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8:48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其实,晴明,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

  “有件东西要请你给解读一下。”

  “解读? ”

  “其实是女人的来信——我收到了和歌。”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

  “是,是。但是,收是收到了,我对和歌是一窍不通的。”

  “不懂和歌? ”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样,太麻烦了。”

  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粗鲁,对和歌之类显得一筹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他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和歌的风雅我实在不懂。”

  博雅喃喃道。

  “什么时候收到的? ”

  “哦,我倒是记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当时,我手里捧着圣上抄写的《心经》,正要去东寺。我刚刚离开清凉殿,徒步穿过承明门之时,突然,从紫宸殿前的樱树阴里.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把信塞到我的手里。晴明.这信上竟然还别着龙胆花哩……”

  “呵呵。”

  晴明愉快地笑着,看着博雅。博雅似乎意识到晴明的目光。脸上呈现出一副更加粗线条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头的时候,那女童已经无影无踪了。”

  “是这样啊。”

  “没有理由会有那么一个女童单独在那种地方的,所以应该是某位尊贵的公主小姐带进大内来的。当时,我打开手上的信一看.上而写的是和歌。”

  “哎.那就让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

  信交到了晴明手上。

  拉车总是牛(日语“牛”与“忧”谐音,原文用假名( 即拼音) 写,作双关意。).车何念在此?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 即假名) 写成的。

  “哈哈哈,的确如此。”

  晴明边读边点头。

  “什么意思呢? 什么事的确如此? ”

  “你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了吧……”

  “薄情? 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啊。只有女人对我薄情,没有我对她们薄情的呀。”

  博雅涨红着脸说。

  “晴明,你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

  “就你看到的这些字。”

  “就是不懂才问你的嘛。我跟这些东西没缘,用暗喻的和歌往来诉衷情的雅事,我学不来。喜欢就说喜欢,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替我解读这首和歌吧……”

  博雅的脸越发涨得通红。

  晴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说:“这个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对薄情男人心怀怨恨……”

  “吓我一跳——不过,晴明,你是怎么读出这意思的? ”

  “这女子对偶尔才来一趟的男子生气了……”

  “简而言之,要闹别扭的意思? ”

  “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意思的呢? ”

  “别急,你听我说。男人是乘车到女人那里去的。车也有由人来拉的,但这里用牛拉,就是牛车了。车子套上牛,牛拉车子。”

  “然后呢? ”

  “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车这件事,对她的男人说:套着我心的,是‘牛’(与”忧“谐音) 。”

  “哦……”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这首和歌本身,已经很亲切地提供了与谜底有关的暗示……”

  “谜底? ”

  “对呀。她写了‘车何念在此’,到了这里,如果你还不把‘牛’解作‘忧’,那可就……”

  晴明说到这里打住了。

  “看不懂这些又会怎样,晴明? ”

  “没关系。看不懂这些在你博雅是应该的。”

  “你这是嘲笑我吗? ”

  “没有。我一向就喜欢这样的你。你这样就很好……”

  “哦。”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道。

  “哎,博雅,你对这首和歌没有印象? ”

  “没有。”

  博雅很肯定地说。

  “不过.我还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

  “是刚刚在给你解释和歌的时候想起来的。因为你得到这首和歌,是在那辆没有牛的牛车出现的日子。”

  “这倒是。”

  “这里头有没有关联呢? ”

  “我也不清楚。说不准随信所附的龙胆花,藏着什么隐情。”

  “龙胆……”

  “总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车。”

  “要去吗? ”

  “去! ”

  “好,去! ”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8:50

  大半个夜空被黑云覆盖。乌云的处处缝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惊讶,星光在闪烁。

  云在动,时而吞月,时而吐月。

  月亮像是在天空驰骋。

  当月亮走出云团时,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榉树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刚到亥刻。

  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榉树阴影里,等待着。

  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交叉之处,顺朱雀大路向罗城门方向往右走了一点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墙,向大路那边眺望着。

  博雅左边腰际挂着长刀,脚登鹿皮靴,身穿战袍,左手握弓。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但是.晴明只是便装,还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白色狩衣。

  连长刀也没有带。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的动静,房子和围墙的影子漆黑一团。岂止没有灯光,连老鼠的动静都听不见。

  惟一的声响,是头顶上风吹榉树叶的声音。

  脚下刚掉下来的树叶正被风吹得乱跑。

  “晴明,真的会来吗? ”

  “会来吧。”

  “自古以来,路与路的交汇点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车从那里出现。然后又消失,并不奇怪。”

  “噢。”

  博雅回应一声。两人又沉默了。

  只有时间在流逝。突然——“吱.吱……”

  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车轴滚动的声音。

  挨着晴明肩头的博雅的身体,顿时紧张起来。

  博雅的左手握紧刀鞘。

  “来了。”

  晴明说道。

  果然,从罗城门的方向,一团苍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车。没有拉车的牛,但那牛车在前行。

  车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护着,和车子一起走来。

  男子的右边腰际挂着长刀。

  牛车沿朱雀大路缓缓而来。

  “哎.晴明,那男的是个左撇子吧? ”

  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为什么? ”

  “他把长刀挂在右边。”

  博雅这么说的时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好厉害呀,博雅。不错,应该是那样子吧。”

  晴明少见地语气轻松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啦,晴明? ”

  “没什么,从你那里学到东西了嘛。”

  “算什么呀! ”

