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中国式离婚》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作者:王海鸰《中国式离婚》是一次对中国人婚姻状态的深度探访,讲述的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婚姻问题。本书深刻剖析了三对夫妻的情感和他们各自在婚姻生活中所面临的问题,揭示了在婚姻契约下的夫妻之间的三种背叛:心的背叛、身的背叛、身心的背叛。通过一个普通家庭走向离婚的发展轨迹,放大了婚姻生活的不和谐、不宽容、不理性所带来的伤害与疼痛,从而引发人们对婚姻的容忍、信任与责任的思考。
[ 本帖最后由 小牛军队 于 2006-4-27 15:06 编辑 ] 林小枫骑车下班,阵风吹来,将路人的谈话送进了她的耳朵:"……我要是上了三十岁,我就不活了……"
林小枫禁不住扭脸看去。
路人是孪生兄弟般的两个小警察,高个儿宽肩细腰,细腰上紧束的制式皮带令胸脯饱满
鼓胀,透出一股子骄气冲人的狂傲。林小枫笑了笑,带着点过来人的宽容和讥诮。她毫不怀疑说话人的真诚;她同样毫不怀疑的是,除非天灾人祸,这个人上了三十岁后会依然活着。
林小枫三十五岁了。
到这个岁数就会懂得,年龄的意义是相对的。拿一个二十岁的文盲去同三十岁的IT精英比,那年龄的优势还能算优势吗?
孔子说,三十而立。却没有说,怎么才算是"立"。"立"与"立"又有不同。
林小枫是中学的语文教师,丈夫宋建平是一家大医院的外科大夫,两个人月收入加起来六千左右,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双方父母都有退休金无须他们负担,一家三口隔三差五下个小馆儿打个车不成问题。按说,按过去的标准说,按哪怕十年前的标准说,这都得算是一个富足的家庭了。当年小平同志南巡时所说"奔小康"的小康,大约也不过如此。但是,谁能料到中国会发展得这样快呢?新生的"知本家"如雨后春笋,住Townhouse,开宝马奔驰,穿国际名牌,吃粗茶淡饭。这些还不是主要的,仅仅是这些物质上的富有,还不足以服众。改革开放刚开始时那些无甚文化的暴发户,不就常常被人讥讽为"穷得只剩下钱了"吗?但是,一俟中国经济与世界经济接上了轨,走上了正轨的时候,暴发户立刻为知本家取代,那才是真正令人眼热心跳的一群:有知识有文化有头脑有能力,在为中国经济做出巨大贡献的同时,迅速地富有了自己。富得有理,富得全面,富得让你吃不着葡萄,也不敢说酸,只能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葡萄架子,徒然兴叹。
林小枫本科毕业,宋建平硕士毕业。就是说,都具有着成为知本家的基本要素。但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进步水准,永远比时下的高水准要慢着两拍。就那么两拍,不会更多,但似乎永远也难以赶上。那状况很像网上所调侃的:到他们可以吃猪肉的时候,人家开始吃生猛海鲜;到他们可以吃生猛海鲜的时候,人家开始吃糠咽菜。要是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可能成为那优秀一群中的一员,倒也罢了,像街边的清洁工、像乡下的老农民,他们肯定会安之若素心如止水;但当他们"有"而"不能"时,就不能不感到痛苦:你看人家那Townhouse,睡的地方、吃的地方、休闲的地方、会客的地方,各是各的区域,各有各的功能,甚至还有着什么日光浴桑拿室健身房家庭网吧。相比之下,他们那家仿佛是一个历史的遗迹:两间房儿,儿子睡小间,两口子睡大间;厅小得只能当过道,餐桌只好也进驻大间,会客不用说,也在大间,三合一;一家三口三辆车,儿子一辆三轮儿童车,大人一人一辆自行车。平时倒也罢了,放眼全中国还是骑自行车的多。但是,如果因某种需要必须西装革履的时候,你怎么办?还骑自行车吗?上大街看看,再也找不出比穿西装扎领带骑着自行车更傻的人了——打车都寒碜。
林小枫把这一切都归到了宋建平的头上。她对他非常的失望,越来越失望。他不是没有能力,在学校时他的成绩就非常好,到医院后业务水平也是一流,英语尤其的出色,读外文医学杂志的速度不亚于中文,曾有好几家外资私立医院想把他聘了去。但是他没有胆量。没有胆量迈出那一步去:辞去公职,为了妻儿,背水一战,放手一搏。他属于IQ高而 EQ低的那种。而据各种资料报道,一个人要想成功,EQ比IQ更重要。
到家时宋建平还没有回来,普外科有急诊手术。安排好儿子看动画片,林小枫拿上饭卡去了食堂。他们家在医院的宿舍大院,院儿里食堂、小卖部、幼儿园一应俱全。食堂今天有鸭架卖,一块五一个,比外面便宜许多。鸭架炖汤,炖成奶白色后放点盐、鸡精,撒上点切得细细的香菜,味道好极了。卖鸭架的橱窗前排出了一条蜿蜒的队,排在林小枫前面的是一个很老的老头儿,老得皮肤像一张薄薄的皱纸,皱纸上布满了浅褐的斑,却依然排队买鸭架,喝鸭架汤,有滋有味地活着。老头儿曾是这所医院的院长,哪一任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姓赵。那年,那天,林小枫和宋建平结婚住进这个大院儿时遇到了他,宋建平向她介绍:赵院长。等老头儿走过去后补充介绍:退了。片刻后又补充说,差一点就当上工程院院士了。口气里不无遗憾,也是惺惺相惜。
轮到老院长了。橱窗里那个脸蛋儿红喷喷的小姑娘麻利地夹起一只鸭架放塑料袋里递出,"一块五!"
老院长一手接鸭架一手去刷卡,半路上又把刷卡的手收了回来,"不论大小都一块五?……这恐怕不合理吧。"
林小枫不由看了一眼老院长袋里的鸭架,是小得多了点儿;当然小姑娘不是故意,她赶上哪个是哪个,见老头不肯刷卡,就有点烦。"那您说怎么才叫合理?"
"用秤称。"
"总共一块五的东西——"
"就是一毛五的东西,也应该物有所值。"
"得了!不就是嫌给您的小了吗?要是给您一个大个儿的,您保准不说这话!" "你、你、你——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不讲道理?"
"什么叫讲道理?未必你的话就是道理?"
眼见着就吵起来了,林小枫赶紧站出来对小姑娘说道:"你刚来可能不认识,这是咱们的老院长——"
小姑娘斜眼看天,斜得眼睛里几乎只剩下眼白。那眼白带着蓝色,蓝晶晶的没有一点杂质,只有年轻才可能会有这样的眼白。"我对事不对人!"蓝眼白的小姑娘说。
"那这个给我得了。"林小枫拿出自己的卡去刷,"你另给老院长拿一个。"
小姑娘没再说什么,如果老院长也不说什么,事情就会到此打住,但这时老人已不可能不说什么,老人是有自尊心的——他拦住了林小枫那只刷卡的手。"不行!这不是一个大小问题,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这话说得倒有点道理,"小姑娘微微一笑,"这的确是个原则问题。跟您这么着说吧老师傅,我盯您不是一两天了,您见天打饭,别人用一个塑料袋,您得用两个;用餐纸,您一拿一摞!您是免费的,食堂可是花钱的。要是人人都像您似的占公家便宜,我们这个食堂,关门得了!"话说得又快又溜,小嘴叭叭的。
廉洁了一辈子的老院长就是被这话给激怒了——若不廉洁,他今天何苦为一个鸭架的大小多费这么多口舌?
老人嘴唇哆嗦着,声音也哆嗦:"我,我……占公家便宜?你,你说话得负责任!"
小姑娘不等对方话音落地便一点头脆生生答道:"我说话很负责任!"
大概是因为嘴不跟趟,老人想借助手势指责对方,无奈两手都有东西,只好连手中的鸭架一起举起——老了,加上生气,举着鸭架的胳膊颤颤巍巍,也许是气力不足,忽然,手一松,鸭架和另一只手里的小铝锅一齐落地,发出"咣"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人就软软地瘫倒,倒地时脑袋在林小枫腿上蹭了一下,毛烘烘热乎乎的。林小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没容她再想什么,身后已有两个人冲了上去实施抢救。一位两手相叠熟练地为其做胸外按摩,另一位在病人上下口袋急促乱摸,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片药往其嘴里塞,老人牙关紧闭塞不进去,那人立刻果断放弃给药,对老人进行口对口人工呼吸……
医院的救护车闻讯赶来,赶来时老人呼吸心跳已停止了。几乎是同时,老人的老伴赶到。看到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半小时前还跟她说话跟她笑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老太太一声不响地晕了过去,被一并抬上了车。救护车呼啸着开走,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慢慢散开,林小枫仍呆呆站在原处动弹不得。平生第一次目睹一个人从生到死的瞬间,她受到了极大震骇。生命的脆弱,死亡的迅疾,生死的无常、无界……
胳膊从后面被人扯住,林小枫机械回头,眼前是一张被泪水浸泡的脸,煞白,面肌微微痉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网状的血丝。"不是我的事,阿姨,我没有怎么着他!"那人开口了,双手更紧紧地抓住林小枫的胳膊,仿佛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个可能救他的人。"阿姨,这事儿您最清楚,从头到尾您都看到了的,我不是故意的,您得为我作证!……"是那个肇事的小姑娘。一旦蓝晶晶的眼白、红喷喷的脸蛋连同那脸蛋上无知无畏的轻慢不复存在,便像变了个人似的。
林小枫到家时宋建平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做饭。宋建平喜欢做饭并且有着不俗的厨艺。他总是头天夜里就把次日晚饭的菜谱构思好,下午下班,路过设在院儿里的菜摊时顺路就买了菜,按照事先的构思买,一把小油菜,两个西红柿,一节藕,只买一顿的量。既然有这么方便的条件,就该顿顿吃新鲜的。
林小枫进家后没跟丈夫打招呼,径直进了大屋在餐桌旁坐下。西红柿炒鸡蛋、素炒小油菜已上桌了,一红一绿,煞是鲜亮。林小枫毫无食欲,不仅是没有食欲。此刻,一丝熟悉的厌烦又在心头升起,慢慢涨满了整个心间。
她喜欢丈夫做的菜,却不喜欢做菜的这人是她的丈夫。换句话说,她不喜欢丈夫对做菜这类事情津津乐道、心满意足的劲儿。一个男人,一家之主,是不是应该有更高一点的志向、追求,给家人带来更多一点的实惠、利益?
宋建平两手端砂锅一溜小跑地过来,嘴里嚷着: "垫儿!"林小枫停了两秒,欠身把桌里头那个圆竹垫拉过来推过去。宋建平把砂锅放上,放下后不说什么,只夸张地"嘘嘘"地吹着手指,斜眼看她。看她干什么?指望她满怀欣喜地打开锅盖,尔后惊叫、品尝?她没有兴趣。
他终于发现了异样,"你怎么了?"
林小枫定定地看他:"赵院长死了……"
宋建平跟着林小枫来到赵院长死去的地方。苍茫暮色中,喧闹的玻璃橱窗前已复归冷寂,只有一个清洁工在清扫撒了一地的菜和被踩烂了的鸭架、铝锅,用扫帚将其扫进簸箕。刷拉,刷拉……终于,地扫干净了,清洁工也走了,只剩下一小片油的污渍。"新闻联播"开始的电视音乐远远近近地传来。你家里死了人,别人家该生活还是要生活。宋建平盯着地上那一小片油渍,心下茫然。当年他毕业进这个医院是赵院长拍板定的,那老头爱才。
"真够了。真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许久,林小枫低低说了一句。 宋建平不禁皱起了眉头,"走!回家!"
林小枫没动,抬头盯着他的侧脸:"不爱听,是吗?……宋建平,过去我说你不听,今天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了你还不听?看看你们的老院长,好好睁大眼睛看一看:一辈子了,从医生,到主治医,到主任医,到院长,到退休,到死。到死,过日子还得为了一个鸭架的大小算计、计较。你说,在这个单位待下去有什么好?有什么前途有什么光明有什么指望?
……不就是,啊,名声好听一点。名声好顶什么用,现在的行情是,没有钱什么都等于零!好几家外资医院请你你不去,死守着这么个破单位不放,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怎么知道去了那里就一定能够挣到钱呢?"
"不去怎么就知道挣不到钱呢?"
"如果挣不到呢?这边也辞了,两边落空。现在不管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凭你那一月两三千的死工资咱家就别想过好!"
"好不好得看跟谁比,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我恨的就是你这个比下有余。眼睛永远往下看,跟差的比,自甘平庸自甘堕落不思进取,一点竞争的勇气没有,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宋建平,知不知道,这样子下去,几十年后,你就是另一个赵院长——他就是你的明天,你的未来,你的镜子!"
"他不是我的镜子,"宋建平冷笑,"我的明天我的未来肯定还不如他,我这人当不上院长,你清楚。"说罢撇了林小枫扬长而去。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做丈夫的有几个没受过妻子的这类指责?她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想法实属妇人之见。对错姑且不论——谁规定人生的最高境界必须是出人头地叱咤风云花团锦簇前呼后拥了?平和温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彼此并没有高下之分,类别不同罢了,属于"人各有志"——这些就不说了,单只说她们的思维方法,典型的"这山望着那山高"嘛。你以为只要出去了,就能随心所欲地遍地捡钱?纯粹是一种错觉。错觉的根子在于,成功的人总要尽力宣传他们的成功,成功而不为人所知那成功的意义先就少去了一半;失败的人则刚好相反,会极力藏起他们的失败,甚至会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强作笑脸佯作成功。可惜让女人认识到这点很难,女人的诸多毛病之一就是轻信天真只看表面盲目乐观。她们都是直线思维不会逆向思维,不会反过头来想想,既然外面那样的好,每年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刚出炉的学士、硕士,甚至博士们费尽气力往宋建平所在的这所大医院里钻?
闲时与同事们交流起来,方知家家情况都差不多。于是宋建平决定,你姑妄说之,我姑妄听之。婚前通常是你说她听,婚后就该着她说你听。听妻子唠叨,也是男人诸多责任中的一种。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这回这事儿同以往的每次相同而又不同,它不仅是没有过去,似乎简直就过不去了。
外科医生宋建平的重大疏漏在于,他见多了从生到死的那个瞬间,多到完全忘记了初始时自己的感受。夫妻生活都因之受到了影响。常常是,正进行到关键时刻时,林小枫会突然把他推开,问他:"建平,你看我,老了吗?……说实话!"
"老?哪里!你依然年轻,依然漂亮,依然……漂亮……"
他回答,声音渐低,渐柔,渐粗,带着点儿必需的轻浮,仿佛已情不自禁。心里头想的却是如何早点解决完问题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还有手术。结婚快十年了,夫妻间的性生活对男人来说,可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但他同时十分清楚,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学中文的女人尤其的不一样。她们更注重"情",甚至会偏激地认为没有情就不该有欲。了解到这点,宋建平在生理上有需要时就尽量表现出一点情来,为的是刺激出对方的欲。其原理仿佛妓女的叫床,为的是刺激嫖客尽快达到高潮以尽快结束。
毋庸置疑,他的回答和回答方式是对她的迎合、配合,是技巧。他以为她的问话是一种撒娇,是为了制造某种情调。他错了。在他回答完后欲往下进行时,她又开口了:"别哄我了!……你知不知道那天那个小丫头管我叫什么?"
"哪天哪个小丫头?"
"就那天,赵院长死的那天,那个卖鸭架的小丫头。"
"噢。叫你什么?"宋建平敷衍着,他急于行事。
"阿、姨!"她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一字一顿。三十多岁的女人被二十来岁的人称作阿姨,委实是一个耻辱。"她都二十多了叫我阿姨,叫得着吗?"
"她以为那是尊重,农村人,不懂事。"宋建平说。他已经有点快憋不住了,却还得勉力劝慰,"今天卖菜的那老头儿,老得牙都掉了,管我叫大哥。跟他们你计较什么?"
"其实用不着别人提醒我自己也清楚。"林小枫仰面朝天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任宋建平动作,一点都不配合,眼睛看着他后脑勺上方的天花板,兀自沉思,"过了三十五往四十上奔了,可不是老了?真的是老了。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像你们那个赵院长似的……"
闻此宋建平一下子瘪了,翻身下马,一声不响,出妻子被窝,钻自己被窝。
林小枫这才醒悟过来,伸手拉他:"生气啦?好啦好啦不说了,来吧。" "睡觉睡觉!"宋建平抽出胳膊翻过身去,背对着她。
"德行!"林小枫哼了一声,动作更大地翻过身去。
夫妻相背而卧,屋里静下来了。是夜,一夜无话。
周末晚上来了个电话。当时林小枫正在卫生间给儿子当当洗澡,电话是宋建平接的,电话里传出的男中音优雅得甜腻。 "你好!请找林小枫。"
音质音调酷似专为外国绅士配音的某著名配音演员。宋建平忍了忍,又忍了忍,才算把"贵姓"二字忍了回去。好歹也是个文化人,心里头再犯嘀咕,面儿上得大方,二话没说放下电话扭头冲外叫道:"你的电话!"
