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9:52

第五个故事丧鬼

  寂寞……

  我只是感到寂寞……

  结婚么……

  好热闹……

  “真是这条路吗?”

  “嘁,你还要我说几遍啊,我小时候一直走这条路的好不好。”

  “你小时候是几几年的事?”

  “哪一年不都一样,乡下这种地方又不是城里,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

  “可是距离上次你说的,我们好象已经多开了三个五公里了是吧,绢……”

  “地图。”干脆一句话,车吱的一声在路边上停下来。

  当然我也不能确定那就是路边,反正被雨水冲得一片泥泞,除了几根草,基本上分不清楚哪块地方是路的分界线。车停下的时候一片泥浆被轮子甩到了窗外的后视镜上,把整个镜面都糊住了,朝外瞄了一眼,我听到林绢嘴里低低一串不耐烦的嘀咕:“见鬼……”

  看样子真急了。于是不敢再多说什么,我乖乖把包里的地图翻出来递给她。

  “没错嘛,是这条路。”凑近了看了半天,把地图丢到一边,林绢打开车窗朝外看了看。没想到这雨在车里看看还好,一照面劈头盖着就是一片水珠子,躲都躲不及。

  迅速伸手在被泥糊住的镜子上抹了两把,她一声不吭缩回头把车窗旋上,接过我递给她的餐巾纸,用力朝脸上一抹。

  刚抹两下,突然像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一抬头朝面前的后视镜上看了一眼。

  随即脸色一变。

  “绢?”我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

  以为她看到了什么,刚想回头去看,却见她急急把脸一阵乱抹后,迅速从包里挖出了粉饼和口红。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小姐脸上的妆糊了。

  路可以迷,村子可以找不到,但脸上绝对不可以不好看。这是写在林绢脸上的宗旨,况且今天对于她来说是有着特别意义的,所以漂亮很重要,非常重要。

  一路开车赶了几十公里的路,我俩是去参加林绢老家三奶奶的儿子的女儿的婚礼。

  真是绕口……

  说到三奶奶,那是林绢爷爷的小老婆。林绢的爷爷老早的时候是个军阀,据说官还做得挺大,讨过三房老婆,也正因为这样最终没跟蒋介石去台湾。后来大老婆文革时被斗死了,二老婆,也就是林绢的亲奶奶,在平反后不久死于癌症。现在只有这个三奶奶,继承了林绢爷爷全部的遗产独居在林绢爷爷遗留下来那片大宅子里,也是让林绢始终耿耿于怀的一个心结。

  我晓得,她这次之所以打扮得这么光鲜,开着小车跑那么远的路来参加这个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联络过的亲戚的婚礼,为的就是打开她那个心结。

  可是……

  “绢,他打你?”雨水冲掉了脸上厚厚的粉底,所以那片被粉底盖得停巧妙的红肿这会儿看上去很清晰。我看着她小心翼翼沾着粉底液朝脸上抹的样子,问。

  她笑:“不是,是他老婆。”

  我默然:“我说……娟啊,你还是离开吧。”

  “为啥。”

  “钱是没底的,但你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

  手顿了顿,朝我迅速瞥了一眼,她的目光又转向后视镜里自己那张脸。左看,右看:“该怎么地就怎么地吧,我林绢偏就赖定他了……他的钱。”顿了顿,想想,扑哧一下又笑了:“宝珠,你是没看到那女人的样子,我要是她我一头撞死算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9:53

  “为什么。”

  “身材差也就算了,穿衣服的品位比我家隔壁那个洗衣服的阿姨还土。亏她还是珠宝行老板的太太,跟出去都不怕丢自己男人的脸。”

  “绢,”见她越说还越得意上了,我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何必呢。人都有岁数大的时候。你换个立场想想好不好。”

  “这和年龄没关系。”挑了挑眉,她不以为然地用唇膏在自己形状漂亮的嘴唇上狠狠压了道线:“一个女人,和男人结婚了不代表就能把他捏手里一辈子了。她那样,我看着都快管她叫妈了,可其实她才不过比我大十岁。”

  “也不用这样说人家……”

  啪地拧上唇膏盖子,林绢对着后视镜努了努嘴:“我说的是事实。至少,等我到她这个年纪,我不会活得像她那样废柴。”

  “人家可是跟他老公年轻时一起苦出来的,你见好就收吧。”

  “苦出来?”嘴角一扬,用手指剔掉边缘多余一点口红:“知道为什么现在人越来越现实么。谁说苦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你永远的存折,存折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我要辛苦培养出一个男人,年纪大了给我挂彩旗,看我不撕了他。”

  “是啊,”摇摇头,我有点挫败地看着窗外头那片被雨糊成团的天:“谁敢在你这只老狐狸精眼皮子底下找女人。”

  “老狐狸精?”咯咯一笑,眼梢斜飞向我,对着我二话不说丢了个狐狸精式的媚眼:“说到狐狸精,亲爱的,你家那位亲亲小胡离,这只小狐狸精最近想我没。”

  我回头一巴掌甩在她烫得波澜曲折的头发上:“想你个大头鬼,开车。”

  “真粗鲁。”忙不迭整了整头发,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她嘟囔着坐正身子把汽车发动。

