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她怎么了?”他装做很轻松的样子,问道。
“我已经查过记录了,”利说,“我发现阿比盖尔•普林1690年12月14日被埋在了‘渣打街坟场’——有一根火刑柱穿透了她的心脏。那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卡森有气无力地说。“怎么了?”
“怎么——她的坟被扒开了,还被盗了,就是这样。那根火刑柱被拔出来了,而且在附近被找到了,坟的周围到处都是脚印。鞋印。你昨晚做梦了吗,卡森?”利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目光很严厉。
“我不知道,”卡森迷迷糊糊地说着,搓了搓他的额头。“我想不起来了。我今天早上就在‘渣打街坟场’。”
“哦,那你肯定听说了什么,关于那个男人——”
“我看见他了,”卡森打断了他,耸耸肩。“那让我觉得很不安。”
他一口气喝光了酒。
利看着他。“那,”他说,“你仍然决定要呆在这个房子里吗?”
卡森把杯子放下,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呢?”他没好气地说。“有什么理由说我不该留下吗?啊?”
“在发生了昨晚那件事之后——”
“发生什么事之后?一个坟被盗了。一个迷信的波兰人看见了那些盗贼,被吓死了。是吗?”
“你是在自欺欺人,”利平静地说。“在你心里,你知道——你肯定知道——真相。你已经成了某些相当可怕的势力手里的一个工具,卡森。三百年来,阿比盖尔•普林一直躺在她的坟墓里——没有死——等待着有人落入她的陷阱——那个‘女巫室’。也许她在修建它的时候就预见到了未来,预见到有朝一日有个人会误打误撞地闯进那个邪恶的房间,落入那个马赛克陷阱。你掉进了陷阱,卡森——而且那个陷阱使那个没死的恐怖女巫有了沟通意识世界和物质世界的能力,能够和你建立联系。在阿比盖尔•普林骇人的魔力作用下,一个人很容易地就被催眠了,她能轻而易举地迫使你去她的坟墓,拔掉把她固定在那儿的火刑柱,然后她又把你所做的事从你的记忆里抹去,这样即便你以为是个梦,也记不得那些事了!”
卡森站了起来,他的眼里闪动着奇怪的光。“以上帝之名,老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利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上帝之名!还不如说是魔鬼之名——此刻威胁着塞勒姆的魔鬼;塞勒姆正处在威胁之中,可怕的威胁。当那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将阿比•普林绑在火刑柱上的时候——他们发现无法把她烧死,她诅咒了他们。今天早上我仔细查阅了一些秘密档案,我来这儿是要最后一次请求你离开这个房子。”
“你说完了吗?”卡森冷冷地说。“很好。我不会离开这儿的。你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喝多了,但你的胡说八道打动不了我。”
“如果我给你一千块钱,你会走吗?”利问。“或者更多,唔——一万块?我能自由支配很多钱。”
“不,见鬼去吧!”卡森突然发怒了。“我就想独自留下来写完我的小说。我无法在别的地方写——我不想,我不会——”
“我料到是这样,”利说,他的声音突然缓和下来了,还夹杂着一种不寻常的同情。“老兄,你跑不掉了!你掉进陷阱了,太晚了,只要阿比•普林的意志通过‘女巫室’控制住了你,你就无法逃脱了。最糟的是,她只能借助你来显形——她消耗着你的生命力,卡森,像一个吸血鬼一样吸食着你。”
“你疯了,”卡森冷冷地说。
“我是在担心。‘女巫室’里的那块铁板——我在担心它,担心在它下面的东西。阿比•普林侍奉过不为人知的神,卡森——我在壁龛的墙上看到的一些东西给了我一个暗示。你听说过尼约戈萨吗?”
卡森不耐烦地摇摇头。利把手伸到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块纸。“这是我从凯斯特图书馆的一本书里抄下来的,”他说,“那是一本叫《死灵之书》的书,是一个被人叫做疯子的人写的,他专门钻研不为人知的秘密,钻得很深。看看这个吧。”
卡森皱着眉头,读着那段摘抄:
人们确信他就是“神秘住民”,是被称为“尼约戈萨”的大恶神的兄弟。他受到召唤时,就能通过特定的山洞和裂缝来到地球表面,男巫曾在叙利亚和雷恩的黑塔下面看到过他;
卡森不解地看着利,利平静地看着他。“现在你明白了吧?”
“咒语和炼金药!”卡森说着,把纸还给了利。“都是胡说八道!”
“绝对不是。神秘学者知道那个咒语和那个炼金药,而且已经用了几千年了。从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自己也曾经用过。如果我说的没错的话——”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嘴唇都被咬得失去了血色。“这种显形过去也曾经被挫败过,但困难在于得到那个炼金药——很难得到它。但我希望……我就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能先别去‘女巫室’吗?”
“我说不准,”卡森说。他的头隐隐作痛,而且渐渐地加剧,直到强加到了他的意识里,他觉得有点恶心。“再见。”
他把利送出门,然后站在台阶上,奇怪地不想回屋里去。他看着那个高个子神秘学者匆匆地在街上走着,一个女人从隔壁的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瞥见了他,她的大胸脯挺着。她突然开始愤怒地尖声数落着什么。
卡森吃惊地扭头看着她。他的头一阵阵地痛。那个女人正走过来,恶狠狠地挥着一个胖拳头。
“你为什么吓唬我的莎拉?”她叫喊着,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要用你愚蠢的把戏吓唬她,啊?”
卡森舔了舔嘴唇。
“对不起,”他缓缓地说。“真对不起。我没吓唬你的莎拉。我一整天都没在家。是什么吓着她了?”
“那个棕色的东西——它跑到你的房子里去了,莎拉说——”
那个女人止住不说了,大张着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用右手做了一个很特别的手势——用食指和小指指着卡森,同时把拇指放在另外两个指头上。“老巫婆!”
她匆匆地走开了,吓人地用波兰话咕哝着什么。
卡森转身进了屋。他往一个平底杯里倒了些威士忌,想了想,便放到一边了,没喝。他开始踱着步子,偶尔用手指搓搓又干又烫的额头。一些模糊、混乱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的头一阵阵地疼,发着烧。 最后,他去了楼下的“女巫室”。他一直呆在那儿,但没有干活;在那个死寂的地下室里,他的头痛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他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他梦见了塞勒姆,梦见一个幽暗的黑影在街上猛跑,速度快得吓人,那个乌黑发亮的、呈胶状的东西就像一条巨大无比的阿米巴变形虫,追赶着、吞噬着那些尖叫着逃跑的男人和女人。他梦见了一个骷髅脸正窥探着他,干枯、收缩的脸上好像只有眼睛有生气,闪烁着邪恶的光。
他终于醒了,从梦中惊醒了。他感到很冷。
周围安静极了。在电灯泡的光照下,绿色和紫色的马赛克好像蠕动着向他靠过来了,当他张大惺忪的睡眼仔细看时,那个幻象又消失了。他看看手表。2点了。他睡了一下午又大半个晚上。
他感到出奇的虚弱,懒懒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的气力好像都被耗尽了。刺骨的寒冷好像都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但他的头却不疼了。他的头脑很清醒——充满了期望,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事的发生。身边的一个动静吸引了他的目光。
墙上的一块石板在动。他听见了轻微的摩擦声,同时看到一个窄窄的长方形黑洞渐渐扩大成了一个正方形。有什么东西蜷缩在黑洞里。卡森极其恐怖地眼看着那个东西动了,慢慢地爬了出来。
那像是一个木乃伊。过了令人难熬的、漫长的一秒钟,卡森的脑子里猛然出现了这个念头:它像是一个木乃伊!它是一具尸体,像骨架一样单薄,颜色像羊皮纸的那种棕黄色,它像是一具骷髅,骨头上覆着像蜥蜴皮一样的东西。它轻轻地动着,往前爬着,它的长趾甲刮划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它爬到女巫室里,在白色的灯光下,它没有表情的脸显得很冷酷,眼里闪烁着死亡的光。他能看到,在它棕黄色的、缩紧的背上有锯齿状的突起。
卡森一动不动地坐着。极度的恐惧已经使他无力动弹了。他像是被幻想麻痹症缚住了手脚似的,大脑成了一个漠然的旁观者,不能或不想把神经刺激传递给肌肉。他发狂似的对自己说,他是在做梦,他马上就会醒。
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站了起来。它单薄的骨架直立着,向壁龛走去,走到壁龛前的那块铁板旁边。它背对着卡森,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突然用干巴巴的声音开始轻声说着什么。听到那声音,卡森本应该被吓得尖叫起来,但他却叫不出声来。可怕的低语一直持续不断,卡森知道那不是地球上的语言,接着,像是低语起了作用似的,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开始传到那块铁板上。
铁板振动着,开始上升,极慢地上升,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像欢呼胜利似的举起了它像烟斗管似的手臂。铁板差不多有一英尺厚,随着它渐渐升到地面以上,一股隐隐的气味开始在屋里弥漫。那是一种很讨厌的、像麝香似的气味,闻着令人恶心;铁板势不可挡地继续上升,从铁板的边缘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手指。卡森立刻想起他梦见过一个胶状的黑色生物在塞勒姆的街道上暴走。他徒劳地想从令他动弹不得的麻痹中挣脱出来。屋里暗了下来,一阵晕眩悄悄地包围了他。房间似乎在摇晃。
铁板还在上升;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依然站在那儿,举着双臂,念着带有亵渎意味的祝祷;那个黑色的东西仍在慢慢地蠕动着,一点点往外爬。
一个声音打断了木乃伊的低吟,是疾跑的脚步声。卡森从眼角看到有一个人跑进了“女巫室”。是那个神秘学者,利。利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眼里冒着火,他从卡森身边走过,直奔壁龛。
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动作极慢地转过身来。卡森看见利的左手拿着某种器具,是一个黄金和象牙制成的T形十字架,他的右手垂在身侧,紧握着拳头。他用洪亮而威严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话,脸上渗出了细密的小汗珠。
“Ya,na kadishtu nill gh’ri…stell’bsna kn’aa Nyogtha…k’yarnak phlegethor…”
这些奇怪的、神秘的词语响亮地回荡在地窖里。利慢慢地往前走着,高举着那个T字形十字架。铁板下那个黑乎乎的、吓人的东西开始涌动起来了!
