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梦忆
我忽然想起幼年时的母亲。真奇怪,我本记不得一切。神思像一方蒙了雾般青白绉纱的铜镜,女子容颜恍惚摇曳如柳影。今春堕泪柳眼穿,花谢花飞在哪边。要多惶惑便多惶惑。要多茫然便多茫然。而我总不以为然。这一刻我却记起她。像伦敦冬日的黄昏,总发生在一刹那之间。她抱我在膝上,指尖白皙温凉抚摸我的脸颊。深棕色鬈发带着东欧森林阴净清新的馨香轻轻洒下。她的眼睛从来不曾明亮,永远带着那种寒冬暮雪般与日夜相融的沉寂暗蓝。那样安静宁冷的蓝,我继承了一半,晴游收下了另一半。她注视我,轻轻抚摸我。眼神中尽是悲悯。
我问,“妈妈,你要什么?你从来不曾告诉我你要什么。你希望我怎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告诉我。”
真奇怪,平日里我绝对不会如此温柔对人,我太习惯的不是给予,是生死不论的予取予夺。然而忽然间我记起她,我心温柔漾动。
她不理睬我,只对我微笑。那样冰凉遥远不堪一击的笑意。像孤单的旅者不顾一切攀爬在将日光也映成寒蓝的千呎冰川,突然发觉自己手中握紧的只是透明蛛丝。那种无法诉知来处的刹那悲伤,甚至压倒了理所当然的惊恐和绝望。那种笑意令我的心紧紧纠结。我伸出手去,试图抹平她皎白眉心微微的愁纹。她如梦如鬼魂一样飘忽开去,冷冷雾霭潮湿,裹上肌肤,顿时有一种疼痛锥心刺骨。我无视地伸出手去。我不怕痛,我只怕那种求而不得的困乏和绝望。那是我今生最妖冶的梦魇。妈妈,我的妈妈。我竭力向她伸出手去。你要我怎样。要我怎样才能将你留下来。
“……你给我醒过来!”
一股大力拉着我向后仰倒,我重重撞上椅背,神志迷乱中几乎欲呕。一双手抓着我双肩提我起来,握紧我,狠狠摇晃,然后迫我端正身骨面对眼前人。
我费了极大力气才撷准焦距。目光所及,是晴洲苍白脸孔直逼到眼前毫厘之处。那双翠如秋潭的眼,我在那清美无伦的瞳孔深处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
心,悄悄安定下来。
他近乎呻吟地问我,“……你梦到什么了?”
“……我妈妈。”我条件反射地答。迟钝地四下张望,是祖父专用的书房。只有我们两人。散乱神魂渐渐重回躯壳。
他明显放松下来,然后恨恨地凶我,“看你的手……!”
我看见自己右手血色淋漓。桌上一只冰纹青瓷笔筒被我推倒,打个粉碎。碎瓷片割在手指,居然毫无感觉。
晴洲飞快取出洁白的细麻纱手帕,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裹好伤口。
我笑。“它也算报仇雪恨,死得其所。”
“可有这种人?懒待读书,偷睡也就罢了,居然弄得这样惨不忍睹。你存心吓谁不成?”
我冷笑,甩甩手指。“少来,莫非你读得比我熟?我才不信。”
晴洲停下笑,细细看我。我盯着他眼眸,那绿,那幽幽的海。一瞬间又几乎被蛊惑。电光石火,我明白他意图。
“别分我的神。我无所谓的。”我低低说。整整一年相伴,我早已习惯明白他心思,每一时每一刻。这样的默契和敏感太理所当然。我慢慢伏在桌上。他坐到我对面,也伏到桌上。两个人仿佛互相催眠的狸猫一般,目光烁烁地对视,鼻尖几乎贴上鼻尖。
“看着我。”他低声说。
“看着谁,也是一样。”我有些烦躁。他伸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眉心。
我慢慢合上眼睛,屏息静气,回忆那些来自东方的武者教授的调息方术,慢慢冷静下来。清冷无我,心念渐生。
静。再静。为什么。想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如何理顺。如何排遣。如何解脱。
朦胧中,点在眉心的指尖起初微凉,渐渐灼热。那一小块皮肤的接触,泛起微微刺痛。他的指尖渐渐不自然地颤抖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晴洲仓促收手。他脸色潮红,气息混乱不定。
我怔怔看着他,心下清明一片。为什么。渴望什么。幻由心生。要明白的,不是过去,只有如今。能得到什么。能占有什么。能坦然拥抱的,又是什么。
他微微避开我的目光。我注视着他,满心怆然。
我们一样孤独。我们谁都不比谁更加坚强。我们谁都不必为谁勉强伪装。大家都是在苍茫旅途中迷失来处罔顾去处的孩子。
十六岁。我们都只有十六岁而已。
他低声叫我,“薇。”
“我在。”我轻声答,郑重仿佛承诺。然后我叫他,“晴洲。”
他不回答,双手慢慢探来托住我脸庞,拇指的动势轻稳有力,温暖指尖缓缓抚过。
“不要哭,薇。”他声音微涩,和他眼神一样布满难言的无力与痛楚,却纯澈如水。
“薇,你总还有我。”
我无声啜泣,不是伤感,只因为这一句话。
他说,你总还有我。
我有谁?我谁都不曾有过。晴游,或许他是我曾经的独一无二。然而他是我的信仰,我的神。我信他,我爱他。在我模糊生命中最先留下刻印的男子。可是我可以对他自私吗?他那样完美,那样独一无二洁净无瑕。在晴游面前我总是散乱渺小,像沙罗双树下偶尔飘落无心飞鸟的绒羽,空气中的波纹丝毫荡漾不了悠扬禅机。我无力动摇他,不能左右他。我的哥哥,他是我绝对的真理和依赖。我皈依他。我迷恋他。可是,我无法将泪流给他,我无法在他面前脆弱。我不能够。我是那样爱他啊,爱那样完美无瑕的一个人。爱上那样的萧晴游。无法放松的姿势,无法随意的虔诚。无法告诉自己或者告诉他,我害怕,我是那样害怕。一切。我害怕你不爱我。我害怕拥有的一切突然湮灭,天使的祝祷突然成尘。我害怕那些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的一切。未来,那样恍惚不确定的幽暗窗口。沉默无色的玻璃。我不敢靠近,不敢凝视,我害怕会看到自己恐惧承受的东西。谁知道。谁了解。萧晴溦从来也并不是无所畏惧。至少,我害怕失去你。晴游。我害怕走进未知的将来,那个广阔得令人不安至恐惧的世界,那一片没有目的冰冷昏暗的迷雾森林。 我的泪水沾湿他掌心。他放开我,一点点吻干。我呆呆地看着他,言语无力。
