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16

第二十四章 箫声向谁诉
  
  李思城的诗在油印的校刊上不断发表。李思城在高一的第二个学期就成了校刊的主要成员。
  不过由于没钱,他的同学虽然很多,但朋友却非常少。
  李思城不是不愿意交朋友。但是,同学们一下课都跑到街上去买香烟,买小吃,买磁带,买很多李思城绝对感兴趣但绝对不能奢求的东西。有一次,他和几个有钱的同学到街上去,同学们请他吃水粉(一种川南风味小吃,由粉丝、炒黄豆、浓肉汤、麻辣调料做成),他连碗里最后剩下的带有尘砂的汤也喝了,召来大家的嗤笑。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去了,即使徐伟叫他。
  徐伟同他住一个宿舍。这是一个有良知的富家子弟,老爸是一个煤厂的厂长,一个月规定儿子必须花掉50块钱。徐伟曾经天真地设计,这五张“大团结”得分给李思城两张,但李思城半张也没有要。徐伟就说是借给他的。李思城也不借。徐伟没办法只好买些书回来借他。这个李思城倒无法推托,也就接受了。李思城在别的同学满街疯跑的休息时间里把这些书翻了个遍。
  但是,李思城因为不爱交朋友光爱在学校举办的各种活动中出风头而引起了别的男生的不满。他们认为,李思城穿着土得掉渣的衣服在全校师生的目光中大谈理想口出狂言是一种狂傲行为,是不把他们这些打份得体衣冠楚楚的少爷们不当回事,是想在老师面前取得同情和信任好在有限的奖状中随时抽走两张,是想显示自己有才能有本事。当然,他们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认定这是李思城想引起女生的注意,想让女生们暗恋他!特别是那个他们私下评定为“白雪公主”的林如凤,每次在李思城演讲时她那双白嫩的手拍得比谁都响拍得比谁都快拍得快要淤血!每到此时,他们的心中常常燃烧着一种无名的怒火。要不是有老师在场,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冲到台上去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的脸打扁!
  久而久之,这些有钱的少爷们终于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他们认识到,这个穷鬼毕竟是班长,是由“铁面班主任”王成林老师亲自任命的。但如果大伙儿一块儿搞他,刑不服众,恐怕不会担什么责任。他们歃血为盟,就只差没有推选盟主了。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学校里的人大半都已跑到电影院去了。这些少爷们认为时机已到,便到街上喝了些白酒壮了壮胆。为首一个名叫朱强的大个子(注:此人是翠竹水电站站长的儿子,已经18岁,长着一个猪脑袋,中考时在三科成绩零分的情况下硬是通过关系塞进了翠竹中学)一脚踹开了李思城的宿舍门,见李思城正孤独地坐在床上看书。朱强上去抓起他的书扔在地上,大声骂道:“你妈拉个巴子,800斤牛900斤逼――牛逼大了!平时根本不把我哥们几个放在眼里,尽他妈的出风头,想挑逗那些女娃子们。今天哥们几个来教训教训你,你识相的赶快跪下承认错误,哥们放你一马;不识相,弄残你小子!”
  李思成没有动。李思城冷冷地看着他的同学们。他在六七双怒目而视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人性中丑恶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不理他们。
  朱强的拳头带着风打在了李思城的脸上。李思的眼前飞舞着无数星星。一种咸咸的液体从牙缝里钻出来。李思城把它咽进了肚子里。
  当朱强第二拳就要击过来时,李思城想也没想就踹出去一脚。这一脚是借助双手扶着床架的力量疾而猛地踢出去的。打架成性却从未吃过亏的朱强突然感到有人用铁锤在自己的小腹上狠狠地砸了一下。他肥胖的身子随着这一砸向后飘,飘到了那扇破木门上。破木门顿时呻吟了一下,一条很大的裂缝使这扇不好关的门从此再也关不死。
  六七个少爷全都呆了。朱强猪一样嚎叫着。拼命地招呼他的铁哥们儿一起上。大家围过来了,伸拳的伸拳,踢腿的踢腿。他们齐心协力目标一致地向李思城招呼开了。
  李思城在极度的愤怒中猛地掀开了被子,他拿一把长满铁锈的匕首,冷涩的声音像一阵冷风在每一个围攻者的的耳旁刮过:“谁敢过来,老子就宰谁!”
  所有的攻击者都停止了。还没有来得及从门边爬起来的朱强也停止了吆喝。
  朱强领着他的铁哥们儿像被猎枪打怕了的野狗一样连滚带爬夺门而出。
  
  学校很快处理了这件事。
  学校没收了李思城那把长锈的凶器。
  学校给了每一个参与打架的人一个处分。
  学校取消了李思城班长的职务。
  这是1983年夏天,发生的破旧的翠竹中学里最大的一起打架事件。
  
  李思城的箫吹得越来越好了。
  他总是找一个无人的所在,沉重而缓慢地运用气流,沉重而缓慢地运动手指。那种声音像深山的野风刮过岩洞,像夏日的山洪撕裂大山。激越而悲怆的调子,是《满江红》,是《苏武牧羊》,是《姑苏行》。
  这曲子压抑得人难受。李思城在家吹,姐姐的心堵得慌;在翠竹县城外的八角亭里吹,林如凤的心堵得慌。
  可是,李思萍和林如凤宁可忍受这种要命的堵,也不愿看着15岁的李思城瘦削的脸像木头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她们知道,自己的心堵得越凶,李思城的心就会轻松些。
  16岁的林如凤和16岁的李思萍并不懂得箫。但她们懂得李思城吹奏出的那种箫音。她们知道,那是一种语言,一种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语言。
  
  朱强花了三十块钱,请翠竹县城名声最响的“巴豆”吃了一顿饭。“巴豆”的头部真的像个“巴豆”,但他真名叫王奇。
  “巴豆”是一个最讲义气的人。他只要答应过你的事,就肯定能做得到。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17

星期六。黄昏。
  李思城又到八角亭去吹箫。他喜欢八角亭。八角亭在离县城二里的山下,这个地方清静,一到晚上很少有人。据说,这是个经常闹鬼的地方。
  李思城不怕鬼。鬼至少不会看不起他,鬼至少不会欺侮他。就算鬼像传说中的那样会夺走人的生命,但鬼不会让人感到受辱。
  李思城坐下来吹箫。他知道,常常,林如凤都会悄悄地坐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双手捧着头,静静地听,痴痴地听。
  说真话,他是喜欢林如凤坐在那里的。假如她不在那里,他断定自己无法吹奏下去。
  谁不想有个知音呢?他们已同窗四载。
  况且,她的父亲是那么喜欢他,甚至暗示过他:只要两人都考上大学,就会把女儿嫁给他。
  李思城不爱说话,但并不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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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箫声如山洪撕裂大山,如野风刮过岩洞。箫声使八角亭的黄昏寂寞得如同一位在无人涉足的深山中修炼了60年的老尼姑。
  李思城只觉自己已化成一股气流随着箫声飘向一个空幻虚无的梦境中。
  他的箫突然不见了。他睁开眼,就看见两只大手握着了他的箫。那两只大手一用力,细长的竹箫已折成两段,被仍在八角亭下的野草中。
  箫声断了。李思城的心似乎被人猛捣了一下。
  他抬起愤怒的双眼。他看到一个头如巴豆般的高大男人,正木头般地站在背后。
  高大的男人一伸手就把瘦小的李思城提了起来。高大的男人把李思城扔了出去。李思城的头部碰在坚硬的石头上,李思城感到潮湿的地面阴而冷。
  高大的男人像杀完的一只鸡一样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冷冷地看着额头上已经冒出鲜艳液体的李思城,冷冷地说:“胎娃子,记住,别让老子再看到你。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李思城的心碎了。额头上的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流。李思城不觉得疼。李思城没有去擦那汩汩流出鲜血。他让血流满他的脸,流进他的心,把他的心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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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吓傻了的林如凤调整了半天才喊出声来。十米远的距离,她摔倒了三次。她扶起两眼空洞的李思城,对高大的男人大声哭骂道:“你这个天杀的!你为啥打他?你那么大的人却忍心打一个孩子!你不得好死!”
  高大的男人转身走了。他不会与一个女娃娃计较。因为,他是翠竹县“武林界”名气最大的人,那些小痞子小混混早已被他收编麾下为他效劳。他说过的话,一定会算数,即使是在喝完酒后说的话。他曾经说过,他这一辈子决不会打女人的。因为,他到现在还没有老婆。他认为主要原因是女人们都害怕了他的拳头。的确,这些年他没有打过一个女人。即使女人们最恶毒地诅咒他。
  但是,这个高大的男人,除了女人他什么人都打。
  连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也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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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思城的班主任王成林出马了。
  李思城的同学们愤怒了。他们联名上书校长,声称这种暴力要是不清除,他们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
  县公安局出马了。
  但“巴豆”逃跑了。
  他跑得真快。随后开展的“严打”也没有打着他。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18

第二十五章 狗日的钱!
  
  1984年的七月,是翠竹县解放以来最酷热的夏季。
  双河里的水干了一半。还剩下的那一半,已经被毒日头烧得滚烫。清泉村和竹林村的老少爷们儿,纷纷扒光了衣裤扎进河里。他们的夜晚几乎都是在又浅又浊的河水里度过;女人们可就惨了,抱了一把大竹扇躲进竹林里树丛中。可是,躲到哪里能躲过这么酷热的空气呢?
  李思城放假了。李思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可能是终身放假。因为,县里盖教学楼的批示终于下来了。学校在开学后要搬进县城东边的老粮店暂住。有小道消息说,盖教学楼的资金还差得远。教育局决定在每个在校生身上扣两千块钱,作为学生对学校的筹建资助费。这笔钱在三年后要全部返还给学生的,而且还有利息。李思城想,小道消息很少有不真实的时候。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不能再上学了。两千块钱对于像朱强那样的人家,简直是九牛一毛;而对负债累累的李家,那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
  拿通知书那天,李思城终于得到了准确的通知——要交钱,两千块钱。虽然他手里捧着的通知书是全年级第一名,但他知道,他每科考100分都没有用!
  两千块钱加上学费,生活费,家里至少得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来。可是,这个家,连房子买了都凑不上这个钱。现在,每天都有催账的人前来光顾,这账里头有母亲以前的药费,有拉电线装电灯的费用,更多的是自己的学费。李思城看见姐姐和爸爸总是向索债的人点头哈腰,总是把能说出来的求情话全部说干净了,人家才铁青着脸离开。
  李思城的心,比这酷热的夏季还要闷热。人们热得不行了还可以到河里去泡。李思城那颗烦闷的心,往哪里去泡?
  钱,钱!狗日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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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思城准备去挣钱。或许,这个假期里还有可能挣上一笔。如果这笔钱与学校必须交的费用悬殊太大,他决定不上学了。不能再让家里出钱了。我已经16岁了。16岁已经算是个大人了。爸爸当年已经参军了。不能把学校收费这个消息告诉爸妈和姐姐。他们知道后一定会垮掉的。姐姐已经准备把猎圈里惟一可以卖钱的那头仅150斤重的猪计划在学费里头了,姐姐说开学时这猪肯定会超过200斤。如果那样,弟弟的学费够了。姐姐每天都盯着这头猪。姐姐恨不得趴在猪腿上把猪像吹气球一样吹大。姐姐每次喂猪时都盯着食槽里,盼望那猪能狼吞虎咽地把猪食吃完。可是那猪食里没有粮食。姐姐总是在倒完猪食后才均匀的洒上一层玉米粉。那猪好奸,侧着嘴把玉米粉舔食后用它长长的嘴筒子来回在食糟里操,发现没有粮食后干脆把姐姐从深山里冒着热汗背回来的猪草掀到圈下的茅坑里。姐姐气得用舀猪食的木瓢狠狠地打猪的背,不争气的猪痛得满圈乱跑;那头耕牛曾经被母亲提出来过,说卖掉后可以把账还上一半。爸爸不同意。爸爸说没有耕牛庄稼没法搞了。那么多的山地那么多的梯田,用啥来耕?都在农忙的时候谁家的牛会让你耕?况且,爸爸连支书也不是了,妈妈连老师也不是了。村里人看着这家人还大老远地打招呼,还叫沈老师,还叫李支书,已经不错了。
  想来想来去,李思城满脑子全是钱。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
  谁会把钱借给一个没有希望偿还的家庭呢?村里的人都不富裕,没有几个有钱的。能把卖鸡蛋卖玉米卖猪崽卖劳力那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血汗钱借给你,已经是不错了;能宁可天天铁青着脸来催账也不把猪圈里那头猪抬走不把牛栏里那头牛牵走已经是不错了。所以,李思城也渐渐接受了那一张张铁青的脸。不接受又能咋样?有钱还人家,人家的脸也会像太阳那样灿烂也会像月亮那样柔和。还不是欠了人家的钱,而且是早已该还了的钱!
  钱!钱!!狗日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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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思城睁着眼睛看见清晨的曙光开始逐渐吞噬黑暗。李思城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把木桶扁担压在肩上。塑料管已经没有用了。山上已经没有了水。清泉村闻名翠竹县的清泉断流了。水缸里的水全是从河边的一个石缝里流出来的。天还没大亮,几乎全村的人都排在那里了。去得晚了就没有水。不要说喂猪喂牛的水,连烧茶做饭用的水都够呛。河里的水已经快要干断了,剩下的那些像蚯蚓一样蠕动的水也是没有用的,腥臭;每天都有一丝不挂的小孩子提着篮子在河滩上捡鱼。那鱼就活活被水抛弃在滩上,半天工夫就成了拧都拧不弯的干鱼;那个石缝旁边几乎天天都有打架流血的事件。朴实的山里人没有了水,就无法沉得住气。文明的语言解决不了,只好用武力。谁的力气大谁就能多担两担水。石缝旁边每天流的血比石缝里每天流的水少不了多少。派出所来人了,没有用。要是全都抓起来,双河镇看守所得再建几个;亲兄弟都为争水而头破血流,就别说沾点亲带点故的了。一般关系的,甭提了,门都没有。
  所以,体力不怎么样的人最好不要睡觉,或是让脊梁骨刚刚硌在草席上就得起来,早早地接了水早早地摸黑担走,免得遇到五大三粗的壮汉让你的血白白地流。
  李思城深一脚浅一脚赶到那烧满纸钱的石头缝前,已经有十几个人排好队了。
  李思城担着一担水回到家里时,太阳已经两丈多高。他的肩被硌得想散架,钻心地疼。他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是姐姐去担水。姐姐的肩头怎么样呢?李思城很想看看。但掩盖着姐姐肩头的衣服被连续补了两次,两块巴掌大的颜色不同的碎花布趴在姐姐的肩上,挡住了姐姐的肩。
  姐姐……李思城鼻子发酸。他的眼泪就要冲出眼眶。但他把它强压回去,让它流到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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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该挣点钱了。李思城扒了两口饭,脑子里很乱。饭是干硬的玉米饭,黄如泥土,只要用力一吹,饭粒就会像灰尘一样飞走;菜碗只有两个,一碗是南瓜,因为天旱,这半大的南瓜因无水分再也无法生长,蔫了,只能摘回来煮。另一碗是南瓜叶,当然是比较嫩的,但放进嘴里还是有点割舌头。这菜不好吃,可并不多。李思城一样尝了一点,像下乡干部在农家吃饭一样点到为止。他几口把干硬得鲠喉的黄玉米饭扒进喉咙,然后拿起一把砍刀,默默地去牛房里把黄牛牵出来,向山的深处走去。
  “早点回来吃饭。”妈妈追出来说。“别把手划破了,看你把书读得呆了,不吭不哈的。”
  “嗯。”
  “费家湾的草不错,就是远了点。”姐姐追出来说,“早点回来吃饭,要不要带点水?”
  “嗯,不要。”
  李思城牵着牛向山的深处走。
  他学会了编竹筐。所以,他在放牛的时候也没的闲着,砍山间的竹子编成一个一个精美的竹筐。他一天能织两个。两个竹筐能卖一块四毛钱。一块四毛钱能对付一个月的油盐酱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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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晚,清泉村的人都可以听到锁命岭陈家老宅下面有竹箫悠悠忽忽地传来。这个夏天的夜晚没有风。而这悠悠忽忽的箫声简直就像那凉爽的风啊。这风把山里闷热凝固的空气流动起来,把躺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们的眼睛吹困了,吹合上了。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20