铁板被抬起来,挪到了一边,一团既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的可怕的胶状物像一个巨浪似的冲向利。利没有停下脚步,他的右手飞快地动了一下,一个小玻璃管一下子击中了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那个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的东西停住了。它令人窒息地犹豫了片刻,然后飞快地退了回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烧腐肉的臭味,卡森看见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身上大块大块地掉落下来一些东西,就像是被酸腐蚀了一样。它像流动的液体似的往后退着,还掉下来一些可怕的黑肉。
随着那些黑肉的脱落,它里面核心的一团渐渐伸展开来,像一条巨大的触须紧紧地抓住了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把它拽到了那个空洞的边缘。另一条触须抓住铁板,很轻松地拖到了洞口边,随着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掉进洞里,那块铁板也发出了惊雷似的一声巨响,归回了原位。
房间如天旋地转般地围绕着卡森晃动起来,他觉得恶心极了。他竭尽全力站了起来,灯光随即黯淡下来,很快便熄灭了。他被黑暗包围了。
卡森的小说再也没能写完。他把它烧了,又开始继续写,但他后来的作品都没有发表出来。他的出版商都摇着头,想不通为什么像他这样一个有才华的、深受欢迎的作家会突然热衷于恐怖和神秘的主题了。
“这是很有想像力的东西,”一个出版商边说,边把卡森的小说,《疯狂的黑暗之神》,递还给他。“就其本身来讲很出色,但是太恐怖了,很不健康,没有人会去读它。卡森,你为什么不写你过去写的那类主题呢,那类使你成名的小说?”
卡森曾立誓决不透露“女巫室”的事,但现在他打破了沉默,把整个故事讲了一遍,希望能得到理解和信任。但当他说完后,他的心情反而变得沉重起来了,因为他看到对方的脸上尽是同情和怀疑。
“那是你做梦梦见的,对吧?”那人问。卡森苦笑着。
“对——是我梦见的。”
“那肯定在你的脑子里留下了非常鲜明的印象。有的梦就是那样。但你会把它忘掉的,”他预言着。卡森点点头。
他没敢提起当他在“女巫室”里,从昏迷中醒过来时,他所看到、并且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的那可怕的一幕,因为他知道,那样的话只会使别人怀疑他心智不正常。当他和利战战兢兢、脸色煞白地逃离“女巫室”的时候,他飞快地往身后瞥了一眼。那些他曾亲眼看着从那个可怕的东西身上掉下来的一片片腐蚀、皱缩的东西全都不见了。石头地板上只留下了黑色的污迹。阿比•普林,也许是她,已经回她的地狱去了,在利动用的古老魔术的强大威力作用下,她的那个非人的神已经返回人类无从知晓的神秘深渊了。但那个老巫婆留下留下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小东西,一个恐怖的东西,也就是卡森最后回头时瞥见的那个从铁板边缘露出来的东西——一只像爪子似的、干枯的手,像是在嘲讽地向他举手致意。
来自最深处的恐惧
弗里茨•莱伯记住你!
呜呼,你这可怜的魔鬼,但记忆留出了一个位置
在这个错乱的星球里
——哈姆雷特
下列手稿是在一个小匣子里发现的,用铜和德银制成的小匣子上刻有怪异的浮雕装饰,体现了非常独特的现代工艺,它是在加州洛杉矶县的一个无主物品拍卖会上拍得的,那些物品都是超出了规定的警方监管年限的东西。匣子里除了手稿,还有两本薄薄的诗集:《亚撒索和其它的恐惧》,作者是爱德华•皮克曼•德比,由马萨诸塞州阿克汉姆的缟玛瑙狮身人面像出版社出版,还有《地下掘进者》,作者是乔吉•路透•费希尔,由加州好莱坞的托勒密出版社出版。手稿出自第二本诗集的作者之手,但不包括插在其中的两封信和一封电报。匣子和里面的东西是于1937年3月16日交由警方监管的,在那之前,人们在费希尔位于瓦尔彻斯•卢斯特的倒塌的砖屋下找到了他被毁坏的尸体,那时当地正陷于相当大的恐慌之中。
今天,人们要想在好莱坞山地区的街道地图上找到瓦尔彻斯•卢斯特的非自治社区,那只会白费力气。在发生了本篇所记述的那些事件后不久,它的名字(已经被挑剔了很久了)就已经应谨慎的房地产商的要求被改成了“天堂屋脊”,并被纳入了洛杉矶市的版图——这种事在那个大区并非没有先例,在发生了一些最好被忘记的丑闻后,拉尼米德区便借用了其最杰出、最清白的居民的一篇最主要的文学作品的名字,更名为“泰山。”
此处提到的“已经发现了两种新元素”的磁光学探测法既不是欺诈也不是幻想,而是一项在20世纪30年代很受关注的技术(但一直受到怀疑),参考那个时期的任何元素周期表或《韦氏新国际词典》第二版未删节本的“alabanine”和“virginium”条目都可以确认这一点。(它们当然已经不在现在的周期表里了。)至于被费希尔的父亲誉为“默默无闻的建筑大家西蒙•罗迪亚”的人则是一个受到普遍尊敬的民间建筑师(现已去世),他建造了美得无与伦比的沃茨塔。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使自己没有去深究与那些绝对荒谬的暗示有关的一段描述,那些暗示已经注定我要在接下来的18个小时里——而且不会延迟——迈出铤而走险且从一开始就具有毁灭性的一步。要写的东西太多了,而写东西的时间却太少了。
我本人不需要书面的论据来增强我的信念。它比我每天的生活还要真实。我只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阿尔伯特•维尔马斯被吓得惨白的、拉长的脸和受偏头痛折磨的额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听到那些具有骇人的诱惑力的声音,那就像是可恶的蜜蜂和美丽的黄蜂的喃喃低语,那些声音撞击着我的一只内耳,使我现在根本不可能也不想把它关闭。其实,当我听到那些声音时我就在想,如果把这份必定非同寻常的文件写出来的话,能得到些什么呢?发现这份文件的地方——如果它能被发现的话——应该是这样的:在那里,严肃的人不会对不寻常的事实给予任何关注,而骗术在那里是司空见惯的事。也许那样很好,又也许我应该撕掉这张纸来使自己加倍确信,因为在我的头脑里
不过,我还是要写,只要能满足一种特别私密的怪念头就行。从我能记事时起,我便被吸引到了文学创作方面上来,但直到今天,某些难以捉摸的情况和暧昧的影响力使我除了写出一些诗——多数还是短诗——和短小的散文小品外,写不出任何令我满意的东西。我很想看看,我新学到的知识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使我摆脱了这种局面。在把这份声明写完后,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把它撕毁是否有可取之处(在我进行更大和更具有决定性的破坏之前)。说实话,那些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在我的同胞身上的事并没有特别地触动我;一些“很深”的影响力(对,真的是从很深的地方来的!)左右了我的情感发育,也影响了我最终的忠诚取向——在适当的时候就能让读者看清楚了。
我可以用好几种方法开始这次叙述——可以简单地叙述艾特伍德教授和帕波迪耶教授的便携式磁光学地球探测仪所记录的发现带给我们的暗示,也可以说说阿尔伯特•维尔马斯所揭露的那些骇人的事实,那些事实都是在过去的10年里,由位于巫术盛行、鬼影重重的阿克汉姆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些教职员组成的一个秘密小团体与在波士顿和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的一些独立的同行一起开展的那些令人震惊的研究工作揭示出来的,还可以先把那些竟然以一种极其恶毒的无辜的形式出现在我过去一些年里写的那些诗里的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暗示写出来。如果我那么做了的话,你立刻就会认定我是一个疯子。一步步使我具有目前这种可怕的信念的原因会像逐渐明显的征兆一样慢慢地显示出来,而隐藏在它背后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就像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带有妄想狂特征的幻想。的确,无论如何,那大概将会是你最终的看法,但我不管怎样都会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如实地告诉你。到时候,你就会拥有我过去那样的机会来勉强地认清——如果你有能力的话——真实和想像的分界点,以及想像和精神错乱的分界点。
