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咬一下嘴唇,斜瞥车窗。织锦帘幕深垂,看不见那个女人容颜如何。这一刻我承认我浅薄一如所有女子。然而这个女人,法国著名的风流美人。我明明了解祖父对她的邀请是何用意。我们都一清二楚。该死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我是薇葛蕤·萧。”我说。
男子微微点头,态度有一种不卑不亢的优雅。我对他的看法有一点好转。
他轻声说,“小姐,我知道你是谁,你比你可以想象的更为著名。”
我皱了下眉。“我如此丢人?”
他禁不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我故意靠近他,他立刻不露痕迹地闪开。
他拼出一个古怪的法文单词。我再次皱眉。这一定是那个女人起给他的,天晓得,这活像豢养宠物,随便起个神经错乱的代号来消遣。但这个名字却着实配他。天狼星。一个容颜英俊狂野,气息遥远忧伤的男子。
“Sirius。”我说。看他幽深眉目中闪烁不解。“和你的名字相同的含义。如果你想要一个英文名字,不妨考虑这个。”
他又是微微一笑,教养极好。我叹口气。他言辞极少,沉默而有礼,举止优雅,气度端凝。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自遥远冰原尽头迎了漫天飞雪翩翩而来的俄国王子。如果不是我早已知道他是伯爵夫人心爱的男宠的话。
“Sirius。”我叫他,“你要不要陪我走一段。”
他还不及答言,身后已有人叫我的名字。
“薇。”
我再叹口气,回过头去。看见晴洲,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不待他行到我身边,我抬手一鞭抽了过去。Sirius脸色微微一变。
晴洲侧身躲过。他一言不发,突然欺到我马前,一把扯住Dew的缰绳。Dew一顿脚步,我便同他并肩。我刚想再出手,他突然扯住我一根发辫,我抬手去夺,便被他抄住手腕。
他是故意的。Sirius安静地看着我们,面无表情。
晴洲根本不在乎他的存在,只慢慢用力。我盯着他,这个毫不顾忌的男子。那双碧绿的眼睛充满尖锐自信,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再次咬紧嘴唇。
他猛然用力,我险些被他拉下马去。
“你干什么!”我低声斥他。
晴洲的手指微微扣紧。“你离他远些。”
我冷笑。“关你什么事。”
他狠狠捏紧我的手腕,表情凝冻。我死死地盯着他,看他清冷流转的眼神究竟弥漫多少恼怒,多少不安。然后我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他早有预料,突然将我拖到面前。Dew马头一转,几乎撞上他的坐骑。
他压低声音,轻轻道,“薇,你在生什么气?”那一瞬我突然醒过神来,抬头看他,那表情依旧冰冷严峻,淡漠目光却缭绕无限温柔自在神气。我更加生气,只因被他看破。
“薇。”他轻柔地叫我,再重复,“薇。”
这时旁边马车窗幕突然撩起,女声淅沥娇柔,法语发音带天生甜媚,有一股浓浓的艳冶味道。
“洲,可不可以过来陪我一下。”
她整个人正如她的口音,是一段浓浓的巴黎风。像一个华丽诱惑的长句,没有赤裸裸的描述,却布满精心装点隐藏的欲望。那种欲迎还拒的醉人欲望。一个成熟的,手腕柔软高明的女人。像她胸口笼罩的轻纱衣襟一样妖媚动人,韵味十足的女人。
晴洲有刹那的尴尬,我轻轻哼了一声。他的神情,我太了解不过。他到底还是放开了手。在外人面前,我们仍是不愿太过放肆。
趁伯爵夫人没有注意到我,我溜到Sirius身边,轻声说,“让我见识一下你的骑术可好。”不待他回答,亦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一夹Dew,径自飞驰而去。
片刻后他赶到我身边。我笑起来。Sirius注视着我,表情竟然有一点不知所措。他英俊面孔在那一刻看上去流转细碎童真,极其动人。我继续大笑。
“萧小姐。”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我止住他,然后凝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一个男子,眼神之中仍有锐气。我微笑,这,是否枉了他羁縻红粉多年。
“再陪我骑一段吧。”我说。随后又听到熟悉蹄声,我情不自禁呻吟一声。
他飞快赶上来,坐骑已经累得喘息。我白他一眼,这疯狂的家伙。他仍是百无禁忌。
他看也不看Sirius,只冷冰冰地说,“薇,过来。”
我一言不发。晴洲终于恼怒,突然打马靠近我。我正在考虑他会做些什么。这一次他终于出乎我意料。他跳下马,拉住Dew,对我伸出手来。我很想抽他一鞭。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已经准备毫不躲闪。我看得出他的意图,只得叹一口气。
刚扶住他的手,便被他扯了下去。隔了Dew,罔顾Sirius就在眼前。他搂住我,狠狠地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我几乎叫出声来。
他的气息微微急促,“我告诉过你离他远些。”
我咬牙答他,“你去陪他那主子好了。多管闲事。”
晴洲突然笑出声来,胸膛微微震动。他低下头,鼻尖轻轻擦过我的鬓发,笑得分外开心。我咬住嘴唇,努力想要挣开他,听见大队人马再度切近。
“明晚有个舞会。”他贴在我耳畔低语。
“薇葛,你一定要来。”
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径自翻身上马而去。仍是看都不看Sirius一眼。这骄傲的家伙。
我抬起头,对上Sirius勉强镇定的眼神。他凝视我,然后微微别开了头。我叹出一口气。
归根结蒂,不过是身不由己。
我,或者他,都是。
之十一 焚绾
那一夜的舞会,我原本并不想出席。向来不大喜欢这种Ballroom Dancing。然而我没有能够拒绝晴洲。
祖父邀请了爱丁堡当地的名流显贵和文人雅士,一网打尽,近乎刻意的盛大,几乎已超出了社交舞会的标准。
我坐在镜前发呆。晴游敲门走进,见我如此,笑问,“做什么?在发愁晚上的装束?”