第二十六章 烈日•暴雨•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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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日头。
  明晃晃的天空除了那颗滚烫得就要爆炸的太阳,什么也没有。
  锁命崖的树木被炙烤得焦臭。只要划根火柴,就能把整个山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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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思城去了两趟县城,找到老校长,说自己的村子里有很多木材。学校要盖教学楼,需要很多木材。老校长很喜欢李思城。这个孩子诚实,人品好。虽然已有很多人前来洽谈过,但老校长与承建新楼的包工头关系不错,便答应找包工头谈谈。
  瘦得像马猴的包工头在李思城的劝说下三顾清泉村。木材不错,尤以楠木为多。李思城又与包工头去了现在的村支书以前的刘会计刘二娃家。几经撮合,终于拍了板。清泉村将选出20名劳力砍木头,负责把木头放在双河边的公路上,然后由包工头派车拉到县城去。
  每人每天三块钱的工钱。就这工钱,也清泉村出卖劳动力历史以来早高的。
  活是李思城找的。村里的20名劳力虽然经过激烈的竞争甚至大打出手,但谁也没有资格与瘦小的李思城争。他们感谢李思城为他们找了一份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活。
  因此,每天早晨李思城去担水时,他们都客气地让他。让他李思城不好意思。
  山里人有时鲁莽,但也朴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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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思城的工作是调度,也就是协调大家砍伐。
  包工头请李思城在双河镇最好的饭馆吃了一顿饭,花了十五块钱,点了八个菜。李思城等包工头喝醉了酒红着眼离去时,便把早已预备好的塑料袋把盘子里剩下的菜三下五除二全部倒了进去,带回了家里。
  包工头答应给李思城每天五块钱的工资。五块钱,能买一件上档次的衬衣!五块钱,能给妈妈抓两付药!
  包工头说:“李老弟,你是学校的尖子生,老校长没少夸你。清泉村的事你熟,我就把这摊子事交给你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帮我照应好。”
  李思城当然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但他同时也不愿意自己每天甩着手拿那五块钱。
  太阳很毒。李思城也像村里的大哥们一样脱光了衣服,只用一条破毛巾搭在肩上。他的皮肤很白,身材高挑而瘦,让村里的大哥们笑他是娘们儿的身材。可是一个星期过去,李思城的皮肤变得黑黑的,随手一拍就能掉下松脱的皮来。
  李思城扛着大锯子,和哥们在毒日头下锯木头。李思城的汗已经在背上结成了白花花的盐,这些盐经常和蜕下来的皮一起掉落;李思城的裆部被汗水浸泡得发红泡得酸臭最后腐烂,他只是在河水里冲洗后再洒上随身带着的云南白药。烂裆在钻心的疼痛后结了痂,结了疤。然而没的结过痂结过疤的地方又接着烂;李思城的肩头早已压熟,压出鲜血,压破了皮,压成了死肉,压得麻木压得平坦。两三百斤重在木头即使小的那一头压在他的肩上,他那只有16岁的肩哪经得起粗糙的木头的挤压和磨擦?每次姐姐为他洒云南白药,姐姐的眼泪就会啪啪地掉在地上;李思城的脚已经磨得差不多站不稳了。疼,钻心的疼。这么多的重量要用这双并没有多少肉的小脚去支撑,他每时每刻都感到脚心痛得发颤。他那双不争气的军用胶鞋被滚烫的地面被山间的碎石荆棘打磨得体无完肤,它也用同样的办法打磨李思城的脚,磨出水泡磨出污血磨出茧子,磨得那双瘦脚变了形。每晚,李思城在睡觉时把脚像侍候老爷似的放在一个软软的枕头上,再也不敢动它一动,害怕它罢工不干了;最恨的是那狗日的该死的毒日头,随便走到哪里它都魔鬼似的撵着,烤得李思城眼冒金花喉头发咸。特别是头部,已被烤得没了思维,只晓得和大哥们一起上山,一起锯木头,一起抬木头,一起狼吞虎咽家里人送来的饭。
  最要命的是水。山上没有水,爬上山就得个把钟头,再渴也得忍着。常常,李思城渴得想喝自己的尿。要是有河,哪怕干得只剩下泥沼的河,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扎下去淹死算了。但当他抬着木头喉头冒着烟从山上一瘸一拐地下到双河公路上,抱着水瓢酣畅淋漓地牛饮时,他感到了生命的畅快,感到了个体的极限在生命中的冲击和刺痛。
  沈华和李思萍流的泪水,比李思城流的血汗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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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粗壮的木料山一样堆放在锁命崖下双河边那条窄窄的公路上。
  一个月过去了,砍伐和人工搬运即将结束。就只等城里的大汽车来拖了。就只等那个马猴似的包工头带着黑皮包来点钱了。
  随着木料的增多,李思城在木堆旁边铺了张草席,每天晚上四仰八叉躺在上面,在闷热的夜里死睡过去。木头多了,万一有人来偷,一根就是十几块钱哩!这可是清泉村人都指望着它养家糊口的钱!
  这一晚李思城没有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天空在无边的黑暗中不再远而高,似乎就在躺着的李思城的头顶不远的地方。久违的风把李思城刮醒,是狂风。李思城感到无边的黑暗中有石子雨点般射向精赤的上身。他的呼吸变得艰难,他的身体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比一阵大的狂风刮走。
  瓢泼的大雨从黑暗中砸下来。那雨紧凑得几乎没有缝隙。那雨已经不是雨点,而是直接从天上倒下来的河流。那种撕裂闷热空气的呼啸之声有如万马奔腾。这暴雨来得急。李思城感到脸上灼痛了一下时马上摸了摸,再往下摸到肚皮上时,他的浑身已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
  李思城想扔了草席往坡上的家中跑。但他想,如果此时有人偷木头,肯定一偷一个准。那么大的雨,伞是没有用的。他索性趴在木堆旁边一块突出的巨石下。他听到轰然的大雨恨不得把地面打得沉下去三尺!
  雨没有小。雨在下了十几分钟后才听到了能震碎玻璃的惊雷。闪电如一条条大火蛇在浑浊的天空一闪而逝,再闪再逝;李思城感觉到干燥的岩石下有许多尘土被惊雷震落,洒在头上;一会儿,那尘土不再掉,而是变成了水珠,滴在李思城头上;变成了源源不断的泥浆,流满李思城的全身。
  看来,这雨已经渗透干渴得能吸干一条河的黄土表层。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21

锁命崖上的干沟里有水声哗哗地流下来。除了暴雨、惊雷的声响,山间又多了这种伴奏。这种声音由小变大,渐渐变得轰声大作。
  公路下面的双河咆哮起来了。闪电里,双河里浑浊的水越涨越高,以巨大的力量摇撼着规范着它的岸,撞击着岩石,拍打着泥土。只浸泡了几分钟的泥土还没来得及松软就已被巨浪大片大片地卷走。
  李思城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在闪电的强光中他看见河里有无数家具和牲口被洪水卷走。他已感到脚下这条窄窄的公路在摇晃。他来不及多想,飞跑到刘二娃家,使劲地撞开了门,大声喊道:“刘二叔,刘二叔!快,快!我看那木头要保不住,洪水来了!”
  刘二娃立即对里屋喊:“小三,小三!快,把锣拿出来!把锣拿出来!”刘小三还在梦中哩!那么大的雨,那么大的雷,他却睡得鼾声大作。直到李思城使在他屁股上狠劲地一踹,他才慢腾腾地坐起来吸回挂在嘴上的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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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当!当!”
  锣声以特有的铜音刺破雨幕,传向每户人家。锣声是清泉村的号令:凡是听到锣声的清泉村人,家里的劳力必须全部出来。锣声是警报,没有紧急的事是决不会敲这面已经几十岁的了铜锣的。这规矩是解放以后就定下了的。这么多年,只有1959年用过一次。
  支书刘二娃还在锁命岭上敲锣,李思城已拖着刘小三到河边去了。雨小了许多,但仍如小石头落在背上。
  洪水已快要涨到公路上来。
  抬走!李思城当机立断。哪怕把木头抬到山坡上,哪怕只向高处移动三五尺,木头都不会被洪水卷走!他大声吆喝着刘小三,二人抬起第一根木头。
  手电在雨里乱闪。村民们来了。嘈嘈的人声被雷雨声分割得很零乱。
  坡上窄窄的地里有刚扎下去的红薯藤。顾不得了,只要能保住木头。
  洪水已经涨到公路上来。
  乱哄哄的人群把公路上的泥浆踩得飞溅。雨水把裤裆湿透。顾不得了;泥浆灌满了鞋,顾不得了;人们干脆把鞋踢掉,光着脚丫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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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斗于第二天清晨结束。双河的水涨到了历史的最高水位,超过了公路三四尺。
  木头,还是被卷走了几根。要不是李思城发现得早,抢救得早,或许这堆山一样的木头全部卷走了。
  村民们都说,思城是好样的。没有思城,我们的木头钱我们的工钱全泡汤了。
  可是李思城躺下了。
  李思城的脚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李思城已经长了茧长了疤的肩又流了血。
  16岁的李思城猫一样躺在母亲的怀里,咯出人生以来的第一口鲜血。
  李家一天都没有开锅。一家人就默默的坐着,让泪水浸泡了一天。
  一家人都要陪李思城休息。这孩子,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23

第二十七章 李思城辍学
  
  洪水退了。日头和往常一样毒。
  木头被全部拉到县城去了。村民们边往家走边蘸着口水点钱。
  李思城领到了二百块钱。自己家的木头,卖了三百块。一定是包工头知道了他的故事。包工头多给了他五十块钱。包工头用瘦手卡着李思城的手,说:“啥时候缺钱,啥时候找你哥!”李思城的鼻子有点酸。李思诚连“谢”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喉咙已堵塞。
  李思城到双河镇上买了五斤肉。
  李思萍切肉的手颤抖得厉害,菜刀切到了自己的手。
  李思城首先给妈妈夹了块肉,再给爸爸夹了一块,最后给姐姐夹了一块。这算是他对父母和姐姐的一丁点回报。但他知道,他们为他牺牲的东西,恐怕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沈华颤抖着手,把肉夹起来又放了回去。
  
  暑假已经快结束了。
  李思城的腰包里已经有人民币273.30元。要是往年,这笔钱连学费带生活费已经差不多够一学期了,姐姐也不用焦心把猪买掉了。
  但今年秋期不是往年。今年秋期要交教学楼筹建资助费。
  今年秋期已经上高三了。明年这个时候,就是高考的日子。林老师说得对,我和如凤要考一所大学并不太难。今年,翠竹中学高三两个班,考走了十四个。无论咋排,我和如凤都不会排到第五名以后。
  上大学是妈妈的希望。上大学就可以成为城里人了。上大学就是国家的人了。上大学就可以永远摆脱山里人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上大学爸爸妈妈姐姐那弯曲的脊梁就可以在全村在全乡甚至整个翠竹县随便哪个角落挺起来,在人们的赞叹和尊敬中活着。几年后,就可以在工作安定下来后把多病的妈妈送到城里最好的医院去治,把腿脚不方便的爸爸接到城里去住,可以为牺牲了一切的姐姐在城里找一个门面,开一家裁缝店;上大学后他就可以和林如凤永远厮守……
  李思城思潮如涌。漫长的夜,漫长的思绪。
  有闪电从窗外蛇一样钻进来。有惊雷把床掀得老高。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惊心动魂的声响就爆炸在山里,爆炸在李思城的房间里。
  这个夏季的末尾,雨出奇地多,好像要补偿前面的干旱似的。
  雷雨隔不断李思城的思绪。
  可是,即使考上大学又咋样呢?上大学要更多的钱。即使考个大专,也要三年。去年就有一位成绩特别好的高年级同学从郑州回来。因为缴不上学费他被迫辍学了,现在回到老家耕种。大学不比高中三年,花的钱更多。父亲老了,又是残疾;母亲也老了,体弱多病;姐姐都成大姑娘了,还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难啊!
  就别想这么远了。光眼前这两千,就是一个大难题。找谁借去?家里卖木头那三百块钱,只好够还母亲的药钱。还欠着村里的电线安装费和上半年自己花掉的二百多元。七百元,这是个负数。如果再加上两千元,简直要命。问题是,向谁借去?谁会把钱借给一个没有能力挣钱的家庭?爸爸天天去打石头烧石灰,那只独手已经看不见纹路了,也就是两块钱一天,一年充其量是六七百块钱。家里的花消算不得细账,油盐农药化肥,哪一样不要钱?母亲的病全靠中药养着,总不能老赊帐,医生虽然救死扶伤但老是专亏本人家也不干。还有,人家来帮忙种地插秧收割缴粮你不能不买两瓶土酒两盒好烟吧?还有,村里人家嫁了闺女娶了媳妇你不能空着手去至少得买张毛巾买点砂糖吧?还有……
  这哪一样不花钱?
  可是,这钱从哪里来?
  惊雷还在继续。李思城翻了个身,继续想。
  干脆不上了!这个学校干嘛不把教学楼早点盖好?为啥偏偏在这个时候要交什么筹建资助费?干脆不上了!自己就不止一次和如凤讨论过上学的意义。如凤当然是要上的。他爸爸每月的工资全部都放在她身上了。他妈妈也随她姑姑做上了服装生意,也能挣点钱。她简直生活在天堂里。如凤说学是一定要上的,不上学就不会成功。但这个观点是否绝对正确?不上学不等于不学习,非得在课堂上念经似的死记硬背?社会上的知识多着呢,那个马猴似的包工头据说初中都未毕业,现在却腰包鼓了。再说,林老师不就是高中毕业吗?他的字写得最好,他的书教得不赖。他是全县公认的优秀语文老师。但如凤反对。如凤说你哪里晓得爸爸的苦,当年爸爸差点上了清华。爸爸命苦,被打成地主成份后没有机会。如凤说,你数数看,有几个成功的人是没上过大学的?孔子就没有,毛泽东就没有。如凤说那人家是天才。李思城就不是天才吗?如凤愣住了。如凤不知为何回答。
  干脆不上了!我已经16岁了。16岁已经算个大人了。爸爸16岁就扛枪剿匪了。说不定我哪天也要扛枪。王老师的儿子就是在部队提干的。当了军官就算是城里人了。干脆不上了。家里已经拼了全力让自己上完高二了。姐姐只上到初一就辍学了。我真自私!村里有几个像我这样幸运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我不去上学就不用交那两千块钱了。也不用再受那帮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的气了。他们不就是有几个钱嘛,为啥要仗钱欺人?还有那个“巴豆”,据说已经回来了。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痛打他一顿,这仇已经刻在第一根肋骨上。我与他无冤无仇,他却因为朱强请他吃了一顿饭就打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等着好了!
  可是不上了干什么呢?种地?这地种十年也种不出个啥来,解决不了问题;做买卖?没本钱,况且买卖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如凤在假期里为母亲看了几天摊子,明显瘦多了。那干啥?
  况且,自己真的不上了吗?自己真的不爱学习吗?自己多年苦学的基础就这样抛弃了?
  李思城心乱如麻。他又翻了个身。
  雷声停了。
  妈妈那揪心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
  村头的鸡鸣声此起彼伏。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24

9月1日终于来了。
  李思城还是一筹莫展。
  腰包里还是那273.30元,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他早就向家里说了,这个假期他挣的钱已经够学费了。但他却无法向家里讲那两千元的事。
  他已经决定不上了。
  他跑到村头坐了半天。他不敢讲自己不去上学了。姐姐和妈妈都不能原谅他的,都会极力反对的。他想到了爸爸。爸爸从小连指头都没有动过他一下。沉默不语的爸爸总是默默地为自己奉献。
  他决定去找爸爸。他决定向爸爸表明态度:不上学了!坚决不上了!
  爸爸正在锁命崖上烧石灰。爸爸蹲在一块悬在崖上的大石灰石上,用那只独手握着钢钎,那只手已经被太阳镀上一层釉彩,像蚯蚓一样的青筋蟠曲在手上;刘二叔正甩开膀子狠狠地把八九斤重的铁锤砸在钢钎上。森冷的钢钎头被打得翻卷着,像一朵菊花。
  爸爸并没有看见他。爸爸正聚精会神地掌握着钢钎。刘二叔打一锤,爸爸单手把钢钎提起一点并迅速地转了一个圈,等刘二叔的铁锤砸下来时已经巍然不动。刘二叔砸得准,爸爸握得稳。李思城简直被这种精妙默契的配合吸引了。
  该歇了。李青山掏出了半尺长的旱烟袋。这烟袋头部是铜做的,有拇指粗细;尾部是玻璃嘴,只有小指头般大小,衔在嘴里极为合适。他正摸出用塑料袋包着的黄烟叶,就看到儿子失魂落魄地站在岩下。
  牐
  李青山在儿子大声说了两次“不上学了”之后,颤抖着手提起那铜头烟袋照着儿子的脑袋敲了过去!李思城的脑门上多了一个大包。
  这是李青山第一次打爱子。
  刘二娃拉开了做父亲的。刘二娃劝人的口才远远超过李青山。李青山气把钢钎一扔,拉着儿子就回了家。
  牐
  夜。李青山的烟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两千块钱,咋弄?
  刘支书刚刚为小三子定了亲,听说还借了点钱;张庆年的药铺咱家已经欠了不少药钱,况且,每次去借他都说又要下城打药(进药)了。在当今的清泉村,向谁能借那么多钱?一开口不把人家吓死才怪!人家到底还有三亲四戚,而咱家姑爷母舅一个没有。
  两钱块钱,咋弄?
  要不把牛卖了吧!反正那点小麦借两个牛工就可以种下去。春耕,是过了年的事。可是,牛买了也还差得远啊!要不,先去借借再说……
  李青山磕掉了一大堆烟灰,终于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牐
  第一个晚上,李青山借了五十块钱回来交给沈华;
  第二个晚上,李青山借了七十五块钱回来交给沈华。
  第三个晚上,他又借了五十块钱回来交给沈华。
  第四次出去借钱回来的时候,已是清晨。他的口袋里装着一把从十块到一毛的钱票。他简直没有一点力气爬上自家门前那个只有十几米的斜坡。
  沈华和思萍在那张吃饭用的小方桌旁抱头痛哭。
  干净的小方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钱和一封信。
  钱是25张,每张大团结都被汗水浸染得图案模糊。
  李思城不见了。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24