林小枫小跑着过来用湿手捏起话筒"喂"了一声,口气匆忙带着点催促,但是即刻,神态大变:意外,惊喜,兴奋。手湿都顾不上了,大把地攥住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同时声音提高了八度:"高飞!在哪儿呢?……是嘛!……真的呀!……太好了!……"娇脆如同少女。
宋建平冷眼旁观。林小枫像是有所感觉,向这边看了一眼,马上示意他上卫生间去,儿子还在澡盆里面。
宋建平只好去卫生间接着给当当洗澡。六岁的孩子正是话多的时候,恐龙电脑幼儿园小朋友,话题广泛芜杂,嗓门又大,搞得宋建平什么都没能听到——他很想听听妻子跟高飞说了些什么,卫生间的门特意没关。那高飞是妻子的大学同学兼初恋情人,会写诗。承蒙林小枫转述,他有幸欣赏过他的诗: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着你……
宋建平学医出身,不敢妄评中文系学生诗的好坏,但体会其中男性的暧昧渴望是没有问题。可惜那人没有成功,林小枫最终还是没有同他结婚。当然人家渴望的也许压根不是结婚而是别的什么,但就是"别的什么"那人也没有得到,宋建平是林小枫的"第一个"。
他们结婚前就有了性关系。宋建平主动,林小枫爽快接受。尽管当时炽情如火,她的爽快还是引起了他一丝不快的警觉。但他马上打消了那不快:既然爱她,就要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过去。是在事后,他发现她是处女。那一刻他感动得不能自已,一股脑儿把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当时林小枫就恼了,质问他爱的是不是她;是,是不是无保留的。令他多费了许多口舌。也是在那次,她让他领教了学中文的女生在感情问题上那种近乎过敏的敏感和敏锐。
后来,有一年国庆节,科里搞联欢,卡拉OK时一位刚分来的大学生独出心裁地唱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大学生有一副美声歌喉,不屑与通俗歌曲为伍——直到那次,外科医生宋建平才发现高飞诗人献给恋人的诗竟然是舶来品,是舒伯特小夜曲的歌词儿。这发现让他兴奋不已,回家后马上告诉了林小枫,同时气愤道:用偷来的东西送给心爱的人,他也真好意思!林小枫却说:我觉着这很正常,借花献佛,有什么不好?轻而易举就识破了他,一句话就把他给打发了,令宋建平气馁。
高飞来电话约林小枫参加同学聚会,明天中午十二点半。
明天本来计划一块儿带儿子当当去姥姥家的,林小枫的弟弟林小军探家回来了,小伙子在部队当侦察连长,有一身好功夫,一般人十个八个的同时上,都不是他的对手,深受当当景仰。小男孩儿盼着去看舅舅已盼了好几天了。但是林小枫不去,宋建平是不会去的,那又不是他家,他怕别扭。得知不能去看舅舅,当当大为沮丧,于是宋建平建议明天林小枫早走一会儿,拐个弯先把孩子送姥姥家去;林小枫一听登时火了,用两指头揪起胸前穿得有些酥了的棉布睡衣,质问宋建平是不是打算就让她这样去参加同学聚会。宋建平本还想再争辩几句,譬如,参加个聚会还用得着准备一上午时间?明智地没说。说了,不仅改变不了什么,徒然引起她的又一番唠叨。当下商定,明天宋建平带儿子,林小枫作参加聚会的准备和参加聚会。
发廊里人不多,理发师慢条斯理简直是一根一根地摆弄林小枫的头发,使林小枫几乎要疑心他如此认真的动机:是不是就是要留下她来,当托儿,以掩盖发廊生意的萧条?不是她心理阴暗,实在是时间有限。就半天时间,要做头发、做脸、买衣服。大学毕业后大家就没有见过面,十几年了,头一次聚会,都憋着劲儿想看看彼此的现状,无论如何,她不能显得寒碜。好不容易做完了头和脸,林小枫马不停蹄赶往服装店。服装店里衣服很多,可惜,只要她看得上的,准买不起;她买得起的,准看不上;只好不买,回家。家里没人,宋建平带儿子出去了。林小枫打开衣柜,对现有资源进行整合重组,绞尽了脑汁儿。如果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问题就好办多了,青春活泼,奇异另类,雍容典雅,清纯质朴,怎么穿都是风格,都是性格,都让人说不出什么;但对于三十多岁的女人,路子就窄得多了,严格说,似乎只剩下了一条路可选:雍容典雅。但是,雍容典雅是你想就能有的吗?那是物质与精神有机结合后才能出的效果。林小枫气质尚可,可惜翻遍衣柜,竟找不出一套能与之相匹配的衣服。最后,只好把两套套装拆开来重新搭配:中式短款黄底浅棕花的上衣,配深棕长裙,白包白鞋。装扮上对镜照照,效果还算凑合,竟然有了那么一点雍容典雅的味道。看着镜中的自己,林小枫不禁自问:你如此的大动干戈,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同学聚会,更是为了聚会中的他——她的初恋。不是想重温旧梦,但是愿初恋的美丽永恒。 雍容典雅的林小枫出门了,打的车。尽管从她家院门口到所去饭店有两路直达的公共汽车,才三站地,那也不能坐。谁能保证老同学们不在饭店门口等?她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公共汽车站走到那里。人有时候,活的就是一个面子。让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她为此花了如此多的精力、时间、财力,甚至情感的这次聚会,目的完全不是为了聚会;她林小枫能被邀请,也完全不是因为她林小枫。
参加聚会的共八个人,四男四女。人数、性别似乎都是精心考虑安排的。林小枫一到那里就感觉到了不对。首先就是那个高飞,对她客客气气,公事公办,仿佛当年根本就没有过穷追不舍,又是诗歌又是情书那一回事。同学们开玩笑提起,他甚至做出茫然状、完全不记得状,根本否认。这可以理解,也许他现在的妻子更使他满意,满意到他觉着以前自己的审美观荒唐不堪、不值一提。而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他对于那个当年他眼皮子都不带眨的胖女生的态度,殷勤周到鞍前马后精心呵护,温柔得都有些暧昧有些不顾一切。胖女生比之当年还不如——当然大家都没法跟当年比——说她比当年还不如是横向比,跟都已步入中年的女同学比:越发的胖了,胖得隔着衣服都能看得到肚脐儿。相信高飞以及任何一个趣味正常的男人,都不会以貌取她。那么,他想从她身上取的是什么?
林小枫的直觉很准。高飞召集这次聚会的确是为了这个胖女生,其余所有人包括林小枫,都是她的陪衬。胖女生不仅长得不好,学习也不好;但是,命好,嫁得了一个有权有势的老公。最近,那老公手里有一个重要项目,那项目对于弃文经商的高飞来说,至关重要。依照高飞的意愿,恨不能一步到位,直接就把胖女生的老公请来,单请;但是不行,他经商他懂,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直奔主题会让人戒备,搞得不好,适得其反。单请胖女生都不行,作为领导夫人,她绝不会接受任何性质可疑的邀请。正在高飞无计可施之际,两个外地的同学出差来京,给了高飞这个搞"同学聚会"的灵感,使他能够向胖女生理直气壮地发出邀请。胖女生当即答应了下来。这也在预料之中。漫说她才是领导夫人,就是领导本人,对于十几年才搞一次的同学聚会,恐怕也不好驳回,皇上还得认草鞋亲呢。
高飞当年是学校女生的白马王子,据说胖女生对他也不乏觑觎之心,一如村姑也有权利做一做美丽的公主梦。当然高飞是一点感觉没有,胖女生那档次的,当年根本就不可能进入他的视野。但是,此刻,高飞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这胖子若是旧情不忘,他就准备英勇献身,不惜运用三十六计之第三十计,美人计——一切为了事业。
饭后,开始娱乐。两个男生放声高歌,另外两个男生拥着两个女生下了舞池,其中的一个就是高飞。他怀里拥着的,就是那个除非胳膊特别长,否则一把绝对搂不过来的胖女生。
林小枫坐在餐桌边上没动,另一个坚守餐桌的是彭雪。林小枫是因为没有心情,彭雪则是因为兴犹未尽,吃兴未尽。彭雪属同学里混得不好的,老公没有嫁好,自己也没有做好,在学校实施竞聘上岗时,惨遭失利;高职低聘又觉太没面子,于是在家赋闲,因而就有时间有精力关心别人,关心别人的事情,对每个同学的情况,都能做到略知一二。
舞池里,高飞对怀中的胖女子轻言絮语,发丝与发丝似有若无地摩擦,嘴唇几乎贴上了对方的耳廓。林小枫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动不动。她一直想走,但是没有合适的借口。彭雪则是不停地吃喝,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吃着喝着,她开口了:
"什么同学聚会,什么为来京出差的老同学接风,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高飞能花个人的钱做这种无聊的事?不过是打着聚会的名义接近这位领导夫人罢了。高飞啊,要是有幸能得到她的关照,会飞得更高!……"
林小枫一震,所有的不解瞬间有了合理的解释,她扭头看彭雪:"那他为什么还要叫上我们?"
"为了使同学聚会更像真的。要不领导夫人她能来吗?林小枫,你我不过是高飞的道具背景,是领导夫人的电灯泡陪衬。这种事,我太清楚了。"
"清楚为什么还要来?"
"不来白不来,权当是改善生活!"她手下一使劲,揭开一个螃蟹的盖,嘴上招呼服务小姐,"小姐!橙汁儿,要鲜榨的啊!"打发了服务小姐,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唠叨,"哎,我下岗了,我们家那人也不行,整个一窝囊废!这女人啊,干得好不如嫁得好;长得好,"斜看林小枫一眼,"嫁错了人也照白搭,属资源浪费……"
这时,舞池里,高飞已不再跟胖女生说什么了,只是与之贴得更紧了,似已进入无声胜有声的阶段。彭雪看着不由笑了起来,叫道:"林小枫——"没听到回答,扭脸一看,林小枫的座位上已空了。
林小枫到家时宋建平正看足球,看得很不痛快,当当一直在一边不停地打扰,一会儿问埃及的金字塔是谁造的,一会儿又说他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直到林小枫到家,才欢呼着跑开,令宋建平如释重负。片刻,林小枫进来,当当左右扯着妈妈的衣服让妈妈看他的变形金刚,全然没有注意妈妈的脸色。 "起开当当,先让妈妈把衣服脱了。"林小枫忍耐着。
宋建平眼看电视随口接了句:"就是。看弄脏了妈妈的新衣服。"算是跟妻子打了招呼。没听到回音,抬起头来,才发现妻子穿的不是新衣服,"咦,你没买衣服啊?"
"没买。"就这两字儿,头都没抬。
"为什么?"
"没钱。"
宋建平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情绪不高啊,怎么回事?"
林小枫不吭,自顾脱衣服,挂衣服,往橱子里放。宋建平不识趣,开始放马后炮:"失望了是吧?其实你就不该抱什么希望,早就想跟你说了,看你兴致勃勃的,不愿意扫你的兴。送你一句宋氏名言林小枫:初恋不可忘却的不是初恋的对象,是青春初始时的悸动,是对纯洁青春的怀念。所以,聪明的人们说,永远不要跟你的初恋对象见面,否则,他的苍老平庸,会把曾经有过的美丽彻底葬送。"
林小枫一声没响,但可以看出她在极力忍耐,终于,忍耐到了极限,她一下子把橱门砰地摔上,转过身来。"你错了宋建平!人家既不苍老更不平庸!人家风度翩翩有车有房,人家儿子上的是重点小学,钢琴考到了九级去德国参加过交流!……"
"听他吹,男人都爱吹!"
"那你为什么不吹,你不是男人?"
"想吹牛还不容易……"
"那你吹啊,吹一个给我听听,哪怕是假话大话空话!你不敢!你连吹牛的勇气都没有,你怕担责任!其实我无所谓宋建平,我半辈子都过去了我还求什么?但是当当不行,当当不能像我们似的窝窝囊囊一辈子,他已经被我们耽误了……"
"已经被我们耽误了?耽误什么了,他还不到六岁!"宋建平火了。他的忍耐也不是没有底限的。
"钢、琴!——所有幼儿园老师都说当当有音乐天赋,从他三岁的时候我们就计划着给他买钢琴,可到现在也没敢买:一节课一二百块钱的学费,还有调琴费、资料费,凭咱,就是买得起也用不起!"
宋建平连声冷笑:"我看你这是,借题发挥。"
林小枫倒不明白了:"我借什么题发什么挥了?"
宋建平斜眼看她,拖着长腔:"是不是那位高飞先生春风得意事业有成,更重要的,家庭美满,让你感到失落了啊?"
林小枫大怒:"宋建平!你!你不是东西!"
宋建平笑容可掬:"我确实不是东西。我是人。"
林小枫尖叫起来:"——庸、人!"
宋建平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看着对面的那张脸,拳头不由自主捏了起来;林小枫毫无畏惧,一挺胸脯迎了上去。极静的片刻之后,宋建平垂下了眼睛,斗志在瞬间突然消失。没有了斗志,整个人仿佛都佝偻了。慢慢地,他转过了身去,向外走。不料对方斗志犹存,一步越过他去,堵住了他的去路。
"又想一走了之?没门儿!今天不把话说完你别想走!"
宋建平不说话,一把把她扒拉到了一边;林小枫再次冲过来,拼死拦在了门口。可她"拼死"也是个女人,怎么可能是男人的对手?宋建平只消稍一用力,就又把她扒拉到了一边,然后拉开门,出去,同时用力关门。殊不知这时林小枫已再次过来了,一只手就把在门框上,宋建平全然不知,关门时用了很大的劲儿,为的是能制造出一声"砰"的巨响,其思路类似"以物咏志"。不料预期中的巨响没有出现,倒是林小枫发出了一声异样的尖叫,与此同时宋建平也察觉到了关门时的手感不对,心中一懔,回转身来惊慌失措地连问:"怎么啦怎么啦?……挤手啦?我看看我看看!"
掰开林小枫握着左手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 侦察连连长林小军要归队了,二十天的假期还没怎么过就过去了。无论叫谁说无论从哪方面说,林小军都是个男子汉,结实精瘦武艺高强直率豪爽,唯有在恋家这一点上,不是,像个女孩子,还不如一般的女孩子。当兵第一年因为想家,差一点儿做了逃兵。当时父母在电话中听出了他的这个情绪,火速把姐姐林小枫派去部队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
姐姐长他八岁,从小,就是他半个家长。父母是话剧演员,演员的工作性质决定其作息
时间与普通人相反。于是,在父母有演出的那些个晚上、休息日里,小军都是由姐姐带着。姐姐上幼儿园接他,姐姐照顾他吃饭,姐姐带他睡觉。有时夜里他尿了床,姐姐就让他睡在她那一边,她睡在被他尿湿的尿窝窝里。
姐姐奉父母之命到部队后,对小军先是劝说,苦口婆心。没用。最后,姐姐急了,说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你也大了别人管不了你了,但是小军你给我记住,你要是当了逃兵,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弟,我不想我的弟弟这么没有出息。一句话便堵住了林小军的退路。说到底,回家是因为了对亲人的思念,如果他的回去使亲人苦恼痛苦,那他回去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就这样,林小军在部队里坚持了下来。次年考上了军校,三年后以优异成绩毕业。尔后排长、副连长、连长,一路顺风。
恋家的孩子除却性格因素,大抵是因为了家的温暖,因为了那家对他有着深深的吸引和眷恋。
林小军走的那天是周六,十一点一刻的火车,父母晚上演出上午彩排没有时间——他们退休后又参加了老演员《长征组歌》合唱团——于是,由姐姐一家三口代表他们送他去火车站。姐夫宋建平替他提着箱子,他一手拎包一手抱着小外甥当当。一路上,姐姐一再让他把当当放下,他不肯;要替他拎包,他也不肯;话也少,两眼平视前方,只是偶尔,向姐姐的左手投去闪电般一瞥。那手缠着雪白的绷带,耀眼刺目。
"舅舅,有一个事我忘了跟你说了!"当当说。当当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奇怪自己怎么会把这样重要的事忘了跟舅舅说。当当是什么事都要跟舅舅说的,舅舅是他心中的英雄,他崇拜的偶像。到目前为止,除了在电影电视里,他还没有见过比舅舅更棒的真人了。而电影电视里的那些英雄,都是假的,装的。作为演员的孙子,当当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就说姥爷吧,在电视里演武林高手,打起架来虎虎生风,几十个人一块儿上都被他打得连滚带爬稀里哗啦;其实呢,真的他跟当当闹一会儿就得喘上半天,歇上半天。而舅舅是真的棒,很棒,不仅是听别人说,当当自己就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一回。那件事至今想起,仍让他激动得喘不动气。
那是他小时候的事了。有一次,舅舅探家回来,带他出去玩儿,他看到一个小偷正要偷一个人的东西,就告诉了舅舅,舅舅就告诉了那个人,小偷就没有偷成。谁知那小偷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那三个人从此就盯上了他们,他们上哪,他们就跟着上哪。当时当当在舅舅的怀里,眼睛朝后,看得一清二楚,吓得要命。舅舅叫他不要怕,抱着他一直往前走,头都不回。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那三个人就围上来了,当当本能地把眼睛埋在了舅舅的肩窝窝里——至今他还为这事后悔,后悔因为自己的胆小没能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儿。他只听耳边"砰""叭""呱唧"的一阵乱响,然后就听到一个人在喊:"他,他,他是警察!……快走!"于是当当知道没有危险了,睁开眼看时,果然,那些人正在逃跑,两个人架着一个人,一拐一拐的。幸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跑得太远,使当当还有机会更正他们的错误。 "我舅舅不是警察!我舅舅是侦察连长!"当当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声说道。其实当时舅舅还不是连长还是副连长,不过跟坏人就没必要说那么仔细了。
"什么事?"听当当有事要说,舅舅马上转过脸来问。舅舅对当当的事一向重视,不管什么事。
"在幼儿园睡中午觉的时候,李南方老�NFDA1�我裤子,我都睡着了他还�NFDA1�,然后我就踹他的脸,然后他就咬我的脚,咬住我的大脚指头不松口,疼得我都哭了。"当当说着,心里又是一阵委屈。跟舅舅说这事,有告状的意思,更有想让舅舅给他撑腰的意思。
"是嘛!"侦察连长听罢顿时严肃起来,想了想,认真说道,"不过当当,我觉着这件事情咱们得这么看:你想啊,你用脚踹了他的脸,谁吃亏?他吃亏;反过来,他用嘴咬了你的脚指头,谁吃亏?还是他吃亏!"
