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20

之十四 镜对

  阿尔弗雷德被授予骑士勋章的第三天,晴游便向他发出了邀请。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解释。我很奇怪。这不该是他做出的事。三年了,连祖父都已放弃。十六岁的那个夜晚,霞月一瞥光寒,血色凄艳如斯,证实阿尔弗雷德的绝望和我的决绝。腕上玉镯如水,在鲜血洇染下无声迸出翠纹。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一刻晴游唇边的笑意,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坦然。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爱那个事实。我不会离他而去。

  那是个预言,抑或魔咒。我不会离他而去独自飘落。是的,十四年前他就告诫过我那个事实。树不辞花,唯花辞树。晴游,我亲爱的哥哥,我唯一信仰的神祗。他清雅如兰花的微笑和诺言终究成真。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从来都没有,从来都不能。一场宿命,如此艳冶如此强大。由生至死,他终究可以携我同行。

  我有些怀疑晴游的用意。十一月七日,我亲爱哥哥的二十六岁生日。然而我们都是从来不庆生日的人,这几乎可以被看作萧家的古怪传统。而这一次他不仅设了晚宴,甚至邀请了我不想见到的人。那位新任海军准将,国王陛下亲手授予骑士勋章的勋爵大人。半个月前,他率领一支由供应舰船和三十四艘战列舰组成的大舰队,协助埃利奥特将军在十月二十日对西班牙和法国联合舰队的决战中成功保卫了直布罗陀。我不否认他是一名优秀的将领,但这不能令我衷心欢迎他的到来。他让我烦恼,这个执著得令人头痛的男人。

  他已经二十九岁,仍未娶妻。我打赌全伦敦的贵族门第都对他虎视眈眈。七年前我在他脸颊上留下的伤痕早已不再是上流社会津津乐道的轶闻,所有人更感兴趣的是他的家世、声望和日益得宠的良辰美景。在1782年的伦敦,我不否认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所有人都不会记得所有事,而求婚和解除婚约是日常发生的必不可少点缀。一如香橙苏芙哩、Porcelain玫瑰和古董绸缎。

  然而阿尔弗雷德的执著已经是一场执拗的对抗。他想要赢得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孩,那并不是快乐,更无谓幸福。然而他不会明白。四年来,只要他人在伦敦,每一季他都郑重地向我祖父提出婚约,即使三年前我那样地拒绝了他。而现在甚至已经不需要我去回复。自我满十七岁始,我的婚事成为萧氏长老们热衷的议题。我猜想那是因为秘而不宣的成人礼之后,我终于可以被作为一件完美的筹码放上丝绒赌台。我知道他们对祖父严肃提出过这个问题,然而那个始终对我漠然寡言的老人不曾予以回应。

  他们猜测他的心理。而我深深明了那种隐秘的默契,我和我的祖父,萧氏第十二代主君。对我,他无限纵容,而我对这种情势一清二楚,虽然我不晓得原因。我没有心情考虑原因。我要烦恼的,是晴游庆生宴上,长老们必然旧事重提的婚约。

  而晴洲此时正在爱丁堡。

  我想我能做的恐怕只有一个决定。虽然晴游大概会恼我。

  那日傍晚我乘了Dew兜风回来,大概比平常早了些,便自顾自换了衣裳,跑去我和晴游的小图书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那样的幸运,总是可以撞破我并不情愿了解的事实。如果第一次可以被称作巧合,那再次三次,是故意还是习惯?这真是太具讽刺意味。

  我离了很远便停住步子,有古怪幽香沁出门扉。仿佛是伊兰的味道,那充满异国风情,浓重侵扰感官的刺激性芳香深深绽放。那是从东南亚的神秘花朵中提炼的香料,据说可以缓和愤怒与被冲击的情绪。

  我轻轻擦到门边,便听到他们的声音。晴游,晴澌,这两个人在一起便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晴澌蛇一样冰冷妖媚的眼神,太多人恐惧,然而不是我,更不是晴游。他站在晴游身边,让我有猎物和猎师相伴的联想,矛盾而美丽,亲切而不切实际。

  他们两人之间,比较残忍的那一个,并不是晴澌。

  伊兰的芳香之下另有某种香气,异样的飘飘然,微醺迷醉。我便明白熏起花香是为了掩饰那种奢靡放纵的甜香。那是大麻的味道,纯度很高的印度大麻。令人成瘾的怪物。尘世的魔法。

  我贴在门上,自折页里看见晴游苍白的脸。他面前的桌上放着玛瑙琢成的小香薰,金盘里盛了清水,几滴精油缓缓散成水上游丝。淡紫色蜡烛悠悠地舐着盘底。空气中仿佛有某种令人头晕的氤氲散漫。而晴澌修长光滑的指尖稳稳地拈着半支纸烟。

  他将烟放进唇间,轻轻吸了一口,对着晴游喷了过去。随后晴游忍无可忍地扣住了他的手臂。晴澌挣扎,晴游将他按在桌上。晴澌便用出了真力。他抛开烟,反手钳制晴游手腕。晴游却仿佛洞悉他的想法,抬脚踩在他膝弯。晴澌双腿一软,双手被制站立不稳,高挑身子便倒在了桌边。

  居高临下,我美丽的哥哥神情冰冷地注视着他。而晴澌的微笑淡漠安然。他对着晴游轻轻吹一口气,仿佛异样撩拨。

  晴游猛然扬手,我眯起眼睛,看他是否会落下那一记耳光。他的动作沉在半空,而晴澌定定凝视着他,唇角荡出一抹谙熟的似笑非笑。

  “晴游,你只会逼迫她。”

  他字正腔圆地说,用中文,我分不清他指的是谁。而晴游死死地盯着他,手掌微微颤抖。他猛然一把搡开晴澌,俯身撑住桌面轻轻喘息。

  晴澌慢慢直起身来,拾起地上的烟,看了看,扔进香薰的水盘。他从衣袋里取出烟盒,却被晴游回手打落。

  “回房间去。”他的声音里数不尽几许无力。“薇葛就要回来了。”

  晴澌眯起细长明眸,笑了笑,贴到他身边。“你还以为她不知道?”

