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虽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灯。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边腰际挂着长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着箭矢。
“哎。”
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
“嗯。”
博雅身边站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一个小个子男人。
他背上绑了一把琵琶。
“这位是蝉丸法师———”
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
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
“是晴明大人吗?”
“在下正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
“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
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
“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
小个子法师躬身致意。
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的样子。
“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表示一定要听听。”
博雅向晴明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
“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哪至于这么郑重。”
博雅说到这里时,从清凉殿那边传过来低低的男声:
“恋情未露……”
一个苦恼的低语声。
声音渐近,夜色下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胧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小的雨滴,像雾水般弥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
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苍白的脸,对一切视而不见。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腰挂仪仗用的宝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见大人吗……”
晴明低声问。
“晴明!”
博雅望着晴明说道:
“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
晴明并没有打算用他的阴阳之法去做些什么。
“本欲独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气般,和那吟哦之声一起消失了。
“好凄凉的声音啊。”
蝉丸悄声自语。
“那也算是一种鬼啦。”
晴明说道。
不久,有琵琶琴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层叠的丽裳———所谓的十二单衣。
拖曳着华衣,她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内。
轻柔的紫藤色华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
“请这位蜜虫带我们走吧。”
女子白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
灯火“噗”地点亮了。
“蜜虫?”
博雅不解。
“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而已。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吗?”
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
“是咒。”
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博雅边说边叹气。
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
蝉丸轻声说道。
蜜虫转过身着紫藤色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
琤琤———
琤琤———
琵琶声起。
“走吧。”
晴明说道。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
晴明问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
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声,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
蝉丸小声说。
“胸口好憋闷!”
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
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琤琤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
“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么?!”
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琤琤———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
但是,也许是蝉丸的琵琶声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地重复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
琤琤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种内心升腾起来的东西。
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
“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
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
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
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语言……”
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
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
“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实际上,平安时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
“说是悉尼亚。”
“悉尼亚?”
“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说了什么?”
“我说:‘琵琶弹得真好。’”
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们弹奏我的国家的音乐,说我的国家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日本语。
“我们是侍奉宫廷的在朝人。”
博雅答道。
“姓名呢?”
那声音又问。
“源博雅。”
博雅说道。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
那声音问道。
“正是。”
博雅答道。
“我是蝉丸。”
蝉丸说道。
“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
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琤———”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
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
……为何不用真实姓名呢?
博雅困惑的表情表达着这样的意思。
晴明满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还有一位……”
那声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
那声音似是喃喃自语。
“没错。”
晴明说道。
“是精灵吗?”
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晴明问道。
“汉多太———”
回答的声音很小。
“是外国名字吗?”
“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之为天竺的地方。”
“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
“对。”
汉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么?”
“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国家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
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来到你们的国家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
“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确如此。” 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问道:“不过,汉多太啊……”
“请讲。”
那声音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呢?”
“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
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
“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
那声音说道。
用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正成先生……”
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
博雅瞪视着上方说道。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
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
“什么事?”
“说来惭愧,我潜入宫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
“竟有这种事?”
“我十六岁上娶妻,这名女官与我那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
“说来我是为那女官而夜夜潜入宫中的。由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力量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妻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
“那么……”
“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一夜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宫,我则悄然离开这里……”
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明白了。”
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
“在下不胜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肤色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劳大人代奏。”
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
突然向城门上搭话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做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
“弹琵琶?”
“对。”
“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了。”
那声音这样说着。
琤琤———
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
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虫轻轻一弯腰,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荡漾的夜色之中,蜜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
博雅不禁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了。
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吧。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万一?”
“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
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来一道绿光,照在蜜虫身上。
蜜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唇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间,光和蜜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着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诸位了。”
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唇上。
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第二天晚上。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
他腰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高强,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射杀了宫中出现的猫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称美人。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
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琴声悠扬地奏响在四人的头顶上。
四人默默地倾听着。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
“已恭候多时了。”
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们如约前来。”
博雅对城门上说道。
“换了一个男人嘛。”
“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
“是这样吗?”