  晴明“嘘——”地拦住博雅的话。

  晴明注视着牛车。

  牛车在还差一点到三条大道的地方停了下来。

  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绑在车轭的黑头发,也清晰可见。

  怎么了? 从车帘的背后,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躲在那边的,是哪一位? ”

  “被她发现了吗……”

  低声自语的博雅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话,不大声说话,她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在这些树的周围布置了结界……”

  晴明凑到博雅耳边低声说道。

  但是.博雅望着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说:“那话不是对我们说的! ”

  就在此时——响起一个撕裂空气般的声音:“嗖! ”

  一支箭飞过夜空,贯穿了车帘。

  “哎呀! ”

  帘子内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车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变,锐利的目光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两人将身子狠狠一抖擞,背部躬起,变作四脚趴地。

  他们变成了狗! 两只狗轻轻一跃上了车,钻进帘子内。

  从三条大道的背阴处跳出来好几个人影,将牛车围住。他们手中握着长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着月光,一闪一闪。

  “得手了吗? ”

  其中的一个人低声说着,向牛车冲过去。

  稍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举着燃烧的火把,另一人步态踉跄。

  这两个人走到刚才说话的人身边。

  “放火,放火烧! ”

  踉踉跄跄走出来的男子说道。只有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拿。

  “成平……”

  博雅小声惊呼。

  原来那人正是成平。

  成平几乎站都站不稳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车子。

  手持火把的人将火抵在车帘子上。帘子熊熊燃烧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从火焰中伸出一只青色的、毛烘烘的巨臂。

  “啊!”

  成平大喊一声。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

  钩一样的指甲抓进了成平的咽喉和胸膛。不一会儿,成平被拖入开始燃烧的车内。

  “吱.吱……”

  牛车走动起来了。

  “成平大人! ”

  “成平大人! ”

  众人喊叫着成平的名字,挥刀砍向牛车,但都被反弹回来。

  有人想拖住车子,但车子没有停下来,依然缓缓走向三条大道。

  “成平! ”

  博雅喊叫着,从树阴里跑出来。

  晴明紧追着他。

  “痛啊! ”

  “痛啊! ”

  成平的声音从燃烧着的帘子里传出来。

  案轮ǜ轮ā…?

  车内传出啃咬骨头的声音。

  车内,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呢。

  等晴明和博雅赶到时,车子已经来到三条大道的中段。

  然后,燃烧着的车子消失无踪了。

  牛车消失后,在三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间丢弃着成平的尸体。

  “成平……”

  博雅低声呼唤。

  在他的脚旁,是血肉模糊的成平的尸体,在月光之下泛着白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8:52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 坐在外廊内的晴明的膝头上,放着博雅收到的和歌。

  博雅就坐在他对面,仿佛是围着和歌而坐。

  晚秋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近数目来的冷雨,已经使庭院的色调为之一变。

  秋已到尽头,庭院静待初霜的降临。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

  博雅面色严峻地说。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么,时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时而将视线投向庭院。

  “我之所以过来,原因刚才已经说明了。”

  由于成平昨夜的举动,牛车事件终于为圣上所知。

  “成平那家伙,交给我和晴明即可安枕无忧的事,偏要亲自出马,带手下人去除魔,结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

  博雅叹息不已。

  今天早上,博雅被圣上传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有关情况。

  原本晴明也在被叫之列,却因为他去向不明而只好作罢。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差到这所院子来找晴明,屋内却根本没有晴明在家的迹象。

  于是就派了博雅过来,大家都认为他可能会有法子找到晴明。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谁去看并无关系,谁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里。

  “你原先在家吗? ”

  搏雅问晴明。

  “在家。我一直在调查。知道有人被派来。我嫌麻烦,没理他们。”

  “调查? ”

  “关于镜子,有些东西想弄清楚。”

  “你说镜子? ”

  “对。”

  “镜子怎么了? ”

  “咳.镜子的事已经好了。我现在伤脑筋的是圣上的事。”

  “圣上? ”

  “对,一定与女人有关……”

  晴明说着,双手抱着胳膊。

  开始时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晴明就难得开口了。

  他只是眺望着院子,对博雅说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而已。

  “是这样的……”

  晴明点过头之后,终于开腔了。

  “你是说今晚要在朱雀门等那辆牛车? ”

  “正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二十个精明强干的人,加上五个和尚……”

  “和尚? ”

  “从东寺请来的和尚。据说有降魔伏怪的咒法。从现在起就开始准备工作了。”

  “哈哈。”

  “和尚的咒法不灵吗? ”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灵,只是恐怕很难奏效。而且.在此事的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楚之前,不容乐观。”

  “乐观不乐观,都看今晚啦。”

  “我知道。”

  “现在还有时间去查原因什么的吗? ”

  “不过,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

  “弄清楚? 怎么弄清楚? ”

  “去问呀。”

  “问谁? ”

  “问圣上嘛。”

  “可是,圣上说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和歌的事也说了吗? ”

  “还没有。”

  “既然如此,请给他带个话吧。”

  “‘他’是谁? ”

  “圣上啊。”

  “你混账,晴明! 怎么能说圣上是‘他’……”

  博雅大吃一惊。

  “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别说圣上是‘他’好不好? ”

  “因为是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晴明边说边拾起写有和歌的纸片。

  “你回去时,顺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龙胆,和这首和歌起交给圣上。这首和歌其实是给圣上的。”

  “给圣上的? ”

  “对。交错了人而已。对方把你当成了圣上。”

  “怎么可能呢? ”

  “这事以后再说。这一来,该水落石出了……”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也不明白,可圣上明白。圣上可能会对你问这问那,到那时,你不妨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知道的情况。”

  “噢。”

  博雅如坠五里雾中。

  “接下来,等圣上明白这首和歌之后,请注意,下面这一点很关键——的确很冒犯,你要说:‘晴明说,想得到一束圣上的头发。’若蒙圣上允准,你就当场拜领,并且还要说——”

  “我要说什么? ”

  “本次事件,将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负责处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门前请众人回避……”

  “什么?!”

