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一个妓女悲凉无望的爱情
遇春,我和白导去沉箱亭会一会齐天乐……话音未落,那白原早已故意开了车子,箭般射出。柳遇春在身后的唤,他只当没有听着。
装聋作哑,他把耳朵有选择的关了。
穿街过巷,只见俗世在车子过处醒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各式各样的车子,高高低低的楼舍,拥拥挤挤、乱乱哄哄、热热闹闹,香的、好的、新的,都是那热腾腾的本市名点三丁包子,鸡丁儿、肉丁儿、松丁儿,三馅混合,新鲜的一日,出了笼了。
冒着世俗而喜庆的缕缕人间烟火。
呀,六百年,衣食住行,早已改了,而人生、活着,原不过都是一缕热鲜气儿,六百年没变罢了。
热气儿没了,鲜气儿没了,也便是人走茶凉,完了死了。
我鬼思鬼量,车子已一方镇纸似的,滑过这营营役役的众生画卷,一路向南,出了市了,只一会儿,便至一处,停住压了纸脚,那白原往车窗外一看,对我说,到了。
推开车门,但见眼前江水浩浩,好生熟识,咦,这地儿杜十娘曾经来过?
没走几步,又见路边横立一石,浑然天成,古古朴朴,上书四个醒目大字,字字有力,笔笔如蛇,吐着毒,咬得杜十娘这只鬼白骨簌簌,踉踉跄跄,只想逃了
天。我怕,此地杜十娘来不得!
它乃瓜洲古渡,例来是浊酒一杯话离别的,却也充了杜十娘那卖买人生的最后布景,浓彩重墨的死别场合。
这齐天乐,偌大的扬洲市,哪儿约见不得?瘦西湖,明月楼,二十四桥,哪一景哪一点盛不下他小小足迹,偏偏选这古渡旧堤,令杜十娘这只伤心鬼旧地重游,揽江自照,照那六百年前最最不堪回首的人生么?
六百年了,杜十娘最不愿回的便是这个地了。
我急匆匆要遁回车子。
我怕再一次实景实地的回忆自己如何死的。
那白原却拉我臂膀,边指边说,孙小姐,怎么了?来了又胆怯了?齐天乐不吃人的……
知他不吃人,吃也吃我不得,我是一只鬼,要吃,也只有我吃他的份,没有他吃我的。
于是停了步子,一下醒了。
现在、当下,我是孙宝儿,不是杜十娘,借了人家的美人皮穿了,就得付出利息,人模人样的赴约、演戏、见名人的。
只是杜十娘这只鬼此时此刻付出的利息比较奇特,是一种叫咬噬骨头的痛苦罢了。
那白原边带我往前走去,边说,孙小姐,你看,齐天乐正在沉箱亭等我们……
后面的话一时听不见了,沉箱亭?这便是沉箱亭了? 可是杜十娘的亭子?
可是后人给杜十娘立的伞形纪念碑?纪念一个妓女悲凉无望的爱情,永飞不起,囚了禁了?
忙随了白原,走近了那亭。顾不得,也无心打量那厅里坐着的男人,他只是个黑点,一个游客,坐在那里,等一个可有可无的约会罢了。
而我,是来看我自己的纪念碑的,红柱飞檐的亭子,石几石凳的装饰,简简单单的造型,杂杂复复的爱情。
一步一步地近了。
白骨颤颤惊惊。
红柱一个个环绕而来的李甲……
飞檐一角角无法超然的爱情……
我的眼眶不由湿了。六百年了,世人还给杜十娘一个这样的亭子……
亭里的男人突地立起,由黑点变成实物,他那般凸出,直楞楞闯入杜十娘的眼里,不由得令我回至现实。
只见他一身休闲衣服,眼前遮着两团乌糟糟的墨黑片子,唇角似翘非翘,不笑也似含有三分春风般笑着,见人进来,便起身迎了。
齐天乐身材修长,他一立起,便显得这小小沉箱亭里顿时局促。
呵,有人天生能使众生皆矮,他自高大,齐天乐便是这样的尤物。
他与白原握手寒喧,两团墨片后面的眼睛,却亮到如星,闪着光泽,从头到脚,悄悄把我阅读。
呵,我是一只鬼,早洞穿了那点黑,他却以为我不晓得!
