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a5201519 发表于 2005-7-24 20:45

染在金钗的毒

你从未听过那样一种声音:由一把生锈的剪刀和一匹华丽的绢布共同合作完成,让我联想起一类凶残而久远的厮杀。这感觉有点像狼,用它最原始亢奋的方式撕扯鲜活的猎物,目的,却只是为了填饱肚皮。
  
  然而,这就是从前府中人们的岁月,大门关上就是一个朝代。没有更新,没有变化。四季不过是告诉人们时间在流动的一个小小标记。而事实上,时间流不流动并没有人关心。每个人都无所事事,每个人都不像人。
  
  
  启幕
  
  我不知道他会在那天晚上给我讲这故事。那天下午我走在街上,看到自己曾经爱过的人,我们擦身而过,互相没有打招呼,而我还清楚记得有一年我们是那样要好。前几天通电话时我们还尴尬的开过玩笑,可是今天却形同陌路。我回头望其背影的时候是那样一种彻骨的心凉。我有点想哭,但是找不到眼泪。
  
  我都没什么甜美的回忆。记忆是一幅这样的画——天是旧报纸沾了水以后颜色,像是要下雨,又或者已经下过,还会接着再下。空气非常冰冷,风很大,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领口在抖动,头发上沾满了沙粒。耳朵里只有风声,那寒冷的声音。我在赶路,我很累,很想坐下,可又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所以我犹豫不前,然后,就传来一阵音乐的流动。这让我很舒服。我驻足而听,幻想我买下那张唱片,一遍又一遍的听,甚至忘记了恶劣的天气。当然,这不过是幻想,很快我就清醒了,就在那个下午,我回头望其背影的那个瞬间,还有那个晚上,听过这个故事之后,我又在继续赶路了。虽然,我不记得终点在哪里。
  
  我记得是十一点,他跟我说这故事的时候我在看电影。我心情不好。他关掉电视我却没发火。他说,“我要同你说个故事。”他并不知道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了谁?
  
  “这故事的年代也许过于陈旧,”他在脱鞋,“可是你知道,那时候的中国,瑰丽而血腥、凶猛的颜色,总让我忍不住含情脉脉……”喝了口白水,“当然,你也可以完全不去理会它所发生的时间地点。你知道,一个故事重要的并不在这些……”
  
  于是,按照这个说法我想,这故事其实也可以这么开头:“Long long ago……”不过,没有公主,没有王子,没有尖尖的城堡,也没有幸福生活……我说,“他们最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痛恨这句话。非常痛恨。
  
  
  “中国古时最有魅力,也最易发生故事的地方,莫过于深宅大院,抑或三宫六院。然而一入宫门深似海。三宫六院?那里面的事,又岂是你我可以猜测得了?所以,我今日要同你讲的,其实是从前那时候,一个深宅大院里的老故事。”
  
  容府。始建年代不详。说它是“深宅大院”,究竟多大?——全府上下,一共厢房三百零一间,分东、南、西、北四苑。苑又分庭,东、北二苑各五庭;南苑最小,仅三庭;西苑最大,有七庭。而每个庭落内,又各有回廊、厢房数目不等,供府内各房奶奶,爷们,大小丫鬟居住。

不是每个晚上都能看见月亮,有时它在那里,有时它不在,躲进一只黑鸟的羽翼下。有时它高兴让我们看到,有时它会恐惧。夜晚的风是它惊慌的喘息,像一个犯了罪的小孩。
  
  然后,我要说:这晚的容府寂静得奇怪,像是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又都不可能发生。那是个人人都该躺下来做梦的时段,可是西苑东边,一个叫“长生寓”的庭院内……
  
  德三奶奶苏云坐在其中一间厢房,手头点着一盏小油灯,火苗扑扑的游动,像一条红金鱼的小尾巴,使她的一张脸看上去影影绰绰,显得艳丽并且暧昧。苏云用根小竹签拨了拨那灯芯。她说:
  
  “如果第二天有人盘查起来,发现库里的银两短缺了一大笔。那么其它人,就会以为是三爷携款私逃。你说到时还会有谁,可能怀疑到你我二人的头上?”

cola5201519 发表于 2005-7-24 21:18

“怎么说他也是个‘三爷’,姐姐你这么做,可有十足地把握?”
  
