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2:36

第七十九章 似有所悟
  
  陈思吾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李思城心念闪动。他怯怯地问:“师父,您精通医术,自然知道我是不是练武功的料子。思城斗胆问一句,我要是苦心修炼,是否能练成比较高级的功夫?”
  陈思吾沉吟了一下,便摸了摸李思城的骨骼。许久,陈思吾才说:“师父的判断,也只能做个参考,你岂不要伤心。从你的骨骼来看,你不能算是练武的奇才,属于比较协调的那一种。如果苦练几年,当个好的武术教练没有问题,但要成为‘家’,就很难说了。”
  李思城大感失望。他知道师父年事已高,凭他的修为,是不会乱说的。他的心中的火焰顿时黯淡下去。自己从小就渴望有一天,能够成为一位武林高手,挥手之间即把强敌战败,料不得今日被师父一番话弄得心绪繁乱。
  陈思吾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也别难过。师父知道这样说,会伤了你的心。但是,世间之事,强求不得。你既然已拜过达摩祖师,已算我的门徒,就安心在这里练好了。你资质不错,已经比很多练武的学生强过许多,但师父也不能骗你。你要成为‘家’,实在困难重重。武术之道,除了悟性,与自身的体格有很大关系。你超哥自小跟我练武,现已二十余年,但他现有的修为,是无法达到上乘境界的,他的思想里渗入了太多的功利,静不下来。有的人天生就是一个经商的料,你偏要叫他去读书做官,等于是抹煞了他的天才,这是不对的。就如同竹子可以做成很好的竹器,你偏要把竹子拿去盖高楼,这就违反了物体本身的属性。我刚才已发现,其实你是有天赋的。如果将来,你有机会再去上学,极有可能成为搞学问的人,而且是杰出的。你的灵性在于你的思维敏捷,而练武的悟性并不是这人聪明就可以成为大家,甚至很多的武术家都被人看成笨蛋。我刚才你替你把了一下脉。你现在有身体状况非常差,你的血连肝都养不活。而且,你的情绪不稳定,属于大悲大喜之人。而大悲大喜之人一生大起大落。而大起大落必须有一个强健的身体方能支撑。所以,你来我这里算是对了。师父会尽心照顾你的,明儿我就给你开个方子,连服半月,可以调和你的血脉。你现在别胡思乱想,好好练功。练功不但使肉体得到锻炼,更主要的是锤炼心性。人的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所谓好人,就是善良的一面盖住了丑恶的一面,反之则是坏人。因此,你要静下心来,从基础打起,首先练习桩法,从基本的马步练起,打牢了根基,再练单式和套路。这样练下去,才会循序渐进,功到自然成。我说你不是练武的天才,并没说你不是练武的人才,你如果连这层都想不通,那么,干什么事能成呢?”
  李思城豁然开朗,便很恭敬地谢了师父。陈思吾便把他领到院子里,随手推出一掌,空气里似有沉闷声响,如裂锦帛。师父说:“我看了你的基本功,华而不实。练拳最忌心浮气躁,急于求成。真正的少林拳朴实无华,当今少林寺那些武校,成天喊声震天,花拳绣腿,好看不好用。练拳就跟读书一样,先得上小学,再上中学大学。所以,一定要注意基本功。你先修习三个月的基本功,我亲传你一套小红拳,唉,可惜现在的武校把它的动作改了,好看了,但也虚了。小红拳是少林寺的看家拳,所有的少林功夫都是从此拳中变化出来的,但给这些自己都不知道练了些啥的教练们改得乱七八糟,叫人看了寒心。可是没有办法啊。这个时代已经变了,少林寺这块佛门净土而今已成了‘开发区’,门票接二连三涨,学费也高得吓人。任何事物,一旦成了交易,就失去了它的内涵。所以,我们这一辈人都不愿意和他们一起搞。我只希望我的这点东西能够有人继承下去,不至于带进了坟墓。可是,大凡习武者都是想强过别人,来少林寺学武的大多数都是南方有钱人家的子弟,学了几手就想找人较量,非得分个输赢不可。这种人,我是绝不教的,教他也学不了上乘功夫。学了三招两式,便去打人。这是个矛盾啊!”陈思吾对月长叹。
  李思城想,矛盾真是无处不在啊。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2:37

 第八十章 师父的绝学
  
  三个月后,李思城的基本功已经练得比较扎实了。
  中原大地早已绿油油一片。李思城一边干活,一边练功。有时在山上锄完地,也就势拉开架子,嘿嘿哈哈地练上一阵。李思城已经穿烂了三双球鞋,而腿上伤痕累累。那几个师兄弟平时练散打时,也不放过他。李思城的嘴被打破了三次,眼睛肿过四次。
  练武的残酷的。练武其实就是在打自己。打自己打够了,才可以从别人身上打回来。这是师兄弟们的理论。师兄弟们都是南方来的,虽然在师父的教导下不那么摆阔气,但从心里,他们认为练武就是为了打架。
  陈思吾没有给他们讲太多的理论。陈思吾除了对李思城讲那些道理之外,对其他学生只要求苦练。师兄弟之间打起来也凶残。平时还嘻嘻哈哈的,但一上场就往死里招呼。幸好陈思吾就是医道高手,受了伤的学生一扔拳套就跑到隔壁去找师父。
  这一日陈思吾高兴,便传李思城的小红拳。陈思吾边做动作边讲:“少林拳讲究进步低,退步高。伸手不见手,出拳于无形。练时慢,用时快。小红拳一环套一环,式中套式,招中藏招,后力绵长。所以,练时不光记住招式,还要注意调节气息,意守丹田。拳掌直中有曲,曲中有直,保留一定余力,待找准空隙,才可发力。要步随身走,身随拳走,拳随心走,精、气、神合为一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招一式走到位。”但见他缓缓出招,动作缓慢而凝重,双眼精芒四射。学生们屏神敛气,凝目观看。平时大大咧咧的陈思吾此时浑身绷得像一张弓,好像随时都会射出威猛的一箭来。
  李思城用心学习,一招一式记忆。陈思吾传完第八个动作,便停止了。
  今天的陈思吾特别高兴。教完李思城,对其他学生说:“你们可有心存疑问,这么慢的动作,怎么能够打人?你们这就可以上来试试。”学生们不敢上前。陈思吾就不高兴了,说:“你们尽管放心大胆地打我,看看真正的少林功夫是啥滋味。”但学生们还是不敢上。
  陈思吾生气了。学生们才傻傻地围过去,很明显地伸拳踢腿攻向师父。陈思吾手一动,几个家伙便已倒地。大家摔疼了,气也就上来了。八个学生一齐上来,真的照着师父要害开始猛击。陈思吾才一声虎啸,但见他身形如猎鹰般腾起,似乎只是随便的拔弄,八个学生几乎是同时倒地,有几个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学生们算是服了。但有一个名叫洪峰的广东学生说:“师父,我们是绝不能和您老人家比的。但是,如果有人用家伙打我们,凭这肉拳能行吗?”
  陈思吾又笑了笑,对学生们说:“你们八个,一人抄一条少林棍,往我身上猛打看看。”说罢,随意在场中站了。学生们刚才被师父打得疼痛难忍,心里也就除去了那份师徒间的顾虑。甚至大家都想,反正自己不远千里前来学武,学就学好的。师父名气再大,也没有机会让咱们瞧个明白。今天师父高兴,就让他露露底,下次恐怕没的机会了。于是每人抄了一根少林齐眉棍,分散着向师父围过来。
  陈思吾说:“你们现在不要把我当成师父,要当成敌人!你们出手一定要狠,要出奇不意……”话音未落,高个儿洪峰猛地从背后向师父的大腿狠命一击。李思城一惊,“啊”地叫出声来,其他的学生也愣住了。陈思吾头也没回,也没有移动步子,身形微微往下一坐。那棍子带着风声一下打到了陈思吾的腿弯处,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被陈思吾一曲腿夹住了。他继续说:“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管哪个方向的攻击,都要在一瞬间作出判断,拿出应敌方案。”他回头对还握着棍子的洪峰说:“你动啊!”洪峰使劲地拖那棍子,却憋得红了脸也抽不出来,仿佛那棍子焊在他的腿弯处。这时陈思吾说声“去吧”,洪峰突然倒飞出去,一屁股跌坐在墙角直喘粗气,手里拿了半截棍子。还有一半已被师父震断了。
  陈思吾对呆在一边的学生们说:“来啊!就你们这样,怎么和人交手?”那七个学生这才清醒过来,一齐挥舞着棍子,舞得“呼呼”有声,分不同方向向陈思吾打过来。
  只听得“呼呼”几声,眨眼之间每个攻击者手里的木棍全部飞出了场心,乱落一地。而陈思吾仍然以先前那个姿式站在那里,面露微笑。
  陈思吾轻咳一声,才对傻呆了的学生们讲道:“敌人拿了器械,你们不要怕。要记住,拿器械也是用手拿的,脱离不了人的身体。而武术是针对人的身体而进行练习的招式。只要功力到了,顷刻之间就能击中敌人身体的要害,那器械也就是死物了。你们刚才是不是感到肘部一麻?因为肘部是手的支点,支点已伤,别说棍子,刀子又有何用?所以,攻击敌人要击其根本。阵脚一破,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学生们这才真正佩服起师父来。
  但学生们似乎意犹未尽,非得看看师父的绝技不行。陈思吾今天的兴致很高,便说:“好吧,我也很长时间没有演练‘千叶菩提手’了,今儿就练几下。”说罢,神情凝重,突然低喝一声,李思城只感到耳膜被震得生疼,眼前金花乱闪。但见师父陡地束起身形,双手在胸前一合,突然手形一变,似乎那手已经分解成数双手,形成幻影。师父身形飘动,似被狂风吹起,那手,已经幻化成数只手掌,霍霍地响,像数片盛开的莲花花瓣……李思城不由地揉了揉眼,再看时,师父已静静地站在那里。
  学生们张大了嘴巴。如不是亲眼所见,他们会认为是是电影里经过设计的镜头。师父那手,简直变成了无数双手。试想,这手要想在人的身体上打一下,那么就算十个人,在这样的速度中又岂能躲得开?
  千叶菩提手,这实在是个文雅但绝对可怕的名称!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2:38

第八十一章 潜心习武
  
  李思城就在师父和超哥的指导督促下边练功边为陈家干活。陈家有地,对于陈伟超,是不屑种的;但师娘是爱惜每一寸土地的人。她几乎每天都要到山上的地里去转转。每次上山,她都叫上李思城。时间长了,村子里的人都认识了李思城。
  李思城还跟着师娘拉煤,拉水,拉面。一晃,一年就快过去了。虽然那些交了学费和生活费的学生们私下议论李思城成了师父家的长工,但李思城觉得,古时拜师学艺都是这样为师父家干活的,心里也就没有什么负担。甚至,他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如愿以偿,访到了名师,而且学到了真东西。
  李思城为人诚恳,对师兄弟们总是很客气。而且,他能写一手好信,那些从小就讨厌学文化的师兄弟们写一封家信都错字连篇,每次为女朋友写信,更是绞尽脑汁。时间长了,大家也混熟了,他们便请李思城代劳。洪峰已来中原三年,女朋友等得不耐烦,来信要吹。洪峰就气得喝醉了酒。最后,他请李思城为他写了一封情书。李思城花了半个晚上,硬是写了20页纸,洪峰整整抄了一天,抄着抄着,连洪峰也感动得流了眼泪。李思城还怕感动不了那个已经发来最后通牒的女孩,便用盐水挨篇洒了几点,以示泪迹斑斑。那峰受了启示,便捉了师父家的那只大公鸡,咬破鸡冠,蘸了血在信的末尾写了几个大字:此生属于你!春节刚过,那边来信了。那边的信虽然篇幅没有20页,但也有七页之多,信中的痴情女子已明确表态,此生非洪峰不嫁!那边的信上居然也有泪痕,李思城经精心鉴定后断言这是真泪水。那日洪峰差点晕倒,最后宴请全部师兄弟们到村里的小饭馆喝了半晚上酒。从此,李思城便深得人心,有十五六岁的小师弟也常常请李思城给他们写信。
  李思城还经常和师娘上山采药。师父药房里的药几乎都是自家采的。嵩山上盛产药材,每到休息日他便和师娘上山,一直采到天黑才回来。药材用不完,师娘便拿到洛阳、登封去卖。当然,李思城所有的劳动都是义务的。因为他没有交学费和生活费。他的一切花消都由师娘管着。师娘像慈母一样严厉地控制李思城的每一分钱。师娘就像李思城的母亲一样,甚至经常直言不讳地批评李思城。
  李思城也把陈家当作自己的家了。那颗飘泊的心终于沉下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他一顿已经能吃三四个馒头,一个人能拉动上千斤的大水车。他常常感到自己随便一动手周身就有用不完的力量。由于功力的积聚,他甚至有找人打架的冲动。
  1987年春天,李思城在陈家已经整整呆了一年。他已经像陈家的人一样,可以随随便便地出入陈家了。他已经能打几套像样的拳而且已让那些从前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师兄弟,在戴上拳击手套和他打斗时必须小心翼翼严阵以待了。
  李思城的身体已经长得像个大人。他的脸膛黑红黑红的,他的双肩宽大而敦实。和他很要好的洪峰在少林寺买了一条九节鞭送给他。没事的时候,他就把这软家伙舞得哧哧真响。不过,师父是不支持他练这玩艺的。所以,他只有把它放在皮箱里,等师父不在的时候才拿出来耍耍。
  总之,每当对着镜子时李思城就断定,如果突然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一定认不出他了。
  他已经长大成人。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2:39

第八十二章 复仇
  
  中原的夏天来得正是时候。下过几场大雨,那赶也赶不走的热气就像死水一沉积在这片平原上。
  金鹿鞋厂已经有半个月没有东风牌汽车前来拉鞋了。厂长木运通和两个儿子及老苟坐在屋里抽闷烟,那该死的电话响也不响一声。
  黄昏,刚刚下过暴雨的泥泞土路上传来了汽车声。建杰竖起耳朵,一会便把一脸肥肉抖了几下。他对木运通说:“爸,来车了,我去开门!”
  是一辆东风牌汽车,而且还是带着帆布篷的。那司机在按了第三声喇叭时,建杰已把大门打开。
  建杰刚刚返身去锁门,车蓬里跳下一个大高个,一拳就把没有反应过来的建杰打趴在地上。趴在地上的建杰,脸更肥了,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就瘫倒在泥里。
  车篷里十来个人陆续跳下来。冲在最前头的是李思城。李思城一脚就踹破了老木那扇足有二寸厚的木板门。老木、老苟和建峰一下呆了。像一团肉球一样堆在皮椅里的木运通顿时反应过来,一把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李思城一步踏过去,抬起一脚,跺在老木拿电话的肥手上。“哐”,电话碎了。塑料做的电话外壳破裂的碎片深深地扎进老木已经变了形的肥手中。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木建峰。他顺手抓起了墙角的一根铁棍。但还没举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就被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一把抄在手中。那汉子是陈伟超,他一把就抓住建峰的中分头发,把瘦瘦的建峰提了起来,像扔死狗一样扔在墙角里。
  第三个反应过来的老苟只觉裆部一热,尿意就控制不住了,顺着他的大腿流。他只穿了个大裤叉,那如蚯蚓在腿上爬行的尿液和他的脸色一样焦黄。
  李思城定定地看着老木。李思城一把就扯断了电话线。李思城的目光森冷,看得老木的汗水哗哗直淌。
  这时,洪峰把肥猪似的建杰拖进屋。洪峰用广州腔的普通话说:“谁敢放个屁,老子就捏死他!”
  屋里没有人说话。老木的牙关在打战,好像这不是夏天而是严寒的冬天。
  李思城只是冷冷地说了一个字:“钱!”
  老木的脸由痛苦变成恐惧。老木被电话机碎片划破的手正汩汩地流着血。
  洪峰最不耐烦。洪峰走过去一拳就揍得老木鼻子里喷射出鲜血。洪峰再一脚踹过去,老木就随着已经完全瘫痪的皮椅一起散在地上。
  洪峰拉抽屉。抽屉锁死了。洪峰一拳就把那桌子打个稀烂,现金、票据撒了一地。洪峰若无其事地一张张地拾,拾好一把后再把钱放在地上撞整齐。
  李思城突然走过去,对洪峰说:“师兄,就要一千!”洪峰遂不管。李思城便哗哗地数了100张,往自己的汗衫里一塞,顿时肚皮上鼓鼓的。
  李思城转身往外走。走过老苟的身边,李思城看也没看就反踢一脚。老苟惨叫一声握着小腹蹲坐在地上抽搐,像一条难产的母狗。
  李思城和兄弟们上了车。车疯了似的叫着,开了灯冲向泥泞的路。
  屋里,老木悲凉地叫两个儿子去找人。但是,四个人中目前还没有站得起来的。
  雨后的金鹿鞋厂,乱得像洪水后的河滩。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2:40

