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很奇怪,我想见黑衣女孩西西的时候,总能在我父亲老谢的白露酒吧里见到,就好像我们事先约好了一样。我认为在所有的颜色里,黑色是最高贵的一种,没有其他颜色可以与之媲美。因此,黑色是一种最难穿的颜色,不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来说。
而西西是我所见过的把黑色穿得最有味道的女孩。她好像非常偏爱黑色,我没见过她穿其他颜色的衣服。她的黑衣服款式很简洁,却处处透出一种不凡。我非常欣赏西西,她有着跟我一样深居简出的苍白肌肤,脸上从来不施粉黛,头发也是天然的顺滑。我想可能这些是吸引我欣赏她的原因所在,我们好像是同一类人。
过去我来白露酒吧主要为了见我父亲老谢,来了之后我通常都是忧伤地喝着酒,老谢不太陪我,偶尔过来坐一坐。现在,如果我想见西西了,那么我来白露酒吧就是一种有目的的行为,有目的比无目的要令我不那么忧伤。
我跟西西对坐着喝红酒,我们已经可以算作熟人了。有时候我们也抽烟,并且对烟的爱好也很一致。抽烟的时候,我想起我的母亲白露,我告诉西西说,我是跟我母亲白露学会抽烟的。尽管她在世的时候我才9岁,还没开始抽,但那时我就对烟非常迷恋。我崇拜我母亲白露,她喜欢的事物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诱惑。
也包括你父亲吗?西西突然这样问我。
我笑了笑,西西是个聪明至极的女孩子,跟我一样。我们是同类。是的,我说,我父亲谢未阳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诱惑,因为我母亲白露拥有整个的谢未阳,但是我父亲是那么地爱白露,他甚至无法把感情分出一部分来给我,这让我很嫉妒。
我理解,西西说。
我相信西西理解我说的,关于我对我母亲白露以及对我父亲谢未阳的感情。
西西说,你注定不是一个肯简单活着的女孩。
这时我的父亲老谢走了过来,他跟西西打了声招呼,我注意到老谢看西西的目光有些不一样,很柔软。我疑心在我没来白露酒吧的时候,我父亲对独自坐在角落里喝酒抽烟的西西已经注意很久了。我毕竟不太常来我父亲的酒吧。
在谈什么?老谢问。我不知道他想问的是谁,他含笑地看着西西,似乎我才是个外人。
在谈你呗,谈你有多少个情人,我说。
谢小白说话一向都是这样,我们之间很随便。我父亲谢未阳似乎觉得我在西西面前有些不太给他面子,他这样跟西西解释,我觉得挺可笑的。
我没有冤枉老谢,他的确有很多情人。我母亲白露死后他就开始有女人,一直没断过。他跟她们之间的关系都不很长久,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一直没再找到像我母亲白露那样令他着迷的女人。
我很愿意跟黑衣女孩西西谈论我父亲的情史,而西西完全是一个礼貌的倾听者。老谢之所以在我母亲死后搬出了西沙旺,表面看来这跟他不愿天天睹物思情有很大原因,但我认为还有另外的原因,就是他得有女人。而只要我在,他就跟他的女人过不安生。
他曾经带回过一个女人,那天他试图让她在家里过夜,给她烧了洗澡水。她洗澡的时候,我把我母亲白露的相册搬到客厅里,挑出一些最漂亮的,然后开始用胶水往墙上粘。这项工作我干得很用心,当我父亲老谢从厨房里出来之后,我无所谓地看着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隐秘的疼痛的快感。老谢小声央求我说,谢小白,取下来好不好?我努力模仿我母亲那样美丽地笑着,说,不好。老谢开始动手去揭那些相片,我站在他旁边,飞快地用胶水再贴上去一张。最后我开始踢他,同时声嘶力竭地哭,我希望自己能哭死过去。结果后来我真的觉得有些喘憋,老谢发现我没了声音之后,我已经没有鼻息了。
从此老谢再也不敢往家里带女人,他生怕我再那么哭一次。那次我差点死了。他不敢再冒那样的险。
但是我知道他一直有女人,他并不刻意隐瞒。我知道他一直在试图让我明白,他有这个权利,尽管他从未认真向我提出过这个问题。
我跟西西的关系似乎将一直以这种形式而存在:我是一个倾诉者,而她是一个倾听者。我仿佛突然发现,我原来是如此地需要这样一个倾听者。在我父亲老谢的白露酒吧里,我难以抑制这样一种冲动的膨胀,而在这种倾诉里,老谢和白露将是永远的主角。
午夜时分,走出白露酒吧之后,我的意识有些清醒,我看着美丽苍白的黑衣女孩西西,觉得刚才像处在迷幻之中。我很少如此放纵自己的语言,我一向认为语言和文字这两种最基本的表达方式里,每个人只能拥有其中一种,而我长时间以来一直在用文字跟这个世界对话,语言感不可避免地在日渐生涩。
我跟西西在白露酒吧门口分手,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小小的身影瞬间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不知道为何,我有些怅惘。如果西西是个男人,我会误认为我喜欢上他了。而我是绝对的异性恋者。
我的出租车在静夜的大街上无声而快速地行驶,我一直觉得西西的气息没有走远,一种淡淡的香气,一直在我身边忽远忽近地存在,直到车子驶过一段黑漆漆的铁路立交桥洞,进了西沙旺小区,在楼洞口停下来,这种若有若无的香气都始终存在。
下了出租车,我走进花圃,看见罂粟花艳丽地开着,它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我吸吸鼻子,感觉它有些像黑衣女孩西西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我转身上楼,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声。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苍白美丽的黑衣女孩了。 我又梦见了那把蒙古小猎刀。
它在空气里垂挂着,不停地晃。奇怪,我看不见有什么东西拴住了它尾端的银链,但它却在晃,像钟摆一样,银链在空气里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它自己弹出了刀身,像刷的一下吐出了一条长舌。刀身是雪亮的白色,上面流着鲜红色的血,血像线一样一条一条地向下流淌,流到空气里。
我躺在床上,身体软绵绵的,失去了一切力气,眼睁睁看着那些血在我身体上方迅速地向下流淌,我嗓子喑哑,喊不出一点声音,但我知道我将被这些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给淹没了,它们将淹没掉我的床。
但是结果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可怕,那些血在滴到我身上之前,神秘地蒸发在空气里了。那把垂挂在空气里的蒙古小猎刀还一直在源源不断地生出新鲜的血液,它们不停地生发和消亡。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刚刚在白露酒吧里对黑衣女孩西西谈到我母亲白露的缘故,所以我才在梦里见到了那把白露用来割破自己手腕的蒙古小猎刀。它在我梦里的样子是如此清晰,甚至醒来后我还误以为它就悬挂在我的身体上方,伸伸手就可以够到。但是我向着黑暗的空气伸了伸手,什么也没够到。
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那把梦里的小猎刀刀鞘上雕刻的美丽花纹,还有尾端那条晶莹的银链,它发出来的清脆响声,仿佛它正被握在谁的手里一样。
我曾经问过我父亲谢未阳那把蒙古小猎刀的下落,老谢说把它跟白露的尸体一起烧掉了,就是说,它也像白露一样,变成了一撮灰土。我发现我是如此思念那把小猎刀,它给我造成了无与伦比的诱惑,我想像着我母亲白露把它抵在她晶莹如玉的手腕上时,紧紧贴住她的肌肤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会像一张绷紧的弓吗?