  “有没有十足地把握现在还不得而知,可是我知道,要想‘瞒天过海’,不被容府众人起疑的话,那这就是唯一的方法,也是最可行的方法。——怎么?你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怕只怕‘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那也需要看看养分足不足够,也要看看今年的雨水适不适宜。如果提早修剪,及时控制所需、也所能控制住的。那么事情,又岂会不如人意?”
  
  “听姐姐你的语气,似乎已经‘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后天晚上三更十分,我会邀三爷来这儿‘商议大事’,到时你只需替我准备好‘上等’的竹叶青酒。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办了。”
  
  “姐姐似乎真的很有信心,一定可以做的不露痕迹?”
  
  “这你大可放心,你跟我,都不想买个万一”她说,“这厢房后不出五步就是池塘。我试探过,池水足够深。事成之后,你就在那里等我。到时,我自会替三爷捆上足够份量的石块。”面向着火光弹了弹指甲:“那时‘石沉水底’,又焉能‘重见天日’?”
  
  “难道姐姐没听说过,‘水落石出’这个成语吗?”
  
  “如果落得足够深,就算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恐怕你我,都未必能赶得上呢。”
  
  “我的意思是:姐姐你要毁尸灭迹,把地点选在这里,会不会有点冒险?会不会被人发觉?”
  
  “发觉?”苏云冷笑一声,“难道你没听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这儿是西苑,是‘封苑’。除了你我,又怎么会有人出入?你在府里的日子也不短了,何时见到过这园子曾有人走动?”
  
   她站起身面向窗口。
  
  “至于这里被封的原因,无非是些从前府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借鬼神之说,掩埋掉一些事实。不过,跟你我无关。你只要记着:今天,这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跟我知。其他人,绝对不可能知……”
  
  苏云没看见西苑北角,一个叫‘善心阁’的庭落中,有个帔酱紫色披风的女人,正在那里阖住门,拎盏吹了火的灯笼,从院内踩着急步而出。
  
  德三奶奶苏云前脚刚踏出西苑,丰四奶奶白香挑着灯笼,已经遥遥在望。

cola5201519 发表于 2005-7-24 21:18


  
  府里的女人闲来无事,总会做做针线。苏云也是府里女人,而她闲来无事的情况又居多。因此,她的针线活儿比谁都要来的伶俐。
  
  此刻她临窗而坐,面对正午的日光做针线。偶尔也会抬抬头瞧瞧窗外。我不会老土地告诉你此时正值春末季节,“鸟语花香。”事实上,苏云住得南苑“杏香庭”内一直很少花木。她说是因为她讨厌花木的味道。呛人,所以叫人给拔去了。至于鲜草——鲜草倒还罢了,有时还觉得挺好闻。
  
  现在是春末,我想,如果飞进屋来的是一只鸟雀,会不会比较诗意?可惜往往事与愿违。一只大头绿苍蝇飞了进来还不停的撞击旧红软毡门帘,并且发出恼人的嗡嗡声。丫鬟丙儿这时前来,用一条鲜红的手帕跳着将它扑到地下之后一脚踩死,前后过程没用上十秒。于是看看窗外,倒是草地上的几枚小野黄花还有那么点儿意思,就像额外长出的几只零星的小黄眼睛,眨眨的,怪妩媚。
  
  “奶奶是否又给四奶奶做荷包儿?奶奶绣的这是什么?”
   “双凤临朝。”
  
  “双凤临朝?这丙儿就不懂了,奶奶怎么给四奶奶……给四奶奶绣这样的图案呢?”
  
  苏云搁下了针脚,“噢?”含笑抬起头:“那依你意思,我该绣什么样的图案?”
  
  “恕丙儿妄言。丙儿觉得,无论送什么,都得有个名目才行。就拿这绣花儿来说吧。若送老太太。绣的,自然是八方仙人,福寿无疆。若送新婚夫妇,那图儿,自然是鸳鸯弄水,百年好和。可如果单单只是送人礼物,并不思量什么别的状况,不过想送便送了。像四奶奶那么一个斯文纯朴的人,丙儿以为,理应绣些清淡干净点的花样,方才配得上呢。可奶奶您如今绣了这‘双凤临朝’,丙儿就……就真猜不透这其中有什么隐含的寓意了。”
  
  “你也不用乱猜,”苏云淡淡说,“绣‘双凤临朝’,不过是图个一时新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言尽,埋下头继续刺绣,不再说话了。
  
  白香跨入院中的时候,一只画眉鸟儿从枝头‘忒儿’的飞起,在这三月的阳光底下。苏云隔着窗口,望见白香的一副面容—— 一池清洁的微笑,淡淡的眉毛,淡淡的唇。她穿一身明亮而白净的衣裳,那样颜色分明的微笑着。她从那里走来。像一碗白月亮,水里的白月亮。湿润动人,颤抖起来,会发出粼粼的响声。
  
  “妹妹今天这么早?快,来里屋坐着吧。”
  
  苏云命丙儿给上茶。白香微笑着掀帘而入,拣张靠近苏云的椅子坐下。一时,茶端上来。苏云问:“前日我遣甲儿给妹妹送去的黄山菊花,妹妹可曾尝过?味道好吗?”
  