我对他眨下眼睛。“你猜。”
晴游摇头微笑,“今晚不要穿白。”
我怔了怔,尚未会意。“晴游,你知道我没有带着三百件衣服出游的习惯。”
“我也没有。”他淡淡一笑,在我梳妆台上放下一只嵌珠锦盒,便转身离开。
我打开来看,雪白丝绒上嵌着一对红宝石耳坠,镶成两朵蔷薇花样,光彩夺目。我顺手取在掌心。这一副耳坠不大,却精巧绝伦。宝石红如鸽血。灯光微映,六射星光便流转不定。色调妖艳,透着浓浓的生气,仿佛饱含一段魂魄飘摇。
“对了。不要戴那条项链。”
我吓了一跳,猛然转身。晴游在我身后,笑意微微。我竟不晓得他何时再度出现。
“我可不想我妹妹看上去像个暴发户。”他说。
我忍不住大笑,顺手拿过妆台上另一只黑丝绒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串四方红宝石,颗颗都有拇指大小,亦是绝顶的鸽血红。
那是祖父送我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也许这条项链的代价是一座城池,然而我宁可拿它换我一夜无忧无梦。传说红宝石是死去飞鸟的鲜血所化,这的确是容易令人产生热切幻想的色彩。
那么它究竟有没有一种魔力,可以教我得到我心爱的人。
“Lonely rose。”我轻轻地说。“蔷薇。”
晴游靠近我,手掌轻轻放在我后颈。我仰了下头,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然后滑到耳畔,轻轻揉了下我的耳垂。
“晚上我来接你,薇葛。”
我怔怔地望着他再度离去。指尖勾着那条项链,转了转,顺手扔下。宝石撞到镜面发出脆响,也就如玻璃珠子散乱回音。
我笑了笑,走到衣柜前,刚一打开,顿时愣住。
那一片灼灼灿烂的象牙红,猛然袭入眼帘。
我回身注视梳妆台上那对耳坠,夺目妖红清明闪烁。
晴游。晴游。
惨绿妖红,不过是年少风情。繁华过眼,若有所失,也便触手成冰。
然而当时当日,毕竟我还太过年轻。年轻,是理由,是借口,是悔不当初,亦是当时惘然。不是光阴飞渡经年,无从决断。
那一夜我只想做一个简单而绝色的女子。艳冠群芳,要多美丽有多美丽,是我的任性,也是赌气。
晴游同晴澌一道来接我。我早已准备好。晴澌敲门进来,骤眼见我,一呆,随即他便恢复镇定,笑道,“游,看这艳光。”
晴游在他身后轻笑,不置可否。然而看见我的刹那,他微微动容。
我注视着他们,微微含笑,站起身来。曳地长裙习习滑动,七层轻绡烟波缭绕。我微笑着对晴游伸出手去,窄窄衣袖中滑出一痕潇湘碧,腕上玉镯晶莹寒翠。
我缓缓将手放在晴游掌心。他凝视我,目光沉静,渐渐滤过一波幽深。
晴澌抖开一张深红网纱披肩,绣满大朵牡丹,繁花似锦。细密花纹上密钉玫瑰石,莹莹生光。披肩边沿缀满流苏披拂,长有两尺,微微一动便飘飘欲仙。他轻轻为我披上,低笑,“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衣饰。”
我把长发梳在脑后,耳垂上露出那双红宝蔷薇,晶透如一滴血。
我没有戴其它任何首饰,亦无盛妆,除了唇上一抹淡淡胭脂,妆成桃毁红。苍白透明脸颊,衬了殷红宝石,益发映得双眸寒水盈盈。
晴澌轻轻鼓掌。我看他一眼,便随他们下楼。
我们大概是最晚出现的。然而我疑心这或者又是晴游的安排。
转过廊角,便看到了晴洲和吊在他手臂上的伯爵夫人。我懒懒地盯着他们,状若视而不见。手臂却悄悄缠住我身边这两个男子。
耳畔滑过晴游如丝笑意,我不动声色地扭了他一把。
在伯爵夫人能够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之前,我已经挽了他们缓步离开。
“溦堂姊。”晴洲叫我。我回头。他目光如水,静谧幽深,瑟瑟漫过我周身。然后他露出一个只有我懂得的笑容。
“请容我介绍一下。”他彬彬有礼。
虚伪。我暗暗地骂。当了外人,这种介绍来介绍去的蠢事他倒是得心应手,正经礼数还的一个不少。
我勉强用扇子遮了苦笑,对显然陷于惊诧之中的伯爵夫人见礼。很明显,她被吓到了。如果萧晴溦的声名狼藉到真如她的宠物所言,那么在她心中勾勒出的形象与她面前的女孩必然大相径庭。以撒旦之名,这种误会足以置人死地。我不知道她听说了什么,又期望看到什么。然而此刻微笑对她致意,随后飘然而过的女孩,那无疑是她生平仅见的一枝奇花,末世蔷薇,妖红盛放。她气馁地别开了脸。
那正是我索要的结果。
当我们出现在旋梯顶端的时候,大厅里突然静寂。所有人纷纷仰头注视,无数目光如飞蛾扑火,缠绵而难以自控,迫不及待没入炎炎宿命。
我轻轻挽紧身边的两个男子。我有种预感,这或许已是极致。这两个长身玉立风华胜极的男子。晴澌黑衫静如烟水,晴游白衣澈澈如月。此时此刻,我愿意绽放成他们簇拥下唯一的艳丽,唯一的宠爱和尊贵。
后来,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够知道能够明白。我一生一世的灼灼其华呵,其实也不过只有那一宵璀璨流辉而已。
是的,只有那一夜。那一夜,那一时一刻,薇华吐艳盛世流离。那时我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我教多少人大惊失色或者措手不及。我不晓得。一个人一生能够经历多少次璀璨和苍老。我开放过,在我深爱的人眼底,掌心,怀中,我是不是可以满足,是不是。
他们扶持着我慢慢步下楼梯。 我明白那些目光,灼灼盘旋如幕天席地丝密蛛网。那是我所习惯的注视和情感。惊叹。好奇。艳羡。妒忌。迷幻。恍惚。沉醉。诧异。欣赏。不屑。甚至或许还有恐惧。
但无人可以否定,那一夜的那一个韶龄少女,那几乎充满敌意的,近乎恐怖的美丽。
也许就是那一夜,我活进了一些人的记忆。
真丝柔滑似水,紧贴肌肤。仿了东方古国盛唐装束,窄袖罗衫,叠羽霓裳。放肆到极致,却绝对华美。我甚至没有穿襞襟,胸衣外便是露肩无环长裙,腰间系一条细细红绦。轻轻一步,裙摆流卷,步步生莲,带起花团锦簇,潮波绚烂,是裙腰间垂下十七根丝绦,镶满小颗红玉髓,尽头绾成蓬勃花结,缀在裙摆边缘,颤巍巍随风而动。
外面罩了紧身长袖纱衣,层层叠缀,仍然隐约透明如蝉翼,光下玲珑如雾,肩颈轮廓朦胧微显,却淡不可见。
朱裾赤袂,绛衽绯衫,红袖丹裳。
都是刻骨狂艳,惊世风流。
心花若不怒放,怎堪开到荼蘼。
我们悠闲而潇洒地走着属于我们自己的步伐,走进那盛世之中无法拒绝无法反悔的灿烂和轮回。我能感觉到晴游的愉快。他喜欢这样。喜欢所有人的目光凝驻于他身边的我,他一手培植装点出的骄傲与美丽。
身后是晴洲的气息缠绵不散。他在看我,我知道。只是我不想回头。
乐队奏起舞曲。晴澌微笑退开。晴游揽住我,示意开舞。这时我偷眼瞥晴洲,他温文尔雅地握住了伯爵夫人。
我咬一下唇,收回目光。
一曲舞毕,掌声四起。我们两对向全场鞠躬致礼,之后四下里一片语笑歌颦,众人纷纷入场。
晴游陪我到一边坐下。晴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我捏着扇子,心烦意乱地拍打。
晴游的手指突然抚上我额头。我怔一下。他轻轻揉了揉我眉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微微蹙了双眉。晴游的手指温柔地点在那颗朱砂痣上。
我垂下眼帘,懒待看舞场中欢娱身影。这时熟悉脚步突然靠近,停在面前。
晴游忽然放开了手。我抬起头。
他微笑着轻鞠一躬,掌心向上优雅探出。
“溦堂姊,可否予我这个荣幸?”