我在黑夜里努力回忆着这把出现在我梦里的小猎刀,如果我父亲老谢不是把它烧成了一撮灰土,我将会付出一切代价去寻找它。它在我梦里的样子是那么锋利,我毫不怀疑它是一把最优秀的刀,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我相信它将一如既往地锋利而美丽。
李家克他们刚刚处理了一起藏民纠纷,起因是一名藏民在出站的时候跟检票员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冲突,于是善于团结的藏民们第二天集结了大约百十号人,浩浩荡荡堵住了火车站公安所的大门,双方展开了一场不可避免的火并,藏民们拿着锋利的弯角藏刀,公安所民警则端上了枪支。
但民警们手里的枪支只是做做样子的,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发生了流血事件,事情就会上升到影响民族团结的政治高度,而藏民们手里的藏刀却完全是真格能派上用场的,所以,民警们被逼无奈,用肉身跟藏民们展开了一场被动的火并,其实就是被迫来了一番正当防卫而已。
李家克也受了一点伤,右胳膊被锋利的藏刀划了一道血口子,缝了六针。他跑到我家来,声称要躲几天。看来他真有些怕藏民们手里那些弯角藏刀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这使他看起来跟一个公安所所长的身份极不相称。
李家克在我家的短住令我极不舒服,原因是他总弄出一些声响,电视声,喝水声,踢踢踏踏走路声,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声。而平时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除了我自己以及洗衣机自己弄出来的声响,所有这些其他的声响都不存在。
而且我们之间无话可说。第一天的时候,他反复跟我讲述藏民冲突事件,讲者和听者都还保持了足够的兴趣和耐心,而第二天这种局面就尴尬地消失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可能李家克还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但是我已经不太想听了。不太想跟一个人有所交流的时候,倾听就是一件疲于应付的苦差事,我根本没打算在李家克身上这么疲于应付。
我就当李家克这个人不存在,把自己关在卧室兼书房里写字。给济南的《都市女报》写点小资随笔,然后编造一些中短篇小说,从邮箱里发给我认识或不认识的杂志编辑,剩余时间就用来编造蒂森娜的故事。香港人脚手架对我的政策放得很宽,他不在每周的字数上要求我,只要求故事的可读性,这就使得我的精神不那么紧张。
关于蒂森娜的故事,我已经编完了奥吉佩跟塔苏之间的较量,这一段我编得很俗套,我利用了奥吉佩的爱情。当然,或许奥吉佩并没有真正爱上蒂森娜,它只是被她美丽无邪的眼睛给迷住了,在浩大的拉拉罕草原里,它在蒂森娜头顶上方的天空里盘旋,日复一日,当蒂森娜最后一晚住进了猎人塔苏的小草屋之后,奥吉佩突然发现它已经爱上了蒂森娜。它痛苦地在草屋周围盘旋,发出凌厉的啸叫,但它不敢亲近草屋,因为猎人塔苏闪亮的弓箭一定会刺穿它的筋骨。
后半夜的时候,蒂森娜走出草屋,她坐在草屋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开始唱歌。她依旧罩着美丽的面纱,这就使得她的两只眼睛越发美丽,它们在月光下闪烁着无邪圣洁的光芒,令月辉都黯然失色。
奥吉佩栖身在一棵巨大的樟树上,它看着蒂森娜,心里涌动着痛苦的潮汐,它是如此渴望变成人,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然后强悍地拥有蒂森娜。但是它得首先拥有蒂森娜明亮无邪的眼睛,它们是使它变成一个男人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力量。长期以来,它占据着拉拉罕草原方圆百里的地盘,攫取了无数女人的眼睛,它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但是它始终无法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直到看见蒂森娜,它才明白它缺少这样一双举世无双的眼睛的力量。
但是,如果蒂森娜没了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她一定会终日痛苦,刻骨地恨它,而它还会像现在这样爱着她吗?
蒂森娜坐在光洁的石头上唱歌,她的歌声穿透了草原后半夜潮湿冷冽的空气,如同奥吉佩燃在洞里的夜火一样温暖。它从樟树上飞了起来,扇动着巨大的黑色的羽翼,它看见蒂森娜注意到了它,她把她明亮无邪的眼睛投向它,那里燃烧着一团温暖的火焰。在拉拉罕草原的行进过程中,这是蒂森娜第一次用温暖没有敌意的眼神看它,这使它感到了一种温暖的疼痛,它产生了幻觉,似乎蒂森娜正坐在它的山洞里,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它。
于是它快乐地飞向了蒂森娜,它离草屋越来越近,等它可以清晰地闻到蒂森娜身上散发出来的甜美气息的时候,它看见勇敢的猎人塔苏打开了草屋的门,闪亮的弓箭晃晕了它的眼。它感觉到有股冰冷的力量穿透了它的身体,它用最后的力量扇动着草屋上方的空气,它们形成了一股旋风,并带动了地面上一些沙子和砾石,变成了一场沙石雨,摧毁了塔苏的草屋,它看见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猎人塔苏的胸膛。
我不太情愿让塔苏就这么简单地死去,但事实就是这样,他完成了他来拉拉罕草原的使命,是那个名叫蒂森娜的女子帮他完成了杀死奥吉佩的使命。
奥吉佩在死亡的瞬间看到了一条黑色的河流从草原中间穿过,它从空中向下迅疾地坠落,在坠落的过程中,它发现它强悍的羽翼迅疾地缩小,最后退化成的东西像是鱼的鳍。它笔直地坠入了这条黑色的河流。
拉拉罕草原上最雄壮的一只食眼鹰,变成了冥河里的一条鱼,从此它永远无法再回到空气里,而冥河里的空气也不是阳间的空气,就是说,它变成了一条阴间的鱼。
我发现我写蒂森娜的故事可以写得津津有味,也许因为它不同于我以往的小说创作,它显得随意而荒诞,像小时候我奶奶为了哄我入睡而即兴编造的神话故事。李家克问我为什么钟情于这样一部故事,他认为我是在浪费聪明才智,他说这东西可以在少儿读物上发表。
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认为它是一个随意编造的故事,我的本意只在于让它们满足香港人的眼球。但是我不愿意跟李家克说,我写它还因为我迷恋古希腊的一些神话故事,他是不会明白我是如何地迷恋古希腊。那是一片洪荒中的岛屿、草原与高山,住着一些在天堂与凡间自由游走的精灵,他们美丽绝伦,神武而勇猛,身上有着非凡的灵异之光。
在这个乏味而苍白的城市里,我迷恋一种让人悸动的灵异之光。 李家克住在我家的这几天里,我极力想拥有一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最好跟我梦里的小猎刀达到尽可能的相像。
李家克认为是因为他频繁地向我讲述发生在火车站公安所的那场与藏民之间的冲突,我才这么心血来潮地想拥有一把刀。他说他不该那么细致地向我描摹藏民手里拿着的那种弯角猎刀,如果他不那么细致地描摹它们,可能我不会对它们这么感兴趣。
但是,我要的不是弯角藏刀,而是蒙古小猎刀,我向李家克强调道。
蒙古小猎刀跟藏刀有什么区别呢?从本质上来说它们都是刀,永远跟血有关,女孩子应该离它们远一点儿。如果你需要一种安全感的话,我以后就住在你家好了。
我直截了当地对李家克说,你饶了我吧,胳膊好了就赶紧搬走吧,我习惯了一个人过。
李家克说,小白,我就是不明白,难道你从来对男人产生不了情欲?
李家克的疑问是有道理的,我交代过了,他是一个帅男人,身上有着警察的气质,勇敢、敏捷、细致,我知道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他是个一根筋的人,他只认准我。我想,我身上发生的那些在外人看来纯属撒呓挣的事情都没有让他觉得我神经质,那他可能就不会轻易远离我了。
但是我们之间缺乏一种心灵上的相通,这种相通,怎么说呢,就好像我跟黑衣女孩西西之间的那种相通。但是西西是个女孩,我时常感到有些遗憾,为什么是同性而非异性与我达到了这种心灵上
的相通?