  “也就是说,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能行吗? ”

  “若蒙圣上赐发,应该能行。因为这就是信任我了。”

  “如果办得不顺利呢? ”

  “到时候还有别的办法。应该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戾桥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处行不通。’我就知道了。这时候我就出发前往大内。没事就这样了。今晚亥刻之前.我们在朱雀门前碰头。”

  “往下你干什么? ”

  “睡觉。”

  晴明的回答很简洁。

  “其实,我为此事作调查,发现了镜子的许多有趣之处。结果,连没有关系的古镜也玩了个不亦乐乎,直到刚才你来为止。所以,我从昨晚起就几乎没有睡觉。”

  博雅拿着和歌和龙胆,走出晴明的家。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8:53

  晴明现身于皓月当空的朱雀门前时,时间已过亥刻。

  “你迟到了,晴明。”

  博雅说道,他是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腰挂朱鞘长刀,握弓在手。

  “对不起,睡得有点过头了。”

  “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不来,我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办得顺利吗? ”

  晴明问道。朱雀门四周不见人影。

  抬头望,只见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门巍然屹立。

  “对了.圣上御览龙胆和和歌之后,潸然泪下,闭上双眼说:‘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记了。原来竟是这样,实在对不起。’——头发也在这里啦,你看! ”

  “其他还说了什么? ”

  “说转告晴明,谢谢他用心良苦……”

  “哦。”

  “若那女子作为死灵前来,今夜可能就是头七,我就在清凉殿上,为她念一个晚上佛吧……”

  “真是圣明。”

  “哎,晴明,圣上说要谢谢你,是怎么回事? ”

  “哦,是我关于回避的安排。谁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从前的女人的事。即便圣上也不例外。”

  “头七是什么? ”

  “人死之后.灵魂还要在这世上停留七天。”

  晴明话音刚落,一阵沉闷的声音传过来了。

  “吱.吱……”

  晴明和博雅同时朝声音出现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对面有一辆牛车缓缓而来。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迈步向前。

  “等一等……”

  晴明按住了博雅。

  “能把圣上的头发给我吗? ”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圣上的头发,不动声色地向前走去。

  牛车停了下来。

  帘子已经烧掉了。

  车内一片昏黑。

  “要是阻拦我,你会很惨。”

  黑暗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对不起,但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

  晴明这么一说,没有帘子的、昏暗的车内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这张脸随即变成了青面鬼的脸,头发蓬松。

  “人虽不能来.却有替代之物在此。”

  “替代之物? ”

  “他的头发。”

  “哦? ”

  听了晴明的话,鬼应了一声。从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

  “呵呵……”

  鬼发疯似的晃着头.痛哭起来。

  “虽然迟了一点.但那首和歌和龙胆,已经交给他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鬼更是号啕大哭,头晃得更加厉害。

  “据说他看了你的和歌,流着泪说:‘实在对不起。”’晴明说着,悄然向前,把手中的发丝盖在车轭上绑的头发上,打了一个结。

  “嗷嗷! ”

  鬼的号哭声更大了。

  “啪! ”

  一道白光掠过,鬼、牛车、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了。

  地面上洒满月光,只留下了绑在一起的男女发丝。

  “结束了。”

  晴明说道。

  “结束了? 真的? ”

  博雅问道。

  “告一段落吧。”

  “什么?!”

  “这下子,那女鬼不会再烦他啦。”

  “他? ”

  “圣上啊。”

  “晴明,我跟你说过,不应该那样称呼圣上。”

  “只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这下子就真的没事了? ”

  “大概吧。”

  “大概? ”

  “博雅,头七之夜不是还没有过去吗? ”

  “是没有过去。”

  “那么,把这件事报告圣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

  “陪你到哪里去? ”

  “去刚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什么?!”

  “因为圣上不能公开去做这件事,所以我们去找回那女子的遗骸,以相应的仪式埋葬。”

  “我不大懂什么女人遗骸,但只要是为圣上办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那就说定啦。”

  “不过,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

  “我已经猜到地点了。”

  “哪里? ”

  “大概是隔着大内.在另一边山上的某个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的? ”

  “那女子应该是用了镜子魔法。”

  “什么镜子魔法? ”

  “博雅,这可是你教我的。”

  “我? 我什么时候教你那种东西? ”

  “察觉那男子把刀挂在右边腰间的,不就是你吗? ”

  晴明边说边迈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不知是否听见博雅的话,他站住了,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束头发。

  “哎.走吧。”晴明说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8:55

  两人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树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着长了青苔的树根和岩石。

  进入树林已经半个时辰了。

  “要走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晴明? ”

  博雅问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处。”

  晴明答道。

  “我是说.那是个什么地方? ”

  博雅又问。

  “等一等再告诉你。”

  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会是别的什么鬼哩。”

  “说的也是。”

  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

  “由镜子魔法所创的灵气之道,还剩下那么一点。顺着它走.总会找到的。”