也许,在接下来的17个小时里,将会发生一些事,或有一些事将会被揭示出来,这些事将部分地证明我要写的东西是有根据的。我不这么认为,因为在堕落的宇宙秩序中还存在着难以描述的狡诈,而我就曾经受到过那种狡诈的欺骗。也许他们不会让我写完这个东西;也许他们会预见到我的决心。我几乎可以肯定,到现在为止,他们只是在拖延,因为他们确信我会替他们做他们的工作。不管它。
一轮纯净的红日刚刚升起在格里菲思公园暗藏危险的、崩塌的山上(荒凉是一种更好的指示)。海上的雾气依然裹挟着山下那些扩张无度的住宅区,最后的残雾正悄悄地从高耸的、干燥的劳雷尔峡谷溜走,但在南面远远的地方,我开始能辨认出在卡尔弗市附近葱立的那些油田井架,它们就像聚集起来准备进攻的、腿脚僵硬的机器人。如果我从卧室朝西北方向开的窗户往外看,我就会看见夜色还流连在好莱坞山险峻的荒野,山下是被荒草蚕食的、有毒蛇出没的、蜿蜒的、模糊不清的小径,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每天都一瘸一拐地在小径探索和回溯着他们的踪迹。
我现在可以把灯关上了;一束束低平的红色光线已经投射到我的书房里了。我正坐在桌前,准备好要写上一天。我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极其正常和安全。根本看不出阿尔伯特•维尔马斯曾仓惶地在午夜带着他从东部带来的磁光学探测仪启程离开,但像是长了千里眼似的,我能看见他拉长了脸,身体不自觉地贴在他的小“奥斯汀”的方向盘,像一只受惊的甲克虫似地仓促驾车穿过沙漠,磁光学探测仪就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今天的太阳在照到我之前已经先照到他了,因为他正在逃回他深爱着的、远得无法想像的新英格兰。在他恐惧地张大了的眼睛里肯定有那个太阳的红色光辉,因为我知道,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掉头朝着那片正笨拙地溜进浩瀚的太平洋的陆地方向开。我并不怨恨他——我没有理由怨恨他。他的胆量被那种恐怖的东西摧毁了,他不顾比他清醒的那些伙伴的劝阻,勇敢地坚持协助调查那种恐怖的东西达10年之久。我敢肯定,他到最后看见了意想不到的恐怖的东西。但他却等着让我和他一起走,可是我知道那样会令他付出多大代价。他把我逃生的机会给了我;如果我想逃,我就会去努力了。
但我想我的命运在许多年前就定好了。 我叫乔吉•路透•费希尔。我的父母是瑞士人。我是1912年在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市出生的,出生时,我的右脚向内扭曲,这本来是可以用矫形器矫正过来的,只可惜我的父亲认为,不能破坏天工,他的神性。他是一个泥瓦匠兼石匠,拥有过人的体力,旺盛的精力,非凡的直觉(能探测到水、油和金属),天生具有杰出的艺术才能,没上过学,但自学了很渊博的知识。内战结束后不久,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时,他就跟着他同是泥瓦匠的父亲移民到了这个国家,在他父亲去世后,他便继承了他规模小但利润大的生意。后来他和我母亲,玛丽•路透,结婚了,她的父亲是一个农场主,我父亲不仅为他探了一口井,还给他探了一个可以开采的花岗岩矿层。他们中年才有了我,而且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母亲溺爱我,父亲用他特有的方式体贴我。我们在路易斯维尔的生活给我留下的记忆不多,但那些不多的记忆都是极其健康的:井然有序的、愉快的家庭生活,许多的堂兄弟姐妹和朋友,串门和大笑,两次盛大的圣诞庆典;我还记得,我出神地看着我父亲刻石头,看着他在死灰色的花岗岩上刻出了栩栩如生的一大堆花和叶子。
我要在此说明——因为这对我的故事很重要——我后来才知道,我们费希尔和路透家的亲戚都认为,幼小的我聪明异常。我的父亲和母亲一直都相信这一点,但你应该考虑到父母的偏向性。
1917年,我父亲在把他的生意卖了一大笔钱之后,便带着他的小家西迁了,他要在南加州的这片有阳光、破碎的砂岩和从海里冒出来的山丘的土地上自己动手建造一个最后的家园。这部分是因为我母亲罹患了可怕的慢性结核病,而医生建议说这么做对她每况愈下的健康极其重要,但我父亲一直就对清朗的天空、四季如春的气候和原始的海洋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深信他的天命在西边,并且和地球上最大的海洋有联系。
我父亲对这片表面上健康、光明,本质上邪恶、阴暗的景象——大自然赐予自己一张天真的、富有青春活力的脸,用以掩盖她的老朽和堕落——怀有根深蒂固的渴望,这种渴望启发了我的深思,但它决不是一种不寻常的渴望。有许多人都移居到了这里,有健康人,也有病人,他们是为了阳光,为了四季如春的气候,为了辽阔但贫瘠干旱的土地而来。唯一值得一提的、不寻常的一点就是,这里有多得超乎想像的一大批人声称天性喜欢人神灵交和空想。“罗斯兄弟”,“神智学者”,“四方福音传道师”,“基督教科学家”,“统一体”,“圣杯兄弟会”,巫师,占星家——还有好多其它的人,在此聚集一堂。信仰需要恢复原始的状态和原始的学问的人,从事受伪科学摆布的伪学科研究的人——对了,甚至还有一些很有社会地位的隐士——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大部分人只会让我觉得可怜和厌恶,他们都如此缺乏逻辑,还喜欢张扬。让我强调这一点——除了可能从比较心理学的观点对他们感兴趣,我决没有对他们的勾当和他们无知的、机械地重复和模仿的行为准则产生丝毫兴趣。
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是他们那种对阳光的极度热爱——任何一种趋于时尚的人大都具有这种特性,是因为他们极度渴望能找到一片动荡的、没有固定疆界的土地,在那里,乌托邦理想国可以生根、发芽,不会受到文雅的奚落和由传统引发的敌对——出于同样的强烈愿望,摩门教徒才会跑去荒凉的盐湖城建他们的德塞莱特天堂。这似乎是一种恰当的解释,即便是不考虑这样一个事实:洛杉矶是退休的农场主和小商人的城市,是一个因电影产业的出现而变得紧张、骚动的城市,因此自然会引来各种各样的骗子。是的,那样解释对我来说是足够了,而且我还相当满意,因为,即使在现在,我也不愿去想那些来自宇宙之外的、非常讨厌的、神秘而带有诱惑力的低语。
(“雕刻的边缘,”他们此时正在我的书房里说着。“原初的绍格斯,有图画的走廊,古老的法罗斯,卡特鲁的梦想……”)
在把我母亲和我安顿在好莱坞的一个舒适的公寓——那里新兴的电影产业活动为我们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娱乐内容——之后,我父亲便徒步上山去了,他想找一块合适的地皮,运用他不可思议的才能,找到地下水和合意的岩层。我现在才突然想到,几乎可以肯定,我自己一直在走的那些吸引我习惯性地去走的小径就是他在这期间开辟出来的。不出3个月,他就找到并且买下了他想要的那块地皮,就在一个阿尔萨斯人和法国人的定居点(除了散落的一片平房小屋,再没有什么了)附近,那个定居点有一个多半有点夸张的、独特的名字:瓦尔彻斯•卢斯特,意思是,令人怀念早期的西部。
经过清理和挖掘,在那片地皮上出现了一个有细密纹理的、坚实的变质岩的上冲断层,还有一口源源不断、水质极好的井,这令那些本来充满敌意的邻居很惊讶,有点不相信。我父亲守住他的秘密,开始建造——大部分都是由他独自完成——一个大小适中的砖石建筑,从它的布局和平面图来看,它将是一所奇美无比的房子。在这个明知有地震的地区修建砖石建筑,这种愚蠢的行为招致了更多人的否定和斥责。人们把这所房子叫做“费希尔的废物,”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们根本不了解我父亲的本事和他做为石匠所具有的韧劲!