  晴游浑身掠过一阵清晰的颤抖。他一把抓住晴澌衣领,将他扯到眼前。他的嘴唇已经咬得惨白。

  晴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同她说过。”

  然后晴游颓然扔下了他。

  “你知道,我知道,她也知道。或者,还有他。”晴澌微笑。“我们都是一样。心照不宣。”他俯下身,突然捏住晴游下颏慢慢抬起,那姿势简直是挑逗的。

  他轻轻地,嘘气一般地问,“你,难道还想留住她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20

  晴游一拳击中他腹部,晴澌闷哼弯腰,晴游顺手扯住他头发提了起来。晴澌脸色惨白,冷汗微微沁出额头。他痛楚地抱住自己,却沙沙地笑了起来。

  “你决定不了一切。”他的声音细微如呻吟,落入我耳中却无比清晰。“你留不住她。晴游。一切都早已注定。如果你想改变,如果你想碰触力所不逮的未来,如果你想冒犯宿命。那么结局只有一个。”

  远在我们到来之前,宿命已经决定了未来。

  晴游冷冷地盯着他,半晌,他轻柔而镇定地回答。

  “我不相信。”

  然后他俯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晴澌。

  我倏然撤回身子,贴住墙壁缓缓挪开。确定距离足够远之后,我转身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打散头发,扯了条缎带简单束了一束。随便拿了一套男装扔在床上。

  我刚想换衣服,门被轻轻敲响。不待我回绝,他已经推开了门。

  晴澌双手环抱,安静地注视着我。神色坦然无比。

  我叹一口气,扔开衣服,走过去面对他。

  “晴澌,你真是个鬼。”

  他挑一挑眉,笑了。

  “你好像无所不知。”我说。

  他沉默了一下,伸手轻轻抚过我的刘海,将凌乱几缕拨到耳后。

  “我希望我一无所知。”他说,然后叹了一口气,迅速转开话题,“想逃?”

  我微笑。“你说呢?”

  他若无其事地说,“现在你溜不掉。那一晚之前,晴游有足够空闲看住了你。”

  我一愣,慢慢咬住下唇,嘻笑着端详他,然后用肯定语气告诉他。

  “晴澌,你无所不知。”

  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愿我无所不知。”

  “告诉我……”我眯起眼睛凝视他,“告诉我,晴游在想什么?”

  晴澌安静地收起笑容,回望我。良久。

  “我不知道。”他说。

  雨苑的楼阁远远在望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九日午后了。

  我伏在窗边,熟悉蹄声飞驰而来。我微笑着探出身去。

  “薇!”他大声呼喊我,眼睛闪闪发亮。我爬上车窗,他伸手一把扣住我手腕,我顺势斜扑过去,撞进他怀中。他一手抱紧了我,催马向宅邸奔去。

  我喜欢雨苑。这处萧家在爱丁堡的封地。年幼时晴游便常常带我来这里小住。十七岁之后,常陪我来的人,是晴洲。

  那一夜我从晴游的庆生宴上溜出,径自逃来爱丁堡。罔顾一切,我想见到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只有我深爱的那一个人。我的那一个人。

  依在晴洲怀抱中,任他抱了我走上石阶。他的脸庞贴住我的发丝,轻轻摩挲。我紧紧搂住他的头颈。浓重悲哀一重重涌上心头。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长久的。这一切。我们触犯了不能接近的禁忌,得到了不该获取的快乐。天谴的幸福。

  而最可怕的是,最清楚这一切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那一刻我无处可去,我只想躲在他的怀中。我希望长长石阶永远没有尽头,希望时光刹那静止,就这样给我一生一世。

  那一刻有目光投向我们。我丝毫不想明白那些含义。

  那一刻我是那般渴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偎依在他怀中的女子,这样被他抱起走在日光之下的女子。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没有人询问我的踪迹。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于是我们,我和晴洲,我们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仿佛心照不宣的绝望,要将这一生所有的美好,所有的疯狂和爱恋在这七天之中狠狠耗尽。短短七天,那是我十九年来最甜蜜恣意的时光。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和我深爱的人在一起,做一对遗忘昨日和明朝的神仙眷侣。

  也许那不过是疯狂而已。

  而后蓓若来到了爱丁堡。他奉祖父之命,要晴洲立即返回伦敦,而他则留下照料我。

  仗了蓓若宠我,我悄悄问他原因。蓓若缄口不言,只技巧地安抚我,并答应我晴洲会尽快回来。然后我不情愿地问他,那一夜我出走之后,晴游的反应如何。

  “游少爷大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21

  我差点跳了起来。晴游会喝醉?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蓓若从不开玩笑,我知道。

  他注视我的眼神温柔怜悯。“游少爷和澌少爷狠狠打了一架。”

  我诧异自己居然还可以微笑着问,“谁赢了?”

  “澌少爷被游少爷打断了一根肋骨。”

  我慢慢坐下,撑住额头。晴澌,他是被我连累了,我知道。是我的缘故,晴游迁怒于他。

  可是我只有这个机会,我只能自私一点。晴澌,他帮我多次。我不知道原因。然而他的确是为我的。至少他肯为我掩饰。

  然而我究竟要如何面对晴游。

  晴洲离开之后,我经常住在他的房间。我顺从了自己的暧昧和不安。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有些什么已经到了尽头。

  在那个终点抵达之前,我只为他而等待。

  那一夜我坐在窗台上仰望夜空,月光明亮如镜。我深深呼吸。森林黑色的清香似乎可以透过玻璃,浸染我突然冷淡下来的心事。然而那个时候,我突然瞥见一个影子自阳台上掠过,像一只过分灵巧的野兽无声窜进了隔壁房间。

  那是我的房间。

  我飞快地跳下窗台,抬手摘下墙上悬挂的那把意大利紫杉木长弓。我轻轻走到隔壁门前,房间里寂静无声。可是我知道有些什么就在里面。那不发出丝毫响动,然而真实存在的生物。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我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房间里有某种气息芬芳四散,那是鼠尾草的芳香,和这个季节并不相称。那香气犹如清澈的眼睛。那不像香料,倒更仿佛是某些东西从遥远旷野中带来的天然气息。我轻轻咬紧下唇,然后猛然推开了门。