第八十三章 消愁惟杜康
  
  车轮下飞溅着泥浆。车厢里,领头的陈伟超教练在纠正李思城的动作:“你那脚踢得一点都不到位。哪能有这样踢人的?都给你讲了多少遍了,后撩阴腿要注力于脚跟,你却脚尖用力,真不长记性!”
  洪峰说:“思城不行的。就你这样,在我们广州早他妈的被饿死了!你想想,才要人家一千块钱!一千块钱有个鸡巴用!在我们那,这样搞一次至少要两万!”
  另外一个浙江温州的师兄也在数落李思城:“思城你这人真他妈没劲!咱哥们儿好不容易爽一回,你一路上就是嚷嚷不要把人搞残了。搞死了又咋样?在我们那,搞死一个人拿个万儿八千得了,就你胆小怕事的样子,将来少不了受气!”
  余下的师兄弟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责怪李思城,说今天白来了一趟。他们那双打得满是茧子的手痒得难受,难受得痛苦!
  李思城没有说话。他的心里五味翻腾。压在心里的阴影终于在今天摆平了。但又一种阴云浮上心头:师父常常教诲自己,宁可人害我,不可我害人。而今天,他是在超哥的带领下偷偷地跑出来的。万一师父知道了,那该怎么办?师父要是知道我没有听他的话,没有从心里真正的改善自己,一定会生气的。还有,万一木运通找到三家店来,怎么办?
  李思城一路心乱如麻。车终于行至三家店,超哥叫停车,然后掏出50块钱谢那个司机。李思城跑过来拦。超哥双眼一瞪,说:“你有钱啊?”李思城红了脸,讷讷地不知所言。
  接下来超哥把小弟兄们撵进一家馆子,炒了一桌菜。李思城本来担心师父见不着人会责怪,但想着自己出了气,也该请师兄弟们撮一顿,便也大方地叫菜。
  酒上来,是杜康酒。李思城想着去年在金鹿鞋厂受的苦,顿时也狠了狠心,向每一个帮忙的人敬了酒,不觉已是醉眼朦胧。超哥在他耳边说:“别担心你师父。你呀,练功就练功,别老听他的。他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跟不上时代,对当今社会看得不透!跟你说吧,我们弟儿几个经常出来喝。今天看你出手还可以,以后,咱们该出手时就出手!练武干啥的?打架用的。你师父心太软,见谁都讲他的八股文。看见没有?这些小弟儿们都不听,所以他就不给他们讲。这就跟算命一样,不信命的人,那算命先生连算都不给你算,还敢对你胡说?今天喝好,以后啊,多来找我,啥拳我都可以教你!上次教你的‘太阳锤’,实际上还不是我的拿手戏哩,下次,传你两路霸道的锤,一出手就叫人趴下!”
  李思城感到心里一热。他觉得超哥根本不像师父的儿子。超哥平时做事总是气得师父直喘粗气。超哥除了教学生们练拳,还捣腾生意,尤其是捣药材。师父视做生意为坑人骗人,而超哥则不理师父。师父气得经常三五天不和超哥说话。
  李思城想不通的是,从小就跟着师父的超哥,好像师父的理论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那天无意中把自己在金鹿鞋厂的遭遇讲了一下,超哥马上兴奋起来,并叫李思城不要让他老爸知道,一切由他安排。
  结果,李思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报复占了上风。
  李思城正胡思乱想,其他的师兄弟们也来敬酒了。李思城只得喝。
  头昏脑胀的时候,李思城要去结账。一共200元。李思城准备掏钱时,被洪峰一把按住。洪峰说:“你这点钱留着买件衣服吧。今天,是我请超哥和各位兄弟。”李思城还要分辩,超哥说:“思城,你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你就别坚持了。”李思城把钱收了回来,心里沉甸甸的。
  超哥怕伤了李思城,又补充说:“哥们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人在社会上混,就得讲义气,哪里能分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告诉你,社会上的哥们,除了老婆,其他都可以公用!”小弟兄们便大笑着拍起掌来。
  晚,大家醉烂如泥。不过,今天师父早睡了,没有发现这帮醉鬼。
  牐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4 12:41

实在很好看啊,可惜没贴完,我会再更新的。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1:58

第八十三章 消愁惟杜康
  
  车轮下飞溅着泥浆。车厢里,领头的陈伟超教练在纠正李思城的动作:“你那脚踢得一点都不到位。哪能有这样踢人的?都给你讲了多少遍了,后撩阴腿要注力于脚跟,你却脚尖用力,真不长记性!”
  洪峰说:“思城不行的。就你这样,在我们广州早他妈的被饿死了!你想想,才要人家一千块钱!一千块钱有个鸡巴用!在我们那,这样搞一次至少要两万!”
  另外一个浙江温州的师兄也在数落李思城:“思城你这人真他妈没劲!咱哥们儿好不容易爽一回,你一路上就是嚷嚷不要把人搞残了。搞死了又咋样?在我们那,搞死一个人拿个万儿八千得了,就你胆小怕事的样子,将来少不了受气!”
  余下的师兄弟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责怪李思城,说今天白来了一趟。他们那双打得满是茧子的手痒得难受,难受得痛苦!
  李思城没有说话。他的心里五味翻腾。压在心里的阴影终于在今天摆平了。但又一种阴云浮上心头:师父常常教诲自己,宁可人害我,不可我害人。而今天,他是在超哥的带领下偷偷地跑出来的。万一师父知道了,那该怎么办?师父要是知道我没有听他的话,没有从心里真正的改善自己,一定会生气的。还有,万一木运通找到三家店来,怎么办?
  李思城一路心乱如麻。车终于行至三家店,超哥叫停车,然后掏出50块钱谢那个司机。李思城跑过来拦。超哥双眼一瞪,说:“你有钱啊?”李思城红了脸,讷讷地不知所言。
  接下来超哥把小弟兄们撵进一家馆子,炒了一桌菜。李思城本来担心师父见不着人会责怪,但想着自己出了气,也该请师兄弟们撮一顿,便也大方地叫菜。
  酒上来,是杜康酒。李思城想着去年在金鹿鞋厂受的苦,顿时也狠了狠心,向每一个帮忙的人敬了酒,不觉已是醉眼朦胧。超哥在他耳边说:“别担心你师父。你呀,练功就练功,别老听他的。他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跟不上时代,对当今社会看得不透!跟你说吧,我们弟儿几个经常出来喝。今天看你出手还可以,以后,咱们该出手时就出手!练武干啥的?打架用的。你师父心太软,见谁都讲他的八股文。看见没有?这些小弟儿们都不听,所以他就不给他们讲。这就跟算命一样,不信命的人,那算命先生连算都不给你算,还敢对你胡说?今天喝好,以后啊,多来找我,啥拳我都可以教你!上次教你的‘太阳锤’,实际上还不是我的拿手戏哩,下次,传你两路霸道的锤,一出手就叫人趴下!”
  李思城感到心里一热。他觉得超哥根本不像师父的儿子。超哥平时做事总是气得师父直喘粗气。超哥除了教学生们练拳,还捣腾生意,尤其是捣药材。师父视做生意为坑人骗人,而超哥则不理师父。师父气得经常三五天不和超哥说话。
  李思城想不通的是,从小就跟着师父的超哥,好像师父的理论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那天无意中把自己在金鹿鞋厂的遭遇讲了一下,超哥马上兴奋起来,并叫李思城不要让他老爸知道,一切由他安排。
  结果,李思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报复占了上风。
  李思城正胡思乱想,其他的师兄弟们也来敬酒了。李思城只得喝。
  头昏脑胀的时候,李思城要去结账。一共200元。李思城准备掏钱时,被洪峰一把按住。洪峰说:“你这点钱留着买件衣服吧。今天,是我请超哥和各位兄弟。”李思城还要分辩,超哥说:“思城,你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你就别坚持了。”李思城把钱收了回来,心里沉甸甸的。
  超哥怕伤了李思城,又补充说:“哥们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人在社会上混,就得讲义气,哪里能分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告诉你,社会上的哥们,除了老婆,其他都可以公用!”小弟兄们便大笑着拍起掌来。
  晚,大家醉烂如泥。不过,今天师父早睡了,没有发现这帮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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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1:59

第八十四章 凶残的决斗
  
  李思城的心里,总算平静了些。
  超哥果然说话算数,又传了李思城两路拳法,为“罗汉十八手”和“霹雳九腿”。李思城吃力的练。李思城发现超哥的拳路野野的,不像师父阴柔缠绵,却后劲刚猛,透着一股霸气。
  这一晚,星光灿烂。李思城刚躺下,就听到墙外“咚”的一声,有人翻入。接着,超哥走上楼来,压低了声音说:“洪峰,你带人跟我来!”洪峰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接着,楼上楼下的七八个人都在院子里集合了。李思城穿了一拖鞋傻傻地跟下去。超哥低叱了一声:“回去,穿上练功裤,换上球鞋!”
  李思城下来时,大伙都陆续翻墙出去了。李思城隐约感到有什么事,但也没来得及问。跑过了那条小街,超哥变戏法似的从墙角抱出一大堆短棍,全是三四尺长,手腕般粗细。超哥迅速地向每人发了一根。
  超哥带着一伙人提着短棍飞跑着,好像要去救火似的。李思城跟着他们穿过一片玉米地,来到一片坟场。星光下,坟场那边黑压压站了一群人,每人手里都操着家伙。
  超哥这边的人站定了。李思城一看,对方至少也有二三十人,个个五大三粗。李思城明白了,这是来打架了。李思城但觉头懵懵的,好像做梦一般。
  这时超哥对那边的人冷酷地说:“开始吗?”
  那边有人同样冷酷地答:“开始吧!”
  没有叫骂。双方好像都在遵守着某项游戏规则。接着李思城说听到超哥挥着短棍冲过去了。
  混战。
  木棍碰着木棍。沉闷的声响撞击着空气。李思城还没反应过来,已有一个铁塔似的汉子横里扫过来一棍。李思城挥棍一格,身子被震得一晃,但随即本能地飞脚踢向那人的小腹,那人没有防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李思城没有赶上去再补一下,但听身边的洪峰骂声“草包!”一步踏前照着那人的身上就是一棍。那人闷哼一声便瘫倒。这时,李思城听到耳边有棍子的风声,赶忙一低头,但那木棍正扫中他的左肩,钻心地疼。李思城就势一扫腿,那人倒地。李思城也不客也地在那人肩上敲了一棍。那人也没再站起来。
  接下来的混战更原始更残酷,双方人的都打得很投入。李思城感到,平时练功的招式一招也用不上,只是凭本能战斗。对方人大约在两倍以上,而且毫不退缩。超哥打得兴起,几乎是一棍子一个,闷哼声此起彼伏。李思城正准备再撂倒一个,但见有一人正握一铁锹,抡起雪亮的锹头向洪峰的脑袋拍过去,而洪峰此时正被一人拖着脚拽倒。李思城想也没想,一腿扫过去,那铁锹柄正击在自己的小腿上,木柄顿时柄断成两截,而李思城一下坐在地上。洪峰回过神来,就势一棍子实实地打在那愣了的家伙的胫骨上。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超哥边招架那边两三个人的攻击,边腾出一脚狠狠地跺在那家伙的脸上。
  洪峰把李思城扶起来,问:“怎么样?”李思城感到腿木木的,说:“没事”。那边超哥又撂到了两三个。一会儿功夫,那边的二三十人大多数都受了伤。一嗓门大的叫道:“别行打,我们认输了!”超哥这才叫这边的兄弟们住手。
  那伙人也够硬汉,纷纷扶起同伴一声不吭地离去。疼得两眼发花的李思城感到,这真有点像原始战争。
  这边的人除了李思城受伤,还有两三个伤者。洪峰一把扛起李思城,狠狠地握着李思城的手,闷声说:“兄弟,这次你救了我。今后有什么事,你说,我做!”李思城虽疼痛难忍,但也感到这人有一股匪气,不由内心一暖。
  大家回到玉米地,就势坐定。超哥拿出“红塔山”,每人点了一支。超哥说:“今天应该表扬思城,够朋友,够哥们!敢于牺牲自己解救别人。练武之人就应该这样,贪生怕死之人,绝没有朋友!”顿了顿,又对兄弟们说:“今晚,我们大获全胜,值得庆贺!说真的,这全是我接的活儿。你们可能现在还不知道咋回事吧?告诉你们了,可别告诉你们师父。”大伙齐声说“是”。超哥狠吸了一口烟,说:“大王庄在孟庄开了个煤厂,孟庄无理取闹,想霸占这个厂子。两家又是打官司又是打架,两边都有人缘势力,争了大半年,没有一点结果,就停了生产。这不,他们讲好了,两边打一场,谁赢了听谁的。大王庄王厂长是我朋友,请了我了,我推辞不过,接下这活。兄弟们干得不错,今天晚上每人奖励500块,回去就数钱!”李思城一惊,看来,那王厂长不知给了超哥多少钱!
  李思城的脚肿得老高,但幸好没有伤着骨头。回家后,也不敢让师父看。幸好超哥偷偷拿了奇臭的药酒,抹了两日,消了肿,留下一个黑疤。
  李思城心里总觉得不对劲。看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意想不到的事要发生。可是这样的事,他却没法推托。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1:59

第八十五章 师父的愤怒
  
  李四天,李思城拉着水车路过小街,碰见两个蓬头垢面、一脸浮肿的人。他们拦着李思城,从头到脚地仔细看,末了问:“陈思吾在吗?”
  李思城心下一惊。但他说:“我是在这里干活的,我不知道。”
  那两人转头进村去了。
  李思城拉水回来,往水缸里倒水。摇晃着的水里映着师娘的脸。师娘的脸很难看。
  李思城感觉到了什么。他回到练功场,看见洪峰他们正在抽烟,嘻嘻哈哈的。他没有把感觉向他们讲。但他感到一种要命的窒息从空气里空透过来,使他的心有收缩着。
  果然,师父叫他了。
  陈思吾脸色铁青,在院墙那边叫:“思城,你过来一下。”
  李思城的脸白了。
  师父的脸红得像烧红的炭火。
  李思城的脸被这炭火烤得热汗滚滚。
  盛怒的陈思吾气得喉头喘不过气来。他向李思城怒吼道:“你去把院里的学生全部给我叫过来!”
  学生们过来了。院子里白亮亮的一片。所有的学生因为天热都刮了光头。陈思吾大喝一声:“全部蹲下!”
  练武的人讲“蹲下”,就是站马步。
  所有人学生全部都把马步蹲得很正规。
  几分钟,所有白亮亮的脑袋上都渗出了亮晶晶的汗水。
  院子里没有声音。超哥早就溜走了。剩下小鸾在屋里呜呜地哭。
  陈思吾吐了一口浓痰,喘息着说:“造孽啊!造孽啊!这武馆不办了,不办了!”他吼起来。他跑到隔院,把那块刻着“少林正宗功法武术院”的牌子两掌就劈成几块,扔在地上。他连看也没有看他的学生们就走进后堂。他的步履踉跄,险些摔倒。
  所有的学生都蹲着。
  直到有人实在蹲不住“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第二天,陈思吾脸色缓和了许多。
  陈思吾对端坐在他面前的学生们叹了口气,说:“昨天我的脾气不好,你们也不要见怪。你们也替我想想,我陈思吾一生清白,却生了个不屑儿子!他是想让我这张老脸无法见人!他要气死我!这是报应,是我陈思吾前世罪孽深重,今世的报应啊!你们跟那败家子去登封挑人家武馆,去洛阳挑人家饭馆,去偃师砸人家厂子,这次又去坟场把孟庄的人打成那样,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这成啥了?我陈思吾办了武馆,收你们几个钱了?为的是啥?是让你们好好练功,让少林的真东西能传下去。可是你们,就听那败家子的,师父的话半句也听不进去!这成啥了?这还不成了土匪窝了?你们说,我操了半天心,结果弄了个土匪窝!而我那个不得好死的败家子就是土匪头子!你们以为人家就怕了你们?你们那点门道差得远哪!那次挑人家武馆,人家要不是看我这张老脸,早过来把你们废了!”陈思吾越说越激动。
  学生们按昨天的姿式老老实实地蹲着。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没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他又喘息了一会儿,才稍微平静些。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算了吧,不办了!看着你们我就闹心!你们就不会不听那小畜牲的话?你们又是喝酒又是抽烟还想把武术练好?行了,我也不能全怪你们,怪我当年还什么俗,结什么婚,要什么孩子,当和尚清静!还是我自己不行啊。你们走吧,下午就走。我脾气不好,可能过火了点,但我实在太伤心了,这武馆没法再办下去,再办下去就得出人命!你们走吧。我已叫你们师娘算好了账,该退钱的退钱,你们下午就走吧!”
  陈思吾颤巍巍地回去自己的屋里生气去了。
  这个武功高绝的老人,此时气得全身抖成一团。
  李思城茫然地望着阴闷的天空。有隐隐的雷声传来。
  终于下雨了。
  中原的雨大而猛烈。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0