他买了一辆小卡车,开着它去找能按他要求的质量给他提供砖块和瓦片的窑场,最南到了乐古纳滩,最北则到了马利布。最后,他用铜把一部分屋顶包了起来,几年后,这部分屋顶就变成了漂亮的绿色。在这些找寻的过程中,他和两个人成了亲密的朋友,一个是在10英里之外的海滨修建了度假胜地“威尼斯”的空想家及卓越的进步论者艾博特•基尼,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眼睛很亮、与他一样都是自学成才的、默默无闻的建筑大师西蒙•罗迪亚。这三个人分享着石头、陶器和金属带给他们的诗意。
对于像他那样的老人来说,肯定是积蓄了巨大的力量,才使他能够完成如此艰苦的工作,因为,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母亲和我就搬进了我们在瓦尔彻斯•卢斯特的新家,在那里继续我们的生活。
我很高兴来到一个新环境,并且重新和我父亲团聚,但我憎恨我必须要在学校度过的那段时间——我父亲每天都会开车接送我上学。我特别喜欢在那片荒凉、干燥、遍布乱石的山丘上游荡,偶尔和我父亲一道,但大部分时间是我独自一人,尽管我的脚不好,但我的行动还是很敏捷的。我母亲老是替我担心,特别是因为有时人们会遇到长着棕色和黑色长毛的鸟蛛以及蛇,包括有毒的响尾蛇,但我不愿意受约束。
我父亲很快乐,但当他不停地做他那些数不清的活计——主要是与艺术有关的,包括装修我们的家——的时候,他也像是一个处于梦想中的人了。我家的房子是一个华丽的建筑,但我们的邻居还是继续摇着他们的头,抱持着怀疑态度啧啧地批评它六边形的外观,半圆的屋顶,紧固地砌起来(但没有再加固)的厚砖墙,和颜色鲜艳的屋瓦,以及花哨的石雕图案。“费希尔的废物,”他们会悄悄地说一句,然后咯咯地笑着。但是,皮肤黝黑的西蒙•罗迪亚来我家时却赞许地连连点头,有一次,艾博特•基尼来欣赏这所房子时,坐了一辆很贵的车,他的黑人司机似乎还和他关系很亲密。
我父亲的石雕确实是相当精美,但它们的主题和位置也会让人觉得有点不安。在地下室里,地板是我父亲用他打磨的天然石块铺成的,那上面就有这么一个石雕。有时我会看着他在那儿刻那个石雕。沙漠、植物和蛇似乎是它的主要内容,但当你仔细研究它时,你会觉得那里面也有好多海里的东西:锯齿状的、弯曲缠绕的海草,盘绕着的海鳗,用触须探路的鱼,章鱼的手臂,还有大鱿鱼的两只眼睛正在偷偷地从珊瑚城堡中往外看。在它的中间,他很突兀地凿了一行花体字:“梦想的大门。”我幼稚的想像力被激发起来了,但我也有点害怕了。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1921年左右——我开始梦游了,或者说至少是显示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征兆。有好几次,我父亲都是在离我家距离不等的、我喜欢走的某条小径上找到我,并且体贴地把我带回家去的,又冻又怕地打着冷战,因为这里不像肯塔基州,南加州这里的夏天,晚上冷得出奇。我还不止一次地被发现蜷缩着睡在我家的地下室里,就躺在地上刻的那行怪诞的字——“梦想的大门”——旁边,我母亲无意中曾对它表现出了一种反感,但她还是瞒住了我父亲。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的睡眠习惯开始出现另一种反常,有些还是相互矛盾的。虽说是一个很好动、而且看上去很健康的10岁男孩,但我仍然像在婴儿期似的,每晚要睡12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尽管这种不正常的睡眠长度与我的梦游结合在一起似乎已经说明了什么,但我却从来都不做梦,或者说,不管怎样,当我醒来时,我从不记得什么梦。在我的整个生命过程中,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只除了一次明显的例外。
这次例外发生在那不久之后,我11岁或12岁的时候——大约1923年左右。我记得那几个梦(不超过8个或9个),无比清晰地记得。那有怎么样呢?——既然它们是我一生中仅有的几个梦,而且既然……但我不应该去预测。我当时对那几个梦守口如瓶,在决定性的一晚来临之前,我既没告诉我父亲,也没告诉我母亲,就好像是害怕我父母会担心或(小孩子就是怪!)不赞成似的。
在梦里,我发现自己正穿行在低矮的通道和隧道里,我的全身都被生生地划破了,要不可能就是被坚硬的岩石咬的。我常常觉得我是在地下很深的地方,但我不能说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只能说我常常会感到很热,会感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来自上方的压力。但有时这种压力感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我会觉得在我头顶上方很远的地方有大量的水,但我说不出我为什么会这么猜想,因为这些奇怪的隧道一直是非常干燥的。但我在梦里会觉得,那些洞穴在太平洋下面是无止境地延伸的。
那些隧道里并没有显而易见的光源。至于我是如何看见里面的东西的,我在梦里给出的解释很荒谬,但也相当独到。隧道的地板是一种怪异的紫绿色。我在梦里解释说,这是从遥远的外层空间穿过厚厚的岩层照射下来的宇宙射线反射出来的(在当时的报纸上有好多这类的内容,激发了我幼稚的想像力)。此外,隧道的半圆形天花板闪着一种怪异的橙蓝色光。我好像知道,这是某些不为科学界所知的射线反射的结果,这些射线是从白炽的、紧密的地核穿透坚固的岩层照射上来的。
这种奇异的混合光线使我看到了覆盖在隧道墙壁上的陌生的雕刻和凹凸的壁画。刻画在墙壁上的那些内容使人强烈地意识到那些都是海洋里的景象,而且还会产生一种恐怖感,但它们又出奇地一般,好像就是一些精确地描画海洋和海底生物及整个异域生活的图景。如果说一个具有神奇心态的魔鬼的梦境能够被具像画的话,那么我在隧道墙壁上看到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形象就是最好的体现。或者,如果这样一个魔鬼的梦境有一半被具体化并能够在这些隧道里移动的话,它们就会形成这样的墙壁。
最初,在我的梦里,我没有意识到我有一个身体。我似乎是一个以一定的节奏速度在隧道里漂浮的视点,时快,时慢。
而且,起初我在那些折磨人的隧道里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我还是不断地感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与一种渴望交杂在一起的。这是一种令人极度不安和疲惫不堪的感觉,除非是(只有一次例外)我在我的梦消失之后才醒来,否则的话,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掩饰这种感觉,就好像我的感觉被暂时耗尽了似的。
接着,在我的下一个梦里,我开始能看见隧道里有东西了——一些生物,它们随着我(或我的视点)的运动,以同样的节奏在漂动着。它们是一些蠕虫,有一个人那么长,有人的大腿那么粗,呈均匀的圆柱形。从头到尾,有好多对小翅膀,像蜈蜙的脚那么密集,像苍蝇的腿那样透明,还不停地拍动着,产生一种低沉的、令人难以忘记的、可怕的嗡嗡声。它们没有眼睛——它们的头是一个圆形的嘴,长着一口尖牙,像鲨鱼的牙似的。虽然看不见,但它们似乎能在短距离内感觉到彼此的存在,它们会突然闪开,避免互相碰撞,而它们这种突然的动作让我特别害怕。
紧接着,我又梦见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身体。简单地说,我自己就是那些长着翅膀的蠕虫之一。我的恐惧更加大了,但那个梦又再一次一直持续到它的消失,而我醒来的时候只有对恐惧的记忆,依然能(我觉得)保守我的梦的秘密。
接下来的一次,我梦见我看到了3条长着翅膀的蠕虫在隧道里的一处比较宽的地方扭动着,在那里,来自上方的压力感是最小的。我依然还是一个观察着,而不是一个参与者,我自己的蠕虫身体是在旁边的一个比较窄的隧道里浮动的。在一个没有视力的蠕虫身体里,我是如何能够看东西的,我的梦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它们正在折磨一个个头相当小的人类牺牲品。它们的三张嘴聚在一起,盖住了他的脸。它们发出的可怕的嗡嗡声就像是它们饥饿的肚子在叫,能听到它们吸吮的声音。
金发、白色的晨衣、还有一只轻度萎缩和明显向内扭曲的脚使我知道,那个牺牲品就是我自己。
在那一刻,我剧烈地抖动起来,那景象浮动着,透过它,我看见了我母亲那张惊恐不安的大脸,她正低头凝视着我,我父亲焦虑的脸庞就在她身后。
我陷入了恐惧的痉挛之中,四肢乱踢乱打,我不停地尖叫。过了好几个小时,我才平静下来,过了好几天,我父亲让我把我的恶梦讲给他们听。
从那以后,我父亲定了一条严格的规矩:不管我看上去做着多可怕的恶梦,也不许有人来把摇醒。后来我才知道,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皱着眉头观察我,克制着要把唤醒的冲动,也留意着不让别人那么做。