权做不知,装傻给他,任他看了。
妓女杜十娘从前被人眼光圈点勾划,早习惯了,何况是小小偷窥罢了。
白原指我,相互介绍完了。我把手一伸,软至无骨,娇娇一笑,欢迎齐先生到扬洲来,扬洲可好玩么?
说着,手己递他掌里,轻轻一握,放朵花儿一般, 试他可懂风月情调。
他的手心不热,是个凉性男人,这一点与柳遇春不同,竟然和李甲有点相同,我骨头一颤,忙想把手抽出。
怕了这样的男人。六百年了,一个李甲,都令我这只鬼无法超脱,六百年后,更不想再遇一个。
需得小心。
他却把我手握住,拇指与食指轻轻用力,掌心轻轻一捻,捻花一般,调个暗情。咦,是个会家子,一举一动,得尽轻薄风流。他那墨镜后的桃花眼,桃瓣纷纷飘落,且边飘边笑说,烟花三月下扬洲,我好像来得迟了,孙小姐,你看我还能赶的上这春天么?
一语双关,问的巧妙。
可惜我是一只鬼,春天早已凋了。
他不是李郎,李郎无他这等言语巧妙。
好个知情识趣的美男人
却旧习难改,不肯输他,不由抽出手来,调笑他道,春天好好的在呢,齐先生未必迟到。只是齐先生眼睛前面的这劳什子,是不是包公?黑着个脸怎么看春天的柳绿花红?他爽然一笑,摘下那物,顺手甩出了亭,五分含情,五分调笑地斜斜将我一看,却与白原说道,哦,白导,我说怎么看不见春天,原来都是这破墨镜害的,现在可好,一下看见了阳春三月,暖风拂人……
白原一时不知如何答他,只能呵呵干笑两声。
我却嫣然一笑,轻轻拍掌,赞他,齐先生,扔得好。
真个是扔得好,好个知情识趣的美男人。
褪下墨镜,他本人比电视上更英俊三分,山是眉峰聚,眼是水波横,原本说的是齐天乐这样的男人,大好风光,浓缩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中。令我这只鬼也奇异,男人也原可长的这般风情万种。
白原见一时插不上嘴,又不甘心,便从石几上捡起一本书来,问,齐天乐,你看《警世通言》这样的书,是不是打算演里面的故事啊?我看现在演《聊斋志异》里的《画皮》更好……
呵,这呆头鹅,他单刀直入,与他商定。我并不关心,只是奇怪这书,警的什么世?通的什么言?谁人著书这般故做聪明?
齐天乐一听,摇头,笑说,倒不是要演什么故事,白导,你说,在沉箱亭不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还能看什么文章解闷?
哦,这书上还有杜十娘的故事写在其中?
我这只鬼闻所未闻。
忙边娇声,白导,什么好文章,拿给我看看哦。边不等他答应,便从他手中夺了过来,要快快一睹,故事与事实可有什么大的出入。
我是六百年前的当事人,自己的传记,自当关心。
怕别人写碑立传,大戏上妆,故事变了形。
抢得急了,一张纸从书从飘然而出,齐天乐忙把身子俯成弓形,匆匆捡起了那纸,塞进自己的兜中。
他捡得太急,我看的更真。
我是一只六百年的鬼,速度比人自快三分。
那是一张地图,图上点点画画,尽是杜十娘堕江的地点与考证。
咦,他要这样的地图,可有何用?
装做不见,却翻那书。一页一页,并未看进,这齐天乐要这样的地图,可是与江上六百年来那些来来往往打捞珠宝的贪财之人,心有灵犀一点通?