第二十八章 孤鸿无声向天涯
  
  李青山颤抖着手,打开了信。
  他昏浊的老泪已流下。
  在父亲被陈三太爷杀死的时候,他没有流泪;在八年的乞讨生涯中,他没有流泪;在痛报父仇之时,他没有流泪;在无数的苦难面前这个倔强坚强的猎手也没有流过泪。
  如今,他流泪了。
  泪水浓而浊。泪水把儿子刚劲的字迹浸染得斑驳陆离。
  牐
  爸爸、妈、姐:
  牐犖易吡恕
  牐犖乙丫16岁了。16岁已经算个大人了。一个大人是没有理由再花家里的钱了。村里的同龄人都能挣钱孝敬父母了,而我却还在花家里的血汗钱。我睡不着啊,我的心一直在疼。从小我就不争气,老是惹你们生气,老是不听话。现在我长大了,懂事了,才懂得做父母的为子女操碎了心,为子女流血流汗!我心里难过啊。
  爸、妈、姐,思城请你们不要难过。要怪就怪我好了。没有我,你们根本用不着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这些年,为我供我上学,爸爸拼命地干活,妈妈也拖着多病的身子为我操劳。还有姐姐,你是牺牲了自己成全我啊。我知道,你们盼望我能考上大学,为你们争气;我也知道你们牺牲了自己,是希望我不要再重复你们这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不再像你们这样过着难以温饱的生活。可是,我就那么自私吗?一个自私的人即使成了城里人,即使有了固定的收入,即使功成名就,但如果他是踩在亲人们的肩膀上成功的,如果他是喝着亲人的血汗成功而心安理得,他就没有良心,没有人性,甚至连畜牲都不如!当初,姐姐辍学时我就错了。我不应该再上学,我应该跟着姐姐劳动,在父母的病床前端茶递水,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可是,我却自私地上学了,用你们的血汗钱学只有我自己才能得到的东西!当我在干爽清凉的教室里听课的时候,你们却在田间地头经受着烈日的熏烤和大雨的冲刷;当我在学校吃着白花花的米饭的时候,你们却在家里啃着干硬的包谷饭和没有营养的咸菜……我欠你们的实在太多,这一辈子也无法偿还。经过了连夜的思考,我决定不上学了!决不上了!
  牐犖乙丫是清泉村最幸福的孩子。我已经比同龄人幸运得多。因为我有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敬重的父亲母亲和姐姐!是你们用无言的行动教会我怎样做人,教会我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我将永生记住你们,永生以你们为榜样。你们是我最好的老师啊!没有你们,我不会长那么高,学这么多知识。同时,也因为有我,你们的肩头变沉了,我加重了你们的负担。
  牐牰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能再让你们付出什么,我将开始我自己的人生。虽然,我现在到哪里去、干什么都没有明确,但我已经相信自己能够独立生活了。爸、妈、姐,请你们相信我,我能够独立地生活下去了!因此,我决定一个人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闯一闯。不管经受多少苦难,不管会遇到什么困难,请相信,我一定能够克服!
  牐犖揖驼庋走了。我舍得不离开你们。但是,一个雏鹰老是躲在窝里享受父母的劳动成果而不去练习飞翔,不去练习捕食,它就不会成为翱翔天宇的雄鹰。我决心去磨砺,决心走出大山去,在山外的世界里去寻找新的人生坐标。请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们的事情的。等我有一天学到了真正的东西,能够完全独立的时候,我会回来,回到你们的身边来,和你们共同生活。
  牐犖易吡恕W撸是为了回来;走,是为了寻找新的生活;走,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走,是为了让此生更有意义,更有价值。
  牐犌胂嘈盼野伞N一嵊肽忝潜3至系的。我是你们手中的风筝,无论飞到天涯海角,那根牵着我生命的线,永远在你们手里。
  牐犖野盐业难Х亚留下来让妈妈买点药。我现在还没有能力为你们分担什么,只能为你们减轻一点负担。你们不要嫌少。请你们收下我的一点心意吧。
  牐犜偌了,爸爸妈妈,再见了,姐姐。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等待我的好消息,等待我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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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25

第二十九章 最是难舍朦胧情
  
  冷夜。冷风。
  李思城沿着双河疾走。
  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锁命崖鬼魅似的,高大而狰狞,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来把李思城压扁。四野静极了。双河的水缓缓地流着,发出一种沉缓的声响,如同一个患了20年支气管炎的病人。李思城的脚步很忙乱。他想走得快些。他害怕家里人追赶过来了。他必须以最快在速度离开这个生养他的地方。
  山的形状像兽的影子,偶尔有山谷中轰然的水声划过李思城的大脑皮层。隔河那边就是林老师的家。隔河那边只有几点灯火。这灯火映在双河里,被水波晃动着。李思城的心此时就如双河里的水,翻卷着,奔涌着。
  走吧!走到山外去。他的黄胶鞋叩击着路上的乱石,砰砰的。我不能再给家里添麻烦了。我已经16岁了。我有能力养活自己了。他想着,他的手心里淌着汗。他的心中涌动着一种激情。在他的感觉里,自己好像被一根绳子勒紧后突然被解开,在轻松的同时也有一种没有依托的感觉。自己就要一个人生活了。自己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去生活。未来是什么?未来是一个问号。未来在赋予人新奇的同时也伴随着困惑。
  李思城的脚下是一条没有定级的公路,在夜里只能显出一条轮廊来。这模糊的轮廓像一条长蛇穿行于层层叠叠的山间,穿行于茂密的玉米杆丛之间。
  朦胧的夜随着李思城的脚步缓缓地走着。李思城已经离开了清泉村,离开了双河镇。这山,这水,已经不能挡住他匆忙的脚步。
  
  翠竹县城依然如往日一样热闹。李思城刚走进街口,沉睡了一夜的翠竹县城打着哈欠醒过来了。
  李思城感到双脚在发烫。昨夜,他步行了近100里路。这是他出生以来步行得最远的路。但他知道,对于一个决心流浪的人,100里路简直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
  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存的23.30元。没有拿出来看,他已清楚地知道这笔钱是由一张十块、两张五块、三张一块和三张一角的面值组成的。这钱,按计算至少可以到成都的。到了成都就到了大城市。听徐伟讲,成都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到底有多大,徐伟描述不出来。反正徐伟在里面骑自行车转了一天,没看出它的头尾来。
  走吧。先到成都再说吧。这么大的城市,肯定会要人的。到那里干什么都行。凭着自己年轻,凭着自己上过两年高中,总不成找不着工作吧?他下定了决心。他向长途汽车站走去。
  他的脑子里乱乱的。街口离长途汽车站本不远,步行只须七八分钟。这个小城他太熟悉了。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小城的每一道风景都已镌刻在他的记忆里。他想着事,走着路。等他一抬头时发现自己不是在长途汽车站而是在农贸市场里。
  他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他的心突然跳得厉害。他知道自己是来找林如凤的。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天,林如凤就在市场的西北角为妈妈守摊子。他曾经来过几次,虽然只有一次是正式看她的,余下的几次都是隐在人流里看林如凤满头大汗地和挑剔的购买者紧张地讨价还价。林如凤不是一个生意人。她的妈妈是不敢告诉她衣服的成本价的。她这个数学几乎考满分的高材生经常算错账,经常把衣服赔本卖出去。她的母亲并不生气。她的母亲认为,女儿比自己强得多。她的母亲有时会多找别人的钱。况且,她的母亲决心让女儿练练摊子。她的母亲认为,年轻人不能光读书,还应该学些别的东西,将来也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
  李思城穿过人群,远远地就看见林如凤娇小的身子在那搭着帆布的摊位前移动着。一个月不见,她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动作干练而老道。
  李思城就站在离林如凤十几步远的街道拐角处,像一个暗探一样盯着林如凤。大街上的人很多,但李思城的眼睛里只有林如凤一个人。林如凤娇小的身材变得越来越高大,她如瀑布般的长发像嫩绿茂盛的柳枝一样飘洒着,她那双修长白净的手随便一动就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舞,弄花了李思城的眼。
  我就要走了,如凤。我就要离开你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如凤,我将如何对你诉说呢?
  李思城犹豫起来。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26

该讲讲李思城和林如凤的故事了。
  李思城和林如凤谈不上怎么亲密。甚至,他们之间根本不像学校传闻的那样有不可告人之秘。自从李思城11岁那年落在双河最深的回沱湾被林如凤父女救起后,李思城就算认识林如凤了。初中三年,李思城与林如凤没有单独相处过。即使在学校里二人交流心得体会,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高中两年,他们的单独相处也就是星期六黄昏,林如凤到八角亭去听李思城吹箫。一般而言,林如凤是作为一名真诚的也是惟一的听众去的。当然,女孩的心思是猜不透的,很难讲这个聪明的女孩在沉默的背后隐藏了什么。但李思城这个人是不难理解的,他的心理活动主要是通过事物来表现。譬如说他吹箫,不是爱箫,而是一种孤独的体现,一种渴望友情却又固执地排斥友情的体现。而林如凤是不一样的。她对那么多的追逐者都笑盈盈的。因为这种笑在所有的竞争者面前的质量都是一样的,所以大家显得无可奈何,至少还没有为了争取她的青睐而不惜头破血流的。至于李思城,他根本没有对林如凤讲过很多话。五年来时间不算短。用五年的时间去了解一个人已足够。但李思城没有刻意地去了解林如凤。他甚至没有像别的男孩一样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在林如凤的身上。虽然,看人是有权利的,共和国的宪法里也没有规定不许看别人。看别人是无罪的,就算你用恶毒的或是充满邪意的眼光去看。但有一点李思城必须承认。他虽然没有用眼睛去看林如凤,但是,他的心却常常飞出胸腔,像一只苍蝇一样围着林如凤转。只要他闭上眼,他的那颗游离着的心上就会显示出一个活动着的林如凤。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在他心里甚至比真实的林如凤更生动。李思城烦恼、悲伤、苦闷或是在体衰力竭的时候,林如凤就会进入他的心里,为他鼓劲,为他呐喊,为他抚平心灵的创伤。林如凤就是他的药,他的支柱,他的信念,他的迷与痛。但是,李思城是自卑的。他知道林玖铭老师的意思,他也知道林如凤至少不会讨厌自己的。林如凤从来没有瞧不起他。林如凤的母亲在做服装生意,但她从来没有把一件衣服通过赠送或者是廉价销售等手段来帮助李思城,使他的衣服至少突破两件大关;同样,李思城也不会认为林如凤穿得花枝招展就是为了招人眼,就是为了表现自己。李思城认为,林如凤的身材就是应该穿很好的衣服的,只有时髦高贵的衣服才配得上她的身材。林如凤是把李思城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交往的。她在李思城演讲的时候,总是把手掌拍得通红;她在李思城吹箫的时候,总是默默的听;她在和李思城辩论的时候,总是很尊重他的意见,从不以一种小姐的架子去歪曲事实。所以,自卑但心细如发的李思城认识到林如凤和自己的交往是建立在一种绝对平等的基础上的,至少在人格上是。在他有限的朋友当中,刘小三不懂得这些,徐伟不懂得这些。他觉得他和林如凤的交往其实无声多于有声。他们是在进行一种非语言表达的交流。他也知道,感应是双方的。如果一方发出的信息老是没有反应,那么这种信息就会随时间和次数的增加而淡化。值得庆幸的是,李思城感觉到这种在默契中进行着的信息丝毫没有减弱。甚至,他可以感应到林如凤在他视线之外的某些动作的细节。
  所以,李思城的思绪里已经融入了林如凤,已经不能摆脱这种迷与痛。他清醒地意识到,如果离开林如凤他会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离开”标准是:林如凤在有一天从他的思绪里从他心灵的平台上逐渐淡化最后消失,那么,他相信自己会六神无主。他曾经这么想但又不敢往深处想。他每每想到这种问题时总是安慰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即使不能长期和她在一起,但是,她会把一种微风拂柳般的感应通过空间传送给自己的,不管到什么年代。李思城坚信这一点。
  不然,她怎么会像一尊石像般默默地听他吹箫呢?不然,她怎么会在他被“巴豆”打倒在地时发出那种原始的呼喊和诅咒呢?不然,她怎么会常常于不经意间向他投来一种和风拂柳的眼神湿润着他脆弱的神经呢?
  不过,李思城还是有一大堆想不通的地方。
  他懒得去想。
  他每当想起她的时候,已感觉到一种幸福而疲惫的累了。
  现在,他要走了。他要向她告别。他可以不向父母姐姐告别,不向林老师告别,但是,他不能不向占据着他灵魂的林如凤告别。
  林如凤就在市场西北角那个搭着帆布的摊下。李思城站木了双腿,就是不知道该怎样走过去向她道别。
  阳光很好。
  他要好好地看看林如凤。也许,今生只有一次在这样好的阳光下这么长久地看着这个占据着自己大部分心灵空间的女孩。想到自己将浪迹天涯,想到自己这种生活将无法再与林如凤的生活重叠,他的心惆怅得绞痛,他的鼻子酸得流出了鼻涕,他的眼睛里已有一种像浓雾一样的东西。他让这种雾一样的东西膨胀,让这雾里晃动着越来越模糊的林如凤……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28