晴洲的手指握紧我的腰身。他凝视着我,一言不发。我同样沉默。脚步跟随他的节拍,我和他,两个年轻任性的孩子,在彼此掌心神色游离,却配合得纤毫不差。厅中众人慢慢停下舞步,纷纷看向我们。而我们只注视彼此,放任自己在彼此明亮而迷惑的眼眸中深深沉溺下去。
我本是他的。这一夜再如何薇华彻骨妖红眩艳,我终究都是属于他的。
擦过人群的时候,听见有人喃喃道,“红颜,真是红颜。”
我突然回眸,淡淡一笑。晴洲迅速扣着我转了个圈,脱开那些心醉神迷视线。然而窃窃私语仍缭绕耳畔,挥之不去。这或许该怪我们耳力太好,归罪于我们天生的功底和精心打磨出的造诣。
有当地贵族轻轻赞叹,“真是金童玉女。”
冷淡回答出其不意划过,“他们是堂姊弟。”我不知那是谁的声音。然而那一瞬间,晴洲忽然收紧手指。他谨慎而迫切地俯身,在众人不会察觉的限度内。他对我低低耳语。
“你在乎吗,薇?”
我不动声色地贴近他的怀抱,轻轻一触,随即滑开。
“你知道的。”我淡淡地回答。
一舞之后,他把我带开。远远我看见晴游和晴澌并肩而立。他们在谈论着什么。有一种姿势,清贵雍容却微带邪气的氤氲,优雅地把他们同其他人隔离。朦胧中,我突然觉得他们如此相像,一样不属凡尘。
晴洲牵着我的手,一直走到阳台。我反身靠在围柱上,默默看他。他一言不发。碧绿青翠的眼慢慢抬起,注视镶嵌在遥远夜空中苍白完美的月亮。
自始至终,他似乎不想同我说一句话。我们只是默默靠近彼此,用一种旁人看来古怪而压抑的姿态欣赏这一夜幽凉如水的月亮。很久。
秋风透骨。薄薄丝衣在我身上缭绕飘浮。晴洲看着我,终于道,“冷不冷?”
我笑了笑,答非所问。“今晚你会很忙啊。”
他的眼神突然冷酷下来,死死盯着我,半晌不发一言。
垂地幕帘后突然有细碎响动,晴洲一把掀开,我们看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大不过六七岁年纪,装束齐整,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们。晴洲不由得一愣。我忍不住想笑。
男孩看见我,忽然跑了过来,伸手便抓住我手腕。我吓一跳。他却瞪圆了眼睛,轻轻叫,“好冰。”然后抬头看着我,大声问,“小姐,请您如实回答我,您真的是人类么?”
我一口气差点哽住。晴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起了促狭念头,俯下身,注视男孩明亮眼睛。我低低地说,“先生,魔鬼是不会泄露自己身份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
男孩瞪大眼睛。我伸手拍了拍他脸颊。“事实上,我是一只活了九千七百年的妖精。”
男孩倒吸一口凉气。晴洲装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淡淡地说,“孩子,你面前那个家伙是一朵lonely rose的化身,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个季节哪有这么鲜艳的蔷薇。”
我对他挑挑眉,勉强认为他是在赞美我。
男孩咬着嘴唇反反复复看着我们两个,然后终于确定我们是在耍他,顿时嘟起了嘴。
“我父亲说,您是今晚最美丽的女人。” 我大笑,继续逗他。“我深感荣幸,先生。那么你的意见是什么呢?”
他抓住我的裙摆,小声说,“我以为您是这位先生的妻子,幸好您不是。”
我倏然抬头。晴洲盯着我,脸色是只有我可以分辨的瑟瑟幽寒。他飞快地转身离开。
我怔怔地垂下头。
“薇。”他突然停步叫我。
“什么?”我抬眼看他。
他站在阴影之中,幽绿瞳孔微微闪烁,精美而危险的光亮。
他静静地说,“我真想杀了你。”
然后他哈哈大笑,转身而去。
男孩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我,“你们是情侣吗?”
