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7:15

这天晚上,有三个人聚齐了。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虽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灯。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边腰际挂着长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着箭矢。

    “哎。”

    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

    “嗯。”

    博雅身边站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一个小个子男人。

    他背上绑了一把琵琶。

    “这位是蝉丸法师———”

    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

    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

    “是晴明大人吗?”

    “在下正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

    “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

    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

    “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

    小个子法师躬身致意。

    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的样子。

    “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表示一定要听听。”

    博雅向晴明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

    “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哪至于这么郑重。”

    博雅说到这里时,从清凉殿那边传过来低低的男声:

    “恋情未露……”

    一个苦恼的低语声。

    声音渐近,夜色下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胧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小的雨滴,像雾水般弥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

    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苍白的脸,对一切视而不见。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腰挂仪仗用的宝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见大人吗……”

    晴明低声问。

    “晴明!”

    博雅望着晴明说道:

    “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

    晴明并没有打算用他的阴阳之法去做些什么。

    “本欲独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气般,和那吟哦之声一起消失了。

    “好凄凉的声音啊。”

    蝉丸悄声自语。

    “那也算是一种鬼啦。”

    晴明说道。

    不久,有琵琶琴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层叠的丽裳———所谓的十二单衣。

    拖曳着华衣,她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内。

    轻柔的紫藤色华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

    “请这位蜜虫带我们走吧。”

    女子白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

    灯火“噗”地点亮了。

    “蜜虫?”

    博雅不解。

    “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而已。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吗?”

    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

    “是咒。”

    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博雅边说边叹气。

    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

    蝉丸轻声说道。

    蜜虫转过身着紫藤色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

    琤琤———

    琤琤———

    琵琶声起。

    “走吧。”

    晴明说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7:15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

    晴明问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

    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声,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

    蝉丸小声说。

    “胸口好憋闷!”

    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

    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琤琤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

    “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么?!”

    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琤琤———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

    但是,也许是蝉丸的琵琶声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地重复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

    琤琤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种内心升腾起来的东西。

    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

    “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

    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

    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

    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语言……”

    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

    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

    “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7:16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实际上,平安时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

    “说是悉尼亚。”

    “悉尼亚?”

    “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说了什么?”

    “我说:‘琵琶弹得真好。’”

    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们弹奏我的国家的音乐,说我的国家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日本语。

    “我们是侍奉宫廷的在朝人。”

    博雅答道。

    “姓名呢?”

    那声音又问。

    “源博雅。”

    博雅说道。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

    那声音问道。

    “正是。”

    博雅答道。

    “我是蝉丸。”

    蝉丸说道。

    “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

    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琤———”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

    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

    ……为何不用真实姓名呢?

    博雅困惑的表情表达着这样的意思。

    晴明满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还有一位……”

    那声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

    那声音似是喃喃自语。

    “没错。”

    晴明说道。

    “是精灵吗?”

    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晴明问道。

    “汉多太———”

    回答的声音很小。

    “是外国名字吗?”

    “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之为天竺的地方。”

    “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

    “对。”

    汉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么?”

    “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国家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

    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来到你们的国家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

    “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确如此。”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7:17

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问道:“不过,汉多太啊……”

    “请讲。”

    那声音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呢?”

    “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

    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

    “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

    那声音说道。

    用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正成先生……”

    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

    博雅瞪视着上方说道。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

    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

    “什么事?”

    “说来惭愧,我潜入宫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

    “竟有这种事?”

    “我十六岁上娶妻,这名女官与我那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

    “说来我是为那女官而夜夜潜入宫中的。由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力量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妻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

    “那么……”

    “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一夜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宫,我则悄然离开这里……”

    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明白了。”

    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

    “在下不胜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肤色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劳大人代奏。”

    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

    突然向城门上搭话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做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

    “弹琵琶?”

    “对。”

    “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了。”

    那声音这样说着。

    琤琤———

    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

    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虫轻轻一弯腰,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荡漾的夜色之中,蜜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

    博雅不禁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了。

    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吧。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万一?”

    “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

    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来一道绿光,照在蜜虫身上。

    蜜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唇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间,光和蜜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着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诸位了。”

    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唇上。

    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7:17

第二天晚上。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

    他腰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高强,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射杀了宫中出现的猫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称美人。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

    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琴声悠扬地奏响在四人的头顶上。

    四人默默地倾听着。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

    “已恭候多时了。”

    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们如约前来。”

    博雅对城门上说道。

    “换了一个男人嘛。”

    “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

    “是这样吗?”