第三十章 依依惜别长亭晚
  
  翠竹县的八角亭,据说为明代所造。因处于山野小城郊外,故未能列为名胜。实际上,它是由一条大约二里多的长廊从县城蜿蜒而来。其间虽残缺不堪,但那种民族的古风,仍沉淀于斑驳的石头边,残乱的雕花栏杆上。
  傍晚,霞光染得残破的八角亭七彩斑斓。亭子里寂寂的,只有一个灰色的人影独坐在早已破损的横拦上。九月的野草正疯正野,狂乱地爬满山野。偶尔一阵疾风刮过,那草就翻卷着如浪般顺着山坡义无反顾地向山的顶端爬去。
  独坐者是李思城。他此刻的心情正和这狂乱的野草一样爬动着,不过他的心爬得更高,更远。
  又有风吹来。李思城感到一种淡淡的清香钻进鼻孔,湿润而畅快。他猛一回头,就看到了林如凤。
  林如凤像一尊石像般伫立在他的背后,月亮般的脸上有晶亮的泪珠滚动,有的被疾风斜斜地吹落,吹落进茂盛而狂乱的野草中。
  李思城的心在下沉。中午,他鼓起勇气对林如凤说:“天快黑的时候,我在八角亭等你。”
  难道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去流浪?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事能瞒着她?
  李思城慌了。李思城发现自己的秘密在林如凤那双深潭似的眼里简直就和大街上的公告一样直白。
  “思城,”林如凤呜咽着说,“我就晓得这两天你会来!今天,我要告诉你两件事,你必须要答应我,你不能拒绝!”
  李思城喉头哽咽,他只能使劲地点点头。
  林如凤的手在颤抖。她吃力地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手绢,小心地剥开了。里面,赫然是一叠放得很整齐的钞票,全部是十元一张的钞票!
  李思城的心沉下去了。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的瞳孔缩小成暗淡无光的两个点。他差点被这野风刮倒在亭子里。
  “不!”林如凤接触到他的眼神就慌了。林如凤大声地辩白:“你错了!这不是我的钱,也不是我们家的钱!这是同学们共同为你凑的,连王老师都不晓得!你是明年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不要因为钱而放弃了学业!困难总是暂时的,会过去的!思城,我晓得你想干啥,你想一个人出去找工作,一个人闯,但是,这个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你现在需要的只是钱,但是,你出去后除了钱之外还需要友情,需要关怀和帮助!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你,这次,我求求你,你别走!你别走!”林如凤喘息着说完这段话,蹲下了身子,大声地咳嗽起来。
  李思城木头一般地站着。李思城的心此时却平静如水。他的脑海里没了思维。他突然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宁静。林如凤的话只像一阵风似以从他耳旁刮过。风只能从体外刮过,而心,是被层层肌体包裹着,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本来,他想到林如凤来了以后他会控制不住自己,会大哭一场的。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超越这种冲动,已经变得理智。刹那间他豪气顿生。他居然笑了笑。他很平静地对林如凤说:“如凤,你别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靠上学取得成绩,取得工作和地位,是一种很好的生存方式,但我的生存方式只适应我。我是注定要流浪的。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谢,但你不能劝说马去过牛的生活。马总是奔跑着,而牛则是适合于田间耕种,它们的生活方式永远不一样。我并没有责怪事自己生在像我那样的一个家庭。在中国,有千千万万个家庭像我的家庭一样,在贫困中挣扎着。姐姐因为我牺牲了她的前途,这是一种无奈的悲剧。我已经决定不上学了。我能养活自己。我可以通过别的渠道学习知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古人总结的真理。读书固然重要,但行动更重要。我非常感谢同学们能为我献爱心。但是,我不能一直都依靠别人的恩赐把学上完。这终归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已经想了好长时间了。我必须出去走一走,去经受艰难困苦。我母亲生我下来的时候,我是赤赤条条的,什么也没有;将来我死去了,也同样什么也带不走。我得把世界给予我的还给世界。这样才是真正的守恒。所以,我已经把个人的得失看得极轻,同时也把世间上所有值得珍惜的东西看得极重。比如这次你和同学们为我捐款,是让我终身难忘的。虽然这钱我决不会收下,但实际上你和同学们都已付出了爱心,这已是存在的事实,是值得尊敬和珍惜的。因此,我一样会把这份美好的情谊珍藏起来。如凤,说真的,这几年来,我们朝夕相处,没少受到你的照顾。我自认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值得信赖的人。所以,我才来找你,才来向你告别!但也请你理解我,我决定要做的事,不管它有多难多苦,我一定要做下去!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着信念而活着,按自己的方式活着。难道,你希望我按别人的方式活着吗?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快要进入17岁了。如凤,你难道真的要阻拦我吗?”
  林如凤静静地听着。她的眼泪被风吹干。她的目兴呆滞。她突然站起来,走到亭子外,把手伸进乱草中。她从乱草中拾起两截断箫,残缺斑驳的断箫。那是李思城经常在八角亭吹奏的竹萧。可是,它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折断了!
  心思城平静的心突然比野草还要乱!严格地讲,那已经不是一种乱,而是一种愤怒!他想起那个令他终身难忘的黄昏,那个名叫“巴豆”的打手把他掼在石头上,至今他的额头上还留下一条淡淡的疤痕!他是在林如凤的面前被人掼倒的!这是耻辱,这是仇恨!现在,我李思城就要离开翠竹县,就完全脱离学校,就可以单独行动了!我要去学拳!我要去练武术!我要像武侠小说里的英雄一样潇洒来去天地间!
  他胸中的血已热!
  林如凤并不知道李思城的内心活动。林如凤轻轻地抚着这支曾经让她心堵却又让她感到生命存在的竹箫,仿佛那如野风刮过岩洞的声音绵延不绝地涌来。她知道,李思城是走定了。她拦不住他。虽然她知道他一走她的心就会空,就不会再有任何人的箫声来填补一个少女内心的空虚;她其实不想拦他,没有缰绳的野马才是真正的奔马。让他去吧!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一定能闯出自己的天地来,她想。最后她幽幽地问李思城:“你到底决定到哪里去呢?”
  “少林寺!”李思城突然说。他为自己突然说出这个名字感到奇怪。这可是刚刚萌发的念头。不过,他已经决定了,而且为这种决定感到兴奋。目标一旦确定,他就不会再有何去何从的彷徨,
  即使不怎么看武侠小说的林如凤也知道少林寺不仅仅是一个寺庙。今年放假时学校包电影,全班同学都看到了新片《小林寺》,而且有几个好事的同学成天伸拳踢腿,嘴里“嘿嘿哈哈”地自行配音,不就是想过把少林和尚的瘾吗?所以林如凤没有感到荒谬。只是,她担心身材瘦高的李思城是不是练武的料。就算练成武术,练完以后干什么呢?练武术不就是为了演电影?还没有听说那个名人是练武练出来的。
  不过,林如凤始终承认李思城的思想境界比自己高。他要去少林寺,肯定有他要去的原因,她也不便细问。她沉吟一下说:“好,你就放心去吧!钱带够了吗?”
  “路费还是有的。听别人讲,少林寺是不收学费的,还管吃管住,管教武术。”李思城突然激动起来。
  “那岂不是要当和尚了?”林如凤莫名其妙地担忧起来。
  “这你就不懂了。”李思城说,“少林寺除了正式出家的和尚外,还收俗家弟子,但考核很严,一定要心诚,据说有很多法子考你,合格后才收徒。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得学多长时间才能出师?”在讨论“少林寺问题”方面,林如凤肯定承认李思城是权威。
  “一般是三年。三年考核达到标准后,就可以下山。”李思城越说越来劲,好像少林寺就是他家开的。
  林如凤高兴起来,他小声地说:“好,那我就为你饯行吧!街口罗三拐子的酸菜鱼做得好极了,今天,我请你吃酸菜鱼。”
  夜幕慢慢地拉下来。
  李林二人沿着八角亭古老的通道向灯火通明的翠竹县城走去。
  九月的星空被风清扫得明净如水。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29

罗三拐子的酸菜鱼的确不错。
  汤鲜如牛奶,鱼片白如豆腐,酸菜绿如新叶。那香味,惹得小店门口一个拖长条鼻涕的小孩淌出长长一道涎水。
  李思城和林如凤没有看到。李思城的眼睛比灯泡还亮,滔滔不绝地谈关于少林寺的情况,好像那些来自书上的“资料”和教科书上讲的知识一样真实。
  林如凤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两年:第一件是要不住地点头,第二件是要不住地为李思城盛饭夹菜。
  后来,李思城发现这酸菜鱼实在比自己空洞的话更有味。他开始狼吞虎咽了。他的头上冒出了汗。当他连汤带菜全部倒出肚子里的时候,他才发现灯影里的林如凤正充满爱怜地看着自己。
  林如凤并没有吃多少菜。但林如凤见李思城风卷残云大开杀戒,比自己全部吃进去更舒心。
  李思城在暗叫惭愧的同时也黯然神伤。要是自己有一天能有一个温暖的家,他的妻子林如凤温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吃完她烧的酸菜鱼时,那且不是人生一大感动?一大快意?
  李思城不敢想。他傻傻地看着林如凤。林如凤月亮般明亮的脸,竹叶般清秀的眉,樱桃般红润的嘴,挺直的鼻梁和柔美的头发,还有那双温润如清泉的眼,简直可以溶解一切痛苦和哀愁。
  面对李思城痴痴的目光,林如凤的心里很乱。她突然起身对李思城说:“你等我一会儿。”她的举动像是要去上厕所。
  一般女孩要去这种地方,男同胞们都不再多说一个字的。所以李思城静等。
  20分钟后林如凤才回来。林如凤的头上直冒汗。
  林如凤结了账。李思城还要推让,林如凤装作生了气的模样。
  其实李思城也只是推让。他口袋里那20多元钱,到了成都就只剩一半了。
  
  沉沉的夜。
  林如凤把李思城送到汽车站。林如凤已把一张直达成都的车票塞到李思城手里。
  李思城想推,但林如凤生气地说:“老同学了,还客气?买了买了,快上车吧!”
  车上人很挤。车就要开动。李思城从破旧的车窗里伸出头去正准备寻找林如凤,一只温润的手抚住了他的头。
  林如凤的手像母亲的手,像姐姐的手。李思城的心已经开始颤抖。
  “姐姐!”他喉咙压不住他本来想在心里的呼喊。他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打在林如凤的温润的手上。
  车的引擎已发动。车开始缓缓移动。林如凤强笑了笑,突然从衣服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说:“思城,答应我,这封信到了最困难的时候再看,想信它能够给你力量!”
  她的手松开了。捏着这封信,李思城的心空了。他回头再看了一眼林如凤。林如凤孤独地站在站台上,昏黄的灯光把她高挑的身影拉长,钉在光硬的水泥地上。
  “姐姐!”李思城努力地伸出头去,他的声音被破旧的马达发出的轰隆声所淹没。
  但林如凤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只的双腿在颤抖,她的眼泪已流下。
  今夜好冷。
  她抬起头。天上一轮残月,正射出冷冷的光。
  她的眼泪被月光冻结在脸上。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31

第三十一章 第一次出远门
  
  成都。
  翠竹县城最大的客车在这个城市里简直小得可怜。李思城看见窗外有两三个客车长的公共汽车呼啸着在比翠竹县城宽三四倍的大街上疾驰。从车窗里只能看见高楼的腰部。大街上没有那么多的人群,但车辆多了起来,一辆接一辆,像双河里的鱼群一样顺水追逐。
  车是天亮后驶进城的。在城区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却还是看不到城市的边。李思城终于想信了母亲沈华的话。而且,一个长期生活在山里的农村人,想像力再丰富,也决不会想像一个城市会那么大,会那么让人迷惑。
  坐在李思城旁边那个把嘴巴张成喇叭花的麻脸汉子正在酣睡,时不时地把快要流出来的哈喇大口大口地咽进喉咙,突出的喉结上下运动着。这汉子至少四次把他的脑袋压到李思城的肩上来,但李思城没有动。这一夜他没有睡意。一则他这两天情绪波动太大,二来,放在衣服里的二十多块钱是值得保护的。万一被人偷走,连去少林寺的路费都没有了。他得感激林如凤。细心的林如凤把这趟车票买了,至少他可以省下八块钱。坐火车,就便宜了。他可以忍着不吃嘛。昨夜,车到一处地方,司机叫大家下来上厕所、吃饭,他下车找一无人处尿了,但饭是不能吃的,便一个人回到车上等着。一车人谁也不理谁,各自打各自的瞌睡,后座有一中年女还说起了梦话,而那麻脸汉子一上车就睡着了。李思城现在倒有点佩服他们了。据李思城判断,这些都是到城都来运货的生意人。他们的大包小包就放在客车顶棚上。昨晚半路休息时,李思城看见他们还爬到顶棚上去翻东西,并呜呀呜呀地乱叫。
  李思城正胡乱地想着,突然一个急刹车,所有的乘客身体都向前猛冲,那麻脸汉子的麻脸一下子撞到前座上。不过他好像没有在意,抠掉眼角两粒干硬的眼屎,打了几个哈欠,自言自语:“妈的,终于到了。”
  车里乱起来。人们都在找自己的东西,骂声不绝。那麻脸转头问李思城:“兄弟,干啥去?”李思城见他老江湖的模样,后悔昨夜没有找他聊天,这次机会可不能放过,便急答道:“到河南去,不知咋坐车?”
  “河南?郑州还是开封?那地方我熟得很,八二年我去过。”他的手平削了一下,说:“那地方平得很哎,妈的火车走了半天,就是看不到一个山头,嘿,兄弟去干啥?”
  “我要到少林寺去,大哥晓得咋坐车不?”李思城见那麻脸已经站起身来,急道。
  “少林寺?”麻脸一下就傻了,挠挠脑袋,说:“你先坐到郑州吧。郑州是河南省会,到那以后好找。你到少林寺干啥?那地方可不好进哩,那地方的人出来,一个能打好几十个。听说那些人出来后,好多都到中央当了保镖哩!”
  李思城立即感觉到这麻脸也不知道少林寺怎么走。但他总算搞明白了,到了郑州就好办。他问麻脸:“大哥,火车站咋走?”
  麻脸向前一指:“打这走,向左拐弯见到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右手拐就到了。”
  李思城谢过麻脸,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按麻脸的指向走。一大客车人,此时像几料碎米花撒进盛满水的大锅里。耳旁全是陌生的口音,那有点夹舌头的成都话很刺耳。但李思城认为,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就必须说这种话。他自信自己的普通话说得不错,不过还是等出了省再说。普通话是说给省外人听的。省内人,不管哪个地方的方言,总归还是听得懂的。
  李思城看着街上到处都是卖小吃的,热气腾腾。也许是昨晚受了风吹,他的肚子隐隐发痛。他走到十字路口时,肚子已经叽哩咕噜地叫起来。他知道要坏事。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厕所,只有密密麻麻的高楼。
  他屏住气。他夹紧屁股。他现在最需要一个厕所。如果可以,他甚至可以拿出一块钱来找一个厕所。
  他沿街疾走,但他焦急的目光始终没有搜索到一个厕所。
  这鬼城市!李思城心里骂开了。他瞅准一个胡同向里面拼命地钻,但胡同的对面却是更为宽大的广场。一抬眼,他就看到了“成都火车站”几个字。
  歪打正着。他终于在火车站一侧找到了厕所。正准备进去,一个穿着脏白大褂的女人把他挡住了,大声说:“钱,五分钱一个。”那妇女鸡爪般的手伸过来了。
  上厕所还要钱?李思城站住了。但这是成都,不是翠竹县。他很不情愿地从内衣里小心地掏出一毛钱。那妇女冷漠地找了他一枚硬币,然后拿了一张脏兮兮的纸递给他。李思城走进臭气熏天的厕所,刚才的便意一下子消失了。蹲了半天,没有任何结果。他担心时间长了还要加钱,便提了裤子出来,再也不敢向那冷漠的妇女多看一眼。
  李思城花了一毛钱五分钱买了一张全国地图,终于找了到河南登封。他知道少林寺就在登封县的嵩山。从地图上看,离登封最近的是河南洛阳市。一张到洛阳的车票是19块钱。现在,李思城只剩下四块一毛钱了。
  上车再说。李思城想,只要到了洛阳,就好办了。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32