“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吗?”
“女子先过来。”
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
“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
那声音又说。
“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让女子抓住带子。
她刚抓住带子,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
“悉尼亚啊!”
欢喜若狂的颤音。
“就是她!”
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糊糊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来。
博雅解开带子。
“是玄象!”
博雅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身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就在此时———
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
是那种咬牙切齿的、充满痛苦的野兽吼叫。
“你们骗我啊!”
野兽的嚎声。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
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惨叫声。
女人的叫声突然中断。
自地面传来一股血腥味。
“玉草!”
晴明、博雅、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渍。
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血迹。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冬!”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
贵次大声叫道。
“怎么了?”
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
“我让她用带有比叡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是这样!”
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射向昏暗的空中。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随着一声类似犬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只见一名赤裸的、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肤色浅黑,鼻梁高挺。瘦高个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见。两只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身体自腰以下长着兽毛,下身是兽腿。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 确实是一只鬼。
鲜血和着泪水,在鬼的脸上流淌。
充满憎恶、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贵次射出一箭。
箭头插入鬼的额头。
“不要这样!”
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贵次身上,利齿咬入贵次的喉部。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
博雅拔出腰间的长刀。
“不要动,博雅!”
鬼大叫。
“不要动,正成!”
鬼又对晴明说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势,没有动。
“太伤心了。”
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
“伤心啊,伤心……”
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荡到黑夜里。
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啖汝等之肉,与我玄象同归……”
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
“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啊。”
他的脸上浮现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
“你这是欺骗了我,正成!”
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鬼顿时毛发倒竖。
“不要动,汉多太!”
晴明说道。
毛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入汉多太腹部。
鲜血涌出。
晴明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是一个活着的狗头。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来是狗啊。”
晴明自言自语。
“这是鬼的真身。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
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肉身开始发生变化。
脸孔变形,全身长出长毛。
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
狗屁股上插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
“晴明!”
他发出一声高叫。声音在颤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带血的狗头还在动。
“把玄象……”
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
“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
牙齿发出声响,狗头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
但是,啃咬着晴明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
“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着的手冒出鲜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
“哎,听我说……”
晴明和颜悦色地对狗头说道:
“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哩。”
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轻轻移开了。
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晴明将左手从狗嘴里抽回。
血在流。
“晴明———”
博雅呼唤。
“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你施咒了?”
“嗯。”
晴明低声回答。
“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
“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
晴明说着,唇边浮着一丝笑意。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白骨。是一具残旧、发黄的狗头盖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色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四卷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第二十四》
第二章 栀子女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家,是农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太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
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
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话,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吧。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礼服。
裤裙下摆“刷刷”地擦过野草叶尖。
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话,这时已进入梅雨季节了,但现在却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
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房门大开着。
“在家吗,晴明?”
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 ”迈步走进门堂。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
突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转动着,仰望着博雅。
就在和博雅视线相遇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在里头吗?”
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
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酒杯。
是两只杯子。
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你这是在干什么?”
博雅问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
晴明答道。
还是照样躺着。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来的时候,过了一条归桥,对不对?”
“噢,是从那儿经过的。”
“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
“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盘腿而坐。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归桥的下面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
“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
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的样子。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声音可是你的声音啊。”
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吱!”
站在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我这是奖励它呢。”
晴明说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是根本摸不着头脑。”
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到过的香气。
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哩。”
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
“好新鲜嘛。”
“新鲜?什么事好新鲜?”
“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
“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
“当然。你是个好人。”
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
“你真会说。”
“这酒更好。”
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来吧。”
“喝。”
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忠见大人可好?”
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
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是宫中背地里的一个传言。
这位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
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
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
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吗?”
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
“是吗?”
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是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晋谒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道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
“哦?”