当当眼睛一亮,立刻高兴起来:"我的脚可臭了!"
"就是!臭死他!"
"臭得他好几天都不能吃饭!"
林小军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笑,宋建平和林小枫也笑。当当看大人们都笑便也跟着笑,带着一点儿幸福的茫然……
进站了,到了上车时间。
"当当,舅舅走了?"林小军说。当当一听,眼泪哗一下子就下来了,一条小胳膊更紧地搂住了舅舅的脖子,侦察连长用粗大的拇指抹去那张小脸上的泪,"哎,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来,给舅舅笑一个!"
当当边流泪边努力地笑,那一脸灿烂的假笑使林小军眼圈一下子红了,把孩子往姐姐怀里一塞,掩饰地转过身去接姐夫手里的箱子,顺手拉姐夫一把,"走,姐夫,我跟你说句话。" 二人走到一边,林小军说话面无表情,"姐夫,你是知道的,我很爱我姐,我们的感情跟一般姐弟还不一样,我姐对我有恩。我爸我妈也是,很爱我姐。我妈说,我姐长这么大,他们从来没有戳过她一指头……"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个意外……"
"要是故意的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姐夫,只此一次。若有二次,我,"他顿了顿,"——绝不原谅!"
回来的路上,宋建平抱着睡着了的当当,一句话没有。林小枫也没话。一家三口来到公共汽车站,林小枫眼睛看站牌问宋建平:"咱们回家还是上我妈家?"没听到回答,她回过头去,"问你话哪!"宋建平仍是不响,林小枫这才想起了丈夫的一路无话,此前她是一点感觉没有。快十年的夫妻了,有话正常,没话也正常。于是问丈夫:"你怎么啦?"
"……威胁我……居然敢,威胁我……"就咕噜了这么两句,没头没脑。
林小枫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进一步的解释,只好又问:"你说什么哪?"
"你就别装了!"
"装?我装什么了我?"
宋建平终于爆发了:"你跟你弟怎么说的?"林小枫依然是满脸的不解,宋建平进一步指出,"——就你手受伤的事!"
林小枫这才明白,一下子笑了起来:"怎么说的?实话实说。……小军跟你怎么说的?"
宋建平没理她,自言自语:"绝不原谅——我用得着他原谅!原谅怎么着?不原谅又怎么着?……不就是会些拳脚吗?可惜啊,晚生了二百年,要搁二百年前还可以算是条好汉,可以叱咤一下风云,现在?现在是法制的时代,科学的时代,文明的时代,他这样的算得了什么?哼,区区一介武夫!"
林小枫听明白了,同时也不高兴了,"宋建平,有话当面说去呀,背后逞什么英雄!"
"背后逞英雄?我这叫不跟他一般见识。"
林小枫轻蔑地哼一声把脸扭向一边。宋建平转到她的脸对面,追着她问:"你哼什么?哼什么?……问你话哪,你、哼、什、么!"
林小枫仰脸看天,"你呀,也就是敢冲我厉害,欺软怕硬,胆小鬼!懦夫!"
这时正好有一路公共汽车到,林小枫一闪身上了车,同时撂下一句:"我上我妈家去!"也没说让宋建平去否。宋建平一时拿不定主意何去何从,犹豫间车门关了。车载着妻子走了,剩宋建平一人怀抱儿子孤零零站在车站,满心愤懑。
肖莉来了。
当时宋建平刚刚进家,刚刚把当当在床上放好,小家伙睡了一路,压得他胳膊都麻了,他硬是咬着牙坚持下来,把儿子放上床鞋都没敢给他脱,生怕把他弄醒。他要醒了宋建平今天就别想清静,六岁的孩子,缠人得很。肖莉就是在这个时刻按响了他家的门铃。门铃一响当当即醒,令宋建平所有的辛苦化为乌有。
肖莉住宋建平家对门,在医院五官科工作。说起来既是邻居又是同事,两人却很少来往。没有来往的必要,也没有来往的由头,因而彼此了解也不是太多。就宋建平这边,只知道肖莉的年龄跟林小枫差不多。性格似乎也好,因从来没看到也没听说她跟什么人红过脸、闹过别扭。比较明确的是长得不错,不是漂亮,而是美丽。就是因为了这个肖莉,宋建平才发现,在女人的身上,漂亮和美丽是有区别的。漂亮更多的是与生俱来,是天赋是遗传,美丽却还需要有后天的因素,比如,言谈举止的从容优雅。
肖莉想让她女儿妞妞在宋家待一会儿,她有点儿急事。宋建平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可以";不是客气,是真心欢迎。两个小孩儿在一起可互为伙伴,省得他给那小子当全陪。
说是"待一会儿",但是直到晚饭时分,肖莉也没有来。
宋建平端着菜去了大间,两个孩子正在大间的餐桌上画画玩。妞妞画一个小人儿,说是她妈妈,又画一个矮点儿的小人儿,说是她,又画一座带烟囱的房子,说这是她和她妈妈的家。
当当想了想,问,你爸爸呢?
妞妞说爸爸和她们离婚了。
宋建平闻此吃了一大惊,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一个医院,对门住着,事先怎么没有一点迹象一点风声?本想就此详细问问妞妞,正思忖怎么开口的时候肖莉来了,把妞妞接走了。那一刻宋建平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脸,那脸显然是刚刚洗过,但哭过的痕迹是洗不掉的,眼白上布满血丝,眼皮子又红又肿。
这天晚上林小枫没回来。安排儿子睡下后,宋建平一个人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不是为了林小枫的没有回来——跟丈夫一闹矛盾就往娘家跑是所有女人的通病,不管在城市在乡下,有文化没文化——宋建平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令他难以入睡的是肖莉。
显然,肖莉所说的"有点儿事"的事,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一个人哭会儿。替她想想也是,感情上的创伤自不必说,单说一个三十多岁往四十上奔的女人了,得工作,得带孩子,往后,怎么过?曾经是那么般配、出双入对的两个人,说散,也就散了。不用说,问题出在男的身上,有新欢了,有钱了嘛。
肖莉的老公,前老公,原先也在国家事业单位供职,辞职下海后成绩斐然,不到一年工夫就买了车,本田汽车;有一阵儿两口子还到处张罗着看房买房。这些事儿都是林小枫回家说的,意在激励丈夫,学习对门好榜样。一直,肖莉就是林小枫具象化了的生活理想,肖莉的丈夫,则相应地成了宋建平精神上的一块伤病。而今,理想破灭伤病消弭,心情有一点点激动也是正常。 曾几次想往老岳母家打个电话,跟林小枫说说这事,让她看看,看看她的榜样她的理想。终是把这个念头给按下了,终是觉着不好,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其实他打心眼里是同情肖莉的,尤其看到她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消化痛苦:一个人,什么都不说,躲起来独自舔舐自己流血的伤口。如果需要,如果可能,他非常乐意帮她做点什么。但只要她不说,他就不能说,那会伤害到她的自尊。才发现肖莉是那么自尊的一个人,令宋建平在油然起敬的同时,产生了一份怜惜。
林小枫在那边一直沉默,直到第二天,还沉默。不回来,没电话。她沉默宋建平也沉默。从前每闹矛盾都是以宋建平的服软或说大度告终,不想倒给了她错觉给她惯出毛病来了。妻子像弹簧,你弱她就强。他腻了,也烦了,尤其是小舅子林小军那番没头没脑的威胁,更如同火上浇油使他陡生反感,决定,这一次,决不让步,决不能再助纣为虐。
上午,值班护士来电话说宋建平的一个病人突然出现剧烈腹痛,于是,宋建平把当当送去了对门肖莉处。病人是胃溃疡。胃溃疡突然剧烈腹痛极有可能是穿孔,是穿孔就得马上手术,一旦手术,时间就很难把握,因此必须先得把当当安排妥当。送去肖莉那儿心里不是没有过踌躇,昨天你刚帮了别人,今天就要求别人帮你,是不是有一点觉着理所当然的意思,有一点浅薄?但是,不求肖莉就得求林小枫。最终决定了求肖莉,也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幸好病人不是穿孔,只是由于饮食不当加上精神过于紧张导致了腹痛。宋建平及时处理后,又在病房里守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就离开了。到家时是下午一点,肖莉家没人,打她手机,说是在紫竹院公园的儿童游乐场。
游乐场里,当当和妞妞正玩得不亦乐乎,荡秋千,走平衡木,在钢筋水泥浇铸的假树洞里钻进钻出。肖莉则坐在一旁看他们玩耍;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目光并没在孩子们身上,没在任何地方,她在沉思,那目光是视而不见的,异常专注的,因而当宋建平出现在面前时,她竟受惊般一下子跳起来。随即她就镇定下来,寒暄了几句后坐下,把目光投向玩耍着的孩子们,饶有兴致的样子。尽管宋建平什么都知道,但是不能说。可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长时间的什么都不说也不正常,在宋建平搜肠刮肚想说几句什么的时候,肖莉先开口了。"林小枫还没有回来啊?"宋建平没吭声。肖莉笑:"去请啊!"
"我这回还就不去请她了,抻吧,看谁抻得过谁。动不动就往娘家跑,俗不俗啊?……别以为别人离了你就不能过,照过,过得更好。想用这一套来要挟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美国,我也不是伊拉克,要挟我?没门儿!……"
"老宋,这你就没劲了,不像个男人了,跟女人你较什么真儿呢?女人图什么?不就图句话吗?话说到了,你让她给你干什么吧!说句话又不费劲,还实惠……"
宋建平把头摇得货郎鼓一般:"这次不一样,肖莉,你不了解情况。这次不是一句话的问题,这次是一个原则问题:你说,我凭什么非要按照她的安排她的设计去走,我为什么就不能有我自己的爱好我自己的人生追求?"
"她也是为了当当,为了你们这个家。"
"当当很好。我们这个家也很好,不愁吃不愁穿。"
"老宋,"肖莉摇着头笑,"我发现你这人有时还真的是不太讲理啊……"
宋建平也笑:"你也开始发现了?慢慢发现吧,越发现毛病越多。"肖莉看着,依然笑,笑而不语。宋建平问:"怎么不说话了?"
"不能说,怕你骄傲。……妞妞!"
她忽地跳起,向孩子们玩的地方跑去,妞妞摔了,摔得不轻,小手掌擦破了一大块皮,肖莉带着她先行离去。谈话就此中断。
妞妞摔得真不是时候。但也许这样更好,模糊着,朦胧着,给人留下一大块可供想像的美好空间。对一个经常遭受妻子打击的男人来说,来自女人的认可显得分外宝贵,尤其当这女人还是一个档次不低的女人的时候。
夫妻冷战持续快一周了。
一周里,宋建平忙上班忙孩子忙得晕头转向。林小枫惦念孩子记挂家里精神上备受折磨,都不好受,但是都不肯让步。最后如果不是因为了林家的一个突发事件,这场冷战真不知得持续到什么时候才结束。
林小枫远在山东的姑姑突然病危。
电话打来时一家人刚吃完晚饭不久,林小枫收拾厨房,爸爸妈妈去了客厅,客厅里电视开着,老两口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边说着话。结婚快四十年了,两人还是有着说不完的话,絮絮地,细细地,不慌不忙地,有滋有味地。全不像林小枫和宋建平,结婚还不到十年,就已然没有多少可以说的话了。
"这个演员叫什么?"林父看着电视问妻子。
"看着有点儿眼熟,叫什么?"林母皱着眉头想,想不起来。
"他学过表演没有?根本就没走心嘛,不会走心,压根就不是干表演的料!你看看你看看,一表演痛苦就皱眉头,一表演高兴就咧嘴巴,就这俩表情,轮流着来,啧啧啧,没法看,惨不忍睹!"
"小伙子长得还行,挺帅。"
"对对对,帅,能——'锁住眼球',嘁!" "要我说,能'锁住眼球'就不错。演员嘛,不就是为了让人家看嘛。有模样的让人看模样,有演技的让人看演技。"
"就不能既有模样又有演技了?"
"少。这样的演员少。可以说,凤毛麟角。咱是干这行的咱还不知道?这演员啊,一般来
说,长得好的,戏不一定好;长得不好的,戏肯定好。"
这时林小枫端着盘水果进来,看爸爸一眼,凑趣地说道:"为什么呀妈妈?"
"为什么?"妈妈两手一摊,"明摆着的,你长得不好,戏又不好,指什么在这个行当里混,换句时髦的话说,指什么去锁人家的眼球?……小枫,告你说,当年我是剧院我们那拨女演员里长得最一般的一个。"
"又吹又吹!"爸爸斜妈妈一眼。
"你爸爸呢,"妈妈不理老伴,径对林小枫说,"是他们那拨男演员里长得最帅的一个。"林小枫忍不住哈哈大笑,妈妈也笑,笑着,站起身来,"老林,我们出去走走?"然后仿佛很随意地对林小枫说,"你跟我们一块儿,拿上你的东西。我们顺路送送你。"
林小枫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妈妈的脸也一下子沉了下来。屋子里静下来。片刻后,妈妈开口了:"小枫,我只问你一句话,还打不打算跟他一块儿过了。打算一块儿过,就不要过分挑剔,不能指望老让别人按你的想法去做。两个人住一块儿,一块儿吃,一块儿睡,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爱好,自己的棱角,自己的追求,相互不知道让一让,遇事只想自己,这不是找不痛快吗?你不痛快,他也不会痛快,他不痛快,你就会更不痛快,那日子可就真的是没法过了。……小枫,你这个孩子啊,别的都好,就是对人不太宽容。"
林小枫一下子激动起来,"我还不宽容?"她挥了挥她的伤手,"我手都给挤成这样了我说什么了没有?没有。要换别人,任是谁,试试,还不得闹下天来?您还让我怎么宽容!……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觉着您说话有时有点不负责任,没有原则——"
"夫妻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则!"
"夫妻和夫妻还不一样!您以为天下夫妻都像您和爸似的,从小在一个剧院,同行,有着共同的爱好有共同语言……"
"照你这么说只要是同行就能做夫妻了?我们剧院你不了解,说你们学校,同行找同行的有没有离婚的!……说啊!……这不胡搅蛮缠嘛这!"
看到妈妈真生气了,林小枫便不说了,转身走了出去。妈妈有心脏病,她不便跟她硬顶。
姑姑病危的那个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 林小枫父亲接的电话,即刻后神情大变,放下电话后对林小枫母亲讷讷地道:她病得很重……这回怕是过不去了……她想看一看小枫……
这时如果旁边有任何一个第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和林小枫父亲绝不会是兄妹关系。
"她"是林小枫父亲曾经的情人。当年,林小枫父亲奉命去农村某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做辅导,她是公社宣传队队员。孤男靓女,干柴烈火,两情相悦,一拍即合。她没有任何要求,他没有任何承诺。通常,这类结合会随着空间、时间、距离的拉开而拉开,而结束;不幸的是,在一次忘情的放纵中,姑娘怀上了孩子。曾想过各种办法把孩子做掉,没有办法,没有一种安全的办法。他是有妇之夫,她是黄花闺女,在当年,这种事若为人知那就是灭顶之灾。胎儿在他们的焦虑恐惧中不可阻挡地长大,长大到不能再瞒下去的时候,他对他的妻子将事情和盘托出,这似乎是所有办法中最安全的办法了。他的直觉果然没错,妻子出面做了一系列精心、周密、稳妥的安排。姑娘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把孩子生下来后返回了家乡,孩子留在了林家,顶在了林家女主人的名下,姑娘则成了孩子的姑姑。孩子是女孩儿,取名林小枫。
听说要去山东看姑姑,林小枫很是犹豫,眼下她的事情千头万绪:学生们面临期末考试,她是班主任;儿子当当马上要上小学,她给他报了一个学前班;妈妈心脏病,不适合一个人留在家里。当然这都是客观原因,主观原因是,她对那个远在山东的姑姑没有多少感情。一年见不了一次面,见了面客客气气也没什么话好说。爸爸的妹妹爸爸去看看得了,实在没必要让她在这个关键时刻撇下工作撇下家,仅出于礼节,大老远地跑那么一趟。妈妈却坚持让她去,理由是,爸爸身体不好,一个人出远门她不放心。
她只有去。要去就得跟宋建平说。一开口说话冷战就算到此结束。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是林小枫主动和解,宋建平立刻做出了相应反应。在林小枫不在家的日子里,不管多忙,坚持每天早晚各给老岳母打一次问候电话,中午休息时间给老岳母买菜送去。从他家到岳母家骑车快蹬单程二十分钟,又是在一天里太阳最烈的时候,几天下来,人就变得又黑又瘦,以至有次从家里出来,与对门肖莉相遇,对方竟然愣了一下。
"给丈母娘当牛做马去了?"肖莉悄然笑问。
"差不多,就这感觉。"宋建平笑着点头。
"应该的,女婿是丈母娘的半子,半个儿子。"
"专门分管干活的那半个儿子。"
"有效没有?" "我已经原谅她了。"
"你就吹吧你!"
两人说笑着下楼,两个孩子早已在他们的前头跑下楼去。这天是星期天,肖莉带妞妞去舞蹈学院上舞蹈课,宋建平带当当去公园玩。不料到楼下后,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愿分头行
动。独生子女,也是寂寞。舞蹈课是正事,不能耽误,最后协商决定,由宋家父子陪肖家母女去舞蹈学院,待她们上完课后,两家人再一块儿随便去哪里玩儿。
本以为肖莉只是送女儿上课,没想到她自己同时也上课,也是舞蹈课。女儿在一间练功房,同一群差不多大的小孩儿一起;妈妈在隔壁的一间练功房,同一群差不多大的半老徐娘一起。
这是宋建平从没见到过的景象。
一屋子妈妈级的中年女人,高矮胖瘦不一,随着音乐和老师的口令,把杆擦地,一招一式,认真投入。如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会想像着这里情景的可笑,至少是不那么谐调,芭蕾本属于青春和美。但是身临其境时你才会突然发现,美不仅仅属于青春,美和美又有不同。正是由于她们的"半老",那认真和执着才格外让人感动,格外地发散出一种对生活、对人生自信而乐观的美。肖莉是这里面的佼佼者,无论身材还是舞姿;尤其是她的神情,充满了忘我的迷恋和陶醉。
宋建平站在门口静静地看,心里头除却感动,还有震撼,还有迷惑。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在刚刚经受了那么沉重的人生打击之后,仍能够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继续着她的生活,这是不是有一点过分的冷静、坚强,甚至是无情了?