六百年前,杜十娘纵身一跃,跳入江中,本以为一死百了,一生就此在江面画圆,做了句号,不曾想死也死不安静。那日跳江不至日暮,江上便千帆聚来,燃起渔火星星,流萤千点,艘艘竟争,打的打捞的捞,急匆匆找那与杜十娘同时堕江的金银财宝。
我这只鬼,惟有又气又哀,抱着那百宝箱,顺水流迁至下游,且一边呆在下游的水里,一边远远地看他们为那百宝箱翻江倒海,惊扰鱼鳖海怪,万物不得安生。
人,多么贪心的物种。连一只鬼的财产,他们都要苦苦找寻,碧落黄泉,得不到,便不肯甘心。
可是不怕因果报应?
也不怕恶鬼敲门?
正想间,“唉乃”声声,江上一艘白蓬红漆的舟子渐渐向岸靠拢,一个涟漪一个涟漪的摇来,江面顿时做开了回文诗,波头套住了波尾,一波一波,波波旖旎,却也莫测,一如人心。
齐天乐看着那船,对我笑说,据说名妓杜十娘就是在这样的船上跳江的……
只是调戏,非管爱情
我看着那船,轻轻摇头,笑说,不是这样的舟,这舟是用来骗游客的,以齐先生的慧目,自当发觉有误……话讲至此,故意一停,穿针引线,请他入壶。
果然如此,吊起了他的胃口,他含笑看我,依孙小姐看来,那杜十娘当时乘的是什么样的舟?
齐先生可见过乌蓬舟?
他摇了摇头。
我缓缓伸出手指,石上兰花开落,为他比划那乌蓬小舟。
他却速速把手掌一摊,宽宽大大的平铺,在我面前充了有温有度的画纸。且边摊边说,就在手上画罢,小心石头伤了孙小姐的俏手指。
咦,小小细节,可见他怜香惜玉,知冷知暖,解风解月,是个好对手。
不由一笑,指尖轻走他的手,看是比划,实是玩开了掌上春秋。
我是妓女,知调情的妙处,在于似是而非,雾里看花,可有可无,一如心佛,说有便有,说无即无。
那白原自是看不出我们的路数,因我说的,实是再正经没有,明朝那时,这江上多是一种乌蓬小舟,小小窄窄,船首船尾皆尖尖的,游过江时,梭子似的织过水面,好看得就像在织一匹苏绸。
齐天乐一听,十分羡慕,听孙小姐这么一说,我都想坐上一坐。难得孙小姐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是对这个有研究?
何用研究?我自己六百年前坐过,还能不清楚?
却诱敌深入,引他上勾,探他来沉箱亭,心底是绣了花,还是粘了利字的油污。
于是又笑,这怎么能算研究?齐先生,我只是对杜十娘的故事感点兴趣,所以闲时多看些和她有关的各种类型的书,比如杜十娘哪儿坠的江,又哪儿把珠宝投……
话至紧要关头,只待他一提问,便可图穷匕现,水落石出。
谁知一阵白光,刀般密集,白刷刷飘来,还有“咯嚓、咯嚓”的噪声伴着奏
咦,好刺目,可是捉鬼的来了?施的法术?
忙寻那光的来处,只见那白蓬红漆的舟子已泊到渡口,雕花红窗大大洞开,里面人头攒动,个个举着个黑色的物件,向这边描着扫着,发出白光,似乎要把这亭子点了、燃了、灭了,而后快意之至。
我忙忙站起,白骨抖搂,杀机顿起,以应变故。
可一只手,似被什么牵住,忙看了去,才知齐天乐不知何时己紧紧握住了孙宝儿的手。
紧的密不透风。
紧的滴水不漏。
紧的那么自然,也那么__苍促。
他没打招呼,更不暗示,理所当然,霸气十足,竟然紧紧握住了这臭皮囊的手!