  与此同时,箭上弓弦,三英尺长银镞箭一触即发。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是的,毫不犹豫,因为对自己有足够自信。我擅长的杀戮不只有霞月这一种方式而已。自幼年起,祖父派来的教官便从没有对我不满意过。六英尺长弓虽不算拿手好戏,每分钟十二箭的速率却可同任何一个标准弓箭手抗衡。

  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轻轻落下的窗幔在风中兜出一个完美的漩涡。落地长窗有一半大开着,阳台上空空荡荡。窗外的黑暗在灯火通明的水晶玻璃上游走,逡巡不前。我可以看见黑色的树枝在夜风中温软舞动。寒风刺骨,倏然扑入房间。壁炉的火焰狠狠一抖,梨木的炸裂声清脆可喜。一切看上去都无比平和愉悦。只是我已经气得发抖。

  我紧紧握着弓尾,精心镶裹的温润犀角在我掌心一片冰冷。我慢慢放开了箭。

  我不知道我碰到了什么东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对方是什么,都比我更加高明。他甚至不屑于伪装一个无人来过的现场。大敞的窗子,房间里久久不散的奇异芬芳,这一切都证明那个东西是真的来过。何况……仿佛被什么狠狠一击,我猛然转过头去。侧面墙上是那幅肖像,画上是十六岁的我,白衣,长发,笑容妖娆狂傲。那是晴游特意聘请的一位荷兰画家所作,在当年那个任性的夜晚之后,为任性的我留下唯一的记忆。我从来都不喜欢画像。仅有的那一次,是为了晴游的好兴致。

  而此时此刻,精雕细刻的镀银画框一角,竟插了一枝血红的玫瑰。

  我几乎就要情不自禁咒骂出来。盯着那红得仿佛可以滴血的花朵,我能感到自己的眼睫和嘴唇都在剧烈颤抖。天知道,我从未如此被人耍弄过。

  我的手慢慢滑入衣袖,触及那冰冷纤细刀锋。手指缓慢合拢,握紧。我发誓我要杀了那个家伙。无论他是人是鬼,无论他是什么。他必须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从未有人敢如此冒犯我的骄傲,萧家的薇葛蕤,英伦世家中最诡异传奇的女孩,盛世繁华深处独一无二的血色蔷薇。

  我从未如此恼怒。

  身后突然飘过一声清晰的微笑。

  我猛然转身,放开霞月的同时举弓搭箭,一箭破空穿窗而出。银镞的去势在幽暗深处裂出淡淡明辉,倏然而灭。与此同时我已掠到阳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彻骨幽冷。我打了个寒战。突然之间,我置身于光亮与黑夜分野的寂静之中。黑暗如浓重流质一点点在我脚尖前涌动,仿佛活物,极力地想要挣扎闯入房间。而我头顶的月光冷漠如深海珍珠,那种罔顾一切藐视一切的光亮。月亮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肯透露。

  什么都没有。那一击居然毫无反应。射程四百码,有效射程接近二百五十码的劲箭,没入黑夜,便漫无所踪。

  鼠尾草的清香在夜色中缓缓流荡,仿佛一种陌生而震撼的色调,已经融化在十一月的风中。

  月光深处,似乎深深埋藏着一双寂静的眼睛。

  该死,该死的。我无声地咒骂着。我承认恐怖的存在,却没有面对它的自觉。十九年来,我唯一的难以自控和颓唐软弱,是十年前那个温暖悲哀的午后。那一刻即使我了解人生的残缺,也从不缺乏掌控它的自信。可是这一次,我居然无法揣测近在咫尺的危险。

  是什么,为我而来的,是什么。我慢慢退回房间,一直凝视窗外那逼人的黑暗。我居然无法轻松转过头去。踢上长窗,猛然挥落窗幔。我快步走到画像前,一把扯下了那枝玫瑰,狠狠扔进壁炉的火焰中。娇嫩花瓣在火中焦曲,滴血红,裂焰红,瞬间合而为一。尘消香毁的美丽。我盯着那焚烧的红艳,盯到眼睛几乎开始刺痛。

  窗幔丝丝颤动。我跳起来,是窗子没有关牢,一点寒风透入。我慢慢走过去,重新立在窗边。一切都和方才毫无相差。仿佛被初冬的冰冷感染的月色,清白苍冷。瑟瑟舞动的树枝敲打阳台石栏。星子却仍然明亮温柔,如充满希望的注视璀璨热切,纷纷投下。那注视几乎可以教人愁肠百转。

  我轻声叹了一口气。

  晴洲,你究竟何时才会回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23

之十五 镜见

  我无法解释那个清晨。时光飞逝,飞逝,以一种奇异的螺旋般的形式和速度。自然,时间对吸血鬼而言几乎毫无意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合花开了又谢,樱吹雪在遥远的东方徐徐飘下。

      而我却仍然是这个样子,娇嫩,纤细,优雅,伴着我身边的魔鬼郎君,迎候着一个又一个不知所终的黎明,晨曦以粉红和冥蓝的中和色调缓缓揭幕,而我已经偎依在他亚麻色的美丽长发中沉沉睡去,一无所思,一无所知。

  过去了多久?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当我终于开始思考和回溯过往尘烟,有一种力量让我默默地重温当年的那个时刻。那个回风舞雪的凌晨时分,我的宿命在那一刻,在那无法挽回的刹那,被某种力量推下了轮回的舞台。

  舞步散乱,今生今世永远跟不上的节拍。

  那个清晨我独自游荡在林中,黎明如此遥远,林梢荡漾一圈银色的光彩,月光的余辉,仿佛拖沓的预言。雪花徐徐飘落,微风纤细如琴弦一丝丝勒过皮肤,瑟瑟的痛楚。我裹紧雪狐风氅,将风帽拉低到眉上,默默注视这黎明前的黑暗中的丛林。