    “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吗?”

    “女子先过来。”

    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

    “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

    那声音又说。

    “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让女子抓住带子。

    她刚抓住带子,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

    “悉尼亚啊!”

    欢喜若狂的颤音。

    “就是她!”

    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糊糊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来。

    博雅解开带子。

    “是玄象!”

    博雅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身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就在此时———

    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

    是那种咬牙切齿的、充满痛苦的野兽吼叫。

    “你们骗我啊!”

    野兽的嚎声。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

    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惨叫声。

    女人的叫声突然中断。

    自地面传来一股血腥味。

    “玉草!”

    晴明、博雅、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渍。

    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血迹。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冬!”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

    贵次大声叫道。

    “怎么了?”

    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

    “我让她用带有比叡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是这样!”

    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射向昏暗的空中。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随着一声类似犬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只见一名赤裸的、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肤色浅黑,鼻梁高挺。瘦高个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见。两只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身体自腰以下长着兽毛,下身是兽腿。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7:18

确实是一只鬼。

    鲜血和着泪水,在鬼的脸上流淌。

    充满憎恶、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贵次射出一箭。

    箭头插入鬼的额头。

    “不要这样!”

    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贵次身上,利齿咬入贵次的喉部。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

    博雅拔出腰间的长刀。

    “不要动,博雅!”

    鬼大叫。

    “不要动,正成!”

    鬼又对晴明说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势,没有动。

    “太伤心了。”

    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

    “伤心啊,伤心……”

    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荡到黑夜里。

    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啖汝等之肉,与我玄象同归……”

    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

    “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啊。”

    他的脸上浮现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

    “你这是欺骗了我,正成!”

    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鬼顿时毛发倒竖。

    “不要动,汉多太!”

    晴明说道。

    毛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入汉多太腹部。

    鲜血涌出。

    晴明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是一个活着的狗头。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来是狗啊。”

    晴明自言自语。

    “这是鬼的真身。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

    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肉身开始发生变化。

    脸孔变形,全身长出长毛。

    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

    狗屁股上插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

    “晴明!”

    他发出一声高叫。声音在颤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带血的狗头还在动。

    “把玄象……”

    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

    “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

    牙齿发出声响,狗头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

    但是,啃咬着晴明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

    “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着的手冒出鲜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

    “哎,听我说……”

    晴明和颜悦色地对狗头说道:

    “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哩。”

    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轻轻移开了。

    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晴明将左手从狗嘴里抽回。

    血在流。

    “晴明———”

    博雅呼唤。

    “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你施咒了?”

    “嗯。”

    晴明低声回答。

    “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

    “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

    晴明说着,唇边浮着一丝笑意。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白骨。是一具残旧、发黄的狗头盖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色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四卷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第二十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7:20

第二章 栀子女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家,是农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太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

  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

  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话,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吧。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礼服。

  裤裙下摆“刷刷”地擦过野草叶尖。

  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话,这时已进入梅雨季节了,但现在却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

  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房门大开着。

  “在家吗,晴明?”

  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 ”迈步走进门堂。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

  突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转动着,仰望着博雅。

  就在和博雅视线相遇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在里头吗?”

  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

  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酒杯。

  是两只杯子。

  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你这是在干什么?”

  博雅问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

  晴明答道。

  还是照样躺着。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来的时候,过了一条归桥,对不对?”

  “噢,是从那儿经过的。”

  “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

  “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盘腿而坐。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归桥的下面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

  “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

  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的样子。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声音可是你的声音啊。”

  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吱!”

  站在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我这是奖励它呢。”

  晴明说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是根本摸不着头脑。”

  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到过的香气。

  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哩。”

  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

  “好新鲜嘛。”

  “新鲜?什么事好新鲜?”

  “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

  “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

  “当然。你是个好人。”

  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

  “你真会说。”

  “这酒更好。”

  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来吧。”

  “喝。”

  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忠见大人可好?”

  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

  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是宫中背地里的一个传言。

  这位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

  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

  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

  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吗?”

  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

  “是吗?”