白骨突的一软,收回了穿皮而出的利齿。怕伤他的皮肉,我这只鬼,转瞬之间变得好生仁慈。
知他是玩家好手,这一握,只是调戏,非管爱情,但仍不忍心伤他的血肉,因千百年来,男人与女人,还在一条情爱的胡同,走相同的步骤。
永记得六百年前和李甲初初相遇的时候。大红的桌布,银色的器皿,杜十娘一手拢袖,一手提壶,为一见钟情的李甲斟酒。只觉手腕软软,酒线细细,那醇香的液体,一路注往那小小的银杯,满、满、满……
满了却不自知,爱太多,杯太浅,银杯银盏盛不下杜十娘澎湃而来的爱情。
一泻千里。
难以自禁。
李甲他伸出纤长的手指,也把十娘的手紧紧握着,也握的滴水不漏,也握的一般苍促,却说,十娘,满了……
是满了,心满了。
情溢出了一桌,酒水泼了一桌,十娘的手却醉了,因那一握,十娘觉得,十娘那小小的手,那纤纤的五指,那对爱对情的所有饥渴,在他的掌里,一下似乎找到了归宿!
花找到了蝴蝶,果肉找到了果皮,我要坐了回去,永生不出。
……
孙小姐……
一下醒了,是齐天乐叫我,他在我耳边笑着低语说,和我一块去玩,好么?
点了点头,不由应了他了。
他一看我应了,一边拿书遮脸,一边对白原叮嘱,白导,这帮记者就靠你打发了,我和孙小姐私下聊聊去了。
那白原却不肯,齐天乐,孙小姐就不用了吧,你一个人躲躲,她现在又不是名人……
齐天乐只当没有听着,拉了我的手,仍是紧紧的,跑了起来,几个步点,便跳进了亭后的林子。
调情言语巧妙,步步为营
他逃得好急,大步流星,不肯回头,躲债似的。看来人人都有孽障,他也免不得。
我任他拉着手,跟随着他,踩在青青的草上,一路遁了。林子不大,多杨柳,一株株似一心一意地做了着翠的丫鬟,等晓风残月这样的主子。
万物自有定数。
一切主次明了。
那齐天乐跑到一棵柳下依着,喘息阵阵,且把握我的手搁在他的胸口,不肯松了开来。那胸口在掌下“砰砰”地跳着,白骨只觉的那里有好几个心脏,一个个比着赛着。
这么多!
我是一只鬼,我没有这个,他此刻却如开钱庄的,这东西太多了。不由的想伸手穿破他的肌肤,掏一个,借一个。
看他一眼,掏不得!
他是齐天乐,是人,借不得,我舍不得把这美毁了。
忙想把手从他的掌里掏出,怕大意伤了他的。他却不肯,握得更紧了,定定地看着我,桃花眼遮了一层雾,滚着露珠,好不夺目,柔声的,一字一句地说,孙小姐,这儿有个妖怪,你感觉到了么?
我的白骨一怔,天,糟了,这么快,他就知道我是一只鬼么?
他仍看着我,把我的手更紧地按在他的心上,笑吟吟地说,孙小姐,这里面那个“砰砰”跳的妖怪在叫你,你听,宝——儿,宝——儿……
我看他,不由嫣然一笑。这个男人,他乘这小小的当儿,巧巧的句子,就把孙宝儿的姓给风轻云淡的略了,滴水不漏、自然亲热,却把杜十娘这只鬼吓了一跳。
不能输给他的。
我慢慢把手抽出,他唇角轻轻一颤,显是有点出乎意料,是不是从未被女人拒过?
太容易得来的,男人,从就不会珍惜,被李甲刻骨铭心的授过这样一课,杜十娘心心念念的记着。
不能让他看轻了。
但又不忍看他不乐,就故意举起这臭皮囊的纤纤十指,在他眼前摇晃,反复打量着说,哦,我还不知道我的手是雷峰塔哦,齐先生打算拿它来镇压妖魔?
他一听,笑了,是的,是的,宝儿的手是十指玲珑塔,专门镇我这样的男人的心妖。
呵,这个男人,真真是杜十娘的对手,调情言语巧妙,步步为营,虚实试探,为人却琉璃肚肠,玛瑙心肝,水晶大脑,好生可爱,令杜十娘不得不叹。
世间还有这样七窍玲珑的男子!
可是,可是为……杜十娘生的?
一念自此,皮上沁出了冷汗,杜十娘啊杜十娘,六百年前旧伤未愈,你竟动了新念,可是伤得还不够惨?
把鬼命陪上才算完?
正想间,只听林里一阵喧闹,脚步声声,追捕的又到。看来那白原挡不了这样的洪水猛兽,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挡,反而给指了一条明路?
