悲哀泛上来。
只是,以师项的聪明和他的地位,如何看不出丛惟这样的心情呢?怎么会突然这么可疑地小心谨慎起来?新颜诧异地看着师项,疑云突起,一个她不愿意想到的念头闯进来,突然心虚,莫非他心中有鬼?
第三十章
丛惟站在摘星楼的窗边,垂目看着脚下淹没在云荒山巨大阴影中的梧桐宫,紫色的长发在颊边无风自扬。青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城主,青牛已经准备好了。”“白隼堡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还没有……黎殷也一直没有消息。”她顿了顿:“您真的要让朱凰大人去白隼堡吗?”
丛惟回过头来看着她,微微苦笑:“除了她,还有谁能救出陟游呢?”
“我……”
青鸢刚吐出了一个字,丛惟面色突变,断然道:“不行!”
他迅速离开窗口,走了几步,在房间中央停住,略微缓了缓口气,又说了一遍:“你不能去。”
“可是朱凰大人会在那里完全想起以前的事情,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她就还是要离开,你想这么说,对不对?”丛惟温和地笑了笑,目光投向窗外暗金色的天空,“离去或者留下,早在当年我就已经让她选择过了。我不能阻止她回来,却可以把她送回去。”
震惊的神色从青鸢如夜色般深沉的双眸中流露出来,仿佛被吓着一样,她结结巴巴地重复着听来的话:“把朱凰大人送回去?她好不容易才回来,您不是还为她重塑了青牛吗?为什么又要把她送回去?”
丛惟眸光转而深沉,他缓缓地说:“因为她本就不属于这里。青鸢,我生而为这个世界的主宰,你是凤凰城主人的影子,这就是我们生来就被赋予的命,无论我们是否乐意接受,都无从改变。新颜她也一样,她不属于这里,无论我们是否渴望有她在身边,甚至无论她本身怎么想,都不能改变她始终要回去的结局。”
金色的光落在他的身上,给那张苍白的脸庞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这个时候的主宰,仿佛被夜光洗净了锋锐的气息,恢复月光般的澄澈。青鸢看着,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当时只有七岁的主宰的时候。时光的瞬间错乱骤然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青鸢不及细想,脱口问道:“莫非这就是当初她要离开的原因?”
“或许吧。”丛惟的笑容中更多的是无奈,“如果发生的一切事情,最终的结局是她的离开,那么只能说是命定的了。”
究竟是些什么事情,有些青鸢是知道的,有些却不大明白。
新颜不确定这是不是梦境。她闭上眼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人。火红的衣袍,飘扬的长发,晴空下如跃动的火焰一样躁动着,浑身上下充满了耀眼的活力。那张脸,半是熟悉,半是陌生。起初的一刻,她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然而很快就确定,那双眼睛中闪动着飞扬热烈的光芒,永远无法在自己的眼中找到。
是蔻茛。她明白了。这个仿佛燃烧着的自己,就是人们口中若隐若现、无限神秘的朱凰蔻茛。怎么会见到她?是魂魄入梦吗?
不知什么原因,蔻茛如火般飞扬的笑容突然凝固,继而隐去,仿佛被乌云遮住了阳光一样。新颜没有疑惑太久,她看见了丛惟。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仿佛在较量着什么。丛惟清冷的表情所散发出来的寒意如此陌生,让新颜不寒而栗。终于,蔻茛深深吸了一口气地问:“你知道了?”
丛惟寒着脸,无声地点头。
蔻茛脸上出现一种奇特的笑容,她用很慢很慢的声音,仿佛挑衅似的说:“我找到了,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丛惟淡然回答,不是要求,甚至不是命令,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你不会走。”
蔻茛猛然仰起头,背风而立,长发如黑色的火焰包裹住她的身体,她桀骜地笑着:“你有本事的话,就来阻止我吧。”
丛惟不语,盯着她看,眼神异常凌厉。新颜暗暗心惊。
丛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淡淡地笑着,“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新颜突然一震,那样冷酷的笑容,那样轻慢的态度,仿佛一切的人和事都只是他掌中的玩物而已。这一刻的丛惟如此陌生,与她认识的那个,截然不同。或许,这就是蔻茛要离开的原因吧,如果换作自己,也定然要逃离的。新颜突然觉得疑惑,究竟丛惟是改变了?或是只是掩藏了自己的真面目?她身体一阵发寒,莫非人人隐讳不提的蔻茛的下落,就跟这个冷酷而志在必得的笑容有关吗?