  晴明这样解释。

  黑黝黝的、无边无际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进来。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经是第四枝了。

  此时,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晴明? ”

  博雅也停下来,他感到一阵紧张。

  “好像已经到了。”

  听了这话,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树林下的杂草丛中。

  原来是一个特别大的杉树头。

  浓黑笼罩在白影周围,像雾气一样在动。

  树林中冷气侵人。

  博雅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白影子似乎放着朦胧而微弱的光。

  晴明缓慢地向白影走过去。

  博雅跟随其后。

  不久,晴明驻足白影之前.出现了一个女人。一身素白的装束,女子端坐在开始枯萎的树下杂草中,平静地注视着晴明和博雅。

  她就是刚才在牛车内变成鬼的女子。年龄约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恭候多时了。”

  女子丹唇未启,已闻其声。

  “这个请收下。”

  晴明从怀中取出两束黑发,将两束头发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脸颊轻抚着黑发,又贴在唇边。

  她双手握着黑发,托着头发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

  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树的树身上,嵌入了一块镜子。

  杉树的根部,倒卧着两条犬尸。

  轻微的腐臭飘散到空气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诉我们吗……”

  晴明问那女子:“镜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

  “哦,是这样……”

  女子平静地应道:“现在回想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是我年仅十七岁的时候……”

  “十五年前的话……”

  “那时那位贵人还没有成为圣上。”

  “噢。”

  “那位贵人来到我家,正值秋天。母亲告诉我,那位贵人在打鹿时迷路了,寻找路径时,不觉来到在山里的我家门口……”

  “母亲? ”

  “是的。母亲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宫中做事的,因为某个缘故,远离了京城,住在山里。”

  “然后呢? ”

  “那位贵人来到时,已是黄昏,跟随从们也失散了,身边只有两条狗——现在已经变成我身后的狗尸了……”

  女子缓慢而从容地说着。

  晴明静听她的叙述。

  “那天晚上,那位贵人就住在我家。当晚,便和我订下婚约……”

  “噢。”

  “那位贵人对我母亲说,第二天一定来接我们,说完便走了。两条狗就是那时留在我家的。已时隔十五年了……”

  女子停了一下,泪水潸潜。

  “自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那位贵人。心里总想着:‘明天会来的。’‘明天会来的。’就这样过了十五年。期间母亲去世了,我盼呀盼的,忧思如焚,以至忧伤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

  “因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决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见,便在此处作了邪法。”

  “因此就作了镜子魔法? ”

  “对。那边的镜子,是我家传的宝物,从前我家兴旺时.当时的圣上赏赐的……”

  “两条狗呢? ”

  “我用短刀割喉杀了它们。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们不加反抗就让我做到了。真是凄惨。”

  “拉车总是牛,车伺念在此? ”

  晴明低声念着,望着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龙胆却仍不明何意……”

  女子抬起头来,决然地说:“龙胆就是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

  女子垂下视线。

  “有了这束头发,现在我也得偿心愿了……”

  她握住头发的双手放在胸口。

  “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谢谢了。”

  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过火把照着,见那里倒着一具女尸,肌肉已一半腐烂,胸前有两束黑发。

  “终于可以死去了啊……”

  博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

  “晴明,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教什么? ”

  “关于那首和歌和龙胆的事。这些东西其实是要送到圣上手中的吧? ”

  “应该是吧。”

  “你说过当时搞错了。你怎么知道错送到我手上了呢? ”

  “凭《心经》。”

  “《心经》? ”

  “你接到和歌的时候,不是正捧着圣上刚抄写的《心经》吗? ”

  “对呀。”

  “所以就弄错了。”

  “是这样啊。”

  博雅说着,打量着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脸。

  “鬼真是好可怜啊……”

  他喃喃说道。

  女子的脸已有一半腐烂,但那嘴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8:57

第六章 白比丘尼

  雪在下。

  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有雪从天而降。

  院门大开,从外面就可以看见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盖了整个院子。

  惟一的灯火是屋内的一豆烛焰。仅仅这么一点光就隐约将夜里的庭院从昏暗中凸显出来。

  银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渗透积雪的内部,变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无的微光,仿佛从黑夜的底部散发出来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黄花龙牙上、丝柏上、绣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积了雪。不同季节里各擅胜场的花草树木,此刻一概埋没在雪中。

  时值霜月过半——也即阴历的十一月,以阳历而言,则已是十二月份。

  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变成雨夹雪,黄昏则又变成了雪。入夜之后,纷纷扬扬的雪花益发漫天而下。

  屋内的榻榻米上.放着一个木制圆火盘。火盘中红红的炭火,发出小小的、钢针折断似的声音。

  围着火盘.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两人都是盘腿而坐。

  左侧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贯。他年已三十过半,直率的神情颇招人喜爱。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对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着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长。

  褐色的眼睛带一点青的味道。头发漆黑,肌肤白净。

  唇色红得令人误认为是血色透现所致。鼻梁笔挺,颇具异国人士的风姿。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尽管是冬天,晴明仍旧如夏日一样,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两人正在对饮。

  火盘旁边放了一个托盘.里面已横放着几个空酒瓶,仍立着的酒瓶只有一个了。

  盘子上还有一个烤鱼的碟子,放着鱼干。两人边自斟自饮,边拿鱼干在火盘上烤着吃。

  也许是没有风的缘故.房门大开。

  屋里的温度与外面几乎一样。

  两人并不多话.呷着酒。视线落在渐积渐高的白雪上。

  万籁俱寂。仿佛柔软的雪花落在积雪上时.那微弱的声音也能听见。

  眼看已经凋零一片的庭院里.还有一朵紫色的花开着。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还没有被雪掩盖。