我笑了笑,“不,他是我堂弟。”
我牵着他准备回到大厅。小孩子被我裙摆上缠绵精致的丝绦花样迷住,摸了摸之后说,“好漂亮。”
“我同意。”我说,“这一种红,叫做踯躅。”
男孩懵懂凝视我。我微微一笑。
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青尘如故。红粉踯躅。
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爆裂声,我回过头。夜空中竟有烟花绽放。人们纷纷涌上阳台观赏。我放开男孩,慢慢没入人群。惊叹声不绝于耳。那鲜艳繁盛的花朵,不会死亡不会老去的蓬勃美丽,仿佛末日的余辉层层渲染,飞舞,升腾,飘落。我对着夜空仰起脸庞,我渴求那温暖的灰烬,我渴望那种飞翔的温暖将我包围。哪怕只有刹那,请让我抵达那不可触及不可逾越的界限,拥抱那无法形容的脆弱和奇迹般的艳丽。
我只是,只是渴望尽情地活一次而已。
温暖自身后袭来,我被某个人紧紧抱住,那一瞬。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他坚实手臂传来的脉动。晴洲的气息习习掠动我鬓边发丝。我贴紧他的身体。我知道我们是在爱,爱得近乎疯狂无法解脱。
只有那一瞬而已。
随后我们若无其事分开。我看见寻找我的晴渘,便向她走去。我听见伯爵夫人娇软柔腻嗓音唤出晴洲的名字。
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们无比清楚。这一切。一切都心甘情愿。
我提了一盏灯,摩尔人手制未抛光白银提灯,镶了钢铸藤蔓花纹和大颗粗糙美丽的绿松石。我提着它,像个拖着影子的长发海妖飘忽不定地走在一片黑暗的长廊里。
舞会早已结束,留宿的客人也已安睡。我离开自己的房间,在寂静之中向我们的约定安然游荡过去。
我听见走出房门的响动,她已经很小心了。
那个美艳的女子只穿了一件丝绸睡袍。她散下的头发像金色的海藻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她的房间就在晴洲隔壁。那是不合规矩的。然而祖父的安排自有用意。
令人诅咒的用意。
我慢慢滑到她身后,以那种轻盈得仿佛飘曳水中游丝一样的步子。
她当然看到了灯光和地上的阴影,裸露的美丽肩头掠过一阵颤栗。她正要碰触晴洲房门的手猛然缩回,惊恐地转过身来。
在她能够面对我之前,我的掌缘轻轻切上她后颈。她无声地倒了下去。我从袖中抽出细细银针,在她后背上的穴位熟练地刺了下去。这样,即使明早她大概也不会醒来。
“晚安,夫人。”我低低地说,随手把她推进她的房间。
我依在冰冷墙壁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无声无息地,晴洲的房门突然打开。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极光中的冰凌。
我近乎骄傲地仰起脸庞,静静注视他。
他突然抓住我,提灯落在地上,撞击声低沉破碎。那一点灯光慢慢黯淡下去。我看见他布满绝望的眼,憔悴而热狂的神情。他紧紧抱住了我。
吻落下来,瞬间屏除一切。他交付给我的只有疯狂,疯狂和渴望,清晰如万丈楼台上夜夜不灭的月光。月亮拥有令人发疯的魔法。纯洁阴暗,如同深爱到极致的诱惑。
“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他喃喃地说。
然后他轻轻放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清楚地,然而仿佛呻吟般地叫我,“薇。我的薇。”
房间在旋转。窗外有星子低迷惨淡,冷冷地凝视一对沉浸于绝望和极乐之中的孩子。他的手指深深扣进我发丝,有力地擒住了我。亲吻和抚爱,十七岁的欲望蓬勃而又癫狂。我们在幻觉中面对那与生俱来的寒冷和恐惧无法言语,只有在彼此的怀抱中取暖。只有在彼此怀中,我们不是高高在上,也不必低落尘埃,我们只是渴望温暖的孩子而已。我们一样心怀恐惧,紧紧拥抱着倾听彼此灵魂的嗫嚅。
然而我们又是那样清醒,清醒地了解年华深处那渐行渐远的年少爱恋,渐弥渐近的严酷终局。那是我们必然走入的结局。
在他怀中,我簌簌发抖。原本是强悍过他的女子啊。多少男子亦不及的身手。可是在他怀中,我明白自己纤弱不堪一击。我只觉双膝已经发软,任凭他恣意,无力挣扎。那一刻我无限希求自己是一抔雪,晶莹脆弱也好,冰冷残忍也罢,注定了不能相伴不能挽留,就让我无声融化,让我,毁灭在他掌心吧。
我突然撑起身体,抱住他回吻。迷狂的燃烧中,我仰起头,模糊视线里荡漾殷红倒影。
床头的水晶瓶中,大束蓬勃蔷薇如血。花朵妖娆盛放,绚艳已绝,近乎凋零。
我知道那是他钟爱的花朵。只源于我的名字。他掬一捧花瓣撒上我的身体,一路吻下。
我已经迷乱。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薇,我要你。我只想要你。”
那一刻,他泪流满面。
之十二 棼合
晨光如梦。在他的臂弯中醒来,那真是奇怪的经验。在这样的时刻,凝视那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颜。七百个日夜突然灰飞烟灭。我面前是那个初初归来的冷漠男孩。桂婴的清香幽幽飘荡,林下之风带来奇异声响仿佛笛音,清冷而纤细,透入心胸。我们骄傲地对视,贪婪地凝望。那一瞬昨是今非,多少旧梦簌簌飘落,少年的足迹轻轻靠近。那一刻,我们得到我们心甘情愿的礼物,命运微笑着把彼此送到了眼前。
我轻轻攀住他的脖颈,突然无力的手指缓慢滑下,擦过一个无比熟悉的位置。曾经的伤痕,我想念那个懵懂而震撼的时刻。当骄傲的我把霞月抹过冷漠的他颈间。
他突然睁开眼睛。碧沉沉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进我眼底。他突然微笑起来,伸手慢慢抚过我的额头。然后探过身来吻了我眉尖那颗细细的朱砂痣。我痒得向后一缩,笑着推开了他。晴洲皱皱鼻子,一把将我重新带回怀里,带点惩罚意味地收紧了手臂。
“恭喜,少爷。”我漫不经心地对他挑了挑眉。