第八十六章 幽梦忽还乡
  
  陈家的院子里被暴雨践踏得到处都是乱的。到处都是泥沼,到处都是被急雨打下来的树叶,到处都是残乱的麦草渣。
  李思城的心和这被雨打乱的院子一样乱。
  他想不到自己在这个他认为最理想的练功场所只呆了一年多。
  学生们的东西很简单,很快就收拾完了。
  大家坐着抽闷烟。
  抽到第四根烟的时候,洪峰问两眼空洞的李思城:“你下一步咋办?”
  李思城没有回答。
  洪峰一把拉着他的手,说:“跟我们去广州吧!我们家就有三个厂子,你随便挑!我向你保证,每月至少给你1000块钱!”
  “跟我们走吧!”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思城面无表情。他突然站起来,疯了一样跑到楼下去。他像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蜷在墙角里哭泣,哭得缩成一团。
  牐
  “师父,我们走了。”学生们说。
  学生们背着包,低着头,一个接一个来师父的堂屋里告别。
  陈思吾目光呆滞,似乎已经老了十岁。
  这些学生都是他从成千上百来学武术的学生中挑选的,他认为资质最好的。他是决心把自己的真功夫传给他们的。
  可是陈思吾坚决要把他们撵走!
  因为他们没有这种福份,他们不听话……
  这个精通佛学的少林寺还俗弟子,心脏跳动的频率很快。
  他爱他的学生们。他恨他的学生们。他恨伟超。他恨自己。他恨……
  
  李思城艰难地迈着步子,走上了堂屋门前的最后一步石阶。
  师娘的眼睛里已是浊浊一片。师娘一把搂着李思城,扭脸对丈夫说:“留下思城吧!这孩子不容易!”
  师娘对李思城是最有感情的。李思城经常和师娘一起上山种地。一起拉水。一起上街买菜。一起拉麦磨面粉。一起蒸馍。一起……
  李思城的衣服是师娘亲自买的。连内裤都是师娘买的。师娘像他的母亲一样默默地关心他。
  师父站起来。师父一把拉着李思城的手,说:“思城,你留下来。”师父说,“你以后就是我的儿子。思城,你留下来。”
  李思城强忍着眼泪没有流。
  李思城“扑嗵”一声跪倒在师父师娘面前。李思城的头上磕出了大青包。师娘拉不住。师父拉不住。
  李思城从口袋里掏出从木运通那里拿回来的一千块钱,呜咽着说:“师父,师娘,这钱,是我叫超哥帮忙要回来的!是我错了!但,这是我三个月的血汗钱!求求师父收下这钱!这一年多来承蒙师父师娘照顾,这点钱是不够的,但是,这点心意求您们收下吧!”李思城把钱往师娘怀里一塞,一转身,飞跑出了院门。
  李思城的泪水飞涌而出,点点滴滴打在这片他终身难忘的土地上。
  牐
  三家店小站,师兄弟们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候车。
  车终于到来。
  大家上车。
  这时,已老了十岁的陈思吾跑过来。陈思吾边跑边喊:“孩子们,回去别忘了练功!孩子们,一定要学好,不要以武力压人!孩子们……”可惜车门已经关上了。可惜车已经开动了。这车可不管是谁在喊,它该开的时候照样开。
  泪影中,李思城拼命地回过头。师父还在拼命地挥手,拼命地喊。可是,他的学生们再也听不见。
  泪影中,李思城看见师父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黄昏里。
  李思城的脑子如这汽车的马达声一样轰鸣着。
  牐
  洛阳。
  洪峰对李思城说:“跟我们走吧!我这就去买机票。”
  李思城摇了摇头。
  他的心已死。他不愿意再到别的地方去。他已害怕流浪。
  他要回家。
  家,哪怕是一个狗窝,也要比外面的金窝银窝强。
  他要回家。
  他抱紧了他的每一个师兄弟。
  他用手臂的力度代替了一切语言。
  他们分手了。
  他要回家。
  回家!
  牐
  洛阳火车站,李思城在如烟的人群中用那天晚上打架挣来的500块钱买了火车票。
  火车把他的躯体带离中原。
  而他的梦和他的魂,落在了中原。
  中原的朋友中原的故事中原留给他的伤痛和温暖,将永远镌刻在他的心上。
  牐
  火车窗外的夜漆黑漆黑的。
  漆黑的夜里,有流星像一条抛物线般划过漫漫长空。
  一瞬间流星隐没在苍穹。夜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李思城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想,人的一生何尝不是与这流星一样,一闪即逝呢?
  牐
  
  (第一部 星迹 完)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1

第二部 《号角》
  
  
  
  第八十七章 回家
  
  初秋。清泉村。
  瓢泼的大雨浇透了被黑夜笼罩的山乡。体无完肤的山村在无边的黑暗中默默地忍受着夏日最后的疯狂。泥泞的村头土路上人迹罕至,把土地视为生命和希望的农民们早就躲进了家中。已经夜深了,几星灯火在雨幕中明明灭灭。
  李思城扛着他的皮箱,在雨中泥泞的道路上一步三晃地前进着。他的全身已经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连裤裆也淌着水。每隔几分钟,他必须腾出一只手来使劲地揉已灌满雨水的双眼。但他粗壮的双腿锥子一样插向稀泥,脸在热汗和大雨的浇灌下更显刚毅,每一个细胞都在急遽地运动着,发出的热量烧得他喉头干渴。马上就要到家了。家,有谁会比一个浪子更能理解它的含义?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无数次梦中出现的家,就在眼前了!
  李思城喘着粗气,扛着他那口沉重但却没有多少内容的皮箱。门前那条土路上淌着泥水,有雨水从屋檐上形成雨线流下来,溅在敞坝的石板上,嗒嗒有声,使这个被雨水浸泡的夜晚更凄凉。
  李思城的心咚咚地跳动。他伫立在门口,让滚热的眼泪和着雨水在脸上流淌。爸,妈,姐,他心里喊着。但他的嘴唇只是翕张了几下,终是没能出声。
  屋里有咳嗽声传来,像鞭炮在厚厚的鼓膛里爆炸,即遥远又揪心。那是爸爸的咳嗽声。屋旁的猪圈里有猪掀动圈板,似乎这猪还和三年以前那样饥饿。一切都那么熟悉而又陌生。李思城站在雨中,思绪和这纷沓而至的雨点一样乱。
  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敲了一下那扇木门。“爸——”他压低了嗓子喊。一瞬间,他触电般的脑子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是那样的粗,像一只毛还没有长全的公鸡第一次啼鸣。屋子里的咳嗽声停止了。电灯拉亮了。首先抢出门的是姐姐。李思城感到那扇门开启后一股令人眩晕的强光射出来。强光里,姐姐比他记忆中高出半个脑袋。姐姐一双手在他宽实的肩膀上剧烈地抖动着,眼泪像冰凉的雨点滴在他的手上。
  半晌,姐姐才哑着嗓子向屋里喊:“爸,思城回来了!”姐姐蕴满泪水的眼睛里射出透亮的光,刺得李思城失去了思维和语言。
  爸爸起床了。爸爸苍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搭在了李思城的头上。爸爸在伸出手时发觉高度不对,临时又抬了抬,才够着儿子的头。爸爸把儿子让进屋,没有像姐姐一样仔细地看他,而是卷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旱烟,四处找火。姐姐说,爸,火不是在你手里拿着嘛。爸爸才抖索着掀开打火机盖,把火打燃,烟头却老是够不着火苗。一连点了三次,终于喷出一口浓烟。这浓烟遮住了他苍老的脸。爸爸的背已经驼下去,脸上盘踞的皱纹像老树根上深深地镌刻过的图案。
  姐姐去捅火。姐姐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不知找什么东西。李思城木偶似的坐在那里。李思城感到自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客人突然来到了这个家。千言万语压心头,李思城不知从何说起。
  李思城终于问:“妈妈呢?”
  刚刚从里屋捏了三个鸡蛋出来的姐姐还没有跨出门槛,手里的鸡蛋顿时掉了两个,落在门槛上跌碎了。姐姐着了魔似的靠在门框上,脸色灰白灰白的。
  爸爸又喷出一口浓烟,说:“你妈走人户去了。”他咳了一声,回头对姐姐说:“小小,你老是冒冒失失的,拿个鸡蛋也拿不稳。赶快给思城做饭吧,思城走那么远的路回来,怕是饿坏了。”姐姐反应过来了。姐姐说:“是,爸爸。”背过李思城,忙去了。
  这是回家吗?李思城觉得怪怪的。他以前构想了无数次的回家镜头不是这样的,现在自己好像是一个客人。他连忙站起来拦姐姐:“不,姐姐,你歇会儿吧,我不饿。我在县城吃过饭了。妈妈到哪儿走人户了?”
  爸爸站起来说:“明天再跟你说。思城,你坐下来,给爸爸讲讲这几年来的事。爸爸这几年天天做梦都见着你,老见着你哭。这下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一种愧疚袭上李思城的心头。几年了,自己只顾自己在外闯荡,却不知家里人为自己担死心了。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像亲人一样关心自己呢?李思城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所有的伤痛都在爸爸几句简短的话语中得到抚慰。李思城走到门边,随手抓起一块木板。但见他抬手劈下,那块木板顿时断成两截。
  锅台边姐姐的眼睛亮了。爸爸磕了磕烟灰,对儿子说:“好!思城,你这一掌,比当年我们连长的手劲还大!可惜今年春季兵已经征完了,不然你要是能到部队上,保准当个教官啥的。”
  接下来,姐姐的鸡蛋面条端上来了。李思城却一口也吃不下。气氛缓和后,李思城开始向爸爸姐姐讲述自己三年来的故事。不过他都是挑好的讲,比如师父师娘怎样关心自己啦,厂里的同事又怎样帮助自己啦,对于那些受屈受辱的事,他都巧妙地避过去了。
  姐姐听得眼睛发亮,不断催弟弟快吃。李思城惟恐爸爸姐姐怪自己,便端起面条三下五除二地吞了下去。姐姐问弟弟香不香。李思城连忙说香,香。其实,他连一点味道都没尝出来。
  李思城谈自己的经历,越说越起劲。但爸爸却催他去睡觉了。姐姐已经去堂屋隔壁自己以前住的那间屋里去捣腾床铺了。
  在爸爸的反复催促下,李思城终于站起身,随姐姐往自己的房间走。路过堂屋时,堂屋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姐姐说:“堂屋里的灯钨丝断了。”李思城说:“明儿我修。断得再厉害的钨丝,我一摇就能接上。”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1

 第八十八章 噩耗
  
  房间里整整齐齐的,不过有些潮湿。当年自己用的两屉桌上,还整整齐齐地码着那些课本,从小学到中学的都有。李思城看了一眼姐姐,姐姐低头用手拉床单。床单已经拉得很平,但姐姐却还是不满意,反复拉。
  姐姐的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高瘦的身材在灯影中美丽而修长。足迹走遍大半个中原的李思城突然感到,自己遇到的所有女孩,都与姐姐无法相比。他突然想起林如凤。这个已经镌刻在他心上的女孩,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姐姐,如凤现在怎么样?”
  “如凤?”姐姐用手指勾了勾额上的头发说,“如凤考上北京清华大学了。刚走不到半个月吧。她也不容易,连续考了两年,今年终于以全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
  如凤考上了清华!李思城心里翻腾了。他既为林如凤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伤感。清华大学,是全国最有名的学府!几乎是所有中学生的梦和天堂!如凤真如一只凤凰一样从山里永远地飞走了!
  姐姐让弟弟把湿衣服脱下来,拿出弟弟以前的内衣让弟弟换。意识到弟弟已经无法穿下去以前的内衣时姐姐傻傻地看着弟弟。幸而李思城对姐姐说:“姐,你先去睡吧。我现在这身体好得很。这天气比河南好多了,不冷。明天再说吧。”
  姐姐走了。姐姐的眼睛里好像隐藏了什么。
  屋外还有雨水点点滴滴地打在瓦片上,沙沙的。李思城拉了灯,却睡不着。万般思绪缠着他。姐姐长成大姑娘了。爸爸老了,但身体似乎还可以。可是妈妈到哪里去了呢?回城了?咱家也没什么亲戚呀!莫不是姐姐已经定了婚,妈妈到姐姐未来的婆家去了?妈妈的身体咋样了?如凤终于实现了她的理想。她真行,不枉林老师疼她一场。唉,我永远也不可能与林如凤在一起了。如今回来了,就踏踏实实地跟着爸爸搞生产吧。就别胡思乱想了。人生就那么回事,问心无愧地活下去,不就得了。想想吉太统老师那种对生活的恬淡,人生已被这种世外高人看透。吉老师说得对,父母为大,应该孝敬父母。而这三年来,我全是盲目地瞎折腾,让家人担心让自己受累。如今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应该听父母的话,听姐姐的话,好好地劳动。凭现在这身板,干什么不行?等天晴了到屋后平一块地,好好地把学到的武术练好,说不定将来还可以收到两个徒弟。唉,等见到妈妈再说吧。当前最着急的是见着妈妈。小时候老气妈妈,现在长大了,应该顺应妈妈。妈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妈妈多么需要我啊。如今我回来了,妈妈肯定高兴得不得了。明天再说吧。不管妈妈到哪去了,明天一定找到她,然后向她道歉,说当年气盛,不该不辞而别。妈妈一定会原谅我的,脸上一定会绽放笑容的……
  然而李思城死活也睡不着。雨终于停了。夜很静。里屋有姐姐翻来覆去的轻微声响。爸爸的咳嗽声也没有了。他们也同样没有睡着吧?村子那边的鸡开始叫了第一声。看来,天不久就要亮了。明天,就可以见着妈妈了。在成都时,给妈妈买了一件尼子大衣,狠下心花了一百多块。妈妈一定很喜欢。李思城突然坐起来。他想到灶前的皮箱里去取那件衣服。他想再看看那件衣服的颜色,他终于起了床。
  屋里黑黑的。李思城向灶房摸索过去。他侧耳听了听,没有声音,大约爸爸已经睡了吧。他不敢在回来时就吸烟,怕爸爸说他乱花钱。他现在可以偷偷地吸根烟了。他皮箱里还有一条“洛阳牡丹”,是给爸爸买的。他明天就拿出来给爸爸。现在他很想吸烟。皮箱里还有两盒散的,他得拿出来吸。他轻轻摸到灶火边,找到了火机。他返回房间跨过堂屋门槛时打亮了火机。
  微弱的火光里,他被堂屋里的景物惊呆了。
  堂屋里神龛下面的方桌上,供着一架用纸糊的灵房(注:川南的农村人死后七七四十九日内,要供一座用纸糊的“灵房”以示对亡者的悼念。到第49日那天,再把灵房烧掉。灵房用五色纸糊成,呈宫殿状)。李思城只觉背脊上有一股凉风刮过。他顿时感到事情不妙。他凑上前去一看,灵房上垂着一长白纸条,上写“悼念亡妻沈华……”李思城的目光接触到“沈华”两个字,顿时全身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火苗熛着自己的手也浑然不觉。他只觉有千万颗星星在脑门上飞舞。半晌,他大叫一声“妈妈……”一口气喘不过来,“咕咚”一声,栽倒在堂屋里。
  牐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2