他站起身绕过长桌走来,紧紧抱住我。有力的手臂,坚实的怀抱。温暖切近的气息。如此安稳。如此包容。豁朗沉悒,令人产生罔顾所有投身其中欲望的安详和宁静。
“薇。”他只叫我的名字,什么都不必多说。
“薇。我的薇。”他几乎是在叹息。全心全意地,为我而叹息。
为什么,不可原谅。不可宽恕。
父亲,他从未郑重地注视过我的容颜,从来不曾对我展开一丝温柔笑容。纵然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我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是想挽留我生命中最初最珍贵的两个男子。想向他们证明我的存在并非空虚,想他们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他们,珍惜他们。
可是我连一丝笑容都不曾得到过。
三岁之后,父亲在我记忆中的印象,便只限于那个神态温文的漠然男子,象牙边框眼镜下眼神沉静,没有光,不曾闪烁。阳光都给不了他温暖,留不下痕迹。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便不曾留恋于晴游和我。他的年华仿佛只奉献给了祖父,像一个称职的亲王秘书,妥帖处理交付给他的一切公务。漫漫长日,我明白他需要什么来遗忘和麻木。渐渐迟钝了情感,便可以记不起自己如何爱过。自己有没有爱过。
不负责任地,将自己如此放逐。
而我和晴游,就是在这样的寒冷中慢慢变成今天的我们。两个看似多情却总无情的孩子。也许在所有人眼中,我们兄妹的存在,都如同神的疏忽大意或者魔鬼潜移默化的游戏,放我们在人间,是故意教所有人晓得自己的千疮百孔。
可是有没有人明白,这样的一对人,已经是归根结蒂的难以弥补。
是故意要做到一切无瑕吗?不过只为了,如果不渴求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得到什么。
太多时候,完美是一种罪孽,出色是一种过错。而更多时候,倾尽了所有,迷惑了天下,也终究无法取悦唯一的那个人,那个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人。
那样的失望和怅惘,真可以教人赔上性命去哭泣和怨怼。
父亲,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冷漠扫向我的眼神。皱眉,唇角不为人发觉地垂下,他并不想面对我。九岁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为什么。直到我无意偷听了他和他的情人的争吵。我一辈子忘不掉那一刻的寒冷,在那之前,我甚至不明白冷的感觉。然而那个日光煦柔的午后,蜻蜓在百里香的绿叶上轻轻舞动,一切都看似安宁却惊涛骇浪。我的远航颠覆在妖魔出没的古老墨绿海洋,冰山幽蓝反光刺伤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一切。一切是否也都不再存在。
玫欢,我母亲的贴身侍女。论来她应算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妹,家境困窘的下层贵族。母亲去世后她一直在父亲的保护之下,在侍女之中的地位颇为特殊。然而我和晴游对这位所谓表姨并无感情。面对玫欢——当然还有太多贵妇淑女——的亲近,我们总是清冷以对。我有晴游,晴游有我。我们还需要什么。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对我们这种古怪孩子温存相待,一切都不过因为我们的姓氏。还有,我的父亲是萧家第十三代嫡长子,虽然这并不代表他便会成为第十三代萧氏主君,然而毕竟诱人。
那个午后我游荡到画室,通常这种时刻里面都不会有人。然而我隐约听到人声,恍惚高兴,以为是我那亲爱哥哥回来。我深信除了他没有人这般风雅。然而推门的刹那,女子狂暴尖叫乍起,虽然立刻被按捺下去。我仍然吃了一惊。
从顶层阁楼窗口爬出,沿着九英寸宽墙线走到画室窗口上方,双腿勾住凸窗上沿,慢慢后仰,珍珠倒卷帘。长发用一根橡树枝草草绾起,我透过徐徐拂动的绉纱窗帘缝隙窥望进去。
那一天的窥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太多的事,不知道才是最好。知道而不懂得,是太幸运。知道却装作不懂得,则需要太高演技,太坚强信念。而我,我错在不能够虚伪,又不懂得适时将好奇心杀死。生在这般家族,这样的疏忽就足够活该被判绞刑。
我看见父亲施施然停在阴影深处,表情模糊。而玫欢神态激动,一张脸苍白凄艳,如上错了妆。并非我刻薄,实在像极小丑,且是三流,因不能逗人发笑。
原本,也是美如蘅芜的女子啊。
我耐心地听着看着,慢慢地,觉出面孔灼热,额头充盈一种痛意,比我的耐心更为绵长泛滥。指尖悠悠垂在半空,一半冰冷。日光射进眼里,渐渐恍如冰针。
有什么温暖柔和的液体一点点涌出鼻腔,滴落,鲜红透明地映在阳光深处。是血,滑过睫毛,眼中看出去便全是血红,耳鼓嗡嗡作响,听觉忽然丧失,眼前一切犹如默片。不要紧,我已经听到太多。血继续流,我考虑了一下,决定离开。
坐在阁楼上活动麻木的双腿,我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今以后,萧晴溦再也不是从前的萧晴溦。
血液流淌融化在风中的那一刻,心事冰冷成一个真正静默薄情的女孩。
第二日午后仍是温暖和煦,日影无声掠过橡树某一根枝条的时刻,有可怖新闻蔓延宅邸上下。
我不听不问,安安静静地坐在画室里,穿的很暖,无名指上扎了丝线,抱着一碗冰糖燕窝粥,耐心看我的哥哥将一些颜料在闪光的贝壳中混合,试图调出一种可以描绘出我瞳孔的色彩。
任整座宅邸闹得沸反盈天,无关我事。
晴游放下笔看我,我挑高眉做一个询问的姿势。他走到我身边,从身后抱住我,习惯的姿势。下颏轻轻抵在我头顶。
“薇葛。”他语调轻柔。
“嗯?”
