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她看了看桌上一碗已经冷掉的面,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打开门,向走廊尽头的开水房走去。冷风从敞开的门涌进来,将桌面上的一本书页掀得哗啦哗啦直响,窗外惨淡的月亮正好探进脸来,月光覆盖在上面。
那是一本画册,一山如锥,刺破青天,厚重的云层缠绕在山体的中间,阴沉难以形容。
静静地,一缕幽光从书页上溢出来,逐渐滋长,好像阳光下破土而出的嫩芽,顷刻间就盈满了这个窄小寒酸的空间。光芒从门口流出来,仿佛在走廊上铺下了一层银白的霜色。吴妹端着饭碗从开水房出来,被异样的光芒刺得忍不住眯起眼,恍惚间似乎觉得那光芒抖动了一下,不可辨认的阴影一闪而过,顺着光芒铺就的路途离去。几乎是同时,光芒开始缓缓退却。
吴妹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混混沌沌间,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有什么人闯进了自己的房间。身在异乡帮工,也没有什么大志向,只希望自己的那一点点财锊灰无故损失掉,她赶紧奔回去?/p>
光芒褪尽小屋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吴妹有些疑惑,莫非真的眼花了?她放下碗,看见桌面上那本被横风翻开的画册。这是前几天客人落在食堂里的,她看见里面的图画有趣,就偷偷拿回家来看。印着风景的纸张厚而且韧,原本打算周末休息的时候用这本画册在墙壁靠床的地方贴一下,可以防潮的。
书页仍然被风掀动着,她走过去,借着月光,看清楚画面上是看不见尽头的黑色城墙,风流云动,惨淡的天光似乎透出纸面,扑面而来。
吴妹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好像决口堤坝后面的洪水一样涌出来,转瞬间就将她整个人包围。白光闪动,无比尖锐的声音刺耳地在耳边鸣动,黑色城墙上迎风招展的凤凰旗帜是她意识中最后残留的印象。
天空晴朗辽旷,阳光毫无阻碍地遍及每个角落,照耀整个苍穹,还有脚下的大地。除了凛冽的风掀动旗帜衣角飞扬,空气几乎凝固。几万道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就在不久前,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睹了那个火红的身影消失在阳光中的奇观。仿佛时间倒流,太阳收回了自己的火焰。
望不见边际的城头上,只有无数甲片杂乱相击的声音,银色盔甲的海洋闪烁刺目耀眼光芒。
一丝浅淡得几乎无法分辨的流云无声飘过,洛希屏息等待着。
天边渐渐涌起不同寻常的暗潮,阳光依然明媚,只是稀薄透明的空气似乎被染上了极其浅淡的玫瑰色光晕。本是不引人注目的,洛希却不由自主上前一步。绯隋跟在他身边。她是个极聪明的人,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根据前面发生的事情,立即也就猜到了几分。
一团红色的气旋突然凭空出现,激烈的气流扑面而来,站在高处的几个人感到一股灼烫热力从面前扫过,半边天空被染作了红色。
头顶的金凤旗帜发了疯一样狂烈抖动,猎猎作响,在静谧的城墙上空远远送出去,引得不少银盔武士举目张望。气流飞速旋转,如火焰般从中心向四周张扬着,仿佛借着天神之手,将原本如湖水般清澈平静的天空撕扯开一个口子。
洛希突然拉住身边绯隋的手,沉声道:“跟我来!”不容置疑地冲下箭楼。
底下几万将士中,不少是跟随着朱凰出征惯了的人,纷纷惊呼出声,眼睛死死盯着天空中那个诡异的气旋,惊慌失措。
洛希和绯隋二人离开箭楼,冲进底下大军阵营,不顾一切地推开一切挡在面前的人,没命地朝着凤凰城墙消失在群山中的那个方向飞跑。最前面是凤凰城的黑氅部队,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队形,站在后排的根本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冷不防他们两个人闯进来,难免一阵冲撞。凤凰城的亲属部队,都是极精锐的精兵强将,几乎是本能地反应,立即变换队形,组成一个极其坚固的防御阵形来。
洛希根本顾不上眼前这些人,一路狂奔,不停举头目测天上那个火红气旋的位置。赫蓝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敢怠慢,一边冲下来,一边大声发令:“快让开,不要挡住两位将军的去路。”列在近处的将领听见了,纷纷下令让路,然而那两个人去势太快,军令竟然赶不上他们的速度。转瞬之间已经深入了阵形的深处。
绯隋是个军人,体质远比文弱书生洛希要好,弄明白他要去的方向后,甩开他的手在前面开路,一路在还没有弄明白状况的银铠士兵中间冲开一条通道,让洛希通过。有的人认识他们的,远远看见,正在奇怪银凤朱凰身边的要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只觉眼前一花两道人影晃过,都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然后才看见传令官气喘吁吁把赫蓝的命令传过来。
冲出这一个阵列,洛希已经跑得精疲力竭。他双手撑着膝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抬头朝天空望去。
半边天空都像着了火一样,被从那个红色气旋中央喷射出来的炽焰渲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一股灼烤的焦热。
绯隋见他停下来,这才有机会问道:“洛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希看了她一眼,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朱凰穿梭往来要通过一个通道,现在这通道扭曲了。”
“哦?”绯隋似乎想到什么,缓缓站起来,抬头看着那似乎着了火一样的通道出口。妖异的红光投射在她脸上,她却似乎毫无感觉,脸上显出迷茫的神色来,右手缓缓提起,横于胸前,整个人在风中凝住不动,如同石化了一般。
洛希喘息稍定,一抬头看见她这个样子,顿时怔住。他虽然不是武人,却也明白这女子的姿势,分明就是凝神静气,将要出击前的等待。她要攻击谁?洛希抬头看了看不断燃烧变幻着形状的气旋,心头猛然一沉,低声喝道:“绯隋,你要干什么?”