"妈妈班"比儿童班早结束二十分钟,肖莉和宋建平一块儿去了儿童班。这时儿童班已结束了把杆部分,孩子们正在进行结束前的小舞蹈《波尔卡》。
"老师说,妞妞是这帮孩子里舞蹈感觉最好的。"肖莉看女儿的眼神里满是欣赏。
"有其母必有其女。"
"行了。别当面吹捧了。"
"我说的是真的。肖莉,我觉着你很——"宋建平斟酌一下,"坚强。"
肖莉沉默了。
钢琴弹奏的《波尔卡》在偌大的练功房里回响。
"听说过舞蹈心理治疗法吗?西方早就有,分类也很细,其中就有婚姻家庭一项。"再开口时,肖莉这样说。
宋建平蓦然一怔,呆呆地看肖莉。
肖莉不看他,仍看舞蹈着的孩子们,在《波尔卡》音乐声中,静静说了下去:"中国现在据说也有了,我没找到。不过我想原理大同小异,无外乎是用积极抵御消极……"刹那间,一切的不解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令宋建平在对肖莉油然起敬的同时,那份男人对女人的怜惜益发深切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两个孩子跑着玩着,两个大人走着说着。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之后,宋建平直奔主题,问了那个他早就想知道的问题。
" 那个,他,到底为什么要离婚?"
肖莉很快地答道:"是我要离。"
宋建平扭过脸去,意外地:"嗯?!"
于是,肖莉说了。起因是因为了一根女人的头发。肖莉出差回来,在床上发现了那根头发。长长的,酒红色。肖莉是短发,是没有染过的黑色。肖莉问男人这是谁的头发。男人说是谁的无关紧要。于是肖莉明白了,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身心均已另有了归属。只不过男人并不想离婚,首先,他爱别人不等于不爱肖莉;再者,他还爱着他的女儿妞妞。但是肖莉坚持要离。
"……他是那种事业成功的男人,这是当初我被他吸引的重要原因。"说到这儿,肖莉自嘲一笑,"男人追求事业成功,女人追求事业成功的男人,谁也不能免俗。可惜,他既然能吸引我,就同样也能吸引别人,而他呢,偏偏又是一个非常——"肖莉顿了顿,"非常'博爱'的人。克林顿式。而我,却不是希拉里,既没有人家的本事也没有人家的心胸。……他有过不止一个女人,将来还会有,天性如此,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不到老得没有能力了不会安分。从发现他有第一个女人时我就在想,是装聋作哑维持现状同别的女人一块儿来分享我的丈夫,还是彻底放弃彻底退出?两种选择都不轻松,最后,我做了这种选择。"
面对着这样的透彻,宋建平什么话也说不出,肖莉也不再说。剩下的路,两人是在沉默中走过来的。幸而身边有着两个跑跳嬉闹的孩子,方使这沉默不那么明显,不那么复杂,不那么让人着急。
这天晚上,安排当当睡下了以后,宋建平一个人躺在大床上,又睡不着了,白天同肖莉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她的坚强,她的柔弱,她的通达,她的体恤,无一不令他心动。
久违了的心动。心动的感觉真好。
原以为自己年奔四张饱经沧桑的那颗被婚姻磨起了老茧的心再也不可能被谁打动。当然当然,并不是说年轻漂亮的异性摆在眼前了他也无动于衷,他还没老到那种程度。区别是,那种"动",动的是欲;对肖莉,他动的是情。对比着林小枫的霸道蛮横肤浅世俗,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肖莉要可爱多了。 吃饭的时候,当当宣布晚上他要跟妈妈睡,林小枫同意了。宋建平瞪了当当一眼,心头却暗自窃喜。夫妻分别这么长时间,如果一块儿睡,就算妻子没有要求,做丈夫的也应该有一点表示。但是宋建平现在不想"表示"。不一块儿睡这一切自然就可以免掉,不由在心里感谢有孩子的好处。
林小枫走了整整十天。
到山东一周时,姑姑去世,两天后办完了丧事,次日父女俩就买票收拾东西张罗着回来。爸爸惦记着妈妈,林小枫惦着妈妈的同时还惦着儿子。若在平时倒也罢了,偏赶上儿子即将上学的关键时刻。暑假都快开始了,还没定下让儿子上哪个学校:是随大拨划片分去他们后面胡同里的那个小学,还是去实验一小。
小学对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上不了好小学就上不了好中学,上不了好中学就上不了好大学,上不了好大学孩子这辈子就算完了。但实验一小是那么容易去的吗?首先得有关系。作为教师这点关系资源林小枫还有;在有关系的前提下,还得交赞助费,一年六千,刚好等于他俩一个月的收入。按说硬交也不是交不起,但是,仅赞助费就要花掉一个月的收入,还有学费呢?小学中学大学。还要生活,还要买房子。买房子是趋势,将来不会再让你住不花钱的房子。此外,还要有种种意外的必需,比如生个病什么的。眼下,他们的这个家,如同八面来风中的一间小破茅屋,没有一点点抗风险能力,脆弱得不堪一击。
林小枫回来的时候是下午,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动手做饭,饭做好时父子俩进家,儿子一进家就感觉到了妈妈的存在,大声叫"妈妈"。林小枫应声从厨房里走出,当当尖叫着扑了上去,根本不给父母一个打招呼的空当。"妈妈,老师今天表扬我了!"
"是嘛!为什么呀?"
"老师说我声音洪亮有感情!"
"什么事啊,声音洪亮有感情?"
"朗读儿歌呀!"
"是学前班的老师吗?"
"是呀。是王老师。王老师不漂亮,爱穿黑衣服……"
在同孩子的对话中夫妻俩抽空点点头,笑一笑,就算是打上了招呼。孩子是夫妻矛盾时的润滑油。
接下来的几天,当当天天要求"跟妈妈睡",渐成习惯后就不再要求,每天晚上洗完了就爬上父母的大床,四仰八叉在本属于宋建平的那个床位躺下,理所当然。刚开始宋建平还"窃喜",时间长了就怀疑,时间再长就感觉不妙了。本以为夫妻之战已经过去,过了这么长时间,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且不提他在这其间的良好表现——但是,显然是,没有过去。
看她那架势对当当的要求行为正求之不得,就不定那正是她暗示鼓励的结果。却是不再跟他吵了;也说话,但只说生活中必说的家常话,比如晚上吃什么,当当的某件衣服在哪里。别的要求,以往对他的那种种要求绝口不提。这是比激吵、冷战更深一层次的冷漠,令宋建平惶恐:难道,她对他真的失望了?就在这时,一个好消息及时地从天而降,给他了一点自信。
好消息是肖莉告诉他的:他有可能要被提拔为科里的副主任。但是同时她还告诉他了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科里同时报上去了两个副主任人选,就是说,他还有一个竞争对手。最后肖莉让他务必争取一下,紧接着很体贴地补充道:在现有体制下,当官是当专家的必由之路。
回家后,宋建平立刻向林小枫报告了所听到的消息,林小枫只"嗯"了一声没发表任何意见,让他好生恼火。当然,也许当时她刚刚下班,刚刚骑了三十分钟车,很累,很乏,顾不上。他替她想。
吃完饭,照例,林小枫洗碗,当当看动画片,宋建平坐在当当身边翻看晚报。以往,这是一天里他最喜爱的时刻,碗碟清脆的丁当,动画片稚气的咿呀,由窗外斜射进来的夕阳,再加上肚子里不断发酵产热的丰盛晚饭,总会使他在微醺微醉的状态下想,人生有此刻足矣。然而这天,情境依然心境迥异,一颗心怎么也难以安定,慌慌然惶惶然,时而,心跳会突然加速,呼吸都有些困难。终于,他扔下了手中视若无睹的报纸,起身,向外走。到厨房门口,对正洗碗的妻子说:"我出去一下。"
"嗯。"就这一声。至于他去哪儿,干什么,一概不问。
这还像是夫妻吗?就是平常,也不该,何况眼下?眼下正是需要夫妻双方相互支持同仇敌忾的时刻,她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她到底想干什么?一时间,宋建平对林小枫态度的关注甚至超过了那件事本身。
"有个确切消息,甭管什么消息,总比这样吊着,七上八下的强。"他仿佛自语般又嘟噜了一句。他必须要得到她的反应。
"有这么严重嘛。"这就是她的反应,头也不抬,口气里甚至还带着点儿不屑。
宋建平立刻明白了,她对他这么看重的事压根儿就没有兴趣。她瞧不起他和他的事。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有什么事比让老婆瞧不起更窝囊的了?
他紧紧盯着林小枫的侧脸,林小枫无动于衷洗她的碗,没感觉一般。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宋建平一字字道,"我还劝你林小枫,眼睛不要总盯着钱,钱不是一切。像你们那位高飞,还有对门妞妞她爸,有钱吧?又怎么样?再有钱,也没地位;走到哪,他也是一个体户!" 说罢摔门而去。那"咣"的一声巨响使林小枫清醒了一点,方意识到自己有一点过了,过于任性了。既然不打算离,就得接受他的一切。总这么由着性子戗戗着来,徒然使他不快;他不痛快,自己只能是更不痛快——妈妈说得很对。当下痛下决心,往后,对宋建平要好一点。 这天晚上,林小枫说服儿子回到他的小屋小床上,好不容易等当当睡了,自己洗了澡,就手把衣服也洗了出来,宋建平还没有回来;看表,十点多了;上床看着书等,直等到快十一点。就在她准备打电话找他时,他回来了。
进屋他二话不说照直向小屋去,一看儿子在里头,扭头又去了大屋。牙不刷,澡不洗,直接脱衣服上床,对林小枫给他的新待遇一点都没注意,也许是根本就不在意。见此状林小
枫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显然,事情于他不利。尽管她不赞成他在这个单位干,但是既然得在这干,她就希望他顺利。说到底,他们是夫妻,有着共同的各方面利益。
林小枫看着丈夫的脸色。"定下了?"
"嗯。"
"不是你?"
"嗯。"
"要我说,提他也对,"林小枫好言相劝,"四十多了,比你大半轮儿呢,还是个普通医生,也怪可怜的。"
宋建平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怎么能够这样使用人呢?又不是慈善机构,谁可怜谁弱就救济谁。"
"要不说你们单位没劲呢,根本不是凭能力,整个跟社会脱轨,多有才的人在这种环境里干下去,也得给埋没了。"
宋建平没吭气,然后突然拍床而起,"他妈的!不就是个副主任吗?谁爱干谁干。老子反正是不干了,请我干也不干!"
"我说也是。"林小枫小心翼翼地,"什么主任副主任,还不是撑着个空架子,自己穷乐?说到底,没钱,什么也不是,这是趋势。"
宋建平不说话,只是扭过身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叠名片翻。
"你找什么?"
"那些合资医院给我的名片……"
一时间林小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说,不在这个单位里干了?"
"对,不干了!辞职!走人!"
林小枫怔怔地看着宋建平,猛地,抱住了他,激动地叫了声"建平"就哽咽住了。
这天晚上,夫妻俩直到凌晨方睡,为了那个充满诱惑然而也是未知的未来,设想、安排了许多。其中主要是林小枫在说,说的主要内容只有一个:家里的事情她全包,全力支持他,做他的坚强后盾。
宋林当,也就是当当,决定上实验一小。或者说,他的父母决定让他上实验一小。
这天,林小枫在食堂打饭时遇上了肖莉,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了许久。由于孩子的上学问题,使两家女主人的关系空前密切了起来,相互提供消息,一块儿分析磋商,互通有无,互相帮助。
肖莉的女儿妞妞也上实验一小,赞助费学费她爸爸全包。对小孩子来说,有一个有钱的爸爸真是重要。不过当当爸爸宋建平马上也要成为有钱人了:刚刚放话要辞职出去,立刻就有好几家外资医院闻讯来找,高薪聘请。开价最低的一家,年薪十万,税后。 可以这么说,钱都摆那了,就等他们综合各方面条件之后,做决定要谁家的钱了。
打完了饭,两个女人肩并肩、头靠头地向回走,边走边说。
"……操场还没个巴掌大;教学楼更差,满楼道里的尿臊味。听人说,一个学校好不好,甭看别的,闻闻它楼道里有没有尿臊味就知道了。那校长自己都不自信,开家长会的时候说——"
林小枫说的正是她们家后面那所胡同里的小学,肖莉没等她说完就叫了起来:"不是定了去实验一小吗,你还去参加他们的家长会干吗!"
"听听呗,也是个对比,比较。"那对比比较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享受的过程,这话林小枫没说,怕让人觉着浅薄,"那校长说,她不能保证孩子成才,但能保证孩子成人。"
肖莉笑起来,"那还用得着她保证嘛!"
"可不是?家长自己就能保证了。"
"那个学校唯一的好处就是离咱们家近……"
"近也不去!就去实验一小!"
"对!就去实验一小!"
厨房的案板上搁着切好待炒的菜,红绿白黄一片,林小枫腰里扎着围裙,正在忙活。炉灶的另一边,高压锅�NFDA2��NFDA2�地冒着热气。这时电话响了,当当接了电话,片刻后跑来,报告说爸爸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事情还没有谈完。
这让林小枫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欣慰,嘴上却禁不住地埋怨:"你爸爸也是,不回来吃饭早通知啊!妈妈做了这么多的菜,怎么办呢,当当?"
当当瞪着黑黑的眼睛看妈妈,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搞不清妈妈是生气还是高兴。儿子发愣的样子使林小枫觉出了自己的可笑,就笑了: "当当啊,以后,爸爸就要开始忙了。家里的事,你的事,就全要靠妈妈了。你还小,帮不了什么忙,但要做到不帮倒忙,要听话,记住了吗?"
当当敷衍地答应了一声就跑开了。林小枫深深地吁了口气,眼睛看着一个目光所不能及的远方出神,陷入幸福的遐想。
又是一日。饭菜都好了,都上桌了,就等人来吃了。林小枫坐在床边,给当当削铅笔,削好一枝,放铅笔盒里。铅笔盒旁放着一个新书包,林小枫就这样边削铅笔边跟当当说着话,说是跟当当说话,不如说是跟自己说话。"……上了重点小学,就能上重点中学,初中,高中,然后,北大,清华……"
当当对这个遥远而抽象的话题毫无兴趣,趴在窗口向外看。"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我都饿了。咱们先吃吧妈妈?" "再等等,等爸爸一块儿。"
当当跑过来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我问问他还回不回来吃饭!"
林小枫忙把电话按死,"哎,爸爸忙,我们不打扰,啊?"
早晨离家时宋建平告诉她,今天要晚些时候回来,下班后应约去跟新加坡的一家医院谈,看时间此刻可能正在谈着。不料她话音刚落,开门声响了,宋建平回来了。林小枫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出去。宋建平满面春风遮都遮不住。林小枫的心立刻快活地激跳起来,扭身去了厨房。
宋建平在餐桌前落座,端过妻子递给他的饭就吃,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令林小枫心里越发的笃定踏实。显然,一切都已谈妥,谈好。她什么都不必问了,只等丈夫跟自己说了,说细节,细则。
给丈夫盛饭,给儿子盛饭,最后,给自己盛饭。一家三口吃饭。吃了好一会儿,宋建平也没说话,只管大口小口地吃,林小枫实在等不及了。
"看样子,跟他们谈得不错?"林小枫笑脸相迎。
"谁们?"宋建平愣了愣,方明白了林小枫所指,"噢,他们呀。我今天没去。"
"咦,你不是说今天就去跟他们谈吗?"
"是。但是,情况临时又有了变化。快下班时主任通知我院长要找我谈话,刚刚谈完。"说到这他停住,等林小枫发问。林小枫不问。她对他们医院里的事情没有兴趣。
宋建平只好自己说了:"今天得到的消息才是最后的正式的消息——小枫,这次提的副主任不是别人,是我!"说罢深深吸了口气,向一个看不见的远方看去。
"这充分证明了,我们单位,还是不错的;我们领导,还是公正的;他们对人才,还是重视的;我在这个单位里,还是有发展前途的!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步如何工作——"
"咣当",一声巨响,截断了宋建平的施政演说,林小枫推开椅子离席而去。
宋建平嘴里含着半口饭和一大堆的话,愣在了那里,直听到"砰"的关门声,方赶紧站起追了出去。跑下两层楼后又想起家中六岁的儿子,又噔噔噔跑上楼来,敲了对门的门。 肖莉什么都没有问,连连答应帮他照看儿子,他有事他去忙请他放心。关键时刻肖莉表现出的体贴通达温柔令宋建平心中悸痛阵阵。
林小枫在街上走,沿着马路,漫无目标,生活都没有目标了。边走,泪水边止不住地流。走累了,就在一个街边健身小区的椅子上坐下。肚子很饿,也渴,身上没钱。还不能去妈妈家,不想再让他们为自己操心。更不想回自己家,那么逼仄的空间,那么漫长的黄昏,那么相悖着的两个人……
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来到了她面前。她没有抬头,她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谁。那双过了时的三接头皮鞋,那条没有中缝的西服裤子,那辆轮胎已磨平了的自行车,都为她再熟悉不过。一个男人,已到中年,还是这副装束这副装备,前途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回去吧小枫。"男人开口了。林小枫没响,没动。"有话我们回去说。"男人又说,低声下气。
"说什么?都定下了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枫,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们医院毕竟是大医院,作为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还是在大医院里工作好一些……"
"咦?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们单位没劲啊,说请你干你也不干啊,怎么突然又变卦了呢?"