  而我不得暗自不哀叹,作孽啊……我干吗好好的家里不待,在这样的天跟着这样一个女人满山野乱窜……

  而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

  之所以跟着这个女人一起忍受几个小时漫长而无聊的路程去参加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亲戚的婚礼,我其实是为了逃难。

  逃难的原因是为了家里多出来那一口人。

  多出来那一口人的名字叫铘。

  铘是个男人,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一个很好看但是很奇怪的男人。狐狸说他是一只上古麒麟。

  人都说麒麟代表祥瑞,可自从他突然闯进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开始变得一团糟。更糟糕的是他对此一无所知,就像只木偶,没有意识,没有独立的行进能力,而即使是在走路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是死的,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飘在身边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但这影子会给你带来无穷的麻烦和困扰,因为你永远没办法让这个人知道,什么样的距离是正常的,什么样的地方是他不可以跟着进的,就算扯着嗓子对着他喊,他也听不到。

  后来他突然离开了,在吞食了一只女鬼的魂魄之后。

  离开的一瞬我感觉他好象不再像只木偶,因为我在他眼睛看到了灵魂。而灵魂始终是被自由所吸引的,所以,当他第一次有意识地从嘴里发出声音,那根无形把他牵连在我身边、曾让我为此无比烦恼的线,突然间就断了,随着他的离开烟消云散。

  而人始终就是那么别扭的动物。

  在的时候,你觉得他湿手沾面粉似的甩也甩不掉的讨厌,而一旦突兀间从你生活里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干脆和没有留恋,于是你又会觉得,怎的似乎有点伤感呢,一种习惯被硬生生打破后,一时无法适应过来的伤怀。

  所以狐狸总说人虚伪,在我每次谈到铘忍不住唏嘘的时候。

  可就在我渐渐适应了麒麟的消失之后,那天早上,他又突然间回来了。就像他之前突然间的离开,他的再次出现同样突然得让人毫无防备,更让人没有防备的是他的攻击性。

  其实光看他从雨里走来的样子,那种恬恬淡淡,好看得像远远幅水墨画,那么安静闲雅的感觉,压根没人想到他会突然攻击人。事后想想一身冷汗,要不是当时狐狸反应快,想来,这会儿躺在医院插着管子等人来看的,恐怕就是我了。直到现在印象深刻,他从窗外头突然跳进来的样子、他一拳挥向我时的暴戾、还有他说的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离开,为什么突然回来,为什么要打我,在没有任何理由的状况下。

  可是没有机会问,因为在说完那句话后铘就晕倒了,直到第二天清醒过来,开出口第一句话,我和狐狸就发觉到不对了。只是当时没想到那个“不对”会那么严重,严重到狐狸不得不把我送上林绢的车,并保证在我回来之前,他可以搞定一切。

  我希望他真的可以搞定一切,否则,我不知道在和狐狸这样一种生物生活在一起之后,中间又插进来这么一只怪物,我还够命能活多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9:53

  上帝保佑……也保佑那只这会儿在家不知道怎么样了的狐狸……阿门……

  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一个刹车,林绢用力推了推我:“看!宝珠!快看!”

  我被她这种突然而来的兴奋样子个吓了一跳。忙不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车窗外看,就看到一片茫茫的烟似的雨雾里,一道身影一步一步在雨水里不紧不慢往前走。

  雪白的衬衣,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看到的时候他刚好打从我们侧面方向走过,没打伞,所以一张脸在雨里头看上去很清晰。雕像似的轮廓,清秀儒雅的五官,那么悠悠然在漫是雨丝的旷野里走着,活脱脱一幅画里头落下来的风景。

  “帅吧……”耳边响起林绢的话音,荷尔蒙升高导致声音电力十足。

  我点点头:“你认识?”

  “不认识。”

  我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那你激动个啥。”

  她一踩油门,手朝那人身影消失的方向用力一指:“看见没,那边片房子,就是他过去的那方向,”

  “是啊,怎么。”

  “看上去我们同路啊哈哈哈!那是我们村!”

  我:“……”

  进村,雨停了。

  林绢的村子挺古朴的,那种电视里常会看到的七八十年代农村的典型样子。很长的公路上光秃秃几根电线杆,周围很空,放眼不多的几座高点的楼房在那边零星杵着,和近郊那些农村房子样子很不一样。

  车再往里开房子就渐渐多了起来,依着农田一户户独门小院落,大多两三层楼面,式样差不多,许多是翻新过的,砖头被雨水淋过后颜色很鲜,倒应了书里一个词——红砖绿瓦。外头半拉子高高低低的栅栏围成圈,隐在槐树浓密的枝叶下,感觉还挺别致。几只鸡在栅栏后的棚子里瞪着双滴溜圆的眼珠子盯着我们看,车从边上经过,拍着翅膀唧唧咕咕一阵鼓噪。

  林绢说这地方一点都没变。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张脸是满足的,好象长久的心愿刚得到实现似的满足。而她在一圈人围观着的当口从她鲜红色POLO里跨出来时,一张表情更满足,几乎可以用春风得意来形容的满足。