  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刻来到这里。

      我的清醒是突然的,猛然间毫无睡意,我坐起身,环顾幽暗宽敞的卧室,静,寂静得可以听到我的指甲缓缓划过床褥时丝线的呻吟。而我的身体却猛然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悸动涨满,我跳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猛然挥开那沉重的华丽绸缎,一片耀眼的灵白袭入眼帘。

  雪落寒花。溅透我一心的宁静。

  我胡乱穿上衣服,披上厚重的狐皮风氅,牵出我的Dew,闯进那奇异的一天风雪。

  然后我迷失在封地中的丛林里。就是此时。

  然而我并不惊恐。没有原因的平静,简直让我自己也为之震惊。我跳下马左右巡视,我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Dew突然低低嘶鸣,摇着头,前蹄暴躁不安地刨打起雪花。我牵牢了它,我知道,那个东西,它来了。

  然后他出现在不远的地方,那棵高大的榉树下,静静地看着我。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姿态,他的出现,可是在那一刻竟然不自然得近乎自然。是啊,就是那样一种感觉,无法形容。当我的视线刹那之间触及他安静的存在,谁能想象我那一瞬的感觉。

  雪花沿着古树干枯虬劲的枝条宛转纷飞。

  天地间尽是银白,我的脚印已经渐渐无痕,被落雪遮掩。而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周围丝毫没有足迹,连一点点痕迹都不曾有过。他整个人就仿佛是随着雪花飘落下来的,落在哪里就是哪里。

  他穿着一件青色缎面的华贵雪袍,高领上配着玄狐领,长长的针毛立起遮挡了半边面孔。他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一绺绺的亚麻色鬈发光泽闪亮,修剪得十分精致,这教他看上去既像个亲王又像个花花公子。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或者可以称作目光的东西。那种东西攫住了我,纠缠着我,无形的触角,如影随形。

  他已经不肯放过我了吗?

  我踉跄后退,手指无力地抬起,霞月滑出衣袖,我握紧它护在身前,有生以来头一次,我一出手就是防御。我的疲惫已经被他牵引得无处不在。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直视他。雪,一天一地的雪。艳丽白。宁静白。沉睡白。

  然后我突然发现红,血的殷红。粘稠如精心调配的油彩,静静地自他的外套下滴落。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里摇曳的只是他唇角若有若无的一丝掠动,仿佛一记微讽的笑意。然后,似乎是要让我看个仔细,他用一种夸张的表演般的姿势,炫耀地掀开长袍,对我展示出一幕妖冶的恐怖。

  他从衣服下面捞出一具娇小的尸体,男孩柔软的褐色头发垂在背上,惨白的脸色证明生命的远离。老天,那是塞缪尔,我亲爱的小朋友,马场总管的小儿子,那个我注视着他长大的孩子。他曾经蔚蓝的眼睛紧闭,似乎沉浸在一场忧郁的美梦里无法挣脱。然而已是终点。

  我听见自己古怪的呻吟,微弱而愤怒。

      十三岁的小男孩,他脖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犹未凝。这个孩子,就在前天他还亲手服侍我登上Dew。这个孩子,他曾经偷偷地拉住我的衣袖告诉我,一满十七岁,他就要报名参军,在蓝色海洋尽头的新大陆上建功立业,为家族赢取爵位和声名。

      “我要像阿尔弗雷德爵爷一样,小姐。那样……我就有资格向您求婚了。”这个稚气的孩子,蔚蓝的大眼睛明净清澈。“你会等待我到那时吗?”

  他杀了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24

  我的身影没入雪落的节奏,也许不是我最敏捷的动作,却是最愤怒的出击。

  该死的他杀了他!

  霞月的光芒电击而下,斩碎暗昧中孤寂的晨曦。刀光闪烁的瞬间,落雪凝在空中,杀气逼空。

  我要杀了他!

  半空只有塞缪尔的身体软软地落下,他已经不见踪影。我接住这冰冷的孩子,那撕裂的伤口凶猛而残酷,不忍卒睹。我旋身斜斩,刀锋横过那缕突然浮现在身后的寒冷气息。

  空。

  他已经消失。

  我甩下风帽,任凭满天?パ┞渎乙簧怼C婕帐福淳醪怀龊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25

之十六 暗醒

  烛影摇红,暗光流曳。

  茫然巨大的光圈在饰纹精致的天花板上摇荡,仿佛鬼影幢幢。

  厚重温暖的印加豹皮被子盖到了脖颈,壁炉熊熊地燃着,不时发出令人愉快的毕驳作响,伽南香膏浓郁的芬芳仿佛质感沉厚的醇酒。我很渴,身体被灼热深沉的气团包围,高烧蒸腾着我,我连睁开眼睛都没有力气。

  这是我的房间。我听到细碎嘈乱的人声。蓓若的声音。他镇定自若地同什么人低声交谈着,蘸过冰凉药水的丝巾被放在我额头上,散发着紫薄荷的奇异清香。我沉沉昏睡过去。

  我时睡时醒。无论我何时醒来,蓓若都在我身旁。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才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蓓若镇定而憔悴的面孔,熟悉的房间。我无力言语,要蓓若搀扶我才可以勉强坐起,究竟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如此虚弱?

  两个星期之后我才大致恢复正常。我被禁足在宅邸里,无所事事。我懒洋洋地四处游荡,奇怪地发现所有经过我身边的仆佣都带出诡异神色,匆匆躲避。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把蓓若叫到书房。

  他注视着我,我任性放纵的姿势,装束雅致,长发却散漫披拂。我赤足穿着绣有白色蝙蝠的缎面高跟拖鞋,懒懒地坐在卧榻上同他对看,手里把玩着一只喜欢的冰纹青玉镇纸。我微笑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苍白。

  “溦小姐。”他低声地问我,“难道您是真的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蹙起眉。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在房间里安静地沉睡,然后一觉醒来就因莫名的热病而高烧不退,难道不是如此。

  蓓若的表情古怪。他告诉我,我在凌晨时分离开宅邸,有仆人看到我穿着外出的斗篷,骑着Dew奔去丛林,他立刻通报蓓若,蓓若知道我的任性和古怪,当时他并未挂心,直到天明我还没有回来,他发觉事有蹊跷,立刻下令寻找。