  这鲜艳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积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静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语道。他的目光仍注视着雪中的庭院。

  与其说是向晴明或其他什么人搭话,毋宁说是随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

  晴明说着,也将目光投向白雪。

  “那边冒出来的是什么? ”

  博雅问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说那棵桔梗? ”

  “对。”

  “这时候桔梗还开花? ”

  “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

  晴明喃喃道。

  “噢。”

  博雅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如此而已。”

  “噢。”

  “嗯。”

  两人彼此点点头,周围重归宁静。

  纷纷扬扬的雪花堆积起来了。

  晴明伸手拿过鱼干,向着火盆烧烤。

  鱼墒遣┭糯来的?

  博雅在黄昏时走进了晴明的家门。

  “来得正好,博雅。”

  晴明一面说着一面走出来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来的嘛。”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只是随便地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说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时候,有一个声音说:“哎.博雅! ”

  这个声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睁开眼睛,却不明白自己为何醒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

  下雨了……

  他这么想着,那个声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说道:“下雨啦。”

  声音就在枕边。

  博雅将目光往那边一转,只见一只猫坐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是一只黑猫。

  “傍晚会变成雪哩。”

  那只猫说起了人话。

  “是晴明……”

  博雅嘀咕道。

  因为那只猫说的是人话,腔调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对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错啊。”

  那只猫说道。

  绿色的猫眼闪烁着,看着博雅。

  “我备酒,你带上下酒菜。”

  猫又说。

  “好。”

  博雅不自觉地顺着它的话,答应下来了。

  “用鱼干下酒很不错哦。”

  “明白了。”

  “除此之外,顺便还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

  “请带上长刀。长短、种类不拘,斩杀过五六个人的为宜。”

  “噢?!”

  “有那样的刀吗? ”

  “有倒是有的……”

  “那就行,拜托啦。”

  猫说着,一纵身跃过博雅头部,跃向另一侧。

  博雅慌忙转头移过视线,但黑猫已经不见了。

  猫的踪迹已从这间房门紧闭的屋内消失了。

  按照黑猫的吩咐带过来的长刀,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边。

  这是一把斩杀过五六人的长刀。杀人的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亲。

  十多年前——当今圣上尚未即位之时,京城周边有一伙残暴的盗贼。被派去讨贼的武士中,有博雅的父亲。

  这把长刀所斩杀的五六个人,都是那时的贼人。

  博雅不明白晴明为何要他带这样一把刀来。

  博雅一时忘了问,就这样一直喝着酒,眺望着雪中的庭院。

  博雅傍晚来时印在雪地上的足迹,一定已经被白雪掩盖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8:58

  博雅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

  除了博雅和晴明,宽大的房子里别无他人的动静。

  和夜里的庭院一样,一片宁静。

  以前来这所房子时,博雅好几次见到有人。但是.博雅分不清哪些是真的人:哪些是晴明驱使的式神。

  说不准这大宅子里,真人只有晴明一个,其他的净是式神、鬼魂、精灵之类,并非现世的人物。

  就连这所宅子是否真的位于土御门小路,博雅也不敢肯定。

  博雅有时甚至怀疑,也许跨人这所庭院的客人,也就自己一个而已。

  “哎,晴明。”

  博雅呷一口酒,等酒液顺喉而下之后,对晴明开口说道。

  “什么事? ”

  晴明将视线从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之前曾想过要问你——你这所大宅子,就你一个人住吗? ”

  “是又怎么样? ”

  “我想。你不是很寂寞吗? ”

  “寂寞? ”

  “你不觉得孤单吗? ”

  博雅第二次问晴明这个问题。

  晴明注视着提问的博雅,微微一笑。

  今天头一次看见晴明的笑容。

  “怎么样? ”

  “也会感到寂寞,也会孤单啊。”

  晴明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但是,寂寞和孤单,却与屋里有没有人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 ”

  “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 ”

  “人原本就是那样。”

  “你是说.人天生就是寂寞的? ”

  “大致是这意思。”

  晴明似乎是说,虽然有时觉得寂寞,但寂寞并非由于独自生活所造成。

  “晴明,我不懂你的话。”

  博雅直率地说:“简单说吧.你还是会觉得寂寞吧? ”

  “真拿你没办法。”

  晴明苦笑起来。

  博雅见晴明这样子,反而微笑起来。

  “嘿嘿。”

  “你笑什么,博雅? ”

  “你也犯难了呀,晴明。”

  “当然也会有犯难的时候。”

  “感觉不错。”

  “感觉不错吗? ”

  “嗯。”

  博雅点点头,喝一口酒。

  雪更添了厚度,在地上继续堆积起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一片雪花自天而降似的,晴明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博雅,你真是一个好汉子。”

  “好汉子? 我吗? ”

  “对。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

  “后悔今天把你叫来。”

  “什么?!”