坦率地说,我的确没产生过对男人的情欲,我实事求是地告诉李家克,并且,你放心,我没有这方面的毛病,我向你发誓。我只是还没遇见让我产生情欲的男人。
情欲对我来说是种遥远的欲望,也许我对男人挑剔已久,这种挑剔造成了我对情欲这种感觉的疏远。那次跟郑芬芳在天园影艺城的自选包间里看《情人》,梁家辉与法国女孩赤裸的纠缠没激起我身体的丝毫反应,我想这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我并不在乎我的身体一直沉睡,如果一直没有男人让我产生情欲。当然,如果男人肯细致用心地对我的器官进行纯粹的性刺激,我觉得也许我也会如同正常女人一样产生情欲,但这只是生理上的情欲,我对它并不向往。
但是,在这个春天的午后,当我跟李家克探讨情欲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发现此刻我心里并非空无一人,我父亲谢未阳和牙科医生骆桥隐秘地存在着。我对我父亲谢未阳的渴望依然如小时候一样,迷恋牵着他的小指头,或者趴在他的膝盖上,被他轻轻地抱着。他不给我这些,他却不知道我不是一个普通女孩,我让它们在我心里隐秘地累积成了一种模糊的情欲。
而骆桥,他在东方巴黎广场用他温暖的手若有若无地摩擦了我的耳朵。我的感觉如同一个正常的女人,有根线从耳朵迅疾地连通到最隐秘的器官,令我湿润而心跳。
我在一张A4纸上试图画出我梦里的那把蒙古小猎刀。我终止了与李家克之间关于情欲的对话,它让我感到了一些危险,来之于我自身,或者说,来之于我意识里的一些危险。我是个极其危险的女人,我的大脑里有着太多不合常规的思想。
我说过,我不会画画,否则的话,我就要要求香港人脚手架允许我自己为我的蒂森娜故事配漫画。所以我对我是否能画出我梦里的那把蒙古小猎刀不抱希望,我想我可能只是想画着玩玩,这个午后因为情欲的话题显得有些压抑。
我从抽屉里找了一支签字笔,因为长期以来一直用电脑打字,我家里几乎没有笔的踪影。我原来以为我会失望,但是寻找的结果却令我很满意,我居然找到了一支签字笔,而且这支笔看起来很新,透明的塑料外壳上印着笔画简单的韩国字,字很清晰,没有被手摩擦过的痕迹,透过透明的有机塑料外壳可以看见里面的笔芯,笔芯里的墨水是满的。
我觉得很奇怪,我记得我大约有两年没有买过笔了,这支看起来很新的笔是从哪儿来的呢?我试着用它在A4纸上划了一下,墨水质量很好,划迹非常清晰。我拿着这支笔问李家克,是你放的吧?
李家克看了看说,不是,我往你抽屉里放支笔干什么呀。
呵呵,我笑了笑,也许是去年圣诞节收到的礼物吧。我拿着这支不知来处的笔在A4纸上开始试着画我梦里的蒙古小猎刀,我发现我的手很神奇,它跟我的意识达到了惊人的吻合,我画出了我梦里的那把蒙古小猎刀,线条简洁却很传神,完全是时下流行的“线描”。我很惊讶,我举着我的手问李家克,它们是不是跟以往有什么不同。李家克把我的手放在他手里摩挲了两下,说,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么凉。
我把它们举在阳光底下,试图看出它们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但是它们很正常,苍白,纤细,对着阳光能看到细微的血管。
这就是我梦里的那把蒙古小猎刀,它有着小巧精致的身体,刀鞘上雕刻着美丽的花纹,刀片放射着凛凛的寒光,刀的尾部拖着闪亮的银链。
我痴迷地看着这把割破了我母亲白露手腕的蒙古小猎刀,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开始突突地奔涌,它们像无数激烈的火山的暗涌在我的皮肤底下冲突,试图找到令它们得以释放的缺口。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大脑里燃烧着亢奋的火苗,李家克诧异地看着我,小白,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
李家克不会明白我对这把刀的痴迷。我也不明白我为何对它如此地痴迷,我在一瞬间似乎看到了我母亲白露用它割破手腕后的样子,缤纷的血光如花绽放,一定很美。 西西,我一定要找到这样一把蒙古小猎刀。
我把几张A4纸放在白露酒吧黯淡的光线下,对西西说,我母亲白露自杀用的小猎刀就是这个样子。
黑衣女孩西西拿起那些A4纸,一张一张认真地看。自从李家克走了以后,我又画了很多这样的刀,这些刀干扰了我写东西的精力。我从不同的角度画它,直到感觉再也画不出任何新意。
西西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她说,这是一把很美的刀。我说当然,我母亲连自杀都非常讲究。
西西又说,你很会画画。
我说不,我从来不会画画,但是很奇怪,我却会画这把刀。我曾经以为是这支笔的神奇,但是我用它画别的东西,却什么也画不好。
我从衣兜里掏出那支签字笔,它如我第一次从抽屉里找着时那样,崭新如初,笔壳上的字清晰而干净,丝毫没有连日来我频繁使用它而留下任何被摩擦的痕迹。而且,笔芯里的墨水一直是满的,似乎我从来没有用过它。但是我分明是一直用着它的,我的废纸篓里堆满了A4纸。
我说,西西,为什么我身上一直发生着无法解释的事情?这些事情让我迷惑而沉醉,似乎我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个时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会不会是因为我母亲,她在冥冥中赋予我灵异之光?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想向我说些什么?