猛然睁开眼睛,透过棂花窗口浸润进房间的夜色涌入双眼,新颜发现自己身上也罩着一层寒霜,寒意无言地浸润着她的,丝丝入骨。她缓缓坐起身,在光线无法涉足的角落里捕捉到那股存在感。“是你吗?”最初的诧异过后,微笑爬上唇角。
“你怎么知道?”如湖水般清澈的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反倒语气中的熟稔与他周围冰 新颜一时没有回答,专心感受着这一刻心头突来的浅淡喜悦,“刚才我梦见你了,还有蔻茛。你们……似乎闹翻了。”
那边静了一会儿才说:“那不是梦。”
“那么就是记忆喽?”新颜了然。不知道是属于谁的记忆,通过身体的接触流进了她的脑中。白天人事纷杂,那些记忆混杂在一起,难以理清头绪。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其中最具震撼的就自然而然地占据了整个心思。
“也不是你的记忆。”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僵硬,“是另外一个在场的人的记忆。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难怪觉得那样的你有些陌生……”话说到一半,突然品出他话中的意思:“你说我跟蔻茛从来没有见过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离去,所以你把我弄到了这个世界?”
丛惟从黑暗中走出来,让光线落在脸上,冰蓝色的眸子停留在她的身上,目光中带着微
第三十一章
朝阳升起前出现在天边的玫瑰色晨曦登上凤凰城高大的城墙,新颜才明白为什么丛惟非要她到这里来看一看。黑色的城墙上,整齐排列着无数身着闪亮银铠的铁甲武士,阳光下耀眼的银色光芒在城头一直延伸到天边。新颜注意到这些武士身后的大氅颜色各不相同,有红色也有银色,人数最少的是身披黑色绣有金凤图样的一队。这几日在梧桐宫中进出,她已经知道那是凤凰城主的亲身卫队。“朱凰大人来了?”
迎上来的是卫队首领赫蓝。两个人在梧桐宫中就曾见过几面,看样子是受了丛惟的委派,专门负责协助她的。新颜点了点头问道:“今天要做什么?”
“城主的命令,凤凰城所有的军队今天在此接受朱凰大人的检阅。”
“检阅?”新颜停下脚步,询问地看了看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洛希,见他也点头,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丛惟早就周详安排了这一切。只怕连刚才来的路上惊动全城居民的盛况,也是他的意思。
城墙上每隔一百五十步建有一座箭楼,赫蓝早就派人将其中一座打扫装潢起来,作为新颜阅兵所用。登上箭楼最高层,城墙上的情形一目了然。高处风大,新颜踏出一步,宽大的袍服立即被卷起来,如同饱涨的风帆,将她整个人拽得笔挺昂扬,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红色凤凰。这样的场面,并不陌生。过去的日子里,她曾经无数次与另外两个人并肩而立,共同检阅三军。此刻俯视着脚下庞大的军队,过往山呼海啸般的军号似乎仍在耳边涌动。
赫蓝来到她身边,指点着脚下的银铠军队道:“身披红色大氅的,是原本就归朱凰大人统领的朱凰军;银色的那一队是归银凤大人统领的银凤军;还有属下麾下的黑袍军,遵照城主的吩咐,从现在起全都归朱凰大人指挥。”
早在看见城头上这延伸到天边的军队时,新颜就揣测出丛惟的意思,大概是让自己掌管军队。然而此刻听他如此说仍不免惊奇:“连银凤军也给我?为什么?”