  然而是Dew带着我回到了宅邸门前。据最先发现的仆人报告,当时Dew的嘶鸣几近疯狂,而它的背上驮着昏迷不醒的我。我的雪狐风氅和织锦外衣被撕得粉碎,身上只余一件丝绸长衫,裹着我的却是一件陌生的华丽男式长袍。

  镇纸自我手中掉落,又在蓬软华丽的波斯地毡上轻轻弹起,再落下。无声。

  我的手指已经微微颤抖。

  我的耳边阵阵轰鸣,冰冷的海浪中泛出水生怪兽妖艳的姿影,是什么在对我张开无限黑暗的血盆大口,吞噬,和捕捉。我的手指无处捉摸,渐渐地沉沦其中。

  冷啊。寒冷唤醒一切。那些记忆中被妖魔的亲吻尘封的震撼和恐惧,骤然苏醒,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逼到我眼前。

  漫天风雪。我孤独无依如冬夜蝴蝶的身影。我目睹的血色和杀戮。奇异生物那玉石般僵硬寒冷的手指。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颈,蓓若注视着我,轻声说,“您没有受任何伤害。”

  没有伤口,什么都没有。我再次怀疑自己的经历,记忆中流淌的习习碎屑,仿佛星斗的模糊闪烁,什么才是真实?

  医生的诊断是失血过多。

  蓓若注视我苍白的面孔,“溦小姐,您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一片纤细冰寒的刀刃自我头顶劈下,径自切入那柔脆无辜的尘封部分。裹在透明魔法里的恐怖回忆。该死的。天杀的。他对我做了什么!

  “那件袍子……”我低低地,魂不守舍地说,“给我那件雪袍。”

  蓓若立刻照办。

  是他。那个妖精留下的证据。我的手指火灼般触了又回,无法说服自己鼓起勇气碰触那优雅的青色锦缎,高领上镶嵌的华贵墨色皮毛,那是他的衣服。我在那明丽的黑色中拣起了一根真正的长发,是明亮的亚麻色。

  我居然没有登时昏倒。这样的刺激。我霎时被一切唤醒。是他,他杀死了我的小侍童,他捕捉了我,他吸了我的血。

  “是的……”我微弱地回答,“是他。那个家伙,他来过。我再次遇见了他。”

  从那一日开始,蓓若秘密加强了雨苑上下的守备。以医嘱为由,他将我禁足在宅邸内。这一次,我无心反抗。我没有什么好挣扎,我知道。那个家伙,带走了我一部分灵魂和神韵的妖魔。他并没有离开。我能感觉到那种遥远与切近的呼吸,能听到他阴柔甜蜜的喁语。他在叫我,像一阵清冷幽蓝的夜风瑟瑟笼罩冰凉夜露下蜷缩的殷红花蕊,微笑着,可以靠近,无需远离。他近在咫尺而又胸有成竹。他一直在等待着我。

  那是真正的魔法。由生至死不可回旋的预感。那是我熟悉的召唤。赤裸的脚趾轻轻踏过潮湿青石,林雾凝霭,晨曦在树木和花朵的呼吸中席卷流芳,幻化成盈盈眼波般宁静碧蓝。朝阳在不曾升起的某个瞬间里,温柔如一只透明的瞳孔。

  自我幼年时便开始的奇妙预感。我短暂而凄艳的命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25

  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尽头。

  然而在那之前,我只是想要多爱一点,再多爱一点。

  生命毫无意义,虽然自有其价值。然而我需要的只是这样一点短促的停留而已。久一点,再久一点。明明知道成空,明明知道破碎。梦想华丽如绸缎,在回忆的水波中微微荡漾。我伸出手指,只触及冰冷倒影。

  然而只是这样一点虚幻美艳,也足以作为我今生今世的契约。纵算是镜花水月,也是我心甘情愿。

  很奇怪的,我会想起Sirius。这个我生平仅见的奇异男子。对他我说不出任何,也做不到任何。他有他自己的命运。无论那是不是一种选择。

  那个清晨,他替我解了围。对了他,晴游的言词清冷如纤细刀锋,一点点将他脆薄如纸的尊严割裂。他的手指冰冷颤抖,却仍然以一个在旁人眼中近乎傲慢的姿势,挽了我款款离开。

  “为什么担这个虚名?”我挑眉,咄咄逼人地注视他。

  他安静地回望我,“你需要的,不是么?”

  我有点气馁地垂下头,是的,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无比需要。

  “我不知道,也没有资格知道你昨夜做了什么。只是,我并不愿意见到你为难的样子。”

  我抬起头,Sirius注视着我,浓黑眼眸沉静得几乎有一点冷漠。他并没有表情,只是在阐述事实。我知道那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不需要希望,不需要失望,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感谢。那一瞬间我的心温柔抽动。这个男子,他其实知道很多,但是他并不被允许知道更多。

  否则,他其实是一个同我太相似的人。

  我仰起头,看进他一泓如镜的眼眸。

  “我和伯爵夫人本应去陪伴的人在一起。是的,我和他在一起。”

  有一种感情促使我想要对他和盘托出,事实上,他未必一无所知,或者说,他甚至比晴游能够知道的更多。

  Sirius只是轻轻别过了头。

  我盯着他,一言不发。很可怕很肮脏吗。很放荡很罪恶很值得诅咒吗。我不知道他的回答。我也根本不期望一个回答。

  既然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既然我知道,晴洲,我爱他,我是真的爱他。

  我突然听到Sirius的语声,那音调带有某种我无法模拟的沉寂与荒凉。

  “我生长在克里米亚南国的骄阳下,我还记得那些懒散地分散在各处的白色房屋。泛动银光的嫩绿橄榄枝,还有棕榈树那奇形怪状的扇叶,上面光泽闪闪。我曾经爬上那些紫色的山岗,那里可以看见大海,翠绿、暗绿还有闪光的宝石绿,那些色彩在我所不可想象的遥远之处荡漾开去。我记得那些盛开在王汗古老花园里的艳丽花朵,玫瑰,茉莉,月桂,仲夏的傍晚,那样的香气可以融化人的骨髓。石榴和桔树的浓荫深深覆盖着窗子。那些记忆,它们那样清晰,就好像我昨天刚刚离开一样……”