"唉,那你还不明白,明摆着是一种吃不着葡萄就说酸的心理嘛。"为息事宁人,宋建平主动坦率,坦白。
"噢,你吃不着葡萄就说酸,吃着了就说甜,别人呢,别人怎么办,你想过别人的心理别人的感受没有?"
"谁是别人?"
"我!还有当当!"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照常上你的班,当你的老师……"
"当当呢?"
"当当怎么啦?"
"当当就要上学了!一下子要交三万六!"
宋建平一下子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小枫,其实小学无所谓,哪个学校都一样,综合比较,咱后面这个学校还要好一点,至少离家近。真要上那个实验一小,天天路上就得一小时。真的小枫,小学无所谓,无外乎加减乘除啊波次得……"
林小枫气得连声冷笑:"是嘛!上哪个学校都一样!……宋建平,这回能不能请你事先告诉我,这次你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一种吃不着葡萄就说酸的心理?"
宋建平有些生气了,"林小枫!别过分啊!"
"你我算是看透了……"话未说完,林小枫哽住,但那双含泪的眼睛准确表达出了话语未尽的意思,那眼睛里满是厌恶鄙夷。
"看透了吧?看透了好!我就是这么个人,知足常乐,清心寡欲,淡泊名利……"
林小枫气极反笑:"淡泊名利?你?给个副主任就美得忘了东西南北了还淡泊名利?……用错词儿了吧宋建平?应当是,胸无大志吧?"
"对,胸无大志,不良不莠,窝囊平庸——怎么着吧你!"
林小枫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是与宋建平脸贴着脸,"我能怎么着你?我一个小老百姓,你一个堂堂大医院大科的副主任,我能怎么着你?"
"说话就说话啊,少往他人脸上喷唾沫!"
"人?你还能算是人?自私,懦弱,胆小,怕事,还,虚伪!……真想不通啊,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这天晚上,宋家的就寝格局又变成了儿子和妈妈睡大屋大床,爸爸一个人睡小屋小床。这一格局一持续就是一个月,并且大有永远持续下去的趋势,叫宋建平腻歪透了。这大概就是女人们的所谓杀手锏了,离又不离,和又不和,不死不活,令人窒息。那感受是如此之深彻,竟使外科医生宋建平触类旁通,对临床上那些求生不成求死不能的病人的痛苦有了切身体会。
终于有一天,宋建平忍受不了了,下决心将这事做一个了断,是死是活,都比这样半死不活的强。
当时是晚上,当当已睡了,宋建平躺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听着林小枫在卫生间里洗这洗那。洗完了,出来了,脚步橐橐。
"林小枫!你过来!"
片刻后,林小枫出现在了门口,她当然听出了宋建平口气的不善,一脸临战前的警觉。
"你到底什么意思?"宋建平问。
"什么什么意思?"林小枫反问。
"你还有完没完?"
"我怎么了?"
"你打算就这个样子,"宋建平把两手向两边一分, "过下去?"
林小枫不语。
既然开了口了,宋建平索性直白到底,"是……惩罚吗?"
林小枫摇头。
"还为那些事生气?"
林小枫仍摇头。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就是当当要跟我睡——你也听到了的——我同意了,仅此而已。"
大睁着两眼,耍赖。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曾经,她是多么的清纯,坦率,而现在的所作所为,无异于任何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妇女。或者——宋建平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因果关系——家庭妇女就是这样在婚姻里炼成的?
"仅此,还,而已——林小枫,咱都是成年人,谁也别把谁当傻瓜!"
闻此,林小枫沉默一会儿,尔后,抬头,直视对方:"是。我是那个意思。我觉着咱都这个年龄了,又不是小年青儿了,没必要非得天天纠缠在一起。"
"你是不是性冷淡啊!"
"可能。……说真的,我真觉着没啥意思,每个月非得来那么几回,千篇一律,有什么意思你说?也许,男女的感觉不一样?……你要是需要,我无所谓。"说着向屋里走,走到床边坐下,解浴衣带子,"完了我再过去睡就是了……"
宋建平低吼一声:"滚!"林小枫扭过脸去,看他,宋建平大吼一声,"你给我滚!"林小枫真的起身就"滚",无所谓。于是宋建平明白,他们的婚姻到头了,剩下的问题只是谁提出来的问题了。
这是一家街边的小馆子,宋建平正在独斟独饮,手边放一瓶小二锅头,面前摆几碟花生米、拍黄瓜、凤爪之类,热菜只要了一个,京酱肉丝。没要饭。
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显示,是林小枫,遂不接,任其自生自灭。片刻后手机又响,仍是林小枫,他仍是不接,也不关,也不改振动,任它响,示威一般,引得旁边人侧目,他全不放在心上。一瓶小二锅头很快光了,他又要了一小瓶。这场酒喝得滋润,透彻,使他想起了许多被生活琐屑磨蚀得消失了的往事。
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多大?十九?二十?大概是二十,正上大三。在一次大学生联欢会上,她报幕。当她手拿话筒含笑从侧幕里飘出来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得到全场全体男生的目光刷地向台上射去的力度。如果目光具备一点物理学意义上"力"的力度,她肯定会被当场击倒。
一流的人才。
那年。那天。那个冬天的小站。他将乘火车从小站经过,停留八分钟。她在小站所在地实习。说是"所在地",实际上她要到小站还得乘一个小时的火车。
他的抵达时间是凌晨一点,从上车后心就没有过片刻安宁,那心情用通俗歌曲歌词的套路形容就是:期待着不可能的可能,等待着不会发生的发生。卧铺车厢旅客都睡了,鼾声高高低低,只宋建平一人坐在车厢过道的小座椅上向窗外望,窗外是目光穿不透的夜暗,他仍执着地向外望……
火车进站,蓦地,他在小站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了她。她在月台上蹦着,跳着,抵御着冬夜的寒冷,他冲下车去。……站在白天化了夜里又上了冻的雪地里,两个人手拉着手无言对视,要说的太多了,八分钟怎么说得完?只好不说。事后他才知道,为了这八分钟,她折腾了整整一夜。先是乘车到小站等,他走了后,她还得等离开小站的车……
那一刻,一个个誓词炸弹般在宋建平心里爆裂,轰响:海枯石烂!至死不渝!一生牵手!非她不娶!
刚开始她说她不想要孩子,因为他想要,她就也想要了。那时候,她以他的想法为想法,以他的需要为需要,她崇拜他。女人对男人的崇拜,是爱的基础。而今崇拜已不复存在……
喝醉了的宋建平一个人在静夜的马路上艰难地走,终于走不了了,就地坐下,坐着也困难,顺势躺下,躺下后一秒钟没有就睡过去了。到处静静的,白天拥塞不堪的公路空寂无声,已是凌晨两点。
一个男子骑着辆女车过来,瞥了宋建平一眼,正要骑过去时,忽然手机铃响起,把男子吓了一跳,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铃声的出处,不由在宋建平身边停住,饶有兴趣地细细观察他。 手机铃在空寂的夜里听来格外响亮,宋建平一动不动。男子慢慢蹲下身子,先试着用手推推地上那人,无反应。男子终于放下心来,开始掏宋建平的兜,先掏出的是手机,那一瞬间,手机铃停。男子继续掏兜,掏空了宋建平身上所有兜里的所有东西。
这个夜半电话是林小枫打的。当当起来撒尿时她看了下表,整两点;忽然想起睡前宋建平没有回来,想去看看他回来没有,就下床去了小屋。不看犹可,一看一惊:小屋小床上空
空。林小枫马上拨宋建平的手机,没有人接。紧张思索了片刻,她敲了肖莉家门。她无人可以商量,她担心宋建平出事。肖莉认为不会出事。一个男人,又不是有钱人,无财无色,能出什么事?事实上林小枫也这样认为,同时还认为宋建平也不会为他俩之间的事情有什么过激行为,快奔四十的人了,又不是小年青儿。但是如此的半夜不归杳无音讯于他却是头一回,这就不能不让人心里不安。肖莉建议她再打一下手机。林小枫再打,仍是通的,但是,响了没两声,就没声了;再拨,关机——这自然是那贼所为,可林小枫哪里知道?于是,在重重放下心来的同时,开始生气,气得脸都红了。
"居然把手机关了!一看是我,就关了!"
"……老宋人不错的。"
"他要是个坏人倒好办多了。"
肖莉谨慎得没再说什么。
肖莉走后,放下心来的林小枫刚刚睡着,又被电话吵醒。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让她去领宋建平。不得已,林小枫再次敲了肖莉的门。当当正睡着,家里不能没有大人。
"老宋怎么了?"肖莉问。
"喝醉了。"林小枫简洁说道,"我去把当当抱过来?"
"你怎么去?深更半夜的,街上车都不一定有,有也不安全。"肖莉说,"我去算了,我开车去。你帮我看一下妞妞。"
肖莉有一辆二手的富康。妞妞父亲给的,为了让肖莉接送他女儿上下学。
"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肖莉的满脸倦色林小枫喃喃,心中的痛苦无以言喻。
肖莉开车,宋建平坐她旁边喋喋不休。
"肖莉,知不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最窝囊的事,是什么?……"然后自问自答,"那就是,让老婆瞧不起。……林小枫,瞧不起我……"
"她没有。刚才她还跟我说来着,说你是一个好人,真的。"
"这……我信。"宋建平笑,"要是女人说一个男人是好人的时候,那就有问题了。在女人的辞典里,好男人的同义词就是,没有出息的男人……"
"得了!别假冒专家了——我就是女人,我就不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你不是我的老婆……"
"老宋,别自寻烦恼了,林小枫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明白?明白什么?"
"明白你。明白她应当珍惜你。"
宋建平怔怔地看着肖莉,觉着碰上知音了,猛地,扑到她肩上哭了,把肖莉碰得手中方向盘转了半个圈,差点把车开到马路牙子上。
"老宋!坐好!我正开车呢!"肖莉喝道。宋建平讪讪地坐了回去,肖莉命令他,"系好安全带!"宋建平乖乖地系好安全带。肖莉接着命令,"睡一会儿,抓紧时间,明天,不,待会儿,还要上班!"
宋建平很快就没声了。肖莉看他一眼,确定他睡着了,给林小枫打了个电话。告之他们马上就到,并说宋建平非常痛苦,让林小枫对他好一点。
放下电话后林小枫把睡着的当当抱去小屋单人床上,把宋建平的铺盖拿了过来。这一次,宋建平虽在醉中却立刻发现了这变化,笑着问林小枫道:"怎么,给我恢复双人床待遇了?"
林小枫不说话,帮他解鞋带,脱鞋,脱衣服。伺候他上了床后,又来来回回给他拿毛巾擦脸,端水让他喝水,态度很好,很体贴。说到底她是一个善良的人,看到自己的丈夫因为自己痛苦成这样,心里也是不忍。最后,她端来盆水让宋建平洗脚,宋建平穿着袜子就把脚伸进了水里。林小枫一声不响蹲下去为他脱袜子。
宋建平怔怔地看她,忽然叫:"小枫!"
林小枫拎着两只湿淋淋的袜子:"嗯?"
"你……还爱我吗?"
"嗨,都这个年龄了,还谈什么爱不爱的,过日子呗。"
"就是说,你不爱我了。"
林小枫不耐,隐忍地拎着他的湿袜子走,"你洗吧,我给你拿毛巾去……"
月光皎洁如水。忙活了半夜的林小枫睡熟了,突然被一阵近乎粗鲁的动作弄醒。睁眼一看,是宋建平。
"你干吗?"她迷迷糊糊地问。
"我想知道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林小枫彻底醒了过来,试图推开趴在她身上的宋建平,"别闹了!时间不早了!白天还得上班,睡不了多一会儿了!"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得到一个答复。"
"宋建平,你有病啊你!"林小枫挣扎着。
宋建平不说话了,只管动作,林小枫拼命挣扎,几近窒息。由于两人都还记着那屋里睡着的儿子,因而所有的争吵、厮打都是压抑着的,听来反而格外揪心,紧张。宋建平到底是男人,渐渐占了上风,突然间,林小枫一下子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倒把宋建平吓了一跳,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意外,他停了手,细细看林小枫。 一线月光由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正好照在林小枫脸上,那张脸因用力厮打而出了一层细汗,细汗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光。片刻的寂静之后,林小枫开口了:"好吧,我给你答复!宋建平,我讨厌跟你在一起!讨厌!" 这是两个人的宴席。
菜吃得十分精致。两人都只靠自己那边吃,因而每盘菜的中间部分,还保持着原先的饱满;鱼刺骨头以及挑出的姜片大料,被细心地放在一只小碟里;桌子上,几乎不见菜的汤汁。显而易见,这是异性之间,并且是彼此都想给对方留下好感的两个异性之间的就餐风格。
但是林小枫到家的时候,桌边只有宋建平一人。
林小枫是回来给当当拿落在家里的小学生字典的。那夜之后,林小枫再次回了娘家,并且,前所未有的,带走了儿子。从前吵架回娘家她从来不带儿子,就是要留给宋建平带,就是要用这种方法让他感觉到她的重要她的存在。这次,却把儿子带走了,显示了一种空前的决心。她一开家门就闻到了那股酒菜混合的浓重香味,待进得屋后,便看到了那桌佳肴盛馔。宋建平只身坐在桌前,面前放一只酒杯。他对面放着一只同样的酒杯,杯中还有残酒,人不在。
那人是谁?为什么走了?为什么来?
但是林小枫什么都不说,不问,没看见一样。尽管心中好奇,但为不给对方一个她还很重视他的错觉,她宁肯就这样好奇着。进屋后,径直去书桌、书柜处翻找。
"你找什么?"她不说话,宋建平只得先开口。
"当当的小学生字典。"既然他先开了口,她就可以大度一些。回答完问题后向餐桌看了一眼——像是刚刚看到——随口问一句,"来客人啦?"
"啊。"
"谁啊?"
"同事。"
"男同事女同事?"
"要是女的呢?"
"单身的还是已婚的?"
"要是单身的呢?"
林小枫甩下这么一句,拿上字典从宋建平身边走过,一阵风般。吱,开门;咣,关门。
宋建平本来不错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殆尽。那个人是肖莉。
两人正吃饭的时候,她科里来了个电话把她叫走了,似是一个她经治的病人出了点什么问题。她头脚走,林小枫后脚到,仿佛天意。宋建平告诉林小枫的全是实话:同事,女同事,单身女同事。但是实话不等于实情。
实情是这样的。他刚下班进家,刚进厨房,刚拿锅接上水坐炉子上打开火准备给自己下面条的时候——林小枫走后他就开始了他的单身生活,出门进门一个人,吃饭上食堂,很少在家做,自己做自己吃有什么意思?食堂吃烦了,就回家下面条——肖莉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手里拿着一张软盘,脸上挂着拘谨的笑。 "老宋,这是我的论文,想请你帮着看看。"
"什么论文?"
"晋升正高……"话未说完,脸一下子红了。肖莉深知自己晋升正高有一些吃力,或者说,还不到时候。 "我就是想试试。如果看着有问题,你能不能帮着给改改?"怕对方也是怕自己尴尬,紧接着马上补充,"你要没空就算了。"
但凡是个有教养的男人,这种情况下都无法说不。见宋建平点了头肖莉立刻释然,向外走时路过他家厨房,看到了坐在火上的锅,不由分说走过去把火关了。"晚饭你别做了,我多做点儿就有了。"
"劳务费吗?"宋建平笑。
"算是吧。"肖莉也笑。
实事求是地说,论文很平,为让它能够出色能够与众不同宋建平足足花了三个小时,同时,还把评委可能提出的问题及如何应对也顺带给她写了,正好弄完的时候,肖莉来了,两手端着仨盘子,放到桌上后扭头又走,说是还有。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才搬运完毕,她做了八个菜,还拿来了一瓶干红。妞妞不在,让她爸接去奶奶家了。
得知宋建平论文已修改完肖莉显得有些不太相信,或者说不太放心,饭都顾不得吃,也顾不得让宋建平吃,非要马上看,就在宋建平的电脑上看了。一口气看完后长长出了口气。真的是太好了,好极了。找宋建平她算是找对了,这的确是一个才子。
二人吃饭。酒酣耳热之际,肖莉眼睛亮亮地凝视着宋建平,突然说:"老宋,你想没想过,也许,到最后的时刻,你我会成为竞争对手?"
全身心沉浸在酒和美色的双重包裹之中的宋建平一时没能明白,"什么?"
"据说这次院里只有一个晋升正高的名额。"肖莉说,忽又笑着一摇头,"自作多情了!我哪里可能是你的竞争对手?无论水平、贡献、资格、职务,都不能跟你比。这回我没戏,权当是热身。"
宋建平闻此感慨:"我已经热了三次身了。"
"你呀,太清高。得多跟评委们沟通,评委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
"让我为这个东家跑西家串求爷爷告奶奶?"宋建平一摇头,"那我还宁肯就这么着了!"