他不甘示弱地抓过我手指咬了一口,“你也一样,小姐。”
那双翡翠般的眼瞳出奇温暖清澈,流淌显而易见快意,衬着我腕上玉镯,光色无限清丽。
我笑出声来。“……爷爷给你安排的是伯爵夫人呢。如果,来的是她……”
他吻住我,目光烁烁闪亮。“那我说不定会杀了她的。”
我情不自禁大笑。
晴洲突然抱紧我,低声呼唤,“薇。”
我抬手挡住他的眼睛。“不要说。”
什么都不要说,一切,所有,现在,未来。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许诺。我们没有未来。从触犯禁忌的那一刻起,就丝毫没有未来可言。跪在幽蓝水边,倾听知更鸟细碎不安低鸣,我们甚至连目光都无法抬起。看不到天空,听不到一丝预言。我知道我们是相爱的,这是太足够还是太不够呢。我不想知道。
如果我有足够的机会去自欺欺人,请让我对自己欺骗,捏造一个完美的幻觉来放心沉溺,直到永远。这一刻,我热爱谎言胜过永远。永远,哪里有永远。我要不起握不住得不到看不见。神啊,你明明知道那是太昂贵的誓言。
晴洲沉默俄顷,然后他拿下我的手,亲吻我的掌心。我挣开他坐起身,有一种无力漫过周身。望着视线所及的凌乱,我微微叹一口气。
即使万劫不复,我也终不能回头。
这时突然有人轻扣门扉。
“是谁?”晴洲淡淡地问,语调出奇平静。
应答的声音低柔妩媚,却出乎我们两个意料。
“渘。”
晴洲翻身下床,迅速打开房门。晴渘安静地站在那里,装束清新齐整。她注视着晴洲和床上的我,脸上毫无表情。
她轻轻递过来一只裹着白缎的提篮。“里面是我的衣服。”她轻声说。
我坐起来,看着她,轻轻耸一下肩。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教我全身酸痛。我烦恼地把长发拂到肩后。晴渘看着我,眼神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沉。
“谁叫你来的,渘姊?”晴洲反手关上门,将提篮抛给我。我利落接住,一件件翻找出来,漫不经心地穿上。晴渘的身材比我矮不许多,衣服很是合身。
晴渘安静地注视着我们,脸色渐渐苍白,仿佛敷了太多脂粉,那种几乎了无人气的白,浸透恐惧。
她低低地说,“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晴洲安静地换好衣服,然后过来替我系胸衣的纽绊。修长手指轻轻擦过后背,我颤栗一下,听到他低低浅笑,只有我听得懂的笑意。我咬牙,恨恨地叫,“你给我轻些!”
他恶作剧地用力紧了一下,然后突然握住我的腰,拖到怀里,狠狠咬了下来。
细密痛楚瞬间泛滥脖颈上某一个微妙部位,有一丝尖锐的陌生感,随即被灼热柔软的嘴唇浸没。他重重亲吻着他所制造出来的崭新伤口,带着某种孩子气的得意。我的膝头有一点发软。
“……放手啊,洲。”我的声音大概不会比呻吟更加清晰。
这忘形的男孩。大概总算记起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放开我,呼吸仍然急促,他所特有的气息扑到耳畔,潮湿灼烫。我几乎不敢回头。
他替我扣上衣扣,顺手整理一下领口高高蓬起的蕾丝镶边。然后才放开我。
晴渘直挺挺地坐在那张堆满丝绒靠垫的长椅上,一动不动,仿佛永远凝固了一样。她注视着我们,那表情几乎不像活人。
我故意不去看她,走到水晶镜前坐下,梳妆。晴洲又过来搂住我,轻轻咬我的耳垂。这个家伙总不肯安分一点。他拿过发梳,一点点滑进我的长发。
肩头贴住他温暖胸膛,柔软皮肤下有心跳一声声鼓荡,沉稳安详。 镜中的女孩有一张古怪的脸,迥异当初的容颜。依旧蔷薇般诡丽明艳,那种艳,却有一种摄尽夜雨流风的静谧,天然的蜕变。我想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
再也不是那个女孩。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流离无方的萧晴溦。
晴洲挑起我一缕长发送进唇间,轻轻嚼咬。眼神明亮无比。他定定地凝视着镜中的我们。掌心灼热,紧贴着我的身体。
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无法言语。只有静静地品味和浪费这妖艳生命中,仅存的一丝疲惫的安宁。
晴渘在我们身后低低喘息。不自然的呼吸,我几乎以为她会窒息。
她轻声说,“你们……疯了。”
我回过头,安静地看着她。
晴渘同我对视。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然而她秀雅苍白的面孔上,渐渐浮起一丝近乎悲凉的神情。
“谁叫你来的,渘姊?”
我低声重复那个问题。
她站起来,有一下摇晃,似乎站不稳。脸色依旧苍白,然而那眼神,那是萧家女孩的眼神。
宁静。镇定。执拗。凛然。那是我所熟悉的味道。我们,萧家的孩子们宁死不肯放弃的自觉。
我推开晴洲,走到她面前,慢慢单膝跪了下来。
“渘姊。”我轻轻微笑,凝视她的瞳孔。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只能如此。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
晴渘定定地看着我,轻轻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指尖轻细,滑过我的下颏,在脖颈上稍触即回。
洁白麻纱重重掩映下,她看到那醉生梦死的暧昧痕迹。苍白皮肤上的紫红瘀痕,艳如萎花。我有一点尴尬,不自觉抬起手来挡住锁骨上细细的齿痕。
吻痕在晴渘淡淡的目光下灼热,仿佛仍留有晴洲嘴唇的温度。
“是晴澌。”她终于轻声回答我。
我盯着她,瞬间迷茫。
晴洲走过来扶起我,自身后抱住我。我们一起注视着晴渘,用那种她或者不能了解的默契眼神。
“是澌。”她又重复了一遍。“是他,清晨便到我那里。要我亲自送一套女装来洲的房间。”
她看着我们,眼神中的疑问同我们如出一辙。
——他怎么会知道。
——他居然会知道。
昨夜的一切,他为什么知道。那是连晴游都要瞒过的事实。
然而我很容易便镇定下来。