 第八十九章 生死相隔
  
  首先听到声音的是李思萍。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拉亮了堂屋里并没有坏的电灯。随后出来的李青山看见儿子昏倒在地上,口里有白沫。
  李思萍压抑已久的悲伤在这个清冷的夜晚全部爆发出来了。她扑在弟弟的身上,大放悲声。李青山蹲下身,用那只断手垫在儿子的脖子上,伸右手探儿子的鼻息。没有呼吸。李青山又去摸儿子的心脏。心脏微弱地搏动着。李青山知道儿子这是由于骤然得知母亲去世,悲伤过度,一口喘不过来昏过去了。李青山用断手勾起儿子,掐儿子的人中,然后再施以人工呼吸。
  半天,李思城才醒过来。
  李思城看了爸爸和放声大哭的姐姐一眼,就挣开父亲的手,一下子跪倒在灵房前,把头狠狠地砸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李思城已麻木。李思城感到整个房子整个堂屋都在摇晃,摇晃得让五腑六脏都在翻腾。
  “思城,思城……”李思城萍拼命地拉弟弟,撕心裂肺地哭喊。拉不住。已经失去理智的李思城像一头疯牛。他的额头把整个堂屋乃至整个房子撞得摇晃起来。
  李思城没有去制止儿子。他没有流泪。他不会在儿女们的面前流泪。而背地里,他流的泪比任何人流的泪都要多。沈华,这个把一生都托付给他的城里女人,永远地离开了他。他的眼睛里流的是泪,而心上,流的是血!这个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的猎人,心已经像枯藤一样干裂。如果没有思城和思萍,他甚至可以陪着妻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沈华走了,留给了他一双尚待交待的儿女,也留给了他的希望和信念。
  李思城头上的鲜血已经汩汩地流下来。
  李思城终于叫出声来:“妈妈,都是我害死你的呀!妈妈……”他的喊叫声粗哑而悲怆,像一匹受了重伤的老狼。
  牐
  沈华是因心脏病医治无效后逝世的。时间就在李思城回乡的前一个月。
  沈华死得很平静。这个生在城市死在山乡的女人,一生的城市情结始终没有得到解答。临终前,她对丈夫、女儿说:“思城回来,你们一定要想办法让他闯出条路子来,回到城市去。他在外面受苦,也不知道长高了没有。他回来你们不要说他。这孩子可怜,是我没本事让他上大学。他回来你们就对他说,妈妈惟一不放心的就是他。妈妈一辈子最爱的就是他。以前妈妈打他骂他都是为他好。我走了,你们要好好照顾他。”沈华平静在死在丈夫那只断手围成的臂弯里,死在李思萍的泪光里。
  沈华已经连续去了三次医院,但她心脏已经不能承担那么多繁杂的功能。医生说她因为劳累过度,加上先天忧郁,已经回天无力。一开始,沈华还能每天吃下一个鸡蛋,后来什么也吃不下了。沈华死的时候,像一枝干芦苇。
  牐
  天亮了。悲痛欲绝的李思城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头发蓬乱得如被急雨打过的茅草,眼睛肿得像两个烂桃子,脸色简直和发霉的大头菜一样,仿佛已经十年不见阳光。
  他的眼泪已流干。只要一吸气,他的胃和肺就抽筋似的绞痛着。
  李青山和李思萍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生怕他会出什么意外。
  早饭已经做好。可是没有人吃。李思萍去热了三次。
  雨后的阳光明艳艳的,刺痛着李思城的眼,使他感到整个世界模糊而遥远。
  中午,有饿得发疯的猪从圈里飞出来满地乱跑。李思萍追不上,死猪瘟猪地乱骂。
  李思城突然跑过去,只一把就抓住了这头毛多肉少的猪,提起它的腿就扔回了圈里。那猪再也不敢出来。
  李思城发狠似的舀了一大碗饭,几口就吞下了肚子。
  李思城对愣在那里的父亲和姐姐说:“爸,姐,我是害死了妈妈!但我不会这样消沉下去,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听话了,再也不乱跑了。”
  李青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李青山说:“思城,我们并没有怪你。你妈的身体一直很差,是老毛病。就算你一直在家里,也没法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振作起来,让你妈在阴间也能看见你有出息。”
  牐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3

  第九十章 坟前凝思
  
  下午,李青山、李思萍带着李思城,提了纸钱,到山里为沈华扫墓。
  荒野里有一座孤坟。是用黄土掩起来的坟垛。坟头的花圈被雨水打得只剩下竹片撑起来的架子,那白纸被打入坟上的泥土中,残而乱。
  坟前有烧过纸钱的印迹,同样被雨水打进泥土里。李思城点燃香,轻轻地插在坟垛上,然后点燃一张纸钱,再把叠好的纸钱一张一张地撕开,放在越来越高的火苗上。撕完纸钱,李思城作了个揖,跪了下去。高高肿起的额头再次撞击着冰冷的土地。他心里默默的念着:妈妈,思城来看您了。妈妈,您看见思城了吗?妈妈,您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见思城最后一面呢?妈妈,您躺在里面冷吗……
  李青山和李思萍默默地站在旁边,没有人说话。有风吹来,把纸钱燃尽后的烬吹向空中,像一群黑乌鸦。
  良久,李思城对身后的父亲和姐姐说:“爸,姐,你们回去吧。我要陪妈妈一会儿。”
  李青山和李思萍默默地拎着挎篮走了。夕阳下的深山,孤寂而苍凉。
  李思城静静的跪在母亲的坟前。直到一弯孤月在清冷的夜空中洒下点点银辉。
  李思城跪着的身影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秋风吹来。秋风呼呼地穿过林间,刮得野草无力地伏在地上。李思城的双腿已麻木。李思城的心已麻木。
  李思城突然想到了鬼。如果人死后真会变成鬼,那么妈妈的现在就是鬼了。可是妈妈,您为何不现身呢?哪怕是鬼,也让我见见您!他从小躺在妈妈的怀里听过许多关于鬼的故事,那时他对这个世间上是否真的鬼似信非信。今夜,他真希望世间有鬼。如果有鬼,她就可以见着妈妈了。
  又有野风吹来。李思城打了个寒噤。妈妈葬在这荒野之中,一定很冷吧?要不在妈妈坟前栽棵树吧。等树长大了,就能挡风。李思城双手撑地,欲站起,但双腿已麻木。不过他终于站起来了。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在月光下搜寻着。满地的荒草,没有树苗。他只得向更远处的丛林去。
  丛林里一片昏暗。他极力地睁大双眼,极力地搜寻着。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找了三棵指头粗细的柏树苗。他小心地连根拔起,拿到妈妈地坟前。
  雨后的泥土很松软。李思城用手慢慢地挖着树坑。一定要深,不然就不会活。他想。一定要排列整齐,三棵树长大了就是三堵墙,妈妈就不会被这鬼风吹了。
  李思城费了好长时间才在月光下栽完这三棵树。他累了。他的脑子里仍然有那种只有受过刺击后才有的轰轰声。他坐在坟前,把身子伏在妈妈的坟上。坟上的土潮而冷,李思城用自己的躯体温暖着这泥土。这泥土是掩盖着妈妈的身体的。抱着这泥着就等于抱着妈妈的身子了。李思城伏在坟头,让轰轰的脑子胡思乱想。
  月亮钻进了云里。风吹得越来越凶。李思城浑然不觉。他心里只是在想:妈妈是那么善良,那么能干,但却死了。人的生死看来只隔着一张纸。一切活动停止了,就是死了。千百年来,没有人能逃得过死。伟大的人和平凡的人,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都是死!而像妈妈的一生,都是在苦累中挣扎着,几乎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她死了,她的一切苦难和一切思维都已结束,而这个世界并不会为一个人或千万人的死而改变的。世界仍然是世界,它以它的规律运行着。太阳还是每天早晨从东方升起,月亮还是沿着它的轨迹在夜空里洒着银辉。而人的一生,到底是为什么呢?既然任何人的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那么人们何以在艰难困苦喜怒哀乐中挣扎着,想方设法延续自己的生命呢?甚至有的人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干脆把别人杀死,而有的人为了让别人活下去宁可自己去死?千百年来千万个故事,都是在生与死之间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演绎着。对于生死,人们是无奈的。生命起始之初,是父母擅自作主就把新的生命生了下来。新的生命要是生在了官宦之家,生在富贵之家,就是公子千金,就享受优厚的物质条件和良好的教育,就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沿袭上一辈已经铺垫好的道路去走;如果是生在贫苦的农家,不但为上一辈添累,而一生在苦难的旋涡中挣扎。一样的生命在不一样的环境中划分了等级。这等级的划分千百年来没有根本解决。由于这种差别导致了许多悲剧。心态失衡、门第攀比、嫉妒和怨恨、纷争和仇杀、苦难和幸福、成功和失败……千百年来,几乎所有的斗争都是围绕这种贫富的出身而进行的。小到李思城高中时同学之间的划派:有钱的孩子总是互相掏钱请客,操着时尚的语言讨论时装、电影和父母的职业,而无钱的孩子只能低着头,在同龄人的鄙薄中承受一种无法说清的重压;大到战争:古时一些小国兵力薄弱,大国便吞并了它,小国的子民便同时被奴役。而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也就是为了减少这种等级的落差而产生的。可是,成功的战争结束后,曾经经受苦难的领袖们仍然重复了先前的那种模式,其实只不过换了一下角色而已。生与死,固然没有区别,但这中间却有着巨大的生存差别。这种差别伴随着衰退也伴随着发展。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4

第九十章 姐姐长大了
  
  李思城胡乱地想着。妈妈死了,永远地离开了自己。而自己的生命还在继续着,未来,就像这朦胧的夜一样让人抓不住它。活着,就是让生命在延续的过程中体现它的价值。而我的价值在哪里呢?十九个春秋过去了,除了满身的创伤,自己仍一无所有。
  秋风在黑夜里疯狂着。李思城搂着掩盖着母亲遗体的黄土,心被这土这风冻结着。
  他闭上眼,他想忘记一切。他只想陪着妈妈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
  迷迷糊糊中,他看见妈妈正在为他做早饭,正在给他收拾书包。妈妈的脸很年轻,妈妈的笑充满爱意,妈妈用她粗糙而瘦的手抚摸他的额头。“妈妈……”李思城一把就抓住了妈妈的手,他害怕失去这只手。
  手,仍然抓在他的手中。李思城一惊,他醒了。星光下黑沉沉的山野,惟有野风无尽地吹。李思城以为是妈妈显灵了。他跳起来,一眼就看见是姐姐。
  姐姐静静地站在面前。昏月下姐姐的脸柔和而平静。李思城放开了姐姐的手,说:“姐,你咋来了?”
  李思城萍说:“我怕你在山上受凉。爸说叫我来看看你。”
  李思城担心地问:“你不怕,这山里……”
  “都习惯了。”李思萍说,“妈妈刚埋下的那一晚,我也像你一样一个人在这里坐了一夜。人到了悲伤的时候,有什么害怕的呢?其实,人还不是害怕自己!你见过那些要饭的人害怕过什么吗?一个人到了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还会害怕什么?”
  李思城望着姐姐。姐姐长大了。他想。
  李思萍坐了下来,把一件衣服搭在弟弟的身上。李思萍望着天边,轻轻地说:“你走了以后,我们一连两天都没开过锅。妈妈几乎每天傍晚都在村里那棵老黄桷树下向锁命崖那边的路上望,看你回来了没有。妈妈的眼睛后来看啥都是模模糊糊的。我们劝不住,村里的人劝不住。无论刮风下雨妈妈都要去等你回来。好不容易你的信来了,妈妈简直高兴地快要疯了。妈妈第二天亲自到双河邮局拍电报。妈妈以后天天往镇上跑。可是,电报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上写‘查无此人’。于是妈妈又天天跑到黄桷树下去看。第二次你来信,妈妈一连写了好几封信,都是‘查无此人’。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每次她做梦都在喊你的名字。妈妈给你写的信至少有十封,但都被退回了。你寄回来的钱,妈妈不让花。最后住院没办法只得瞒着她花了,但没有效果。后来要输血,我和爸爸都抽了两次。妈妈知道后拒绝输血。后来她死活也不住院了,说要再住院她就自杀。医生悄悄地告诉我们,妈妈的病已到了晚期,没治了。没法子只得回来,躺在家里。妈妈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催我到村头去看看你回来了没有……妈妈临死时拉着我的手说,小小,我死了,你一定要帮我把思城找回来,以后妈妈不能照顾他了,你和你爸不要怪他,要给他找出路,让他将来能回到城里去发展……思城,妈妈天天都在想你回来。妈妈一想到你就哭。可是,妈妈死之前也没有能见你一面……”
  李思萍的眼泪又流出来。李思城的心又开始绞痛。他把手指深深的插进泥土里。
  “姐姐,”李思城哑着嗓子说,“我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爸爸和你。但请你相信,思城不会再离开你们了。思城不会再犯那种错误了。思城以后一定听你们的话……”李思城只觉得喉头干得厉害。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让姐姐止住哭声。
  他不敢看姐姐。姐姐的肩头抖得厉害。
  他抬起头。天空的浮云被风吹得如浓烟一样涌动着。
  牐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5

第九十二章 乡野传说
  
  李思城回村的消息震动了清泉村乃至整个双河镇。
  认识和不认识的,都登门拜访来了。这些登门者年轻人居多。他们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遇到一点小事就和对手分个阴阳。这其中免不了动手动脚,身手差点的自然免不得要受皮肉之苦。虽然他们也看过不少武打电影,平时嘴里配着音嘿嘿哈哈地凭自我感觉练上几下,但毕竟没有经过正规培训,一对一还勉强应付,要是碰上三五几个,就只有躺在地上作“兔子蹬鹰”。
  李思城回乡无疑给这些闲人带来了无限希望。沈华在李思城来了第一封信后就郑重地向村里的妇女们发布了儿子在少林寺习武的消息。那些喜欢谈论嫁闺女娶媳妇的女人们当然不感兴趣,不过却让这些后生小子们肃然起敬。最为佩服的刘小三甚至向支书老爹要路费去找李思城,被老爹两个嘴巴扇灭了希望之火。刘支书懂得怎样花钱才是正道。去年冬季,刘支书在镇上送了礼在县里请了客,硬是把儿子托付给了前来接兵的干部带走了。刘小三一时成了村人谈论的热门话题。村人对成才的观念有两种定势:一是能考上包分配的学校吃皇粮,二是想办法当兵吃皇粮。刘小三在当兵以前,本来在竹林村定了一门亲事,但刘支书害怕对方拖了儿子的后腿,干脆连送了两年的彩礼也不过问,就算吹了灯。刘小三戴着大红花走的那天,刘家的30挂鞭炮共计3000响,震得整个清泉村地皮都快要翻转过来。
  李思城亡母之痛尚未减弱,又有何兴趣来和这些登门求教者鬼扯?他每日总是扛了锄头,像对这片土地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狠命地挖。前来拜访的青年们对他的拒绝非但没有感到懊恼,反而学得他深不可测。甚至在双河镇街头巷尾,这些闲散人员各自眉飞眼色地讲述自己亲眼看见李思城一抬手就劈断了五块红砖。不过很快就有人反驳,说是六块。
  甚至还有人说某天夜里,李思城在练功时一脚就震裂了一块石板。反正大家对李思城的争论已经进入高潮,甚至大打出手。后来有人出了点子,说你们这样胡闹是没有结果的,干脆团一班人,请李思城出来当教师,每人掏100块钱。大家欣然接受,便做了请帖,请李思城到双河镇最有名的馆子“翠竹居”吃饭。
  李思城被大伙儿弄得哭笑不得。他不止一次对来访者讲,自己真的不会什么武功。可是谁会相信呢?一天清晨,从镇上开来了一辆吉普车。这些有本事的哥们儿居然把派出所的公车都借出来了。大家首先把李青山推上车,但却没有人敢来拉李思城,害怕被李思城弄倒了。李思城无奈,便跟车而去。
  正逢赶集。“翠竹居”自开业以来从未有那么多人。里里外外都有人伸长脖子看一看这个早已灌满他们耳朵的李思城。结果有些人失望地发现,李思城虽然也算粗壮,但离他们想像中的“大侠”相去甚远。不过既然来了,也要看个究竟才好。
  酒菜已经摆好。大家把李青山让在上座。点烟,倒茶,斟酒,夹菜,比侍奉亲爹老娘还要周到。李青山含笑给儿子使眼色,意思是说大家既然这样对你,你就答应了吧。
  李思城坐在父亲身旁,等大家都已落座,才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兄长小弟,李思城在此感谢你们的盛情。但我向大家声明:我并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会什么武功,只不过曾练过一些粗浅的动作。诸位要是真的想学,我李思城是愿意和大家一起锻炼的。练武很苦,而且,练武不是为了打人的。如果大家练了半天,就出去生事,那就不如不学,迟早也会进局子里的。”大家纷纷鼓掌。组织者中有一名叫黄冲的小青年站起来说:“这个道理我们当然明白。请李师傅放心,我们是要交学费的。你只管教就是了。”李思城说:“我这点把式,你们别笑话就行了,别谈啥子学费。要交学费,你们到别处交去,反正我不敢收。”小伙子们一听,愈加敬佩。当下这些青年频频过来敬酒。李思城来者不拒,竟不知喝了多少杯。
  李青山担心儿子喝醉了会有人来“试探”他功夫的深浅,就一再提醒儿子。李思城想到这些年吃尽苦头,加上母亲病逝,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开喉咙猛喝,大醉。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6