绯隋毫无反应,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气旋的中央一缕金光瞬间晃动了一下,稍纵即逝。 她猛然高举右手,双目贲张,神色无比狞厉。
连周围的众人都发觉不对。赫蓝此时也已经赶到,一看事态不妙,顾不得思想许多,揉身朝她扑去。洛希吓得大叫一声:“别碰她!”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赫蓝尚未触及她的身体,突然一阵强力从四面八方向他卷过来。他身材本来极其雄壮高大,然而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他整个人举起来,凭空打了几个转,突然呼地一下朝城墙下飞去。
凤凰城黑色的城墙有几十丈高,这一摔下去必然肝脑涂地,万无生幸。他的手下们肝胆俱裂,烈声嘶呼,不顾一切冲到城墙的边缘想要抓住他,然而赫蓝飞坠的去势令他们只来得及将他黑色的大氅扯下一小幅来。
就在这时周围几万的将士忽然骚动起来,惊呼连连,如同波浪般一浪一浪传过来。洛希知道不妥,顾不得分神,连忙抬头。只见天空上那个气旋突然上下左右不停地跳动,仿佛一条巨蟒在狂乱甩动自己的头,所到之处,红焰喷薄,热气灼人,逼得众人纷纷躲闪。
洛希怀疑自己眼花,仿佛看见一道黑影从远处向城下掠去。他回头看了一眼绯隋。
绯隋仍是不动,整个人都仿佛凝固了一般。火红的气流在她周身缠绕,将她束在脑后头发扬起,在风中伸展,如同跳跃的火焰。
洛希却突然安静下来,眼睛盯着她,喃喃道:“莫非,她被人控制了?”
来不及多想,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再次抬头,便看见一团火红夹杂金色的光芒出现在红焱气旋的中央,微微颤动着,突然向外迸射出来。
绯隋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动了。她的身体不知怎么活动了一下,整个人向上激射而出,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如同刀子一样向那团火红的身影切去。
洛希早有防备,也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不知何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条白色的绳索,如长蛇一样蜿蜒游出,钻破绯隋周身气流,缠上她的脚腕。洛希用力向下一拽,将绯隋已经越上半空的身体生生又给拽了下来,重重摔落在地上。
绯隋这一摔,突然回神,满脸惊讶看了看四周,问道:“怎么回事?”
洛希却没有回答。那红色的身影已经完全脱离了火焱气旋,展开双翅,飞入长空。所有的人都轻轻喘出一口气。刚才那一刻实在太危险了,若非洛希出手快,朱凰难免不会被绯隋所伤。
想到这里洛希就怒火上涌,明知不是她的责任,仍忍不住向她怒目而视,绯隋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刚才那一摔也的确伤了筋骨,一边龇牙咧嘴站起来,一边连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一抬头,看见天上的情形,忍不住露出笑容:“朱凰大人回来……”话说了一半,突然没了声音,张大嘴愣愣看着,极其吃惊的样子。
洛希一见她这个样子,便知道不妙,连忙回头看去,忽然背心一
第三十三章
风一阵阵地卷过,宽大的袍袖如同饱涨的风帆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稀薄的血腥味。丛惟四顾,所有的人都跪俯在他脚下,低垂着头,看不见面孔。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从风里体会到些许寒意。接住洛希身体的是师项,迅速检查了伤势之后,抬起头来,正对上丛惟探寻的目光。他略微颓丧地摇了摇头,沉声道:“伤在了要害……”
丛惟疾步上前,仔细察看了一下,紧蹙的眉心渐渐舒缓,喃喃道:“还有救。”
师项猛然抬头盯住他。
丛惟却似乎没有察觉,转身招呼过一个黑氅护卫过来,低声嘱咐道:“把他送到梧桐宫去,告诉他们用云荒泽的泥为他疗伤。”
云荒泽里金黄色的泥,本就是这个世界生命的本源,用于疗伤复原有神奇的效用,当初丛惟被夜魅刺伤,就是以云荒之泥治愈的。这一点别人或许不了解,师项却最清楚。只是,只有凤凰城中的主宰才有资格用那金色的泥疗伤,他立即反对:“主人,他只是个普通的……”他的话被丛惟淡淡投过来的一眼打断,半天接不下去。
那边赫蓝吃力地站起来。他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甩到城墙外,高空下坠,纵使是他平日胆量过人,也吓得手脚虚软,若非青鸢及时赶到将他救起,只怕此时已经是粉身碎骨了。然而他不愧是黑氅护卫之首,经受了如此剧烈的惊吓,也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缓过劲来,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推开想要过来扶助的手下,踉踉跄跄地来到丛惟身边跪下,“主人……”
丛惟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点头道:“你很好,不必多说了。”
这一日奇峰突起,原本不过是为了庆祝朱凰回归而行的阅兵,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以至于洛希受了重伤,朱凰来而复去,还惊动了凤凰城主。赫蓝性情忠厚,虽然不是他的责任,他却忍不住认为是因为自己护卫得不够周全,才出了这些事情。此时听见丛惟这样说,一时间惭愧懊恼痛心一起涌上来,叫了一声:“城主……”深深拜伏在他脚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唉……”丛惟深深叹息,仿佛要借着一口气,将灵魂深处的疲惫舒解出来。他挥挥手,“让他们都散了吧,今日之事与你们无关,不要想太多。”
“是。”赫蓝嘴里答应着,却忍不住朝委顿在地上的绯隋看过去。丛惟知道他的意思,脸上罩上一层寒霜。
师项明白凤凰城主的心思,知道在他眼里任何别的过错都好说,唯独试图伤害朱凰这一项,是绝对不会轻易宽恕的,连忙道:“绯隋的情形奇特,看来是受了别人的控制,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的本意,请城主将她交给属下,定然查出幕后指使的人。”