“是你做的吧。”
我无声微笑。晴游的手滑上我面颊。我放下碗,抓住他的手指,慢慢啮咬,一点一点,看他白皙精巧的指尖一点点变紫泛出淤血。我快乐地绽开一个最甜美的笑靥,对他。对他即将如约而来温存奖励的吻。
“晴游。你根本都知道的。”
之七 梦慊
晴游的吻温柔甜美,他的气息深深度入我唇间。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深远绵延的苍白与血红。那是昨夜月光下的玫瑰园。月亮之下,一切都迥异,洁白花朵的摇曳看上去那样诱惑而不自然,仿佛各有生命。
玫欢的长裙不时被花枝挂住。她轻柔地诅咒着。我坐在地上安静地看着她,长茎玫瑰丛丛绽开,丰盛灿烂,洁白至苍白的花瓣拂过我的脸。我相信她看不清楚花下同样苍白的我。她拨开花草向这边走来,轻轻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血涌上我的脸颊,潮热焦灼。
昨日午后,那永远停留在我记忆中,日光冰冷刺眼。影像血红摇摆。而他们的对话如此清晰。
“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母亲……对他们,游和溦。你知道我可以。”玫欢语无伦次。而父亲的笑声轻柔如丝。
“那并非我的需要。”他站在遥远的角落里,蛛网般细密的阴影覆盖他的神情。
“那两个孩子活该孤独。”
玫欢有好半晌无法开口,应该是被惊呆。甚至忘记了哭泣。
父亲的声音再次温柔冷静地响起。
“游是不需要你的。那孩子不需要任何人,他不能够被束缚。我不允许。而,另外的那个孩子……”他音调沉默下去,我的心紧紧提起。
“我只恨当初她为什么没有替代迦兰莉死去。”
迦兰莉,我美丽母亲的名字。
那一刻,血流出来,掩盖我模糊的泪光。从那一刻我真正长成萧家的女子,连泪水都可以用鲜血来代替。没有痛楚。没有委屈。没有不甘。没有遗憾。
她一点也不像迦兰莉。
她甚至连一点希望,一点记忆,一点安慰都不肯给我。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或许迦兰莉还可以留下来,继续地,留在我身边。
如果没有她……
她为什么没有替代她的母亲死去。
我慢慢地站起来,玫欢回过头,惊喜期待的表情瞬间凝固。她看见花下的妖魔,那小小的苍白死神微笑着向她伸出了邀请的手指。
从父亲的书房里偷出他惯戴的一只金表,将指针弄停在零时。然后在玫瑰园中挑了最艳丽硕大的一朵白玫瑰。两件东西被放在缂丝雕金的香盒里,衬着青色丝缎。我叫一个侍女将之送给玫欢。
“我父亲的吩咐。”我懒洋洋地告诉她,知道她会把这句话如实带到并将之传遍宅邸上下。
午夜时分我赤着脚走过灯光幽秘的长廊时,晴游并未诧异,他根本没有出现。虽然我看见他的房间有灯光摇曳。我只在他的门口发现我的一双白缎便鞋,上面绣着血红的罂粟和黑色的蝙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
晴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我的一切。他早知道我要做些什么。
而我所知道的是,无论我要做些什么,他都不会阻拦。
那个午后我在阁楼上坐到晴游回来,他径直找到了我。有些时候我怀疑他是否天生就有某种近乎魔力的直觉,那直觉像带有奇妙香气的野兽寻找同类般敏锐而轻易。他并没有问我一脸的血迹和被木钉勾破的衣衫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用冰在银盒里带有悠悠麝香味道的醋替我洗了手和脸,然后叫我去换衣服。一切整理妥当之后他坐在我面前,安静微笑着问,“薇葛,你想要些什么?”
我盯着他不说话。晴游轻轻叹息,过来将我抱进怀里。
“薇葛,爱你自己,保护你自己。”他深沉的眼睛闪烁奇异蓝荫,平静地对我说出这些。
“想要的东西,靠自己来得到手。不想要,不想看见的一切,靠自己来毁灭它。我们有这样的权力。我们可以。没有人会阻止你,没有人能够阻挡你。你不应该,也没有理由被阻止和拒绝,你可知道?
薇葛,你可以得到一切。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是我们讨还一切的时候。
而你,我的宝贝。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你是独一无二的。我的薇葛。”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薇葛,我的宝贝。让我看着你强大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力量能走到哪里。
让我看看你可以做些什么。”
替我偷来父亲的表的人,是他。晴游的眼神一贯明丽温柔。
我本就是一个混迹尘凡的年轻阿修罗。
玫欢按住嘴踉跄后退,而我慢慢向她靠近。月光清亮洒上我的脸庞,苍白脸色涌上奇异红晕,血的激荡如此愉悦动人。小小的嘴唇在月光下轻盈挑起一个俏皮弧度,像吻的亲密。闪亮水晶光彩的女孩,她的眼神如此幽艳妖异。双色的眸子。这双眼睛早已不是九岁的孩子。那一瞬,宁静夜芸芸,血气撩人。她看见我袖中半段水色刀锋。月光润过,杀意流泉汹涌,一滴滴明如秋水溅透寂静。
她再想叫,已经晚了。我袖中笼了一裹玫瑰花瓣。那张丝帕,浸了彻骨迷魂的毒香。酒溶了鸦片,再混进哥罗芳。我猱身而上,九岁的身手已凌厉飞扬,仿佛混了三生的劫和恨。一切,难道不是皆因她而起。她叫声未出口,花裹已塞住她口,帕子蒙住脸孔,一呼一吸间,她便倒下。
我俯下身去,细细地看她的脸。这张脸。和我的母亲应该有一点相像吧。否则如何能够攫取一丝我父亲的心。
为什么不是我呢?肖似我温柔美丽母亲的人……为什么我只是萧晴溦呢?
抬起头,月色清明如冰。我的笑容在遥远的光亮尽头一闪而过,洁净无瑕。
晴游的唇轻轻离开,我咬着自己的舌尖,嘻笑地看他。
他抱紧我,安抚地拍我的头。“最困难的还没有经过呢,薇葛。答应我,勇敢一点。” 我不懂得,但我知道,晴游的话,我完全可以相信并服从。
要勇敢一点。所以即使是残酷一点,也无所谓吗。
一点点地,生长成顽强骄傲至狠辣的美色修罗,盛世蔷薇。花枝上染血的尖刺,是瑰丽年少奢华刻印,罪孽的勋章。
晚餐是中式,蓓若吩咐准备了清蒸鲈鱼,因为听说我无缘无故流了鼻血。父亲破例没有在祖父那里,回来陪我们用餐。
餐桌上安静无比,晴游坐在我身边。侍女穿梭来去。遥远的长桌似乎有一万年那么长,尽头主座上是我们尊贵陌生的父亲。
我们一言不发,安静地用餐。空气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冷,教人无力呼吸。晴游盛一碗鱼汤给我,低声哄我喝掉。奶白色汤汁浓郁馨香。经过父亲身边的侍女都神色匆匆,表情紧张。我微微抬起眼睛,望着父亲沉静脸色,有一点想笑的冲动。
既然您要清高地怀念她,那个死去的女人,我所不相像的女人,直至孤独。
我就如愿地给您孤独。
父亲轻声吩咐将鲈鱼换到我这边,晴游的神情一直绷紧,我看得出。虽然在旁人眼中他依旧悠然。我想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鱼盘被放到我面前,鱼头正对准我。失去眼珠的眼眶空空荡荡,直视我。
窗外的月光宁静苍白如昨。
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难过起来。一道冰痕窜上背心,那样惨厉的冷。我猛然扔下汤匙。那一刻我只想跳下椅子迅速逃开。
晴游的手在桌下紧紧扣住我的腰。他垂着头不做声,手臂用力迫我坐好。按着我,逼迫我正视面前的惊恐。他慢慢拉住我的手,手指冰凉轻柔,在我掌心轻轻划动。像一道符,压镇着我,安抚着我。他一言不发。
我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切,强迫自己压下那阵冲出去狠狠呕吐的冲动。我慢慢喝着自己的汤,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握紧银匙时,苍白娇小的脸孔甚至可以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可以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我们。那样沉静直接的注视。
银匙的边缘已经被刻意打磨得出奇纤薄,剜进眼眶时甚至没有半点声响。玫欢的眼珠是蓝中混着碧色,并不像我的母亲。
她究竟哪里像她呢。是这秀丽的鼻子,剪秋萝色的丰润面颊,还是樱桃般的嘴唇。
无论哪里,都已经不复存在。并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到底哪里像我的母亲?