在那之后的几个晚上,我睡得很不好,但当我不再反复做恶梦了,而且当我醒来时,又不记得我做过梦的时候,我平静下来了,而我的生活,不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重新变得非常平静了。实际上,就连我的梦游都不是那么频繁了,但我睡的时间还是长得不正常,而且我父亲还禁止别人强行把我叫醒。
我从那以后便开始怀疑,我的无意识的梦游的明显减少究竟是不是因为我或我的某个部分变得更具有欺骗性了。不管怎样,我的习惯慢慢地改变了。
但我时常会捕捉到我父亲看着我的目光,那是一种深思熟虑的目光,就好像他非常想和我说说各种各样的深奥的事情,但到最后,他总是会把这种冲动抑止住,只限自己督促一下我的学业,并和我一同散步,并没把这样一种危险放在心上:在我喜欢走的那几条小径周围,蛇变得多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负鼠和浣熊都被消灭了吧;他让我穿上了结实的高统皮靴。
有一、两次,我觉得,当西蒙•罗迪亚来我家时,他们俩在偷偷聊着关于我的事。
总的来说,我过的是一种孤单的生活,而且至今如此。在邻居当中没有我们的朋友,在朋友当中没有我们的邻居。这起初是因为我们的房子相对比较孤立,而且在战后那些年里,我们带德国味的姓氏会招人侧目。但当我们有了更多的、宽容的邻居之后,情况却仍未改变。也许,如果我父亲能活得长一些的话,情况会有所不同。(他的健康状况很好,除了有眼部疲劳的症状——他会短暂地看到跳动的颜色。) 但没有也许。在1925年那个灾难性的星期六,他和我一起去做我的一次例行散步,当我们刚走到我喜欢的一处地方时,他脚下的地面裂开了,他就从我身边消失了,当他疾速下坠时,他发出了惊呼。就这一回,他对地下条件的直觉离他而去了。在一些岩石和砂砾在滑落的过程中发出了一些刮擦的声响后,一切都静了下来。我爬到周围都是荒草的那个黑洞边缘,惊恐地往下看着。
我听见我父亲在下面很深的地方(听上去是这样)无力地呼喊着,“乔吉!快叫人来!”他的音调很高,有点声嘶力竭的样子,就好像他的胸部被卡住了似的。
“爸爸!我就下来!”我把双手合起来,做成喇叭筒状,围在嘴边,哭喊着,当我把扭曲的脚伸进洞口,探寻着支撑点时,我又听到了他惊恐但发音清楚的声音,声音还是那么高,而且显得更吃力了,好像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攒足了一口气:“不要下来,乔吉——你会引发山崩的。去找……一根绳子!”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把腿从洞里拿出来,摇摇晃晃地赶快往家跑。我的恐惧加大了(或者,也许是减少了一点儿),因为我想到了戏剧性的一幕——在那年初的时候,我们用我做的小矿石收音机一连好几个星期都在听广播里连续报道的一场漫长的、激动人心(但最终没有成功)的营救:弗洛伊德•柯林斯在肯塔基州的洞穴城附近让自己掉到了“沙洞”里。我觉得我为我父亲预见到了这戏剧性的一幕。
很幸运的是,一个年轻的医生正在我们家附近打电话,很快他便和其他一些人在我的引领下来到了我父亲消失的地方。黑洞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们喊呀,喊呀,我记得,当那个勇敢的医生不顾大多数人的反对,坚持要下到洞里去的时候——他们带了一根结实的绳子和一只手电筒,有两个人还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就好像整个事情都是我编出来的似的。
他往下走了好长时间,下降了大约50英尺,又差不多用了同样的时间才被拉上来。当他露出头来的时候,全身都沾满了沙土——大块的橘黄色污迹——他告诉我们说(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看见我母亲和另外两个女人匆匆地赶来了)我父亲深深地陷在沙土里了,只有头还露在外面,他确信无疑是死了。
就在那时,又传来了一声隆隆声,那个黑洞又自行坍塌了。站在洞口边缘的一个人差点没躲开。我母亲撕心裂肺地叫着,扑倒在发黄的荒草地上,随后被拽回家去了。
经过几周的努力,情况表明我父亲的尸体是无法找回来了。人们将一些水泥和沙子倒进了遗留的洞口,把洞填上了。他们禁止我母亲在那个地点立墓碑,但进行了某种补偿——我不明白那是什么逻辑——洛杉矶县送了一块别处的墓地给她。(现在,那里安葬着她自己的尸体。)最后,一个拉美裔的牧师在那个地方主持了一个非正式的葬礼,西蒙•罗迪亚不顾禁令,在那儿建了一小块无宗派的椭圆形纪念碑,是他自己用无比坚实的白色混凝土做的,上面刻在我父亲的名字,还嵌了一个用蓝色和绿色碎玻璃拼成的装饰画,画上依稀表现出了海底的景象。纪念碑现在还在那儿。
我父亲去世后,我变得比已往更孤僻、更心事重重了,而我母亲很腼腆,本就患了肺痨,现在更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恐惧,根本不会鼓励我去和人交际。实际上,差不多从我记事时起,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自从我父亲安东•费希尔猝死的悲剧发生后,对我来说,除了我自己的沉思,和这所建在山丘上、刻有好多怪异的石雕的砖屋,以及那些山丘本身——那些沙质的、松软的、浸过盐水的、被太阳炙烤的山丘——以外,再没有什么显得更重要了。那些山丘在我的成长经历中起到的作用太大了:我跛着脚走在它们崩塌的山脊山,走在它们裂着缝、暗藏危险的、悬垂的砂岩下,走在那些流经山里各个峡谷的、经月干涸的小溪边。我想了好多关于过去的事,想那些随着巨大的流星雨从外星降落到地球的不速之客——据说印第安人就相信这些,想那些在狂乱的掘水过程中猝死的蜥蜴人,想那些从它们在浩瀚的太平洋——它构成了一个和那些星星一样向西延伸的、完整的世界——下面的营地通过隧道钻出来的、长着鳞片的“海人。”从小的时候起,我就对这种很原始的传说有了极大的兴趣。我看到的景象成了我头脑中的景象的核心。在我能睡很长、很长时间的那些晚上,我在这两种景象中蹒跚穿行。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确信是这样。而到了白天,我就会出现转瞬即逝的、可怕的幻觉,看到我父亲在地下,没精打采地和出现在我的恶梦里的那些长着翅膀的蠕虫在一起。此外,我还产生了一种想法或说是幻想,觉得我经常走的那些小径下面对应地布设着一个隧道网络,隧道的深度各有不同,但都通向地面各处“我喜欢的地方。”
(“依格传奇,”那些单调低沉的声音在说。“紫罗兰花束,球状星云,缅茄之犬和它们邪恶的本性,‘毒耳’的天性,五彩的混沌,伟大的卡特鲁的随从……”我做好了早饭,但我吃不下。我大口大口地喝着热咖啡。)
我不能再喋喋不休地述说我的梦游了,也不能再不停地说我那些长得不正常的睡眠了,我母亲发誓说,我睡觉的时候脑子是在别处的,它是否和早年人们所说的那种显现在我身上的聪明劲一起离我而去了呢?的确,我在那所半乡下的小学学得很好,后来在那所有校车来接我的远郊高中里学得也很好;而且我以前确实对许多科目都感兴趣,并且显示出了出色的逻辑推理能力和想像力。问题是,我似乎无法保持这种能力,无法做出一种持续的努力。我的老师经常给我母亲添乱,说我不预习,不完成作业,可一到考试的时候,我总是能有令人信服的表现。我对一些秘密的事的兴趣似乎也在很短的时间里逐步消失了。我的确是特别缺乏注意力。我记得我经常是坐在那儿,手里捧着一本我喜欢的书,然后,过了几分钟或几小时后,发现我自己翻过了好多页,却不记得我读过的内容。有时,我只是因为想起了我父亲“要学校,要深入的学习”的督促,才继续学下去的。
你可能以为这不足挂齿。对于一个自闭的孩子来说,没有显示出巨大的毅力和智慧力是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对这种孩子来说,变得懒惰、软弱和优柔寡断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没什么奇怪的——只有太多的怜悯和责备。我经常会自责,因为正像我父亲鼓励我的那样,我感觉到了我自身的一种力量和一种能力。但是,有太多的人是无法失去他们的力量的。后来发生的一些事终于使我明白了,我失去的一些东西是很重要的。