"不过这次你没问题,轮也轮到你了。来,为了你的成功——"举杯,宋建平摇头拒绝碰杯。肖莉说:"那你说吧,为了什么。"
宋建平举起杯子,意味深长道:"为了你对我的认可和欣赏,为了我们的——"一顿,"友谊。"
"当",肖莉爽朗地同宋建平碰了杯,反倒化解了宋建平的意味深长。尔后,两人谈的全是论文、工作、人事,以及诸如此类。也就是说,这看上去暧昧、有着无穷深意的餐桌,实际上单纯得很,不过是一种同事对同事的答谢方式。 这就是实情。 宋建平之所以不愿意说出这实情,不是为了怕林小枫误会,恰恰相反,是怕她不误会。总这样说走就走说撂就撂,总这样没有危机感不成。却不料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她无所谓。
林小枫走后,宋建平坐在餐桌前,阴沉着脸,半天没动。本来还打算吃一会儿的,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吃了,食欲全被林小枫破坏了。 恰好这时来了急诊,摩托车祸造成的腹腔出血
,需马上手术,宋建平放下电话就出了家门——这样的家他一秒钟也不愿意多待,宁肯辛苦。
助手是年轻医生小于,两人沿着洁净安静的长廊向手术室匆匆走去。到头,拐弯,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手术室门外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衣衫不整,神情焦虑,散乱的长发上沾满了尘土,草屑,脸上有擦伤;即便如此,她的漂亮仍是遮不住的醒目。宋建平和助手会意地对视了一下,毫无疑问,这就是刚刚和那个伤者经历了同一场车祸的人了。男孩儿屁股后面驮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儿,他能不出事吗?
女孩儿对他们的身份显然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迎面走了过来。 "你们是医生?……来做手术?……辛苦你们了!"说着就把攥在手里的一大卷子钱往宋建平工作服口袋塞,宋建平猝不及防,下意识去挡,动作猛了点,那钱散落了一地。在女孩儿低头拾钱的工夫,宋建平带着助手进了手术室。
"主任,请客不到送礼不要,是很伤人的。"助手笑着说。
"拣着这个时候送礼,是很伤人的。"宋建平学着助手的口吻。
"你还指望着她事后给你送?"
"对。"
助手一笑,心想:怎么可能?
作为外科医生,宋建平的不收礼是出了名的。他的不收礼与其说是出于道德,不如说是出于人格。你想,当一条生命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横陈你面前时,你能因为他送了钱就做好一点,不送钱就差一点吗?那绝对是对医生人格的怀疑和污辱。事后送就不一样了,事后送是一种纯粹的情感,是认可是感激。可惜,事后病人家属即使是送,往往送的也不再是钱了,而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漫不经心的纪念品之类。有钱得花在刀刃上,现在的人们都很实际。
二人换手术衣、洗手、进手术间,手术室护士将接诊病历递到宋建平面前,病历姓名一栏"刘东北"三个字赫然在目,宋建平吃了一惊,急向手术台上已麻醉完毕的病人看去。那张脸此刻出奇的苍白安静,但他仍能一眼就认出来:正是他认识的那个刘东北。
高高吊在手术室墙角的音箱传出轻柔的音乐,器械在手上传递的叭叭声,器械与器械相撞时的丁当声,低而短暂的交谈声,在音乐中交织。时而,宋建平会向那苍白无知觉的面孔瞥上一眼,目光里带着一种非职业的、亲人般的特殊关切,还有恨——恨铁不成钢的恨。两人老家都在哈尔滨,而且,住对门,刘父管宋父叫老师。刘毕业留京后刘父指定宋为其监护人。助手小于为此感慨世界之小事情之巧,宋建平没说话。心说,不巧啦,整天骑着个破摩托到处乱窜,跟外科医生打交道还不是早晚的事?
"破摩托"其实是一种感情用事的说法,刘东北那辆白摩托车价值十万,得算是摩托车行里的顶尖级水平。令宋建平难以理解的是,有这钱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买辆正经车开着。无论是实用还是虚荣,后者都强于前者;若再加上安全因素,一个肉包铁,一个铁包肉,是非明暗,一目了然。说他,不听;再说,就找不着人了。现在二人失去联系已达两年之久了。两年前宋建平见过他的女朋友,不是现在这个。
刘东北伤得不算太重,脾轻度破裂,宋建平为他做了修补术。术后送他出去时,那女孩儿还等在外面,一看躺在平车上无知无觉死人一般的恋人,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当宋建平告诉她没事,过不多久他们又可以出去玩了时,她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猛地,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钱往宋建平口袋里塞。宋建平完全没有想到,连忙拦,女孩儿动作猛烈不容置疑,宋建平不便与其做亲密接触,表情尴尬。助手在一旁笑观不动。
"小于!"宋建平是求援,也是谴责。
助手忙笑着指着远去的刘东北的推车对女孩儿说:"还不赶快跟着他们走!要不你待会儿上哪找他去!"女孩儿这才放弃了宋建平,随车而去。
宋建平欣赏地目送跑开的女孩儿,摇头:"这个女孩儿不一般。"
助手亦欣赏地目送女孩儿,点头:"非常漂亮。"
宋建平的意思遭到了亵渎,又无以辩白,很是不满,皱眉斜了助手一眼。
上午,宋建平查房。刘东北半卧床上,精神好多了。宋建平进来,刘东北用讨好的目光迎接着他,宋建平没看他一眼,直接向最里面的病人走去,询问几句,又到第二个病人床前询问。这是一个三人病房,刘东北住最外面。
总算,宋建平来到他的床前了,"感觉怎么样?"口气是职业的,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好多了,不那么疼了。"刘东北连连点头。
"你很快就能恢复,就能出院,"宋建平点点头,神情淡然,语气也淡然,"就能骑摩托——接着撞。这才是普外,胸外、颅脑、骨科、泌尿科咱还没去呢,最好能挨科转上一圈。" "我错了,哥,我错了还不行吗?"
宋建平一下子变了脸,"哈,现在说软话啦,早干吗去了?……你这个小王八蛋,为了躲我,把手机号都给换了!"
刘东北小声道:"手机坏了,换了个新的……"随即明白这个借口完全不成借口,再一看
宋建平脸色,马上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拨号,拨宋建平的手机,眼睛直巴巴地看着对方,目光里充满羊羔一般的温顺。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宋建平起了怀疑。
"是。娟子马上来。就你见过的那个女孩儿。"
"这是第几个了?"
"第八个……跟她说是第三个!"刘东北双手合十对宋建平作揖,意思是请替他保密。
"跟你说东北,这女孩儿对你可是够意思,你不能再见一个爱一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毫无责任感……"
这时刘东北用急切的目光向他示意,他回头一看,那个叫娟子的女孩儿来了,手里拎着东西,冲宋建平嫣然一笑,宋建平忙还她一笑,回头瞪了刘东北一眼,走开了。
娟子对刘东北悄然笑道:"又挨训了?"
刘东北一摆手:"烦!跟妈似的!"
这是刘东北从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住院。
这次住院让他对宋建平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从前他躲他,同他断绝联系除受不了他的唠叨,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瞧不上他。他的陈旧迂腐,他的窝窝囊囊,他的医生职业——刘东北一向认为,只有女人和女里女气的男人才会当医生——都让他瞧不上。这次住院,于倏忽间,他明白了过去一直没搞明白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发达国家医生会同律师、法官一样,成为收入最高的职业。从终极意义上说,这都是主宰人的命运的人,角度不同而已。对医生的尊重就是对生命的尊重。我国医生没这待遇是因为我国还不够发达。这次短暂的住院生涯,让刘东北充分领略了医生的意义和风采。尤其当他得知,倘若给他手术的医生没有高超的医术和充分把握,他原本很有可能而且是理所当然地被切掉那个唯一的脾。那么,从此后,他就是比常人少一个零件的残疾人了。即使外观上看不出来,即使一般生活不受影响,心理上的创伤、精神上的折磨,少得了吗?从此后,刘东北对他爸给他指定的这个"监护人"态度上便有了质的变化。不仅仅是尊重了,还有着由感激而衍生出的关心、关切。
他因之很生林小枫的气。她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哥,就因为有几分姿色?徐娘半老的了还想指着姿色要挟男人,笑话。令他不解的还有宋建平,怎么就不能休了她,另找一个,多好的机会!说不通!
宋建平比他年长十岁,按一岁一代人论,差着十代,这可不是一点半点的差距。说不通就另想办法,总之不能任由他哥这样的优秀人才生活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里。通过与他哥的交谈和他自己的思考,得出的结论就一个字,钱。万恶之源钱为首,贫穷夫妻百事哀。于是,出院后,有一天,他有事找宋建平时,顺便给他拿了张四万元的卡。理由也想好了,小侄子上学需要三万六的赞助费,这四万就算他这个当叔的一点心意。
宋建平不要。
"哥,跟我你不用客气。"刘东北在一家著名网络公司做企划部经理,年收入二十万以上,四万块钱于他实在不算什么。
"你管得了我一时,管得了我一辈子吗?"宋建平喝口面条汤,从锅沿上方斜了对方一眼。刘东北来时他正吃晚饭,面条就着锅吃,碗都不用。林小枫依然没有回来,他依然单身。
"那我管不了。我又不是大款,你也不是女的……"刘东北嬉笑着开始胡说八道。
宋建平皱起眉头,"你到底有什么事?"来前电话里他说他有"要事"。
刘东北立刻收起嬉笑说事。他一个朋友的女朋友怀孕了,想请宋建平帮着找一个好一点的妇科大夫给做了。"人那女孩儿是处女!"最后他特地做此强调,为是引起对方重视,宋建平"哼"了一声,他方察觉到了话中的巨大纰漏,找补着,"我的意思是说从前……"
"不是娟子吧?"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干那事?"
"哈!"
"我的意思是说,我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女朋友怀孕。"
宋建平一个电话就把刘东北朋友的"要事"给办了。由于自身业务好,需要的人多,在医院,宋建平帮人办这类事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但于受惠方却是大事,来自妇科专家的友好礼遇使刘东北的朋友在女朋友面前深感脸上有光。很想带上东西亲自登门感谢,被刘东北好歹给劝住了。不是一路人,不往一块儿引,徒然使双方不快。最后达成协议,由刘东北代他送上东西聊表谢意。
刘东北来的时候宋建平刚刚把下面条的锅坐到火上。一见宋建平又是一个人在家吃面条,刘东北非常生气,二话没说关了火,拉着宋建平出去吃。心里打算着吃饭时好好就这事跟他哥谈谈。
二人去了一家新开张的东北餐馆。
"我真的不明白,哥,凭你这样的人才,又正处于男人一枝花的年龄,什么样的找不着,非她不可!"
"你没结过婚你不懂。"
"我不懂你跟我说说啊。"
这一下子打开了宋建平的话匣子,"我们结婚十年了,恋爱谈了三年,有着这么多的共同岁月,还有着一个孩子……她十九岁时认识的我,大学生文艺会演,她演《玩偶之家》里的娜拉。真漂亮啊,当时,她……尤其那皮肤,可谓'吹弹即破'。但是,在众多的追求者里,她选中了我。谈恋爱时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冬夜,冬天的——" 刘东北一点头,"冬天的夜晚,明白——接着说,哪个冬夜?"
宋建平便说起那个冬夜,那个小站,那八分钟,那一刻心里的誓言。深情,神往,眼神都有些虚渺起来。说得过于投入时就忘记了交流,成了纯粹的回忆,自语,独白,心声,全然不知中年人诉说的恋爱在年轻人听来,既无味又肉麻。
刘东北倒不在乎,乐得埋头苦吃,只在必要的时候,胡乱"嗯"两声表示个在听的意思。抽空他还招手把小姐叫了来,指指邻桌上的啤酒,让人家照样给他来上一杯。在宋建平的独白声中,刘东北喝完了一大杯啤酒,又招手叫小姐,让她照此再来一杯。可惜这次来的这位不如上次那位善解人意,一来就大声大气地问"请问先生要点什么"。这一声惊动了宋建平。宋建平停止独白,愣愣地看他们。
刘东北忙道:"哥我怕你说得渴了给你要点饮料。"又对小姐道,"请给这位先生来一杯冰柠檬!"
宋建平审视地看他,又低头看看几个吃得空了一多半的盘子。
"你刚才没在听我说。"
"哪里!一直在听!特感动,心里!"
"是吗?……那你说说我说了些什么。"
"就你和林小枫的那些事。结婚三年了,恋爱谈了十年……"
宋建平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刘东北慌得连忙拦他:"哥,哥!"
宋建平扒拉开他的手:"我上趟洗手间。"
刘东北方才释然。宋建平一走,他赶快用筷子将吃得乱七八糟的盘子里的菜拢了拢,使之显得好看一点,丰满一点。
宋建平从洗手间出来,习惯性地在腋下擦着两只湿手,偶抬头,愣住,他看到了和一个年轻男子相对而坐的娟子,在餐馆的一个角落。那男子戴着副白边眼镜,斯斯文文。宋建平回到餐桌前坐下,看着浑然不知的刘东北,不忍说又不能不说,想了想,随意地问:"东北,你和那个娟子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刘东北随口答道。他正从猪肉炖粉条的大碗里用筷子捞粉条,那粉条是地瓜粉做的,很滑,很不好对付。
宋建平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对那个叫娟子的女孩儿很有好感,"又换了?"
刘东北摇头,把一筷子粉条顺利送进嘴里后方做进一步解释:"她太令我失望。俗。"
"你准是又有新欢了,把人家女孩儿甩了。东北,你前面那七个我不了解,没发言权。这娟子我可是了解,你别想凭着你一张嘴说什么是什么。她俗,俗在哪了?我怎么就没看出她俗来?"
"你当然看不出来了,她又没要求跟你结婚。"
"她要跟你结婚?这不好事嘛!"
"可我不想跟她结婚。"刘东北进一步道,"不是不想跟她结婚,是不想结婚。"
"为什么?"
"不知道。"刘东北停了停,"就是不想早早把自己跟某个人绑在一起,跟谁都不想。我喜欢自由,追求自由是人的天性。"
宋建平冷笑。刘东北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冷笑的意思?不待对方说,自己先说了:"当然当然,也不能过分自由,艾滋就是一例。所以我说,现在的婚姻,不过是诸多不完美的男女性关系中相对完美的一种,就是说,它不是没有缺陷,而我呢,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因此,我不适合婚姻。"
"诡辩!"
"绝对不是诡辩。别人不说,说你们,当初不也是海枯石烂至死不渝?又怎么样?"宋建平不响了,刘东北不客气地,"那时你们的感情是真实的,现在你们的感受也是真实的,这只能证明我的理论是正确的:感情是流动的。所有的爱,只存在于一个个瞬间,只在瞬间永恒。所以说,仅凭一时的爱情就非要把两个人绑在一起的做法,是不明智的,是不科学的。"
"就是说,你为了不结婚,宁肯不要爱情。"
"对!就像那姓裴的匈牙利诗人说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人家说的可不是你说的这意思……"
"他就是我这意思,是你们非要给人家加上一些革命的意思。"
宋建平啼笑皆非,懒得与之再争,抄起筷子吃菜,嘴里呜呜噜噜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刘东北不明白。宋建平用筷子点了点娟子所在方向:"你朝那看。"
刘东北只看了一眼,脸便霍然变色,腾地一下子立起,绕过一张张餐桌,向那边走去。
餐馆一角,戴白边眼镜的斯文男子盛上一碗汤,殷勤地放在娟子面前。娟子用两手接过,连道谢谢。就在这时,一大块阴影投到了他们的桌子上,他们同时抬头,同时一惊。一个人立在他们的餐桌旁,一张脸阴得吓人。
"娟子,你出来一下。"那人开口了。
娟子摆弄着手里的汤匙,不动。 斯文男子的神情如一头嗅到了危险的犬。
那人又叫: "娟子!"
娟子起身向外走。那人跟着她走。斯文男子跟着那人走。一直伸着个脖子密切关注这边动静的宋建平见状赶紧起身,跟着斯文男子走。他怕他们打起来。万一不可避免地打起来时,他还可以搭一把手。
宋建平到时,刘东北已开始和娟子谈判,颀长灵活的身体有效地隔在娟子和斯文男子之间,不让二人有丝毫可交流的余地,目光交流都不行。 "娟子,我发誓,要是结婚,我肯定跟你结。"刘东北说。
"要是结婚——又是一个假定语。"娟子的脸上充满讥讽。
"娟儿,我的心里只有你,你的心里只有我,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结婚呢?是在等更好的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娟子轻蔑地看他一眼,哼一声,转身向餐馆走,被刘东北拦住。 "娟子,你看啊,我们在一起,彼此相爱,各方面谐调,这才是生活的本质,为什么非要人为地找一些麻烦呢?"
"少跟我扯这个,我就知道一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娟儿娟儿娟儿!咱好歹也是一跨世纪的女孩儿了,怎么净说些老奶奶们才说的话呢?"
"那是因为,老奶奶们的话说得有道理,知道为什么吗刘东北?因为它经过了历史的考验、时间的淘洗,它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谁反对它,只能证明谁有问题。"
"你是说我有问题?"
"我是泛指。"
"娟儿你不能不讲道理!"
娟子就是不讲道理,指着他的鼻子下最后通牒:"刘东北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两条,你选:要么结婚,要么分手!"说罢扭头就走,向路边走。刘东北没动,斯文男子追去。但是娟子连他也不理,兀自伸手打车。
刘东北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娟子上车,看汽车迅疾消失在夜的车流里。宋建平过来拉他走开,他没有反抗地跟着,蔫头耷脑,一反以往的潇洒。宋建平长叹一声,揽住了他的肩……
冷战终于结束——林小枫向宋建平提出了离婚。
晚上,当当在客厅边吃饭边看电视,笑得格格的。林小枫和爸爸妈妈在饭厅的餐桌吃饭,视线里正好可以看到他。看着无忧无虑的孩子,林母的眼圈红了。"瞧这个傻孩子笑的!天都要塌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哎! '天都要塌了',它怎么就能塌了?别说这么邪乎!"林父道。
"这么小的孩子,父母可不就是他的天?"林母道。
"就算是离了婚,当当还有妈妈,还有姥姥姥爷,还有舅舅!"
"不一样,老林,不一样。"林母摇头,尽量随意地看了女儿一眼。女儿只是吃饭,面无表情。林母终于忍不住了,"小枫啊,你下定决心了?"