第三十二章 李思城的胡思乱想
  
  车是下午的车。李思城只好跟着人流到宽敞的候车室候车。候车室乱糟糟的,各式各样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来来去去。李思城的肚子又疼了。不过这次主要是因为它需要营养。候车室的玻璃厨里就有黄澄澄的鸡腿、香肠和不知名但一看就让胃发出哀求的食品。他强咽口水。他看见一个衣衫华丽、云鬓高挽的女士把一只啃了一口的大鸡腿扔进身旁的垃圾桶里,然后优雅地掏出手绢轻轻地揩着她那涂满口红的嘴。李思城不敢去看。他怕自己忍不住伸手去捡。他想,要是在老家,连妈妈这样在城里长大的人也会把那只被啃了一口的鸡腿拾起来,洗一下就可以做成一个菜。李思城断定,那只鸡腿其实只是沾了些灰,拍拍灰就可以下肚的。可是,他怎么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拾沾上了别人口水而且被扔进垃圾桶里的食物呢?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食嗟来之食!他强咽了一口唾沫,暗暗怨恨自己:李思城,你就是那么个贱骨头?饿死又怎么样?忍着吧!为了到少林寺去学艺,为了创造新的人生起点,这点饿都忍不住?当初慧能禅师为了学艺,宁可砍下自己的手臂,这点饿算什么?
  于是他心里坦然了。他极力装作是吃饱了饭的样子,像别的乘客一样把眼睛眯起来。他胡思乱想着,还真的睡着了。毕竟,自己一夜未眠,而这九月的天气是温暖的,即使在肚子闹革命的情况下也会恹恹欲睡。
  朦胧中李思城看到了一只手在抚摸自己的头。这是妈妈沈华的手,是姐姐思萍的手,一会儿又变成林如凤的手。李思城一激灵。他睁开眼就看见前面站着一个拖着长条鼻涕的小男孩子正伸着他那满是油泥的小手。那小孩可怜巴巴地对他哀求:“叔叔,给我点钱吧,我妈妈生病了,求求叔叔行行好吧!”那小孩满脸都是油污,只有两只眼睛是亮的,亮得一闪一闪的。李思城下意识地碰了碰内衣里的四块一毛钱。这可是自己的全部财富。但是,这个可怜的小孩子比自己更可怜。他不敢看那对墨亮墨亮的眼珠。他不作声。那小孩又开始央求:“叔叔,行行好吧,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给我点钱吧,哪怕一毛也行,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李思城的心在痛。他绝对有权向人们讲述肚子饿的感受。其实,这些年他几乎都是在和肚子打官司。他又有几顿吃饱过?他高瘦的身材如果有足够的营养就不会变得结实吗?他狠了狠心,掏出一毛钱塞进小孩的脏手里。本来,这一毛钱他至少可以去候车室外买一个烤红薯的。现在,他看到了一个比自己更饿更年幼的小孩。他以一种大哥哥的姿态把这种饿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那小孩终于走了。也许那小孩也看出穿着朴素的李思城决没有“大钱”,在这里多停留也不会有更多的收获。他又开始向下一个目标——向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伸出脏手。可是那中年妇女根本就没看见。她自顾自地啃一只烧鸡,大嘴里嘁嘁嚓嚓地响。
  李思城突然悲伤起来。他想,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不幸的人?自己毕竟在亲人的牺牲下上了十来年学,而这个小孩却是在乞讨中度日。就拿这个候车厅来说,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几百种甚至几千种不同的人生。珠光宝气的、蓬头垢面的、趾高气扬的、低声下气的,每一种姿态每一种表情都清楚地昭示着一种人生。上帝在造人的时候,难道就已经把人的等级划分了?而这种等级差别是不是永远也无法改变?自己去少林寺学完武术回来,是不是就把自己改变了?是不是就可以随手把一只喷香的鸡腿扔进垃圾桶?是不是就可以挽救一个像刚才那个要钱的孩子的命运——让他去上学,让他通过知识去认识世界?学武术和这些事物到底联系有多大?既然找不出必然联系,干啥非得到少林寺去?
  一连串问题包围着他。李思城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武侠小说上的故事。他小时侯那种不谙世事的判逆又重新占据了他心。他突然明白,其实去少林寺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梦,一个经年已久却始终没有发现它存在的梦。梦是理想吗?梦是力量吗?梦是诱惑吗?他不知道。他只是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这种梦,他就不可能战胜困难,就不可能以平常的心态去面对现实。他常常在想一个问题:同样都是人,人本来是应该平等的。千百年来千千万万人民所做出的牺牲和努力,不都是为了追求光明和幸福,争取和平统一,求得人人平等吗?可是,在已经八十年代中期的今天,为什么还有人可以随便地把完好的鸡腿扔进垃圾桶,而有人两天吃不上饭?他想不通。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他在16年的生命旅程中多半是把一些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东西通过梦来完成。他常常梦见自己带着他的宝剑在花丛上飞,在屋檐上飞。他甚至想像有一天他站在台上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他常常模拟自己背着一只手就可以把高大的攻击者轻轻一点就撂倒在台下,在人们的欢呼中他表情冷漠地负着手缓缓地消失在人们惊羡的目光中;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自己孤身一人,在广袤的大地上独行,像一匹冷酷的苍狼。他知道,要完成这些设想,必须练就一身武功。有了武功,他就会在“巴豆”还没有提起他来时已经把对方的肋骨打断;他就可以背负着双手走在大街上而没有人敢瞧不起他。或许,他还会演绎几出英雄救美人的故事。不过,不管那位美人要采取什么方法报答他,他都不会心动的。他的心里只有林如凤。他甚至天真的想像,等他成为万人尊敬的“大侠”时,林如凤的笑靥会如三月的花朵,让整个世界美丽而灿烂。
  少林,少林,你对我是何等重要!只有通过你我才能做到这一切!因此,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无论你怎么拒绝我,我都会义无反顾地投入你的怀抱来。因为,只有你才能圆我的梦,只有你才能赋予我无穷的力量!
  李思城想到这些,他的肚子也不叫了。他感到浑身都充满力量。不怕!一个人好,一个人吃了苦也好享了福也好,冷暖自知,没有牵连别人也没有别人分享。走吧,李思城,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必为一些区区小事而大伤脑筋呢?
  想到这些,李思城释然了。他那种埋藏已久的倔强从心底跑出来,在他的筋骨脉络里游动着。
  坐了半天,他感到屁股都疼了。他决定站起来走一走,反正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下午三点,再有半个小时火车就要启动了。他走着,他低头走着。他不想让很多陌生的面孔累着了自己的眼。但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了一幅图像:一个小孩,一个妇女,正在墙角数钱。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一角的。那妇女聚精会神地蘸着口水数,那小孩聚精会神地啃鸡腿,一只肥大的鸡腿已被他三两口就啃得只剩下一根骨头。小孩的黑嘴被油抹去灰尘,露出一个红得鲜艳的嘴唇来。
  李思城的思维被冻结了。他呆立在原地。那妇女数完钱,转过身又向人群指点开了。那个听话的孩子又跑向如烟雾般的人群。做母亲的用那双脏手捋了捋脏发,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牐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34

第三十二章 饥饿的旅程
  
  下午,李思城随着人流上了火车。火车并不挤。1984年的秋天,改革开放的风还没有渗透到祖国的每一个角落,出外的人并不多。李思城找到了九号车厢,在28座上坐下来。他没有行李,所以可以四处乱转后再回来而不必担心行李被人拿走。
  坐在李思城身旁的是一个大胖子,腮部的肌肉像猪肚皮一样努力地下垂着,整个身体一大堆,占去了一个半座位;李思城的对面是三个座位,分别坐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和一位胖女人。那两个小伙子瘦瘦的,长得极相似,脸色就像被霜打过的菜叶。他们穿着还沾着泥土的中山装,但由于这是出门,毕竟还是在里面穿了一件白衬衣,不过,那白衬衣已经不会再白了,一看就是被汗水浸泡过无数遍,黑而黄,像从狗屁股里拉出来的。尤其是那露出来的衣领,被彻底染上一层油汗,简直比他们的脖子还要脏。总之,这两个小伙子决不是城里人,但又不是普通的山里人。从他们的坐姿李思城已感觉到这两个家伙对于火车来说已经很熟悉了,那种淡然的态度几乎让李思城肃然起敬。不过,这两个小伙子因为旁边坐了个衣着华丽的胖女人,他们就不安起来。那个胖女人肥硕的身子本来应该占去三个座位的一半的,却偏偏只让那南瓜一样的屁股挂在车座的边上,好像坐狠了这座位就会塌下去似的。李思城一眼就看出这女人和那两个小伙子之间至少有半尺的空隙。这个空隙在火车开动半个小时后仍然没有缩短。
  车厢里很安静。偶尔有列车员操着标准的成都话推着餐车从走道里吆喝着,但顾客少得可怜。李思城身边的胖子眯着眼睛打瞌睡,鬼知道他睡没睡着;那胖女人倒买了一包瓜子,像小老鼠般嘁嘁嚓嚓地嗑。她的脸是光洁的,眉毛也精心地画过。她的手显然是经过精心的保养的,白而嫩,不过关节处鼓鼓的,像快要吐丝的肥蚕。她浑身露出的部分只有这些了,余下的已经被一袭印花的连衣裙包裹着,因为体胖,所以在这个可以乱穿衣服的秋天,她选择了裙子,而且是丝绸的。总之,这是一个不好让李思城判断年龄的女人,而且这身包装让李思城不敢长时间地看她。可是她就坐在李思城的正对面,只不要打瞌睡,不看她都不行。
  旅途是很无聊的。车已经把所谓的成都平原甩得老远,有奇嵬的山横里竖里的压过来。虽然是第一次坐火车,但李思城已经感到无聊。况且,肚子又开始抗议地叫了。连对面那女人嗑的瓜子香味也逗得李思城连咽了几口唾沫。斜对面那两个小伙子也不吭声,但终于点燃了一盒“翠竹”牌香烟,呛得那女人连咳三声。那两个小伙子连忙灭了火。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厢里昏黄的灯光照着恹恹欲睡的人们。晚餐上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人弄了一盒饭,里面除了芹菜和米饭,还有历历可数的几块肉。李思城可不敢多看;那胖女人居然来了一只烧鸡,歪着嘴用白森森的牙撕扯鸡肉;李思城旁边那个胖子出去差不多半时小时才回来,打着饱嗝,剔着牙缝。李思城刚刚听过广播宣传,他猜想这位仁兄已经从位于八号车厢的餐厅回来。他忍着不去想不去看这些事,但那胖子哈出来的气却带着肉香,那女人撕扯鸡肉的动作又是那么顽强!别的不说,就连那两位和自己出身肯定相同的小伙子也吃上了饭,而且还是几块肉!
  李思城紧闭着嘴。那不争气的唾液如山泉一样不可抑制地涌出来,塞满他的牙缝,包围着他的舌头,一会儿就胀痛了他的口腔。他只有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望着窗外昏沉沉的天和影子一样模糊的树。他每一次转过脸去都只是为了把满口的唾液咽下去。他害怕自己的喉结在大口的吞咽时上下鼓动。
  李思城理解了什么叫做饥饿。母亲常常讲,自己小的时候,她经常吃葛根吃树皮,而且他却张着嘴咬母亲的奶,咬出了血。李思城忍不着想流出眼泪。一时间他暗暗对自己说:你要挺住!你的亲人们为了你吃尽了万般苦头,你现在吃这点苦算什么?
  但是,他的万般思绪仍然被咕咕直叫的肚皮动摇着。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35

第三十四章 肚皮最要紧
  
  这时,身旁那个胖男人终于开始与那个胖女人搭讪。李思城想着心事,没有完全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大概是那男的说自己是一个国营大企业的,经常到西安出差跑买卖云云。那女的也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一个肉联厂的会计,此次是去郑州姐姐家去探望。二人一拍即合,很快就像自己人了。最后,那女人居然从行李架上的包里取出好几个苹果,递给那男的。男人接了一个。那女人竟然又递了一个给李思城。李思城没有接。那妇人便客气地说:“小兄弟,看你文质彬彬的,半天不说话,也不吃饭,肯定饿了,你就吃了吧。”李思城不知是推辞不过还是因为肚子在强烈地要求他接着,终于伸手把那个苹果放在前面的小桌上。不多一会儿,那女的站起来,说要与李思城换换位子。李思城才知道她是别有用心的。自己也乐意换过去。于是便站起来,只觉双腿发虚,差点摔倒。
  这边,两个胖子找到了共同语言,聊得极开心。大凡坐火车坐出了经验的独行者,都会找一个比较投机的人聊天的。李思城在这边坐下来,旁边那两个小伙子掏出了刀子,递给他说:“把苹果削了吧。”李思城也不再想那么多,便三下五除二把苹果吃了。于是这边也开始聊起来。
  原来这两个小伙子是亲兄弟,一个名叫张留根,是哥哥;一个名叫张传根,是弟弟,是离翠竹县仅七八十里地的高县的。因为早年有一个姐姐嫁到了东北(具体原因俩兄弟没说),前年张留根便到姐姐那边干活挣钱了。他讲,一人每天能挣五块钱。干了一年,张留根已经把娶媳妇的彩礼全部送过去了。这次回来,一则为了去老丈人家送礼,二则是把在家闲着的弟弟也带到东北去。
  张留根毕竟见过世面,因此老成得多;弟弟张传根很少说话,光说头晕,不习惯坐火车。李思城不由得有了信心。看来自己生来就是在外跑的料,折腾了一天居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如果肚子里有点东西,那肯定是神采飞扬。李思城没敢说自己是一个人背着家里跑出来的,只是说姑妈在河南洛阳,这次是没让家里知道就跑出来去看姑妈的。那张留根人挺实在,说着说着就从包里拿出几个熟鸡蛋让李思城吃。李思城本想推托,奈何肚子又开始抗议,只得半推半就,一连吃了三个。
  这一晚倒不寂寞。毕竟年龄相差不远,而且那张留根已经在外闯了三年。他讲东北的天气冻提死狗,吐一口痰转眼就结了冰;他讲东北的女孩高大秀美,泼辣豪爽。要不是自己家里非叫娶邻村的傻姑,他就是天天为东北的女人端洗脚水也愿意。不过,他也承认自己个子太低,长得不是那么标准,人家看上他的可能不大。他拍拍李思城的肩膀,说:“要是你老弟到东北去,保证被那些小妞们围起来,把你活活地扯吃了。”说罢就暧昧地笑。李思城从这笑里觉察到一个在外混过的人,已经失去了家乡那种淳朴。自己将来是否也会变成这样?李思城无法回答自己。
  火车在黑夜里正穿山洞。张留根这时像一个向导似的为李思城介绍,说这是穿秦岭了。火车钻山洞的声响如春雷,轰轰的,让人感到有疾风拍打紧闭着的玻璃车窗。对面的两个胖子已经停止了对话,那女人终于不客气地把头靠在那男的的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有了三个鸡蛋和一个苹果,李思城感到胃舒服多了。他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张留根的东北话题已经开始讲重了,李思城在不断的哈吹和不停的哦哦声中把头靠在车内的小桌上进入了梦乡。
  他实在太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有什么比睡觉更舒服的事呢?
  宝鸡到了。
  宝鸡市是出川的第一个城市。秦岭像一把斧头,劈断了中原与蜀中的联系。自古以来,川人把秦岭视为畏途。出了秦岭,才算真正地从天险的蜀道走出来。而行程完盘旋在秦岭上的铁路,飞驰的火车得用一夜时间。要是在古代,须徒走出这山,其艰险可想而知。
  奇嵬的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黄而秃的土山,没有石头和山峰,只有杂乱的野草稀稀疏疏地贴着山,没精打采地生长着。刚进入秋天,这些野花野草已经毫无生气。火车在这样的山和黄土地上穿行。宝鸡站就要到了。列车员停顿了一夜的嗓子又叫起来。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35

第三十五章 跳火车救人
  
  李思城睡了一觉。对他而言,秦岭的险峻在他的脑海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不过,整个晚上他都觉得很闷,没有多少内容的胃老是在抽搐,酸水老是涌到喉头。幸好因为这酸水后面没有什么东西,终是没能吐出来。但是,那个第一次出远门且总是担心什么事要发生似的的张传根已经呕吐过两次,弄得走道里很臭。因为这是普通快车,夜间的列车员是决不会出来的。两个胖子已经憎恨地握紧了鼻子,打开了车窗。这可忙坏了张留根。他一面要使劲地拍打弟弟的背,一面又要处理这些秽物。没有扫把,他就用包里带着的一个床单翻来复去地蹭。他的脸色本来不是太好,这一来他已经没有兴趣再向李思城讲关于东北的故事了。
  他思城也很着急。毕竟这兄弟俩对自己不错。萍水相逢,又同是邻县人,自己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但又束手无策。张传根已经把昨天吃进肚子里的全部饭菜吐了出来,却还想吐。这下张留根可不能再让弟弟吐在车厢了。他要把弟弟送到厕所里去。李思城赶忙帮他扶起张传根,连拖带扛往厕所走去。
  张传根在厕所里没有吐出来,但昏过去了。
  张留根慌了。他哪里见过这种事。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像阴晦的天空。李思城冲了出来。他猛敲在厕所旁边列车员小姐的门。那小姐还正趴在小台上,嘴角边挂着口水,晶莹欲滴。李思城几乎砸破了手,那小姐才没好气地打开门,怒气冲天地说:“干啥子?出了人命了咋的?”
  李思城顾不得和人家论理,赶紧说:“不好,有人昏倒了,快去看看!”
  此时,列车已经停在宝鸡站。
  张留根把弟弟从厕所里拖出来放在走道里。那列车员没了主张。列车员跑到她那间小屋找了半天,拿了一些药片。李思城认得那是些很可能过了期的感冒药、肠胃药等无足轻重的药品。这时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有一个男子说:“哇,这肯定是心肌梗塞,几分钟内不抢救,就要死人的!”张留根哇地哭了起来。李思城一把抓住那个把脸变成苦瓜的列车员,大声说:“找医生!快,找医生!”那列车员也哭了起来,说:“哪有医生?我们的医务室只有一些治感冒、拉稀、中暑的药,这病,我是头一次见到,这咋办?”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李思城见他们的表情就如同当初在清泉村,刘二娃家的母牛产了仔时,村民们围观一样。李思城听父亲说过,人昏过去了最好是掐人中。他使劲地在张传根的人中上连掐了三下,果然,张传根紧闭的眼翕开了一条缝,口里也吐出了白沫。
  必须赶快找医院强救!李思城对张留根一连说了几遍。但张留根已经六神无主,只顾流泪。
  汽笛长鸣一声。火车的接头处“咯噔”了一下。车门已经关上了。李思城着急地在张留根头上猛拍一掌,大声说:“赶快下车!找医院!”
  张留根总算听明白了。他马上对列车员说:“停车!停车!我要下车!”他以为这是公共汽车呢。列车已经启动了,缓缓地向前移动。李思城当机立断。他猛掀开厕所门,再掀开厚玻璃窗,大声对张留根喊:“快!跳车!你先跳!”张留根还在犹豫,李思城急得使劲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才狠心伸出一只腿去,然后双手吊着车窗,使劲往外一跳,终于落在铁轨外的石籽上,幸好火车还在滑动,没有加速。这时,李思城使尽吃奶的力气,抱起半昏迷状态的张传根往车窗外送。张留根随着火车跑,终于抱住了弟弟的双腿。李思城用力一送,张氏兄弟都滚翻在石籽上,不知死活。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人们的惊呼声在耳边响。李思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救这兄弟俩!他毫不犹豫地把双腿伸出窗外,反吊着车窗,身子悬在空中。他感觉到身子像一片羽毛在空中飘,车窗伸出无数个脑袋像看西洋镜似的观看自己,张氏兄弟翻滚的地方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跳!跳!在第三个跳字于脑海间闪现的时候,他几乎是闭着眼睛使劲往后倒弹出去。他感到火车轮子刮过的风要把他卷到冰冷的铁轨下面去,自己的身体像一个陀螺一样滴溜溜地转,身下的石籽割破衣衫,发出的嚓嚓声音……他停下来的地方离张氏兄弟已经有二三十米远。
  李思城挣扎着站起来,脑子里是一片混沌。他跌撞着跑过去扶张氏兄弟。此时的列车刚好驶完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一节车厢的尾部站着一个拈警棍的高个子警察。他挥舞着警棍指着三个跳车人,嘴里大声骂道:
  “摔死你狗日的――”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36