第九十三章 李思城教打
  
  李思城回乡的事惊动了双河派出所。派出所副所长余新民亲自来找他,言及当今社会治安不好,能不能由李思城牵头,组成一个“治安联防队”,协助派出所工作。李思城欣然同意。这样,他就可以带领大家练功,同时也为社会做点贡献。
  不几天,一支由30多名青年组成的“治安联防队”于镇政府成立。成立这天,突然从外镇来了一胖一瘦两条汉子。他们自称是武警部队退役回来的,要找李思城比试比试。李思城连忙谦让。那个胖的复员军人说:“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少林武当,全他妈的扯鸡巴蛋!能把人打倒就是功夫!”黄冲乃是双河镇地痞中的一霸,因打架次数太频繁而被翠竹中学勒令退学的,平时揍人连招呼都不打。今天他十分生气这两个外乡人赶来捣乱,跳出来就一脚踢向那名偏瘦的退伍军人。他以为这家伙瘦就是好惹的,却不料这瘦子还是那胖子的班长。他的脚挨都没挨着人家,人家一伸手抓住他的腿就把他扔了出去。全场的人都傻了。派出所两个民警这时拈了电警棍出来。却不料那两人掏出证件,原来是邻镇落木镇派出所的警察。那瘦子说:“今天我们来,不是来捣乱的,只是想与传说中的这位李兄弟比划比划。不论是赢是输,都是朋友!”虽然是退伍军人,但打架说话干净利落。李思城心里也暗暗服气部队培养的人才。
  看来躲是躲不了了。李思城望了望焦急的兄弟们,说:“两位大哥说怎么个比划法?”那胖子说:“随便。”李思城只好说:“那你来打我吧。”此言一出,全场皆惊。心想,一般打架都是先下手为强,李思城却甘愿被动。
  那胖子也不客气,一猫腰,使出擒敌拳来拿李思城,一把就抓实了李思城的肩。李思城动也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胖子发力,却扳不动李思城,便疾伸左手来扣李思城手腕。李思城同样不动,那只手就好像铁棍一般。胖子一急,便伸腿来勾李思城。李思城一错步,反勾他的腿,胖子便“扑嗵”一声倒在地上。
  胖子爬起来,不服。这下便来了真的,一个直拳迎面打来。李思城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忽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拳头,猫身一拉,那胖子跌于地上,半天才爬起来。
  那瘦子没等李思城反应过来,一个飞腿踢来。黄冲惊叫一声,殊不料李思城并不招架,疾出一腿,正中瘦子踢出的那一腿的根部,那瘦子应声倒地。
  这几下快如闪电,很多人还没有瞧得清楚,便跟着别人鼓起掌来。两个退伍老兵爬起来,很友好地走过来与李思城握手。那瘦子说:“李兄弟果然好身手。如果你能听大哥一劝,不如去参军,包管你能在部队上提干。听说今年是北京部队,比我们当年在内蒙古的条件不知好多少倍。我叫孙洪军,今天没有白来一趟,咱们交个朋友。有什么难处,随时打电话!”此人做事干净,写了一个地址往李思城手里一递,领着胖子转身走了。
  李思城真正地扬名了。
  他每星期日都准时到双河镇前面的河滩上教联防队队员们。这些队员以前多是无事闲人,天不怕地不怕。但现在,被李思城弄得服服贴贴。其实,双河镇那些偷鸡摸狗的事,除了这些人还有谁敢干呢?但李思城说了,只要发现谁敢乱来,他就拧断谁的腿。他们老实多了。同时,挂着“联防队员”的牌子,也不好意思做那些只有闲得无聊才想得出来的事。双河镇相对安定了。派出所专管治安的民警闲得天天和街坊打麻将。
  不过,平时李思城是不愿意到镇上去的。他怕见到恩师林玖铭。
  林玖铭曾两次去家里找他,他都躲了。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7

第九十四章 清算前仇
  
  翠竹县城。
  李思城伫立在已经算得上全县城最漂亮的教学大楼前,看学生们说说笑笑进进出出。
  同来的黄冲低着头。他知道李思城的事。这个不爱学习爱打架的小混混是今年上半年被这个学校赶出来的。如今,他在李思城的劝说并在自己父亲的“活动”下重新踏进了校门。他的父亲黄文申是双河发电厂厂长。
  李思城看着黄冲一步三回头地走进这所陌生的学校,心里很麻乱。
  李思城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八角亭。
  八角亭经过修缮,那种苍凉的残缺早已找不到了。他痴痴地望着这已被重新刷上新漆添上新瓦的亭子,想着林如凤,想着那支断箫,想着那个名叫“巴豆”的男人和他的拳头,他的拳头渐渐地握紧了,骨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
  牐
  “巴豆”的家并不好找,李思城打听了五六个人才知道他住在松籽街123号。
  这是一个低矮的房间。门前的排水沟发出恶臭。看来,翠竹县最有名的打手住的房子却是最次的。
  门被敲开。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抱着一个孩子,惊慌地看着李思城,问:“你找谁?”
  “王奇在吗?”李思城看得出这个衣衫不整的少妇就是“巴豆”的妻子。
  “他去工地了,要晚上才能回来。”那女人怯生生地对李思城说。
  “晚上叫他到罗三拐子的店里去,说有人在那里等他!”李思城说完,转身就走。
  那女人追了出来。由于急,怀里的孩子不小心撞在门框上。孩子“哇”的一声哭了。那女人也不管,急对李思城说:“这位兄弟,我求求你,王奇再也不干那种事了。兄弟,他现在都有孩子了,不再干那种事了。”那女人快要哭出声来。
  李思城转过头。他从那女人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焦灼的关爱。他的心被震动了一下。家,王奇也有家了。家……
  李思城说:“不是干什么出格的事。你告诉王奇,就说他有个好朋友从远方回来,今晚请他吃饭。”
  “那……兄弟,你叫啥名字?”那女人问。
  “李思城。”李思城头也不回地走了。
  牐
  黄昏。
  罗三拐子的店,生意仍然很火。
  三年前,林如凤就在这里送别了李思城。赌物思人,李思城一闭上眼,林如凤柔长的秀发就在他心里飘。
  李思城点好了菜。
  灯火通明的时候,“巴豆”穿一件干净的工作服来了。不过,“巴豆”瘦了很多,脸上有一种疲惫。这就是三年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地头蛇”?李思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豆”把半边屁股挂在李思城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李思城还没开口,巴豆就说:“李兄弟,我晓得你今天是来了结三年前那事的。你的大名早就传遍翠竹县了,而且手下有那么多年轻的兄弟。你说吧,怎么个了断法?”
  李思城只说了句:“吃菜。”便给“巴豆”倒上了酒。
  二人也不说话,连干了三杯。
  “巴豆”有点坐不住了,终于忍不住说:“李兄弟,当年的事我很后悔,一直记在心上,想找个机会给你一个了断。这些年,我做了不少错事恶事,现在悔得很。自从遇到了夏莲之后,我才晓得我不是人!夏莲你见着了,是她教我改过自新的。我以前过的都是混账日子。我决定与她结婚后退出那种人鬼不如的生活。你看——”他把一直藏着的左手拿出来,赫然只有三个手指头。“我的兄弟们不同意我脱钩,但我执意退伙。后来兄弟们骂我没出息,叫我自行了断。我就砍了这两个指头。这一年多来,他们果真没再找我麻烦,我就在建筑工地上班。你不晓得,今天你来把夏莲吓成啥,我一进门她就哭。她担心我又有啥子仇人。李兄弟,当年我不是人,不该以大欺小。今天你来了,只要你开口,我就自行了断。这三根指头,你要哪一根?你说!皱皱眉,我就不是‘巴豆’!”
  李思城只是催他吃菜。
  “巴豆”想反正这一次是躲不过了,便也大口吃菜。因为长期在工地吃那粗饭,对这种饭店已经久违了——翠竹县的“江湖”已经忘记了他。
  结了账,李思城从屁股后面拿出一套小孩衣服,递给“巴豆”,紧握着他的手说:“王大哥,思城这次来,看见你有一个幸福的家,非常感动。这身衣服,是给小宝宝买的,不知合不合身。王大哥千万不要嫌弃,把兄弟这点心意收下吧!”
  “巴豆”怔在那。
  李思城出了门,猛然发现饭店的小窗外,“巴豆”的女人正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不停在揩眼睛。
  李思城装作没有看见她,但只觉鼻子有点发酸。
  家,这就是家。一个有了女人的家。
  街上的灯光温暖着这个小城,温暖着李思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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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8

第九十五章 拒绝前程
  
  冬天悄悄地来临了。
  南国的冬天天高云淡。
  征兵的告示醒目地贴在双河镇街头,贴在各村村头。山乡活跃了。只要有点希望的青年都往镇上挤,挤那少得可怜的几个名额。
  李青山这几日老在镇武装部门口转悠。李青山口袋里装了几盒烟,凡是镇里沾点干部边的人,他都递上一支。虽然镇政府的人不止一次对他讲了,今年全镇只要有一个名额,就是李思城的。但李青山不放心,仍然时不时打探消息。
  在家里,李思城的耳朵里塞满了父亲对于军队的看法和当年他在部队的故事。有的故事已经讲过四五遍了,还在讲。李思城理解父亲,每次都打起精神听。不过李思城的态度很坚决:他不去当兵。他已经把一切希望和激情压在心底了。父亲老了,姐姐大了,家里的老账也剩得不多了。他不是不想去部队。说实话,刘小三给他寄来的照片,他在深夜无人时也悄悄地拿出来看。平时傻乎乎的小三被一身绿色包裹起来,英武得让李思城心痒痒。刘小三满是错别字的信里,有一种军营独特生活的诱惑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李思城。但这种磁力常常被父亲揪心的咳嗽声切断。离家三年,没能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母亲死了。父亲老了。姐姐肩头的重压,也应该分担一些。李思城除了每周到镇上去教联防队员们练两招,余下的时间都在闷声不响地劳动。冬天的地里没有多少活,李思城就开始琢磨农副业。他第一个在镇里要了五千株桑树,把它栽种在荒山上。他还到各村去收绿茶种子,预备开垦十亩荒地,种出一片茶园来。
  李思萍也闷声不响地跟着弟弟劳动。但李思萍不愿弟弟这样做。她的想法与父亲是一致的。但李思城不同意。李思城表现的态度和姐姐当年自愿辍学帮助家里劳动一样坚决。
  征兵的干部已经到了镇上。李青山一大早就催儿子去报名体检。李思城却闷声不响地扛了一捆桑苗上山了。李青山急得没有办法。他了解儿子。当年他打过独生子一烟袋,后来发现打错了,一直很后悔。自那以后,他发誓不再用武力了。但他的劝说没有效。他最后只好去找林玖铭。
  李思城正在野地里挥锄挖坑。大冷天的,李思城却脱了上衣,赤着胳膊一锄一锄地狠挖。山地里有埋头石,不时溅起火星。李思城手里的这把锄头是今冬以来换过的第七把。
  累了,李思城就席地而坐,点一根劣质的“春城”烟,打开随身带来的《庄子》或《鲁迅全集》,在寂寂的山野中走进书里。有时他十分矛盾地想,自己决心在山里呆一辈子了,干吗还看这些被山里人视为“天书”的东西呢?但是,他无法拒绝这些东西的诱惑。再累再苦,只要拿上这些书,他就感到脑内有一种冲撞像波涛一样激荡着他的灵魂。
  李思城刚刚坐下来翻开书,突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他一回头,就看到了林玖铭。
  林老师瘦了,老了。萧萧白发被野风撕扯得乱如衰草。林老师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仍然和三年前一样深邃。李思城最怕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只觉得喉头干涩得发痒。
  林老师没有说话,紧挨着他当年最得意的学生坐了下来。李思城终于站起来,叫了一声“林老师。”林玖铭忙又按他坐下。林老师说:“思城,这些年苦了你了。你在离开学校的时候,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来你们家三次,你也躲着不见。是不是我当年伤害过你?”
  李思城说:“林老师,我没有脸面见您。您当年寄予我那么大的希望,而我却未能实现。我感到愧对于您。”
  林老师悠长地叹了口气,说:“这也不能怪你。许多事情都不是能按自己的意愿进行的。当年我也是雄心勃勃,但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民办教师。许多人都试图通过主观的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真正能把握命脉的人又有几个呢?一个人的成功,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都不可或缺。可是,不能因为客观条件的不利就失去了主观的努力。诸葛亮明知三分天下,也要六出祁山。你爸爸去找我,叫我来劝劝你。你不能老这样消沉。你还年轻,不要轻易放弃了机会。”
  李思城终于明白了林老师此行的目的。但他的心意已决。他说:“林老师,我非常感谢您一再支持我,帮助我。但是,经过了生活的磨砺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无论生活在什么环境里,只要恪守自己的信念,不委屈自己,不坑害别人,安安稳稳的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林老师说:“思城,你才19岁。你这种想法是消极的。我们那个时代的局限太大,而你们生长的这个年代,已经有很多机遇在等待你,你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李思城说:“我妈妈因为我劳累一生,忧劳成疾而逝世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那样自私。姐姐大了,爸爸老了,我有责任把家庭的担子挑起来。”
  林老师说:“这你就不对了。天下所有的父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子女活得比自己好,所以天下的父母都竭尽全力牺牲自己,为的是让子女独立成才。社会的发展与这种力量分不开。你辍学了,再去上学已成困难。当前,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当兵。在农村,出路只有两条:一是上学,考一个好学校;二是当兵,争取在部队上提干。除此之外,别无出路。”
  李思城心里乱乱的。但是,亲情的重压仍然占了上风。苦口婆心的林老师终于带着失望走了。
  双河镇征兵工作结束了。一共去了五个。具体去向是西安武警,并非传言中所说的北京部队。
  李青山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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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8

第九十六章 且把壮志隐田间
  
  1988年已经过了半年。半年中,李思城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为母亲包了坟。李思城亲自到山里去打石头,每一块石头都经过他精雕细刻,都被他的汗水浸泡过。他用这些方方正正的石块为母亲砌成一座坟,并立了一块大石碑。包坟是山里人的风俗,一般都是请石匠完成,但李思城固执地单独完成这项工程。为此,他花了两三个月的零碎时间。
  第二件事是他的茶园和桑园按他的计划完成了。完工那天,李思城负着手,像一名将军一样检阅自己的劳动成果。他初步预算,三四年后光这两个“园林”的纯收入就可以上万元。
  第三件事是他带的“治安联防队”“毕业”了。其中也出了不少优秀人才,光分到各镇派出所当治安员的就达12个。李思城已经将自己所学全部教给了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自谋出路去了,只有少数几个隔三岔五前来求教。这些年轻人能够保持将近一年的热度,已经不错了。
  镇上请李思城去当治安员,他没有去;县职业高中请李思城去当教练,他也没有去。李思城铁了心,好好在家里照顾父亲。
  欠账已经全部还清了。姐姐已经有了三四套衣服。爸爸随时都可以提枪进山打猎而不再为枪药钱发愁。李思城和姐姐养了春、夏两季蚕,虽然累得直不起腰来,但破天荒地挣了近3000元。现在,也有穷苦村民前来借钱了。李思城有求必应,渐渐在村中树起了威信。甚至刘支书多次向镇上反映,要把李思城培养为村长。
  九月,李思城被县里点名,参加翠竹县“优秀基层技术员”大会。李思城种的桑园茶园,引来县、镇领导参观。县里的小报上刊登了李思城的事迹。
  十月,李思城被村党支部推举为党员积极分子。据刘支书透露,到明年三四月份,李思城入党没有问题。
  热心的媒婆们登门说亲来了。李青山说儿子年纪太小,过两年再说。但那些媒婆们说,人家十八九岁就都结婚了,思城都20岁了,还是找个对象放在那吧。李青山只得私下对媒婆们说,思城倒不着急,倒是思萍,你们给张罗张罗。
  这些媒婆们就为难了。思萍在整个清泉村是最出众的。而且,刘支书暗地里透露,要是小三子在部队混不下去复员回来,那么他肯定要想法子向李家定了这门亲事。大家都晓得李思城拳头硬,谁家娶了思萍也不敢乱来。情况一般的,自知没戏,也就不敢乱提。在山乡,一般二十来岁的大姑娘是是非非闲言碎语挺多,虽然大多都是谣言,但那些长舌妇们是绝对不敢乱讲李思萍的坏话的。一则因为这闺女本份,二来因为李思城。谁都看得出,李思城只要一入了党,将来的官职绝对比老爹大得多。所以,山里人只要见到这一家三口中的任何一个,都做出一种尊敬的样子来。甚至有些与李青山平辈的,也都拐弯抹角地与李家拉起亲戚来,故意压低辈份,逢时过节用竹篮提了糖烟酒,到李思城家做客。
  