  “还多些姐姐记挂,那菊花的味道倒是极甘甜呢。”
   “那呆会儿,我唤甲儿再装些与你送去。”
“我要吃,自会来跟姐姐你讨,岂有叫你给我送去的理儿?”
  
  “妹妹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苏云说,“你每日过来,陪姐姐我闲聊上片刻,给我解一解闷儿,我就很喜欢了。”
  
  “姐姐可是又想三爷了?”
  
  苏云低头吹凉茶水。白香说:
  
  “三爷他也是一时胡涂……老太太疼三爷着呢。前日我还听不知谁说,老太太私低下悄悄念叨,说,‘不知道三爷赶得上赶不上今年夏天里过岁儿。’姐姐你听这话里意思,还不明摆?只要三爷肯回来,一切都既往不咎……”
  
  “不知听谁说?怕是妹妹你自己说的吧!”苏云笑:
  
  “我知妹妹你关心我,所以有意说些让我宽心的话儿。但你也知道,三爷他……犯下这么大个乱子,老太太就算有心原谅,他怕也再没这个面目回来。再者说,为夫的做下这么档子事,我身为妻子,多少也有些责任。老太太就算再怎么怪我,怨我,没有什么不对。我并不介怀。”
  
  “但是……”
  
  “好了,”苏云挽住她双手。“三爷离家也三年了……三年……什么事都发生了。要回来早回来了,”眼睛望了望别处,轻吁一口气:
  
  “不说这些个没意思的了。对了妹妹,我听府中下人说,过两日,老太太有个什么远方表姊妹要来家中小住,这回事,你可清楚?”
  
  “我听说了。不过不是‘小住’,那人呢,也不是什么远方表姊妹,竟是老太太的嫡亲姐姐呢!”
  
  “噢?这么说,老太太心里欢喜极了吧?”
  
  “那是自然!我还听人说呢,这回来了,老太太就不肯让走了!说什么‘定要留住个一年半载的,大家痛快也痛快个尽兴些’!姐姐,到时,咱们这府里可就热闹了吧!”
  
  白香端起茶盅,啜了一口香茶。又用手帕沾了沾嘴角。苏云微笑望着她。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叫嚷,侧耳听,原来是白香的丫鬟钗环在唤白香呢。丙儿这时候笑说了:
“奶奶您先坐着,我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儿。”
  
  “不用了。你这里好生伺候姐姐,我自己出去瞧瞧。”说话,已经走出屋。
  
   “猜着奶奶在这儿呢,果然!”钗环正往这边走来,这时在院中撞见,所以急急快步走上前,一面口里说。
  
  “怎么了?就急的汤烧火燎,在你三奶奶院儿里大呼小叫,没个规矩?”又问:“说,什么事儿?”
“刚刚前房传话,说老太太请奶奶您过去。”
  
  “你倒是说清楚,是单单请了我一个呢,还是四位奶奶都有传?”
  
  “四位奶奶都有传,傅大奶奶和颖二奶奶说是已经到了前厅——”
  
  “行了,我知道了,”白香说,“你先回屋里预备着。对了,把那件蓝彩织锦缎衣,还有上回东边陈府玉二奶奶送来的鹅黄棉布长裙给我预备好了。我这里跟三奶奶说句话就来。”
  
  钗环去了,白香一径回来屋中。
  
  “姐姐赶紧些呀,”她笑说,“换身儿衣服,前房老太太叫咱们去呢。”
  
  “衣服倒也罢,我这身儿可以了……那妹妹你先坐会儿,我洗漱一下,咱们一块儿走。”
  
   “不了姐姐,我可得回去换件儿鲜明点儿的衣服,你知道,老太太喜欢亮眼鲜艳的。姐姐,稍后,我们一起回来好不好?”
  