  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7:21

  “是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晋谒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道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

  “哦?”

  “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候,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

  “然后呢?”

  “但是,门关着,进不去。这时候,瓶子开始跳向钥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进去了……”

  “真有意思。”

  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实次对此不能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

  “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

  “会有吧。”

  “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

  “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

  “油瓶上也行?”

  “对啦。”

  “难以置信。”

  “不仅仅是油瓶哩,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

  “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呢?”

  “呵呵。那么,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

  “那倒是顺理成章的。”

  “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

  “那是……”

  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

  “用不着问为什么嘛。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

  博雅又张口结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变得不明白了。”

  博雅说得倒是坦率。

  “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

  “嗯。”

  “好吧,博雅。所谓灵,它原本是什么?”

  “别难为我,晴明。”

  “灵和咒是同样的。”

  “又是咒?”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

  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

  “噢。”

  “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去砸死了某个人。”

  “噢。”

  “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

  “嗯……”

  他嘀咕一下,然后说道:

  “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对呀,博雅。你很清楚嘛。”

  “清楚啊?”

  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所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

  “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噢。”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

  “外形也是一种咒。”

  “噢……”

  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够起什么作用,但是,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话,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了。”

  “原来如此啊!”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石头!”

  “原来是这样。”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中之一吗?”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呢?”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这就放心了。”

  “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别人也太没劲了……”

  “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着博雅。

  晴明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不可思议?”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很复杂吗?”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我可不开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

  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

  他轻声问道。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

  “噢?”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于大内的阴阳寮,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被人们这样称呼。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

  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公事公办时,也能够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够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们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不可思议地投缘,把酒言欢的友谊一直保持着。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7:22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嗯。”

  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

  “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

  “噢……”

  “下面我要说的事———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

  “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

  “那么……”

  “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亲,抄写《心经》。”

  “哦。”

  “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

  “好厉害。”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正为一件怪事所烦扰。”

  “怪事?”

  “对。”

  “什么怪事?”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

  “女人?”

  “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你见过了?”

  “不,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的?”

  “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

  “这个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一天夜晚……”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刻过后才去睡。

  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

  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也只有八个。

  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公卿和武士———已有一定地位的人因故退休后,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而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无须像修密教的僧人那样作严格的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那天晚上,寿水突然醒了。

  开始,寿水还不明白自己已经醒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睁着,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为什么会突然醒来?

  侧过脸,只见庭院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落其上。

  拉门小窗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

  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微微摇动。

  糊纸拉门的月辉几乎有点眩目。

  映照在拉门上的月光,将房间内的昏暗变得青蓝、澄澈。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今夜月亮是怎样的呢?

  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

  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

  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

  于是他便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黑糊糊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

  木纹凸现、黑黝畹耐饫缺砻妫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块打磨光滑的黑青石砖。

  夜间空气中充满了庭院的草木气息。

  光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内,寿水终于注意到“那个东西”。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

  那影子是何时出现的?

  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

  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了。

  寿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

  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

  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

  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而已。

  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因为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着嘴角。从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着寿水。

  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似在倾诉着什么。

  一种哀痛的眼神。

  “你是谁?”

  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

  只有枫树叶子微微作响。

  “你是谁?”

  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

  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

  虽然她没有吭声,但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了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7:25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么样?”博雅问晴明。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哼。”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

  “那女子呀……”博雅压低声音。

  “噢?”

  “她没有嘴巴!”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没有想到吧?”

  “然后呢?”晴明随即问道。“你不吃惊?”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这就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哦。”

  “又出现了。”

  “那女子吗?”

  “是第二天晚上……”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内张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

  “怎么办呢?”

  “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这样哩。”

  “哦?”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就会坐在寿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

  “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

  “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

  “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还没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

  “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谢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

  “对啦,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哎,等等……”博雅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请看这个。”说着,把纸片递给晴明。纸片上有字。

  “咦,这不是和歌吗?”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无耳山得栀子花,心事初来无人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

  “你这样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吧。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入睡,挺不过才睡。这样就不会半夜醒了。”

  “哈哈。”

  “但是,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

  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

  “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

  “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既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飞语……和歌大意如此。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意思是明白了,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这首和歌作者不详。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栀子花)应该有关联。”博雅说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

  “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哦?”

  “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

  晴明点点头。

  “行啊。”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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