月光明亮,这一夜,还很长。我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思考这个纠缠的问题。
终于结束那漫长似乎永无止境的晚餐。晴游若无其事地拉起我,对父亲行了礼,然后回房。
离开餐厅他便抱起我,太了解我了,我已经虚弱无力得只想瘫倒。这一餐饭,简直像是用我的余生在品尝。最后的晚餐。
回到他的房间,我被一张厚重柔软的毛毯紧紧裹住。晴游给我一杯热牛奶,甜香浓郁得古怪,应是加了白兰地。
他坐在我面前,神色了然。然后轻轻地问,“现在如何?”
我摇头又点头,仍然说不出话。
“都过去了,薇葛。”他拍我的头,笑意淡然。
“你做的很好,足够好了。”
我喝完那杯牛奶,身体暖和起来,浓浓困意也袭上。我咕哝,“她还在看着我呢……”
“你怕吗?”
我点头又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晴游在我身边时,我知道我无所畏惧。手伸向他,然后倒进他怀里,好困,好疲倦,只想睡。在他身边,静静地,温暖地沉入黑暗的睡眠深处。我知道,从今以后的我,不再有梦。
制造噩梦的人,不会做梦。
玫欢的尸体在玫瑰园中被发现时,只有根据衣着才能确定身份。
因那张脸已经没有留下半点人形。一整张脸,像被传说中诞生于黑暗的某种妖兽细致地品尝过,揭下了这个美女子生为人身的一张面具。
整座宅邸都惶惶不安,浸没在恐怖之中。晴游优雅淡然的笑意显得那么沉静美丽,仿佛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所有人都交口称赞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沉稳镇定。
而对于我这样一个九岁的女孩,所有人都只知道对她封闭消息,免得吓到了这个娇生惯养的柔弱孩子。
我们终日躲在画室里,那个让一切开始轮转的角落。看日光清亮,看花树摇曳,一如往日。
他教训我。“如果是用霞月,一击就可以毙命。且几乎不会留下伤口。”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那一击,要快,要稳,要准。第三与第四根肋骨之间,三寸五分,恰是霞月一半刀锋。便可直断心脉。霞月锋薄如纸,若收刀的速度足够快,伤口迅速贴合,连一丝血都不会流。可是我不高兴她那样快死掉。
看着血,温热浓郁的血,一点点迅速渗入花下潮湿的泥土。生命在流失,血却在蔓延。多奇异的过程。
那一瞬我突然发觉,我,和我的哥哥,我们原来可以如此相像。
我爱这个不可挽回的事实。
之八 斩缡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西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他忽然停下,回头,注视我。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他音调清悒,喃喃地念。我看他一眼。这小子又耍什么花样。
“薇……”
我重新抬起头。他带点调皮地笑,瞳孔里那些翠微微闪亮亮的光彩,同清朗低沉声音丝毫不衬。
“这说的不就是你吗?”
“是吗?”我笑。
“是的。”话尾的余音悠悠回荡,隐约泛出未断的气息。他的唇已经深深印在我眉心,温热呼吸扑上肌肤,沁出一层薄凉湿意如霜。他灼热的唇轻轻滑动,最后停在我左眉尖那颗滟滟的朱砂痣上。一点妖艳的痛猝不及防地烫上来,激荡心怀。
我忍不住迸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伸出舌尖,轻舐那血般红痣。
薇葛,你是一块滴血的玉。晴游那样说过。血漓寒玉,至纯生瑕。我喜欢这样的比喻。因为我深知自己并不完美。事实上,我本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女子。容颜再美,年华再如玉,不可复追的宿命也早已在我身上刻下血色淋漓印记。一点殷红,点落眉尖,是不应动的心不该流的泪。一如澈骨流年,无悔,亦无回。
我轻轻地笑。晴洲的身体突然绷紧。他倏然抱紧我。那样迫不及待的绝望冲动,也只有这一刻的我看得到。
“薇。”他用那独一无二的名字,轻声地,然而一心寥落地叫着我。他跪下来。
我俯身搂住他,指尖细细抚绕他的轮廓。“我在啊。”
他埋在我膝上,半晌没有抬头。我不催他。预感里,有些什么缭绕如雾的冷,缓缓欺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吧。我不在乎。一切都无所谓。
“……不。”他终于呻吟出声。
“薇,不要为了我留下来。”
我怔住。指尖停在他面颊,被他一手捉住,眷恋地贴在唇上摩挲。他静静地闭上眼睛。
“薇,别为了我枉费一切,求求你。”
“……终于,还是要放手了吗?”