他没有敌意,至少此刻还没有,晴澌。否则,他大可以把我所做的一切告诉晴游,而不是聪明地叫晴渘来替我隐瞒。
“但我实在想不到会是你,薇葛蕤。”
晴渘说到后来,音调已经低微。
我又耸一下肩。身体还是疲惫,充满那种暧昧的涩重和隐痛,也许我需要的是回自己房间倒头大睡一天。
“你现在知道了,渘姊。”我说,突然有点垂头丧气。“那么昨晚你就必须收留我了。”
晴渘看着我,轻轻点头。“闺中密语,是可以说到天亮也不罢休的。”
我疲倦地微笑,靠在晴洲怀里,贪恋那近乎危险的温暖,似乎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危险。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即将掌控英伦最富传奇色彩的家族。杀伐决断,尽在握中。
可是在我身边,他只愿意做个不懂克制的男子。贪婪而霸道,竭力地,想要拥有和占据心中的女子。捕捉她,占有她,守护她,不愿也不敢放开。贪婪而绝望的男子。近乎矛盾的温柔和暴力,令我情不自禁想要深深依靠上去。
一个令萧晴溦想要依靠的男子。
“不过你总要到大厅亮个相给他们。” 晴渘淡淡地说。 我把长发向后拂去,擦过晴洲面颊。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含义不明的喁语。
“好吧。”我懒懒地说。
事实上,我想看到的是那位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我清楚自己出手的分寸。她应该无恙,不过想必会吓到半死。
晴渘同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晴澌无声地迎了上来。他彬彬有礼地扶着晴渘,视线隐晦地向我微瞥,我知道他在探索什么,便露出一个古怪莫测的笑容给他。
随后我便看到了晴游。
他着了唐装长袍,素白底子上绣了盘旋龙纹,金眼碧齿,煞是艳丽。龙吻中含了一只黑色的鹰隼,霸气横生。他的神情却永远宁谧柔淡,雅如兰花。半长的发束起,绮丽绀青色泽在光下微微浮动。
我心头掠过一丝震动。他穿这件长袍。我有一件同他一模一式的男装长袍,质料,款式都相同,只是我胸前绣的那条银龙口中含的不是鹰,是一只墨色的蝶。
龙吻含蝶,惨丽诡异的纹样。然而我却极喜欢。
晴游走到我身边,我下意识地侧开了头。他的手掌轻轻放在我肩上。我抬起头,晴游深邃幽蓝的瞳孔里有一种奇怪的光恍惚流转。他凝视着我。
我清楚感觉到晴洲的呼吸低沉微促,他就在我们身后。我突然有一点担心,害怕他的反应,害怕我自己。
“薇葛。”
我迅速看向他,逼出一个璀璨笑容。“什么,晴游?”
我更害怕晴游那温存怜爱的注视。我偷偷握紧手指,指尖掐入掌心。就在这一个瞬间,我突然听见霞月的呻吟宛若细碎鸟鸣。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它在呼唤什么。它在预兆什么。我什么都无法读懂啊。
然而晴游突然拥住了我,那一刻,难以相信自己的反应,我几乎抽出了霞月。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我没有来得及看到晴洲的表情,只微微挣扎着抬起头。
茫然神色不曾来得及自我眼中退却,晴游的手指已经灵巧地拨开了我衣领上的蕾丝。我全身顿时冰冷。
他只看了一眼,双手便迅速轻柔滑下,在我能够挣脱之前紧紧扣牢了我。我睁大眼睛。他深海幽澜般的眸子徐徐逼近。我无法呼吸。晴游的注视几乎令我无法自控。探究而矛盾,纠缠而冷酷,怨怼而愤怒,我分不清也看不明。那甚至是一种痛楚,我不能懂得不能接近。他不愿我接近的痛楚。然而那么明显。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缭绕。
“薇葛,给我一个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抵住他心口,慢慢挣开。这时晴洲突然走上前来。“游堂兄。”
我顿时僵住。
身后突有娇媚语声,“洲。”伯爵夫人姗姗而来,身边是Sirius,那高大俊朗的异族男子。他依旧沉静面无表情。
伯爵夫人熟稔地挽住晴洲,而Sirius忽然走到我们面前。他比晴游要高出不少。然而他的沉静足以令人忽略他神气中那种近乎野蛮的坚硬。
他看着我们,轻声对晴游说,“萧先生,可否让我来陪伴您的妹妹。”
是征询口气,然而他的手掌已经轻轻握住我肩头。
晴游凝视他,再凝视我。我轻轻咬紧嘴唇。晴游突然低低微笑起来。他放开我,然后贴近Sirius。我听见他的语调低柔和煦,言词却无限锋利。
“只此一次。”他低低地说,“先生,昨夜已过,我会尽快安排你和你的主子回法国去。从今以后,忘掉你做过的事情。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Sirius一径沉默,安然地垂着头。
晴游的声音突然冰冷。“如果我可以被允许安排这一切,哪怕是我妹妹的一根头发,我都绝不会让你这种人触碰。”
我睁大眼睛。Sirius全身掠过一阵僵硬颤栗,我可以察觉他的挣扎。这可怜的人,他被伤害和侮辱得体无完肤。
晴游保持那个优雅笑容,轻吻我的脸颊。“祝贺你,薇葛。”他忽然压低嗓音,轻轻道,“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亲爱的。”
他从来没有那样叫过我。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只有那个清晨,晴游在我耳边轻柔细语。他用一些我不曾期待不曾理解的谶言点缀了那个在我极致华丽而短促的生命中至为重要的那个清晨。他低声地告诉我。
“薇葛,祝贺你终于成为你自己。”
我的脸颊骤然灼烫。晴游低低地微笑着。“薇葛。”他说。
“可是,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未必比做一个懵懂女孩来得幸福。”
之十三 枫游
—晴溦—我已经记不得最后看见的一次日出。事实上,我根本无从记忆。日光的感觉,在我心中并未留下丝毫印记。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十八岁时的一片晴空。