  “其实,今天晚上就要发生的事——也就是你将看见一种东西,那东西说不定你还是不看为好。”

  “究竟是什么东西? ”

  博雅追问道。

  “那是……”

  晴明的视线转向庭院深处。

  视线所及,是那朵尚未被积雪埋没的紫色桔梗花。

  “类似那朵花的东西。”

  “桔梗吗? ”

  “对。”

  “我知道桔梗,但不明白你的比喻。”

  “马上就会明白的。”

  “跟你让我带这把刀有关系吗? ”

  博雅伸手去摸放在身边的刀。

  “你带来了? ”

  “带来了。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是和这把刀有关系的事吗? ”

  “没错,是有关系。”

  “什么事? 也该说出来了。”

  “来了你就知道了。”

  “来? ”

  “马上就到。”

  “谁要来? ”

  刚提到“谁”,博雅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要来的,是人吗? ”

  搏雅还是直率地追问。

  “是人。但是,是人又非人。”

  “啊? ”

  “来了你就明白了。”

  晴明平静地说。

  “哎,晴明,摆架子可是你的坏毛病。我现在就想知道。”

  “等一等.博雅。稍后再详细解释给你听。”

  “为什么? ”

  “因为她已经来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他放下酒杯,缓缓地转向雪中的庭院。

  博雅不由得也随之转移视线。

  于是.博雅看见一名女子静立于夜雪的庭院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00

  那女子站在一片雪白、模糊的白影之中。

  她身穿黑色僧衣,头戴黑色布巾。

  悠远、清澈的黑眸子望着晴明和博雅。嘴唇薄而冷。

  “晴明大人……”

  她唇中吐出声音。

  “您来了。”

  晴明说道。

  “久违了。”

  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说道。

  像干爽、透明的风一样的声音,自她唇中送出。

  “请上来吧。”

  晴明又说。

  “不洁之身,在这里就可以了。”

  “不必介意。洁与不洁,人言而已。别人的判断与我无关。”

  “请让我就在这里……”

  女子说的话平静、清晰而坚毅。

  她的黑眸子里,仿佛积聚了灼人的光。

  “那我过去吧。”

  晴明站起来。

  “您在原地施法也是可以的。”

  “没有关系。”

  晴明走出外廊,在木地板上单膝跪下。

  “是消灾吗? ”

  “还照先前那样……”

  女子垂下眼睑。

  随即又抬头睁开双眼。

  晴明注视着那女人的双瞳,说道:“事隔多少年了? ”

  “事隔三十年了。”

  “的确有这么久了啊。”

  “那时候,贺茂忠行大人……”

  “那时我刚刚开始修习阴阳之道。”

  “而今天晚上,就由晴明大人您……”

  青幽幽的磷光在女子的眼中燃起。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忠行大人也已经不在世了。”

  女子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贺茂忠行——安倍晴明的师傅。

  他深通阴阳之道,在当时之世,以绝代之阴阳师而举世闻?

  “要喝上一杯? ”

  晴明对女子说道。

  “既然是晴明大人相邀……”

  女子说道。

  晴明站起来,端过酒瓶和杯子。

  晴明左手持杯,右手斟酒。他先自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接下来.晴明将刚喝完酒的空杯子递上,女子并拢着白净的双手接了过去。

  晴明把酒倒入女子手中的杯子里。

  “我喝酒也可以吗? ”

  女子用郁积着莹莹绿光的瞳仁注视着晴明。

  晴明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

  女子也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晴明把酒瓶放在外廊上,女子将酒杯放在瓶子的旁边。

  博雅只是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举动。

  女子的目光转到了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请他来帮忙。”

  晴明作了介绍,博雅依旧默然。

  女子向博雅深鞠一躬,说道:“有劳您看令人不快的东西,实在抱歉,还请包涵……”

  博雅对于将要做什么,自己该如何帮忙,依旧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明白归不明白,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开始吧? ”

  晴明问道。

  “开始吧。”

  女子答道。

  女子黑僧衣的肩头上,已落下了雪。

  她迅速脱下身上的黑僧衣。全身赤裸。

  冰清玉洁的身子白得耀眼。

  和雪的白是同一颜色。雪在白净的肌肤上,聚积起来。

  那是包含了暗夜之色的白净肌肤。

  女子的脚旁,丢着她的黑色僧衣,好像是一团深色的阴影。

  雪花落在女子娇柔的身上,随即融化,但马上又有新的雪花落下。

  晴明赤着脚,从外廊走到雪地上。

  “博雅。”

  晴明唤道。

  “哦。”

  “请拿上长刀,到这边来。”

  “明白。”

  博雅左手持刀,来到雪地上。

  他也赤着脚。

  也许是因为紧张,博雅的脚几乎感觉不到冰雪的寒冷。

  博雅和晴明站在女子跟前。

  女子静静伫立在那里。

  ……我什么也不同。博雅暗下决心。

  他紧闭双唇,站在那里。

  “呼——”

  女子呼气。

  呼气变成了浅蓝色的火焰,轻飘飘地溶入夜色之中。

  女子的目光更加灼人。

  她黑亮的头发略长过肩。发梢仿佛也进发出绿色的光焰。

  女子在雪地坐下。

  她双腿盘起。结跏趺坐(禅宗坐法的一种。)。

  她两手在胸前合掌,闭目。

  晴明无言地将右手探人怀中。

  晴明从怀里取出两根尖锐的长针。那是根比绢丝还要细的针。

  博雅将涌到嘴边的喊叫咽了下去。

  因为晴明正把其中一根长针,在女子的颈项与后脑之间一下子扎了进去。

  那是一根有张开了的巴掌长的针。大半以上的长度已经没入女子的颈脖。

  然后是腰部。

  在女子脊梁骨的下端.晴明把另一根针以同样的方式刺了进去。

  “博雅.拔刀! ”