丛惟不置可否,一脸淡漠地望向天际。最后一丝红云也已经消失,天空一碧万顷,阳光明澈,哪里看得出半点适才烈焰横卷而过的痕迹。师项心细,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焦虑,心中一动,不再废言,挥挥手让两个黑氅护卫抬起绯隋跟着自己离去。
五万人的队伍,即使训练有素,要离开也需要些时间。众人来的时候因为朱凰再现,各自精神振奋,豪情顿生,想不到最后居然是这样败兴的结局,人人都垂头丧气,偃旗息鼓。
丛惟一直站在原处没有动,眼睛看着天际不知何处。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要紧紧握住,才能抑制住颤抖。他眉头微蹙,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阳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只有太阳穴附近微蓝色的血管轻微跳动,才显出一点点活力来。
青鸢安静地守候在一旁,不敢出声。她跟在凤凰城主身边多年,知道这是一个要紧的关头,主人心中正有什么重大的决定,难以委决。
黑色高大的城墙仿佛被凝冻在了阳光下。
一阵狂风突起,将几十面凤凰旗帜高高送上空中,昂扬招展。阳光似乎瞬间抖动了一下。丛惟猛然回神,迷散于远方的目光收回来,重新凝聚,精芒四射。他缓缓舒了口气,也不回头,知道那道黑色的身影永远守候在自己的身边:“青鸢。”
“在。”青鸢安静地来到他面前。
丛惟却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她屏息等待着。
“从我先祖到我这一代,你一共守护了多少代凤凰城主?”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她愣了一下,却还是据实回答:“二百七十一代。”
“二百七十一代……”丛惟似乎又陷入沉思,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她听:“自有这个世界以来,一共二百七十一代凤凰城主,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仰仗我们给予生命的,却是这世上唯一忠诚守护我们的。”他停下来,唇角挂出一丝浅淡的微笑,似乎回忆起什么。
当初,她只是天神豢养的笼中宠物,却背离了最早的主人,跟随梦想流落到这个世界,守护一代又一代的主宰,几乎与天地同寿。“青鸢,青天下的鹰隼,”他走到她面前方寸之遥的地方,喃喃低声说道:“以腐肉为食,收集死灵作为力量。”
青鸢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一向深沉不见底的黑瞳中显出一丝慌乱:“主人……”
丛惟的手抚上她覆面的黑布,“虽然是来自死灵的力量与我们家族生命的力量不同,但也是无比强大,天地间唯一可与之比肩的力量。”他苍白纤长的手指捏住黑布的下缘,“我曾经奇怪你是如何从天神的身边逃离的,也好奇你那强大的力量究竟有什么用途,终于我明白了。”
“明白了?”青鸢的声音微有些颤抖,“是为了什么呢?主人?”她也想知道,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生命,永远守候在没有阳光的阴影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就是为了这一天吧。”丛惟平静地说,手向下一拉,扯下那方黑布,露出她皎洁若月光的面孔。刹那间,狂风突起,成千上万只鸟扇动翅膀,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形成的乌云绵延百里不绝。
尚未完全撤离的银铠武士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明白怎么晴天朗日里,天色瞬息万变,铺天盖地而来的各种鸟类,还有似乎充塞了天地之间每一方寸的鸣声来势汹汹,似乎要将这个世界一口气摧毁。他们惊恐地望向犹站在城头高处的主宰,却发现那两个人彼此面对着,似乎并不为这异相所扰。“城主!”人们开始大声呼唤,不知道是想提醒他们走避,还是想向他呼救。有些忠勇无畏的勇士,已经走下了城墙的,却奋不顾身冲回去,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护卫他们的主宰。
丛惟将手中黑布奋力抛向天空。那黑布一到空中,开始向四周无限伸展,刹那间已经如天穹一般,将他们这一方天地笼罩。 只除了城墙上的方丈之地。丛惟伸出手,一朵光芒在掌心跳动,在黑暗中辟出一点光明,照亮他和青鸢的脸。“我隔绝了所有人的窥视探听,现在我们要说的话,绝没有别的人可能得知。”
青鸢早在他扯下自己面巾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却还是被他的决心震动,半天做不出任何反应,灿若电光的面孔上写满了震惊和悲伤。盯着他掌心的光芒,她只能一遍遍低声问:“为什么?主人,为什么?”
丛惟苦笑,“这一切都是天神的游戏啊。青鸢,早在一开始,他就设计好了的。凤凰城传了二百七十一代,到我这一代传不下去了。他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今天啊。”
“怎么会,”青鸢嘴唇哆嗦着:“怎么会传不下去了,不是还有朱凰大人吗?不是一切都没有变吗?”
“新颜不属于这个世界。”丛惟看着她,温和地说,“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我以为可以维持一切不变,可是做不到,朱凰变了,我也变了,他们都变了,只有你没变。明白吗,青鸢?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不!”青鸢猛地向后退,想要脱离那朵光芒的范围,“我不明白。”她脸上写满慌乱,拒绝接受他话中的意思,“朱凰没有变,她只是去追怅灯,她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好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青鸢!”丛惟温和地喝止她,“我从来就没有期待过新颜回来。一切都是错误。”
“可是,可是……”青鸢从来没有这么惊慌失措过,只因为她太明白主人那平静的微笑后面,包含着什么样的决绝,“可是就算没有朱凰,这两年不是很好吗?”