"是他下定决心了妈妈。他说的那个'单身女同事',看来是真的。"
以往冷战,顶多七八天十来天的,宋建平就会告饶认输;这一次他的表现非同寻常。她带着当当离开好像正中他的下怀。当时不觉什么,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场景就会在林小枫面前出现,栩栩如生。时间越长,越形象生动:那两个人的,精致拘谨的,晚宴还有酒。事后一点一点回忆,她又想起了一些当时被忽略的细节,比如,宋建平对面的那只酒杯,酒杯边上的红印。不用说,是女人的唇膏了。还有,她为什么突然走了?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完全不必回避她嘛!当时以为他说"单身女同事"是赌气,是气她;现在看来,是实情,是真情,是一种告白,是宣言。否则,按照以往的经验,按照林小枫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坚持这么久。
"再跟他谈谈!"妈妈说。
林小枫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儿,"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谈什么谈?"
"得谈!不谈怎么能知道他和那女的到底什么关系。"
"不谈也能知道。证据在那儿呢。"
"你没搞清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是一时冲动啊还是真打算和那女的怎么着了……"
"有什么区别吗?"
"本质的区别。"
"就算他是一时冲动,我也不能接受!"
妈妈语塞,张了张嘴,看丈夫一眼,欲言又止。丈夫埋头吃饭,不说话。餐桌上静下来了。好久,林小枫开口了:"不仅是为了那事妈妈。那事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嘛!"啪,妈妈放下了筷子,带出了一直忍着的怒气。
"我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了。"
"——什么事!"
"说得好好的事情,说变就变,连商量都不带商量的。行为方式就像个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随心所欲!满足于一时之得,满足于表面的虚假繁荣。对这个家,对孩子的将来,一点打算一点考虑都没有,什么事都是从他的喜好他的情绪出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人到了四十一事无成,只能是一辈子向下出溜,他已经三十八了,妈!"
"也许他是喜欢他现在的工作环境……"
"那我还喜欢我原来工作的实验中学呢!不是说走也就走了?为了什么?不就为了能离家近一点,对孩子对他能多一点照顾?你没结婚你是一个人的时候,你的一切可以随着你喜不喜欢来定;你结了婚了有了家了,就得为这个家负起责来,考虑决定事情的时候,就不能只考虑你。说他,还生气,下了班自己跑出去喝酒,招呼都不打,电话也不接。喝醉了,睡马路上,手机、钱包全丢了,最后让人家派出所打电话来,半夜三更的,我求人把他接回来。回来一点歉意没有不说,还、还、还无理取闹!"
"建平是好人……"
"好人和好人不一定能成好夫妻。"
"夫妻俩,哪能总那么顺溜?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那是书里、戏里。生活中的夫妻,总有点这样那样的问题。就说我和你爸。你爸年轻时的照片你看到了,那真是一表人才,加上他人聪明,心眼好,很是招人,招女孩子。不少女孩子明里暗里地跟他表白,他都是有妇之夫了还跟他表白,写的那信,我看了都感动,你爸作为当事人他能不感动?他年富力强发育正常也不是钢铁做成的……" 这时林父嘟噜一句"什么事都扯上我干吗",皱眉端碗起身离开母女俩,去了当当那里。
林母压低嗓门:"小枫,你替当时的我想一想,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林小枫却道:"我现在的心情是,就算你真有了外遇,成;只要你能像个男人,把你的这个家撑起来!"
"怎么才叫撑起来?"
"妈,前两天在报上看了个消息,说一个男人为了妻子孩子,愿把自己的后背租出去,租给人家做人体广告。我看了非常感动,成不成,另论,人家有这份心,为了老婆孩子舍得自己的这份心。而在宋建平心里,他自己是第一位的,当当都在他之下,至于我,没位置!结婚前,甜言蜜语千方百计;结婚后,我就是他找来的一保姆,全方位服务,自带工资!……妈妈,我对他很失望,真的很失望,越来越失望……"说着泪就流下来了,说不下去了。
离婚是在电话里提出来的,快下班的时候。当时她正在批作业,批着批着,心里突然起了冲动,按捺不住的冲动。当即抓起电话就拨,电话只响了两声他便接了,于是她说了。只说了一句,"我们离婚吧"。说完,不待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接到林小枫的这个电话,宋建平晚饭都没吃,没有胃口。下班回家后,又回病房转了转,直待到不得不走的时候。很晚回家。打开门,刚一进去,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气味便迎面扑鼻而来,他的眼眶一下子湿了。当下心里头对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话有了深刻感性理解:失去方觉宝贵。打开电视看了两眼,关了,嫌闹;翻了翻晚报,扔了,全是广告;在不大的两间屋里走进走出,这儿摸摸那儿弄弄,六神无主,才发现家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一个故事,一段情感,一缕思绪……电话沉默,手机沉默。最后,他给刘东北打了电话,跟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人倾诉感情上的事,实属无奈。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竟没有可以倾诉的朋友。一向只知道做学问,忙工作,忙老婆孩子,把自己都给忙丢了。
宋建平电话打来得非常不是时候,刘东北正在家里,床上,没穿衣服,床上还有一个人,娟子,也没穿衣服。倘若是可视电话,相信宋建平会即刻把电话挂掉。
这是自那次东北餐馆后刘东北和娟子的第一次相聚。
这天下班时间过了好久,娟子才得以下班。娟子是一家外资医院的院长助理,院长有事没走她就也不能走,一直耗到了这个时候。刚走出办公楼大门她便看到了站在暮色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颀长匀称;旁边那摩托车也是她所熟悉的。随之而来的,是涌上心头的熟悉感觉。
上哪儿?他问。
直走。她说。
一直走?
一直走。
那会走到美国去的。
到了美国还直走——
一直再走回到这里。他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对了!绕地球一周!她快乐地大笑起来……
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周末,他接她出去玩儿。说完上述那番话后,她便跨上车搂住了他的腰——一次偶然的车祸影响不了他们对摩托车的喜爱——摩托车随之吼叫着野马般蹿出。那一次他们去了锥臼峪,那地方显然尚未被旅游部门完全开发出来,人少,风景好。清澈见底的小河旁边甚至有来饮水的牛。中午,在日光的微醺下,在潺潺的河流声中,她谈到了未来;他拒绝了。
暮色中,娟子昂然地走。刘东北追上她,抓住了她的胳膊。 "娟儿,我同意结婚。"
这天晚上他们一块儿吃的饭,饭后,一块儿回了刘东北的家。
刘东北的家是一套一居的公寓。公寓实行酒店式管理,就是说,有人给你收拾屋子有地儿吃饭,非常适合工作忙碌收入不菲的年轻白领。
娟子从卫生间出来时刘东北已在床上等了许久。"许久"也许只是他的心理感受。沐浴后的娟子向他走来,发丝湿亮,面孔光洁,青春勃发,令他情不自禁。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
"娟儿,知道吗?"他在她的耳边絮语,气息咻咻,"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像我这样自私的人都能决定结婚,可见我爱你的程度——可见你可爱的程度……"情话从女孩儿的耳朵直接灌进身体,那身体立刻就有了反应,绵若无骨皮肤泛红津液如潮水一波接一波涌出。恰到好处的情话是女孩儿最有效的春药。女孩儿身体上的反应反过来对刘东北又是一个有效刺激。宋建平就是在这个二人交替上升的关键时刻,打来了电话。
娟子说: "不许接!"
刘东北笑:"要是跟挣钱有关的事呢?"
娟子不笑:"光有钱没有了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最终刘东北还是接了电话。真有事,这个电话不接对方还会打手机来,刘东北公司里有一条纪律,须二十四小时保持手机畅通。
"东北,在家干吗呢?"一听是宋建平,刘东北一把将怀里的娟子更紧地搂了搂,对电话道:"在家里——卿卿我我呢!"说着胳肢娟子一下,娟子猝不及防,忍不住笑出了声。
风铃般的笑声由电话传进了宋建平的耳朵,宋建平忙道:"那就再说。"挂了电话,神情落寞。
在一个面向湖水的长长的茶廊里,宋建平、刘东北在一张方形红漆桌旁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一壶茶,两碟瓜子。茶是毛尖,碧绿,清香。瓜子一黑一白,黑的是西瓜子,白的是南瓜子。 刘东北次日就给宋建平回了电话,问宋建平有什么事——这是宋建平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受宠若惊的同时,他直觉着宋建平有事——宋建平当时正在班上,不好说什么,二人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见面后,宋建平跟刘东北说了林小枫要离婚的事。
"离离离!坚决离!解释都不解释。我就是有外遇了,怎么着?噢,你擅离职守不敬岗爱业,还要求我忠贞不贰守身如玉,凭什么呀?"
宋建平失神地看前面的湖水,不吭声。
刘东北恨铁不成钢,"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你!"
"你不懂……"
又是这话!刘东北耐下性子,循循善诱:"就算我不懂,但是,人家大主意已定,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扛,又有什么意义?"
宋建平又不吭声了。
"哥,你应该换个思路想这个问题。如果那个肖莉对你真有意思,你对她印象也不错,就不能考虑一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吗?"
宋建平一怔。
"你这个人,你们这类人,我太了解了,属比较想不开的那一类。"刘东北继续侃侃而谈,"你是不是担心万一你这方说出来后,对方没这个意思,以后见面就会比较尴尬?"宋建平没理他,刘东北毫不在意地接着说,"就是说,你们之间不宜用语言表达。而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当不宜用语言表达的时候,就用行动。"
宋建平斜他一眼:"你就流氓吧你!"
刘东北大笑:"是你想歪了吧哥!我所谓的行动是营造一种氛围,一种特殊的氛围。比如,约她出来,再比如,就约她到这儿。孤男寡女,碧水垂柳,喝喝茶,说说话。此情此境,你哪怕只跟她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只要她智商正常,她都会想,那么多人,为什么单约我呀?那么多地方,为什么非到这儿来呀?……这个时候,如果她也有意呢,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如果她无意呢,就会装傻。她若装傻你也装,大家谁也不尴尬。"
宋建平怔营地看着刘东北,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颇有一些他不及之处。刘东北立刻感觉到了对方情绪上的变化,立刻把谈话往深里引,"不是说非让你怎么着了,非得弄出个什么结果来,放松一点。哥,享受生活,享受过程,享受生命,不要辜负了造物主对人的厚爱……"
湖水荡漾,波光闪闪,一只母鸭带着五只小鸭从他们面前排着队游过…… 夕阳西下,湖面波光粼粼,流金溢彩。兄弟二人在茶廊里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茶叶就换了五次。喝得痛快,聊得透彻,直到都觉出肚子饿了,方才起身,向外走。尽管什么实质性问题都没有解决,但经过这一通的喝、聊,宋建平的心情比来前疏朗多了。在北京这么久他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可爱的去处?他怎么就不知道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的从容,惬意,优美?难道真如东北所说,他的生活观价值观、生活状态有一些问题?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走,身旁是飒飒作响的竹林。竹林散发出阵阵沁人脾肺的竹香。
感觉到了宋建平的变化之后,刘东北话倒少了,态度也谦和了,时而,会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宋建平突然想起一个一直想问一直忘了问的问题。
"东北,昨天你屋里那女孩儿是谁?"
"就是她。"
"和好了?"
刘东北笑了起来:"本人实在是,难以抵抗她的魅力。结果只能投降——同意结婚。这个决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结了婚,会失去自由;不结婚,会失去她。最后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建平慨叹,摇头,但却没敢像从前那样张嘴就训。不知是感觉到了刘东北的深度,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局限,也许,二者兼而有之。这时,听刘东北又说:"真希望将来政府能做出这样的规定,给婚姻规定年限。比方说,三年,一个婚姻只许存在三年;三年过后,必须离。要是你说,我们俩确实恩爱,不想离,那么,成,由政府派来调查小组,经过认真调查,证实这两个人确实恩爱,可以续婚,好,再续三年。再好,再续,再好,再续,想白头到老的也不是不可以嘛……"
宋建平被逗得哈哈大笑,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像个天真烂漫的大孩子。刘东北看着他,心情复杂:这么可爱的人,这么好的医生,怎么就过不上与之相匹配的好生活?
那天两人一块儿吃的晚饭,饭后又聊了一会儿,方才分手。刘东北到家时娟子在,正在电脑的QQ室里和人聊着天儿,等他。听到他回来的声音,头也不回,欢快叫道:"他要求跟我见面!"
刘东北边脱外衣脱鞋边问:"谁?"
娟子边说了声"谁知道他是谁",边飞快地打字,劈里啪啦一打一大串。刘东北好奇地凑过来看,荧屏上娟子打出来的字是:如果你是男孩儿,请穿白袜子,如果你是男人,请穿灰袜子。
刘东北问娟子:"为什么?"
娟子拿起手边的一张报纸一掸,笑道:"这上面说的。'新种好男人'的判定标准。"
刘东北拿过报纸看,上面还有诸多条款,比如:永远不用牛仔裤配皮鞋,不用西裤配旅游鞋;再如,不留女人式长发,指甲要干净;还有,要抢着付账,要认为男人买单是天经地义,哪怕是假装;最后一条,礼物不在多频繁,在于出其不意,不在多贵重,在于里面的小字条。刘东北把最后一条高声念了出来,并连声夸赞这一条好,说得在理,以后他可以照此办理。娟子嗷一声叫着扑了上去,二人笑闹一团。
那个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一个最终改变了宋建平命运的电话。挂上电话后刘东北许久沉吟无语。
"谁呀?"娟子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刘东北仍是那样深沉地沉吟着:"……我一大学同学。毕了业不务正业,跑山西挖煤去了,没想到还真让他挖成了,现在光固定资产就上千万。"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爸病了,山西的医生让他爸到北京的大医院来看,他想请北京的医生去山西给他爸看。他爸病得不轻,他不想让他辛苦。"顿了顿,"我想把老宋介绍了去。跟他要出诊费,要……十万。"
"出一次诊十万!太贵了吧。"
"贵不贵都是相对而言。只要他肯出,就说明它不贵。他不肯出咱再慢慢往下落呗……老宋太可怜了,空有一身本事,转化不成财富,闹得现在老婆都瞧不上他。像这种智商高情商低的人,得有人帮他一把。"
接着就把电话打了回去,将宋建平隆重推出后,报上了价钱,十万。同时等着对方讨价还价,心里头做好了艰苦抗战的准备,一万一万地往下落,底线三万,这样至少小侄子上学的赞助费差不多就算挣了出来。不想那傻帽儿根本不还价,一个子儿不还,感觉上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他也会全盘接受。弄得刘东北心里头那个难受,放下电话后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
第二天,刘东北去公司转了一圈,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了,就迫不及待地骑上摩托去了宋建平的医院。事先打了电话,说有事,没说什么事。这种事还是面谈好些。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自己浅薄的一面,作为施者,他很愿意当面看到受施者的反应。
宋建平不在科里,在看门诊。刘东北到时已快下班了,诊室里还剩一个病人。那是一个面色黄黑的中年男子,坐在诊桌前跟宋建平喋喋不休地诉说,身体前倾,看宋建平时的眼神是软弱的,充满期待的,诚惶诚恐的。
"……恶心,不愿意吃饭。酒量也不大行了,以前一顿半斤八两白酒没事似的,现在喝点儿就醉……"
宋建平边听边在病历纸上刷刷地写。宋建平的字也漂亮,柳体。刘东北屏息静气地看着,生怕弄出动静,有一丝惊扰。因受那病人情绪的感染,他对宋建平不由自主也产生了三分敬畏。 宋建平写完病历,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后诊床前的刘东北,遂示意他在桌对面椅子上坐,尔后给病人开单子,"做一个B超,验一个血。"
病人双手捧着单子边看边走,没走两秒钟又转了回来,
"大夫,不会有什么事吧?"
"现在说不好,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病人走后,宋建平问刘东北有什么事,这时刘东北却对刚才的那个病人已产生了好奇和牵挂。看着病人消失的方向,答非所问:"他会是什么病?"
"得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你估计呢?"
"肝癌。晚期。"
刘东北吓了一跳。看看宋建平,一张脸平静如常,见怪不怪。那一瞬间,刘东北突然就明白了他那个挖煤的同学:他比他们都懂得医生的价值,懂得医生的价值就是懂得生命的价值。刘东北把挖煤同学的事跟宋建平说了,宋建平听了之后半天无语。
刘东北有些纳闷:"哥,想什么呢?"