齐天乐一听那响动,马上又拉住我的手,飞奔。
我边和他跑,边笑着问,齐先生欠了人家的什么债,这样追着你不肯放松?
他苦笑,宝儿,是债,我的名气要给有些人定期付工资。
为名所累,他也有他的苦衷。
宝儿,你说这世上苦苦吃定你的人有几种?
两种啊,齐先生。一种是爱你的人,另一种是恨你的人,爱与恨是如此的相近。
他边跑边摇头,宝儿,还有第三种有待补充。
第三种?
是的,你的名就是有些人的衣食父母,他们就靠损你整你给你制造花边新闻生存。
呵,看来他养了一大帮寄生虫。
好不容易跑到岸边,这儿也有一艘红漆白蓬的小舟,如前世今生,默默的把杜十娘等候。
也不问船家搭不搭客人,被他牵着手,牵着急匆匆地跳上了船头,刚刚站定,他就命令,快快摇船,要多少钱我都给,只要躲过那些人......
船舱里走出来一个人,高高大大,把一包东西递给我,宝儿,你早上还没吃早点,这个是你最喜欢吃的三丁包......
这么远,他来,就为的是送这俗世的吃食,平凡的爱情。
爱心一如六百年前的杜十娘,点点滴滴,一寸一寸,夜雨浸润。
我的手不得不从齐天乐的掌里滑落,接过那个小小的包,他来了,他是孙宝儿的爱,他是——柳遇春。
活要资本,爱要资本
船家把船摇往江心。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与六百年前的情形却是不同。
那时是买卖关系,当下却是暗中纷争。
柳遇春把包子一递,便伸长胳膊把我的腰肢一揽,揽,揽到他的怀中,自然而沉着,似乎这臭皮囊本该是他的一部分,我整个人便跌入他胸。
细。这孙宝儿的腰肢,细到盈盈。一握。美人杯的杯颈。被他掌握,如酒在杯中的命运,他在告诉他,这个女人,你不要动,她——她是我的女人,要被我这个男人饮。
依他怀里,故意放软,做那无骨人。藤萝偎松,浮萍依水。杜十娘想看看齐天乐这个男人,怎样对待这双双相拥的好风景。
齐天乐却满面春风,处惊不变,不但大大方方和柳遇春握了手,还含笑地问,你是孙宝儿的哥哥?
且边问他边给我眨了眨眼睛。
呵,这个坏男人,要玩损招。
柳遇春也含笑地回道,是啊,我是宝儿的哥哥,只不过这哥哥前面带了个情,宝儿你说是不是哦?说着捏了捏我的耳垂,那么轻,也那么温柔。
暗中劝我为他装点门面,不要输给这个男人。
我不由对柳遇春刮目相看,他有他的聪明,齐天乐本是嘲讽他嘘寒问暖,大老远的送点吃食,只有做哥哥的份。他却答的平淡机敏。
杜十娘就爱玲珑剔透的男人,柳遇春好生可爱,看来孙宝儿没有爱错人。于是边伸手从袋里拎了一个包子,边喂到他的唇,一如喂给六百年前的李甲,声线甜甜地道,是的,遇春。
却拿眼角窥看齐天乐的表情。看他把场面怎么妥帖接续,回旋安定。
那齐天乐呵呵一笑,风清云淡,唇角却挂了一丝讥讽,不肯再把话问。
桃花般的讥讽。艳到惊心。
嘲笑还嘲笑到如同阳春三月,花落水流红。
他讥讽什么?可是看穿了杜十娘深深浅浅试探的心?
柳遇春因赢了一筹,更是要把这哥哥做到十成,对着他说,齐先生,你可是我家宝儿的偶像,她很喜欢你演的电影,以后她要走这一条路,还要你多多提携......
齐天乐笑着摇头,眼风轻轻掠我,一带而过,却是蜻蜓点水,涟漪一圈一圈漾在人心。柳先生,有的人天赋好,生来就是演戏的料,宝儿不用我提携,自当会红......