我母亲是按我父亲留下的指示安排我的深造的,这是我现在才知道的。在我高中毕业后,她把我送进了东部的一所古老的大学——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它位于古老的阿克汉姆城,紧邻与它同名的一条蜿蜒的河流,复斜屋顶和榆树成荫的大道静得似乎能让人听到女巫的踱步声,虽然没有“常春藤联合会”的那些学校那么著名,但它也具有和它们一样高的地位。我父亲当初是从东部一个看上他的才艺的雇主那儿听说这所学校的,他为那个名叫哈利•沃伦的人在一片柏树林里的沼泽地上探过一个墓地,那个人对米斯卡托尼克的高度评价使他对这所大学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在高中的成绩本没有达到入学标准(我缺少某些必备的条件),但我刚好——令我的所有高中老师都感到震惊——通过了它严格的入学考试,和那些在达特默思的学校一样,它也对希腊文和拉丁文有要求。只有我才知道这会引发人们多大的猜想。我不能让我父亲在我身上寄予的希望落空。 不幸的是,我的努力又白费了。第一学期还没结束,我便回到了南加州,一连串的打击使我身心俱疲:神经过敏,思乡病,身体病症(贫血),越来越长的睡眠时间,还有,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的梦游症又复发了,我曾不止一次地梦游到阿克汉姆西部的那些荒山深处。我用了对于我来说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努力想坚持下去,但在我出现了一些特别严重的症状后,学校的医生还是劝我放弃了。我觉得,他们认为我连适度的坚强都不具备,而且他们对我给予的不是同情,而是怜悯。看着一个年轻人被那种只有受惊的小孩子才会有的伤感和渴望折磨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这点上,他们似乎是对的(虽然我现在知道他们是错的),因为我的病除了证明(很显然地)是思乡症外,什么都不是。我如释重负般地回到了我母亲身边,回到了我们在山丘上的砖屋,当我重新走进每一个房间时,我又找回了更多的信心——特别是在地下室里,当我看到打扫得很干净的硬石地板,和我父亲的工具、化学药品(酸之类的),以及刻在地板上的、以海洋为题材的装饰雕刻和那行花体字“梦想的大门”时。当我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时,似乎一直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在拽着我,让我回来,只有在现在,它的拉力才完全松弛下来。
(那些声音铺天盖地:“必不可少的水手,大衮的神殿,灰色的、扭曲的、脆弱的畸形,笛声的喧嚣,鲁雷的珊瑚城堡……”)
那些山丘和我的家一样帮助我找回了信心。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去山上漫步,穿行在那些熟悉的小径上,两边都是枯黄的矮树丛,我的脑子里全是古老的故事和童年时的思想片断。我觉得只有在那个时候,只有在我重新回来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那些山丘对我意味着什么。从水手山和陡峭的威尔逊山——还有它宏伟的天文台和100英寸长的反射镜——下行,穿过遍布洞穴、有许多蜿蜒的分支的图强迦峡谷,来到那片平地上,然后越过低矮的凡尔杜果山和附近的、格里菲思天文台——和它的小望远镜——所在的那座山,走到险恶的、几乎难以企及的波特里洛和蜿蜒的、因巨大的、原始的太平洋突发大灾难而形成的托庞迦大峡谷——所有这些山丘无一例外的都是沙质的,有裂缝的,暗藏着危险,泥土就像岩石,而岩石就像风干的泥土,腐朽,易崩塌,而且多孔易渗水:我(一个跛脚的人,惊恐的聆听者)像是着了魔似的被这一切吸引住了。实际上,现在我还有越来越多的着魔症状:说不清是为什么,相比于其它小径,我对某些小径感到更亲切,而有些地方是我必须要驻足停留一会儿之后才能离开的。我的幻想或看法比已往更明确了,我认为在那些小径下面有隧道,是那些在隧道里游荡的东西把远处那些毒蛇招来的,因为它们是同类。是否有一些可怕的事实引伸到了我童年时的那些恶梦里呢?——我回避了那种想法。
正如我所说的,这一切都是我在从东部回来之后的一个月里所认识到的。在那个月的月底,我决心要战胜我的魔症和我令人反感的思乡病,以及所有那些难以捉摸的软弱和内心的障碍,正是那些障碍使我无法成为我父亲梦想要我成为的那种人。我发现,完全中断我父亲为我计划好的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学业是不可取的;所以我决定要摆脱困境,但又不离开家:我要去附近的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选修课程。我要学习,锻炼,强健我的身体和头脑。我记得我做出的决定是很认真的。这其中有些东西非常具有讽刺意味,因为我的计划看似合情合理,却是我更进一步陷入心理陷阱时不可避免的一步。
不管怎样,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似乎生活得很好。配合着系统的锻炼及更好地控制饮食和休息(还是一夜睡12个小时),我变得比以前健康了。我在东部时出现的所有问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不再梦游了。我不住校,而我在学校里一直不断进步。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些那些富有想像力的、带有悲观情绪的诗,还夹杂着玄学的思索,那些诗使我在一个小的读者圈里小有名气。奇怪的是,令他们产生兴趣的是我从阿克汉姆带回来的一件影响深远的东西,一小本诗集,那是我在那里的一个到处都是灰尘的旧书店里买的,《亚撒索和其它的恐惧》,作者是当地的一个诗人,爱德华•皮克曼•德比。
现在我知道了,我在大学的那几年里所取得的新成绩在很多程度上是具有欺骗性的。因为我决心要开始一种新生活,从而把我带入一个新境界(但要让我留在家里),所以我才会觉得我进步很快。在我的整个大学阶段,我一直努力使自己保持那种信念。至于我为什么始终无法深入研究任何课程,至于我为什么始终无法创造出任何需要持久的努力才能完成的东西,我给自己的解释是,我现在所做的都是为将来取得伟大成就而进行的“准备工作”和“智力定向。”
我想我知道我都看了哪些书,但此时那些声音正在告诉我,“纳戈-索斯秘语,尼亚拉索特普的锁骨,洛马的连祷文,皮埃尔-路易斯•蒙塔尼的世俗沉思录,死灵之书,克拉姆亚的赞歌,杨-李的概要……”
(外面已经是正午了,也许正午都已经过了,但屋里还是很冷。我勉强吃了点儿东西,又煮了些咖啡。我已经下到地下室来了,正查看着我父亲的工具和其它东西,他的大锤和酸瓶等东西,还看了看那行字,“梦想的大门,”并且轻轻地在上面踩了踩。那里的声音最大。)
在我的6年大学生活和“诗意的”生活里(我承受不了全日制课程),只要说我活得还有一部分人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已经逐步放弃了我的一切雄心壮志,变得满足于过一种微不足道的生活了。我花时间在一些容易的课程上,写一些小散文,偶尔也写一首诗,照料我母亲(除了为我担心,她的要求不高)和我父亲的房子(房子建得很结实,几乎不用照料),心不在焉地在山里闲逛,睡长觉。我没有朋友。其实,是我们没有朋友。艾博特•基尼已经去世了,而且洛杉矶把他的威尼斯偷去了。西蒙•罗迪亚也不再来我家了,因为他现在完全投入到他独立进行的一项伟大工程中去了。有一次,在我母亲的要求下,我去了沃茨,在那片装点着献花的、丑陋的平房区,突兀地矗立着他那个神话般的塔,就像一个蓝绿色的波斯梦。他没记起我是谁,随后他边干活,边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我。我父亲留下的钱(都是银元)对我母亲和我自己绰绰有余。简而言之,我已经变得听天由命了,而且没有感到不愉快。
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我开始渐渐专注于奥斯瓦尔德•施彭格勒的学说,他认为文明和文化是有循环的,而我们自己的浮士德式的西方世界连同它全部的、对科学进步的宏伟梦想正走向一种野蛮的状况,这种野蛮将会吞没它,就像哥特人、汪达尔人、锡西厄人和匈奴人吞没强大的罗马帝国和后来的拜占庭一样确定无疑。当我从我的山顶俯瞰熙熙攘攘的洛杉矶时,我平静地想像着未来的那些日子,一队队气势汹汹、蓬头垢面的野蛮人将走在铺着柏油、坑坑洼洼的街道上,把每一座废弃的多用途建筑都看作是另一种“茅屋”;建在山顶上的格里菲思公园天文馆——有着高大的外墙的浪漫的石制建筑,看上去就像是坚固的堡垒——将会成为某个卑鄙的XX者的大本营;工业和科学都将不复存在,所有的机械、仪器都会锈蚀,被打碎,没人会记得它们的用途……而我们的一切成就都会被遗忘,就像沉入太平洋的Mu文明那样、像只留下南玛托和拉帕,或只留下复活节岛的那些城市那样被彻底遗忘。
可是,这些想法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敢肯定,不是全部或主要来自施彭格勒的学说。不是,它们有一个更深层的源头,我非常害怕。
但我这样想了,我这样相信了,我这样逃避我们的商业社会的追求和诱人的目标。我从堕落和衰退的角度来看每一件事——好像时间就像令我着魔的那些山丘一样糟朽,容易崩塌。 我是被说服的,我没生病。没有,我的身体比已往还健康,而且我既没感到厌烦,也没有不满。噢,我偶尔还会为我没能表现出我父亲在我身上看到的希望而自责,但总而言之,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我有一种怪异的自我满足感,就好像我是一个正在专注于追求的人。你知道在出色地完成一天的艰苦工作之后,那种令人愉悦的解脱和刻骨的满足吗?这么说吧,我差不多总是能感觉到那样的滋味,天天如此。我把我的快乐当作是神灵赐予我的礼物。我没想过去问,“哪个神灵?它们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从地底下来的?”