黑衣女孩西西把她苍白美丽的手覆盖在我手上,她轻轻地拍拍我,说,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你跟其他人不同,这些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丝毫不足为奇。如果你母亲想向你说些什么,她迟早会说的。
女孩西西的手冰凉如水,我想她是想温暖一下我,但是她不知道她的手是凉的,没有任何温度,跟我的手一样。自从我母亲白露死后,我的手心就一直是冰冷的,我认为是因为我父亲老谢从来不愿握握我的手,所以它们就逐渐变得很凉。我听人说,手心凉的人不被人疼,看来这话是对的。
我反过手来握住西西的手,但鼻子却很酸。我说,西西,你的手也很凉,我们是无法互相取暖的。
从白露酒吧里回到家之后,我脱下外衣挂到衣柜里,然后把手伸进衣兜里取出那支签字笔。我越来越喜欢这支笔了,没有它,我无法再现我梦里的那把蒙古小猎刀。
可是,我惊奇地发现,这支笔已经不是我刚才在白露酒吧里拿给西西看的那支了,它变得腐朽不堪,笔壳上的韩国字模糊而破碎,非常符合我连日来对它的摩擦。透过透明的外壳,我看到笔芯里已经空空荡荡,那些似乎永远也用不完的墨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消失了。
我呆呆地拿着它,这时候我头顶的吊灯散发出不太强烈的白光,它在白光下虚弱得像具死去并且僵硬了的某种动物的尸体。
在这个夜里,我梦见了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
它在梦里向我展开诡异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不时幻化着红色和黑色的幻彩。我向它伸出手,想摸摸它,或者抱抱它,它却敏捷地跳开,永远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向着我笑。我不喜欢西西这样诡异地笑,一只猫笑起来的样子是非常难看和恐怖的。
西西,过来,我央求它。它兀自跑了开去,径直跑到了卫生间。我跟到卫生间门口,看到洗衣机正在开始转动,不停地生出鲜红色的血。西西跃到洗衣机顶上,依旧诡异地笑,它嘴里衔着一支花,花开得鲜艳和狐媚,我认出它衔着的正是楼下花圃里开放的罂粟花。
我伸出手,从西西嘴里拿下那支花,刚刚拿到手里,花就飞快地颓败了,红色暗淡了,花瓣和枝干失去了水分,变成了一支枯萎的干花,毫无生气地躺在我手心里。
我抬起头再看母猫西西,它不再诡异地笑,变得非常忧郁,站在洗衣机顶的边缘上,两只前爪紧紧攀住洗衣机的边缘,探着头透过滚筒盖口看里面不停转动的鲜血。
这个时候,我发现洗衣机圆形的滚筒盖无声开启,我的母猫西西抬起头最后看我一眼,然后轻灵地跃进了飞速转动的滚筒。
我大叫一声,从梦里醒转过来,身上是淋淋的冷汗。母猫落落从我身边惊悚地醒过来,它不安地看着我,耳朵慢慢地支起来。我也听到了从卫生间里传来的声响,知道是洗衣机又在流血了。我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站在窗户里看楼下,楼下花圃里的罂粟花依旧在灿烂开放着,月光里从六楼看下去,它只是一个看不清轮廓的小黑点。
落落也跃到了窗台上,它忧伤地看着楼下。我知道它在想念它的母亲了,它嗅到了来自它老祖母西西的气息。我抱起落落重新回到床上,洗衣机依旧在响。我想,如果这个春天落落还是像它的母亲和祖母们那样不喜欢公猫的召唤,我决定不再强迫它了。我猜它的母亲和祖母们之所以对公猫的召唤深恶痛绝,那是因为它们不希望让自己忧郁的生命继续繁衍。
落落将是最后一只呆在我家里的母猫,如果它死了,我就不再养猫了。
我抱着落落沉沉地睡了过去。
西西,过来,我央求它。它兀自跑了开去,径直跑到了卫生间。我跟到卫生间门口,看到洗衣机正在开始转动,不停地生出鲜红色的血。西西跃到洗衣机顶上,依旧诡异地笑,它嘴里衔着一支花,花开得鲜艳和狐媚,我认出它衔着的正是楼下花圃里开放的罂粟花。
我伸出手,从西西嘴里拿下那支花,刚刚拿到手里,花就飞快地颓败了,红色暗淡了,花瓣和枝干失去了水分,变成了一支枯萎的干花,毫无生气地躺在我手心里。
我抬起头再看母猫西西,它不再诡异地笑,变得非常忧郁,站在洗衣机顶的边缘上,两只前爪紧紧攀住洗衣机的边缘,探着头透过滚筒盖口看里面不停转动的鲜血。
这个时候,我发现洗衣机圆形的滚筒盖无声开启,我的母猫西西抬起头最后看我一眼,然后轻灵地跃进了飞速转动的滚筒。
我大叫一声,从梦里醒转过来,身上是淋淋的冷汗。母猫落落从我身边惊悚地醒过来,它不安地看着我,耳朵慢慢地支起来。我也听到了从卫生间里传来的声响,知道是洗衣机又在流血了。我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站在窗户里看楼下,楼下花圃里的罂粟花依旧在灿烂开放着,月光里从六楼看下去,它只是一个看不清轮廓的小黑点。
落落也跃到了窗台上,它忧伤地看着楼下。我知道它在想念它的母亲了,它嗅到了来自它老祖母西西的气息。我抱起落落重新回到床上,洗衣机依旧在响。我想,如果这个春天落落还是像它的母亲和祖母们那样不喜欢公猫的召唤,我决定不再强迫它了。我猜它的母亲和祖母们之所以对公猫的召唤深恶痛绝,那是因为它们不希望让自己忧郁的生命继续繁衍。
落落将是最后一只呆在我家里的母猫,如果它死了,我就不再养猫了。
我抱着落落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打电话叮嘱李家克一定要留意帮我寻找一把我梦里那样的蒙古小猎刀。
李家克说,小白,如果你想防身的话,我介绍你去一家跆拳道馆吧,那里的教练是正宗的韩国人。
我说我不想防身,我就是想有那样一把刀。
李家克说,你想有那样一把刀干什么呢?刀是很危险的一种东西。
我说我想收藏,行不行啊?
李家克说,可是我也没地方弄去啊,除非跑内蒙古去。
我说求你了,你跟内蒙古那边的同行联系一下,弄把这样的刀应该不成问题的吧。
好吧好吧,李家克说,小白,你真让人想不明白。
如果李家克不答应帮我弄那样一把刀,我就转遍烟台市所有商场超市的刀具柜台,还有旧货市场,或者把我画的画想办法弄到网上去,进行网上征购,有必要的话,我还打算托人联系一下黑道上的人,曲线救国。反正我要那样一把刀是要定了,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我就是迷恋它。
李家克答应帮我去弄那把刀,我就不需要转商场和超市了,内蒙古过来的刀毕竟货真价实。
我是在街上给李家克打电话的,李家克胳膊已经好了,留下了一道疤痕。我在三站市场步行街给李家克打完电话后继续沿着步行街向东走,已经隐约听到东方巴黎广场音箱里放着的歌了。牙科医生骆桥早上打电话跟我说他今天下午不用呆在医院里,问我愿不愿意来看喷泉,我说愿意。
我有些想念牙科医生了。
第八章
我的第一次做爱会是跟谁,这个问题我没怎么想过。因为我不确定我会在什么时候遇见肯跟我并且我也肯跟他做的男人。因此,做爱对我来说是一座隐约的空中楼阁,我和男人互相肯做,这个条件就是一条柔软的悬梯。这条悬梯永远不可能寻找,只能等待。我做好了等待一生的准备。
是牙科医生骆桥使我想到了这条看不见的悬梯,这是不是说明,我肯跟他做?我坐在阳光明丽的东方巴黎音乐喷泉广场,眯着眼看白色的水柱,看到眼角余光里出现骆桥,我一下子断定他会在今天下午向我示爱,我们很有可能会像做过很多次一样做那件事情。
我的耳朵和后颈还残留着他抚过的余温。
他叫我小巫女。说,小巫女,你还好吗?