  虽然车子被弄得挺狼狈,就她那一身夏奈尔最新秋季装,这样的行头在这地方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人。还有她染得很嚣张的发色,她古绮的包包,她无可挑剔的妆容……一切都让她显得和周围的人那么的格格不入,所以总得来说,林绢这次衣锦还乡式的到访是成功的,虽然天公不作美。

  “这不是林涛他女儿吗。”

  “呦,原来是绢子,都这么大了,真俊啊,像她妈。”

  “真和安凤活脱脱的像啊。”

  “啧啧,闺女出息了。”

  一路走到林绢家,一路目光闪闪烁烁,还夹着一些低低的赞美。对此林绢似乎全然没有意识,虽然我知道她心里头是得意的,狐狸精的得意就是无声的张扬,这是狐狸说的。她这会儿的样子就跟狐狸淘到了某件奇装异服后穿到大街上臭美时一模一样。

  林绢家很大,正如她所说的。

  六幢楼圈成个大院,虽然多年不修看上去很旧了,不过很多地方还比较完整地保留着原先雕梁画栋的痕迹,颇为气派,听说现在是县里的文物级建筑,受保护的。

  将近二十年没有交往,所以刚进门,气氛还是比较尴尬的。一屋子的陌生人,对我,对林绢来讲,都是。不过过不多久气氛就稍微活络了起来,乡下地方人爽朗,几句话一说,扯着扯着就谈到林绢的小时候还有她爸爸小时候的事,刻意避开了那些不怎么让人愉快的话题,而林绢也乖巧地回应着,所以还算融洽。

  只是当她三奶奶,那个瘦小的老妇人和几个老姐妹进到客堂里时,我留意到林绢的脸色沉了一下。也不知道她三奶奶有没有留意到这点,打了个照面,我听见三奶奶夸她长高了,长得像她的妈妈,相当客套,虽然话音不冷也不热。

  而林绢这里,我一直没听她叫过她一声奶奶。

  之后老太太和几个姐妹一起进里屋去了,留下一屋子人继续攀谈。而林绢似乎一下没了和别人搭讪的念头,客套了几声,也不再管我,一个人拉了张凳子在客堂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周围的人和摆设,享受着周围闪闪烁烁的视线。

  一直以来,林绢对自己老家抱着种特别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是自小沉淀出来的。比如她对她三奶奶的恨,以及对村子里人极强的炫耀欲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9:54

  她认为她三奶奶霸占了一切属于她爸爸的东西,她觉得村子里的人一直都看不起她和她爸爸。可也正因为始终这么认为着,所以她看不到一些比较客观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在她告诉我的话语里,可她从来没有让自己正视过它们,即使自己在一天天成熟。

  林绢的爸爸嗜赌,我想这也大概就是促成现在的林绢无论做什么事,眼睛里只看着钱的原因。

  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她爸爸中了别人的套,输了几千块钱。想想那是个什么样年代,几千块钱,在当时来说可是了不得的数字。哪来的钱去还?房子都抵押了,老婆跑了,走投无路间想起了她的三奶奶,因为老太太偌大的林家房产里有着属于他的一份,而且她还存了很多古董首饰,文革时侥幸没被抄走,藏得很仔细。

  可没想到老太太死活不给。扣了属于他的房契,叫上她儿子女儿拉了村子里几个壮小伙子把着门,把他当贼似的撵在外头,而且当众撕破脸,让他滚,永远不准踏进林家的门。

  这事被闹得相当大,大到足以在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小丫头心里留下深得抹不去的阴影,那种对大人间争吵的恐惧,那种当众被人冷眼旁观着的羞辱,那种对亲人间说翻脸就翻脸的困惑……所以虽然后来她三奶奶示意林绢跟着她走,可林绢还是执意跟着她爸爸一起离开村子。她说她受不了那些人看着她的眼光,还有她三奶奶那张脸,她说那张脸就像个母夜叉。

  而这些事每每听她断断续续谈起,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甚至都无法安慰或者开导她,当她对着你说着些近乎偏激的话的时候。因为无论怎么样,即使很多东西都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淡了,一些从小就沉淀下来的某些特殊的心态,你很难说服她去改变。正如你无法让一个孩子去理解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

  正边琢磨着边喝着茶,几个阿姨辈的女人走到我和林绢边上坐下。其中一个比较面熟,就是林绢她三奶奶儿子的老婆,应该叫婶婶吧,反正林绢什么都不管的,统统叫阿姨。

  阿姨指着边上那几位一个个介绍过来:绢,这是你二婶婶,这是你大姨,这是你姑姑她女儿,春颖,来,快叫姐姐……

  一个个认完,不知道林绢记住了几个,反正我听得是晕头转向。实在挡不住了正别过了头对着院子里那几只圈着的羊看,就听见边上人道:“绢,你现在什么工作呀。”

  林绢没言语。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有点尴尬。

  当下我替她答了一声:“绢是做网络的。”

  “哦!”恍然大悟:“就是那种做电脑的呀?”