“很好吗?”丛惟反问,目光前所未有的清冷,看在青鸢眼里,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战,竟然再也说不下去。
“二百七十一代,太长的时间了。”丛惟淡定地笑着,“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不见天日,我们无法摆脱宿命,不如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青鸢发现在他的笑容里,自己丧失了逃避的勇气,只能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拉起自己的手臂,将那朵光芒握入她的掌心。无可抵挡的温暖从掌心宣泄而入,顷刻间流转全身,她似乎能看见自己的全身,都隐隐散发出那种金色的光彩。太长时间以来,早已习惯了的阴冷消弭无踪,暖意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我让你不用再隐藏在阴影中,我让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阳光下,而你,替我把这团生命的光,传给一个人。”
红色绵厚的气旋将新颜接纳进去,然后在她身后合拢。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浅红色的世界,放眼四望,无论头顶还是脚下,还有四周,都弥漫着浅红色的气团,就像一团棉花糖的内部一样,将她包围。新颜合目垂首,仔细倾听。这个空间将外界隔绝,她不知道这是哪里,这里安静的仿若死地,除了自己体内的心跳,甚至连自然界中本应该有的一点点天然的声音也听不见。一切都仿佛凝固了。她向前走了一步,脚落下去,触感轻软却不虚浮,明明被托住,却又好像没有切实踩稳。这里的一切都介于现实和虚幻之间,这是一个异度空间。
她冷静地站了一会儿,面对一无所知的前路,却没有一丝退缩的余地。陟游的情况让她担心弟弟,因此必须要了解那边的情况。然而这不是她坚持追来的唯一理由。
“怅灯……”她大声喊,“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来了。”声音毫无阻碍地远远送出,一丝回音也没有,仿佛全部被那些凝固的气团吞没。她的目光中带着少有的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出来吧,你不是想要见我吗?”
从白隼堡返回凤凰城的途中,通道突然受到外力的骚扰,混沌中怅灯带着那个黄衣的女孩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自然不会放过那样的机会,立即追上去。对方一直与她保持若干距离,仿佛就在她的面前,却不是她气状的身体所能够触摸的。新颜立即明白,狡猾的怅灯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巧合,他想见她。
只除了城墙上的方丈之地。丛惟伸出手,一朵光芒在掌心跳动,在黑暗中辟出一点光明,照亮他和青鸢的脸。“我隔绝了所有人的窥视探听,现在我们要说的话,绝没有别的人可能得知。”
青鸢早在他扯下自己面巾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却还是被他的决心震动,半天做不出任何反应,灿若电光的面孔上写满了震惊和悲伤。盯着他掌心的光芒,她只能一遍遍低声问:“为什么?主人,为什么?”
丛惟苦笑,“这一切都是天神的游戏啊。青鸢,早在一开始,他就设计好了的。凤凰城传了二百七十一代,到我这一代传不下去了。他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今天啊。”
“怎么会,”青鸢嘴唇哆嗦着:“怎么会传不下去了,不是还有朱凰大人吗?不是一切都没有变吗?”
“新颜不属于这个世界。”丛惟看着她,温和地说,“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我以为可以维持一切不变,可是做不到,朱凰变了,我也变了,他们都变了,只有你没变。明白吗,青鸢?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不!”青鸢猛地向后退,想要脱离那朵光芒的范围,“我不明白。”她脸上写满慌乱,拒绝接受他话中的意思,“朱凰没有变,她只是去追怅灯,她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好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青鸢!”丛惟温和地喝止她,“我从来就没有期待过新颜回来。一切都是错误。”
“可是,可是……”青鸢从来没有这么惊慌失措过,只因为她太明白主人那平静的微笑后面,包含着什么样的决绝,“可是就算没有朱凰,这两年不是很好吗?”
“很好吗?”丛惟反问,目光前所未有的清冷,看在青鸢眼里,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战,竟然再也说不下去。
“二百七十一代,太长的时间了。”丛惟淡定地笑着,“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不见天日,我们无法摆脱宿命,不如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青鸢发现在他的笑容里,自己丧失了逃避的勇气,只能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拉起自己的手臂,将那朵光芒握入她的掌心。无可抵挡的温暖从掌心宣泄而入,顷刻间流转全身,她似乎能看见自己的全身,都隐隐散发出那种金色的光彩。太长时间以来,早已习惯了的阴冷消弭无踪,暖意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我让你不用再隐藏在阴影中,我让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阳光下,而你,替我把这团生命的光,传给一个人。”
红色绵厚的气旋将新颜接纳进去,然后在她身后合拢。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浅红色的世界,放眼四望,无论头顶还是脚下,还有四周,都弥漫着浅红色的气团,就像一团棉花糖的内部一样,将她包围。新颜合目垂首,仔细倾听。这个空间将外界隔绝,她不知道这是哪里,这里安静的仿若死地,除了自己体内的心跳,甚至连自然界中本应该有的一点点天然的声音也听不见。一切都仿佛凝固了。她向前走了一步,脚落下去,触感轻软却不虚浮,明明被托住,却又好像没有切实踩稳。这里的一切都介于现实和虚幻之间,这是一个异度空间。
她冷静地站了一会儿,面对一无所知的前路,却没有一丝退缩的余地。陟游的情况让她担心弟弟,因此必须要了解那边的情况。然而这不是她坚持追来的唯一理由。
“怅灯……”她大声喊,“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来了。”声音毫无阻碍地远远送出,一丝回音也没有,仿佛全部被那些凝固的气团吞没。她的目光中带着少有的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出来吧,你不是想要见我吗?”