赫蓝向前一步,低声道:“银凤大人身陷险境,城主的意思,请朱凰大人带兵营救。”
新颜心头猛地一跳,想起那个如月光般莹润的少年,以及他脸上和弟弟之佑一模一样的飞扬洒脱的神情。这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从众人口中已经得知陟游在白隼堡遇险,于是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身后跟着的洛希突然在她脚边跪下,激动地说:“恳请朱凰大人一定要将银凤大人救出来。”
新颜一怔,才想起来这个文雅青年原本就出于陟游身边,立即联想开去,看来丛惟让他陪着自己来城墙上,是别有深意。朱凰军本就是朱凰的势力,自不必说,而洛希和赫蓝出现在这里,分明是为了借他们在各自军中的威望帮她顺利统领三军。丛惟,他这么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么想着,她淡淡笑了一下,温言道:“你放心,银凤大人不会有事的。”
洛希喜道:“朱凰大人可是看见了银凤大人的情形?”
“看见?”这一问倒是提醒了新颜,她抬起头来,朝着西南白隼堡的方向极目眺望,间隔着茫茫草海,除了一望无际随着风波浪般起伏的深蓝色的草外,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凤凰城巨大的影子被太阳拉长,投射在地上,足有二十余丈深。城墙上怒张的旗帜抖动着身影,猎猎作响。风卷动上万个将士身上的大氅,黑红银三色波涛滚滚,间杂着夺目耀眼的铠甲,这样的场景如此熟悉,让她不由自主深深吸了口气。心跳在瞬息间变得飞快,新颜明白,一种将要征战沙场的兴奋感正顺着血脉冲刷过她整个身体。
“洛希,”因为兴奋,连声音都高亢了许多,她的眸子被映得雪亮:“以前,我们出征前的阅兵,你参加过没有?”
年轻的将领不明白她的用意。然而那张仿佛是被某种奇特的生命力燃亮了的脸庞上,有着自信得不容置疑的神情,这个被所有人奉若神明的女子浑身上下正焕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顺服。“是,属下有幸曾经三次经历这样的盛况。”
“那就好。”她脸上浮现胸有成竹的笑容,下了一个奇怪的命令:“把你的手伸出来,让我握一下。”
尽管出乎意料,尽管满心不解,洛希还是依言而行,握住了朝他伸过来的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掌。
记忆流泻过来,新颜看见自己站在城墙的高处,如大鸟般展开双臂,闭上眼将脸迎向长空,然后在一团火焰般的红霞环绕中化身成一只火红闪着金光的凤凰,突然凭空消失。
“果然是这样……”她收回手,喃喃道:“我明白了。”
听她这样说着,洛希却更加不明白,他看了看身旁的绯隋和赫蓝两个人,以目光询问他们明白没有。赫蓝本就是凤凰城禁军出身,不像他们在外带兵或者统领一方的人,要时刻揣摩上司心思,他只需严守命令就行,因此板着一张脸,警戒地四下里扫视,既不对眼前朱凰言行追根究底,也不理洛希的询问;而绯隋的表情则始终木然,一言不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洛希看着她,得不到回应,失望之余不由奇怪,怎么从她身上能感觉出一些不大高兴的情绪来?