  “是呀。”

  “怪不得呢!我说这孩子,从小就聪明,看,都能做电脑呢。真是出息了这丫头。”

  林绢还是没吱声,只是对着她们和我笑笑。

  “那你爸妈可是享福喽。”一旁有人紧跟着插了一句。

  周围一静,我留意到林绢婶婶的脸色变了变。随即拍着腿咯咯笑:“别说了别说了,绢,去看看新娘子吧,小梅她一直想见见你呢。”

  “嗯,好啊。”

  于是一群人说说笑笑带着林绢进里屋了。

  大概是多年的亲戚没见面,太激动,所以都把我给忘记了。不过那也好,反正都不认识,老在林绢身边对着他们感觉也蛮奇怪的。正好逮着时间现在一个人清净会儿,于是端着杯子,我一个人出门朝羊圈方向踱了过去。

  一窝羊,中间老大一只毛色漆黑,横卧在草堆里,边上围着群小羊崽子,碗口那么大小,低着头拱在母羊肚子下面吃着奶。小小白白,毛茸茸一团团的,好玩得不得了,光看着就心痒痒了,看看边上没人,我拉开栅栏随手拎了一只出来。

  “咩……”小羊在我手里一声惨叫。那个凄凉。大概还没离开过母羊,身体一暴露在空气里抖得跟筛子似的,吓得我忙把它再塞回去。

  可已经晚了。

  一骨碌从草堆上站起来,那只毛色漆黑的母羊瞪着双桂圆大的眼珠子恨恨地看着我,腆着好象还怀着孕的肚子低头一下朝我猛撞了过来。

  没防备,我被它撞得一个趔趄。险险用手撑住了地,保住自己一身新衣服侥幸没沾上泥浆,不过那姿势也够尴尬的了。仰天朝上翻着,一只手扒拉着没地方抓,一只手死撑着地,一时间站也不是倒也不是,抬头想看看周围有谁在,冷不防一道阴影划过,在我眼前站定。

  随之撞进眼里一张笑脸,很美的一张笑脸,笑得让人看着都不由自主想跟着一起笑,这么甜美的一张笑脸属于一个年轻的男孩子。

  雪白的衬衣,洗得发白一条牛仔裤。雕像般精致的脸上那双深深的眸子看着我,弯弯的,比那会儿在雨雾里远远看到时更清秀,更漂亮。

  我手一滑,其实是被他这突然的出现给吓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9:55

  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被他给搀了起来,再一次让身上的衣服逃过一劫,我烫着一张脸对他说了声谢谢。他没吭声,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后转身就走了,只留下一双微笑着的眼睛在我脑子里滑来滑去,虽然天阴沉沉的,心不知怎的很有点阳光灿烂的感觉。

  还呆站着看着那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屋子里忽然一阵骚乱:“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婚宴是在男方本家办的。

  跟车赶到时席面都已经摆好了,十二人座的圆台面,三个厅每厅八桌,每桌十八个冷盆一溜圆摆放得整整齐齐。乡下有亲眷的都知道,农村里人尤其是老一辈的,不爱在酒店办喜事,喜欢在自己家办。一来材料自己办自己烧,样样都不掺水分,二来乡下房子不像城里一个个鸽子窝似的那么点地方,大多都很宽敞,有足够大的地方摆台面,一家办喜事几乎会把全村的人都请来,热闹,喜气。所以农村里喜事是相当劳师动众的,也因此比城里头更有个办喜庆的样儿和感觉。

  说起来,本来林绢对这趟酒席不抱太大期望。

  从进男方家门开始,觉得这个脏,觉得那个太不讲究。确实,和酒家最大的不同,酒家有华丽的外表,华丽的灯光,华丽的地毯,华丽的穿着制服的服务员。自家酒席啥都没,桌子是东家挪西家借临时拼凑的,灯是日光灯,地是水门汀。席面上客人们兴高采烈地寒暄,席面下头猫狗们兴高采烈地乱窜……一切的一切,都和林绢这一身香奈尔绝对地格格不入。

  可是有一点是再好的酒店都比不上的,那就是菜。

  那些菜真是出人意料的好,三鲜鱼翅羹,芙蓉蟹粉,椒盐牛舌,龙虾三吃……等到大闸蟹上桌的时候看得人那个心花怒放啊,足有六两重一只的大闸蟹,咬上去一口一嘴巴的蟹膏,粘得舌头和牙齿都快分不开了。那个美……

  我捏着手指粗的蟹脚,眯着眼睛对着林绢嘿嘿笑。她脸面上有点挂不住了,因为就在车上的时候她还在对我嘀咕:等会儿有罪受了,看着吧,老花头了,大三件,鸭子、白斩鸡、蹄膀肉。听说要吃三天三夜呢,喂,方便面帮我带了没。

  而等到清蒸鲥鱼上来的时候我是连笑都笑不动了。一条端上来占掉四分之一的桌面,哈——哈——这哪是酒店里可以享受到的待遇,五星级酒店里占掉四分之一桌面的是鱼底下的盆,盆里的鱼躺直了能占掉盆子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经算是厚道了,人还美其名曰——精致。

  酒足饭饱,那对新人还刚刚敬酒敬到第二个厅。

  边上的人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兴奋起来了,东一团西一团拉扯着灌酒,而林绢则被她家里那些女眷们拖着,一张桌子一张桌子挨个地认亲戚。一桌人很快就走剩下了我一个,吃得挺爽,不过也挺无聊的。等点心上来之后本想再继续塞下去几只,但是胃不太争气,所以只好干坐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打发时间。