从白隼堡返回凤凰城的途中,通道突然受到外力的骚扰,混沌中怅灯带着那个黄衣的女孩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自然不会放过那样的机会,立即追上去。对方一直与她保持若干距离,仿佛就在她的面前,却不是她气状的身体所能够触摸的。新颜立即明白,狡猾的怅灯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巧合,他想见她。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一贯那么厌恶这个人的,尤其痛恨因他的缘故发生在烟罗城的一系列变故,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不顾一切地追来。甚至连对丛惟都没有坦白。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背叛了丛惟,却无法控制地做了这样的事情。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角落里一丝微小的变化,新颜转过身去。气团微微起伏变化,渐渐形成一个轮廓。她冷眼看着,无形的煞气在周身流转。 终于那个轮廓从周围的气团中脱出,正是少了一只手臂,扭曲了半边身体的怅灯。“又见面了,朱凰大人。”他的身影更加缥缈,如果说以前的他给人的印象是一团灰尘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团无法凝聚的散尘,稀薄而飘忽。只有那呛尘一样的声音,听来还是让人无比地难受。
“那女孩呢?”她冷冷地问,偏头想了想,忆起那个名字:“那个叫黎殷的女孩子。”在逐渐恢复的记忆中,也时不时地能搜索到她鲜黄明艳的身影。
“她现在还不能交还给朱凰大人。”
“呼”的一声,一道火龙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已经扑到了面前,轰然而至的热焰让怅灯不得不避。“到底人在哪里?”她又问,宽广的焐袍服无风自扬,仿如一朵怒放的火焰,映亮整个空间?/p>
怅灯死死看着眼前这个在短短几天内脱胎换骨般张扬起来的女子,良久,忽然促声一笑:“朱凰大人人虽然回来了,却把最重要的给忘了。”
新颜不跟他废话,又是一道火焰从掌心喷出:“说!”
“朱凰大人!”怅灯眼见再没有躲避的余地,忽然大喊了一声:“你追过来不是为了杀我的吧。”
火焰突然凝住,仿佛一条着火的线,悬在两个人之间,橙红的热焰触角不安地跳动着,停留在离他鼻尖不远的地方,仿佛一条随时会扑上来的蛇。
新颜看着他。
怅灯苦笑:“如果朱凰大人要杀我,这丫头就是我最后的一道护身符。可是如果我对朱凰大人还有别的用途的话,怅灯的这条命好歹有个保障。”
新颜点点头,将那火焰略微收回些,不再烤灼他的脸:“把她给放了。”这算是承诺了不取他的性命。
怅灯这才松了口气,面对如此凌厉锋健的朱凰大人,任何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吧。他指了指身边的气团,“就在这里面。”气团突然裂开一个口子,鲜黄色的小鸟破壁而出,呼啸一声,从那口子飞身而出,凌空展翅而去。
片刻之后,气团又无声愈合。这一开一阖,由怅灯控制,竟然收放自如。新颜怀疑地打量他,这个人,永远充满了令人惊讶的力量。“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究竟是什么人?”
“朱凰大人还没想起来吗?”怅灯的惊讶似乎是真心的,半晌喃喃道:“我以为您全都想起来了,没想到,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新颜有些厌烦地闭上眼。自从苏醒之后,每一个人都在对她说这句话,“朱凰大人还没想起来吗?”每一个人,都似乎期待她从自己的记忆中发掘出什么秘密,除了丛惟。对于她的记忆,丛惟只字未提,纵然只是匆匆见过两面,她却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和故事应该是最多的,如果说有什么记忆是她真的渴望想起来的,便是与丛惟之间的事情。可是他却从来不逼她。新颜知道他的沉默里更多是一种纵容的宠溺,从他的目光中,她能感觉得到。反倒是另外的这些人,这些被她抛闪到记忆之外的人,却总在不停地责问,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
还记不起来,似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似乎到了这个地步,她理所应当该记得一切。可是为什么记忆还都只是零乱碎片,却无法将之拼合呢?这一刻,在又一次的追问面前,她突然有种奇怪的领悟,大概不是无法想起,而是因为不愿意吧。所有的记忆都在那里了,她却一直没有要探究个清楚的觉悟。新颜小时候曾经接受过开发智力的训练,专门培养过记忆力。她知道记忆其实是相当主观的一样东西,如果潜意识里某段记忆不受欢迎的话,那么多半就会被遗忘。
不受欢迎吗?她淡漠地笑,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这么不受欢迎,以至于自己要去忘掉,她自己也好奇。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知道什么的话,就告诉我,不要等我自己记起来。”她凝视着对方灰色的眼睛,“你希望我想起什么来?”