  刘小三回到清泉村探家,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来找李思城了。现在的刘小三身穿绿军装,身材板直。一激动,冒出两句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刘小三在部队的炊事班,用他的话来讲,那是部队最关键最核心的集体。
  “现在不打仗了,你猜大伙最关心的是啥?”刘小三正了正帽子,问李思城。
  李思城说:“肯定是训练啦。”
  “错!”刘小三哈哈笑了,“告诉你吧,大家最关心的是伙食。所以啊,我们炊事班九个人是最受欢迎的。现在部队伙食可好啦,一天换一样菜。在部队吃红烧肉,就跟在家里吃青菜一样方便。”
  刘小三已经快到了退伍期限,但仍神气活现地讲在部队的奇闻。微胖的刘小三没有过多讲述关于军事的话题。有一个细节他没有给李思城讲——他因为训练成绩不达标才被调到炊事班的。当然,刘小三没有在李思城面前表演他的擒敌拳。不过刘小三告诉李思城,部队重视人才。只要有特长的,几乎都有发展。谈到深夜,刘小三终于交了底:他今年肯定退伍。因为文化课和军事都不出众,部队根本没有留他的意思。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9

第九十七章 似有佳音动心弦
  
  那一夜,刘小三没有回去,和李思城睡一个铺。刘小三极力劝李思城到部队上去。刘小三说:“思城,你文化好,又去过少林寺。你在部队,肯定是骨干,考学提干都优先。在这山里呆着干啥呢?说真的,我现在已在驻地联系好了单位,只要一脱军装,我肯定就不回来了。你想想,咱这穷地方有啥发展?你就心甘情愿一辈子呆在这山里?你呆在这山里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大不了像老爹那样弄个支书干干,逗人恨讨人嫌,出力不讨好。你也到外面走了一遭,外面的世界在飞速发展,而我们山乡还是老样子。我们指导员就经常讲,当兵要当好兵,做事要做大事。你在家乡呆一辈子也呆不出啥名堂来,还不如走出去。以你的能力,要是到了部队上,当军官是不成问题的。你今年都二十了,再不想办法,连兵都当不上了。我们是好朋友,我才这么劝你,你考虑考虑吧。”
  李思城没有说什么,心情很复杂。刘小三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成天淌鼻涕睡懒觉的刘小三了。虽然李思城对部队一知半解,但光凭刘小三这几年来的变化,他感到部队的确是一个锻炼人的地方。其实李思城的内心一直在作斗争。自己真想在山里呆一辈子吗?这一年多来,他尽力地压缩内心那种冲动。在外流浪了三年,虽然受尽苦难,但他的生活是鲜活的,充满挑战也伴随着悲喜。而这种流动的生活突然静止下来,就如同流动的水被关进了池塘,最终成了腐臭的死水。不流动的水,失去了水的生命力。人呢?终日重复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切视野被奇峰横锁的大山牢牢地固定了。外面的世界,最多也是电视上的几幅遥不可及的画面或同龄人五彩纷呈的讲述而已。说真的,他想到山外去。当他在三年前走出锁命崖的时候,他就暗暗发誓不要再回来了。而现在,他整日在迷茫中用体力劳动来排遣这种莫名的烦躁。细细反刍后,李思城发现,自己的沉默实质上是在思考,思考下一步的出路,思考书中的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和联系。每当想起林如凤的时侯,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痛。这种痛是由于生命的错位而构成的?是由于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构成的?还是由于社会或者自身的原因决定的?李思城想不通。很多时侯,他只有通过锄头来发泄体内那种原始的冲动。他那张被山风烈日浸染得有些粗糙的脸,分明隐藏着一种杀气。他隐隐地预感到,自己的沉闷压得太久,就会炸裂。每次他看到小县城里趾高气扬的“上班族”们抬着眼皮从人群里孤傲地走过时,他的内心就涌起一股劲:要超越他们!我李思城同样有脑袋同样有智商,你们能做的事,我就不能做?
  而且,父亲对自己去年拒绝当兵是很伤心的,姐姐那几天就没有和自己说话。更主要的是,妈妈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渴盼我能到城里去。这一年多的生活,让李思城看清了农村现实:到一定年龄,就要结婚,就要成家。李思城对那些媒婆们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每次参加别人的婚礼,他就失眠。这些新婚的大哥们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他们结了婚,就拼命生孩子,拼命挣钱养家糊口。自己难道真的一辈子碌碌无为?林老师大概对自己失望了,自从那次被拒绝后,没再来过;村里人对自己也不再有任何神秘感,甚至有人私下议论他也不过如此。二十岁了,应该想想今后的路了。当年意气用事,想当什么“大侠”,结果只是一个破碎的梦而已。真该想想今后的路了。连刘小三都成熟了,现实了,我干嘛那么固执?现在家里的情况不错,至少生活不会成问题。爸爸成天长吁短叹,还不是为自己的前程着急?而今晚刘小三的一席话,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就算一辈子呆在山里,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身旁的刘小三翻了个身。他也没睡吧?李思城想。人长大了,麻烦就多了。看来,以前那个天塌下来也不管的刘小三已经不存在了。身旁躺着的这个刘小三,在部队里变了。
  部队,到底是个怎样的环境?无数的电影镜头晃过脑海。那种热血儿男的壮举烈火般在他心里燃烧。
  “如果今年有机会,我一定去试试!”他脑子热了。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09

第九十八章 恼人的名额
  
  初冬,林如凤来信了。
  接到信的李思城坐在寂寂无人的回沱湾河滩上,一连抽了两根烟,才颤抖着手把信打开。林如凤的字就如同她的身材一样靓丽。看得出这信是林老师让女儿写的。林如凤理性地分析了李思城当前的状况,说李思城应该去当兵。信的末尾写道:“爸爸已经打听清楚了,今年的兵种是首都部队。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要争取。那样,我们就可以在北京见面了。我在北京等你。”
  “我在北京等你”!李思城的心跳得很快。等,实在是一个绝妙的词。被人等本身就潜藏着幸福。李思城是向往北京的,这个城市是中国政治文化的象征,它的诱惑简直叫人难人拒绝。李思城家刚买不久的黑白电视里,几乎天天都有北京的镜头。中央在北京,林如凤在北京。北京是全国的圆心,也是李思城情感的圆心。
  李思城反复看了几遍信,心中闪动着火花。几年过去,林如凤还是原来的林如凤,还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她那么了解自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自己的疑惑。李思城感到,林如凤就是他的太阳,一瞬间就照亮了他的天空。如果自己果真能去北京当兵,那真是上天赐予的机遇。如果说自己对去年没去当兵感到遗憾的话,那么现在应该感到庆幸。命运有时会突如其来地给你意外的惊喜。李思城感到,沉默了一年,应该向前冲了。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只有满怀希望的人才独有的光芒。
  不几天,县里果然下达了征兵的文件,翠竹县沸腾了。这是翠竹县建国以来兵种最好的中央警卫部队,而且限定名额:50名。这可是政治条件兵,不但要求学历在高中以上,长得高大帅气,而且政审这关要查祖宗三代是否有作奸犯科的记录。据说,副县长已经把正在重点中学上学的儿子停了学,为的是让儿子能赶上这百年不遇的好机会。传言还说,这批兵是不会再回地方了。你想,保卫中央首长的部队,在古时算是“御林军”,还能回来?凡是有点关系的,无不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害得武装部长把老婆孩子往老丈人家一撵,紧锁了家门,在办公室打了地铺办公。即使如此,办公室门口仍是水泄不通。半夜里仍有人敲窗户打电话。武装部长的神经衰弱得历害,这位平时撮麻将把手撮出老茧的部长,成了全县最忙的人。走投无路之后,他只好和前来接兵的干部站在高高的会议场上庄严宣布:一切请客送礼的不正之风,在武装部是没有用的!这次是中央首长要招的政治条件兵,我们要对中央首长负责!我说了不算,这位接兵首长要亲自选,你们就别打歪主意了。不合格的一个也不要!部长的态度很坚决,接兵的干部不停地点头。
  为首的接兵干部一米八的个头,帅得像电视上的明星。有翠竹中学的学生闻讯前来请他签名,弄得这位青年军官不知所措。这位军官最多二十五六岁,军装笔挺,连一丝褶子也找不到。另外的两名接兵人员大约二十出头,接近一米八,往那一站,透着一种威严。知趣的人一看这架式,就知道自己的孩子没戏。
  牐
  县里的头头脑脑们为这次征兵伤透了脑筋。50个名额,平均每个乡镇只能分到三四个,县城还得照顾到各个带“长”字儿关系的亲戚朋友。掌权者可以在一时公正严明,但这次征兵过后还有许多工作要开展,不能一棍子打死。所以武装部门很是为难。再为难工作也得开展。这是任务。
  双河镇是大镇,报名参加体检的就有79名,而送检的名额为10名。据镇武装部长预测,能走三四个已经很不错了。李思城不在这五名以内。李思城连初检也没过。他的大腿上到处都是伤痕,尤其膝盖上有一个大疤,超出了要求的五公分;他的爷爷曾经是地主的护院,死因不明;他曾经在外地单独流浪三年,无法在短时间内考察他犯没犯过错误;他没有高中文凭……如果这次招的是普通兵,或许还能糊弄过关,但这次是中央要的政治条件兵,上述的每一点都是不符合条件的。李思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李青山一连烧了三锅烟,使劲地在鞋跟上磕了磕烟斗,闷声不响地出门去了。
  翠竹县城的夜在初冬的冷风中终于安静下来。头疼欲裂的武装部长孙奇拍了拍光光的脑门,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呆呆地望着破旧的天花板出神。太累了。如果此项工作按部就班进行,倒也顺理成章,关键是横里竖里冒出来的关系户,叫他感到很棘手。他在武装部长这个位置一呆就是十几年,什么嘴脸没见过?他都靠自己独特的处世方式几乎是圆满地完成了每一季征兵工作,而且十几年中只退过五个兵。但这次不一样,招走的兵只要有一个退回来,他可就完了。惹谁也不敢惹中央。已经有近40年党龄的他是有政治觉悟的。他已经下了决心:宁可得罪人,宁可不当这个官,也不能对不起党,对不起中央!
  政工科陈干事轻轻地推门走进来,有些神秘的对他说:“孙部长,有人在楼下等你。”
  “不见!”孙部长说,“不是给你们讲过很多遍了吗?这个时候,天王老子我也不见!这些人,平时在大街上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可一到征兵,全都点头哈腰求情来了!啥世道!”
  陈干事看着怒发冲冠的部长,终于说:“他让我告诉你,他叫李青山。”
  孙奇一下从藤椅上跳起来,问:“在哪?”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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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10

第九十九章 李青山送礼
  
  李青山站在清冷的月光里,一件破旧的棉衣裹着他已经不再壮实的上身,一条皱巴巴的裤子短得只能遮住小腿,裸露着的脚脖子像两枚铁锥一样钉进那双破旧的解放鞋里;头发灰白,腰已微弯,老态顿显。他把手插进袖筒里,焦急地向楼上张望。
  身材壮实的孙部长急急地从楼梯上跑下来,用一种观看稀有动物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李青山,半晌,才伸出那双光滑的手,握出了李青山慌忙从袖筒里伸出来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低哑的嗓子发出颤音:“班长……真的是你?”
  李青山看着孙部长宽阔的额头和高耸的鼻梁,有些激动地说:“部长,我……我……不该打搅你的工作。”
  孙部长大手一摆,不高兴地说:“班长,当年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你还救过我的命呢!自打七二年我到双河去检查工作,见过你一次,算起来已有16年了。这些年我工作太忙,也没顾得上去看你,你也别见怪。可你也是,下城来也不到我家坐坐。唉,我们那班子人,调走的调走了,回乡的回乡了,岁月不饶人啊,转眼,我们都老了。”
  李青山紧张的心终于缓和下来。已经多年未联系的老战友能说出这种话,证明这人世间还有真情。李青山当年因为政治问题退伍后,自知没法子和老战友们比。他的战友们多数已升官发财,而自己只能在田间耕种,固执的李青山从来都没有和他们联系过。当年沈华生病、李思城缴不起学费需要钱时,沈华也曾提议找找以前的老关系,他都坚持不去。但现在,决定儿子命运的最后一条出路就在面前,他狠了狠心,就算破了老脸也得求求武装部长,一定要把儿子弄到部队上去!
  李青山又恢复了猎人那种执著。他就直奔县城来了。而且,老战友孙奇的态度比想像中要好得多。看来,今夜此行不虚。
  “走,到我家去喝两盅!”孙部长拉了一把愣在那里的李青山说,“这些日子都把我烦死了,都是找我帮忙把孩子弄到部队上去的。唉,班长啊,你不晓得,现在社会变了,哪像我们那时候啊,复杂多了。”这时的孙部长反而像个苦主,向李青山叫开了苦。
  李青山心里一沉。说实话,他是不愿意找人“帮忙”的。他平时就最痛恨这种拉关系走后门的伎俩。然而到了自己头上,他的心就被震动了。思城就这次机会了,再不抓住机会,思城就会走自己的老路,默默无闻地在山里过一生。豁出去了!李青山的思想斗争很激烈。
  孙部长的家是在县政府大院家属楼的四层。孙部长打开了灯,把李青山引到沙发上。李青山只好把半边屁股挨在皮垫上,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才发现这身装束与这间屋子太不相称。他此时最怕孙部长的夫人从房间里出来看到他的窘样,但孙部长说:“你弟妹回娘家了,我这几天基本在武装部住,为的是躲那些送礼的人!唉,真没办法。这个破官没啥好干的?还不如你,没事进山打野物,逍遥自在。”
  李青山伸进棉袄里的手神经质地缩了回来。他的手刚才碰到了两张软软的狐狸皮。这是他的心肝宝贝。山里的狐狸最难打。行猎半生,他一共才攒了四张,另外两张他亲自垫在了爱妻沈华的棺材里,这两张是留给自己的。自己死后也用它垫背。它经过精心制作,光滑柔顺。李青山在孤独的时候摸到它,就顿生一股暖意。这四张皮没有一根杂毛,但为了儿子,他愿意拿出来!
  可是,刚才部长的话已经说明了一切。从未送过礼走过后门的李青山感到自己粗糙的皮肤下热气腾腾,他觉得有热汗从他花白的头发根子里冒出来。
  孙部长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从里屋取了一瓶“茅台”。李青山认得这酒。当年打土匪时,他带着孙奇缴获了16瓶“茅台”,部队在晚上会餐时大家分到了一点。李青山只尝了两口,但已让他铭记终身。而多年后的今天,孙奇拿出了这酒,实在让李青山感到不安。
  李青山推托说自己不喝酒。孙奇也不管,弄开瓶盖就哗哗地倒了一杯递给李青山,说:“班长,当年我们喝这酒的情景你还记得吧?你那时是骨干,推来推去,倒是我猛喝了半瓶。今天,这酒就等于是我敬你的。你先喝,我去搞两个菜。”
  李青山更加不安。他站起来一把拉着孙奇。但他拉不住。孙奇还是弄来了两盘香肠。城里人招待客人一般都小气,但孙奇却很大方地把肉片堆满了盘子。要是在平时,李青山会感动的。但这次,李青山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吃饭喝酒的。
  酒,只喝了一小口,李青山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菜,一点也没动。劝了半天,孙部长才察觉到老班长苍老的面容下隐藏着心事。孙部长单刀直入:“老班长,莫不是有啥事要我帮忙吧?有事你就说,当年我这条命是你救出来的,不然那一枪肯定没命了!就冲这个,你尽管说,别人可以不管,老班长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孙奇办得到的,一定办!我孙奇绝不是那种吃了木耳忘树桩的人!”
  这几句话说得李青山热血沸腾。但又把手伸进棉衣里,摸着柔软的狐狸皮。他觉得这玩艺沉得让他拿不稳。他就装作抓痒,狠狠地在腋下挠了几下。
  孙奇接着说:“老班长,莫不是你有啥亲戚要当兵?”
  李青山终于鼓起勇气低声说:“是我儿子……”
  孙奇就笑了起来,把手里的筷子向李青山点了点,说:“我还道什么事哩!这事好办。我给你说实话吧,别人的事我可以不管,侄子的事,我管定了!放心,只要侄子够个儿,相头子好一点,没啥大问题。明儿我给双河挂个电话,叫他们别瞎捣捣了,直接送到县里来。”
  李青山顿感一块石头从心上落下。他终于又把手伸进了棉衣,一下取出那两张小巧的狐狸皮,直接塞在孙部长的怀里。孙部长一惊,但狐狸皮温润的毛触到了他的神经末梢。灯光下这两张狐狸皮使人有些眩晕。孙部长家连茅台酒都有,但这东西,恐怕不是市场上能买到的。
  “干啥?”孙部长本能推托,“你我兄弟,还兴这个?侄子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弄这个实在看不起我。”
  “部长,你千万得收下!”李青山站了起来,连那只断手也从袖筒里伸出来挡住孙部长。“我是个玩枪的把式,没有别的本事,这东西倒是能搞到,部长你别嫌弃。”现在,李青山最担心的是老战友不收。虽说以前曾经是战友,但年深月久,还是来点东西才是真的。李青山认定:只要孙部长收下了,儿子的命运就转变了。
  孙部长也就不再推辞。他站起来说:“这怎么好意思?虽然老班长说得轻巧,但我晓得,这玩艺越来越难搞了。这样吧,我就收下了,但你必须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搞这些。以我们的交情,什么都不拿最好。”
  “那是,那是。”李青山感到浑身一阵轻松。他看着孙奇把这两张他视为生命的狐狸皮拿进里屋,这才感到送礼其实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复杂。
  接下来孙部长拿了笔,像一名医生询问病情一样问李思城的情况。李青山感到事关重大,毫无隐瞒地一一相告。孙部长记着记着,眉头皱成一团。
  李青山心头又开始发紧。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11