呵,他是真的看穿了十娘的用心,所以不肯再当那观众。
江面清明。
江风如吻。 齐天乐看着水面,不再打量这边风景,任它独好。我好生无趣,做戏没有观众,舞台有什么用?便推开柳遇春,走近了他,问,齐先生在想什么,可是想那沉江的杜十娘?
他笑,是的,宝儿,你说人们为什么记住了这个女人?
呵,这个我怎么知道?杜十娘死了六百年了,心心念念里,左是李甲,右亦是李甲,从未想过,后人还会念我这只情死鬼,立了亭,书了文,做船儿把游人载,当了风景名胜。
可是纪念她生性刚烈,爱的真诚?只能傻傻地问。
他摇头,宝儿,你想想,如果没有那一箱珠宝,人们还会不会记住这个女人?
我一下如雷轰顶,呆在风中。
是的啊,如果没有这箱珠宝,杜十娘只身落水,死了也就死了,还有谁记得我那抵死缠绵,却也以死做结的爱情?
人世势利。他笑着说,活要资本,爱要资本,自杀也得有资本。没有资本,死也死的默默无闻。
警言一般,闪着刀光与血腥,惊的我这只鬼,骨头到皮的发冷。
柳遇春看着我抖了一下,过来拥紧。他的爱是实实在在的温存。
孙宝儿要,他便在。他是孙宝儿最适当的那个人。
齐天乐怎么想到这一层?他活得春风得意,马蹄声声,还有这样的感慨送人?
只见他说完摊开掌心,掌心里多了一个物件,那是一只钗,钗柄上刻着蝇头小字,李甲赠,钗头是一只小小的凤——钗头凤。
这物件我识得,它是我的心头爱,更是心头恨——那是爱浓似蜜,粘答答,甜腻腻时,李甲送我的爱的赠品。
那时从朱门大户到街头巷尾,相爱的人都喜以此小小鸟儿相赠。
都是色相太好,惹了死亡的祸了。此鸟小小,不到一寸,羽如翡翠,嘴似玛瑙,人们捕来,弄死作成不腐的标本,簪到钗头,比银匠金匠打造的凤,栩栩如生百倍,因为它本来便是一种“生”。
美的尸体,华丽横陈。
李甲送我时,我只见金色的柄迎胸穿过这美丽的鸟身,直抵心脏,看不见的血肉模糊,看的见的爱的疼痛。
太过残忍。
他把它轻轻插在杜十娘的三千青丝,他说,以后如不爱你,十娘,让李甲一如此鸟,穿胸而死,做了鬼魂......
十娘忙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李郎,不许说这样的诺言,十娘不爱听......
结果死了的是我,而不是他,可见诺言是谎,是水,是风。
在时间里流转,皆不可信。
齐天乐那里得来这物件?难道他真的已做过那浪里白条,在江里搜寻?
黑夜的更鼓,死亡的绝唱
这钗十娘六百年来,在水里捡了又扔,扔了又捡,在舍与不舍之间,终有一日弃了它,扔在江里的一只大蚌的嘴边,看它食了它。诺言虚妄,毁尸灭迹,找一个水簇做了它弓形的坟墓埋葬。
可齐天乐得到了它,他笑说,这是我在一个渔人那儿遇到的,看着好,所以买了。那渔人说他在这江里捞到了它。
心底雪亮,白马终入芦花。不用问,他来,不仅仅是因为这钗,目的昭彰。
更紧地偎紧柳遇春的胸膛,人,六百年来,一点进步也没有,欲望,无耻,争斗,为财而亡,令杜十娘这只鬼也害怕。
突然茫茫,没有头绪,杜十娘,你还回这人世干什么?
这样美的男人,这般污脏!
身后有舟追来,仍是白光雨般飘洒。齐天乐忙忙把钗塞我手里,宝儿,这个送你,收好哦,这可是古董。
我的,又来还我!