第三十四章
一场怪异莫名的昏天暗地之后,整个凤凰城明显地凋落了下来。至少凤凰城主亲随扈军的首领赫蓝是这么觉得。那一天的事情,他也亲身经历。突然间黑暗笼罩大地,遮天蔽日,仿佛整个世界都一下子跌入了无底的深渊之中。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绝望的恐惧。虽然之前不久,他还刚刚险死还生,惊魂未定,然而那生与死瞬息之间的惊心动魄却远不及之后那突如其来的黑暗所带来的令人绝望彻骨的寒冷。无法视物的黑暗之外,更为恐怖的则是五官俱闭,明明上万个人在场,竟然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甚至连呼吸都仿佛不曾被感觉到。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不是失去了行动的能力,那样隔绝孤立的环境中,恐惧占据了整个心思,根本就没有一点想要有任何行动的意识。之后问其他人,竟然所有的人都是完全一样的经历。
逐渐地谣言纷起。有人说,是凤凰城主的逆天失道导致了天现异相;也有人说,凤凰双翼折损其一,本就是至为凶险不祥的预兆,纵然凤凰城主竭力掩饰挽回,也无力回天,那一日的昏暗,虽然只是短短片刻,却是天下将要大乱的前兆;更有人说,凤凰城主已经丧失了身为主宰的能力,这样下去这世界定然会毁于一旦,有识之士当尽心竭力阻止更坏的事情发生。
无论是什么样的解释猜测,矛头都是直指凤凰城主,赫蓝私下听来,心里有数,知道这样的谣言出现并非偶然,大概是有人刻意散布的。只是主宰是那样一个神一般的存在,怎么能容人如此泼污抹黑呢?赫蓝这些日子来跟在丛惟身边,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一套城府深沉的行事方式。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暗暗留心,想要为主人揪出那散播谣言的人。
然而即使赫蓝也不得不承认,无论那些谣言有没有根据,凤凰城主如今的确有些失意寥落。银凤朱凰同时下落不明,这两人手下倚重的人,一个重伤,一个昏迷,而一向寸步不离左右的青鸢竟然也不见了踪影。如今的堂堂主宰身后,只剩下一个师项。赫蓝虽然性情朴直,心思却敏锐精细,冷眼旁观,总觉得无论是主人还是师项,这两个人之间表面上虽然亲切平和,却总有股疏离的潜潮,彼此暗中规避推拒,各行其是。
赫蓝有时候忍不住想,连自己都能察觉出师项不寻常的心思,为什么主人还是要视若无睹,将师项留在身边呢?难道真的是因为身边已经没人了吗?
站在云荒山的半山腰,回望山下广阔的凤凰城,屋瓦连绵,城中街道纵横,玄坛道如同一支笔直的仪仗,遥指着外面的梧桐原。玄坛道如今也清冷了许多。世事变迁,往往最先体现在市井当中。前两日还因为朱凰回归而熙攘热闹的玄坛道突然冷清下来,各地来的商人们几乎在一夜之间离开了凤凰城,就是本地的居民,也以各样的借口避了出去。玄坛道上只剩下神色忧愁的老凤凰们,聚在一起喝闷酒。那些谣言,多数就是从这些人口中传出去的。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似乎高高坐落在云中的摘星楼。天色如铅,灰暗阴沉,重重压在头顶,似乎摘星楼中的人从窗口伸出手去,就能探入云层深处。空气潮湿凝厚,一层层,仿佛看不见的纱缠裹在四周,令人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以来,这种令人不安、风雨欲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然而就是因为不知道将要发生的是什么样的事情,才令人越发地不安。
这种不安已经开始在所有人中间蔓延。赫蓝甚至发现,连自己管辖的黑氅护卫们,也开始出现了情绪骚动。只有一个人,似乎对这一切丝毫没有察觉,那就是凤凰城主自己了。
丛惟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青鸢的突然消失。面对师项的疑问,他也只是淡淡地回答:“青鸢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我没理由阻拦。”
谁都知道这话不确切。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会把凤凰城主的需要放在自己意愿之前的,那就是青鸢了。她就像是丛惟的影子,而一个影子,是不会离开她的主人的。丛惟越是对青鸢的去向含混以对,师项就越显得不安。几乎每过一会儿,就会让人去看看,青鸢回来没有。时间过得越久,派人打听得就越频繁。最后连赫蓝都看出不对了,忍不住问道:“师项怎么这么关心青鸢?”
丛惟此时就会淡淡一笑,重又将全部精力放在那一碧若海的葡萄园中。
如今,没有了青鸢,在他身边守护的,就是赫蓝。从旁边看着那黑袍广袖的身影被葡萄叶海遮住,因着风时隐时现,赫蓝常常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慌。这个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分明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冰蓝若湖水的眼睛,如此的清澈,以至于让人无法从中发现任何的痕迹。这种因为清澈见底而高深莫测的感觉,总是会让想要探究他的人感到无比的挫败。
不只是赫蓝,还包括了师项。
“绯隋还在昏迷。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让她醒来。”师项这样向丛惟汇报,心中惴惴不安。虽然丛惟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地上那株葡萄幼苗上,然而那侧着的身影,看在师项眼里,却似乎充满了讥讽。
果然,丛惟淡淡地问道:“怎么?连师项也有无可施为的病人吗?”
师项深深弯下腰去,没有回答。赫蓝却分明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某种光芒,陡地一惊。
听不见回答,丛惟终于从葡萄幼苗上转移开些许注意,看着师项,“如果她不醒的话,就没办法查出她突然失控的原因,是这样吗?师项?”