他突然握紧我的手,那么紧那么痛。腕上渐渐浮现一段红晕,然后丝丝泛紫。我的左手悄悄滑进他细长发丝中,探到他后颈轻轻按住。他不理我,更不理睬那近在咫尺的危险。
“薇,你让我痛恨起我自己。”
是什么,让他在初见那一刻,忘了所有光环,所有冷淡,所有坚持的傲慢所有不甘。一心地,只想取悦这个骤然而来,如蔷薇般熠熠盛放的女孩。这个骄傲且危险的女孩。那一次,满庭红花,血一般滴落夺目凄艳,暴露一心茫然眷恋。为什么,会想要靠近她,想要很近很近地看着她。想要她的眼睛只为他开放成盛世妖娆的绮丽。
为什么。萧晴溦。你不过给了我一点骄傲的温暖。就让我遗忘所有的不安。
为什么,想念着你,被你所控的时候,无法抑止地痛恨起那个事实。
我们的血,有着一样的气息,一样的温度。
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堂姊弟啊。
为什么,我会是萧晴洲,而你,是萧晴溦。为什么,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怨怼起自己十年来汲汲以求,终于获得的位置。
英伦萧氏,第十三代首席继承人。
我慢慢放松手指,拉他起身。他俯视我。我对他微笑。
“可是,是你。晴洲。你给了我太多理由,让我终于可以深爱我自己。”
终于可以对着明亮日光,璀璨星子,灿然地微笑起来。玫瑰园中滟滟白花忏落,罪孽的幻觉在久违的凛冽温情中灰飞烟灭。从来没有一个人那样对她说过,薇,你总有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那样告诉她,你可以向我依偎。脆弱也不要紧,无法保护自己也不要紧。“总有我,总有我在你身边。薇。”
谁能够,谁可以像他一样,对她毫无所求。
萧晴溦今生唯一的,最真切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可以坦然地,毫无顾忌地依恋上一个人。
晴洲。他给了她这样的理由。
就算,就算是天谴的暗昧情缘。就算,就算注定是参商两曜斗西东。我依然想要爱他。什么能将我拯救。十六岁了,我终于明白我想要的。那一枝彼岸盛开着的花朵,艳丽不可捉摸。那是我情愿为之赔上终生终世的诱惑。即使一去不返,即使飞蛾扑火,也要让苍白凛冽的生命充满那种摄人的芳香,可怖的美丽。那是开在灵魂尽头的绝望之花,点燃了我年轻生命中最初与最终的渴望。即使它不可宽恕,不可拯救。 他不再说什么,慢慢低下头,吻住了我。
我想,我是注定不会活很久的。我只想用我这意料中的全部生命去爱,然后,其余的交给命运,撕扯,或者践踏,怎样都好。
我可以微笑可以嘲笑自己吧,那一刻的自己。事实同我的预料大相径庭。我不仅活下去,在那场惊世的劫难之后。而且,我活了很久,很久。比我所能想象的要久得太多。命运果然不会给人心甘情愿的机会和余地。
在走廊里被晴澌拦住的时候,我对他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他神色冷静地看着我。这个高挑清瘦的古怪男子,我的堂兄之一。我知道他同晴游的关系不同一般。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轻易察觉那种清冷暧昧的气息。原谅我,暧昧,是的。那青灰明丽的眼神,如蛇,冷且柔,拒人千里而缠绵不绝。我闻到他的气息,那是紧紧依附于某段刻骨流年深处不得解脱的幽怨和心甘情愿。
我妒忌他。几时我才能够做到那般心甘情愿。我知道,我总是放不下。
他看着我,淡淡言语,淡淡似笑非笑。
“你们很像,但你却不像他。”
我挑眉。“那又怎样呢?归根结蒂,我是他的妹妹。”
晴澌顿时怔住。我推开他,向大厅走去。听他在身后轻而缓地呼吸,仿佛突然被惊醒,诧异之余,无法确认的事实。
“小雨儿。你究竟想怎样呢?”
我停下来。“依你看,我应该怎样?”
“……答应他们。”
“是啊,你也早就知道。他们想要怎样。”我笑起来。晴澌脸色发青。他的直觉未免太敏锐。我突然止住笑,盯着他,“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语。
“我放不下。我就是放不下。别奢求我。”我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一丝挑衅的寒。“你呢,萧晴澌?无因亦无果,是你的话,又能够对谁坦白?”
他垂下头不语。
“别说是为了我。为了萧家。为了谁,也没有用。萧晴溦生来不会妥协。”我咒语一般对他宣告,似乎亦对了自己。
“你看到什么,又能怎样。我得到什么,又能怎样。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应付,自己面对。”
晴澌不再说话。直到我走出很远,他的声音才默默响起。
“你们很像。但你……却不像他啊。”
我猛然回身,威胁地对他举起一根手指。
他耸了耸肩,目送我走进那座沙龙。
两名戴了假发的黑衣侍者恭敬躬身为礼,替我将镶嵌蜻蜓翅膀般透明网纹的门扉徐徐推开。我置身于所有人目光之下。脚下的地毯柔软深陷,深色丝绒帘幕漩涡般涌下长窗,灯光清凉叵测,东方瓷瓶中折枝鲜花丰盛璀璨绽开。曲脚玫瑰色丝绒沙发散漫摆放,一切都酷似一场平和温雅夜聚。我微微仰起头凝视上方那盏镶金水晶吊灯。烛光明艳,远远映出红莹莹一圈如霞晕辉。
然后我扫视房间里所有人。目光所及,有人略略避开,有人微笑回视。更多的人手执酒杯若无其事。
是我熟识的人。萧家这一辈掌权的人物,那些被尊称为长老的家族梁柱们,竟然基本到齐。除此之外,亦有不少上流社会的鼎足,伦敦俱乐部里的风流人物。自然这不是一次平常夜聚。
我慢慢走到他们中间,回身,环顾四周。我清楚自己此时神情冷澈苍白一如云石。
我随意地捋了捋纷披的长发,刘海凌乱,遮住我的眼睛。我凝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种古怪的笑容,仿佛对某种事实的心照不宣和乐在其中。我忍不住冷笑起来。
祖父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在他身边,是晴游和晴洲。这两个我所依恋的男子。他们其实是有一点像的,血液的气息到底都是相通。晴洲微微垂下眼帘时的寂静内敛,一瞬间让我察觉他同晴游的酷似,细长鬓发摇曳的温柔,如此吸引。