  他的声音渐低,有一种柔软浓郁的苦涩堵塞了他的喉咙。

  我低下头,不忍心凝视他的眼睛。

  “上帝保佑……我的克里米亚。如果可以让我重回那里,我出生的土地,哪怕只有短短一刻,我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明白。”

  我轻声告诉他。“我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Sirius慢慢抬起手来,他有一点踌躇,然后看到我的眼神。他的手掌慢慢落在我的肩上。

  “但愿你幸福。”他的语气似乎想要称呼我了,然而终于犹豫。

  “薇葛。”我轻轻地说,“他们都叫我薇葛。”

  他安静的声音在我耳畔缓缓徘徊。那一个声音,低回那许多年,在我之后每一个想到他的时刻,我几乎只能记得他悲凉温存的嗓音。那时他不会知道,我也不会知道。我们的相逢是一场怎样的奇迹或者灾难。这个同我一样绝望的男子,冥冥之中,我带给他的宿命远比他和我可以想象的更为妖异。

  然而那时他只是说。

  “薇葛,但愿你幸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26

之十七 薇华

  所有的秘密在揭穿之前,都有一张自以为是的傲慢容颜。

  所有的悲哀在起步之前,都不曾晓得即将抵达的是同样终点。

  而所有的爱恋,所有的背叛,我不知道那一切的答案。

  然而后来我终于认清那所有的名字。

  所谓殊途同归。

  惊醒的时候,座钟稳稳敲响凌晨一点。

  我是突然醒来的,仿佛某些缠绵在梦境中的丝线猛然抽紧而后断裂,近乎疼痛。

  在睁开眼睛之前便知道那个事实,有人在我的房间里。

  那是我熟悉的气息,温存静默,虽然遥不可及,依然能够将我深深笼罩。

  我慵懒地撑起身体,丝缎衬里的豹皮被子自我肩上滑落,月光清幽。我并不讶异它没有自通常的角度洒上我的皮肤。他站在窗前,背对我,遮挡了大部分的月光,房间里溢满因黯淡而生发的出奇宁静,寂静,安宁,几乎令人心寒。

  “晴洲?”我试着问。

  窗前的人猛然一抖,他缓缓离开那里,来到我的身边。光线勉强地滑过他的身体,逆光,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深处。而我已有某种预感。

  这一夜,注定破灭。

  他站在我面前,我能感到他在凝视我。我一动不动,赤裸的皮肤在暗夜里闪耀幽幽的光泽,仿佛古老的瓷器。

  他的呼吸急促而凌乱,那不是晴洲。

  他突然转身,似乎想要逃离,而我的刀已经抵在他后心。我赤着脚贴在他身后,逼住了他。

  “……是你。”

  霞月的刃锋紧贴他的脊柱轻轻滑下,我垂下手。

  “晴游,你回来了?”我伸手去摸灯盏。他突然打开我的手,凶狠得令我的手腕顿时剧痛起来。宽大的织锦桌布被他一把扯下,扔向我,果断而慌乱地裹住了我。我正要抱怨,灯光已经大亮。

  他站在我身后,勒紧柔软的锦缎,不许我回头。

  “晴游!”我挣扎出他的手掌。冷不防他用力拉回我,扯住我的头发,灯光辉映进他的瞳孔,深蓝中泛出一点幽红,看上去诡异。而他面无表情。我看着他,他的脸色苍白寒冷。

  然后一记耳光掴到我脸上,又是一记。我的嘴角潮湿,血流出来,新鲜而腥甜。

  他打得我头晕目眩。我的哥哥,有生以来头一次,他打了我。

  晴游紧紧地抓着我,手指几乎扣进我的身体。他的手指冰冷。

  “你叫他……在这个时候。你的房间。”他的声音冷静,然而气息奄奄,仿佛呻吟。“……你在等他!”

  他死死地盯着我。

  “薇葛,薇葛。你真的对得起我。”

  我平静下来,突然挥开他的手,甩下宽大桌布。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就是那样站在他面前,赤裸的肌肤在月下闪亮,光泽美艳而傲慢。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目光逃避得如此匆忙,你不敢注视我的身体,你的手指颤抖着泄漏你的所有隐秘。

  我平静地叫他,“哥哥。”

  晴游微微颤抖。

  “哥哥。”我伸手抹去唇边血迹,微笑。“哥哥,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

  晴游一言不发。

  我披上长衫,浅笑吟吟地面对他。我们的沉默,究竟有多久。

  我在微笑。可是,天知道,我何等绝望。因为他的不曾反驳。

  “是我……自作自受。”晴游的声音彷徨微弱,他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深深埋下头。

  “我真该死,早在你十二岁时我就该让你嫁给阿尔弗雷德。那么……一切……想必还不至如此。”

  我翩翩地走到他面前,俯下身,伸出一只手,一如从前,我抚摸他的面颊,手指滑过他优美温润的嘴唇。晴游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用力拉低我,我们的面孔几乎贴合。他的呼吸自我嘴唇上徐徐掠过,仿佛旷野难驯的烈风,灼热而侵略。

  “薇葛,你明白我要的是什么。你分明明白。”

  我慢慢贴近他,突然吹出一个笑容。张狂的故作天真。

  “那么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晴游突然把我勒紧在手臂上,他的目光痛楚近乎癫狂。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是你我的堂弟!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

  “我想那更妥帖的说法是:乱伦。”

  晴游的呼吸突然静止。我凝视他的表情,月夜之中,那双幽蓝的眼眸仿佛脱离了他的肉身,径自窥进我骨肉魂魄的深处。我知道,知道他看得到我的一切。然而他是否肯面对。我突然害怕起来。有一种答案,有一种震撼。我从来都明了,从来都恐惧的诺言。一旦出口,就无可挽回。