就连我母亲都变得快乐起来了,她的病得到了控制,她的儿子爱她,还忙忙碌碌的(很小的规模),而且除了偶尔去有蛇出没的山上散布外,没做任何会让她担心的事。
命运在向我们微笑。我们的砖石住所经受住了1933年3月10日在长滩发生的大地震,房屋毫发无损。那些仍旧把它叫做“费希尔的废物”的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去年(1936年)我按时领取了UCLA授予我的英语文学学士学位证书,我母亲很少有地、自豪地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过了大约一个月,当第一捆我自费印刷的我的一小本诗集,《地下掘进者》,被送到我家的时候,她高兴得就像个小孩似的,在我带有作者的自负的狂妄自大的心理作用下,我只送了几本供人写评论,但我也捐了两本给UCLA图书馆,还捐了两本给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在我随书寄给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馆长、博学的亨利•阿米塔奇博士的附信中,我不但提到了我在那儿的短暂的学习生活,还提到了我的灵感是来自于阿克汉姆的一位诗人。我还给他讲了我写那些诗的一些背景。
我故作轻松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母亲,但她知道我在米斯卡托尼克的失意对我造成的伤害有多深,也知道我要挽回我在那儿的声誉的愿望有多强烈,所以,当几个星期之后,她收到了一封从阿克汉姆寄给我的信时,她破例地匆匆跑到山上去,要把信交给我,而我刚好出来做我的例行散步。
从我所在的地方我只听到了一点声音,但我还是听出了那是她的惊叫声。我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就在我父亲失足的那个地点,我看见她在坚硬、干燥的地面上打着滚,还在不停地叫着——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爬得很快的大响尾蛇,它咬了她的小腿,而她的腿已经肿起来了。
我用我的手杖打死了那条可怕的蛇,然后用我随身带的锋利的小折刀划开了她被咬的伤口,把毒液吸出来,并注射了抗蛇毒素,在我散步的时候,我总是带着急救包。
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两天后,她死在了医院里。又是一次,不仅有震惊和沮丧,还有悲凄的葬礼(起码我们已经有一块墓地了),这次办的是一个传统的葬礼,但这次我只有孤单一人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才下决心去看她要给我送的那封信。是它造成了她的死亡。我差点儿没看就把它撕了。但当我拆开信之后,我的兴趣一点点上来了,随后又感到很吃惊,充满了怀疑……还感到害怕。信的全文如下:
索顿斯托尔街118号
阿克汉姆,马萨诸塞州
1936年8月12日
乔吉•路透•费希尔先生
瓦尔彻斯•卢斯特
好莱坞,加州
尊敬的先生:
在放进学校图书馆的借阅系统之前,亨利•阿米塔奇博士冒昧地请我细读了你的诗集《地下掘进者》。做为一个只能在缪斯神殿的外院里,特别是只能在波吕许漠尼亚和艾拉多的圣殿外侍奉的人,请允许我表达他对你的创造性成就的高度赞赏。同时,请允许我恭敬地转达我们的心理学系教授温盖特•皮斯利、医学与比较解剖学博士弗朗西斯•摩根(他和我一样特别感兴趣)以及阿米塔奇博士本人对你的钦佩。特别是“绿色的大海”,真是一首引人注目的、令人深受感动的抒情诗。
我是米斯卡托尼克大学文学系的助理教授,还是一个热衷于业余研究新英格兰及其它地区的民间传说的学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六年前上过我的新生英语课。我感到很遗憾,你因为健康原因被迫中断了你的学业,而我现在又感到很高兴,因为摆在我面前的确实的证据表明你已经完全克服了那些困难。祝贺你!
现在,可以允许我接着谈另一件不同的、但与你的诗作多少有点关系的事情吗?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目前正在进行一项大范围的、跨学科的研究工作,研究对象是在普遍范围内的民间传说、语言和梦境,主要是调查研究出现在集体潜意识里的词汇,特别是它们在诗歌中的表达方式。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三位学者都是参与这项研究的人,另外还有来自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的布朗大学的一些人,这些人正在继续已故的乔治•安吉尔教授的开创性工作,我间或能有幸协助他们的工作。他们授权我在这件事情上求得你的帮助,而且这可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事情本身不过就是回答一些问题,都是与你的写作过程有关的事,而且决不会有实质性的影响,也应该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
我请你注意下面两行摘自“绿色的大海”的诗:
智慧让自己成长在
鲁雷粗矮的珊瑚城堡里。
你在写这首诗时是否想到过最后一个词(也许是虚构的?)的一种比较古怪的表达形式呢?比方说,“莱尔。”再往上3行,你是否想到过“娜斯”(是虚构的吗?)最初的一种写法是“纳斯”呢?
还是在这首诗里:
狂暴的巨龙在遥远的中国梦想着
当有蛇形肢体的卡特鲁沉睡在深处的鲁雷时。
“卡特鲁”这个名字(还得问一遍,是虚构的吗?)引起了我们相当大的兴趣。你在选择这个词来表达你的思想的时候是否遇到了语音表达上的困难?你是否曾经想到过“克苏鲁”这个词? 还有,在你感人的抒情诗“海洋坟墓”里有这样四行诗:
它们的尖顶是我们最深的墓穴的基础;
有人看到一盏灯,它们被灯照亮了。
只有无翼的蠕虫能穿行在
我们的天光和它们在波浪下的拱顶之间。
这其中有校对的错误吗?——或者是其它地方的错误。在第二行,“有人”是否应该是“无人”呢?(你所想到的灯是你所说的橙蓝或紫绿色的吗,还是两种都有?)还有,在下一行,“有翼”是否比“无翼”更能打动你呢?
最后,关于“海洋坟墓”和你的诗集的同名诗,皮斯利教授有一个问题,他说你使他隐约想到了地下和海底隧道。在你写诗的时候,你是否幻想过在你们当地确实存在着这类隧道呢?——好莱坞山和圣莫尼卡山,太平洋就在旁边。也许你真的试过去覆盖在这些奇妙的隧道上面的小径上探寻吧?你可曾偶然留意过,在这种小径上有很多毒蛇呢?——我推测,应该是响尾蛇(在我们这个地区就会是铜头蝮蛇,在南方是噬鱼蛇和银环蛇)。如果是这样,千万要当心!
如果,出于某种奇怪的巧合,这类隧道确实存在的话,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进行确定而无需做任何挖掘或钻探工作,你可能会有兴趣了解这些情况。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两位科学教授——也是我提到的那个跨学科研究项目的成员——特为此设计了一种非常方便的仪器,他们称之为磁光学地球探测仪。(这名字听起来有点野蛮。)很奇怪,不是吗,一项关于梦境的调查研究竟牵扯到了地质反射?这种灵敏的、但名字不怎么样的仪器用起来很简单,而且已经发现了两种新元素。
我将会在明年年初的时候去西部一趟,去圣地亚哥和一个人谈事,那人是博学的隐士亨利•W•阿克利的儿子。正是亨利•W•阿克利的研究内容引出了我们这个跨学科的项目。(这位当地的诗人——唉,已经去世了——也是这样的先驱,真是太巧了!)我会开着我的英国跑车,一辆小“奥斯汀”,去西部。我是一个汽车迷,我必须承认,甚或是一个速度魔鬼!——无论这是否与一个助理英语教授的身份相称。届时我将很高兴能和你见面,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能会带一台地球探测仪,咱们可以去找找那些假设的隧道!
也许我猜测和设想得太远了。原谅我。如果你能对这封信和其中不太相干的问题稍加留意,我将不胜感激。
再次祝贺《地下掘进者》的成功!
阿尔伯特•N•维尔马斯
我简直无法一下子说清楚当我读完这封信时的心情。我只能逐步地把它描述出来。开始时,我感到很高兴,很满足,甚至被他寄予我的诗集的溢美之辞搞得很窘迫——哪个年轻的诗人不是这样呢?而且一位心理学家和一位图书馆的老馆长(甚至还有一位解剖学家!)也赞赏了我的诗集——这几乎有点过头了。
当看到那人提到新生英语课时,我认识到,我对他还留有鲜明的印象。虽然过了这么年,我已经把他的名字忘了,但当我看到信尾的署名时,我一下子就想起这个名字了。他当时只是一位讲师,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骨瘦如柴的样子,走起路来总是很快,还有点端肩膀。他的下巴很长,脸色苍白,还有黑眼圈,显得很憔悴,就好像他一直是处于某种很紧张的状态,但他又不曾说出来。他习惯于抽出一个小笔记本,简略地做着记录,还一刻不停地发表流畅的、才华横溢的长篇大论。他好像读过很多书,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在激励和增强我对诗歌的兴趣这方面,他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甚至还记得他的车——别的的学生经常又羡又妒拿它开玩笑。当时他的车是一辆T型“福特”,他总是开着车围着米斯卡托尼克的校园转,拐弯时又急又猛。
他所说的跨学科研究项目听上去很动人,甚至令人兴奋,但是太似是而非了——我那时刚好正在研究荣格和语义学。能有人礼貌地邀请我参加这个项目,我还是感到很高兴的。要是我读信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场的话,我可能会脸红的。
我当时的一个想法让我短暂地停止了沾沾自喜,而且有一阵几乎使我对整个事情感到愤怒——我突然怀疑,这个项目的目的可能不是他公开宣称的那一个,而是对古怪的、耽于幻想的人群的错觉所做的某种调查(是一位心理学家和一位医学博士的参与使我产生了这种想法)。
但他表现得是如此亲切和通情达理——不,我太多疑了,我告诉自己说。另外,当我刚一开始仔细地看他的问题,我便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反应——非常惊讶……而且害怕。