第三十六章 初遇警察
  
  麻烦来了。
  李思城扶起张氏兄弟后,刚捡起一张报纸擦手上流出的血,三四个穿着警服的公安人员提着电警棍冲过来。其中一个年老的还掏出了手枪。他们像转遍了整个山头才寻到一只猎物一样兴奋得发抖,把三个年轻人围在垓心,操着陕西的方言大声地骂道:“奶奶的,抢人了?还不快给老子趴下!”其中一个掏出一副手铐,想铐人。但手铐仅有一幅,他现在正在选择目标。
  李思城这时出奇地冷静。他不紧不慢地用普通话说:“公安同志,这位同志心肌梗塞,不下车就要死人的!我们是出于无奈才跳车的。你们看!”他掏出火车票说,“我是要到洛阳才下车的。但是,车上没有医生,我们的人要是不快快抢救,就要出人命的!”
  那个年老一点的警察仔细地看了看车票,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张传根,再察看了三人的身份证,才把手枪收了起来。不过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命张留根背着张传根,把三人带到铁路旁边的一间小屋里。那年老的说:“你们私自跳车,是犯了法的。你们看怎么办吧!”张传根傻了眼,但见弟弟微睁着眼喘息,心下稍安。李思城说:“公安同志,我是一个学生,这两位哥哥是到东北去干活儿的,想不到半路会得这心肌梗塞!这样吧,我留下来,让他们先到医院去看病。”
  那年纪大的警察扶了扶帽子,乜了李思城一眼,说:“你们也不容易。这样吧,念你们是初犯,而且的确有点儿实际情况,不拘留你们,罚点款算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了。万一被火车碾死了,你爹妈养你们这么大也不容易。”
  李思城不敢应承,他身上只有四块钱。这时张留根急切地说:“大叔,你说多少吧!”他的普通话竟然比李思城的还要标准。
  那年纪大的警察点燃了支烟,慢悠悠地说:“本来跳车嘛,是要罚五百元的。念你们都是娃娃,算了,就二百吧。”
  李思城傻了眼。他料想张留根拿不出二百来。况且,这二百块钱花得冤啊!他马上抢过话头,求那位老警察了:“叔叔,你行行好。我们出门在外不容易,你就少罚点。我们会感激你一辈子的!你行行好吧,你看,他都快要断气了。你就做做好事吧!”
  那老警察可能觉察到这三个年轻人也没钱,同时也不愿真有一个人死在岗上。便很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行了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一百好了。少了这个数不行!”
  张留根已经准备掏钱了。但李思城觉得还不行。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扶起张传根对老警察说:“叔叔,你看,人都快死了,我们又出门在外,万一有个好歹我们连路费都没的啊!行行好吧,三十块钱好了。”
  那老警察厌烦地一摆手,说:“行了行了,掏钱吧,远远地走开,别让老子看了恶心。”张留根喜出望外,赶忙解开裤带从内裤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拿出三张“大团结”递给老警察。老警察等于是把他们推出门去的。
  李思城和张留根像两只受了重伤的狗,一瘸一拐地扛着张传根走过铁道,问了一位搬道工医院的位置,急急忙忙地奔过去。
  
  牐
  结果是医院进不去。医院要交五百元的押金才能住院。李思城和张留根轮流背着张传根又转了回来。李思城叫张留根买了一瓶水给张传根灌下去。凉爽的秋风吹来,张传根竟奇迹般地转醒了。半个多小时后,他竟向哥哥要吃的。可惜那装着食物的包已经放在火车上了。
  张留根此时已经把李思城当作朋友了。他告诉李思城,自己身上还有三百块钱。李思城与他商量,先找一家旅社住下等明天再坐火车。
  当晚,张传根已经能吃下一碗面条了。这一天来,李思城终于吃饱了两顿饭。当然,这全是张留根抢着掏的钱。
  第二日,张传根几乎全部好了。其实他的病情很简单,第一次出远门,受不了车厢里的闷空气而产生的症状。
  下午,三人又来到宝鸡站,重新乘坐火车。张留根花了三块钱办理续票手续。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37

第三十七章 少林寺,我来了!
  
  洛阳。
  洛阳终于就要到了。
  李思城就要下车了。沿途再也没有什么让他能记得住的东西。火车上的人都是过客,包括张氏兄弟。李思城知道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但他还是很真诚的留了家里的地址。
  李思城是第二天抵达洛阳的。临别前张留根买了一只烧鸡送给他,是河南的“道口烧鸡”,在三门峡站就买了。李思城在下车后就找个无人之处把它吞了。
  这一路,李思城看到了中原的广袤,感受到为什么历史上有“逐鹿中原”之说。他看到了西安的古城墙,那曾是“开元盛世”时的首都;他看到了潼关。这个县城在历史上也有名气,甚至有人称它为“天下第一关”,在唐代,攻到潼关就等于是兵临城下了,李思城联想到《说唐》里的一些情节,一种民族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路过华阴县时,有乘客指着火车窗外白云的深处讲,那就是西岳华山。华山剑派还存在么?在九大门派中,华山派也算是武林中不可轻视的名门正派了。李思城又联想起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来;他在快到三门峡的时候,还看到了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不过,李思城看到的黄河在平坦的中原地带没有那种“天上来”之势,却一片浑浊,在火车上看不到它在流动。总之,李思城被绵延千里的平原折服了。他想,八百里秦川都是平地,那么,地球怎么会是圆的呢?
  不过,洛阳到了。他就要到少林寺了。还是先把繁乱的思绪收起来吧。
  
  洛阳曾为九朝古都,是河南一大重镇。
  洛阳龙门,洛阳牡丹,洛阳白居易,都是叫得响的物事。
  洛阳是古风沉淀的地方。
  洛阳的火车站宽敞明丽。李思城一下火车,就被淹没在人流里,淹没在陌生的面孔里。
  李思城的衣服已经很脏很破。他顾不上这些。他很快打听到直达少林寺的公共汽车。
  两块钱的车费。现在,李思城只剩下两块钱了。
  李思城是下午坐上直达少林寺的汽车的。车内全是河南人。他们每说一句话都几乎要带上一个字“中”。车窗外是河南的土地和农舍。这农舍由一个个院落构成,再由一个一个院落连接成一个一个的村庄。这些房舍多是由土墙和砖瓦构成,有的房舍只盖了半边。但不论怎么盖,每一个院落前面都有门楼。门楼或高或低,却都贴着对联。由于时间过长,风已经把红纸吹得发白,但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却黑而亮。有的人家的门楼上还做了飞檐,挂了灯笼,看上去气派极了。李思城想,从一户人家的门楼大概可以看出贫富来。
  汽车在广阔的平原上穿行。村落毕竟占地面积小,而更多的是一望无垠的土地。农民们正在傍晚的霞光中砍林立的玉米杆子。有的人家已经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玉米杆子,就点火焚烧。烈火熊熊,有黑如乌鸦的东西在火焰和青烟的上空翻飞。李思城知道那是干玉米叶子充分燃烧后剩下的烬。中原的大地被彩霞镀成金黄,被这四野的烟火烧得火红。李思城默默地望着窗外。他想,自己的家乡要是像这片大地一样平坦,姐姐就不用挑一担水沿着陡坡向家里爬了。
  李思城一刻也没有错过景物。他看到了白马寺。白马寺被深深地院墙包围着,只能看见寺内的楼宇挺立着,显示着它的古老与沉静。那里面有高僧吧?李思城想。李思城突然有一种厌倦尘世的念头。他想,一个人的一生要是都在寺院里度过,古佛青灯,虽然寂寞,但也少了人世间的烦恼。不过白马寺在他的面前晃了几下便不见了;过了不久,他看到了唐僧寺。寺前正有几个剃着光头的小和尚正在舞刀弄棒,姿式极为美妙。李思城的胸中涌起了热流。他想,这中原果真和自己想像的一样,是一个练武之乡。看那些小和尚轻灵的动作,显然是已经有了相当的武术造诣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到少林寺了,他感到这是不可思议的事。自己从小就做着的梦,难道就要实现了吗?他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车已经驶向一座山。他忍不住问一位三十来岁的人:“前面就是嵩山了吗?”那人倒挺和气,打量着他,问:“小兄弟是到少林寺学武术的吗?”李思城想不到对方一眼就能看破,连忙答道:“是。”那人说:“你是南方人吧?在少林寺学武术的南方人可多了。前面这座山叫‘十八盘’,过了‘十八盘’就是少林寺。”李思城谢过那人,突然感到一阵畅快。不管怎样,自己千里迢迢奔波,终于找到了少林寺。他暗下决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把少林寺的绝学到手。将来他走出少林寺,就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大侠”了。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吃力地向上爬。到底是不是十八个弯,李思城没有数。反正车是从一个山坳里穿进去了。
  天昏暗下来。两边有山黑乎乎地直压过来。渐渐地面开阔一些,有灯火星光般射进车窗。渐渐灯火繁密,房舍林立,路面也平坦了许多。“少林寺,少林寺。”那个肥胖的售票员漠然地叫着这个名动天下的地名,而李思城神经绷紧,三步两步窜下车门。
  马路上空空的。冷冷的秋风卷着粉状的灰尘袭来,胀痛了李思城的眼。李思城伫立着,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在异乡的风中,他惶然了。
  眼前是一个三叉路口。两边是林立的房子,有高大的围墙围着。黄昏里,有阵阵吆喝声传来,整齐而宏亮。李思城想,这肯定是练武的声音。他握了握拳头。他感到嘴唇干裂喉头干涩。他很想找口水喝。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哪里有水呢?还是先找到少林寺再说吧。
  李思城犹豫了半天。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终于起步向灯火密集的地方起去。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37

第三十八章 夜宿少林外
  
  李思城不该在这个时候看到饭店的。
  光洁的道路两旁,基本上都是饭店。喷香的炒菜在冷冷的晚风中发出要命的诱惑,把李思城的胃搅得翻腾起来。他连咽了几口口水,双腿已经不听使唤,软得像面条似的。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一把拉着他的胳膊,操着河南腔说:“小兄弟,俺店里有各种小炒,尝一尝吧?”李思城用普通话说:“我吃过了。”随即又咽了一大口唾沫。那妇女甩开他,又盯向别的行人。李思城忽然走过去问那妇女:“大姐,少林寺在这里吧?”那妇女倒还热心,向前一指:“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
  李思城来了精神。他想,终于要见到自己不知多少次梦到的少林寺了。他提起精神,拖着软软的腿往前走去。大道两旁张挂着很多牌子,诸如:“少林寺精选器械专卖店”、“少林正宗刀剑铺”、“少林十八般器械销售中心”、“少林武术服装经销店”等,一看就知是卖练武的行头的。再往前走,两旁都是整齐的柏树,丈把多高,绿油油一片,顿感清凉。借着四面发出来的灯光,李思城看见树荫里有很多空地,三五成群的人影正噫噫哈哈地练功,尘土飞扬。
  几分钟后,李思城来到一个高大的门垛下面。已经关了大门,有铁栏铸成的小门通向里边,不过被一戴大盖帽的人看着。那小门其实不小,能过拖拉机,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着运动服装,那人也不管。但当李思城想闯过去时,那人便喝道:“干啥的?”李思城一惊,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退了回来,转身走进树丛中。
  借着灯光抬眼望去,那高大的门楼上隐隐约约地写着“天下第一古刹”的字样。虽然刚才被喝了回来,但看到这几个字,李思城心里一热!终于找到了,少林寺!我梦中的少林寺!这就是当年李世民被少林棍僧救驾的少林寺!这就是许世友将军当年苦练功夫的少林寺!不管要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气,一定要进入少林寺,学得真本领。当年许世友刚到少林时不是受了很多罪吗,据说他是打破了“十八罗汉阵”才得以还俗,跟随毛主席革命的。如果一定要出家才能入少林,那也得把头发剃了再说。可是林如凤?不管了,现在学艺要紧。当年杨露禅为偷得太极真传,竟不惜做苦工。李思城啊李思城,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坚持下去!
  他的信念又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他又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被臭汗浸湿的两块钱。这一路来他不知摸了多少次。这可是保命的钱啊!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拿出来花!今天这饭干脆不吃了,忍着吧!看那个看门的家伙样子很凶,不能进去了。看来少林寺真还不是随便能进的。过了这一关肯定是寺院了。要不等明天再说吧。晚上不太方便。等明天早上吃碗面条有了精神后再去闯一闯。车到山前自有路。不在乎一个晚上。
  李思城与自己不停地对话。这时他看见昏暗的路灯下走过来一个光头和尚。身材中等,穿一袭黄僧袍,袖子里能装进去一个小孩,而脚脖子处绑着,下面是一双僧鞋,走起路来呼呼生风,径直穿着那条小道往里走。李思城心里突突地跳。他真想跑过去一下跪在那和尚的面前用眼泪去感化他。出家人慈悲为怀,他肯定会收他为徒的。但李思城还是犹豫了,毕竟这太突然,毕竟这不是古时候。他的思想作着剧烈的斗争,那和尚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还是明天再说吧。反正,明天一定得进入少林寺。
  他找了一棵大树,背靠着坐下来。实在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四野不时传来喊杀声。李思城极目望去,两边都是山,黑黝黝的,也不知道它有多高。那不知从哪些地方纷乱传来的呼喝声震荡着山野,豪放,激越,仿佛千军万马正在厮杀。
  明天再说吧。李思城强行闭上了眼,把双手捂紧肚子。他听父亲讲,马饿了得给它紧紧肚子。人饿了是不是有效?他无奈地这么做了。反正只有一个晚上,忍着吧!
  天空无星无月,黑暗把山箍得很紧,同时也箍住了李思城的思绪。他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38

第三十九章 无钱难进门
  
  “一、二、三、四”。
  李思城被一阵阵暴喝声惊醒了。
  天还没有亮。大道上脚步声震天,地皮被震得乱颤。有惊慌的鸟四处朴楞楞乱飞。
  李思城伸了头从树丛中看过去,但见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突然感到肚子很疼。睡得太死,受凉了。浑身上下都被茫茫白雾湿了,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中原的秋天,并不像南国的秋天一样温柔。一个露宿荒郊且又饿又累的人是抵抗不过这种寒气的。李思城想站起来,但浑没有一点力气。他突然清醒也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是绝不能生病的。如果生病只有死路一条。他又摸了摸最后的两块钱。他决定今天早晨一定要吃点东西,胃已经很疼了。
  雾气散后,清晨的空气湿润清凉。各种卖小吃的小车挤满了大道两旁。李思城在一个摊前停下来,要了一碗稀饭和两个包子,一张嘴全部下肚,肚子里还在拼命地要。李思城又吃了两个,才把肚子里的响声消除。一结账,吓了他一跳:一块钱!这在家乡一天的饭钱都有了。但他没有说话。因为这是河南,不是四川。而且,他看到一个满头是汗且穿着练功服的小伙子一下掏出三块钱吃掉了。
  他又向那个写着“天下第一古刹”的大门走去。在亮丽的晨光下,他终于看清了大门旁边有一块小牌子写着:票价一元。原来从这里经过是要钱的。他迟疑了。只剩下最后一块钱了。进去了怎么办?他又转身回来了。
  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他。他就像一条饿狗一样来回转悠。
  红日已经爬上了前面的山。他终于狠下心来,买了票。他跨过那一道门时就暗暗发誓:死也要死在里头!不然,再没有钱买门票进来了。
  过了这个大门,李思城走了几分钟果然就看到了少林寺。千年古刹在赫然出现的李思城的眼前。高大的红墙随着山势蜿蜒而上,寺前是一片平地,其间柏树林立,足有上百株,都高大而壮实,在排列整齐的方砖中挺立,俨然一派宏伟气象;正中有一山门,上置一大匾,正中书“少林寺”三字,金光闪烁,笔力遒劲,一看就是大家手笔;寺内松柏森森,殿院错落,似有上千家房舍;广场外是一条小河,河道的杂石中有清水汩汩涌出,叮咚有声;小河对面是一个村落,与中原的普通村落别无二致。此时的广场上柏树间,有光头和尚或伸拳踢腿,或舞刀弄枪。其中有一光头舞动九节鞭,那鞭在他手中匹练般飞舞,忽钻裆疾射,忽缠腕绕脖,如蛇般灵活,把李思城看得痴了。看电影《少林寺》时,毕竟在银幕上,而现在,这个神话就在眼前,但李思城反而恍若梦中。
  在广场上练武的都是和尚。光凭那些眼花缭乱的动作,足以让李思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看了看那山门,一个和尚抱着手臂斜靠于朱红小门边,手里拿着一把票。这时有一金发碧眼的老外走过去,掏钱买了票,然后就进去了。李思城搞不明白的是,这少林寺是习武重地,也可以参观吗?但过不多久,又有不少人购票入内了。太阳升到三四丈高时,拿相机拍照的游客鱼贯而入。
  李思城心里直打鼓。心里想好的一切办法都动摇了。他一直在广场上转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走向山门。这时已有转悠完寺院的游客出来,于山门留影,灯光乱闪。
  “我一定要进去瞧瞧!”李思城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向山门走去。那守门的年轻和尚一伸手拦着了他,只说了一个字:“票”。
  李思城脸红了。他嗫嚅着说:“我……我是来……学武的……”那和尚翻了翻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学武?这周围那么多武校,可以去啊!”
  “我……我想进去……进去学。”李思城发觉脸很烫。
  “就凭你?”那和尚嘲笑开了,“你以为谁都可以学?你带了多少钱?”
  “没……钱……我是从四川来的……”李思城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得了得了。”那和尚说:“要买票赶快买,三块一张,不买赶紧走!”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40