我的眼睛一下子潮湿起来。其实,我一直就没好过。
我向他讲述最近的梦。我讲得很仔细,他听得很专注。这一直是我的理想,有个男人肯听我讲那些梦,我认为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们代表我的思想,如果一个男人肯了解我,他只需了解我的梦,就可以做到。它们是我大脑情绪的最直接反映。
而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我不要他说话,他只需听,我就能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对我的了解。
喷泉在音乐声里发出哗哗的微响,阳光一直是好的。阳光落下去的时候,我站起来穿过广场和三站步行街去坐公交车,这个有家室的中年男人熟稔地跟在我旁边,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很凉。我抽出来,握住了他的小指头。
我想过很多次这样握住我父亲老谢的小指头走在街上,现在握住骆桥的,我心里有些潮湿。这个男人也可以做我的父亲。
他轻轻地关好防盗门,然后一把托起我的身体,我感觉它一下子悬了起来,真好,像在悬梯上,我说。
他准确地托着我走向我的卧室,这个时候我突然有种奇异的想法,我说不,我们去那个卧室。我用眼睛指指大卧室,我父亲老谢和母亲白露睡过的那张大床。
我躺在我母亲白露曾经躺过的地方,觉得那里似乎有她的余温。骆桥开始亲我,亲到脖子的时候开始解我的纽扣,然后亲我的胸,纽扣一路敞下去。最后他解开我的仔裤纽扣,他惊呆地看着,说,这么亮。
我确信我有着跟我母亲白露一样美丽晶亮的身体,它像一粒闪光的珍珠,最好的。而我漫长的等待就是一张沉默的壳。
这个男人,他用他熟稔的身体和手指让我的身体唱歌,过程和结果都符合我的想像,似乎我们那样做过很多次。然后他伸过脸来,让我把泪花在上面蹭掉。
我身体上到处都留着他的湿润,他的口腔有着不竭的湿润,像柔软的毛茸茸的水草。他丝毫不吝啬他的嘴唇,他非常明白我的需要。最后他亲着我的眼皮让我睡了过去。
我一直纠缠着他的小指头。我以为还会有梦,结果却没有。
头痛从骆桥离开后开始。
我不确定是不是身体不适引发了头痛,在跟骆桥做的过程里我流了血,跟我想像的一样,第一次,有些疼痛。后来,我忘了这疼痛,情欲覆盖了它。在骆桥离开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情欲的余波逐渐消失了,疼痛重新浮上来,不那么确切,但存在。
一种甜蜜的疼痛。
我在这样的感觉里入睡。有家室的男人骆桥在整个过程里都关了手机,在那短暂的几个小时里,我们不在人世,而在一架优美的悬梯上。午夜时分他起来穿上衣服跟我分别,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看着他离开卧室。他在卧室门口冲我摆摆手,说,小巫女,好好睡,我爱你。
我摊开身体非常放松地睡,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我的母亲白露。
头痛来临得没有一点预兆,我听到一群飞虫类动物在大脑里乱纷纷地冲撞。我感觉我的头膨胀开来,骨骼在一点点扩张,肌肤被骨骼扩张成薄薄的一层,似乎弹指可破。我睁开眼,发现一切都在变形。
我翻转身体趴在床头柜的电话机旁边拨打我父亲老谢的手机,他含混不清的声音有着香艳的味道,他的身边一定有女人。我说老谢快起来,我头痛,要死了。
我看着墙上的钟,计算着老谢赶来的时间。钟很漂亮,青绿的高尔夫球场颜色。
老谢赶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穿衣服,我光着身体。他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光洁的胳膊,说,穿上衣服,快一点。
我突然笑了起来,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笑,似乎他的到来要比我的头痛重要。我感觉到了我自己的莫名其妙。
他像骆桥那样一把托起我的身体,出了门,用脚和肩膀把门撞上,开始向楼下走。楼梯很长,我数着他的脚步声,一共99级台阶。他把我抱上他的车子,让我躺在后座上,然后绕到前面,风驰电掣地发动了车子。
我在车子里对他说,老谢,你闻到花香没有?
什么花香?他问。
罂粟花,就是我小的时候,埋掉母猫西西的那个地方长出来的。
我的父亲老谢似乎哆嗦了一下,因为我听到车子在拐弯时擦到花坛边上一根水泥柱时的声响。而他的车技其实很棒,闭着眼都会把它开得非常熟练。 我执拗地要求继续睡在大卧室。可是老谢说不行,那屋子时间久了没人住,太空,况且床也快要腐朽了,他再一次征询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想搬出去。
为什么要搬出去?我喜欢这里。
快要拆迁了,你反正也不会在这里永远住下去,老谢说。
住一天算一天吧。为什么我不像你那样?你这样不喜欢怀旧,为什么我不像你?我问老谢。
老谢避而不答我的问题。他把我放在小卧室里,然后走到大卧室,我听到一声木质东西腐朽断裂的声响。我问老谢,你在干什么?
老谢不吭声。我听到持续不断的木质东西断裂的声响,我下床奔过去,看见他已经把那张老旧的大床弄散了架,他把床单和床垫掀到了阳台上,还在不停地用脚踹残余的床的骨架,使那张床看起来像是一架被啃光并弄断的鱼骨。
他持续不停地踹着那架巨大的鱼骨,一边头也不回地跟我说,你不肯搬出去,我就只好把它搬出去了,它存在得太久了,可能是旧木散发出来的腐朽气味弄得你头疼。
我不那么相信他的推断。可是我找不出自己头痛的原因,连医生都找不出来,这很好笑。老谢把我带到了烟台市最大的毓磺顶医院,医生动用了很多仪器来对付我的脑袋,但是他不知道它哪里出毛病了。我觉得医生非常沮丧,尽管他极力使自己看起来继续那么胸有成竹。最后他开始询问我在头痛之前吃什么了,做什么了。
我吃得很普通,我跟骆桥一起在回家的路上去吃了一顿快餐,我喝了一碗粥,吃了一点点青菜。后来我告诉医生我在头痛之前跟一个男人做爱了。我看到我父亲老谢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此感到很突然。我笑了一下。我一直想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看到了老谢的惊讶我才笑的,他一直那么不重视我,我对此耿耿于怀。
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他皱着眉头给我开药的时候,我发现头痛已经在开始减轻,我脑袋里的骨骼在一点一点变回原形,蜂鸣的小虫子似乎在一只只地退隐。等老谢把我载回家时,头痛已经神奇地消失了。
但是老谢你不能离开,你得重视我。我说。
老谢把那张床踹成了一堆散乱的木棍和木板。天亮的时候他完成了这项工作,打开窗子对楼下一个收破烂的男人说,你上来。
收破烂的男人上来之后,他让他把那些木头搬出去,然后给了他五十块钱,顺便把掀到阳台上的床垫床单被子一起给了他。
我一直站在客厅里看着他指挥收破烂的男人进进出出,看着那间卧室逐渐变得空旷,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原来摆放床的地板上残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他去卫生间里端了水,拿了一块抹布不停地擦,直到把它擦得重现了木质温暖的光泽。
我一直在等着他好好问问我跟我睡觉的男人的情况,但是他好像对此不那么关注,他显得忧心忡忡。他干完了那件莫名其妙的工作之后,就坐在沙发里想事情,然后问我,需要在那间空出来的屋子里摆什么东西,他来弄。
我说算了吧,还是我来吧。在他毁坏那张大床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我将会去买一块两米乘一米半的地毯。我跟老谢要了两千块。
我去良友超市买地毯的时候,再一次遇见郑芬芳的老公马路和市直机关幼儿园老师张晚。
我遇见他们是在良友超市对面的天园影艺城门口。
事情很荒诞,我看见马路跟张晚像我前些日子发生过的幻觉里那样,一前一后走进了影艺城,然后上了三楼的自选包间。我跟上去,看见他们进了我幻觉里见过的3号房。
这次一定是真的了,他们会在那间暧昧的房间里看着能引发性欲的片子缠绵,那房间里摆着一张宽大舒适的长沙发,沙发扶手低低的,可以当枕头用。
我不知道我这次是不是还有勇气去南洪街的芬芳美容屋里找郑芬芳,然后邀请她一起去上次我们一起去过的4号房看影碟。然后我假装走错了房间,让郑芬芳亲眼目睹她老公马路跟张晚在3号房里的事情。我很矛盾。郑芬芳说如果她发现马路对她不忠,她会杀了他。
最后我决定不去找郑芬芳。我在良友超市买了一块两米长一米半宽的地毯,澳大利亚进口的,手感很好,摸起来细得像肌肤。原本我想试着买一块绣有罂粟花图案的地毯,后来我发现这根本只是我的想像,于是我就买了一块绣有其他图案的,中间也有一朵花,但不是罂粟花,看起来跟罂粟花有些相像。
然后我又买了一床鸭绒垫子,它很漂亮,看起来像个气垫床。再买了几个松软的抱枕。超市服务很好,有小货车送货上门。
骆桥在晚上打来电话,他亲热地叫我宝贝小巫女,说,今天过得好吗宝贝小巫女?