他仍是惯例的霸道,也不管这礼物我收不收它。女人惯坏了他。
不由白骨如刀,尖尖的穿出皮肉,想抓他一把。撕碎他!片片如雪花。
他却脱了衣裳,快捷似鱼,纵身跃入了江。白骨抓无着落,却眼睁睁看他跳江。死,要不得,皮骨皆一惊,尽想随他一跳,喊着,天乐,天乐,水很凉……
柳遇春用劲揽紧了我,他的胳膊一颤,他感觉到了这话的分量。天,情急之下,杜十娘脱口而出,叫他,唤他,居然天然的亲热,不再把他称呼为齐先生了。
一切,有了头首,便有故事回旋一章一章,爱,一如大火,来了,措手不及,无法阻挡,任它燃,任它烧,明知为烟,为灰,却不肯熄了它。
明知他坏,却还要为他,担忧,惊扰,害怕,一路走下……
不可以,杜十娘!!!
你这只鬼不可以动了情念,再来一次情殇。
柳遇春在耳边轻轻的说话,语气水般的凉,他是个敏感的人,看出了杜十娘片刻的真意,如朱红刻章,深深雕上。宝儿,别急。齐天乐这是为躲那帮记者,跳到江里游泳,又不是学什么杜十娘。
果然是这样。只见齐天乐一尾赤身栗色美男鱼儿一样,摆腿摆臂,水姿优雅,渐游渐远,还喊话给我,宝儿,告诉白原,他的电影我演,但一定不能换女主角,我要定你了……
他要定了我!
一听此话,我被冰冻一样。沸与凉,在这只鬼的体内挣扎。他要定了我,誓言一样,横空劈下,击得杜十娘没了方向。
一个要定,简单而没有商量。
这个男人不需要商量。而李郎,从来没有说过,十娘,我要定你了。他连他自己都无法做主张。
柳遇春不知何时已嘱那船家,调头,靠岸,他不喜欢孙宝儿痴痴的看另一个男人,虽然他早知,他是她的什么偶像。
而我的掌里,那钗,被紧紧的攥着,以前是一个男人送的杜十娘,而后,这小小的钗,粘了两个男人的气息,虽然隔了六百年的时光。
扔还是不扔?
杜十娘,你是一只鬼,不可动情,不可动色,不可伤了柳遇春这等好男儿的心房。于是,牙一咬,手一扬,小小的钗再次坠江,小波一荡。
波荡的刹那,我小鸟依人的偎在柳遇春的胸膛,说,遇春,我爱的是你,什么齐天乐,什么钗头凤,见鬼去吧。
说的是谎,柳遇春却感激地抱紧了杜十娘。宝儿,宝儿,我不能没有你,明白么?
他心跳如洪荒的脚步,黑夜的更鼓,死亡的绝唱。
他是真的爱孙宝儿,要不,他不必这样紧张。
我点头,把头埋在他的胸膛,感动潮水般掠来,李甲从未为杜十娘心跳成这样,喃喃的道,遇春,我也不能没有你的。
刹那,片刻,这是百分百的真心话。
或许,爱,本质便是刹那。
白原站在岸边,向回来的船只张望。看见我一喜,孙小姐,孙小姐……
叫到第三声便把话生生的切断,他看到了柳遇春,他知道今天的饭局,必定泡汤。
我把齐天乐的话传他,偎在柳遇春的怀里,问,遇春,今天咱们去做什么啊?
一切,由他。因刚才船上的失态,杜十娘觉得对不起这个好男人。他爱的深,爱的真,我要补偿给他,虽然皮下是杜十娘这只鬼,皮上是孙宝儿的笑容模样。
去看看素素吧。
听他,随他,跟着他。去见我那六百年前的姐妹,问候一场。
阳光如金,一秤一秤的洒在我和柳遇春的肩上。与他向前,共赴烟拢箔金人生。虽然我是一只鬼,可我希望自己是孙宝儿,被柳遇春这样一身正气的深情的男儿呵护,娇宠,爱上。
虽然我可能不爱他。
女人总是这样痴心妄想
无耻到不爱,但仍想要好男人的爱情,女人总是这样痴心妄想。得了一尺,还要一丈。
情无深浅,爱不可丈量。
那白原在身后喊,孙小姐,不和我一起去见编剧了吗?
我回头含笑看他,白导,写好了再给我看,好吗?我见,见我,作用不大吧?