  新郎家也算是这一带的大户人家了,过去承包地,后来开始做运输生意,前几年先后盖了两幢三层楼房,今年为了结婚又新盖了这座两层楼。不过房子的布置不太好,巨大的结婚照裱在西洋镜框里,挂在红木八仙桌后面的墙上,就跟周围那些中式的橱柜和西式的沙发凳子摆放在一起一样的感觉,富裕有余,但有点不伦不类。

  正伸着脖子两边看,冷不防眼角一扫,我觉着好象看到了些什么眼熟的东西。

  回过头看了看仔细,就看到那边那个靠门的角落里一根方柱子突出的地方,有个人在那儿站着。

  周围人来来往往,不是端菜送饮料,就是拉着人灌酒,惟独他独立于那些人之外似的安静站着,一动不动看着酒席里的人,在那个比较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头。如果不留神,还真不容易发现他的存在。

  而等看清那人的长相,我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居然是他,这世界还真是小……

  来这里的路上见到一次,在林绢家的院子里撞见一次,而到了酒席里,又见到他一次。这个一身白衣,清俊而安静的男孩。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本来专注于酒席的视线忽然朝我方向扫了过来,只是轻轻一瞥,我心跳了一下。正准备朝他露出个‘又见面了’的微笑,他目光一转,又看向了酒席。而就是刚才那短短的一瞥,也是淡淡的,好象从没见到过我这人似的淡然。

  有点挫败,那种热脸贴到冷屁股的感觉,我低头喝了口可乐。想想不甘心又抬起头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那男孩却已经不见了。

  不在角落里,不在酒席间。

  “喂,找什么呐?”肩膀上被用力一拍,林绢在我边上坐了下来。

  我收回四处乱扫的视线:“找帅哥。”

  “嘁,吃撑了是吧。”

  “嘿嘿……”正准备开口,突然肚子咕噜一响。觉得有点不对劲,我站了起来:“厕所在哪里。”

  她咧嘴一笑,朝外指了指:“出门往右,井旁边那个单独的小房子。”

  走出厕所,对着扑面而来的风我用力吸了口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9:55

  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厕所不好。马桶不是抽水的,是要自己舀水去冲的。所以里面的味道可想而知。

  “哎,这不是跟绢子一起来的那个妹妹吗。”正走到井边打了水冲手,边上过来一个人,匆匆走着,经过我身边时朝我打了个招呼。

  仔细看原来是林绢的婶婶,我忙对她笑笑:“是啊阿姨。”

  “乡下地方,吃得惯吗。”

  “嗯,菜太好啦。”

  听我这么说,婶婶笑得很开心:“和绢子多住几天啊,我给你们把房间都收拾好了。”

  “好的,谢谢阿姨。”

  婶婶又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边朝屋子方向指了指:“你们慢点吃,婶子先去给客人打招呼啦。”

  “好的阿姨,您去忙吧。”

  目送她的身影直到消失,我放下水桶甩了甩手站起来。

  这些亲戚,他们都是喜欢着林绢的吧,看他们的样子,不是那种因为看她出息了而贴上来的热乎,也不是伪装出来的热情,那是种真的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好。我想这可能是这些年来为没能照顾到她而感到愧疚的原因,毕竟,林绢爸爸再不好,也是他们的家里人,当初赶走是一回事,之后的心态又是另一回事。

  而林绢她又是怎么想的呢。我想他们对她的态度,既然我可以感觉得到,身在他们中间,她不可能一点都发觉不了。可是一直没机会去问她,从她的言语和表情里,我又什么都觉察不到。算了,反正看样子还要在这里住上几天,解铃还需系铃人,随她吧。

  琢磨着回过头准备回屋。刚走没几步,一抬眼呆了一呆,因为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男孩。

  没有理会身边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也没见有谁出来招呼他进去拼酒,他一个人在屋子前的台阶上坐着,一只手托着腮,侧着头斜眼对着屋子里瞧。

  回过神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他的边上。

  而他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依旧侧着头望着屋子里吵吵闹闹的人群,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很专注的样子。我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敢贸然出声跟他打招呼。

  一低头正准备进屋,冷不防边上一个人拿着托盘匆匆走出,没注意到我,朝我身上撞了一下。

  我一个趔趄,几步后退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人一声惊叫:“啊呀,小姑娘,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爬起来拍拍屁股,屁股很疼,不过应该没有伤着。

  “哎呀走得太急都没看到,你看这……”脸涨得通红,那个帮厨的小伙子有点窘迫地挠着头。

  “没事啦,真的没事。”

  “那……我去厨房了。”

  “好啊,你去忙。”

  看着他离开,我收回目光。一眼撞到那个男孩的视线,他坐在原地静静看着我,眼神依旧是安静的,就象刚才那样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屋子里热闹的人群。

  我没来由地郁闷了一下。

  起码羊圈边上好歹还扶了我一把,这回看着我摔倒也就算了,连个表情都没有,让人觉着自己像个傻瓜似的。这人,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啊。

  心一横,我朝他点点头:“你好。”

  他愣了一下。目光闪了闪,没有吭声。

  “哪边的亲戚?”