“是。”师项抬起头,“我从她身上无法找到任何被下咒的痕迹,如果说是有人控制她,那就只有可能是对她的意识做了手脚,如果她不醒来的话,我无法查明。”
赫蓝甚至觉得师项是个勇敢的人了,竟然能够这样直视丛惟如冰锥一样尖锐清冷的目光。
丛惟想了想,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点点头道:“那就再想办法,让她醒来吧。”
“是。”师项答应着,等了一会儿,见丛惟不再说什么,便道:“如果城主没有别的事情了……”
丛惟静静地打断他:“师项。”
“是。”师项赶紧答应了一声,等着他进一步的吩咐。 丛惟看着手中嫩绿几乎透明的葡萄枝,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小会儿,才缓缓地说:“我知道那边的世界,人们相互之间不能理解彼此的语言。”
不明白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题,师项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听朱凰说过,在那边不同的地方,语言是不一样的。”
“知道是为什么吗?”丛惟这样问,却并不期待任何答案,自顾自说下去:“在那边,有这样一个传说。一开始,他们那边本来也没有语言之分的。那时的人们向往天上神的生活,于是便造了一座通天之塔,想要借以上天。”他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目光投向被云雾缭绕的云荒山顶,说:“那塔一定比云荒山还要高吧?居然真的通到了天上,惊动了天神。于是天神震怒,降下惩罚,令他们无法理解彼此的语言,并且毁掉了那塔。”
若是新颜在的话,自然会明白他说的是巴比伦塔的传说,也立即能指出其中不确切的地方,然而无论师项或者赫蓝,都对这个传说闻所未闻,也对其背景一无所知,反倒能够从他的话中听出些别的意味来。
师项感觉到紧紧握住的手心沁出汗来,他是个聪明人,听出了丛惟语气中隐讳的警告:天神若震怒,必然降下惩罚。
勉强笑了一下,他说:“看来,人们还是要小心的,不要惹天神生气的好。”神,或者是像神一样主宰着这个世界的凤凰城主,都是不可招惹的。他明明白白地解读出这样的警告。
丛惟深深看着他,目光复杂,也说不出其中蕴藏的是警告,还是怜悯,对他的回答是满意抑或是失望,只是盯着他看,似乎想透过重重外表,看进他的内心,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分剥开来,仔细研判。师项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下,被分解成了尘埃,无限渺小,不可遮蔽,这种被俯视的感觉令他心中充满了无可排遣的挫折感和隐隐的愤怒。
赫蓝冷眼旁观,能清晰察觉到他的这种心情。不可与神作对,这无论如何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即使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样的道理,即使这是天条一样的铁律,对于任何一个有血气的男儿来说,这种对于某件事情的无力感都不能不说是一个打击。然而与师项不同的是,在赫蓝的心里,如同神一样的丛惟,却是一个切实的被膜拜的存在,与其说他对于天神无限尊崇,不如说他的崇拜,都是给了这个男子。也因此,当他将丛惟看作是神的时候,反倒能够平静地接受不可与神作对的告诫。
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师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而凤凰城主看着自己地上影子神情有点奇怪,嘴角的微笑透露出些许的苦涩。赫蓝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城主……”
丛惟慢慢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子看着自己面前的忠诚护卫,仔细思索着问道:“你说,明知道天神不可被触怒,为什么人们还要不断尝试去跟他作对?”
赫蓝怔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什么,忽然一声清脆响亮的鸣叫声从九天之上飘摇落下,阴沉的云中仿佛一道闪电掠过,一个鲜黄色的身影破云而出,直向他们的所在飞来。“是黎殷!”赫蓝惊喜地叫出声来,连忙朝那个方向迎过去,跑出去几步,才想起还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猛地刹住脚步,惭愧地望向丛惟。
“去吧。”丛惟说,冰蓝的眼睛也因为黎殷的出现而闪过一瞬即逝的暖意。话没有说完,却也没有必要继续说了。他看着手中的葡萄苗,却忍不住想,大概只有新颜,知道他想说出的话。
师项刚回到自己的住处没多久,接到手下人的密报,当时就愣了一下:“黎殷回来了?”于是重新穿上由凤凰城主亲赐的草青色长袍,穿越大半个梧桐宫,赶到摘星楼来,没想到却被守在门外的赫蓝拦住。
“怎么,我也不能进去吗?”师项微笑着问,从容温和,丝毫没有任何愠怒的迹象,语气中反而充满了宽容的理解。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人被这样问的话,一定会先反省自己是不是疏漏了什么,以至于让这位被天下人尊为师的智者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也只有赫蓝不为所动,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口中只说:“请师项大人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为大人通报。”身子却一动不动地阻着去路。
“如此就多谢了。”师项脸上笑容不变,好像根本就没看出对方想让自己知难而退的意思。
如此僵持了一小会儿,在对方从容微笑的注视下,赫蓝渐渐感觉到不自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越来越强烈,看着那笑容,仿佛有生命力一样不顾自己的抗拒从眼睛渗入,不知不觉牵制住自己的面部肌肉,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也在以微笑回应对方。突如其来地一惊,他连忙板起脸,移开目光不与之接触。
心头狂跳不止,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的迷惑,赫蓝连连倒吸冷气,那样的目光,令人不知不觉地消解敌意对立,片刻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就会拜倒在他的脚下。到此刻才知道所谓为天下师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种不动声色的感染力,想来为他赢得不少人的好感吧。这一切,凤凰城主究竟知不知道呢?