九月。鹰飞。广袤原野之上纵马奔驰的记忆。那是皇家御苑中的狩猎。林囿苍茫。当年的那朵蔷薇,是唯一被特许参与狩猎的贵族女孩。落叶纷飞,苍黄,亮紫,烟红,墨绿,丛林之中有来自天宇的风辗转成辉煌脚步。萧家的那个女孩。众多翩翩少年,矫健爵爷中唯一的纯白。她穿了紧身刺绣的雪白锦缎男装。麂皮小靴闪亮,夹紧那匹名唤Dew的坐骑。左手挽了玉柄马鞭,衣袖中偶然滑出一痕明艳翠光。那只透水绿的翡翠镯,是这个十八岁少女任性而独一无二的标记。她很像她的哥哥,萧晴游,那个清丽迷人风骨如花的男子,英伦贵族少年争先效仿的偶像。她没有他优雅,却胜似他华艳。这一对萧家的传奇。有人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理由,不敢相信,却愿意认同。这样的两个人是不该存在人间的吧。这样落寞的人间,也容不下这样的魅色纵横来去蛊惑众生吧。所以他们的微笑才那样优雅而冷淡,他们的容颜才那样绮丽而悠然。像青青荻上露,太清澈太完美,就难以久留。
所有人的目光灼热地注视她。所有人的嘴唇默默地呼唤她。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时光中缤纷而苦涩的缘聚,是不会为谁而轻易停留的啊。
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样的一个结局。无法挽回。
盛世之中,无ㄖ鼗匚薹ㄍ炝舻匿黉偾巨薄9饣怒放。冷淡而冶艳。她无视周遭或奇异或恋慕的目光。那一刻,心头涌上的,是雪光纷落的悲凉吧。就算活成盛世传奇,就算如此的容华绝世凌厉不羁。想要的一切,梦想的一切,仍是无法成真的谜。命运习惯弄人,是的,是习惯。习惯了伯劳飞燕各西东。就算所有人都注视所有人都惊艳,心上的那个人,他又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p>
御苑之中,红枫似火。白衣的少女纵马驰去。没有人大胆追逐这个出奇美丽而暴戾的女孩。艳丽枫林中,她勒住丝缰,仰望晴空。深蓝的天宇一泓如碧。
是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吗?莫名沁入心胸。那样的震撼和广大阔朗的感动,几乎令她微微昏眩。日光旋转,她高高地仰起头,梳成双勾髻的长发无声散落。
是迷魂了吗?从寒碧鲜美的绿草上拾起她遗落的缀满泪珠般细碎水晶的银丝发网。他催马前行,心一瞬间如此焦灼。枫林如火,那般诡艳浓郁色泽。
远远地,看见她茫然幽艳的容颜暴露在万里晴空之下。他驰到近前,拉住缰绳,跃身跳上她的马背。心中那种无可名状的感动和怅然,深深涌起,竟是翻江倒海的泪意。再没有自控的余地,只有紧紧地拥抱怀中的这个女孩。她是他的人,他的深爱和今生注定的辜负。他们注定要辜负彼此,这是无法更改的命数。两个人都太清楚明白。
他抱紧她,贴住她清凉的肌肤,一起仰望那蓝得催人泪下的天。
听见她说,虽然是那样低微,然而清晰无比。
她说,“晴洲,我是真的爱你。”
他死死地搂住怀中的女孩,这独一无二的梦想和渴望。猛然的痛楚充盈心怀。
他低声地答,“我知道。”
“我或许是不会活很久的。”她淡淡微笑。“所以该说的话,还是提早告诉你的好。”
“薇。”他叫着她,然后吻了她。再次地,厮缠沉深。
“薇,你知道。”他抵住她的唇深深喘息,“你知道,就算你死去,我也断不会为你放弃这人间烟火。”
“我知道。”她的微笑沉静而明亮,是心有定属的安然。
“所以,即使我为你而死,你也只要为我流一滴泪,就已经足够。”
他沉重地埋进她肩头,“我知道。”他黯然低声重复,“……我知道。”
因为我们都只是为萧家而生的承担。注定了,无法生死相许,无法红尘相伴。
不是没有梦过的。想长相厮守,想偕老百年。
可是也知道,凡是不能够成真的想,一概统称为幻。
我们都是生长在幻觉之中的孩子。遥远天国,及时行乐。
那未来,幽暗至不可言说。不晓得有没有力量承担。这一刻先允许我们得意尽欢,再灰飞烟灭,形销缘散,也算是心甘情愿。
那是我仅有的有关天空的记忆。在我十八岁的那个时刻。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地恋慕着那一片如洗的晴空。我,和我心爱的男子。我们年少的心怀那一刻如此相通。真正的心意相通,心有灵犀。有过那样的一个时刻。我甚至就有理由相信自己无悔于一年之后那血色淋漓的绝望结局。十九岁之前的生涯,如同一场妩媚癫狂的梦幻。然而如果有哪一种感动令我真心真意想要重新索回,那么,想必也就是那一刻吧。
虽然,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晴游—
如果我不知道要珍惜某个人,会不会更加幸福一点。
如果我只知道要珍惜某个人,是否也不会更加不幸一点。
我注视着我美丽的妹妹。这白衣妖冶的精灵。她的纯真和邪气已经令人无法抗拒。那是从未有过的魅力,喷薄盛放。她的绮丽令我心惊。何时,我自认为自己是一直关注着她不离分毫的。何时开始,她已经不是我掌心中柔嫩无瑕的花瓣。蔷薇依旧灿烂,却不再绝对——应该说,不再是我所能容忍的那种绝对。她依旧是独一无二的她,萧晴溦。绝对的美。绝对的无畏。然而那种夺人的光彩刺痛我的灵魂。她的璀璨,不是为我,我明白。
因为明白,所以如此痛楚。
当她驾驭着Dew的洁白身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时,我居然并未发觉。直到晴洲悄悄脱离我们,独自驰向密林深处,我才有了一丝觉悟。这觉悟令我浑身发抖,不能克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她已不再是那个同我密不可分的孩子。曾经紧紧捆缚了我们灵魂和直觉的丝线已经断散,我们已经如此隔绝不同以前。天,那个可以随了我的呼吸而呼吸,痛楚而痛楚的孩子哪里去了。那种无论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我都可以感知可以预料的直觉,哪里去了?