  他依旧没言语。

  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我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脸皮子一阵一阵地发烫,好在边上没别人。所以咽了口唾沫,我继续道:“我是女方家亲戚的朋友,你也是女方家的吧,我在那边的院子里见过你,就是那些羊的地方,嘿嘿……”

  指手画脚一口气说完,发觉自己不是一点点的厚颜,因为从头到尾,人家始终那么安静望着我,没开过一声口,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9:56

  如果有洞,我想我会立马一头钻进去。可是洞有吗,没有,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否则就这么离开,我不但面子一点都没,里子也快完蛋了:“今天谢谢你啊,在那里扶了我一把。”

  他目光再次闪了闪。一度我以为他要开口了,可他只是侧了下眼,朝屋子里因为逼新郎喝酒而掀起的一波喧闹声方向看了看。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我,伸手轻轻掠了下头发。

  “散心呐?”继续问,可我的脸真的已经挂不住了:“里面确实挺吵的。”

  还是没吭声,不过如果没看错,我想他的嘴角在那瞬间牵了牵。

  终于正视自己的失败。

  头一低从他身边走过,正郁闷地准备冲进屋子,忽然悉琐一声轻响,一道话音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吵,挺好,热闹。”

  我呆了呆。

  回头就看到那男孩已经从台阶上站起来了,看着我,原本淡淡的神情上隐隐一丝笑:“你叫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宝珠。”

  “宝珠。”重复了一次,他点点头,一双暗褐色的眸子对着我的眼睛:“你陪我么。”

  “什么?”愣了愣。没明白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屋子里忽然传出林绢一声大叫:“宝珠!新娘新郎来敬酒了!快来!”

  “哦!”转头朝里应了一声,再次看向身后,不觉一怔。

  身后那男孩又不见了,台阶上空荡荡的,周围几十步开外目光所及的距离,除了灯光所照出的那些屋子和空地,什么都没有。

  “宝珠!”林绢又在里头催了一声,我忙奔了进去。

  跑到席位上时新郎新娘已经在那边等着了,一桌子的人也是。

  一路过来好象所有人都盯着我看似的,有点尴尬,好在伴娘擅于制造气氛,唧唧喳喳对着我一叠声地调侃,末了把一大杯酒朝我手里一塞,说是代新娘惩罚我的迟到,让我一口气把它喝完。

  这份上,不喝也得喝了。

  端着酒杯眼角瞥见林绢在边上幸灾乐祸冲着我笑,我朝她扁扁嘴,抬手正要把杯子送到嘴边,就在这时,离我最近的一个人突然从嘴里发出一声惊叫:“啊——!”

  声音很大,突兀间吓得我手一抖,而这同时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停住手里的动作。疑惑地朝那人看了看,却同时发觉到在我看向她的时候,周围所有的目光随着她的视线,正都一动不动盯着我瞧。

  确切的说,是盯着我的手。

  我愣。

  循着她的视线我低头朝我的手看了一眼,脑子嗡的一响,然后空了。

  我手里那只装满啤酒的玻璃杯不知道怎的裂开了。

  从内向外的爆裂,每一片碎片从我手掌里贯穿而入,像一片片透明但尖锐的树叶。

  随着一丝痛觉迅速从手掌钻入我的大脑,那些黑红色的血线似的从伤口里钻出来,和着啤酒滴滴答往下淌,而我的手还保持着原先端着杯子的姿势一动不动。

  半晌当的一声脆响,杯底从我手下边坠落,地板上滴溜溜一圈滚动,在我脚跟底下停住。茫然抬头,我看到林绢从边上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把我抱住:“宝珠!!!”

  在婚礼上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之后,林绢和她的叔叔婶婶匆匆忙忙把我送去了镇上的医院。

  一路上血就没止过。长这么大还头一次看到那么多血用那么快的速度从伤口里往外流,你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液体在皮肤上爬,这感觉比单纯的疼痛还要可怕。可还得慢慢熬着,因为乡下路灯少,房子密度又散,出了村一眼望过去整条路上黑漆漆的,再加上刚下过雨,车子根本开不快。

  路上林绢和她叔叔婶婶没少安慰我,可是他们说了些什么,除了林绢她婶婶当初被菜刀割破过手的故事之外,我什么都没听进去。车子里巴掌大快地方很快被血的味道占满了,那种铁锈一样的味道,林绢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停地在哆嗦,我被她的表情弄得怕透了。

  从小到大对医院有种天生的恐惧,那里那种莫名被消毒水弄得很压抑的环境,而且那里最容易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9:58

  不过这天我什么都没注意,那种天生的恐惧感,那些消毒水的味道,或者有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一路直到急症室,我的脑子里都是一片模糊的,直到缝针的时候才清醒了点,因为缝针很疼。都不给你打麻药的,就那么一针一针往里扎,我眼睁睁看着,这么大个人,想哭没好意思哭,只能压着嗓子哼哼。将近一个小时的治疗感觉就跟上了一圈刑,缝完后连路都走不动了,是被林绢她叔叔给架出去的。