宋建平慢吞吞答道:"我在想,林小枫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想。"
晚上,下班后,回到家,宋建平给林小枫打了电话。这是冷战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跟她联系。本来他一直被动,被动地接受命运或说林小枫的种种安排。他被动是因为自忖没有主动的资格。尽管对自己都不想承认,他的主动那十万块钱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钱是男人的胆。打电话时的心情颇矛盾,既想让她高兴,又不愿看到她就为这个高兴。于是想,上来先不说钱,先说点别的,比如当当怎么样,爸爸妈妈怎么样,她怎么样,然后,视情况,顺便把那事说了。没料到她不在,还没有下班。电话是当当接的,当当正在看动画片,耐着性子敷衍了爸爸几句后,就把电话挂了,也不问爸爸有什么事,令宋建平好不沮丧,十万块钱带来的喜悦都打了折扣。
宋建平又开始下面条。面条下好时发现盐没了,只好敲对门的门。对门家妞妞过生日,请了五六个小朋友来,家里头一片尖叫笑闹。肖莉在忙着下厨,为小寿星小客人们做菜,冰箱上贴着菜谱,列着八个大菜。八个菜一个还没出来,厨房已是混乱一片。油都热了才发现葱还没切,等切了葱油已冒起了浓烟,油烟机还没有打开。宋建平的到来使肖莉喜出望外,不容分说请他帮忙,事情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择菜,洗菜,剥蒜,勾芡,泡海米,打鸡蛋……宋建平拒绝了她的分派,径去拿她手中的锅铲,她一下子笑了起来。二人相较,他是当然的大厨,她才应是小工。她不仅交出了锅铲,还把围裙也解下来替他系在了腰上。二人一个掂勺一个配菜,混乱立刻变得井然。
二人边干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山西,聊到了十万块钱。肖莉一听也是一振,接着主张马上跟林小枫说。宋建平不提自己想说而没有说成的事,只道他们的问题不是个钱的问题,钱只是一个诱因,一个表面现象,根本的问题是,他这个人使她失望,他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人。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不完美。潜意识是,想再从肖莉那里听到一点顺理成章的赞许和鼓励。不料肖莉的精神仍集中在那十万块钱上,"先别下结论。跟林小枫说了再说。十万块钱不是个小数。"
宋建平在心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八个菜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且质量超出了预期。肖莉长长出了口气,这才想起了一件事:宋建平来有什么事。得知了他的来意,即力邀他与孩子们一起,共进妞妞的生日晚餐。宋建平拒绝了。他一个大男人,戳在一堆儿童妇女里,他不自在,别人也不自在。遂拎着肖莉给他的一袋盐——肖莉非要给他一袋,而不是他要的"一点"——回了自己家。
他们家正冲门的地方是一面穿衣镜,林小枫安的,由于天天进出门天天看到它,早都忘记了它的存在。今天它却使宋建平愣了一愣:那里面出现的男人有些陌生,腰里系着一个钩花边的碎红花围裙,怪模怪样的,待反应过来后不禁哑然失笑。尽管依然是空着肚子,心情却比离家前愉快多了,伸手将那个围裙解下——不能马上送回,怕再遭邀请——搭在穿衣镜上,尔后去了厨房。
离家前下的那锅面条已坨成了一坨,正在考虑是倒掉重下还是热热将就一下的时候,门开了,林小枫回来了,肩上背着她那个上班用的棕色皮包,显然是下班后直接来了这里。
林小枫看到穿衣镜时也是一愣:搭在穿衣镜上的那个围裙女性味十足。她表情淡漠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愕。宋建平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正好看到了这个瞬间,刚要开口说什么,林小枫已风一般径直去了大屋,宋建平紧跟着去了,去时林小枫已在挨个拉写字台的抽屉。
"你找什么?"宋建平问。没得到回答。他很想解释一下那个围裙的事,不知如何开头。她若是问的话,就好办多了;她不问,他怎么说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她背对着他在抽屉里翻找,宋建平这才发现,原来脊背也是可以有表情的:生硬,冷淡,冷峻。宋建平咳了一声:"我最近可能要出趟差。"对方聋了哑了一般。他只好鼓足勇气继续独白,希望下面的话会使对方有一点变化,"去山西。出诊。出诊费十万。"
"十万"出了口,那脊背依然如故。
宋建平生气了,"跟你说话哪,听到了没有?" 这时林小枫已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当当的疫苗接种本,拿着向外走,看也不看宋建平一眼。棕色皮包也始终背在肩上,找东西时都没有放下来过,清清楚楚表明着她的来意,她来只是为拿东西。
宋建平看着她来,看着她走,无所作为,无可奈何,全没料到接下来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林小枫拉开门的时候,肖莉正好到他们家门口。两手端着仨盘子,盘子里他
们一块儿做的那八个菜挨样码了一些。码菜时显然是用了心的,红绿黄白相间。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肖莉的穿着,出奇的漂亮,还化着淡妆。肖莉显然不知道林小枫在,一下子愣住。这一"愣",更是如同画龙点睛的那个"睛"了。
林小枫先开的口:"肖莉,你今天真漂亮!"
"人,还是衣服?"这工夫肖莉也镇定了下来,开着玩笑,态度大方。
"人和衣服。"林小枫回答,笑微微的,同时把身子向一旁一侧,请肖莉进来的意思。
肖莉就顺势向里头走。"我们妞妞今天过生日,"她边走边说,"一定让我也穿上漂亮衣服。小女孩儿毛病就是多,还非让我给你们送来一些菜,一块儿庆贺她的生日。"说着进了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
肖莉走了,门关上了,宋家复归平静。静静的,林小枫开口了:"我说这围裙看着怎么眼熟……你说的那个单身女同事,也是她吧?"
宋建平没马上回答。都是,又都不是。不是林小枫以为的那个"是"。正在他想怎么回答的时候,林小枫已经走了。她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她的询问根本就是一种肯定式。
林小枫刚走,肖莉又到。感觉上,她一直就躲在自家门里面,倾听着对门的动静。一进门就连声道歉:"对不起老宋,对不起,因为我的疏忽造成了你们夫妻的不和……"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一个因果关系。"宋建平摆摆手,"还是因为我们俩的不和造成了——"止住,发现有点说不下去。
肖莉笑了:"造成了我的疏忽?"
宋建平也笑了。沉重的气氛轻松一些了。趁这工夫,肖莉建议宋建平近期找个时间跟林小枫好好谈谈,有机会她也找林小枫谈,等误会消除后再说山西,说十万块钱。感情的事情没有解决好就谈钱,对方不会接受,起码面子上就说不过去,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宋建平承认肖莉说的是,佩服的同时,也感激。
但还没等宋建平和林小枫谈,事情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山西那边经过调查,得知宋建平是副教授级,便不同意他去会诊,他们要教授。不管刘东北如何举荐,保证宋建平的实际水平绝对在教授之上,人家只尊重和相信那些可见、公认的标准。逼急了,就跟刘东北说,如果宋建平实在困难,他可以赞助一万两万。刘东北后悔死了,后悔不该这么早就跟老宋说。该等完全落实下来再说。娟子倒觉着一万两万也行,也比没有强。让刘东北跟他们说别光说嘴,把钱拿来。刘东北对娟子道:"找'啐'啊!老宋要是能拿这钱,至于到今天这地步嘛!"
噩耗来时宋建平刚刚接了林小枫的一个电话。林小枫明天下午没课,决定请假去把他们俩的事儿办了,打电话是为通知宋建平提前请假。那边电话刚挂这边刘东北电话打来,哼哼叽叽吞吞吐吐,没等说完宋建平全明白了,高声答应着"知道了"把电话挂了。挂上电话心里头一阵钝痛。不是为山西为十万块钱,是为了那背后的一切一切。一瞬间他觉着自己的人生非常失败,事业、家庭、爱情。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回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下午,宋建平在家等林小枫。
离婚所需文件都在家里,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电话里说好她先来家,取了东西后两人再一起去街道办事处。从一点等到四点三刻林小枫才到,进门后气都没有喘匀就开始解释:刚出办公室碰上了年级主任,被抓去替二班老师代了堂课。二班老师有痛经的毛病,痛起来大汗淋漓腰都直不起来没法上课。宋建平随口说了句那你也该打个电话来啊。她马上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说正要打电话时上课铃响了就没有打,实在是,对不起!一连串的"对不起"说得很密很溜,仿佛贤良的日本妇女。令宋建平顿时感到了深深的忧伤:林小枫的客气是因为了即将到来的别离。
结婚证、户口本、各自的身份证都齐了,该走了。两人站在大屋中间,不约而同作四处的环顾——这个家有点小,有点凌乱,摆设也有点陈旧,但却是他们一手建起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一段共同的记忆。林小枫不敢再看,扭头向外走,"走吧。"
宋建平没动,他突然想起件事来,"不用到单位开个信啊什么的?"
"不用了吧。新婚姻法有规定,离婚以后不用单位管。"
"噢。"
"走吧。"
"我觉着咱们还是有一点轻率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们内部总得先拿出个基本方案来,万一有什么不一致的,总不能跑到人家那里去争,去吵。"
"好吧。"林小枫坐下来,"谈谈你的条件。"
"从来没有离过婚,没经验。"宋建平也坐下,学着某部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离婚的第一步是什么?"
"听说是把该分割的先分割一下。" "那就分割!"
林小枫心一下子凉了,"——房子归你。"
宋建平闭眼一点头,"同意。"猛地又睁开眼睛,"不同意。不,不是不同意……"
"到底是'是'还是'不'?"
"房子本来就是我的,我们单位的。"
"当当归我。"
"不同意。"
"说说理由。"
"你一个人能带好他吗?咱们现在是两个人你都……"
"两个和尚没水吃。"
"小枫,我并不是非要跟你争这个孩子,"宋建平态度极其诚恳,"就像那谁说的,孩子那还不跟庄稼似的,哪儿水土肥沃,哪儿向阳利于生长就种哪儿。我主要考虑的还是你。一个女人,三十多了,要工作要带孩子,还要考虑再建立家庭吧?……难。"
林小枫被宋建平态度中的诚恳周到打动了,想哭,她极力掩饰,"谢谢,我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让人担心的是你。平心而论,你的条件不错,有地位有房子有前途,又正处于'男人一枝花'的年龄,一旦你获得人身自由的消息传出去,肯定会有很多人毛遂自荐找上门来。"
"这可以想像得出。"
"凡是冲着房子地位来的,一概不能要。"
"不要。我会严格掌握标准择优录取。"
"要慎之又慎。你的身份不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婚,会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这你放心。"
秋日的阳光西斜着由窗子倾泻进来,一块块印在地板上,其中一块正在林小枫脚下。她盯着那块阳光,极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就这样看着那块阳光,她说了:"建平,还记得吗,咱们结婚的时候也是秋天。咱俩骑着车子去香山看红叶,回来时我的车带给扎了,你就带着我,一手掌把一手推着我的车子,一走就是十多里路……"
"那时候年轻啊!"宋建平脸上也露出了神往,"更主要的是你坐在身后。没听说吗,一个漂亮女孩儿就是男人的一部永动马达!"
这时,林小枫突然地就问了,问了那个她一直回避一直不想问的问题:"你觉着她漂亮,是吗?"
宋建平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事实上他在等着的,就是她问"她"。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态度诚恳,一五一十,实事求是,尔后说道:"非常感谢那天你没有当面跟肖莉说什么,感谢你的大度和体谅。"
"哪里!"林小枫惭愧一笑,"说实在的,本来我想去她们家找她算账的,都到她家门口了,都要敲门了,最终没去,是因为我觉着丢人,我自己丢人……"
"你是个诚实的人,小枫。"
"你也是。"
"是啊,要不是有着这么多共同之处,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
谈话一下子触到了敏感区,两人都住了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忧伤,不远处邻家飘来了音乐,二胡曲。在如泣如诉的音乐声中,宋建平开口了:"好好对他——你的丈夫,不是指我啊,指我的接班人。小枫,知道男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吗?忌讳被老婆瞧不起——"
"我没有!我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是激将法。"
"不管是什么都不成。有些话是不可以随便说的,即使是在夫妻之间——尤其是在夫妻之间!那是很伤人心的。"
"谢谢你的提醒。建平,你也要好好对她,你的妻子,我指的也是我的接班人。知道女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吗?……"
这时,门外传来对门母女俩到家的声音,妞妞的童声格外响亮:"妈妈,我们今天开运动会了……"
林小枫一下子站起身来:"坏了——当当!"
平时都是林小枫去实验一小接当当,她有事才会告诉父母去替她去接。因不愿让父母担心,更是因为不愿听他们唠叨,她没把今天的事儿告诉他们,也就忘了告诉他们接当当的事儿。
"走走快走!我们打车去!"宋建平嚷。夫妻俩匆匆出门。
学校里老师孩子都散净了。本来,没人接的一二年级小学生,老师是不许走的。经常会有来晚了的家长,塞车,下班晚了,都有可能。这种情况下,老师通常会陪着等会儿,若是再晚,剩下的孩子会被安排在传达室大爷屋里等,由传达室大爷统一看管。再晚也晚不了多久,都是独生子女掌上明珠,再忙再有事家里再没人,就是托邻居亲戚朋友,也会赶来把孩子接了。但是这天却例了外,天都黑了,这个叫宋林当的一年级小学生也没人来接,传达室大爷嘱咐他在屋里好好写作业,就去洗菜准备做饭。大爷屋里没有水,水管在院里,就这个工夫,孩子没了。
林小枫一下子急了,"怎么办,建平,怎么办?"
"别急别急,当当不会有事,这孩子有数。"
"再有数他也才六岁!"
"给你们家打个电话,看当当是不是自己回去了。"
"千万别直着问!我妈不担事!"
宋建平打了电话,岳母接的,宋建平跟她说找小枫,顺便也就问了当当。岳母说小枫不在当当也不在,早晨走时听当当说要吃麦当劳,估计娘俩可能吃麦当劳去了。这时林小枫已听出当当不在家里,已开始流泪,等宋建平一挂上妈妈的电话,立刻痛哭出声:"当当要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出租车两边的车窗大敞,宋建平、林小枫一人看一边。车内收音机里一女声说:"河面上发现了一具男孩儿的尸体,六岁左右。白上衣,蓝裤子……" 林小枫一把抓住了宋建平的胳膊,"建平!发现一男孩儿的尸体!"
"当当早晨穿的什么衣服?"
林小枫一时竟然记忆力丧失,想了好久,想不起来,只道:"不会是当当,绝对不会,当当没有白上衣……"
"我怎么记得他好像有一件……"
"他没有!!"林小枫嘶声喊叫,"我清楚还是你清楚?!"
出租车师傅好心问道:"你们去派出所报案了没有?"
…………
天黑透了,宋建平夫妇从派出所出来,神情茫然,不知现在该向哪里,做些什么。"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总让老人这么等也不行。"
林小枫拨了电话:"妈——"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再也说不下去。
"小枫!小枫?你上哪去了!"林母声音由话筒里传出,"也不接孩子!让当当自己跑了回来,七八站地,这么远的路,你倒是真放心啊!……"
宋氏夫妇喜极而泣,猛地,紧紧抱在了一起。共同的巨大伤痛和喜悦将他们连到了一起。
"我也有问题,操之过急。其实你说得对,我们的生活还是不错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还是你说得对,不能总往下看,总跟差的比。作为一个男人,有责任给老婆孩子安全感,用你的话说,让这个家具有一定的抗风险能力……"
"不不不!我这话说得太极端太片面,咱们家要没抗风险能力,那人家一月收入两三千一两千的怎么过?就说我们一同事吧,爱人下岗了,家里就他一个挣,孩子也是刚上小学,过得也不错嘛……"
晚上,儿子睡了以后,夫妻俩躺在大床上,争着抢着做自我批评,如同冷冬之后必有暖冬,大灾之后必是丰年,两人都表现出了空前的高姿态。
宋建平说:"这一阵子我想了很多,对下步生活做了安排。首先,把正高评上——"
林小枫打断宋建平:"其实按你的水平——"
宋建平打断林小枫:"那也得重视包装!这次山西事件给了我很大触动。你光自命清高不行,整个跟社会脱节嘛。"
"建平……"林小枫感动得要哭。宋建平摆手让她不要打断他,"正高评上后,再加上我的实力,我想,我们以后的状况会比现在有所改善。"停了停,不无遗憾地说道,"不过,一次十万的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
林小枫不同意这观点,"机会只能越来越多!随着国家经济越来越好,医生这个职业的收入肯定会越来越高,像发达国家那样。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对医生的尊重就是对病人对生命的尊重。" 宋建平感激地搂了搂妻子的肩。
林小枫又想起来件事,"这次评正高你不会有问题吧?"
"放心,百分之百!"
林小枫把脸埋进了宋建平的怀里……
没想到,这件"百分之百"的事,百分之百地落了空。
医院这次只有一个晋升正高的名额,不光宋建平,所有人都认为这名额非宋建平莫属,最终,却属于了肖莉。
从肖莉上台述职,宋建平就发现她这次参评根本不是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样,是为了"热身";而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得。"热身"一说是战术,麻痹战术,麻痹对手。谁是对手就麻痹谁。她从一开始就比所有人都清醒,都周到。
肖莉述职:"……五年来,本人不等不靠不争不要,努力以做好本职工作的实际行动,以出色的工作成绩,来证明自己。尤其是在家庭发生了重大变故以后,"念到这儿,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停了停才继续念,努力克制着声音中的哽咽。那努力的克制比痛哭失声更令人感动、同情。
"我一个人带着女儿,要工作要学习还要承担起一个家庭的全部,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在完成工作之余,还在《核心源杂志》上发表了论文三篇,其中《中国外科》两篇,《中华胸外科》一篇,其中一篇获中华医学会优秀论文奖……"
在肖莉哽咽时,会场上起了轻微的骚动。评委们显然被打动了,参评的人们则担心着评委的被打动,气氛凝重的会场上涌动着一股紧张亢奋的暗流。
看着形容单薄孱弱的肖莉,宋建平感到了阵阵寒气。
述职完毕,答辩完毕,评委们开始投票,投票结果,竟被肖莉言中:在最后的时刻,肖莉和宋建平打成了平手。两人得票最多,各为五票。于是再投,仍是各为五票;再投,还是。
下班时间已过许久,被评的人们精神紧张神经麻木浑然不觉,评委们却早就感到了冗长乏味。年年做评委,年年这一套,也知道这件事之于别人的重要。正是由于知道,他们才会表现出如此空前的耐心;否则,怎么可能让这么多超重量级的专家们聚集一起一聚几天?个个都是身兼数职,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个个都是病人们求之不得的人物。第三次为了宋建平和肖莉的高下之争唱票时,评委们开始更频繁、动作幅度更大地看表,手机也是此起彼伏,接手机时的内容也比较一致,都是"会还没完要不你们先吃吧"之类。声音也很大,传递着同看表的动作一样的心情。
也不怪评委们不敬业,已是快晚上七点了。肖莉说得对,评委也是人,有着人的所有需要所有弱点。因而当评委会主任宣布再投、并说出所有评委的心声——希望是最后一次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女士优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