首先,他对那些虚构的名称的猜测(我不安地问自己,那不是他的猜测的话,又能是什么呢?)是如此地准确无误,令我倒吸一口气。我开始是想过把它们写成“莱尔”和“纳斯”——就是那几个字,当然,在这种事上,记忆可能是不可靠的。
再就是“克苏鲁”——看着这几个字,我真的开始战栗了,它是如此精确地传达了出现在那些刺耳的、非人的哭喊或赞颂中的那个词——在我的想像中,那些声音是从暗无尽头的深渊传上来的。
还有他指出的那两处校对错误,确实是那样。第一处是我疏漏了。第二处(“无翼的”应为“有翼的”)我看到了,但我没有勇气那么写,因为我突然觉得,我要是把出现我生命中的一个恶梦里的形象(有翼的蠕虫)写进我的诗的话,我就是在纪念某种极其可怕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他怎么能描述出我只在梦里见到过、根本没在诗里写过的那些怪异的颜色呢?他用的那些表达颜色的词都和我要用的词一模一样!我开始觉得,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跨学科研究项目应该是已经在梦境和做梦,以及人类的一般想像力方面有了一些划时代的发现,足以使他们的学者变成巫师和令人目瞪口呆的阿德勒,弗洛伊德,甚至是荣格。
当我读完信的这部分之后,我觉得他已经把他所能用来打击我的东西都用上了,然而,接下来的那部分却使我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之中。他应该是知道——不知他是如何推断出来的——我在山上的那些小径的一切,还有我那些与小径有关的、怪诞的幻想,以及我想像出来的那些在小径下面的隧道的事——那真是太令人震惊了。他问我,并且警告我关于那些毒蛇的事,而我母亲在遭到致命一咬的时候,拿的就是这封未拆开的、有重要提示内容的信——真的,有一阵,我都怀疑我是不是要疯了。
最后,在他轻松地用“想像”和“隐约想到”和“假设”和英语教授的妙语连珠进行铺垫之后,他开始谈论那些我想像出来的隧道,就好像他认为那些都是真实存在似的,他还轻描淡写地提到要用一台科学仪器来验证它……在我读完他的信的那一刻,我真希望他在下一分钟就出现——在我家的车道前来个急转弯,在他的“T型”里(对了,是“奥斯汀”)夸张地打轮,踩刹车,在我家门前扬起一片沙尘,那台地球探测仪就放在他的副座上,像一个加粗的、镜管向下的黑色望远镜! 但他说到这一切的时候是如此地轻松!我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我又下到地下室去了,检查那些东西。这些正在写的内容让我激动起来了,让我觉得恐惧、不安。我走出大门,在西斜的炎热的阳光下,一条响尾蛇跨过了小径。如果需要的话,这就能证明我所担心的是真的。也许我盼的就是这个?不管怎样,我把那条蛇杀死了。那些声音颤动着,“诞生一半的世界,异域的宝球,黑暗中的轻轻摇动,有罩的形状,如夜般漆黑的海洋,闪闪发光的涡旋,紫色的烟雾……”
第二天,当我平静了一些之后,我给维尔马斯写了一封长信,肯定了他所有的猜测,承认我对此感到极为震惊,请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做到的。我愿意尽我所能协助那个跨学科的项目,并且邀请他在来西部的时候到我家作客。我简单地给他写了我的生活情况和我的睡眠异常,还提到了我母亲的死。当我把信寄出去后,并且怀着一种混杂着焦急和犹疑的心情等待着他的回信诗,我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
回信来了,厚厚的一封,它再度令我兴奋起来,但无论如何没有满足我的全部好奇。维尔马斯还是倾向于把他和他的同事对我的选词、梦境和幻想的推断看成是幸运的猜测,但他告诉我的关于那个项目的事还是足以激起我的好奇心——尤其是这个项目发现,在那些想像中的生命和在遥远的地方的考古发现之间存在着模糊不清的关联。他好像对我从不做梦和睡眠奇长这两件事特别感兴趣。他不住地感谢我的合作和我的邀请,允诺说等他开车来西部时,一定会来找我。他还给我准备了一大堆问题。
接下来的几个月很不一般。我过的还是我正常的生活——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继续读我的书,做我的研究,去图书馆,有时甚至还写上几首新诗。我依然去山上散步,但有了一分新添的小心。有时,我走着走着会停下来,注视着我脚下干燥的土地,像是要在那里找到一个活门的轮廓似的。有时,当我想到我父亲就是在那儿陷进去的,当我想到我母亲的可怕的死亡时,我会被那种突如其来的、发狂的悲痛和内疚感吞噬掉;我会觉得,不管怎样,我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去找他们。
可是,在那同时,我又只是为了维尔马斯的信而活着,为那些信在我内心唤起的那些惊奇、稀奇古怪的思索和恐慌——几乎是有趣的惊恐——而活着。除了写那个项目的事,他还会写各种各样的事——我的诗和我新读的书,还有我的看法(他有时会在这儿扮演一个专业导师的角色),世界上发生的事,天气,天文学,海底世界,他的宠物猫,米斯卡托尼克大学里的政治斗争,在阿克汉姆举行的集会,他的演讲,还有他在当地的旅行。他把所有的事都写得有趣极了。显然,他是一个写信成癖的人,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变得和他一样了。
当然,我最最着迷的还是他时常写到的和那个项目有关的内容。他给我讲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事,有关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在1930-31年间进行南极探险的事——说他们动用了5架道尼尔大飞机,还有去年不知为何流产的那次澳大利亚探险——心理学家皮斯利和他曾经是经济学家的父亲一起参加了探险。我记得,我在报上看到过对这两次探险的报道,但那些报道极不完整,难以令人满意,就好像那些新闻机构对米斯卡托尼克大学有偏见似的。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维尔马斯非常希望能参加这两次探险,而且对没能(或没被允许)参加感到非常气愤,但他在多数时候都漂亮地掩饰了他的失望。他不止一次地提到他“令人遗憾的神经过敏,”对冷的敏感性,剧烈的偏头痛,还有每次都会让他卧床好几天的“反复的健康状况不佳。”有时,他会羡慕地提到他的几个同事所具有的充沛的精力和强壮的体格,比如,发明地球探测仪的艾特伍德和帕波迪耶教授,善于发现大目标的摩根博士,就连耄耋老人阿米塔奇都算在内。
偶尔地,他的回信不是很及时,而这时我总是会觉得焦躁、不安,有时他是因为出现了上面那些症状,有时是因为他的旅行比预期的时间要长。有一次,他是去普罗维登斯和他的同行谈事,并协助调查罗伯特•布莱克——一个像我一样的诗人、短篇小说作家兼画家,他的作品为那个项目提供了许多材料——被闪电劈死的神秘事件。
就在他从普罗维登斯回来之后,他用一种很怪异的谨慎和勉强的态度提到他去拜访了那里的另一个同行(那人的健康状况很差),一个叫霍华德•P•洛夫克拉夫特的人,他把阿克汉姆的一些流言蜚语,还有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些研究内容和项目活动都写成了小说(维尔马斯告诉我说,他写的还相当生动)。这些小说都发表在一些低廉的通俗杂志上,尤其是一本名为“诡丽幻谭”的耸人听闻的期刊(维尔马斯向我保证说,我要是买了这本期刊,肯定会想要把它的封面撕碎)。我记起曾经在好莱坞和韦斯特伍德市中心的报摊上见过这本杂志。我没觉得那些封面讨厌。大部分封面上都是出自某位多愁善感的女艺术家之手的裸体的女性形象,但都是高雅时髦的彩色蜡笔画,而她们的行为只是有点玩笑似的堕落。另外一些封面出自一个叫森夫的人之手,用的是一种绚烂的民间艺术的手法,令我想起了我父亲的石雕。
从那以后,我开始频频光顾旧书店,想找刊有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的“诡丽幻谭”,我找到了几本,并且读了那些小说——一篇是“克苏鲁的呼唤”。让我告诉你们,当我在那种很怪异的情形下,在一本廉价的通俗杂志上清清楚楚地再次看到那个名字时,我开始战栗了。真的,我完全推翻了我对真实事物的判断力,如果洛夫克拉夫特以一种异乎寻常的严肃和魄力讲述的那个故事是事实的话,那么克苏鲁就是真的了,就是一个来自另一个空间、来自外星体的恶魔,一个沉睡在沉没于太平洋的一个疯狂的大都市里的恶魔,而且还能自由自在地向世界发出心理讯息。在另一篇叫做“暗夜私语者”的小说里,主人公的名字就叫阿尔伯特•N•维尔马斯,而且其中也提到了阿克利。
这一切都可怕地令人心神不定,迷惑不解。如果我没在米斯卡托尼克上过学,没在阿克汉姆住过的话,我肯定会认为这都是作者不由自主的防卫行为。
我又去光顾那些到处都是灰尘的书店了,我还连珠炮似的问了维尔马斯一些很疯狂的问题。他很平静地敷衍着我。是的,他担心我会变得太激动,但又不能拒绝告诉我那些事。洛夫克拉夫特确实是经常过分渲染一些事情。等我们能真正坐在一起谈话时,他会当面向我解释,到时候我就能更好地了解每一件事了。没错,洛夫克拉夫特的想像力特别丰富,有时都有点乱了。没有,米斯卡托尼克大学从未试图禁止那些小说的发表,或是采取法律行动——因为项目组成员认为,如果那些小说里的一些骇人的假设被证实的话,它们可以让世界有一个很好的准备。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个很可爱、很好心的人,但有时他做得太过分了。等等,等等。
这时已经是1937年了,维尔马斯写信告诉我说,他终于要开车来西部了。“奥斯汀”已经进行了大修,被地球探测仪、无数的书和报纸以及其它设备和材料塞得“满满腾腾的”了,其中还有摩根刚提炼出来的一种药,“他令人信服地说,这种药能催梦,可以增强洞察力和透听力。它可能都可以让你做梦——如果你同意试一剂的话。”
他不在家的时候,他在索顿斯托尔街118号的房子会给他的一个名叫丹佛斯的好朋友住,他会帮他照顾他的那些猫,包括他最喜欢的“澳洲土人,”在过去的5年里,丹佛斯一直住在一家精神病医院里,疗养他在南极“疯人山”的可怕经历带给他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