  “那好呀,妹妹你先走,我随后就来。”苏云说,送白香出了院门。
  
  回到屋内,丙儿这时上前来说,“奶奶,洗脸的水已经给您已经打好了。”
  
  “知道你伶俐。”苏云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又问:“对了丙儿,甲儿人呢?”
  
  “奶奶有何吩咐,叫我做不就行了?何苦来,巴巴的一定要找那个冤家。”
  
  苏云噗嗤一笑,于是说:“那好。等一会儿,你替我给四奶奶准备些上等的茉莉花茶。还有上回那些黄山菊花,都拿来,装上它两罐。一会儿前房回来,你记着给四她府上送去。”
  
  “奶奶跟四奶奶真好。什么好的都给往过拿呢。”

cola5201519 发表于 2005-7-24 21:20

苏云没接话,不过满脸微笑。她款步来至梳洗架前,从朱红盆里舀了些清水往脸上匆匆一扬,双手轻揉脸颊少会儿,拾起毛巾,擦干面上残水,又向镜中左右顾盼。似乎仍觉得不够,所以取来胭脂,发簪上挑了一点在手心里,兑水调和,又自脸颊一直往下抹。
  
  “太浓了。”她说,结果低下头,用水清净重头来过。水里有她的影子,那迷朦的幻象,反而更靡丽。水面开始波动,倒影开始散开,点点的光华也散开了,影子破碎了……再定神看时,破碎的影子又重新汇集,可是抬起头来,镜子里的人已经不是她了。那是另外一个女人,距她千里之遥,只不过,她也在洗脸。
  
  女人梳洗净,坐在梳妆镜前,凝神望向镜中的自己。她有狐媚似的眼睛,眼尾稍稍向上撇,眼光中,仿佛有一条艳色的绸缎,可以用来捆住任何东西,譬如说,一个男人。她从桌上拾起一支旧金色的蝶翅发簪,细心的插在头上。她问:“我美么?”声音很轻。
  
  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现在弓下身,扶住她的肩膀,两个人在镜中对视。她问他,所以他回答:
  
  “美呵,很美。不过可惜……”
  
  “不要提这些……”她伸手堵住镜上男人的双唇,摸着那冰凉的镜子:“总之你心里记着,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足够了,其实能不能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你。”
  
  “我不是在这儿么?”
  
  “我是说将来。如果将来有一天,我想你,可又见不到你……怎么办啊?”
  
  她笑了。
“那很好呀。你想见我,可是又见不到,那你就会记住我。——我对你没别的什么要求,我只希望你能记住我,记得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我就知足了。既然不能在一起,有回忆总比没得好,对不对?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没说话,不过双手慢慢靠下移,顺着她雪白的颈项,锁骨,他的手滑进她的衣领,他解开她的衣扣,眼睛看住镜子,吻她,一点也不猛烈。他的唇仿佛蜻蜓点水。她就是水,闭着眼睛的水,流动的水,流动的暧昧……
  
  她面向他。他一把推她向镜子。他压住她,她的发髻贴住凉凉的镜面。椅子跌倒了,桌上的金钗首饰也纷纷落地了。她喘息。
  
  “泓,这……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服侍你了泓……泓……”
  
  她一颗一颗解他的盘扣,纷乱的手……男人任由她纷乱的手在他身体上慢慢摸索,他只是捧住她的脸,压住她。用他漆黑清澈明亮的眼睛灼烧她。她烫伤了,脸有点红。手底下仍没有放弃去解他的纽扣。她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可惜……”
  
  他把手慢慢挪开,至她的颈项,突然一使劲——他不叫她呼吸!
  
  临死前她睁大了眼睛,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她拼命扑腾着身子,指甲抠他的手,脚猛烈的蹬他。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她,鼻尖闻着她的脸,她脸上的气味。温柔的吻她。他宽阔的大手抚摸着她光洁的身体—— 一边送她上天堂,一边送她下地狱。
  
  他终于聆听见她脆弱的骨骼,发出了怎样坚决的爆破声。
  
  他并非一句话没不说。——我说后来。那话,因为有点远,听的不太清晰。大概是:
  
  “……除了我,没人可以得到你。现在好了,你终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你高不高兴?”
  
  她的头歪倒在一边。手臂垂了下来,无力的,像一首飞了魂魄的词。仅仅剩下一弯长长的白肉,晃,在晃……在微笑,不停的,只不过,他没有察觉到。
  
  “呀——”

cola5201519 发表于 2005-7-24 21:23

丙儿嚷了一声,苏云别过头来,问:“怎么?”
  