  晴明说道。

  “好! ”

  博雅右手拔刀出鞘。

  银白色的刀刃,在雪影里放出寒光。刀鞘随手甩在一旁。

  博雅双手握刀。

  “博雅,女子的身上寄居了妖物……”

  晴明说道。

  博雅咬紧嘴唇,算是回应晴明的话。

  “那妖物名叫祸蛇。”

  “哦! ”

  “现在。我要从这女子身上把它逼出来。当它从她的身体完全脱离之后,你就用刀砍它。到时候我会叫你动手。”

  晴明又说道。

  “好! ”

  博雅叉开双腿,双手举刀过顶。

  “这可是三十年才一回的逼祸蛇之法,极难得一见呢。”

  晴明继续说道。

  晴明轻轻地用嘴含住女子颈后露出的针尾。

  他口含针尾,并不把针抽出,而是念起咒来。

  右手捏着插入女子腰部的针。

  晴明念的是博雅迄今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咒语。

  低腔和高腔交错持续,像是用外国话在念咒。

  突然,女子的身体猛一抖,痉挛起来。

  女子仍然双手合掌,仰脸向天。双目依然紧闭。

  她脸上有一种从内心渗透出来的东西。

  那表情——是欢喜的表情。

  是身心充满无上喜悦的表情。

  也是痛苦的表情。

  仿佛身体正被野兽从臀部逐渐吞噬般的表情。

  女子仰着的脸在博雅的注视之下开始变化。

  某些东西开始浮现在她的脸上。

  博雅眼看着女子的裸体开始枯萎。

  女子的脸上将要出现什么呢? 博雅突然醒悟。

  是皱纹。

  好几道沟纹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身体上,以至全身开始布满皱纹。

  博雅清楚地看出是皱纹时,女子的脊梁骨难以置信地向前弯曲起来。

  仰着的脸上突然睁开眼睛。

  眼中燃烧着绿色的火焰。

  嘶! 女子露出牙齿。

  嗖! 从她的双唇之间飘散出一道绿色的火焰。

  “嗨! ”

  博雅发一声喊,双手依旧高举长刀,金刚力士般叉腿而立。

  眼看着女子就要在他面前变成一个走样的老妪了。

  “出来了! ”

  晴明嘴含着针说道。

  从股间出来了。

  一条黑亮的蛇从女子的股间探出头来。

  “要等它全部出来! ”

  晴明说道。

  博雅没有顾得上回答晴明的话。

  女子闭着眼。

  她已经完全变成了老妪的模样。

  但是.她身上的皱纹又开始起变化了。随着蛇滑出她的身体,皱纹的数目开始减少。

  皱纹是从下半身开始消失的。

  从下半身起,女子的皮肤正逐渐恢复到原先的光滑。

  黑蛇从结跏趺坐张开的两腿之间爬了出来。

  有博雅胳膊般粗的蛇。

  而且很长。

  已爬出一只胳膊长了,才是它的一半。

  从女子白净娇嫩的两足之间,难以想像会出来如此丑陋的东西。

  “嗨! ”

  博雅仍旧握着刀,动也不动。

  “动手吧,博雅,它出来了! ”

  晴明说道。

  蛇从女子股间现出全身,开始在雪地上爬动。

  “好! ”

  博雅大喝一声,抡刀向蛇身猛砍下去。

  然而,砍不动。

  可怕的弹力,将刀反弹开来。

  “嗨! ”

  博雅咬紧牙关.运起全身力气,将心劲注入手中的长刀。

  蛇一伸一屈地爬动。

  博雅把气馁的念头抛掉,再度“嗬”地一刀砍下。

  “噗! ”

  有了砍中东西的感觉。

  蛇果然已被砍为两段。

  就在被一分为二的瞬间,蛇倏地消失了。

  女子扑倒在蛇已消失的雪地上。

  “得、得手啦,晴明! ”

  博雅喊道。

  他额上渗出一颗颗细密的小汗珠。

  “噢。”

  此时,晴明已经站起来了,他的两手各拿一根针。

  是刚从女子身上拔出来的。

  晴明一边把针收入怀中,一边说:“辛苦了.博雅。”

  说着,晴明走过来。

  “哎哟……”

  博雅将几乎黏结在刀柄上的左手硬扯下来。这只手都发白了。

  也许是握得太用力了。

  “这可是砍妖物啊。胆力一般的可不行。”

  晴明说道。

  女子缓缓地站起来。

  皱纹难以置信地消失了。

  还是原来那张美丽而略带忧郁的脸。瞳仁中原先那锋利的青光已经消失了。

  “结束啦。”

  晴明对女子说。

  女子默默穿上刚才脱下的冰冷的僧衣。

  “实在感激不尽。”

  穿好衣服之后,女子平静地低头致谢。

  女子的身上,晴明的身上,还有博雅的身上,都披着厚厚一层刚刚飘落的雪。

  “下一次又是三十年扃啦。”

  晴明自语般道。

  女子点点头:“到那时再来见晴明大人吧……”

  “那可就难以预料了。毕竟是三十年后的事啊。”

  晴明低声说道。

  没有人动。

  大雪在昏暗中纷纷扬扬地下着,三人久久伫立,仿佛在倾听雪花自天而降的声音。

  好一会儿之后——女子低声说:“那就告辞了……”

  “噢。”

  晴明轻声回答。

  晴明头发上积了一层白雪。

  女子躬身一礼,转身,悄然远去。

  没有回头。

  晴明也没有向她说些什么。

  就此,女子消失无踪。

  她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开始时还清晰可见,很快就被继续下着的雪埋没,看不见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01

  “晴明,刚才是怎么回事? ”

  返回室内之后,博雅问道。

  “她原本是人,现在却已不是人。”

  晴明这样答道。

  “什么?!”