第四十章 咫尺是天涯
  
  李思城的心里一片茫然。他怏怏回到广场上。他的心受了伤。他的一切设想被这个和尚的话全部击破!
  少林寺?这就是我理想中的武林圣地少林寺?
  少林寺是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寺院?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不远千里来干什么呢?
  李思城心乱如麻。他的脚步沉重得像上了镣铐。
  已经过了晌午。李思城几乎绝望了。他现在已是身无分文。他抬眼看着那高大的院墙。干脆翻过去吧。在学校时自己不也是翻过墙吗?这年轻和尚一看就不像是武林高手。或许年老的和尚不一样,肯定还是会收我为徒的。是啊,自己想得也太简单了。要是谁都可以进少林寺,那学武的人肯定会挤破这山墙了。李思城啊李思城,你还是经不起考验,这点小挫折算得了什么。此路不通,再想别的办法嘛。千里迢迢地来,就这样走了?况且,身无分文了,怎么走?现在已经是绝路了,不是能练上武功就是死在这里!别无选择!先围着墙转转再说吧,说不定能碰到善心的老和尚,会收我为徒的。一定会有得道高僧被我的精神所感动的!
  他胡思乱想着,顺着墙脚的小道往山上走。这山墙实在太高了,无论怎么跳,手臂也够不着。而且,谁敢在这里翻墙?那还不是耗子舔猫屁股——找死?
  明晃晃的太阳下,李思城已经爬上了山坡,可以把目光越过坡下的院墙看见里面的风景了。
  突然,他发现红墙上有人用钉子什么的硬器划出了字迹。仔细辩认,原来是一首打油诗:
  
  牐犖冶渤招难吧倭郑
  牐犌а酝蛴锬呀门。
  牐牽商眷房今已变,
  牐犞蝗辖鹎不认人。
  牐
  署名为:一江西少年。
  九月的阳光照着李思城的脸。那是一张盛满灰尘和疲惫的脸。他痴痴地伫立着,像寺前历经千百年沧桑的老树。
  少林寺是中国武术的一种象征。千百年来,关于它的传说足已编成几本比砖头还厚的大部头。改革开放后,少林寺活跃了。走出去请进来,开门办学,成立武校。一系列活动都是为了光大少林武术。于是,这片曾经沉寂的土地热闹起来了。大大小小的武校簇拥在寺院周围。穷为文富为武。在武校练功夫的青少年们,多是不好学习而喜欢打斗的。他们拿着父母大把大把的钞票,在这里挥霍着。但有一点,他们练武相当刻苦。他们真敢把血肉身躯往沙袋上撞,真敢把铁样的拳脚往别人身上招呼。虽然现在根本找不到像当年许世友那样每天打破两个沙袋的例子,但那厚厚的练功服却也穿不了几天就破烂不堪。擂台上比武,同门决不相让,往死里招呼,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不能作弊的。
  在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们练功练得如痴如醉的时候,李思城却在一个小小的餐馆里干活。他在那个痛苦的艳阳天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一定不要放弃自己的选择。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要去做,这是他一贯的行为准则。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40

第四十一章 在少林寺门口干跑堂
  
  餐馆名叫“会友”餐厅。大手大脚的老板娘姓朱,三十多岁,在李思城惶然的请求中竟爽快地答应了。餐馆在少林等大门以内离山门百步之遥,面积仅三四十平方米,其实只能算个简易工棚。此餐馆主要经营牛肉拉面、水煎包、登封烧饼、羊肉汤、肉夹馍等快餐以及一些炒菜。武校的学生吃饭快,吃完了好去练功,基本没有在这里一坐就好半天的。所以,李思城很忙。李思城是专门“跑堂”的,那每碗热腾腾的油汤全是由他的肉掌端着放在顾客的桌子上。每天,李思城扫地、抹桌子、端碗、洗碗成了流水作业。一个月的工钱是一百五十元钱,而且管吃住。当然,所谓“吃”仅为顾客剩下的残汤剩饭,因为老板娘好这么吃;住,就是裹紧一床破被子睡在餐馆里屋的一张破床上,说穿了就是为老板娘看这个棚子。老板娘每天都要回少林村里去陪他那个专卖武术器械的半大老头子。李思城每天天不亮,在别的武样学生吼着“一二三四”跑步热身的时候,他就得到二里外的菜庄去割肉买菜买用料,头上星星点点的汗水决不比跑步的学生们少。
  现在李思城已在这里干了一个月。一个月的的收获并不小:买了一个帆布包,一个日记本和一支钢笔,买了一身最便宜的练功服。不管怎样,他总算可以把自己一些小零碎的东西放进包里而且锁上了。特别是林如凤那封沉甸甸的被汗水浸湿了的信,终于可以放在一个干燥的地方了。但他没舍得看。就如他每天吃饭时把仅有的一两块肉扒到碗边,留着最后慢慢地放在嘴里含着等它融化一样。
  然而这些,李思城都不认为是一种生活上的改变。他每天忍气吞声地干着这份工作,无非是为了挣点儿钱,混熟了地方,再伺机进入少林寺练习武功。一个有理想的人是不会太计较当前的生活状况的。
  机会终于来了。老板娘手艺不错,会做一种一咬就稣的点心,属于素食,是专门为寺内和尚们做的,仅仅放了菜油而已。因为和尚们长期享用并没发现放了猪油,便常来定做。这其间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和尚名叫释永水,几乎一个星期要来三趟。这个和尚没有什么特别,熟悉他的人都没把当回事。据老板娘讲,永水姓张,河南平顶山人氏,因老婆偷了人,顿觉人世充满虚假,产生皈依佛门念头,便遁入空门,削发为僧。取名释永水,是因为凡佛门弟子系佛祖释迦牟尼嫡传,因此姓释;排辈下来,第三十三代为“永”字辈,加上他原名张清水,故取最后一字,法号即为永水。据说少林寺讲究极严,那些武校的学生们是很羡慕这种“法号”的。只要有了法号,就算是少林寺入室弟子,是要在达摩祖师像前叩拜且得到长老受戒的。即使是俗家弟子,不用在头上用香火烫出几个永生相伴的疤来,但也要严格按照祖师的规矩,除免去受戒之苦外,其他一切礼数一个也不能少。
  永水是个文僧,专修经文而来,早晚殿做功课,心无旁骛,渐入佳境。不过,因为半路出家,自然在同门中受点排斥,诸多杂事便让他去干。永水既已诚心向佛,小节不拘,严格把经文内容落实到日常事务中。少林寺文武两僧其实并驾齐驱,然而毕竟是武林圣地,坐而论道已经是古时佳话,今日寺僧仍然以武为高,且红尘中人对武僧也有偏敬,纵使文僧道行高妙,也不过一幅臭皮囊而已,不会得到尊重;况且,像永水此等半路出家之人,想从弯腰踢腿练起,已成困难,能安心修行,静诵藏经阁千万本经书,已是平生大快。所以,永水修行几年,已然悟出人间诸多事物,虽然曾为俗人,而今已然有些仙气,便不理会后辈武僧们的不敬,自顾自早晚上殿诵经,在缕缕青烟和明灭香火中参悟禅机,自得其乐。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41

第四十二章 结识永水和尚
  
  当然,寺中的杂事仍然由永水去干。他每次到李思城所在的小饭馆里来,看着这个满头大汗的孩子,都要默默地观察一番,好像李思城与他的经文内容有什么联系一样。李思城从老板娘那里得知了永水的故事,倒也非常敬佩此人。不管自怎样,永水毕竟是少林寺正式僧人。如果少林寺是一座皇宫,那么永水至少也算得上是皇宫里的人,至少也会上非皇宫内人刮目相看。况且,永水的的僧袍上绝无半点油污,甚至没有半点灰尘,简直和电影上的和尚一般无二;光凭他彬彬有礼的样儿,李思城甚至怀疑他已经快求得正果了。每一次,李思城总是小心地洗了手,用干净的纸把饼包好,像呈公文一样把头一低,双手往上斜托着递过去。永水和尚非常感动。大概,这是他在这个地方惟一受到的尊重了。他每次离去时总是身不由已地转过身来用充满智慧的眼神看看李思城,使李思城既感动又惶然。
  老板娘说,不要把这些和尚当回事。他们表面文文静静的,其实私下里什么坏事都干!俺村里闺女们的肚子谁搞大的?少林寺这屁大个地方,这些大男人们谁个不吃腥?李思城心里难过,好像有人举报他老爸出去嫖娼一样。看他不服气的样儿,老板娘又说,你才来几天?俺村里就逮着好几回。半夜里,掀开被窝就发现了光头和尚,这两年乱了。你才来几天,俺在这村里住了几十年了,啥没见过?这些和尚!
  李思城赶忙去干别的活儿。他不想听老板娘唠嗑这些。这简直是对少林寺的一个诬蔑嘛!即使像老板娘说的那样,那女方也有责任嘛!这种事情又不是单方面可以完成的。况且,有没有这样的事,难说得很。像永水那样的和尚,怎么可能呢?反正李思城开始讨厌老板娘了。他想,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嘴碎的妇人的。她有努力榨取自己劳力的同时不断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忠实的听众,讲一些只有妇女们在一起才感兴趣的话题强迫李思城听。李思城在日记里就写过“老板娘强奸了我的耳朵……”
  这一日,李思城洗完碗,又去少林寺门前看武僧们练功。忽见永水坐在石墩上微笑着看着他。他很友好地走上前去同永水打招呼。永水示意他坐下,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小兄弟,你是来学武术的吧?”
  李思城心里一惊。心想这和尚眼力很不一般,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永水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少林武术,本是源远流长。佛祖当年主要是以修习佛法为主,练武强身为辅,强调‘无我,无为’,哪料想今日,倒转乾坤。学得三招两式,就要求比斗,把武术当成争名夺利的工具,且不悲哉!小兄弟,看你平日在餐馆奔忙,想必是无钱习武吧!这种例子太多。有的学生,不远千里来到少林,而因无钱终返故乡。去年,湖南一中学生前来寺中,结果连路费都没有。幸好碰到我们几个师兄弟,帮助凑了点盘缠才得以回乡。我观察了你很久,觉得你面善心慈,必是有用之人。方丈在与我等授课之时,强调佛门中人,必以善心面世,每日三省其身。小兄弟,你我有缘,方得结识,你尽管把想法说出来,我如能给予点滴帮助,自当尽力。”
  李思城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差点流下泪来。来少林寺快两个月了,这是他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场景,为什么等得他的梦快要破碎的时候才出现?他诚恳地说:“大师,我来自四川,自小崇尚武术,来到少林寺,只是为了学得武术,不论吃多少苦我都愿意。”接着,他把自己的经历作了介绍。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42

第四十三章 永水指点李思城
  
  永水沉吟良久,说道:“你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年轻人,你得考虑好,进少林寺得出家的。我认为修行的方式很多,入空门仅为一种。你还年轻,大有前途。而我呢,的确因为不愿再于尘世逗留,半路才出家。出家又怎么样呢?寺中一些出家人不也经常犯错误?只要心中有佛,多做善事,就是佛门之幸!况且,出家是要在地方政府部门开证明,经少林寺考察后才可以加入的。少林寺有一个武僧团,平时练功护寺,如果搞交流活动,武僧们便去表演。说真的,我来少林寺已经快十年,寺中真正高手已经不多,大多都是看不惯现在这种开山办学的行径,独自归隐或云游去了。我的四位师叔,原称‘少林四绝’,现在不知归隐何处。我虽不懂武功,但却知道,少林寺那么多家武馆传授武术,已经不是纯粹的少林武术。你到全国别的武术馆,学的东西都差不多。真正的武术是秘传,公开了的武术只能是大众化的表演武术,实用价值不高。小兄弟,不如听我一言:穷为文富为武,看你能吃苦,不如回去好好上学,学好文化才是正道。你要没钱,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凑个路费啥的。”
  李思城的心里在剧烈地打鼓。这是一个在少林寺内生活了近十年的和尚的忠告,他找不出理由反驳。可是,他的心隐隐作痛。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不!不能!自己不远千里受尽折磨来到这里,却无功而返,这绝不能!他突然大声对永水说:“大师,我绝不回去!我已经决定了,学不到武术决不回去!求求大师,您一定要帮助我找一位师父,我一定会听他的话,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都愿意!”
  永水叹息了一声,垂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半晌不语。良久,他似乎被李思城的决心所感动,站起来说:“我有一师弟,名永杰,十岁入少林寺,受过德禅方丈真传,号称‘少林七十二绝命腿’,得过郑州少林武术节散打冠军。他与我感情比较好,我可以引见引见。不过,这人脾气暴燥,耳朵被人打得不太好使,收不收你为徒很难说。但是,如果你要是能拜他为师你,是你的造化。他的少林寺中,年轻一辈几乎无人敢与他动手。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他现在还俗在偃师县龙口乡老家办了武校,据说发了。他已经很少到少林寺来。不过,每次来他总还是会来看我的。”永水的眼睛里有了光芒。
  李思城激动起来。毕竟,这个消息太令他激动了。像永水这样的人,是决不会骗人的。况且,谁会骗他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外乡孩子?
  永水沉思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你还是在饭馆里先干着,等我的消息。咱们以后算是朋友了,我今天就带你到我的禅房里去看看,你可以经常去找我。”
  永水带着李思城径直走进山门。永水对守门的那个小和尚说:“这是我的亲戚,以后他要进来找我,就让他进来。”那小和尚把单手竖在胸前。
  这是李思城真正进入寺中。进入大雄宝殿,李思城看到了佛祖释迦牟尼的像,看到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图,同时也看到了当年寺内武僧练功时在青石地板上留下的脚印。
  永水住在大雄宝殿旁的一个陈旧的厢房里。走进去,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冲进鼻孔。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床一椅一木鱼一经书。经书乃线装,页面发黄,显然年头久远。永水从旁边一小屋取过苹果一个,递给李思城。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43

第四十四章 传奇武林高手赫杰
  
  永水指着旁边那小屋说:“当年,永杰就住在这里。每天天还没亮,他就起来在院里练功。练完功再上早课。辛苦啊,他是苦孩子出身。当年,他的父亲是在寺门口补鞋的,认识寺里的和尚。那时家里口粮紧,他在家是老大,下面还有三兄弟,养不起,便送到寺里来。开始做的是担水、扫地的粗活,常常遭到师兄们的责骂。来了三年,还是那套小红拳。但他也争气,天天练那小红拳,可以说练得出神入化。不过他也有心眼,老偷着练。那时他就睡在柴房里,晚上冻醒了接着练。有一回,师兄生气了打他,他一抬手用了一个‘坐山架’就把师兄撂倒了。后来德禅知道了,专门指点了他,练了绝命腿。德禅是我们的师祖,这算是破列,他运气不错。从此他更加刻苦,后来成为武僧团团长。前两年武当掌门的高足来少林寺,永杰与他的罗汉堂打了三个少时,那位论辈份比他长一辈的武当高手的掌法在他的连环腿中施展不开,终于认输离去。永杰吃了没文化的亏,那么多的经文他不懂,只是按自己的悟性去钻研腿法。但外家功练到他那境界,少林寺本不多。他要是能收你,是你的造化。”
  李思城小心地听着。他的浑身的血液都在涌动。不管怎样,他总算有希望拜师了,而且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师父。
  下午,李思城在永水处吃完斋饭回到饭馆,遭到老板娘的责问。李思城心里很高兴,反而问老板娘:“永杰是什么人?”
  老板娘把眼睛睁得好大:“永杰?甭提了,他还欠俺二十多块钱哩!有一次,他在这里喝了酒,把俺的桌子一掌劈了!少林寺谁不知道他?!他是个混人,别人都叫他‘老黑’。其实呢,他姓赫,叫赫杰,长得黑铁塔似的,专跟人过不去。他已经离开少林寺好几年了,据说当年打了寺中的和尚还俗了。少提他,他耳朵又聋,不懂人话的。”老板娘很无奈的样子,大约,永杰当年砸她桌子时那种情形还在她的记忆里惊吓着她。所以,平时喜欢唠嗑的她提到这个丧门星时不愿多讲。
  为什么两个人对永杰的评价都不一样呢?难道少林寺这个地方,并非传说中的净土?
  李思城不愿想这些。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见到永杰,尽快拜他为师。在餐馆被呼来喝去的日子,他受够了!
  这一日,永口满头大汗地跑到餐馆来,一把拉着李思城,说:“快换衣服,永杰来了!”李思城扔下手中的碗三下五除二换了那件破白布衫,穿上一直在包里放着的那套练功服,随永水飞跑入寺。永水在山门旁边的一个小和尚手里取了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不知何物。穿过大雄宝殿,但见一高大壮汉穿一身黑色练功服立于院中,浓眉大眼,两个朝天鼻孔大得可以塞进去两根油条,目光如炬,大嘴一张能吃下两个馒头,个子足有一米九。他正在指点光头武僧们练拳。这些平时不可一世、总是抬着眼从武校学生面前昂首而过的武僧们此时神情严肃,一招一式呼呼有声。但这个高个子壮汉鼻孔里老是哼哼,嗡声嗡气地说:“狗屁!狗屁!你们总是偷懒,少林武术让你们丢尽人了!”只见他一步蹿出去,一挥手,也不知咋搞的,一个足有一米八的大个子一下翻了个跟斗,落在地上好半天才站稳。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45