我想了想说,很好,购物了。
他在电话里吧吧地吻我,让我想起他潮湿的嘴唇。我对潮湿的嘴唇很有好感。尽管他在隔着空气吻我,我还是感到了一些生理反应,在这方面,我想,我是个正常的女人。
我把电话机放在地毯旁边的地板上,然后盘腿坐在鸭绒床垫里跟他聊天。鸭绒床垫非常松软,我坐的地方陷了下去,周围膨胀起来,令我感觉我像一朵花的花蕊。床垫下面是正宗的澳大利亚进口地毯,地毯中间有一朵貌似罂粟花的花朵。跟骆桥通完电话,我把我的被子抱了过来,今晚我在这块地毯上过夜。
我在睡前看了一会儿郑芬芳家的厨房,这导致了我的又一场乱梦。梦还是以往的重复,我再次看见郑芬芳穿着睡衣从六楼窗户里飘落下来,像完成了一场成功的行为艺术表演。她落到地面上的样子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彩画,红色的睡衣,黑色的头发,苍白的肌肤,黑褐色的血。
这次郑芬芳下落的过程有些过分的清晰,使我疑心我并非身处梦里。我从地毯上爬起来,走到窗户边,看到清冷的路灯照射下,郑芬芳楼下的水泥地上空无一物。 我起了个大早,在楼下花圃里看了看罂粟花,后来看见郑芬芳的老公马路走出了楼洞。他彬彬有礼地跟我打招呼,说,谢小白你好。
从前我对马路印象还不错,他有着国有企业小科员的标准特征,谦逊、谨慎、夹着尾巴做人。虽然活得不舒展,但如果全国男人都这样,至少能赚来天下大太平。
现在我很不喜欢他向着我露出的这种谦虚谨慎和讨好的笑。我从花圃里走出来,迎着他走过去,说,马路,我有话跟你说。他把自行车推到水泥路上,停下来等我过去。
其实我还没想好对他说什么,我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六楼他家的厨房窗户,说,马路,你家厨房窗户夜里不要开着。
马路迷惑地看着我,问,你想说什么?
我说,我想说,我看见你跟张晚了。你陪着她买卫生巾,还有,去天园影艺城的影碟自选包间。
我从马路脸上看不出一丝惊慌,这出乎我的意料。他说,谢小白,你看错了吧?这样捕风捉影的话你可不能随便跟郑芬芳说,她会想不开的。
马路跟我一样了解郑芬芳。这个烈性女人是会做出一些疯狂举动的,要么杀了马路,要么自己想不开,像我梦里那样从窗户里坠落下来。
我说,马路,你不能伤害郑芬芳。
马路说,笑话,郑芬芳是我老婆,我伤害她干什么?
我奇怪地看着马路,他从来不用这种语言说话。他一直谦虚谨慎得像块活化石。我疑心我的耳朵在这一刻出现了幻觉,我听到的不是马路在说话,而是另一个男人在说话。但是分明是马路在说,他的嘴巴刚刚停止,因为气愤,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睛里露出一股锋利的光芒。
这个时候郑芬芳也从楼洞里走出来,她亲热地搂我肩膀,小白,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啊?
我看见马路恢复了一贯的矜持和温和,甚至看起来有些委琐。他对郑芬芳说,芳芳,我带你去马路上坐车。又冲我摆手说,谢小白再见。
我目瞪口呆。
头痛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后遗症。它像一场梦境一样突兀地来临,然后在我醒来以后彻底地消失,似乎从没有发生过。尽管我深刻地记忆着那种疼痛。
我迷恋我父亲谢未阳托起我身体的感觉,他从来没有对我这样好过。
我去他的白露酒吧看他。自从我的头痛好了之后他就再没回过家,他总是对我这样,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去的时候,看见我父亲谢未阳正跟黑衣女孩西西坐在一起聊天,他们坐在我跟西西曾经坐过的位置上。
在那一瞬间我确定我父亲谢未阳如我一样喜欢这个忧郁的黑衣女孩,这让我心里响过一阵忧伤的雷鸣。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走到那张桌子旁边。如果现在老谢是跟另外的女人在一起,我会毫不迟疑地走过去,给她一番小小的难堪,这是我对付他那些女人的拿手好戏。
但此刻跟老谢坐在一起的是我很喜欢的女孩西西,这让我很为难。
我看见我父亲老谢伸出手来,替女孩西西把垂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撩了起来,撩到了耳朵后面。这是个让我父亲老谢显得柔情万分的动作,是他这个年龄里富有魅力的一个动作。他非常善于显示自己的魅力,含蓄,又让人充分地了解。我痛恨他这样。
他的手一定接触到了西西的肌肤。老谢的手非常温暖,而且光滑、干净,这样的手,即使是有意接触到女孩的肌肤,也不会让她觉得猥琐和反感。我接触老谢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曾经想帮他用壁纸刀修指甲,但是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帮他。
我坐到黑暗里的一个卡座里,决定以窥视的面目存在在他们的背后。我看见西西的眼睛闪着几点明亮的光芒,琥珀色的,我的父亲老谢轻而易举被它们所蛊惑了,这我确信。西西在喝红酒,还抽烟,我的父亲老谢,他会不会从她的神态里看到我母亲白露的影子?我期望他能有这份感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忘了我母亲白露了。
没有等到酒吧打烊,女孩西西站起来,要走的样子。老谢也站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西西,我知道他在问她是不是需要他送她回家。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卡座中间的空隙,走到门口,老谢伸手推开玻璃门,女孩西西却站在门口,转过身来向着酒吧看了看。
我的身体有些紧张,我觉得西西的眼光轻飘飘的,却有极明确的方向感,它们掠过酒吧黯淡的空气,最后落在我身上。我确信酒吧的黯淡光线足以保护我,但是显然西西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也许,从我来到酒吧那一刻起她就知道。
我父亲老谢打开他自己的车门,女孩西西优雅的背影从我视线里消失了。我站在酒吧门口,毫不迟疑地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父亲老谢的车尾灯发着红色的光,在我眼前暧昧地划过夜的街道。
车子驶过空旷的桃花路,拐上一条黑暗的上坡路,我发现我父亲老谢的车所经过的正是我回家的路线。我看见老谢的车最后停在那个黑漆漆的铁路立交桥洞口,他从车里钻出来,把手搭在车顶部,伸出另一只手把女孩西西牵了出来。
老谢对女孩西西恋恋不舍,他这种样子我很多年都没有看见过了。自从我母亲白露死后,老谢不停地有女人,但是他对她们并不过分地依恋,至少他对她们没有一个超过对我母亲白露。但是这回显然不同,老谢迷上了西西,我太熟悉他的这种样子了,我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对白露的。
他甚至用手摸了摸西西的头发,然后俯下头来在西西额上亲了一下。老谢高大的身体俯下来的样子非常迷人。而西西,这个美丽忧郁的尤物,她服帖顺从得像一只猫。
她拒绝我父亲老谢继续送她,于是老谢眼睁睁看着她小巧的身影走下了桥洞,然后表情黯然地钻进车子,把它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圈,沿着来路开走了。
我有些忧伤。过了这个铁路桥洞再走一小段路就是西沙旺小区了,老谢都没有进去看看我的意思。
我让司机把车徐徐开进黑漆漆的桥洞。桥洞里没有灯,而且很长。它的上面横陈着几条铁路线,每天都有不同的火车从上面轰鸣着驶过。
我在想,女孩西西会住在哪个小区里。桥洞那边是烟台市最大的住宅区,不停地有老楼被推倒,新楼以一场梦的速度盖起来。
出租车驶进黑漆漆的桥洞之后,我没有看见女孩西西。她走路的速度在我的预测之外,我以为我会在桥洞中央或者接近出口处看见她,但是她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个居民小区。我有些怅惘。
第九章
我母亲白露留下的那面雕花铜镜再一次让我产生了幻觉。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幻觉,只是我的眼睛在那一刻产生了不同凡响的超常能力。
我看见这面铜镜突然发出奇异的亮光,如前几次看到的那样,像一轮晶莹的椭圆形的月亮。亮光里,我母亲白露出现了,她手里拿着那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跟我前几天用那支 莫名其妙的签字笔画出来的一模一样。她面色苍白,却微笑着,用它缓缓划破了手腕,血从她美丽的手腕处流出来,在镜子里流淌。
我以为那些血又会像上次那样,慢慢覆盖住整面镜子,可是这回却没有,我突然在镜子里看见了我的父亲老谢,他表情十分痛苦,眼里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我疑心白露自杀的时候我父亲老谢的行踪并不像他自己说的,他不在现场。一定是我母亲白露在用这面镜子告诉我当时他在,而且就像镜子里显现的那样,他站在旁边看着她用蒙古小猎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但是这一幕到底有着怎样的背景呢?老谢那么爱白露,他怎么会眼看着她自杀而不去阻拦?