  “我……我的耳坠子不见了!”
  
  “我当怎么了!不过一个耳坠子,能值多少钱?就急成这样?”苏云笑,“回头我首饰匣子里,你任意挑一个吧!”
  
  “不,不是,只是,只是……”
  
  “什么‘不是只是’?有话但说无妨,又不会怪你。”
  
  “回奶奶,那耳坠是我娘亲临终前送我的……唯一的东西。”
  
  “噢?是你娘亲留给你的遗物?”
  
  丙儿点头。
  
  “既是遗物,丢了怎么成?”苏云于是说:“不如这样吧,你在这里找,我叫乙儿随我一道去前厅好了。”
  
  “不用了奶奶。事有巨细,我还是先同奶奶您去前厅。至于那耳坠,等会儿回来再寻,只要还在这屋里,总也丢不了。”
  
  苏云考虑了片刻。
  
  “那好吧,等回来再找。”高声唤:“乙儿!”
  
  一个穿红着绿的丫鬟赶了进来。苏云吩咐她:“替我传话下去,今儿这院儿里你丙儿妹妹来往的几间厢房,均不可有闲人走动。另外,顺道你姐妹几个再给帮忙寻寻,看哪里拾过一个耳坠子了?——找到了我自有打赏。”
  
  “是,奶奶。”
  
  “谢谢奶奶。”丙儿说,挽住苏云的胳膊,主仆二人,一同走出屋去。

cola5201519 发表于 2005-7-24 21:24

老太太坐在外间的紫檀木刻花高椅上。——个子不高却坐的极高,这似乎是所有‘老太太’们的通病,大概是想以示权威,又或者别的什么。身旁多多少少会站有一两个贴身丫鬟,而且长相大多不错,笑起来会甜甜的,特别乖巧的那种。——就譬如现在这个,疏眉朗目,一身淡青颜色。那是丫鬟弄潮儿,今年十九岁。此刻,她贴住老太太的耳朵根,含笑耳语:
  
  “老太太呀,四位奶奶都到齐了。”
  
  老太太笑扶住弄潮儿的一双手。“我又不老眼昏花呢!瞧见了。”
  
  下边四把交椅各坐着四房奶奶,身边立着贴身丫鬟。老太太这时问下首坐的傅大奶奶玉茜说:
  
  “这几日我因你身子不大利索,所以并不曾叫你请安。——最近身子可觉着好些了?”
  
  “托母亲您的鸿福,已经好很多了。”
  
  “罢罢!什么就托了我的鸿福了!这些个应卯儿话以后少说些吧。”又说:“你素日身子就弱,应当多多静养的才是。也罢,从今儿起我传话下去,但凡府中各项事务,大小场面,你若是身子不适,那就可以不来,并不会责怪你失礼。另外,平日里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要吃药的,看大夫的,就直管喊人来。想吃什么,也叫厨房里给你弄去。我们容府虽比不得从前了,可是养个媳妇,这么点银子,倒也是不缺的。”
  
  玉茜谢过。弄潮儿这时笑说:“老太太面上看似大方,其实才不呢!”
  
  “你这鬼精灵儿的,又想说什么了?”
  
  “大奶奶刚才说,托老太太您的鸿福。老太太您就忙说,什么托了我的鸿福的了。您听听,奶奶不过是巴巴的想沾上您一点子光,看就把您紧张的。老太太您福寿无疆,心里却也明白,‘金银易求,福寿难得’——专捡那些不值得赐人,这才真真是精打细算呢!”
  
  众人都笑。老太太笑得最响。
“呵你这猴儿!只当我说不过你!作弄起我来了!”
  
  “老太太哪儿是说不过我呀,不过是您心虚罢了,不好意思言语!”
  
  “我心虚?——好!我心虚!你伶牙俐齿的!赶明儿呀,给你找个女婿,把你个舌头咬下来,我看你这猴儿还能是不能了!”
  
  弄潮儿涨红脸,袖子捂住了面颊,羞说:
  
  “老太太您又说到哪儿去了,真是——”众人皆哄然大笑。
  
  “我今日要你们来呢,其实是有件事情相告。”老太太现在转过脸来,面向着大家微笑说道:“你们可都猜到是什么了?”
  