第一百章 决定命运的人
  
  这时,门被敲得咚咚响。孙部长一步蹿过去拉灭了电灯,屏息倾听屋外的敲门声。那敲门声一连响了十几下,便听有人喊:“姐夫,姐夫,开门!”孙部长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原来是他。”遂拉灯,开门。
  门外一阵冷风刮进来。李青山一眼就看见了林玖铭,二人都吃了一惊。
  林玖铭一惊后哈哈大笑,说:“妙,妙,真妙!”便随便坐了下来。
  孙部长不解其意,问:“玖铭,啥子事妙?”
  林玖铭说:“我一看李大哥在这里,就晓得是咋回事?”
  孙部长说:“啥事?”
  林玖铭说:“来请你这位部长大人帮忙,把儿子送到部队上去嘛!”
  孙部长一惊,问:“你咋晓得?”
  林玖铭说:“我今晚来的目的,和李大哥一样。你还不晓得,思城是我学生哩!”
  孙部长白了舅子一眼,说:“你李大哥还是我老班长哩!不过,这事难力哪。”
  林玖铭嗅到气氛不对,正经地说:“姐夫,难度大吗?”
  孙部长说:“难处多了。首先是政审不好过关。思城的爷爷当年在陈三太爷家当过护院,死因不明,思城外出三年也不好考察证明;其次是自身条件,身上有伤疤,没有高中毕业证。要是普通部队,一点事也没有,偏偏今年是中央部队,严格得很,你说要不要命?”
  林玖铭霍地站了起来,说:“思城是我学生,我还不晓得他怎么样?啥子政治问题?李大哥是老KP员,当过村支部书记,这不就说明问题了?再说,李伯伯当年在陈三太爷家也只能算是长工嘛!思城外出三年更好说,他是去学武术,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学了武术更有利于保家卫国,等于我们为部队输送了一个人才嘛!不行就叫少林寺那边开个证明寄过来,来得及嘛!身上的疤,你给医院打个招呼不就行了?高中毕业证,我去弄。说真的,思城今年都20岁了,当年的成绩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就是因为建那教学楼,思城怕再给家里添负担才出去受苦的嘛!如果这次去不成,这个人才很可能一辈子被埋没了。姐夫,说真的,这些年我可从来没有找你办过啥事。这次呀,为了我那学生,我是求你来了。姐姐回家时就说今年征兵的事,我就急了。跑到镇武装部,才知道思城第一轮就刷下来了,急得我饭都吃不下去。我看啊,这事你得想点招儿。”
  孙奇点了根烟,说:“我难道不愿意帮我侄子?可是要是有人捅到接兵干部那儿去,咋整?”
  “捅啥?”林玖铭激动起来,“没啥好捅的。我看啊,思城这孩子肯定能让接兵干部喜欢。况且,有几个人晓得思城的底细?你先去办,一步一步地来。”
  二人争论激烈。在一旁的李青山,心乱乱的。
  
  李思城又被重新通知去镇里参加体检。镇里过关;又去县里参加体检,也过关。李思城的头始终是晕的。厚厚的一本档案,里面盖了无数个章按了无数个手印。
  李思城总感到事情有些邪乎。出奇的顺利让他感到不正常。搞政审的工作人员、体检医生、武装部干部,都好像认识他似的。
  征兵工作于11月底接近尾声。全县合格的人只有42名。还有八个名额,接兵的干部只得打电话到别的县增补。
  这一日,合格的42名人员在武装部操场上集合。那位接兵的军官拿起了花名册,大家以为要点名,却不料那军官只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大家都盯着一个名叫李思城的走出队列。跟着那军官走进了武装部长的办公室。
  门被关上了。军官犀利的目光像火一样烧得李思城浑身发热。武装部长面无血色。静。那军官突然一脚踹在李思城的脚弯处。李思城一惊,随即沉身,身体只是矮了一下,并没有跌倒。那军官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命令:“把衣服脱了!”李思城愣了一下,便脱。脱得只剩下裤头时,那军官又沉声喝道:“全部脱光!”李思城很不情愿地把裤头也扒掉了。
  那军官首先捏了捏李思城臂上瓷实的肌肉,又在他胸上打了一拳。接着,猫下身,仔细地观察李思城的羞处,忽伸手捏他的睾丸。末了,随手掏出卷尺,量李思城的伤疤。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那军官像一个研究动物的科学家,十分投入。害得武装部长脑门上的汗流出来了,但却没敢去擦。
  李思城猜不透这军官要干啥,也就强忍着。军官捣弄完,命令李思城穿上衣服并坐在椅子上。军官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来,放在李思城面前的桌子上,说:“你看看这个。”
  李思城一看,打了个寒噤。原来是几份告发自己的信。信中主要说自己有牛皮癣,身上有疮和五道一寸多长的伤疤。最逗人的是,有一封举报信上说李思城只有一个睾丸!
  李思城看完,那军官也不说话,又交给武装部长看。
  屋里的空气很沉闷。
  武装部长很仔细地看完这些没署名的检举信,眼见主要是诬告李思城身体上的毛病,脸色慢慢地恢复了。他站起来对那军官说:“杨连长,这些信里所讲的不是事实!李思城同志在学校时一直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班干部,父亲曾参加过川南解放战争,当过村支部书记,是老KP员。而且,李思城同志曾经在地方的治安联防工作以及基层科技工作中表现突出,现在是党组织的积极分子。李思城同志是今年我们所有的兵源中比较优秀的同志,所以,我代表武装部向杨连长提出请求,对李思城同志进行复检。”
  毕竟是老同志,孙部长瞬间恢复了自信。
  杨连长说:“孙部长,我们要向党负责。我们这次来到贵县征兵,是组织上充分考虑过的。这个地方解放前曾出过不少英雄,当年毛主席带领红军就路过这里。我不是怀疑你们工作上有失误,实因事关重大,上级交给我的任务我们一定要圆满完成。李思城同志的材料我看过几遍,觉得非常好。我们部队是保卫中央首长的安全的,责任重大,必须挑选过得硬的青年。李思城同志的身体素质令我感到满意,部队需要这样的优秀青年。我从个人的观点出发,是很想要他的。但是,我必须进行一次家访,到乡下去了解一下情况。如果确实没有问题,我决定把他带走!”
  孙部长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他紧紧地握着杨连长的手,连声道谢。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12

第一百零一章 生命承受之重
  
  杨连长带着两名接兵人员乘坐县里的专车到了清泉村,整个清泉村轰动了。
  整整花了一天,杨连长的耳朵里充塞着乡亲们对李思城的夸奖。杨连长还亲自去看了李思城的桑园、茶园。杨连长只喝了一口由李思萍炖的老母鸡汤,临走时很敬重地向李青山敬了一礼。李青山只觉得眼睛里有液体想流出,怕杨连长看见,就没有远送。
  李思城将去北京当兵的消息传遍了山乡。凡是曾被李思城教过两手的朋友们,都自动前来了。李思城用塑料桶装了80斤白酒,杀了一头猪。前来贺送的朋友有的连李思城也不认识。屋里坐不了,就坐在坝子里;没有那么多板凳椅子,大家就席地而坐。凡是来送行的,都掏出十元二十元的现钞,塞给李思城。当晚李思城家里闹翻了天。至少有十几个自称酒量大的人当场醉倒。大家闹到半夜方散。李思城今晚没有怎么喝酒,等客人散尽后,他悄悄地进了山,向母亲告别。
  山里静得让人害怕。偶有野风掀动野草,沙沙的,如若干条毒蛇满地游窜。李思城跪在母亲的坟前,任野风刮走脸上的泪珠。良久,他才默默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下山。
  炉火里的炭由红变黑,屋外是阵阵寒风。李思城走进灶火间,想给忙乎了两天两夜的姐姐说会儿话。灶火后面,姐姐像一只田螺一样蜷在那里,红肿的眼睛像两个烂桃子。
  有风从瓦屋上压下来,有瓦渣在房顶的斜面上滚跌。李思城呆呆地看着姐姐。姐姐背过身去。姐弟俩无声地对峙着。疲惫的灯丝懒懒地散着黄光。墙角那张模糊的蜘蛛网上,一只肥大的黑蜘蛛胀痛了李思城的眼。灶房里摆满各种农家用具,黑沉沉的磨盘,人高的大水缸,能装一担水的大锅,被烟火熏得黑亮的土灶,狼籍的碗筷摆满了宽大的案板……这一切,都让李思城感到一种重压;这一切,让李思城既熟悉又陌生。
  就要远离它们了,永远吗?他不知道。他从杨连长身上看到了一种东西。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气”。杨连长的形态和一举一动,无不被这种“气”笼罩着。无数次朦胧的梦境中,李思城隐约地记得梦中的自己也像杨连长那样。李思城清楚地记得村里人挤在他家的篱笆后面用一种几近仰视的目光看着杨连长。杨连长在武装部的一腿一拳,已经让他感到了军人的身手。但这决不是刘小三能够具备的身手。李思城相信自己能具备这种身手。难道自己流浪学艺,是上天安排的?是必然的?李思城突然感到生命的神秘。生命的运行难道早已注定一种模式,而愚昧的世人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瞎撞,浑然不知冥冥中已有定数?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他将到部队去锻炼。部队是什么?爸爸讲过,但不明白;刘小三讲过,也不明白。
  李思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穿上军装。他从小就不想当兵,他只要当一个大侠,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像神仙一样突然出现在求助者的面前。但现实中哪有大侠呢?他的梦被现实挤压得粉碎。这个时代有枪,这种东西能穿透人体,带走人的生命。而军队,是与枪紧密相联的。军人就是拿枪的人。除了枪,军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注入了身体。杨连长就让他感到了军人之不同之处。军人的行动是干练威猛的。这些特质让李思城既陌生又兴奋。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当上军官,同样会和杨连长一样干练威猛。妈妈一辈子的心愿就是让自己成为城里人。爸爸当年很不情愿地从部队上回来,直到现在爸爸仍然向他的听众讲述部队的故事。这些事故并不会因为年头久远就腐烂变质。它已经注入了爸爸的情感里,生命里,所以它在承载它的肉体和精神里活着。而自己呢?自己的生命是单薄的。生命因为缺乏经历缺乏磨砺变得没有质量。亲人们和林老师、林如凤以及所有的朋友,都希望自己成才。成才是什么?是当上军官?和杨连长一样在别人的仰视中淡然地钻进小车?生命的体积大同小异,而生命的质量却有着强烈的反差。无论如何,自己已经站在新的道路前面,像梦里的情节一样让自己不敢相信它是真的。农村人总是在乎身份的。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当上了军官,那种感觉会怎么样呢?
  李思城的脑子混乱一团,各种感想鱼网似的交错纵横。总之,他是明白了一点:此去必须有所成就!亲人和朋友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自己身上倾注了他们的希望。他必须竭尽全力地去拼杀,以回报这种厚望!别无退路!别无退路!!
  李思城伫立良久,猛然感到肩上搭着父亲的手。父亲轻咳一声,震碎了李思城繁乱的思绪。姐姐已经站起来,瘦弱的肩和疲惫的脸让李思城感到了一种重压。
  李青山没有对儿子讲什么大道理。李青山只是说:“到了部队,好好干。部队是个培养人的地方,你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干。”
  李思城点头。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12

第一百零二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第二天,村头锣鼓喧天。刘支书带领送别队伍来了。李思城像一个已经失去知觉的新娘子一样被戴上了大红花。李思城穿上了绿得耀眼的新军装,背上了背包,戴上军帽。李思城回身看了看满脸喜色的父亲。姐姐没有出来。李思城冲进姐姐的房间。姐姐伏在床上哭,肩头一耸一耸的。李思城从口袋里摸出他从县城里买回来的红头巾递给姐姐。姐姐不敢看他。姐姐的身下是几双被泪水打湿了的鞋垫。姐姐一把就塞进了弟弟的怀里。
  屋外的锣声响得人心里发慌。李思城就要出去了。李思城说:“姐,我走了。”便忍着泪水一步跳过门槛。姐姐终于呜的一声哭了来,悠长的哭声像鞭子抽在李思城的心上。
  走!李思城咬了咬牙!他按父亲的交待在堂屋里祖先的牌位下磕了头。然后跨过大门槛。然后向坡下走去。恍惚中他感到马路上送别的人一长串。他在如涌的人流中恍惚地走着。
  双河的水平静地流着,没有一点声响。这是一个阴天,冷风从河上吹来,刺痛了人们的脸。李思城终于回过头望了望坡上那间生养自己的瓦房。他看见姐姐的身影正在门口那棵梨树下痴立着。姐姐头上扎着那块鲜红的头巾。那红头巾在冬天的冷风里飘动着,如同一团焰火。
  双河镇到了。镇政府在礼堂举行欢送会。镇领导指名要李思城代表入伍的新兵发言。李思城走到台上,恢复了在翠竹中学演讲时的激情。他宏亮的声音响彻整个礼堂。他真诚的答谢了父老乡亲,并代表新兵们保证,一定要在部队干出成绩来,为家乡争光,为祖国争光。他的演讲赢得掌声一片。镇党委书记曾是行伍出身。他边听李思城演讲边对身边的镇长说:“这孩子将来前途无量。我们当兵的时候,哪里懂得这些道理?凭他现在的素质,只要在部队好好干,绝对能够提干。他的面相是官相,还是个不小的官呢!”
  吃过午饭,家长们纷纷往儿子包里塞东西,哭声一片。李思城望着父亲,父亲没有哭,李思城也没有哭。李思城把昨晚收到的钱全部塞进了父亲的手里。李青山不要。李思城说:“别让人家看见,留给姐姐办嫁妆吧。”李思城就把一大把钞票塞进了父亲的棉衣里。
  登车了。林老师突然出现在车旁。林老师一把就抓住了李思城的手。李思城感到林老师拿贯粉笔的手此时坚硬如铁。林老师向他笑笑。林老师用笑和力度代替了语言。林老师在撒手时迅速塞给了李思城五十块钱和一支钢笔。李思城想推,林老师已经走开了。
  车启动了。李思城再回过头,明显地感到父亲的身体晃了一下。不过父亲没有倒。父亲仍然很直地站在街心。车缓缓地行进着。车上所有的新兵都把脖子拼命地向后扭。李思城的视线里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当车拐过弯的时候,李思城看到父亲一下瘫坐在地上。李思城极力回头,可是街道的拐角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车已经提速了。
  汽车顺着双河离开了双河镇。山道弯弯。李思城极力回头,阴云密布的天空下,锁命岭烟气缭绕,像一柄古剑刺向苍穹;双河的水流到了险滩,溅起的水花如千堆白雪。河道两边的石壁,被河水洗濯得光净净的,如被砂纸仔细擦过一般。
  别了,双河;别了,亲人。放心吧,李思城归来之日,就是衣锦还乡之时!
  此山可以作证,此水可以作证!
  牐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13