无论如何,我相信眼前这面镜子胜过其他。很多非常感觉出现在我身上,我不认为它们是荒诞的。
我伸出手指去触摸这面镜子,白露和老谢的面孔在里面栩栩如生,我疑心我的手指尖会触摸到他们肌肤的热度。但是我的手指触摸到的是冰冷光滑的镜面,而且,所有画面都随着我的触摸而隐去了,镜子渐渐变得黯淡下来,失去了月亮般的明亮。
我约老谢见面的时候,他照旧试图拒绝我。他不会不知道我的伤心,但是他对我非常无情。
我说我在镜子里看见你跟白露了,她死的时候你到底在不在?
他说,谢小白,你说什么啊?
我说,我说的就是,我在镜子里看见白露自杀了,你站在一边看。你到底是不是站在一边看着她自杀的?
老谢说,谢小白你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成天写那些破字把脑子都写乱了,你没钱花我会给你的。
我说你以为我写那些破字是为了挣钱呀。
老谢说,这样吧,我忙完以后回家看看你去。
老谢的痛快让我很不适应。很明显他是冲着我关于镜子的叙述来的。他来的时候还拎了很多食物,这使他看起来跟个货真价实的父亲一样慈祥。他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到冰箱或橱柜里,他还带了两箱蒙牛牛奶。我毫不客气地拿出一盒来,插进塑料管子飞快地喝完。我把它们当水喝。
我把老谢让进他跟白露曾经住过的大卧室里,掀开鸭绒垫子让他看我买的那块澳大利亚地毯,然后坐进垫子里。他站在空旷的屋子里,好像有些茫然。我知道他不太适应失去那张老床的卧室了,就扔给他一个抱枕。
他坐在地板上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还在这屋里睡?
我说我喜欢,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你头还疼过吗?
我说没有,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
我们之间总是无话可说。他的目光躲闪着我,总是这样。我丑吗?我把脸凑到他眼皮子底下问他。
他挪开脸说,镜子呢?
我很得意,我把脸凑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时候,看到了他的窘迫。因为他总是远离我,所以我们之间没有父女之间的亲密,他闻到我的气息,会窘迫,这真可笑。
我从鸭绒垫子下面拿出镜子。我把它埋在垫子底下。
老谢没碰它,他只是看了看它,然后问我,哪有什么人影在里面?
我说,它夜里才会那样,白天很正常。你要是想看,就呆到夜里吧。
老谢想了一会儿,说,肯定是你出现幻觉了,要不把镜子放回地下室吧。
我说,老谢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呀?你到底当时在不在白露身边?
老谢说,你瞎说什么呀,不在。
老谢说完以后突然有些不耐烦,他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以后别胡思乱想了。
我一下子从鸭绒垫子上扑出来,拖住他的腿说,老谢你就不能在这住几天吗,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老谢低头看了看我,他似乎在犹豫,但最后他还是狠心地抽出腿,说,谢小白,你不小了,别这样。
我张开嘴就在他腿上咬了下去,他没躲开,我不知道我咬了多久。最后我泪流满面地松开嘴,看着他一瘸一拐地从我视线里再次消失了。 李家克说他还没找到我需要的那把蒙古小猎刀。
而我认为他没有全力帮我寻找那样一把刀。他不喜欢我对那样一把刀的痴迷。李家克不喜欢我身上这些不同于一般女孩子的悬惑,我简直不知道是我身上的其他哪一点吸引他,在我看来,除了这些超常能力可以为我增添神秘感之外,我不具备任何足以让他这么多年对我不离不弃的吸引力。
李家克,我从没求过你,你就给我弄一把那样的刀吧行不行啊?电话里,我对李家克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李家克会帮我弄的,我知道,尽管他不愿意。果然,他说好吧好吧,我给你弄,我怎么一听那玩意儿就身上飕飕地冷。
蒙古小猎刀他迟早会帮我弄的,于是我提出跟他借照相机用。他们队里什么样的照相机都有。李家克以为我想出去旅游,他说,我借台数码相机给你吧,六百万像素,拍什么都行。
他说他要把相机送到家里来,我说算了还是我去拿吧,正好打算上街透透气。
李家克在火车站广场对面的人行便道上等我,我坐21路公交车,在他跟前下了车,他简单给我讲了讲相机使用方法。我把相机装进我肩上的挎包里,说,你胳膊没事了吧?李家克说,没事了,我说,那我走了。他在后面问我,你上哪儿去旅游啊?我给你买火车票吧?我说,我不去旅游。
李家克穿过火车站广场进了车站大门,我慢慢顺着人行便道继续向前走,坐到海员快餐店里给郑芬芳店里打了个电话,她正好在店里。我说我在海员快餐店,她说她也饿了。
从南洪街到海员快餐店步行不用十分钟,郑芬芳一会儿就出现在店门口。烟台实在是一个袖珍城市。
我们各自取了食物重新在座位两边坐好,郑芬芳取了一碗银耳羹,几盘素冷拼,我取了一个粘玉米棒子,一碗八宝粥,一盘素炒豆腐。我们两人都注意远离油腻而亲近素菜和杂粮。肥胖首先代表着对庸常生活的妥协。
我吃得忧心忡忡,郑芬芳对我的忧虑表示不解,我说,我想到你穿着那件酒红色睡衣从厨房窗户里坠落下来,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对郑芬芳讲了我做过的几次关于她下坠的怪梦,郑芬芳打我手背一下,说,你个死小白,干吗做这种梦来咒我啊?
你有梦游症吗?我问她。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马路说我有。
芬芳,我看见过你在午夜的时候出现在厨房窗户旁边,一动不动的,站那么一会儿,然后就退回去了。你从小就有这病吗?
我也不知道。郑芬芳茫然地用小匙喝了一口银耳羹,说,我觉得我这病不是从小就有的,是从什么时候有的,我也不知道。我在午夜的时候走到厨房,我自己并没有感觉,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好端端的睡着睡着跑厨房里去干吗呢?
如果这毛病不是天生的,芬芳,那就只有一个原因,有什么事情在潜意识里左右着你的大脑。我这样对郑芬芳说,但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似乎在我印象里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情能够促使郑芬芳患上这么一个怪毛病。
我怎么能够避免郑芬芳从那扇窗户里坠落下来?如果关于她下坠的梦又是一个预见性的梦的话。我知道郑芬芳不会相信我所说的什么预见性的梦,所以我只能反复地跟她说,夜里关好厨房窗户,一定要关好,必要的时候,把它封死。
郑芬芳咯咯地笑,小白,不会那么巧合的,你梦见我落下去了,我就真要落下去呀?你又不是什么巫女。
郑芬芳不相信我是个巫女。而我正是一个巫女,像牙科医生骆桥所说的,小巫女。
我到达东方巴黎广场的时候,接到了牙科医生骆桥的短信息。
我在远远听到广场传过来的音乐声的时候,强烈地感觉到骆桥会联络我。他在短信息里说,小巫女,你在哪里?有些想你。
我迎着炫目的喷泉走着,一边啪啪地给骆桥回复,运指如飞:我在东方巴黎。
坐到广场边上的时候,骆桥回复我:有两个病人预约补牙,不能去了。
没关系,我一个人坐一坐。
晚上我陪你吃饭好吗?