  包扎完了伤口屁股上又挨了几针之后,总算可以回去了,因为医生说这样的伤不需要留院观察,我也乐得这样。倒是林绢吵着要他们负责点看,又追问是不是要输血或者输液什么的,估计在她眼里,我刚才流的血她以为已经快把我抽干了。

  回到村里婚宴早已经散了,一些人还在闹新房,我们两个回避着进了林绢她三奶奶住的那栋屋安顿下。因为婚礼上见血已经是很不吉利了,我们又刚从医院回来,新人的地方不能去怕冲撞了别人的喜气,所以只能从边上的门进她奶奶的老房子。老人家住的地方不在乎这些。

  其实接触多了,觉得林绢她奶奶人挺好的,虽然话很少,看上去也比较严肃的样子。

  她给我们准备的两间屋都是朝南的,地方不大,整理得干干净净,被子都是新的,闻上去有股晒过太阳后的那种焦香味,显然是为此特意准备过。可是林绢有没有感觉到,我依旧不知道。她什么都不说,只张罗着把我塞进被子,然后关窗、倒茶、给我掖被子,把自己搞得很忙碌,就是不正眼朝进进出出给我拿这拿那的她的三奶奶看过一眼。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夜,给我热了碗参汤看着我把它喝完,三奶奶才回去睡了。她一走林绢也被我劝回了房间。因为奶奶一走,林绢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从天气到婚礼到我的伤,她抱怨个没完没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她紧张,她一紧张话就特别多,而且说话频率很得像放机关炮。

  这频率会让我感觉伤口很疼。

  她走后房间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真的静,什么乱七八糟声音都听不见的那种静。躺了会儿心跳总算恢复正常,伤口也不再疼得那么厉害了,只要不随便去动它。于是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一天里一通电话都没打来过的狐狸,想着铘,想着今天几次碰到的那个沉默的帅哥,想着婚礼上我突然受的伤,想着林绢刚才说的话……她说,怪了,好好的一只杯子怎么会炸了,难道是啤酒的问题?

  这问题我也想不通,好好的酒杯为什么会在我手里突然碎掉,按理说,这种玻璃平时就是砸在地上也不一定能粉碎。当然,更不可能是啤酒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只有林绢问得出来,地球人都知道,气体只有在密封的情况下才容易膨胀发力,酒杯那么大个口,你叫它哪来的地方去蓄积爆炸的气,那是啤酒,又不是装了一杯子硝酸甘油。

  想不出原因,于是只能觉得自己很倒霉。

  而当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倒霉,这只不过是一切的开始而已。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种很痒的感觉把我从昏睡状态里拉了回来。
  清醒过来天依旧漆黑一团,我感觉自己两只眼睛很痒,一种又刺又胀的痒。想伸手去揉,可是手动弹不了,后来发觉脚也是。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似的,一点点都动弹不了。

  我一个激灵。

  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会让什么东西给厣住了吧……可是我手上有姥姥留给我的珠子,而且因着这串珠子,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被厣住过了。

  那这会儿我全身这种感觉又是什么?

  想着,心里头冷不丁凉了一下。

  姥姥说如果被厣着了,就想办法让自己动一动,只要动一下就好了,那东西就跟桌子上一层灰似的,看上去厚厚的很沉,随便吹口气就散,是个纸糊的老虎。

  可是我根本动不了。

  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轻房间每个地方,我甚至还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三奶奶打呼噜的声音,可我就是没办法让自己稍微动那么一下。半晌感到脖子边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对着我一下一下吹着冷气,我转着眼珠子想朝边上看,可是什么都看不到。

  我心绷紧了。

  想出声叫,但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尝试着想扭一下头颈,刚一用力,耳朵里轰的一响,好象整口江在耳朵里倒翻了,我只觉得一边太阳穴昏天黑地一阵尖锐的疼。

  那疼让我身体条件反射地一抽,只那么一下,身上那种被什么东西给压着的感觉消失了,我嘴一张,一声尖叫:“林绢!!林绢!!!”

  “啪!”灯亮,刺得我眼睛一阵生疼。

  闭上眼下意识钻进被窝,片刻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我奔了过来,坐到我床上,手伸进被窝把被脚朝边上掀开:“怎么啦宝珠??”噼里啪啦机关炮一样的话音,是林绢。

  我睁开眼,眼睛依旧是刺痒的,被灯光照得有点睁不全,可是脸被她抓着,所以只能勉强抬起头,迎着光线朝她看了一眼:“绢,我……”

  “啊!”没等我说完,她对着我一声尖叫:“你的眼睛怎么啦?!!”

  “我的眼睛……”被她这种样子吓了一跳,我刚被灯光稳定下来的心脏又开始乱跳起来,挣扎了一下把身子撑起,冷不防碰到手的伤口,痛得我一咧嘴:“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9:59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正捧着手抽气,门再次被推开,林绢她三奶奶睁着双惺忪的睡眼站在门边上对着我俩看。

  片刻目光停在我脸上,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几步走到我身边,捧住我的脸:“怎么回事,你碰过啥不干净东西了闺女?”