他们两个都不肯直视我。我微笑着看着他们。这时四周响起纷乱掌声,我不回头,熟悉脚步渐渐靠近,终于停在我身边。抬起眼,便是阿尔弗雷德秀朗镇定脸孔,他神情明亮愉悦地注视着我。
然后祖父终于将手抬起,晴游递给他酒杯。他慢慢举杯面对所有人。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聚拢过来。而阿尔弗雷德飞快上前一步,仿佛排演好的宫廷戏剧。他单膝跪倒在祖父面前,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侯爵阁下,我深爱您家族中珍贵的一朵蔷薇。我决心守护她一生一世,倾我所有,在所不惜。”
大厅里鸦雀无声,贵妇人们故作惊讶地摇着扇子掩住脸孔,眼光火灼般似。男人们多半笑吟吟看这场活剧如何续演下去。
祖父的神情平静柔和。阿尔弗雷德郑重地对他垂下头去,“在向她求婚之前,我渴望得到您的恩准和祝福。”
祖父的目光投向我。我却偏开脸,径自注视他身后那两个男人。晴洲死死地盯着我,毫无表情。紧抿的嘴唇微微苍白。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棵秀丽的树凝立在安静细雨中,无形间有一种瑟瑟的冷感。我察觉到了。
而晴游的目光轻柔不可捉摸,他同样在看着我,却是我读不懂的眼神。他并不紧张,相反的,他隔岸观火的神情我最是清楚。那样的温柔遥远,这一刻却足以激起我的怒意。
祖父且不答阿尔弗雷德,目光凝注于我。我一动不动地迎上他。对视的刹那。老人的眼神沉稳静深。刹瞬之间我读出一种感觉,一种足以作为我恣意而为的倚仗的暗示。那苍老而深沉的目光。一抹微笑在我唇边无声展开芬芳蕊瓣。
亲爱的,到底昨是今非。
之九 伤缘
满庭寂静。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祖父的回答。我们对视的时间不过刹那,却仿佛已是一世。我抢上一步,转身面对所有人,冷冷道,“不姓萧的人都出去。”
一言方出,满座死寂。
“薇葛蕤·萧,收回你说过的话。”
我斜瞥过去。巍然站起的是四叔公。老人冷然看我,神色威严。晴江和晴湍过去扶他,被他忿忿摔开。
我向他嫣然一笑。风烟茫茫,红薇绽艳的甜美。四叔公脸色稍有缓和。那一刻我却突然敛了笑靥,冷冷地,珠玑吐楚地重复:
“不姓萧的人,都出去。”
一众来客尴尬无比。四叔公气得脸色惨白,看向祖父。
我意料之中。祖父安然坐在嫡系之中最受宠爱的两个孙儿守护之下,神态静默端肃,面不改色。
四叔公怒气冲冲看着祖父,脸色渐渐发青。他跺了跺脚,转身而去。厅中一片哗然。
宾客散乱。我只静静盯着阿尔弗雷德,神色安宁。
他向我走近一步,“薇葛蕤……”
我微笑地看着他,慢慢地,郑重地对他伸出手去。衣袖轻盈翩落如蝶舞,一痕手腕堆了苍白新雪。我把手指探成一朵花的姿势,执意地,微笑地递到他面前。
他惊异地看着我,表情变化万端。诧异。不信。踌躇。戒备。不安。矛盾。挣扎。
蔷薇的香,弥漫。满庭妖红。
蔷薇的香,是一种蛊毒。而蔷薇的任性,便无疑是一种罪孽。
阿尔弗雷德微微颤抖。高大挺拔的军人身躯脆弱如雨下憔悴的蝶,没有一片栖息的叶。
我坚持而执拗地向他伸出手去。纤细苍白手指像一种无骨的水生动物,柔弱而纠缠,饱含某种无法察觉的温柔危险纷悒不散。这个男人。我看到他眼中的犹豫。我看透他灵魂中的迷惑。他想要什么。他渴望什么。他追逐什么。一瞬间我把面前这个男人看得透明彻亮。浪荡宫廷的风流才子。声名显赫的高贵勋爵。征战北美的骄傲将军。其实不过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始终没有变过,始终都是我十二岁时见到的那个脆弱男子。柔软潮湿灵魂。诱惑的种籽不顾一切播种,小心翼翼酝酿,怯弱芬芳开放。那是脆弱而甜美的花朵,折断的时候会流淌清香液体,像血,润湿我突然干渴的嘴唇。我死死地盯着他,眼神中的花火郁郁焰焰,灼如风花。一痕痕烧进他心底。我继续微笑。我知道,花发七月,流火纷纷。一切都远在天涯又近在心头。我知道自己已经得逞。
他终于向我伸出手来。手指忽而火热忽而冰冷,终于触及我的指尖。
肌肤相触的刹那,我扑入他怀中。衣袂飞扬,白衫胜雪。我抵在他怀里,狺狺地微笑起来。
我看不见阿尔弗雷德的表情。只感觉到他下意识拥住我的双手,由轻柔到骤紧。然后,带着一丝无法抑制而我轻易察觉的绝望,他放开了我。
“……薇葛蕤。”他喃喃吐出我的名字。仿佛那是一瓣滋润了唇间,芬芳了灵魂的花。舍不得吐露,舍不得放下。
再毒辣,再疼痛,也不要紧吗?
我抬起头,仰望他惨白的脸,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直起身,慢慢后退,再后退。
有血,殷红。一丝两丝,浸透我手中霞月刀锋,徐徐滴落,一地妖娆。
满座惊骇。女人的扇子啪啪落地。在场的贵妇人几乎全数昏倒,一片嚣乱。男人们纷纷后退,在我缓缓掠过众人,沉静幽凉如水的目光下。 阿尔弗雷德低头注视他的伤口,脸上的表情那样奇怪,是我不能够懂得的混乱纠缠。似爱又恨。似悲又喜。光影变幻。离合明灭。
他按住伤口,终于慢慢跪倒下去。
我一步两步,慢慢后退。唇边挂着那丝笑,是奇异的淡红的吧。被新鲜血液滋润的花颜,绽放妖冶酷烈艳丽。我无比享受。这种丰盛而完美的骄傲。谁自行其是。谁自作聪明。谁一相情愿。谁罪有应得。说什么。对谁说。人世间,一切都是错。
不知何处一阵清风,迎面而来。撩起我的长发,擦过脸颊,仿佛月华拂面,触感水清烟冷。我侧头回顾,祖父的神情沉静如故,幽然肃穆如青铜雕像。
晴洲的脚步不由自主向前挪动了一点。我自下而上慢慢看过他的脸。那张声色不宣的清俊容颜,依然静稳。然而眼神相碰的刹那我掠起一丝笑意。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我太明白他了。他的不安。他的忧惋。他的沉伤。
而祖父身边的晴游,我对上他的眼神。那一朵笑,清楚明晰地绽在他唇边。妩媚傲挑,静如夜花。我的心瑟瑟料动起来。
那样热切而诡秘的燃烧。心头有一种痛丝丝蔓延,撩拨情怀。我盯着晴游自在悠然笑意,嘴唇突然无比干燥,舌尖轻轻滑过,我无法呼吸。晴游,你笑给谁看,你欣慰给谁看。为什么,这一刻心如脱兔,某种悸动无法言表,刺透心怀。我握紧手指,霞月尖声呼啸,我恍若无闻。在他深蓝幽暗目光下,我遗忘了一切。包括爱。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啊。只是想要拒绝,想要更自由一点而已吗?