好。
你看完喷泉就回家,我买了吃的带过去。
好。 我写了一会儿蒂森娜的故事,等来了骆桥。
他来了之后把买来的东西先放在厨房,然后走进来把胳膊环绕在我胸前,吻了吻我的后颈,说,你先写着,我去做饭。
我继续写蒂森娜。我在前面已经如愿以偿地让拉拉罕草原上最雄壮的一只食眼鹰奥吉佩变成了冥河里的一条鱼,拥有举世无双美丽眼睛的蒂森娜已经顺利穿过了渺无人烟的拉拉罕草原。她滞留在拉拉罕草原上的最后一夜,在猎人塔苏的草屋里,跟塔苏度过了一段默契的短暂时光,他们合谋杀死了奥吉佩。
蒂森娜离开草原的时候,带走了猎人塔苏腰饰上的一粒珠子。她把它放进了贴身挂着的一个香囊里,那是她死去的母亲留给她的。她的母亲很美丽。
关于拉拉罕草原的这段故事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我写到的是一座古堡,蒂森娜一直顺着她身边那条黑色的冥河在向前走,那条冥河只有蒂森娜自己能够看到。在阴森的古堡里盘踞着一群黑色的蝙蝠,它们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开始成群结队地向外飞,黑压压地覆盖了方圆几十里的天空,没有人敢在夜晚出行。
我绞尽脑汁地给那只凶恶的蝙蝠王想名字。
香港人脚手架对我编造的这个故事很满意,写完拉拉罕草原之后,我们开始在邮箱里交谈,断断续续的。我谈到我将要写的那些人和动物的名字,我说这实在是一个难题。因为我迷恋古希腊那些神话故事,所以,希望自己给他们取的名字也有典型的古希腊特征。但是古希腊那些人物的名字顽固地左右着我。
脚手架觉得我的思维很奇特,他说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因为我迷恋古希腊,就这么一个理由。
他要求跟我在网上见面,问我是否在电脑上安装了摄像头。我有摄像头,但从没想过用它跟一个陌生人在网上互相看着。我觉得很好笑,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互相都得打扮一下,然后摆好了表情,坐到电脑前面,打开摄像头,进入可以让我们互相看到对方的网站。这样的聊天系统很多,雅虎通,E话通,有的是,可以边聊边看着对方在做什么。
我笑得不行,我说不行不行,我受不了那样,我敢打赌我让你看到的样子绝对是忍俊不禁红口白牙,那太有损我的形象了。
脚手架说,好吧,什么时候你有这想法了,就告诉我。
我编造蒂森娜的故事已经很顺手了。最难的是开头,开头写完了,以后就好写了。在对付蝙蝠王的过程里,冥河里的那条名叫奥吉佩的鱼掀动起了喧天的黑浪,但是蒂森娜跟另一名勇敢的男子运用他们的智慧成功地杀死了蝙蝠王,并制服了奥吉佩。
蒂森娜打开了古堡所有的窗户,把蝙蝠们的尸骨全部清扫出去,倒进了冥河里。她离开古堡的时候,带走了死去男子身上的一件饰物,放进了贴身的香囊里。
当然整个故事情节不像我叙述的这么简单,蒂森娜实际上在古堡旁边的一家旅店里跟那名男子一起度过了三天四夜。爱情不可避免地来临。没有一个男子能够抵挡得了蒂森娜美丽眼睛的吸引。
这样的日子非常好。率性地写着自己喜欢写的东西,然后,有个像我父亲老谢的男人从厨房里搓着手走过来,喊我,小巫女,吃饭了。
骆桥不能在我这里过夜。
他在午夜的时候离开,我没有开灯。
他最后抱了我一会儿,用潮湿的嘴唇吻我的眼皮儿,试图让我睡过去。我让他摸我的头发。在我记忆里,我父亲老谢从没有像别的父亲那样摸着自己孩子的头发让我入睡。骆桥轻轻摸我的头发,赞叹地说,真顺,真软。
我没有告诉他,在他之前,我身体上任何东西都没被别的男人碰过。
骆桥用生动这个词形容我的身体。他说他没有想到会遇见我。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他问。
我用手指尖划着他的皮肤,在他皮肤上写字:不为什么。写完这四个字以后,我又写了老谢两个字,骆桥说,我感觉不出来,这俩字笔画好像很复杂,你再写一遍?
我咯咯地笑起来,又写了傻瓜两个字。骆桥把胳膊从我颈下穿过去,一下子托起我的头,用潮湿的嘴唇亲吻我。他的口腔有着不竭的湿润,是我想像里的男人的嘴唇。
我把我曾经写过的一篇名叫《如花盛放》的情爱小说拿给骆桥看,在那篇小说里我描写了我跟两个情人之间的情爱,我对其中一个情人有着精神上的渴慕,而对另一个情人有着身体上的沉湎。我的身体情人能带给我永不衰竭的情爱波澜,他的口腔有着不竭的湿润,会跟我接芳香的水果吻,草莓、西瓜片都是我小说里水果吻的道具。他长久地吻我的眼皮,还有我的身体,每次都能让我如雪崩一般。
骆桥诧异地盯着我看,说,小巫女,你太神奇了。
骆桥之所以诧异,是因为在我拿那篇小说给他看之前,他就是这么吻过我的。而我的那篇小说,从完成到发给编辑到经过四审再到发表,前后经过了大约半年的时间。我在东方巴黎广场认识骆桥的时候,《清明》的编辑苗秀侠刚刚告诉我说那篇小说通过了四审。
骆桥很高兴,他说这说明我早已经在想像里跟他认识了,我们的遇见是迟早的事情。他看着我跟老谢要来的昂贵的水晶相架里镶着的那幅名叫《奇遇》的漫画,说,我们可能就是你想像里的奇遇了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到目前为止,应该算是吧。
我像个孩子一样迷恋他对我的身体接触,头发、脸、眼皮、手指。他还喜欢轻轻捏我的脚。这些都是我想像里的细节。很奇怪,我想像里从来没有过年轻男人。
骆桥的身体在黑暗里散发着一种陌生的气息。尽管我无数次想像过这样一具不年轻的身体,但这种气息带给我的却是一种陌生的信号。他不再年轻,腹部已经隆起来了,肌肤不很结实。我趴在他胸上,嗅着他,这种时候,我总是强烈地想流泪。
他摸了一会儿我的头发,我始终无法睡过去,即使他吻我的眼皮,我依旧在他的嘴唇离开以后睁开眼来。有那么一刻,我想拽住他,跟他说别走,陪我睡到天亮。但是我没说。我想起我扑到地板上拽住我父亲老谢时泪流满面的那种疼痛。而且骆桥不是我父亲老谢,在骆桥面前我没法像在老谢面前那样无所顾忌地任性。骆桥已经对我很好了,我在他身上实现了很多想像里的东西,要得太多了,可能就会有透支的麻烦。
我睁着眼看着这个不年轻了的男人缓缓走出卧室,他在卧室门口转过身来,冲我展开牙齿温暖地笑了笑,说,好好睡,小巫女。然后打开防盗门,走出去,防盗门上的门锁发出喀哒的响声。
我光着脚从鸭绒垫子里跳起来,奔到阳台上,看着他从花圃旁边走过,顺着水泥路走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