  “看母亲您这么高兴,那自然是喜事咯。”颖二奶奶朱砂这时候笑着接口。
  
  “不错!是喜事!我远方的一个姐姐,并她的一双儿女,也就是我侄儿侄女。这两日,便会来至家中,与我团聚了。”
  
  朱砂听了拍手笑说:“那母亲这回可真算得上是‘一家团圆’了呢。”
  
  老太太的神色突然暗淡下来,当然是记起了三爷。苏云也并不接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时,众人皆无话。白香见这场面,于是清了清喉咙,朗声说:
  
  “二嫂这话说的是呢,大爷在天有灵,时时刻刻都保佑着母亲呢,虽然不在身边,却也和在身边一样。”
  
  朱砂顿时脸色大变,瞪了她两眼。又拿眼望了望大奶奶玉茜。老太太这时说:“玉茜,这么些年来,可委屈你了……”
  
  “母亲这是什么话?”玉茜忙说:“我即身为容家儿媳,丈夫天人永隔,不能尽孝道。我做媳妇的,服侍您老人家,乃是天经地义,怎能说得上‘委屈’二字呢?母亲快快别再说这样的话了,真真是折杀我了!”
  
  “大奶奶这话有理呢!”弄潮儿也笑,一旁帮腔:
  
  “亏老太太你平日还念叨着奶奶无福,可现在呢?您瞧瞧,说这么些话,不是正给大奶奶折福么?”
  
  “还是我们弄潮儿会说话呢。”老太太马上笑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对了弄潮儿,我房内那几屉前日人家送来的白米花糕,你拿出来,给几位奶奶们尝尝吧。”
  

cola5201519 发表于 2005-7-24 21:25

“好呢。”弄潮儿应声去了里间。片刻自又出来。大家吃了糕点,又商议“老太太姐姐近日要来,府中如何拾掇?”等语。临散之际,老太太又要玉茜带走些糕点。说:“拿回去也给丫头们尝尝。”看得一旁的二奶奶朱砂,满脸讪讪的。
  
  
  “姐姐刚有没有瞧见二爷家的那张脸?——真是好笑!”白香挽住苏云的胳膊,走在游廊之中。丙儿在后边慢步跟随着。一路行来,廊檐上到处挂满了各色鸟雀,还有鹦鹉。
  
  “你可别怨姐姐我说你,”苏云说:
  
  “刚才你也太冲动了。得罪了二奶奶倒也罢了。但是平日里,大奶奶为人很不错呢,你为我得罪了她,总是不大好吧。”
  
  “姐姐你也说了,大奶奶为人不错。刚儿前厅上,二奶奶摆明了是针对你,我所以借大奶奶的名义,不过想挫挫她的气焰,大奶奶应该明白的。更何况,老太太也因我那句话,待她格外好了,大奶奶心中该不会有什么芥蒂的。”
  
  “总而言之,我还是不许你下次再这么冲动了。”
  
  “好了姐姐!”她搀紧了她:“妹妹知道了。妹妹下次一定‘三思而后行’!姐姐可安心了?”
  
  苏云笑了。用丝绢手绢裹住手指,捏捏她的鼻头。
  
  两人就这样漫步到“杏香园”庭前。
  
  “姐姐今天也累了,”白香说:“天色不早,妹妹我就不进去了。姐姐你早早歇下吧,妹妹先行告辞。”
  
  苏云也并不挽留,只说,“那好,那你小心点了。明日再见。”目送白香的背影渐渐消失。
  
  
  
  “泓儿,又看什么呢?”
  
  百里之外的小镇上,一列马车轿内,一名年轻男子正掀起纱窗向外看时。听到这话,却并不回头,不过淡淡地应了句:“没看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又再想着芙蓉那丫头了?”
  
  他没说话。那声音说道:
“你那点心思,母亲我当然明白,但是人已经死了,你这个样子也于是无补。天涯何处无芳草?泓儿你又何必如此执著呢。”
  
  “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冷笑,“那我再选一个,你跟父亲肯么?”
  
  “我知你还在怨你父亲,怨他硬要与芙蓉配个小子,赶她出家门,硬要不肯成全你俩。你父亲在这件事上,的确做的不够妥当,老实说,芙蓉那丫头,论起来也还不错的,这会子就这么没了,母亲我心里也替你感到惋惜……”
  
  “行了母亲,”他剪断她的话:“你不用说了,我心里并无记挂着她。”他放下纱窗。半饷,突然问:
  
  “还有多少时候就到姨母家了?”
  