薇葛,她还是不是我的蔷薇。
我用力抽了Day一鞭,转身向林中驰去。身后有蹄声追来,我没有回望。片刻后他赶上了我,毫不顾忌地拦在我面前。
青灰短发下,他苍白脸色有一丝少见的红晕。那双我再熟悉不过的蛇样清冷眼睛里,燃着一种古怪的光。
“晴澌,你做什么?”我音调有一点冷,他听得出。
他盯着我,轻笑。是我所忌讳的那种笑,他太清楚不过,这让我突然气恼起来。
“澌,你给我让开。”
他看着我,青灰眼神如梦如雨,布满捉摸不透的风致。
他轻轻地说,“你迟到了,晴游。”
我的愤怒大概就是在那一瞬被他激起的。也只有他可以,如此迅速地撩拨起我的怒火。而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无须克制。
Day慢慢向他靠近。晴澌脸上那种神秘妖媚的似笑非笑,一点点灼进我心头。
我突然扬起马鞭,狠狠抽了过去,毫不留情。鞭梢带风,凄厉一声破空而下。
晴澌早有预料一般,抬手挽住了鞭子。鞭梢柔力未尽,辗转缠上他手臂。我用力一拉,他整个人倾向我,险些落马。我接住他,抓住他柔软发丝,迫他仰头。
晴澌苍白脸孔上,仍是那种笑容,仿佛白瓷青绘的人偶,美得阴气沉沉。我几乎有点恐惧。而他只是定定地凝视我,一言不发。
我仓促别开头,额上沁出一丝冷汗。他的手指冰凉柔韧,带着危险的气息和青色的诱惑自我额上轻轻擦过,然后拂过我的嘴唇,滑到脖颈。
他的虎口轻轻卡住我的喉结。我没有反抗。我想知道他究竟要怎样。
晴澌的手慢慢收紧。我有一点呼吸困难。这逼迫我更紧地扣住他。
他的声音柔润如银,冷如月光。
“晴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一切会有什么不同?”
我猛然推开他。他跌落在地。裂帛声凄厉逼切。我手里鞭梢本缠紧他衣袖,这一下顿时撕开。生麻精工绞缠的马鞭粗糙劲韧,卷过他手臂。苍白肌肤血色淋漓。
我注视着他,晴澌仰面躺在那里,安静地保持着那种笑容。
那种在他苍白俊俏的脸孔上,开放成一种无法诉说无法描摹的诡异诱惑的神情。
难以抑制地颤栗起来的人,居然是我。
我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已经气得哽住,无法言语。
他慢慢向我伸出手来。
我下马,抛开鞭子,想拉起他来。他却抓紧了我的手,狠狠用力。我便倒在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太了解他的反应,如果没有及时撑住身体,我们大概会把彼此撞得很惨。
肘弯抵在他脸颊两侧,夹住他的头。这无疑是个很危险的姿势。
我的发丝垂上他脸庞,咫尺之遥的青灰瞳孔,闪烁那种水气粼粼的淡色光亮。他定定凝视着我,秀气的唇微微挑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轻轻探出舌尖,拈住一线拂动他嘴唇的发丝。
那一瞬间,是如雨青色诱惑洋溢。是我所熟悉所无法抗拒的引诱。他知道一切,关于我,这么多年了,他熟知一切。因果,情绪,感觉。这一刻他轻易抵达了我最易崩溃的角落。我再也无法抗拒。
我突然扣住他的头,俯下身去,贪恋地吻住了他。
指尖深深揉入他发线,我抓紧了他。亲吻,撕扯,啮咬,近乎蹂躏的疯狂。晴澌的喘息激烈痛楚。他不停地笑,轻微断续的笑声,像一串不肯停歇的铃。摇荡魂魄的铃。
撕开他领口的刹那,他突然翻身,利落地按倒了我。
骤然天旋地转,他抓住我的手腕,一个我很难反抗的姿势。他压在我身上,低低地喘息着,笑容温柔诡谲。
“……不如以前了,游。”他告诉我,带一点嘲笑的语气。“反应太慢啊……难道,妒忌是不能够拿来做动力的么。”
然后他飞快地吻住了我,罔顾我的回答。
我狠狠咬住了他的嘴唇。他发出一声低闷尖叫,死死抓紧了我。
我尝到甜美咸涩的味道,我喜欢他的痛楚和悲哀,从七岁起,从我们初见的那个时刻开始,我一直是伤害和疼痛的主导者,一直都是。
而他,似乎永远摆脱不了承受的命运。
我放开他,晴澌定定地看着我,眼色悲凉。一丝殷红的血沁出伤口,滑过他下颏,滴落到我的前襟。
我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替他拭去血迹,然后送进唇间吮吸。
“我需要么,妒忌?我需要妒忌谁?”我低声问他,盯着他凌乱敞开的衣襟。云石般苍白洁净的胸膛,单薄如丝绸的皮肤下,清秀锁骨随他的呼吸微微滑动,不住颤抖。 他一言不发,撑在我身体两侧的手臂却微微发颤。我瞥过去,然后迅速推倒他。
那是我制造的伤口,半条手臂皮开肉绽,伤口并不深,血却流得很快。我有条不紊地脱下衬衫撕开,替他包扎。晴澌安静地盯着我,仍然沉默。
“好了。”我拍拍他脸颊。“别惹我生气,澌。你是知道我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坐在他身边,仰起头,长发垂落。日光透过林荫洒上我面庞,没有我想象中的温暖,唯独那一种逼人的清冷。
我听见他轻轻地问。
“那么你又是不是知道我的。”
我回头去看他,他不看我,青灰的目光笔直仰望天空。那目光中有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清明镇静,这似乎比他习惯的似笑非笑更令我不安。
我沉默,不愿回答。而我也并不清楚如何回答。
良久,我才听到他幽幽的声音,似乎并不掺杂一丝情感。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那个时候……”
我的心突然卷起一丝紧迫。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不见到你……就好了。”
我盯着他,他安静地躺在我面前,一动不动,黯然如死。
他语气沉静地说,“晴游,你不爱我。”
我没有回答。
他低低地吟:“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兮复吁嗟。”
我猛然压住他,“别惹我,晴澌。”
他睁开眼睛,那一刻他的目光清澈得教我有一丝心惊。
“你难道没有想过要她?”
“别惹我。”我换了一种轻柔的语气,手指慢慢回到袖中。指尖触及那一痕清冷的瞬间,我竟然没有犹豫。
晴澌侧过头,低低地微笑起来。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他轻轻地说,“晴游,难道你没有期待过,她,对你说出这些?”
霞月的光彩,浴血之前,是一种水色的苍白,苍白妩媚,如昨是今非憔悴朱颜。
而那同它齐名的瑟寒呢?萧氏留传百年的另一桩信仰,另一道浸血无痕的光亮。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的光华,没有人。
沾染淡淡银灰的冷光刹那出袖,一瞥惊情的艳。我轻轻反手,纤细刀锋横在晴澌颈上。
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清冷,却毫无惧意。然而我同样清楚,他不会恐惧。在我面前,无论多么疼痛,多么悲哀,多么残忍,多么落寞,他从来都是胜者,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这样的笃定简直让我恨他入骨。
他依旧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要她,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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