“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候,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
“然后呢?”
“但是,门关着,进不去。这时候,瓶子开始跳向钥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进去了……”
“真有意思。”
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实次对此不能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
“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
“会有吧。”
“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
“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
“油瓶上也行?”
“对啦。”
“难以置信。”
“不仅仅是油瓶哩,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
“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呢?”
“呵呵。那么,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
“那倒是顺理成章的。”
“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
“那是……”
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
“用不着问为什么嘛。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
博雅又张口结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变得不明白了。”
博雅说得倒是坦率。
“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
“嗯。”
“好吧,博雅。所谓灵,它原本是什么?”
“别难为我,晴明。”
“灵和咒是同样的。”
“又是咒?”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
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
“噢。”
“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去砸死了某个人。”
“噢。”
“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
“嗯……”
他嘀咕一下,然后说道:
“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对呀,博雅。你很清楚嘛。”
“清楚啊?”
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所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
“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噢。”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
“外形也是一种咒。”
“噢……”
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够起什么作用,但是,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话,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了。”
“原来如此啊!”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石头!”
“原来是这样。”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中之一吗?”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呢?”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这就放心了。”
“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别人也太没劲了……”
“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着博雅。
晴明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不可思议?”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很复杂吗?”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我可不开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
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
他轻声问道。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
“噢?”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于大内的阴阳寮,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被人们这样称呼。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
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公事公办时,也能够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够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们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不可思议地投缘,把酒言欢的友谊一直保持着。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嗯。”
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
“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
“噢……”
“下面我要说的事———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
“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
“那么……”
“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亲,抄写《心经》。”
“哦。”
“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
“好厉害。”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正为一件怪事所烦扰。”
“怪事?”
“对。”
“什么怪事?”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
“女人?”
“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你见过了?”
“不,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的?”
“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
“这个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一天夜晚……”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刻过后才去睡。
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
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也只有八个。
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公卿和武士———已有一定地位的人因故退休后,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而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无须像修密教的僧人那样作严格的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那天晚上,寿水突然醒了。
开始,寿水还不明白自己已经醒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睁着,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为什么会突然醒来?
侧过脸,只见庭院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落其上。
拉门小窗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
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微微摇动。
糊纸拉门的月辉几乎有点眩目。
映照在拉门上的月光,将房间内的昏暗变得青蓝、澄澈。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今夜月亮是怎样的呢?
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
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
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
于是他便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黑糊糊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
木纹凸现、黑黝畹耐饫缺砻妫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块打磨光滑的黑青石砖。
夜间空气中充满了庭院的草木气息。
光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内,寿水终于注意到“那个东西”。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
那影子是何时出现的?
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
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了。
寿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
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
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
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而已。
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因为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着嘴角。从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着寿水。
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似在倾诉着什么。
一种哀痛的眼神。
“你是谁?”
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
只有枫树叶子微微作响。
“你是谁?”
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
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
虽然她没有吭声,但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了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么样?”博雅问晴明。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哼。”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
“那女子呀……”博雅压低声音。
“噢?”
“她没有嘴巴!”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没有想到吧?”
“然后呢?”晴明随即问道。“你不吃惊?”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这就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哦。”
“又出现了。”
“那女子吗?”
“是第二天晚上……”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内张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
“怎么办呢?”
“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这样哩。”
“哦?”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就会坐在寿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
“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
“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
“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还没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
“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谢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
“对啦,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哎,等等……”博雅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请看这个。”说着,把纸片递给晴明。纸片上有字。
“咦,这不是和歌吗?”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无耳山得栀子花,心事初来无人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
“你这样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吧。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入睡,挺不过才睡。这样就不会半夜醒了。”
“哈哈。”
“但是,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
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
“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
“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既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飞语……和歌大意如此。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意思是明白了,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这首和歌作者不详。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栀子花)应该有关联。”博雅说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
“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哦?”
“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
晴明点点头。
“行啊。”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