  “两日吧。再过两日就到了。”
  
  “停轿!”
  
  “你要做什么——”
  
  他回过头,片刻,说:“你放心好了……我只是去前面轿上找妹妹。”
  
  
  
  “丙儿你过来。”
  
  “奶奶何事?”
  
  “我有点小事要出去办,如果有谁问起来,就说我已经睡下了。明白?”
  
  “是奶奶。”丙儿说。又问:“但是天色已晚,奶奶您要去哪儿呢?需要不需要我相伴呢?”
  
  “不必了。一会儿我就回来。——对了,我饷午吩咐下去的,说要给四奶奶的茉莉茶叶,可已经送去了?”
  
  “正装着呢,马上我就给送去。”
  
  苏云点点头,‘嗯’了声。那意思是说“你做事我放心。”她换了身简单点的衣装,吩咐完毕后,拎着红纸灯笼,匆匆出了园门。

cola5201519 发表于 2005-7-24 21:25

……
   “妹妹书信叫我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我想问姐姐你一个问题。”
  
  “噢?关于什么?”
  
  “一个人。——四奶奶。”
  
  “她?她怎么了?”
  
  “这正是我想问姐姐你的。”
   “问我?”
  
  “妹妹我很不明白,姐姐你对四奶奶,是否过分殷勤?”
  
  “你想说什么?”
  
  “她是不是你的一个棋子?”
  
  “这个问题,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可是姐姐——”
  
  “你还知道我是你姐姐?论起尊卑,你认为你有权力这么过问我的私事么?”
  
  “可是姐姐你别忘了,妹妹我现在跟你是坐在同一条船上。姐姐你的一举一动都跟我都有莫大的关联。一损俱损。难道姐姐你认为船首渗水,船尾有可能明哲保身吗?”
你不觉得你今天同我说话的态度,与往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如果妹妹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姐姐您见谅。妹妹我只是想提醒你—— 一步错步步错。姐姐,你醒醒吧。”
  
  “醒?——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既然姐姐不懂,那妹妹我就不妨坦白点,问你个问题,还望姐姐能如实地回答。”
  
  “……”
  
  “姐姐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身旁的一切忽然向后退,再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流光如电,即刻已又来至四奶奶所住北园的“舞袖庭”中。白香坐在里间炕床上,就着烛火的红光,正抹骨牌。现在丫鬟品色上前来报:“奶奶。”
  
  “什么事?”她说,并未抬头。
  
  品色手中托着两只小铁罐,笑:“这是三奶奶着人给奶奶您送来的……”
  
  “是什么?”
  
  “说是茶叶。”
  
  “你放下吧。”
  
  品色退下,白香仍继续抹骨牌,并未看那茶叶。许久,许久,她才抬起头,一面收拢手中的纸牌,凝神望住炕桌上一角的茶叶铁罐。又过了良久,唇角突然滑过一抹冰凉的冷笑。她拾起其中一罐茶叶,在手中漫不经心的旋动。她揭开那盖子,对着炕下的一盆污水,手腕一顿一顿,她把它们倒下去。晶莹的瞳仁里,可以看见花茶们纷纷落下,白的,还有红的,衬着亮润润的眼液,那是“一枝梨花春带雨”的气味。花朵飘零在水面上,后来,渐渐的胖了。她看着它们慢慢向水底渗去——
  
  ——之后,吹灭了灯火。

cola5201519 发表于 2005-7-24 21:26

灯,只是灯又亮了。黑暗中,突然一片豁亮,眼睛觉得不好受,很刺痛。
  
  “姐姐,你可有什么珠钗?借我支戴戴吧。”
  
  甲儿一身素净衣裳,捻一条水绿色洋绉手帕。这头,她刚欲踏进屋内的时候,丫鬟乙儿就从旁拦住,笑问:
  
  “姐姐,你可有什么珠钗?借我支戴戴吧。”
   “好,你等等,我在我首饰匣子里给你找找看。”甲儿笑。
  
  “姐姐,眼下我还有事情呢。不如这样吧,你挑个好的给我留着,等一会儿,我过来取……”
  
  “行,我等你,记得来啊。”
  
  乙儿微笑着走了。甲儿跨进屋中,阖上门,取出自己的小首饰匣,打开来寻找合适的珠钗,正在拨弄时,突然发现一对碧绿色翠玉耳坠,看起来,并不像自己的物件,所以非常好奇,拈起它,细细的察看。
  
  耳坠子悬空碎碎的颤抖,仿佛可以发出声音似的,闪着鱼鳞般的白光。同时,门豁然被打开了,那“吱呀”的一声响,听上去格外刺耳……特别的刺耳。

  
  
  “居然是你!”
  