赫蓝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门,惊回思绪。 里面已经传来丛惟的声音:“是师项来了吗?让他进来吧。”
赫蓝无声推开门,侧身让开路。师项微微点头笑道:“多谢。”
赫蓝想了想,将门在身后关上。
临窗的软榻上斜偎着一个黄衣少女,脸色苍白,双目红肿,一看就知道是受了惊吓的样子。而黑袍的凤凰城主则坐软榻旁边,握着她的手,见两个人进来,点点头对师项道:“你来得正好,她吓坏了。”
师项过去为黎殷把脉。丛惟的目光有意无意瞥了站在门边的赫蓝一眼,却对他擅自跟进来的举动视若无睹。
赫蓝心头一动,那飞快扫过的目光如同蓝色的瀑布,转瞬间将他纷杂的思绪冲刷清明,似乎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那双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动声色的掌握中?/p>
“不碍事。”师项松开黎殷的手腕,抬头对丛惟说:“惊吓过度,劳累过度,休息一下就好。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能有城主酿的酒就更好了。”
丛惟笑了:“这有什么难的?”宽大的袍袖微微扬起,空气中起了不小的波动,他摊平手掌,一涡晶莹光芒在掌心闪动,如同一汪水银,渐渐汇聚成形,在掌中凝成一只银色的酒杯。一边微笑着递给她,一边说:“这是平日给陟游用的,你受力于他,就喝这个吧。”
酒杯不小,黎殷只抿了两三口,脸上便已显出红润的颜色,怯怯地看看丛惟,又看看师项,欲言又止。师项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黎殷点头。她本就机灵过人,之前又跟丛惟聊了一会儿,知道轻重,于是便道:“好多了,主人和师项大人要知道什么,就请问吧。”
丛惟微笑道:“你先把事情的经过简略说给师项听吧。”
“是。”黎殷此刻精神已经大好,便坐起来,转过身面对师项,娓娓说道:“那日从烟罗城回来,主人就命我去白隼堡寻找银凤大人。那时白隼堡主和怅灯都已经不在了,白隼堡里早就空了。我在那里找了一整天,才终于发现了银凤大人,他,他……”说到这里,眼圈蓦地一红,泫然欲泣。
丛惟替她说下去:“陟游被困白隼堡,除了受暗算之外,还因为另外一边遇到了危险,据黎殷说的情形来看,很不乐观。”
黎殷继续道:“我一看情形不好,急忙回来报信。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回来的路上迷了路。”
“迷路?”师项一愣,追问道:“怎么迷路了?你说清楚一点。”
“我正在朝凤凰城的方向飞,突然一团云雾罩下来,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一片灰色混沌,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朝哪个方向飞。”
丛惟和师项对望一眼,一个名字同时闪过两人心头:怅灯。
“然后呢?”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然后突然眼前的云雾裂开一个口子,我看见朱凰和怅灯并肩站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朱凰看见了我,笑着点点头,然后怅灯一挥手,我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掉出来了。再然后,我就看见了凤凰城,就回来了。”
“就这么多?”
黎殷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点头:“就这么多。”
师项沉吟着,半晌不说话。黎殷左右看看两个人,丛惟的目光一如既往地落在某个遥远不知名的角落,而师项却像是在考虑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面上一贯的从容一扫而空,阔朗的眉宇间凝着隐隐的焦虑。她小声问道:“师项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
“哦,”师项回神,点头道:“我问你,你听见朱凰和怅灯都说了些什么吗?”
“他们看见我的时候就没有说话了……之前说的嘛……我听不大清楚,隐约似乎说到什么回忆啊,信任什么的。”
师项目光一跳,连声问道:“你确定吗?他们真的这么说?”
黎殷被他突兀的急切吓了一跳,犹犹豫豫、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师项蓦然站直身体,仰头长叹,转向丛惟沉声道:“城主,莫非……”
丛惟挥手制止他说下去,神情也是同样的沉重,“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若说朱凰和那个……”他没有说下去,沉默了一小会儿,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今天听到事情,不要传出去。”
赫蓝心情此时已经比天色还要沉重,他为师项推开门,一起退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丛惟和黎殷两个人,令人难耐的沉默充斥整个空间,仿佛呼吸都无法顺畅。丛惟站在窗边,俯视着脚下的凤凰城,冰蓝色的眼眸中所映出的连波起伏影像,都被覆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主人……其实朱凰是绝对不会的,你应该信任她。”
丛惟转过头来盯着她,眼中光华闪动,他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合目片刻,再睁开时那两瞳澈蓝已归于平静,丛惟静静地问黎殷:“信任?你不记得刚才你向我转告的陟游的话了吗?”
黎殷愣住。
丛惟淡淡替她说出来:“他让我小心朱凰。”
第三十五章
又是一日终结的时刻,夕阳狰狞着,借着云荒山高高的山体,给凤凰城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然而天却没有完全暗下去,青白色的天空里,光线虽然软弱,却还挣扎着不肯离去。寒风萧索,扇动城头黑色凤凰旗帜狂烈不安地张扬,与旗杆撕扯,像是再也不愿意受到任何束缚,要远远逃离一样。那场天昏地暗的震撼余波仍在,洛希有些神不守舍地登上城墙,在那一片来回逡巡,似乎想要从砖缝里找出些端倪来。白天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被当作盟友的绯隋会从背后出手伤害自己。若非城主及时出手相救,只怕此刻自己已经变作了云荒泽中的沉尸。风有些冷,残阳却苟延残喘地将最后一丝热留在他的面颊上,火辣辣地烧灼。指尖有些发 怅灯看上去有些心虚,新颜哼了一声,冷冷瞧着他。
怅灯连忙道:“朱凰大人对新奇的东西一向热衷。我们去的次数多了,渐渐看出些门道,她就不甘于局限在那一处,让我想办法弄点新鲜的来。也凑巧这个时候,我第二次做了梦,这次却是在北方天柱山附近。我跟朱凰大人说了,她便央求城主,要和我一起去天柱山实地看看。”
“你们在天柱山也找到了能看见那边的地方,对吧?”
“是。”怅灯顺从合作得让人起疑,眼睛里却是极少呈现的恳切。“第二次梦发生在三个月之后。然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又做了第三个梦,紧接着是第四个……”
新颜点头,猜想达什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完全出于偶然,之后摸索了许久,终于再次成功。一旦掌握了诀窍,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每一次梦的地点都不同。所以我和朱凰几乎走遍了每一座城池,每一个山头。最多的时候,一晚上能做三四次梦,一时探寻不过来,我就把梦见过的地方都记下来,准备有机会慢慢来。每一个不同的地方显出来的那边的世界都不一样,别说朱凰大人,连我都被那些千奇百怪的情形吸引住了。朱凰大人完全沉迷进去,拉着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通宵达旦地让我叙述所见给她听。有时候几个月也不回凤凰城。”
“丛惟……他不高兴了?”新颜问,没有注意到自己酸涩的口吻。
怅灯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如果不是他灰蒙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颜色,新颜可以确定他此刻一定面色惨白。“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她问,有一点极其微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