第四十五章 李思城拜师
  
  永水的手哆嗦着碰了碰李思城,小声说:“他就是永杰,待会儿叫师父。”李思城应道:“是!”
  那永杰终于指点完毕,又呜哩哇啦讲了一通,也不管大家听没听懂。这时他才看见了永水,裂着嘴过来拍拍永水瘦弱的肩。永水的脸顿时成了苦瓜。永杰哈哈大笑,有泥沙被震得从陈旧的屋檐上飘下。
  永水等永杰的手放开,才喘过气来,赶忙对永杰大声说:“师弟,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找你,咱到屋里说话。”永杰一乐,便挥手让武僧们自行练功去。那些武僧大都是他的后辈,齐声应到:“是,师叔!”这才散了。
  永水进了房间,把沉沉的布包放进赫杰怀中,说:“师弟,这是你的新徒弟孝敬你的。”说着拉过李思城,说:“还不给您师父叩头?”李思城连忙跪下,叩了三个响头。赫杰一愣,没明白是咋回来。永水连忙解释:“师弟,你上次不是说过,要收一个不要钱的徒弟侍候你吗?上次我跟你介绍的,就是这位李思城!”赫杰眼珠转了几下,好像想起来了,才哈哈大笑,转身扶起李思城,仔细瞧了个遍,笑了笑说:“是个小白脸,不过,瘦了点。”接着又转身对永水说:“师兄,你尽跟我客气。这东西,我不要,就让徒弟孝敬师伯吧!”永水连忙推过来,赫杰才接了,便开始盘问李思城的情况。
  李思城想着自此以后将跟着师父学武,自然不敢有半点隐瞒,一一实说。那赫杰问:“会文化吗?”李思城点头。赫杰不信,叫永水取纸笔,让李思城写字。李思城心里紧张,但仍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赫杰却极满意,拍拍永水肩膀,睁圆眼睛说:“好!师兄你不知道,我武馆已经停了,就剩下小金了。下一步我要到潼关开金矿去,知道吧?黄金,我投资五万块!那边的老板联系好了,下一步就去!小金个子小,人长得也不行,写也不会写,我看这个——喂,叫啥?啊,小李,叫小李为我记账去。师兄你不知道,黄金那玩艺值钱哩!干它一年,再盖两座楼!”永水连声说是,平日里那种仙风道骨荡然无存。
  之后,赫杰要了李思城的身份证,一下装进自己的口袋,睁圆眼睛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好好练功,没别的事。吃喝拉睡师父全包了!今天下午你就跟我走,过几天我们就去潼关。放心,跟着我练一年,比你在少林寺跟这些小沙弥们练三年还管用,不信你问永水!”永水连声说是。
  当下二人与永水告别。出得门来,赫杰对李思城说:“永水,不行的。只会念经,念经顶个屁用?当初在少林寺,我就不念这破玩艺!”他握紧醋钵儿大的拳头,在李思城面前晃了晃,说道:“谁都信这个!这个行了,干啥不行?你以后要好好练功,别跟我偷懒。我让你两年超过在寺里练功的小和尚们!”
  随后,李思城回饭馆。老板娘见来了赫杰,笑呵呵地过来用衣袖擦了擦板凳,扶他坐下。赫杰笑了笑,说:“这是我徒弟。现在我要把他带走,你把他的工钱算清楚了。”那老板娘一惊,但很快就执行了。除了上月工资,这月一共干了十四天,共七十元钱。
  快到黄昏,李思城随师父离开了少林寺。“天下第一古刹”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下闪着光。李思城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大都是赫杰的师侄和同门送的),气喘吁吁地跟着师父,心里居然没有一丝快感,反而飘了起来。
  少林寺,少林寺……李思城的耳朵里充塞着师父不断重复的话,但脑子里却只有这三个字的飞快地旋转着。
  永水认为李思城拜了最好的师父,赫杰认为收了不错的徒弟。而且,按师父的话,李思城不用再为衣食住行发愁了。但是,李思城为什么还高兴不起来呢?
  汽车慢慢地沿着十八盘往下滑。车里,赫杰望着李思城怀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严肃地说:“回家见着你师娘,你就说,这些东西全是你买来孝敬她的,记住了吗?”
  李思城说:“是,师父。”
  沉重的物品和心一样沉重。为什么沉重,李思城找不出理由来。
  或许,生活的本身就是沉重吧。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46

第四十六章 随师父回乡
  
  207国道,是河南的交通要道。李思城和师父坐汽车在中途一个名叫火神凹的地方下车,然后再坐三轮车到达龙口乡,已近黄昏了。赫杰的家,就在龙口街背后几十米的一个院落里。
  一进龙口,大街上不管是大人小孩都纷纷与赫杰打招呼。赫杰也不理他们,点下头了事。
  赫杰的院子是全龙口最大的,院子里矗立着四层的楼房。在龙口,这已经是最豪华的住宅了。赫杰推开院门,一只大狼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嗅主人的脚,然后再嗅李思城的脚,把李思城吓得冷汗直冒。不过赫杰大声喝道:“大黑,自己人!”那狗便摇着尾马走开了。
  三楼上的灯亮着。赫杰带着李思城走上楼梯,屋里有四个人正的搓麻将。当首一珠光宝气的妇人,约摸二十七八,面如桃花般娇艳,体如杨柳般轻柔,一对耳环如两只铁环般挂在耳尖上,让人担心它一晃动就会撕扯下一块肉来;精心画过的眉毛直插云鬓,血红的小嘴像雨雾中刚熟透的樱桃。左首是一位老太太,头发黑白掺半,绾起来归结在一个古式的发网上,像一个道人;脸上的皱纹不太明显,绸缎做成的衣服轻柔熨贴。右边坐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胸部跟麻将桌一样高,小小的脸像一粒并不饱满的瓜子,两道眉毛像两支用坏了的毛笔;至于那双眼睛,恰似不小心在猪肚皮上割破了两条小口一样,一笑起来根本看不到眼珠的;那嘴唇,薄得像晒蔫了的西瓜皮,一口芝麻牙不好统计算数目,稀稀拉拉的。总之,这位老兄个子肯定不高。下首这位看不清楚,不过个头不低,头发如乱草般披在肩上。
  这就是李思城刚进这个屋的第一感觉。赫杰进屋,除了那个妇外,其余三人都站起来了。那低个儿收住了笑,站起来说:“师父回来啦?”那老妇人也陪笑,有一颗金牙闪了一下;那长发青年转过身叫了声“大哥”。但赫杰直奔那妙龄妇人而去,并一把拉住愣在那儿的李思城,说:“西凤,这是我新收的徒弟李思城,永水推荐的!思城,过来见师娘!”李思城走过去,一见那妇人傲慢的模样,便心生拒绝,只是叫了一声“师娘”,声音小得可怜。那老妇人连忙说:“这孩子怕羞。”西凤看了李思城几眼,白了丈夫一眼道:“又收徒弟!就你爱收徒弟!”赫杰陪笑道:“西凤,你看,这都是思城孝敬你的!”李思城连忙把放在地上的大包小包东西提起来放过去。西凤的脸上才光彩了些,说:“干嘛这样?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嘛!你师父这人,粗,但挺疼人的。好好练功,有事直接找你师娘!”这两名话说得李思城心里一阵温暖,后悔刚才没有行全礼。正犹豫间,赫杰指着那小个子说:“这是你师兄金哲明,入门四年了,以后好好跟着师兄练功,听师兄的话!”李思城叫了一声“师兄”,那小个子握了一下他的手,芝麻牙露了出来,道:“好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客气。”赫杰又对小个子说:“哲明,你一会儿带你师弟去安排一下。从今天起,你代我传授他基本功。后院的沙袋挂起来,借出去的练功器具明儿全收回来。这段时间你先带着他。等一段,我准备好后,再去潼关。听见没有?”小个子躬身答道:“是,师父!”
  随后,赫杰又向李思城介绍了长发青年,原来是他的弟弟赫明;那老妇人是赫杰的丈母娘。
  当晚,李思城吃到了出生以来最为丰盛的一桌饭。八个菜,鸡鸭鱼全有。李思城还以为是专门为招待他而准备的晚餐。后来他发现不是。赫家几乎天天这样吃。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48

第四十七章 老金师兄
  
  李思城就和师兄金哲明住在赫家一楼的东厢房里。金哲明是东北哈尔滨人,跟着赫杰已经第五个年头。功夫咋样李思城是想像不出的。不过单凭他睡懒觉和对李思城傲慢的态度,李思城料想他也不能算在武林高手之列,况且那瘦猴似的身材让人实在想像不出他能把人打倒。此人最大的爱好就是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而且全是中原一带平民享用的“洛阳牡丹”烟。
  毕竟,李思城的生活发生了改变。至少,他睡的地方舒适得像招待所了。不过,那种孤独感仍然没有消除。每天晚上,师兄都要很晚才回来。一个在龙口生活了四五年的外乡人毕竟还是有不少朋友的。加上他是赫杰的徒弟,乡里人还是可以通过他再通过赫杰办点事的。
  赫杰在家里呆了两个晚上,又不知去向。他好像是整个龙口最忙的人。在家的那两个晚上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才于半夜三更回来,害得李思城和金哲明上三楼折腾了半天。老婆陈西凤气得大骂。赫杰吐酒也真够吓人,床上、地板上、墙上都有,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饭店里的菜全部吃光把酒全部倒进了肚子。
  中原的冬天悄悄来临。赫家院子周围的麦田已葱郁一片。李思城到赫家的第三日,师娘来到东厢房,对金哲明说:“老金(他称呼徒弟一律用‘老金’),坑里的粪已经满了,这两天趋着你师父不在,你带着思城把粪倒在麦田里吧。那麦苗都快枯死了。”金哲明在被窝里伸了一懒腰,说:“下午吧。下午我们去。”显然老金对这种农活已经麻木。几年来,他就是靠在赫家做农活才得以留下来的。赫家是农村户口,但赫家的地全是老金种的。
  下午的阳光很好。老金借了工具:勾担(用两个车轮支起一根丈把长、小碗粗的木头,木头上每隔尺把远有一铁丝拧成的钩,以便挂粪桶之用)、粪桶、掏粪勺,然后指挥李思城实际操作。李思城把粪池里的粪便一勺一勺地舀进桶里,一个一个地挂上去。老金抽到第五根烟的时候,李思城终于满头大汗地把所有的桶舀满了。
  麦田就在赫家大院后面。中原地面平整,麦田间交错着能过拖拉机的小道。老金叼着烟,李思城推着车。由于第一次干这活,桶里不断有粪溢出,溅了李思城一身。到了田间,李思城一桶一桶地往麦田里倒,老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如此反复。到金色的霞光洒满青翠的麦田时,老金才宣布今天的劳动就此结束。
  晚,李思城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不过老金也高兴了。昏昏的月亮上来时,老金把李思城领到后院,开始第一次教授李思城的基本功。老金狠狠吸了几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狠命一跺脚,顿时地面震动了一下。老金异常严肃地说:“少林武术,与别的派别不同。少林武术讲究拳打一条钱。记住,不论什么拳和器械,所有的步法都必须遵循这个规则。别的派别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峨嵋派的剑法,讲究‘十’字形,而练太极的则以阴阳鱼为准,作圆周运动。我们少林派千百年来,所有的拳械都在一条直线上。一般来讲,中国的武术按南方与北方习惯的不同,称之为‘南拳北腿’。意思是说,南方人的以练拳为主,譬如南拳;而北方的武林中则以练腿为主,如少林腿、谭腿等。所以,学少林一派的武功,必先练腿,这跟南方的拳种不一样,一入门就可以站桩,学套路,而少林拳法必须先踢腿拔筋,等到腿部关节的筋全部拉开了,才可以练习腿法。师父就是以腿著称,他所练的少林七十二绝命腿,属于少林寺已稀有的功夫。不过你现在只有从头开始,先把基本功练扎实了,才有可能学别的。现在,我教你拔筋和四个基本腿法:正踢,侧踢,里合,外摆。”此时的老金双眼放光,一改平时那种慵懒,像一只饿了七天的鹰。但见他昂首挺胸,呼的一脚踢起,顿时那沾满尘土的鞋尖正踢在自己的额头上,几粒沙尘就从额头上掉下来。老金也不理会这个,把动作一个一个的演示。李思城看得心惊肉跳。这凭师兄这功夫,他李思城是想都不敢想像的。看来自己走的路走对了,碰到了有真东西的人。一时他忘记了疲惫,忙着跟师兄学动作。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1:48

第四十八章 浑人大超
  
  这一日,有一名叫张大超的青年提了一把刀来找老金。老金正在床上翻烙饼,对张大超的来到并没报以多大的热情。大超原是赫杰办武校时的一个学生,一脸粉刺疙瘩,眼睛眯得像刚被一群马蜂围攻过,即使行走在大街上也会让人误以为他睡着了。此人个大,说话嗡声嗡气,且语音不清。他家就住在离龙口不到十里的上庄。在武校练了一年,学了两套刀法,练着练着就忘记了招。此次登门,一则是为师娘提点礼品,二来是要找老金恢复恢复这几个动作,免得表演时出了洋相。老金用双手斜撑起了还在被窝里的脸,看着大超做各种动作。老金每看到有一个失误的地方,马上叫停,口述其要领,但大超左右乱转,就是达不到标准。老金气得扔了被子,穿着裤叉跳下床来,抢过大超的刀开始比划,一招一式,沉稳干练。那大超傻傻地站着看,着了魔一般。
  其实看得最入迷的是李思城。此时,李思城越加坚定了对老金武功的看法。连大超一米九的个儿,也对老金佩服,这小子看来的确有两下子。老金耍毕,收刀,气也不出,又回身躺进尚温之被窝。大超马上把一盒“阿诗玛”递上去,并且还掏出一根让李思城抽。李思城欲拒绝,大超说:“抽吧抽吧,跟着老金师兄好好练。不会抽?这玩艺抽抽就会了,没事儿的。”李思城点了,刚吸一口就被呛得流泪。老金白了他一眼,说:“看你那熊样,抽根烟就呛了!告诉你,以后出门办事都需要烟,有烟好说话,你一个大男人,连烟都不抽,活着有啥劲?”李思城点头,又抽了几口,头有点儿晕了。
  下午,大超邀请老金和李思城一起到上庄去玩。大超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性格豪爽,似乎对李思城特别欢迎。电三轮车掠过尘烟滚滚地马路,李思城感到,漂泊的日子远远没有想像中的那种诗情画意。
  大超家的院子是大众式的中原院落,青砖已经很光滑,院里的老槐树恐怕已上千年。大超家人见来了客人,便包了饺子招待客人,这是中原人家的待客之道。老金显然是常客,也不客气,吃了两碗。李思城本来还想吃一碗,但又怕人家笑话,就搁了碗。大超娘死命地劝,李思城仍然坚定地说自己吃饱了。
  晚,李思城跟着老金往回坐车。大超送到门口,突然很伤感地说:“你们就要跟着师父去潼关了。师父嫌俺笨,不愿带俺去。俺就在家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吧。”见他说得诚恳,李思城感到鼻子有点酸,刚刚认识不到一天,他也奇怪为何会有此感觉。快要上车了,大超一把拉着李思城的手,郑重地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写信告诉俺,俺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你的!”李思城点点头,也没怎么在意。他清楚地知道,一个流浪的人,或许会有很多朋友,但随着时空的变幻有的朋友一生再也见不着面。
  老金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李思城闷了许久,才轻声地问:“师兄,师父什么时候带我们去潼关?”
  “不知道。”老金说。
  老金在李思城面前是深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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