他跌坐在沉香亭的石几上,再没说什么。
我打量了一下那亭,它正沐浴在金沙金粉富丽堂皇的光下,如金身谎言,珠宝指向,被世人立在岸上。永远。恒久。讥讽,荒诞,简直是杜十娘这款故事里特用的修辞手法。
念念不忘。
世人念念不忘的是怒沉的百宝箱,而非杜十娘。
柳遇春带着我离开了这个地方。
左弯右拐,城市路径。素素住的离孙宝儿的住处颇远。柳遇春到似乎熟门熟路,一路找来,毫不蹉跎。在千般相似,万般相同的高楼里,找到一个房门,命定的一按门铃,只听一阵碎碎的脚步声,显是里面的人在跑,遇春,等等……
要谁等?
是他?还是她?
她已等过了,现在,却不舍的他等。
门“吱呀”一声,如哀婉叹息,如女子跌入情人怀里的嘤咛一语。素素那小小的狐狸脸儿,精细的装扮过,探出了门缝,一轴画儿镶嵌在那里。
她不遮的欢喜,不掩的情义,遇春,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果然是你……
可预知的相思结局,那个女人不欢喜?可她话儿说了一半,却不肯说了下去,欢喜褪去,如水果剥了果衣,赤裸面对。她看见了我,那在她掌心挖了五个血月亮的女子——她的情敌。
她不知我是一只鬼。
可怜的素素,六百年后,还爱的是不爱她的人,宿命如此,柳遇春的眼里只有孙宝儿,她再妆再扮,于他却是风里的云,飘过,不留痕迹。
不爱,再美,也只是欣赏的题材,看看,谈谈,不会亲热的揽到怀里。
她免强做出笑脸请我们进去。一只手上裹了厚厚的纱布,身上着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雪青睡衣。
她故意穿成这样,杜十娘明白她的用意。
爱一个人,如果无望,便希望他还有轻薄的技艺,他如若轻薄一点,尚有投怀送抱的机会,尚可依了天然本事,赌他一局,说不住扳回局面,赢了个大满贯,也未可知。 输了,为爱尽了力,大不了血本无归。
可惜柳遇春,不但不轻不薄,反而浑厚有余,不肯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看见了我,手掌又开始痛,蹙着弯弯眉,坐在沙发里,一只病恹恹的瘦小狐狸。
我不由俯身问她,素素,很痛么?对不起。
真心真意。
她点了点头,挪了一下身子,似乎我在身边有压力。眉尖更蹙,弯弯眉成了弓,一不小心便要从脸上射了出去。
她不喜我,我不该来的。
她看见孙宝儿痛的不是手掌,而是心底。
不忍令她如此痛苦。她要陪的人是柳遇春。忙急急站起,说,素素,我要去洗手间。
说完便自己胡乱找去。
给她和柳遇春说话的机会。
房子不大,但摆设齐全。一进洗手间,便见废纸篓里千万片花花绿绿的碎片,一片摞着一片,如凋谢的花雨,似零零碎碎的被肢解的遗体。
是照片,事关往昔。
我是一只鬼,也有好奇。又不忍出去打断素素独自面对柳遇春的机会。于是指尖一点,吹了口气,碎片纷纷聚拢,合成一张照片。
咦,照片上这个人我好生熟悉。
那人高额方颐,眼神宛然会说话。只是因被撕碎,凭空的面目狞狰,添了杀气。
他是孙富,素素为什么对他如此恨之入骨,一如杜十娘的恨意?
她为什么有他的照片,还要撕碎灭迹?
她和他什么关系?
正在好奇,却听素素在把柳遇春责备。遇春,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是啊。那柳遇春显然话里带笑,没有你这个朋友,我还认识不了宝儿呢,谢谢你!
哦,他们认识在先?怪不得素素对孙宝儿心存芥蒂。孙宝儿不出现,他说不住就是她的,慢慢的在时光里,平凡的,无奇的爱了下去。
唉,素素叹了一口气。
很轻很轻,似羽毛落地,却让我这只鬼听到声息。
她在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