  “会枯萎的,才是真的花;而不会枯萎的,就不能算是花了。”

  “你是说那朵桔梗吗? ”

  “也可以这样说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

  “那也是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不会枯萎的花? ”

  “刚才的女人。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什么? ”

  “那位女子是不会老的,永远保持那副刚好二十岁的容颜。”

  “真的? ”

  “对。今年该有三百岁了吧。”

  “怎么可能? ”

  “传说三百年前.从干岁狐狸那里得到人鱼.并且吃7 人鱼肉的白比丘尼,就是那位女子。”

  ……

  “吃过人鱼肉的人,就不会老了。”

  “我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传说。”

  “就是这位女子。而且.她是我最初的女人……”

  晴明从门窗大开的屋里望向雪中的庭院。

  雪仍在下.依旧悄无声息地下着。

  “那女子靠向男子卖身而活着。”

  “什么?!”

  “而且只向没有身份的、没有钱的男人。卖身的代价非常低廉,有时为一条鱼就卖身,有时不要钱。”

  晴明说着,仿佛不是在对博雅说话,而是自言自语着。

  “虽然她永远不会老.但岁月会积在那位女子的身体内,不久就要变成妖物……”

  “为什么? ”

  “因为男人的精液在她体内啊。男人们的精液会与无法老去的岁月在女子体内发生反应,结合在一起。”

  “但是……”

  “不会老,不会死,就意昧着没有生儿育女的必要。”

  “……”

  “那位女子的身体是不能怀孕的。接受了三十年不能成孕的精子,这些精子与女子身体内积存的无法老去的岁月结合,变成了祸蛇。置之不理的话,最后会连女子本身也变成妖物……”

  “噢。”

  “所以.每隔三十年,就要从女子体内除掉祸蛇。”

  “原来是这样……”

  “杀死祸蛇.用普通的刀不行。一定要用斩杀过好几个人的刀。”

  “于是,就用上这把刀了……”

  “对。”

  晴明简短地回答。

  雪花仍在飘。

  晴明和博雅无言地望着飘雪。

  “哎,晴明,人会死是件好事啊。‘博雅说道,声调显得颇为沉痛。

  晴明没有回答。

  他望着雪,听了一会儿雪的声音。

  “不知怎么,我竞没来由地感到悲伤……”

  博雅不禁说道。

  “你嘛,是个好汉子。”

  沉默中的晴明突然喃喃地说了一句。

  “是好汉子吗? ”

  “是好汉子。”

  晴明简短地回答。

  “噢。”

  “噢。”

  两人不约而同小声说着。

  然后又沉默不语。

  依旧眺望着雪花。

  雪下个不停,用无边无际的白色,用上天的沉默,把地上的万物包容下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09:02

作者后记

  长久以来,很想写平安时代的故事,一直按捺不住想动笔。

  想写黑暗中的故事。

  想写鬼的故事。

  因为在那个时代,黑暗和鬼,就存在于人们生活的空间里。

  于是,我想写安倍晴明这个人的故事。

  为完成这个心愿,前后大约花了三年时间,我东一篇西一篇,断断续续地写下来,终于让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故事结集成书。

  心中的畅快无可言喻。

  写晴明和博雅的交情的时候,实在很快乐。

  真痛快。

  有可能的话,我要以奈良、平安时代为舞台,写上一部鸿篇巨制,一举冲击长达五千页稿纸的长度。遗憾的是,自己的学问还不足够,以现在的状态实在拿不下来。

  我属于那种厚脸皮的码字工作者,自然是欠缺学问功夫的。

  因为想写很有趣的故事,所以一直想着完成自我修炼,数年之后,才鼓足干劲写出来。

  哦! 不过,还是很渴望踏上旅途啊。

  独自一人、东游西逛地随意去旅行。

  有可能的话,真想没完没了地漂泊在异国。

  我的朋友中,有人早就把这样的旅行当做很平常的事情,而我总是看着他们背起行囊的背影,总是因为羡慕不已而心里憋得慌。

  “写出好故事就好了。”

  ——这样的冲动,与“浪迹天涯就好了”的冲动,在我身上似乎有共通之处。

  不妨说,它就跟“什么地方邂逅妙女郎就好啦”的心情相似。

  不可思议。

  虽然首先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但我基本上还是喜欢写作的。

  总之,真是为难。唉,这样吧,一件一件做下来,似乎是最切实可行的做法。

  但是,对这种切实可靠的做法,我还是有所不满。

  其实,马马虎虎的做法,也很有魅力啊。

  有那么一位随时可以浪迹天涯的朋友存在,让我很生闷气,还有些愤愤不平,然而,真诚地祝君如意,也是我的真实心情。好吧,那我也会加油,努力做好自己应做的事算了。这就是我对自己的写作的结论,一个一切向前看的、真真切切地得出来的结论。我的写作劲头好得有点病态吧。

  怎么样,吃惊吗? 信笔写来,心情很好。如果能用这种方法写小说,绝对很棒。

  春之宵。

  樱之影。

  我还会不断写下去。


  梦枕貘1988年4 月11日于小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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