洛希军人出身,是陟游身边最有能力的部署,虽然心中疑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地里留上了心,想着私下里是否应该找绯隋谈谈。
正寻思间,忽听脚下几万人的军队卷过一浪嘈杂私语,原本如刀切般整齐的队伍开始向箭楼的方向不安涌动。几乎所有的人,也顾不得自己是朱凰军抑或是银凤军,都抬头望着这边高处,不由自主发出低呼。洛希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来,发现自己身边的朱凰大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箭楼向外的一侧,正缓缓迎风展开双臂。
他三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自然知道怎么回事,绯隋却是第一次见识,隐隐听着脚下军队中有人兴奋地叫道:“朱凰显形了。”
新颜想起来上次初到白隼堡的事情,她回想着当初的情形,竭尽全力向西南方向无尽的天际眺望,张开的双臂如同巨大的双翼,在风中凌烈颤动,她感觉自己就快要飞起来了。
学着上次的样子,她闭上眼,想象自己在草海上空飞翔,耳边传来潮水般的惊呼,蓦然间身体一轻,她仿佛看见地面上一个巨大的凤凰身影凌空而去。 然而这样宁静的时刻毕竟只是瞬间,下一刻耳边风声呼啸复起,新颜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白隼堡上空盘旋遨游。
上一次没有这么快。奇异地,大脑重新开始运转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这个。不过她并没有疑惑太久,立即就自己想出了答案,还是因为丛惟的那杯酒。上一次自己的思维可以穿越空间,还有一直以来身手矫捷的现象,大概都是因为丛惟那杯生命之酒的残余效力在起作用。
白隼堡中空寂无人,原本覆满整座建筑的深紫色藤蔓已经枯萎不堪,花园零落,就连曾经捆住她的菲莼花也凋零萎谢得不成样子。新颜猜想,大概是因为这里的主人已经死去的缘故。想到那个酷似自己父亲的老人,她心中不免难过,毕竟对方是因为自己而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与此同时,在心底深处,一丝解脱般的庆幸悄然滋生。
赶紧撇开自己混乱的思绪,新颜看不见任何人。她从大门口飞进去,漫长的走廊以及两旁空荡荡的房间,无一不显示出一种凋落的冷清。忽然一丝骚动引起她的注意,她循声来到一扇门外。精美的雕花门扉并不陌生,她记得这就是见到那个厨娘伍味的地方。
正在想怎么进去,下一刻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室内,新颜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物理的存在吗?然而不容她多想,眼前的情形就让她愣住。
这个房间熟悉得不得了。一张巨大的桌子,无数直通到天花板的高高的柜子里藏满了厨娘伍味的宝贝美味。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灯架上依然放着那些盛装了熏霓水的八角形瓶子。虽然整个白隼堡凋败不堪,却似乎没有影响到这个小小的角落。波斯风格的圆顶雕花窗户外面,如果是在夜里,应该可以看见那轮清冷的蓝色月亮。窗前有一个长条形类似沙发的软榻,新颜曾经因为被伍味下了药无力行动只得躺在那上面与怅灯周旋。
这一刻,让她愣住的,还是那张软榻上躺着的人。
白色的制服,姜黄没有血色的脸,还有那张脸上密布的雀斑,新颜当然不会不认得白隼堡的厨娘伍味。正想过去看个仔细,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轻笑,她一怔,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那声音轻轻地说:“到底还是来了啊。”
新颜突然一震,迅速扫视整个室内。那声音虽然虚弱,但调笑的语气却无比熟悉,让她立即想到上次在这里见到的那个和弟弟有着相同面孔的银袍少年。
这房间里分明没有别的人,却怎么会听见陟游的声音?她想出声询问,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团团地旋转,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从眼前飞速掠过,一圈又一圈,逐渐头晕眼花。桌子、柜子、窗棂都开始在她的眼中变得轮廓凌乱扭曲,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停下来,甚至连闭上眼睛的努力也无济于事。
新颜咬着牙无声咒骂,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却横下心不肯放弃。大概因为弟弟的缘故,对那个少年格外的关心,听说他身陷囹圄,虽然丛惟师项他们似乎都并不如此惊慌,她心中却总是难以释怀,因此那一声轻声调笑在她耳中听来不啻一道闪电。
仍在飞速地旋转。熏霓水的光芒被拉出无数道绚丽线条,凭空飞舞变幻,逐渐聚拢……
她突然顿住。