如此绝望。如此快乐和骄傲。我慢慢抬手,掌中的霞月,血光明艳,照亮三双清澈眼眸。一双青墨交缠,一双幽蓝彻骨,一双凝绿欲滴。白衣少女当人而立,颜如血玉。蔷薇的芬芳伤人欲碎。而那两个风华绝代的男子,他们对视的目光深处,滑过了某种无法诉诸人前的交流和对峙。
我面对祖父,慢慢举起霞月,抖开衣袖,一刀向左腕划下。惊呼纷起,血影飘荡间我看见晴洲脸色惨白。而晴游紧紧抿住唇,眼瞳簇成妖冶细线,分外诡丽。
一痕痕血色漫过苍白手腕,流下。我举起刀锋到唇边轻舐,自己的血自有一番滋味。
唇上的颜色,是耀眼妖红点缀。
血色淋漓,浸透腕上那只自出生便戴好的翡翠玉镯。冰冷翠玉仿佛自有生命。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一声清晰的破碎,像碎了颗玉的心,榨干了骄傲和美丽之后,仅存的灵魂。
“别对我提出任何要求。”
我面对祖父,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那仿佛一种宿命的预言,有一些盘旋在空中无法相见的倾听者,以他们透明的翅膀沙沙地游过刻骨流年。
“我不嫁这个男人。我不会嫁给任何人。萧晴溦的命运,从来都只在我一个人手里。”
身后有细碎声响,我猛回头,是阿尔弗雷德惨白扭曲的脸。他慢慢站起身来,支撑着,一步步走近我。
霞月的刀锋,血色犹温。
“我会得到你。薇葛。你记得。”他按紧伤口,眼光灼然癫狂。“你记得,薇葛蕤·萧。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得到你。”他痛楚得无法再成言,终于痉挛着再次跌倒。
我挑眉。“如果这是挑战,勋爵。那么我接受。”
淡淡许下诺言,之后无视众人目光,我转身而去。
一个人走在寂静长廊,月光似水。我凝视自己的伤口,忽然停步。
我没有听错呢。
腕上的翡翠镯,那一环透水的清绿中,居然浮现一丝清晰流痕,翠色深黯,仿佛血丝浸染。
我把手腕举向月光,碧光青翠,照亮清凉年少脸庞。茫茫黑暗中荡过一丝光华鬼火般凄厉,却绮丽非凡。我放任十六岁的自己妖娆地、狂妄地微笑起来。
十六岁。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岁。七月流火,夜花招摇。不是美丽,便是绝望。总而言之,我已经心甘情愿。
之十 情娆
那年,我十七岁。祖父带了我们前往爱丁堡。四十四个钟头的旅程。一次货真价实的grand tour。我们都清楚,这一次出游,名为秋旅,事实上,应该是某个人的成人礼。
晴洲。他今年正满十七岁。
一路我和晴渘同车。嫡系这些堂姊妹里面,我也就只同她最为亲厚。晴渘长我一岁,性情出奇沉静。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多半也因为这个。还有便是,她,不怕我。
我斜倚在窗口,目光游移。车厢里铺了锦缎茵褥,四壁悬刺绣纱罗。晴渘将纤细双手从暖手笼里拿出来,轻拢鬓发。一双湛青的眼静静地看着我,微微一笑。
“薇葛,坐得不耐烦了?”
我掩住一个呵欠,懒懒地偎回大堆柔软靠垫里。指尖插进膝上斑斓虎皮盖毯,轻轻揉动,恨不得便扯下一把泄恨。
天晓得,我痛恨这枯燥无聊旅程。特别是,因为祖父同行,我不能如平日放肆。只得乔装个娇滴滴闺秀躲在车里,实在烦恼得很。
晴渘无奈地看着我,微笑,轻轻摇头。
“薇葛蕤。”她轻轻地说,“但愿我也能够做你。”
我懒洋洋反驳,“我有什么好?”
“任性而有原因被关怀。骄傲而有资格被崇拜。放肆而有理由被宽待。暴躁而有幸运被宠爱。”她轻轻地笑,每一缕笑容都浅淡淑雅如青萍。“薇葛蕤,我羡慕你。但愿也有人对我如此珍重,如此深爱。”
我一怔。她笑,不再说什么。我盯了她半晌然后微笑,“渘姊,可是,无爱不是孽。”
这一次轮到她默然怔忡。
被爱,又能改变什么。被爱,难道就真的成之为幸福。被爱,莫非就真的可以挽赎所有罪孽。
一派胡言。
无爱不是孽。我知道。我总有一天知道。即使那一刻我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利。多年之后,尘消香散,忆起过往风烟种种断绮念,纷纷残香屑,记忆是水波铺展如镜,轻轻料动,便闪烁昔日容颜。我终于可以对着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淡淡微笑,毫无怨言。萧晴溦,归根结蒂你能怪得了谁。你的命运,连你自己都再清楚不过。
光阴辗转,宿命缠绵,我自己,根本已经预言。
车中一片寂静,我们陷入彼此的沉思中,敷衍无法继续。
这时窗上轻轻传来叩击声。我一把扯开锦帘,拉开车窗。苍白清丽面容如一簇华美月光映入眼帘。我笑起来,“晴游。”
他策马随在窗边,微笑问我,“想不想,出来同我一起走?”
我吐吐舌头,看一眼自己装束。华装丽服,精致成蕾丝绫缎堆砌的人偶,稍一动便环佩叮当。
晴游忽然递我一只小小藤箱,我接过,他对我眨眨眼,神情顽皮轻俏,唇边一抹笑却依旧清雅。如果那些相熟的贵妇淑女看到这一瞬的萧晴游,我毫不怀疑她们会捧心窒息地昏倒。
打开藤箱,我欢呼一声,晴游,他给了我惊喜。
箱里正是我平日穿惯的男式猎装,一件件被细柔棉绫纸包裹,折叠整齐。
我飞快剥下一身玲珑华裳,踢掉高跟缎鞋。换上银缎刺绣紧身外套,麂皮小靴。拆了螺髻,发钗叮咚玲玎落了一地。我打散长发,草草编了两条辫子。晴渘安静地看我,眼神微微动荡。
我一把拉开车窗。晴游策马而来,慢慢贴近。我快活地对他做个鬼脸。
晴渘的音调悠悠,仿佛叹息。
“薇葛蕤,真希望我可以做你。”
我回头对她一笑。“这一刻。渘姊。这一刻,我可以理解。”
我钻出窗口,伺人不注意,搭住晴游伸出的手,纵身一跃直扑入他怀里,被他紧紧抱住。
我顺势搂住晴游头颈,呵呵大笑。视野之中,沉蓝目光温柔疼宠。是我无限谙熟的海,暗流静深,心甘情愿沉溺的温存。他一手抱紧我,轻轻吻了我的额角。
我坐在他身前。Day闻到陌生而熟悉味道,顿了顿蹄,嘘出长长一口气,微微迟疑。我拍拍它脖颈。
晴游用力夹了它一下,Day聪明地会意,放蹄飞奔,片刻便超出车队远远一段。
晴游放缓马速,轻轻问我,“这下,可高兴了?”