  我几乎要放弃了。然而晴游抓紧了我,目光消失,他的嘴唇在我额上轻轻滑动,亲昵而危险。

  “如果这世上有第二个萧晴溦,我会毫不犹豫娶她为妻。你是真正配得上萧家的女子。薇葛,只有你。只有你是。”

  那一刻我几乎要大笑起来。而他太明了我的反应。每一分每一毫,他都可以倾听。我知道他知道。所以才如此绝望。

  晴游,我的晴游呵。我的信仰,我的神。

  他说,他想要我。

  他想要的人,是我。

  我终于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天昏地暗无法呼吸。而这无疑会激怒他。我太知道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27

  他突然将我扛起摔在床上,我安静地注视他。他推倒我,灯光细碎,倏然摇曳。晴游的手指深深嵌入我的肌肤,很痛,模糊的暴力,无形中却激起某种恍惚的温柔错觉。我的长发散乱。他扼紧我的脖颈,然后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了我。以那样一种狂乱匆忙的姿势。我能感觉到他所有的混乱和愤怒。我挣脱他的掠夺,努力地偏开头,轻轻地微笑起来。

  晴游的脸色惨白,他的手掌突然扬起,仿佛又要给我一耳光,然而动作却凝在半空。我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反扭,然后内扣,借力探身而起。我把猝不及防的他摔倒在床上,然后反身压住他,长发垂落,扫过他俊美夺人的脸庞。我同他冷静而妖冶地对视。

  天晓得。我们究竟能够走到哪里去呢?

  晴游的手指慢慢束紧我的腰身。我看进他茫然幽蓝的眼底。那双古波斯之夜般迷蒙艳丽,无限温存的眸子。我的心突然之间柔如春水。

  “薇葛。”

  晴游的声音。脆弱而低柔。他轻轻抱紧我。

  “为什么,你竟是我的亲生妹妹。”

  我反手便给他一个耳光。

  空气中流动某种陌生而冷冽的风声。

  也许还是在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和屈辱没有到达他的心头时,刹那之间,我已经俯下身去吻了他。蔷薇的吻,有刺,缠绵甜美,却是带血的痛楚。我勉强他深深地承受。那当然不是属于兄妹之间的吻,不是点到即止的柔情似水。我要他领略的,是一个真正的,实实在在的萧晴溦。一个名叫薇葛蕤·萧的狂冶女子。

  离开他的唇,我在他的喘息里轻轻低语。我的手指慢慢拂过他的嘴唇。那里留有我刻下的伤痕。

  天谴的痕迹。

  “我不在乎。”我微笑着,知道自己此时笑容甜美,无限天真然而邪气。“你知道的,晴游。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哥哥也好,堂弟也好。又有什么关系。萧晴溦的存在,已经是毕生禁忌,我还需要在意什么呢?”

  我翻身坐在一旁,看着一动不动仿佛窒息的他,我没心没肺地继续微笑下去,继续地,残忍下去。

  “什么都不是理由。哥哥。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只是……

  我不爱你。

  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你。”

  是的,我就是那样告诉他的。

  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你,仅此而已。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那是奥义书中的句子。

  我安静地注视着壁炉的火焰,那里面曾经焚烧过一朵艳丽如血的玫瑰。我慢慢伸出手去,火光为手掌边缘镀上一圈金灿灿绒光,仿佛神迹。我收拢五指,我喜爱自己的手,纤细而有力,修长而柔韧,这是一双真正用来握刀的手。我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将它一点点向火焰靠近,再靠近。

  我从来不在壁炉前面放屏风,一点不怕温度太高带走娇嫩皮肤上的水分。

  壁炉里,苹果木和梨木的芳香甜蜜浓郁,充盈了整个房间。

  我慢慢地躺在地毯上,伸长手臂。那张柔软的孟加拉虎皮衬在身下,分外温暖。我合上眼睛,几乎就要睡过去了。

  他的脚步轻柔,但可以分辨。他靠近我,坐下来。我知道他的凝视,一动不动地,我告诉他,“晴游知道了。”

  “那又怎样呢。”

  我张开眼睛。这似乎不是我所期待的回答。而晴洲的微笑安然静好。

  那几乎是接近自信的笑意。

  他是同他们一起回到爱丁堡的。祖父,晴游,晴澌,还有几乎所有的堂兄弟们。他们一道前来。祖父似乎想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我没有问他离开的这段日子内发生了什么,一如他没有问我。

  我们没有追问和回忆的时间。哪怕有一丝光阴,我们都宁可尽情享用彼此的相聚,尽可能地制造多一些回忆。

  争分夺秒的爱恋与缠绵。我们都深知终结就在眼前。我们谁都无法停留下来。

  “洲,我们没有未来。”

  他轻轻捧起我的脸庞。“不,我们有。”

  然后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炉柴中丝丝沁出的芳香骤然浓郁。火焰窜上身体,带着某种沙沙的声响,潮水般温柔席卷。我没有睁开眼睛。神思飘荡,将身体托付给欲望主宰。我看见一片夕阳在漫无边际的水光尽头徐徐沉落,光彩黯淡而华美,照耀着水面飘浮的殷红花朵。血色红花轻柔浮动,托起一个即将迷醉和终结的梦境。我深深地思索,那是哪里,是我即将抵达还是远离的世界么。

  那个答案似乎永远不会来临。

  拥抱。挣扎。厮缠。发丝在柔软的毛皮上揉搓散乱。贪恋的嘴唇与手指。火光摇曳,投射出纠缠暗影,仿佛一种柔软得近乎不真实的生物。被汗水润湿的皮肤在鲜红的光里闪烁着晶莹与苍白,像一簇即将流尽血液的花。

  我耳边只有他的喘息和自己的回应。我猜想,大概我还是在活着。

  一道鲜艳的脆响在火焰中轻轻炸开。

  我用力咬住他的肩头,一丝异样的甜美掠过舌尖,清冷微咸。

  他放开我,又紧紧拥住。有那么一瞬他屏住了呼吸。然后我听见他模糊的声音如同呻吟。

  “薇,我们有未来。只是我们怎样都无法看到。”