  一只玉手忽然抢下她手中的耳坠。“妹妹?”甲儿诧异着说。
  
  “怪不得寻不见呢!”丙儿大声说,“我说我一直很当心的保管,怎么今儿却平白无故的没了踪影?!原来是你拿的呀!”
  
  “我?!”甲儿一愣,即刻明白过来。她说:“不是我,我没有——”
  
  “你可知这是我母亲留下给我的遗物!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居然把它拿走?!”
  
  “妹妹你听我解释!真不是我拿的——”
  
  “事到临头了你还不承认?!现在是我亲眼所见!如今人赃俱获,你叫我拿什么信你!”
  
  “不,不是的……我素日为人妹妹你是知道!不要说耳坠了,便是一根针一缕线,妹妹你又何时见到过我手底下可曾不干净了?”
  
  丙儿冷笑。
  
  “你也说了,一根针一缕线,换谁谁拿?!要拿自然拿‘大头’,谁会为了一根针一缕线,白白污了自己清誉?”又把那耳坠搁在手心里掂了掂,说:
  
  “不过——这耳坠就不同了,如果拿出去变卖,倒也值几个钱呢。你说是不是呢姐姐?”
  
  “妹妹你要信我妹妹,真不是我拿的!我都不知它……它怎么会跑到我这儿来的真的!”
  
  “不知怎么会到你那儿来的?”丙儿讶异地望着她,突然笑了。
“不要呀妹妹,”甲儿拉住她的袖口,苦苦哀求:
  
  “如果妹妹你告诉三奶奶,那我定定是在这庭里呆不成了。三奶奶一定会赶我出府的。妹妹你就看在我们共事多年的份上,高抬贵手,千万别跟三奶奶言语呀!”
  
  “噢?那你的意思是——你全招了?”
“不是啊妹妹,我……”
  
  她没理她,继续说:
  
  “其实你认与不认并不重要。对我而言,重要的只是这副耳坠。可是对你来说——姐姐,你可要好好考虑等会儿三奶奶跟前,该怎么交代了!”
  
  “不要妹妹,”她哭了,“算是姐姐我求你了,求妹妹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妹妹……”
  
  “妹妹?你认为事到如今,你还有这个资格叫我么?”她冷笑一声,当即走出屋。然而刚踏出房门,就望见了苏云。
  
  苏云现在正从院门口向这边走来,也瞧见她,本来要挥手招呼,谁知丙儿又慌乱的回到屋中,还匆匆阖上屋门,不禁动了疑心。当下,提脚快步往这厢走来。
  
  “你可是要我放过你?也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甲儿忙说,“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依你。”
   “那好!你就跪在地上,给我磕三个响头。”
  
  “丙儿你——”
  
  “不答应?那算了。”转身要走的当儿上,却又给甲儿给拉住了。
  
  “好!我,……我答应!”
  
  甲儿哭着说,擦了擦眼泪,略犹豫了一回,双膝已经重重落地。艰涩的,一磕,再磕,三磕……从来都没觉得时间有这么久过,这么难熬过。即便如此,还未赶得及起身,门骤然又一次被推开了。苏云这时走进来,惊异的看着她俩人。厉声问:
  
  “怎么回事!”甲儿更早已惊慌的忘记了站起身来。
  
  丙儿此时,却是满面为难之情,支支吾吾的。苏云便道:“有话直说!”
  
  “这件事儿……是这么回事,”丙儿结结巴巴地道来:
  
  “早起,我那耳坠不见了——这奶奶您都知道……后来,咱们前房回来,我寻思,院中大大小小的厢房,算起来,也没多少间的,便是我不慎失落,姐姐们如果瞧见,也不会不告诉我,所以呢,我就打算来问问甲儿姐姐的,看她可曾见了?可……可谁知我推了门进来,就见着,”她似乎满心不忍的望了望甲儿:“就见着姐姐她拿着这耳坠子。我心里高兴,想问她是打哪儿捡来的,谁知姐姐她一见我,不知怎的大惊失色,求我把门给关上,我就去把门关上了,没想到一回头,姐姐她……她就给我跪下了。跟着奶奶您就进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4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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