眼花了吗?四周的一切仍然上下左右晃动不停,她头晕目眩,心跳得难受。一团纷乱中似乎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然而却看不确切,只能恍恍惚惚借着光线和空气的波伏感觉到他的存在,那个方向除了大大的餐桌,并没有实在的物体。
“能看见我了吗?”那个声音又问,新颜确定在那一瞬间,看见一缕如月光般流转的光华若隐若现,仿佛出现在水面的波动,一闪即逝。
这一次她无比肯定那的确是陟游的声音。这情形非常诡异,她知道他就在那里,甚至能够在脑中勾画出他坐在桌面上大大咧咧前后晃着两条腿兴味盎然看着自己的样子,但是眼前却什么也没有。他是透明的。
然而这样宁静的时刻毕竟只是瞬间,下一刻耳边风声呼啸复起,新颜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白隼堡上空盘旋遨游。
上一次没有这么快。奇异地,大脑重新开始运转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这个。不过她并没有疑惑太久,立即就自己想出了答案,还是因为丛惟的那杯酒。上一次自己的思维可以穿越空间,还有一直以来身手矫捷的现象,大概都是因为丛惟那杯生命之酒的残余效力在起作用。
白隼堡中空寂无人,原本覆满整座建筑的深紫色藤蔓已经枯萎不堪,花园零落,就连曾经捆住她的菲莼花也凋零萎谢得不成样子。新颜猜想,大概是因为这里的主人已经死去的缘故。想到那个酷似自己父亲的老人,她心中不免难过,毕竟对方是因为自己而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与此同时,在心底深处,一丝解脱般的庆幸悄然滋生。
赶紧撇开自己混乱的思绪,新颜看不见任何人。她从大门口飞进去,漫长的走廊以及两旁空荡荡的房间,无一不显示出一种凋落的冷清。忽然一丝骚动引起她的注意,她循声来到一扇门外。精美的雕花门扉并不陌生,她记得这就是见到那个厨娘伍味的地方。
正在想怎么进去,下一刻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室内,新颜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物理的存在吗?然而不容她多想,眼前的情形就让她愣住。
这个房间熟悉得不得了。一张巨大的桌子,无数直通到天花板的高高的柜子里藏满了厨娘伍味的宝贝美味。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灯架上依然放着那些盛装了熏霓水的八角形瓶子。虽然整个白隼堡凋败不堪,却似乎没有影响到这个小小的角落。波斯风格的圆顶雕花窗户外面,如果是在夜里,应该可以看见那轮清冷的蓝色月亮。窗前有一个长条形类似沙发的软榻,新颜曾经因为被伍味下了药无力行动只得躺在那上面与怅灯周旋。
这一刻,让她愣住的,还是那张软榻上躺着的人。
白色的制服,姜黄没有血色的脸,还有那张脸上密布的雀斑,新颜当然不会不认得白隼堡的厨娘伍味。正想过去看个仔细,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轻笑,她一怔,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那声音轻轻地说:“到底还是来了啊。”
新颜突然一震,迅速扫视整个室内。那声音虽然虚弱,但调笑的语气却无比熟悉,让她立即想到上次在这里见到的那个和弟弟有着相同面孔的银袍少年。
这房间里分明没有别的人,却怎么会听见陟游的声音?她想出声询问,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团团地旋转,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从眼前飞速掠过,一圈又一圈,逐渐头晕眼花。桌子、柜子、窗棂都开始在她的眼中变得轮廓凌乱扭曲,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停下来,甚至连闭上眼睛的努力也无济于事。
新颜咬着牙无声咒骂,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却横下心不肯放弃。大概因为弟弟的缘故,对那个少年格外的关心,听说他身陷囹圄,虽然丛惟师项他们似乎都并不如此惊慌,她心中却总是难以释怀,因此那一声轻声调笑在她耳中听来不啻一道闪电。
仍在飞速地旋转。熏霓水的光芒被拉出无数道绚丽线条,凭空飞舞变幻,逐渐聚拢……
她突然顿住。
眼花了吗?四周的一切仍然上下左右晃动不停,她头晕目眩,心跳得难受。一团纷乱中似乎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然而却看不确切,只能恍恍惚惚借着光线和空气的波伏感觉到他的存在,那个方向除了大大的餐桌,并没有实在的物体。
“能看见我了吗?”那个声音又问,新颜确定在那一瞬间,看见一缕如月光般流转的光华若隐若现,仿佛出现在水面的波动,一闪即逝。
这一次她无比肯定那的确是陟游的声音。这情形非常诡异,她知道他就在那里,甚至能够在脑中勾画出他坐在桌面上大大咧咧前后晃着两条腿兴味盎然看着自己的样子,但是眼前却什么也没有。他是透明的。
想到这个,新颜猛然倒抽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