第一百零三章 希望在前方
  
  兵车向北疾驰。
  窗外是萧瑟的冬天。刚刚穿上新军装的战士们还没有完全从离别亲友的悲痛中回过神来。车里很静。杨连长背着手在过道里踱步。杨连长的皮包被刘涛很紧地抱在怀里,好像里面装满了金元宝。
  刘涛就坐在李思城的旁边。李思城已经知道他就是副县长的儿子。刘涛是这节车箱里最帅的小伙子。刘涛的手简直和女人的手一样白嫩。刘涛的个子只差一点点就赶上了杨连长。
  杨连长转到李思城面前,突然问:“到部队后,想干什么?”
  “考军校。”李思城不假思索地说。
  “要是考不上呢?”杨连长紧追不舍。
  “那,那就争取提干。”李思城说。
  杨连长转头问刘涛:“你呢?”
  刘涛说:“首长,我没啥想法,只想当个好兵,踏踏实实地服役,领导叫我干啥就干啥。”
  杨连长满意地笑了。杨连长接着话茬教育新战士们:“同志们,当兵首先是尽义务。要分清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树立为国防献身的思想。如果每个人都想在部队上捞到好处,不刻苦训练,光想谋取私利,就不是合格的革命军人。革命军人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所以,你们应该向刘涛同志学习,树立献身国防的崇高思想。”
  李思城的脸火辣辣的。刘涛向他看了一眼,白净净的脸上涌出了笑意。
  杨连长似乎非常喜欢刘涛。他又说:“部队的训练很苦,你怕不怕?”
  刘涛把胸脯一挺,大声说:“不怕!当年的革命先烈们连死都不怕,训练再苦算什么?”
  杨连长高兴地拍了拍刘涛的肩膀,又借题发挥,向新兵们讲了不少革命道理。
  李思城没有再说话。他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很后悔。战友们的积极性都那么高,惟独自己显得太过功利。不过,自己心里的确想在部队考学提干,就直说了。他不想对杨连长说谎。
  
  火车穿过平整的中原,把新兵们的故乡扔进记忆的里。越往北,空气越冷。杨连长已经命令大家穿上棉衣了。新兵们的衣服全是在武装部领的,连裤衩都必须换上部队的,这是规定。但多数新兵的包里都带着衣服。李思城只带了几本书。李思城发现其他的战友都偷偷地在包里放了整条的烟。在车上,杨连长没有制止这些小烟鬼们。杨连长的和蔼可亲让新兵们感到部队并非传说中的那样可怕。所以大家在漫长的路途中也逐渐活跃起来。吸烟,打牌,唱歌。甚至,有的新战士公然抗议杨连长出牌太慢。
  惟有李思城和刘涛是沉默的。刘涛的副县长老爸是转业回乡的干部。刘涛对部队的了解远远比同行的战友们多;而李思城,他对扑克牌没有兴趣。他心事重重地想着家,想着陌生的未来。他清楚地知道,刘涛是无所谓的。他本来就是城里人。即使当不了军官,退伍后按惯例是可以挑选单位的。但如果自己退伍了,还是农民。所以,他铁了心,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他一定要跳出“农门”。为了父亲、姐姐,为了死去的妈妈,为了林老师的嘱托,为了林如凤……林如凤在北京,如果我当了军官,一样是城里人了。那么,我和林如凤之间越拉越长的距离就可以缩短,那么……他没有往下想。他在朦胧的假想中,似乎看到了希望。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14

 第一百零四章 北京到了
  
  北京到了。
  火车在深夜驶进这个梦幻般的城市。火车把西南边陲的幸运青年们带到了一个崭新的舞台。没人有睡意,包括刘涛这个生长在县城里的干部子弟,也被七彩斑斓的城市灯火晃得睁圆了眼。
  火车吐完最后一口粗气。站台上人影恍惚,兵车沸腾了,嘈杂声如急雨般纷乱。杨连长一改往日的沉静,大声吆喝着背上背包的新兵们,像赶鸭子一样把他们全部赶下了车。
  站台上,有无数身着军大衣的军官在搜寻自己部队的人马。杨连长清点了人数,跑步向一位个子不高但气度不凡的军官,抬手行了一个军礼,严肃地报告:“副政委同志,翠竹县50名新战士全部到齐,请指示。三连副连长杨立东。”那矮个子军官还了一礼,命令:“原地不动,各连分兵。”他一挥手,七八个军官走过来,各自挑自己的兵。看准一个,便用力一拉,大声吼道:“四连的”。那边的人也随便拉了一个,同样大声吼道:“七连的”。新兵们脑子里全是一锅粥,连与相处几日的新战友道个别的工夫都没有,就被陌生的军官拉向了陌生的队列。
  李思城心里没有慌。他想,分到哪儿还不一样?他只是看着那个矮个子副政委。他觉得此人浑身都透着一股威严。看得出他是络腮胡子,不过刮得很仔细,在车站的灯光下显出铁的颜色。他的目光简直比站台上的灯还要亮,寒气森森。李思城还想看他几眼,却被一个带山东口音的胖军官拉了过去,说声“九连的”,便把他扔进了一个队列。李思城回头再找杨连长,却见刘涛抱着杨连长的东西紧跟着杨连长向旁边的一支队伍走去。
  李思城心里酸酸的,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就在这时,那个矮个子副政委突然大声喝道:“杨立东,你过来!”
  杨立东马上回身过来,却把走到半途的刘涛扔在那里。在陌生的队列里站好的李思城看见那矮个子军官对杨立东厉声喝道:“把那个小伙子分到九连来!”
  杨立东脸色白了,只得自己拿了东西,把刘涛往九连的队列里一拖,放在李思城的屁股后面。李思城感到身旁的刘涛牙齿碰得很响。
  那矮个子副政委没再说什么。此时各连分兵完毕。翠竹县的50名兵排成10列,每列5名。这次杨立东又报告。那副政委命令:“各连带回”,即转身走了。
  李思城跟着那位胖胖的军官在持续嘈杂的声响中走出了地下通道。宽阔的火车站广场上停满了军车。李思城跟着那胖军官走到一辆带篷的解放牌军车后面,见车箱里已蹲满了身着同样服装的新兵。
  登车。
  紧挨着李思城坐下的刘涛牙关还在轻微地打战。李思城这时才感到空气太冷,如锋利的刀片在切割自己的脸。
  车逆着冷风驶向大街。
  大街宽阔如广场。大街两边耸立着巍巍高楼。高楼在小太阳似的灯下显得很神秘。李思城到过成都,到过洛阳。但这样气派的高楼,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车在缎带般的长街疾驰着。城市陌生的风景向后疾退。李思城的眼睛调整不过来。七彩斑斓的灯水把灰蒙蒙的夜空托得远而高。
  陌生的风景恍惚而过。突然,李思城看到了天安门。天安门城楼被彩灯勾勒成一种虚幻的图像,在这深夜里显得庄严。李思城的心颤动了一下。祖国的心脏,就在眼前了。而自己,被命运安排到这个神圣的地方,这是何等的幸运!不过,车从模糊的天安门前飞速地开走了。车在拐弯,钻进更深更长的街道,从高高的立交桥上驰过,有时也从桥洞下钻过。但是,城市的灯火越来越暗,越来越稀疏,道路也越来越窄。不过,路旁的树上,依稀可以看到残雪,在黑暗中发出森冷的光。
  也不知道行驶了多长时间,车已经完全离开了城市,穿过静寂的乡村。有好奇的狗突然从黑暗处蹿出来,紧追上几步,向汽车狂唳。渐渐地,村庄也远了。车灯强劲的光从树冠的积雪上反射回来,车胎被碎石掀动着,挤靠着的新兵们都感到不对头。不是说来当中央警卫吗,怎么拉到深山沟里来了?
  汽车狂吼着向坡上爬去。冷风如箭,一丝凉意袭上李思城心头。山越来越深,无法看到一户人家。这时夜色逐渐变淡,山里冰封雪冻的情景在黑夜的消退中逐渐露出了轮廓。李思城这才发现这车正于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驶。
  大伙儿的心全凉了。大伙儿的表情和这寒冷的天气一样萧索。李思城被身旁的刘涛碰了一下。李思城回过头,就看到刘涛的眸子灰暗如梅雨前的天空。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14

第一百零五章 初入阵营
  
  车在快要抖散了新兵们的骨架之后,终于钻进了一个被砖墙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门口一个圆形的台子上,一个持枪的哨兵戴着封耳帽,穿着大衣,站得笔挺,好像已经生了根似的。李思城突然想起小学课本上的雷锋像。这哨兵很像雷锋。
  冻僵了的新兵们被吆喝着笨拙地跳下车。又列队,又分兵。那个带山东口音的胖连长指挥几个老兵各自往自己的班里分兵。这次李思城和刘涛分到一块。领他们进屋的老兵很瘦,两腮基本没有肉;一对青蛙眼鼓鼓的,让人担心它一不小心就会掉出眼眶;最有特点的是他的两个耳朵,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孔大形小,像两片铜钱紧贴于脑袋上;他的嘴唇很薄,像切得很规则的两片生姜;但他的胸脯却鼓鼓的,好像塞进了两只兔子。他的声音极哑,一说话,满屋子都是杯盘碎裂的声响。
  老兵把李思城等人领进了一间大屋。大屋里有暖气,暖烘烘的。大屋的四周靠墙处全是床位,连成一片大通铺,铺前已坐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但都鸦雀无声。那老兵领着李思城径直往最靠里的一排大通铺走去。
  “我姓赵,赵XX的赵。”那老兵对李思城和刘涛说。“我是新兵连四班班长,也就是你们的班长。以后,你们就听我的。吃喝拉撒休息训练,都听我的。”
  靠墙的大通铺用砖头垫起床板,一共12个铺位。现在还空着三张床板,其他的铺面已经收拾得极平坦,绿色的被子叠得像两块豆腐干放在洁白的床单上。正对着铺前,各放着一个小马扎。其上正端坐着九个新兵,眼睛里空洞无物,全部呈痴呆状枯坐。
  姓赵的班长打火抽烟。有一名高个子新兵急起身到靠墙的一张三屉桌上取烟灰缸,轻手轻脚地放在班长的面前。班长抽完烟,这才对李刘二人说:“跟我到排长那儿去报到。”
  排长就住在大房间里面的小房间里,正听收音机。排长块头大,样子威猛,小平头上头发根根如刺,两只鼻孔向外怒张着,有点像连环画上“哼哈二将”中的“哼将”。排长抬起铜铃似的眼看了看李思城和刘涛,详细地问了学历、年龄、籍贯等,认真地写在表册上。排长对班长说:“赵东伟,领他们休息,下午给他们讲纪律。你们四班人该到齐了吧?”
  四班长说:“就差一个了。等下午安徽兵到齐,就够人数了。”
  排长说:“好,明天就可以拉出去训练了。”
  
  四班长领李思城去饭堂吃饭。
  饭菜不错。饿极了的李思城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半碗红烧肉。四班长在领他们回来时,向他和刘涛交待:“不要乱看,乱想。从现在起,你们就是革命军人了,一切行动听指挥。无论干什么,都要请假。不许和那些老兵接触。不许私自离队。不许乱讲乱说。不许抽烟。总之,一切都要请示报告。”
  一声哨声响过后,大家都迅速地躺到床上去了。李思城睡不着,大屋里静静的,墙上的大钟好像直接敲打在大脑神经上一样。李思城觉得这部队并非如想像中的那样可怕。甚至,他找到了一种安稳感。至少,吃穿都不用愁,比他在中原受苦时强得多了。
  李思城醒来时,发现身旁的刘涛早已起床,正拿一拖把擦地板。刘涛擦地板擦得很仔细,好像这地板是刚刚出土的文物,弄狠了会坏似的。
  李思城起床时,就有两名闷声不响的新战友过来帮他叠被子。看得出这两名同志已经很熟练,几弄几压,那皱巴巴的被子弄得平整多了。这时刘涛擦完地,又拿起抹布擦桌子。李思城发现那桌子已经擦得快要掉漆了,但四班长却侧身让他擦。
  四班长又给新兵们重复他的几个“不许”,又说,如果有首长进来,一定要站起来喊“首长好”;如果首长问话,要立正站好,不许乱回答首长的话。
  下午,又有一批新兵入营。新兵人数到齐。排长集中了全排的新兵,六个班,共70余人。
  排长把新入营的新兵全部叫过去,排成一列。排长叉腰对着新兵们,目光扫得他们心里发毛。排长在吸完了一根烟后,突然吼道:“把所有的钱、烟都掏出来!马上掏出来!”
  新兵们傻了。但行李就放在隔壁的小屋里。排长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敢迟疑。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打开了自己的包。几乎每人都带了一两条香烟。排好队,排长逐一没收了香烟。有“红梅”、“阿诗马”、“白沙”等。偶尔有两个牌子太次的,它的主人就低下了头。
  没收完烟,就是交钱。排长说:“全部都掏出来!我不要你们的。到部队了,就不能乱花钱,全部放到排里存起来,需要急用时再到这儿来取。”排长翻开了一个表册,登记,数钱。有的新兵居然带了一两千块的,一般是四五百元。这是家长们怕孩子在部队吃不好,备的零用钱。但排长说:“部队有吃有穿,花什么钱?”
  轮到李思城,身上只有50元。这钱还是林老师送给他的。排长看了看他,似乎从这50元钱看出了他的家底。李思城的口袋里有半盒“春城”烟,是最次的。所以,新兵们虽然没有人说话,但都一目了然:李思城是所有的新兵中最穷的。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2:15

 第一百零六章 刘涛的进步
  
  新兵九连的训练场。
  八九年度兵训练已经进行了一周。训练内容简单得让李思城失望。各班班长领队,在满地碎石的大操场上跑了几圈,然后站军姿。天阴阴的,不时有阴冷的寒风卷着尘沙迎面打来。来自四面八方的新兵们多数不适应这温度,站得久了,鼻涕就沿着嘴流下来。没有人敢去擦。班长像幼儿园的老师,使这些刚入军营的“幼儿”很敬畏。
  操场上除了六个班长外,还有主管训练的牛连长和杨耀祖排长。牛连长是个火爆牛脾气,见着哪个新兵乱看乱晃,就骂一句“狗屄操的!”那两只血红的肉包子眼就好像要滚出来。据四班长讲,牛连长是志愿兵提干,立过二等功的。牛连长训兵是全团出了名的,凡是经他手下训过的兵,极少不合格。平时,牛连长像一条良种猎犬一样悄声无息地从新兵们的身后走过,见着哪个新兵腿弯没有夹紧,便速伸手掌对准那条缝直插进去,然后狠命一拧,差点就扯下一块肉来,疼得新兵们双腿打颤。所以,一站军姿,大家都能感觉到牛连长就在自己的身后,没有人敢存侥幸心理。
  新兵们最欢迎的是负责政治教育的马指导员。此人温文尔雅,总是把个别训练不积极的新兵教育得热情高涨。指导员通常只是扎紧腰带来操场上转两圈,领回个别思想有问题的新兵单独做工作。一般而言,被指导员领出操场的新兵,不外乎三种情况:想家比较严重的;训练吃不了苦的;对部队生活不习惯的。李思城根本不知道指导员怎么做的工作。他没有感到不适应,也没有怎么想家。曾经一个人外在生活了三年,他已经具备了适应新环境的能力。而其他新战士,大多是第一次远离家门,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不过,刘涛是经常被指导员带出训练场的。李思城觉察出,刘涛并不是想家,也不是不适应生活,说训练太苦倒沾点边儿,主要原因,是刘涛想找机会接触领导,以便汇报思想,好让领导掌握他的情况,以求进步。
  刘涛对部队的情况好像早已烂熟于心,是班里得内务流动红旗最多的新战士。刘涛几乎是三天不说两句话,一有空就去拿拖把干活,所以每天晚点名时,牛连长、马指导员和杨排长都要表扬他。接下来就是班长赵东伟表扬他。刘涛每天天还未亮就蹑手蹑脚地起床整理好内务,摸黑去找只有他才能找到的拖把、抹布,然后擦地板,抹桌子。出操时他已经把大屋收拾停当;每次吃完饭回来,他总是最先跑去拿他藏起来的拖把,在众目睽睽之下很虔诚地擦那已经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拿部队的话来讲,刘涛在积极要求进步。刘涛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已经领悟了指导员的政治教育内容。哪个新兵又不想进步呢?但李思城觉得这种把劳动成果向领导和战友们充分展示有点功利。李思城的体力和积极性又怎会比刘涛差?难道在农村生活过在流浪中受过苦的他还不会拖地板擦桌子?难道李思城就不想表现好一点,将来当个班长好考学好提干?十分欣赏李思城身体素质的四班长就曾经暗示过李思城:不但军事训练要好,政治学习要好,细小工作也得顶尖!但李思城就是不好意思去做!有一天午饭后,李思城来了一种冲动,飞跑进厕所拿刘涛藏在墙角的拖把。刚刚握稳,刘涛就冲过来一把揪住拖把,把身子贴上去用尽吃奶的力气死拽。李思城看到白白净净的刘涛一张脸涨得通红,眼里透射出一种敌视的光。李思城感到手里拿的不是一个拖把,而是一张通往成功之路的王牌,李思城被震动了。刘涛是四班惟一的老乡,干吗和他争呢?李思城惶惶地在刘涛粗重的喘息声中松了手,突然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那种青春的野气,变得猥陋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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