  炉火毕驳作响,渐渐归于沉寂。梨木的清香习习散去。夜色向深处无声行走。我深深呼吸,尝到冰冷露珠瞬间滑落的痛楚,那甚至比泪水更像悲哀。离开,是不可拒绝不可避免的一件事吧。若是张开双眼,能够看见的,究竟是五更幽寒,还是苍夜阑珊。

  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含混轻柔的呓语微微拂动我的发鬓。

  “薇,无论如何,我会尽力。”

  我轻轻吻着他的唇角。晴洲温存地呻吟了一声,渐渐陷入沉睡。

  我慢慢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贴近他沉稳的心跳,温暖的身体。熄灭的炉火散发我所避忌的气息,缓缓下降的温度,宛若离别。

  花好月圆,从来都是我不能接受的一场流言。

  华年值此,我宁愿相信春色三分,一分尘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27

之十八 狐狩

  那一刻的到来,居然毫无先兆,毫无预料。

  次日傍晚,蓓若告诉我,明天清晨祖父会带我们去猎狐。我很疲乏,但我不想在他们面前示弱。

  奇怪的是,那一夜我居然睡得很好。午夜时分我仿佛听见有人敲我的房门。但我太疲惫,宁愿相信只是幻觉。

  第二天一早我便醒来,匆匆地装束完毕。我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带我们出猎。爱丁堡并非猎狐的最佳地点,何况现在已入寒冬,狩季已过。

  我望着窗外琼薄玉淡的山林,片刻之后将要绽放其间的血色,会是何等鲜明凄艳。

  这样的天气,易变,极冷,午后或者会有明媚阳光,但不足以温暖一场随之而来的死亡游戏。

  我照旧穿白色,紧身猎装,长发盘起,银丝发网上缀满珍珠攒成的绣球花,戴一顶雪兔毛镶边的毡帽。

  有人敲门,我说进来,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关门。他靠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萧晴澌。

  我一言不发地回望他。

  沉默半晌,他走进来,吩咐我的侍女离开。他站在我身后凝视镜中的我,然后轻轻叹息。

  我握紧玛瑙梳子,气恼地注视着他,等待他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鬼话来。然而令我惊奇的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注视着我映在镜中的容颜,神情飘移而茫然。

  “……萧晴澌?”

  他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唇上,轻轻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他转到我身边,曲一膝跪下来,仰头看我。

  “小雨儿。”他低低地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看着他,盯着他那双细长妖冶的眼眸。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即使毫无表情时也有蛇一般华丽冰冷的迷人气息。然而这一刻,我在那双深邃沉郁得仿佛可以掬起一捧轻轻啜饮的眼神深处,读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蒙和悲伤。像一场雨,一场真正的七月寒雨,轻轻洒落人心。那是倏忽而来漫不经意湿润了七月如碧青空的雨,清凉寂寞,安然静默。青色,迷人而背弃的色彩。发自刻骨的忧郁和离世的自伤,冥冥之中,他离我的蓝那么遥远。那种蓝,高唐深处某一个黑夜天空沉沦的云朵般温存而遥远的蓝。那是某个人伴随了我十九年的温柔目光。是他时时刻刻照耀在我身上的眷恋和呵护。是另外某个人,某些人,许多人终生终世无法拥有不能成真的梦想和守望。

  爱吗。不爱吗。又怎么样。

  晴澌安静地凝望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们被彼此眼神中流泻的精美错觉深深压制和侵蚀。一瞬间,遗忘了言语,湮灭了理智。只有彼此刹那时光中难以发觉却早已真实存在的理解和绝望主宰一切。

  我终于明白了他。

  他说,“晴溦,答应我,放过他。”

  他突然双膝着地,缓缓地垂下头,将双手慢慢放在我的膝上。他说:

  “萧晴溦,求你手下留情。”

  我怔忡地看着他奇异的姿态,一时间千绪纷扰。

  “……你又看到了什么?”

  他不答,径自起身。

  “……我只当你答应了我啊,小雨儿。”他抬起头来,又是那种似笑非笑若有若无的古怪表情。这一次分外明艳。

  “是谁?”我抓住他,“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你到底要我放过谁?”

  晴澌微笑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是……他吗?”我慢慢地放开他,寒意自身体底部窜上心头。我静静地看着他。

  晴澌不答话,只是俯下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唇,纤薄如清丽菊花蕊瓣细柔冰凉的唇,投下那样凝重深沉的一吻。他第一次吻我,这个几乎从来不曾碰触过我的男子。我的远房堂兄。不曾对我郑重微笑过的人。他离我而去。那样温柔决绝的姿势。我的呼唤几乎脱口而出。某种直觉隐隐袭入心头。在那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很多东西,前后因果,刻骨因缘。冥冥之中神灵的叹息清楚地探入我黯淡的心灵。我低声地问,“昨晚的人,是你吗?”

  晴澌不答,但脚步忽然停住。

  “是你吧……”

  他突然加快步子。我听到匆促脚步远离的声响,那样奇异的轻盈和坚定,一记记刻在我记忆深处某一个不愿开启不愿回想的柔软角落。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生生的他。

  兄弟们都在庄园门前等候,我骑上Dew,慢慢加入到他们中间。晴涟远远地对我打了个招呼,晴流策马过来,闲闲地同我说了几句话。其他人则习惯性地渐渐同我拉开距离。我冷冷地微笑。他们怕我,我知道。因为我是萧家的薇葛蕤。因为我是唯一可以参与狩猎的女孩。因为我的声名和关于我的那些传说。

  我四下张望,没有看见晴游。

  过了很久祖父才走出宅邸,晴游陪在他身边。身后是晴洲。我策马迎上前去。晴游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径自扶着祖父上马。我靠近晴洲,他安静地看我一眼,将马鞭交到另一只手中,然后轻轻握住我的手指。当着祖父和其他兄弟的面,他同我并肩而行。

  我们踏过雪色苍茫的小径,空气阴寒。Dew烦躁地呼气,踢蹬着蹄子。我安抚地拍打它的脖颈。没多大作用。它仿佛比我更早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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