我偎在他怀里,笑容甜蜜恣意,不点头亦不摇头。晴游叹口气,俯下身亲吻我的脸颊,漫长而耐心的吻缓缓滑动。偷来的暧昧温存。车队慢慢赶上,蹄声嚣乱。细碎温暖的吻如和风自我唇角一掠而过。晴游的嘴唇带着某种静谧甜美的香,我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扫过自己的唇。
晴游的手臂环在我腰间,那一刻猛然收紧,又察觉什么也似,缓缓放松。幽蓝眼神飞快避开我的注视,带些许勉强意味。我抱着他的手,手指茫然探入他衣袖,轻轻揉动。从小如是,我喜欢他的体温,喜欢触摸他的肌肤,喜欢感知他的血液在苍白皮肤下缓慢有条不紊流转。我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的吻,他的嘴唇。
被他的气息笼罩的刹那,如是安宁。
“晴游。”我抬起头,懒懒地叫他的名字。手指插入他指掌之间,慢慢纠缠。我盯着他的手,纤长美丽的手指,指尖细挑优雅。晴游的皮肤永远是那种温凉柔和的触感,但并非细嫩。修长手指根部甚至还有细细粗糙磨茧,出我意料。虽然细到毫不分明。不是这样纠缠,也不能发觉。我摊平他的手掌,把自己的手贴上去。
那是一个惊人的事实。 我们如此相似。贴合的刹那,几乎以为一只手是另一只手的魂魄,太相像,就如同虚假。真害怕一触之下便会消失。然而那交握的双手,如此真实。
他的左手,我的右手。
手指的长度。掌心的凹陷。指尖的弧度。甚至连掌纹的游走都一模一样,毫无相差。我差不多要惊呆。
从前,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端详过晴游的手。那双洁白优雅只合烹茶拈花的手。这一刻我才发觉,那柔软包容的掌心,蕴含着某种逼人的力量。像我,逼人,然而比我更敛默而强大。
我清楚自己掌中的杀机自何而来。那是把持了十六年霞月的结果。如水刀锋,杀机清冷,早已沁入肌肤,洇染魂魄。那已是我血肉融连的一体,再不能挣脱。
那是十六年来,我对我的家族郑重的承诺。
晴游突然反握住我的手,他用力,皮肤灵敏贪婪地吸附,指掌纠缠。
身后有笑声细碎。晴游的手指在我所能察觉和忽略的微妙刹那之间,突然紧了一下。
蹄声得得,靠近我们身边。
晴澌穿一身黑,更衬得他苍白俊挑。亚麻色短发柔软明亮,随风轻掠。他左耳上戴了一颗青钻,闪闪烁烁,一如他狭长飞挑的眼神。
他安静地微笑着注视我们。
我回以甜蜜动人笑容,偎在晴游怀中,悠然自得地注视着他。这个我必须称之为堂兄的男人。
晴游轻轻地微笑起来。他对晴澌招了招手。
“澌,看我这个淘气的薇葛。”
他放开我的手,转而搂住我肩头,姿态怜惜,近乎过分的宠溺。
“淘气,任性,可是却生得这样美丽,教人没有办法不原谅。”
晴澌低低地笑起来,唇角滑出猫似的精妙弧度,一抹惊人的柔软。
“不仅美丽,而且嚣狂。”他说。
我点点头,细细品味这个字眼,嚣狂。我必须承认。
晴澌。我知道他妒忌我,这一刻,我知道,就是知道。
他在妒忌我。我可以依偎的这个怀抱,我可以被拥抱的这个男人。
我笑起来,身体向后拗去,便触及晴游温暖呼吸。他将脸庞放在我头顶,嘴唇轻轻擦过我的发丝。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搏动,沉稳柔和的振动。他的心跳。他的呼吸。紧贴着我,让我不能够忽略的存在。这个和我诞生自同一个子宫,流着同样血液,比我更美丽和聪慧的男子。我依赖他正如花依赖树,正如不曾飘落之前,那不能够被预言的和谐、温情与美丽。
他的手指轻柔而有力地握紧我的身体。我明白他的心思。每一分每一秒,他渴望我更靠近他一点,就像我渴望更靠近某个人一点。呼吸着他的呼吸,温暖着他的温暖,拥抱着他的拥抱,脉动着他的脉动。
后来我才明白才了解才知道,那种渴望,那种近乎疯狂的需求迷恋,就叫做欲望。
我们都是被欲望焚化了理智的孩子。因为我们可以真正得到的东西,是那么的稀少和渺小,而我们自身,又是那样的残缺和冷酷。
我安静地偎依在一个男人的怀中,面对着另一个男人。这一个安宁而可怕的三角。
大队人马渐渐赶上。祖父的马车自我们身边驰过。那一刻他仿佛注视了我们,又似乎没有。琉璃镶嵌的车窗内,我只看到那双苍老沉静,却无比威严的眼睛。
那可以看透我的目光。
他并没有给我回视的机会。
晴洲本是侍奉在他左右,这一刻却突然打马向我们驰来。
我对他笑笑,便一言不发。
晴澌安静地停在一边注视我们。
晴洲微微一笑。“薇,要不要骑我的马?”
我一怔,身后的晴游一动不动,我却觉出他的身体掠过一丝僵硬,虽然稍纵即逝。而晴澌微笑着停在那里,不动声色。
好一段刻骨的挑衅和坚持。只是我没来由地有些气恼,却什么都说不出。索性便想下马,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我回马车里闷死好些。
手腕一动,便被晴游轻轻扣住。他握紧我,低低微笑。
“薇葛,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他一声呼哨,蹄声叮咚熟悉,飞奔而来。我看见洁白矫健的Dew,它奔近我,迫不及待地仰头长嘶。我一声欢呼,拉住缰绳,扶了晴游手臂,便翻身跳了过去。
欢喜的瞬间,我的目光接连扫过这三个男子。
晴洲的脸色漠然。晴澌安静无比地停在不远处,脸上是那种高深莫测的笑意,甜蜜清冷。而晴游,我的晴游,他安静地注视着我,然而目光中的流离让我茫然。
他似乎在看我,又不在看我。我不明白。这一刻,难道不是他设下的阵局。游。这难道不是他要的结果。该死的。难道所有人都很喜欢么。
我哼了一声,突然催马疾奔。Dew敏捷地擦过晴澌马头,衣袂飞扬。我冷冷转头回望那三个渐行渐淡的身影,突然之间,无限孤单。
不过刹瞬,我已经赶到祖父的马车附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缓下Dew,慢慢地同他们保持距离。与此同时我注意到身边的人。那个英俊的卡尔梅克男子。而他亦在默默注视着我。
缓慢然而带点残酷意味地,我对他轻轻扬起唇角。
“Hi,英俊先生。”我说。
他安静地看着我,眼神似乎略带忧愁。我大笑,对他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