  我被她们先后的表情弄得僵住了。

  隐隐觉得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在我脸上发生了,我看了看三奶奶,再看看林绢,用力睁了睁我那双不知怎的异样厚重的眼睛:“绢,拿镜子给我。”

  “别看了,你先躺着。”一边把我往床上压,一边看向三奶奶:“快把叔叔他们叫来,快啊!”

  “哎!哎!”应着,匆匆忙忙朝外头走去,我看着三奶奶的背影突然有种很不祥的感觉:“绢!把镜子拿给我!”

  “别看了别看了,就是有点肿而已。”拍着我的肩膀,她好声安慰我。

  而她这种样子让我更不安了,一把推开她的手,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我一骨碌爬起身直奔向梳妆台那面大镜子,对着镜子里的人仔细一照,这一看差点没把我的魂给吓了去。

  镜子里那是张什么样的脸啊!

  肿得跟只猪头似的,两边的脸颊都透明了,从太阳穴到腮帮子,朝外微鼓着在灯光下隐隐发光,像镀了层釉似的。而更可怕的是我那双眼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感染了,上下眼皮红得像肉冻,朝外鼓胀着,把本来还不算小的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怪不得刚才怎么睁都觉得睁不开来,都肿成这样了,还能睁得开吗……

  牙关节一阵发抖,对着镜子里这张异形似的脸。

  “绢……”话还没出来,眼泪先下来了,我脚一软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当晚我再次被送进了医院,因为林绢扶我上床时发觉我身上很烫,量下来一看体温超过39度,所以等她叔叔婶婶一到,几个人二话不说把我架上了车。

  进医院后我整个人就开始觉得不行了,之前在家里没有感觉到的症状,不知道是因为吹了夜风还是一路上的颠簸,一进医院闻到那股浓烈的消毒药水味,一下子就发作了起来。只觉得浑身疼,每根骨头都重得像要从身上垂下来似的,虽然身上裹了两条毛毯,人还是一个劲地发抖。

  林绢吓坏了,一路上用我的手机尝试着和狐狸联系,可是电话打过去始终没有人接。不知道狐狸和铘在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种时候我也根本就没心思去管这些。只一味恐慌在我身上的变化里了,明显感觉到进医院后自己的脸比刚睡醒时又肿了不少,特别是两只眼睛,痒得恨不得用手去挖。而身上又酸又冷,虽然平躺在医院的床上,可是难受得整个人躺不直。

  血样报告出来后医生给我挂了几瓶点滴在病床边吊着,他说我发烧是因为伤口发炎了,而脸上的肿是因为青霉素过敏。林绢当时就反驳那个医生,说我们之前来医院看时伤口处理得好好的,而且还打了抗炎药,怎么还会发炎。医生对此解释,虽然用了抗炎药,但并不能保证伤口百分百就不会被感染,也许是因为之后又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引起的。林绢又追问青霉素的问题,她说这是医疗事故。但医生矢口否认青霉素是他们这里打的。事实也证明医生没有撒谎,因为把之前的病历卡和打针单子拿出来翻了个遍,确实没有给我开过青霉素这帖针剂。

  于是我们只有沉默。

  当然沉默不代表就能接受这个事实。总也想不通,即使后来这一系列事情过去之后,每每和林绢谈起,我们始终是想不通,既然不是在这个医院里打的针,而我除了这里又没去其它任何地方就疹,那让我过敏成这副样子的青霉素,我到底是从哪里给沾染上的。

  吊完点滴后,天已经亮了。

  几瓶药下去似乎没有立即发生什么疗效,烧依旧保持在39度以上没有退,脸还是肿得让我感到太阳穴发疼。两只眼睛倒是不痒了,不过也已经肿得差不多已经睁不开了,我猜之所以不痒,肯定不是药起作用了,而是它们根本就胀到了极限。

  医生让我留院观察,我没答应。我想回家,回城里的大医院彻彻底底做个检查,因为我始终对青霉素的事情感到可疑,并且耿耿于怀。林绢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虽然叔叔婶婶的意思是让我留在医院,她还是坚持着把我带回了三奶奶家。

  其实坐在后车厢一路颠回去的时候,一度我是有点后悔的,因为车颠得我难受得想用什么东西把自己的骨头砸碎。想起从林绢家到我们住的城市那段不算短的路程,我不由得担心我是不是能够扛得住。万一中途又发生什么病变怎么办,至少在医院,还是随时能得到必要的治疗的。但是想到回去后可以得到的彻底的治疗,我还是决定忍。

  半顿饭的工夫总算进了村。这会儿天色还早,很多人都还没起床。蒙着层晨雾的田埂上只依稀一两道身影在那边慢慢晃动,远远几只野狗听见了引擎的声音,一路追了出来,又在摸不找的地方跟着车甩着尾巴汪汪叫。

  再转个弯,就能看到林家大院了。大院正门锁着,新漆的门上两个光鲜的“喜”字,门下满满当当一层红艳艳的碎片花似的铺了一地,是昨天晚上放完了之后留着装点个喜气的鞭炮。

  车子转个向驶向大院的边门,林绢的婶婶把裹得像只粽子似的我从车座上扶了起来。

  “来,宝珠,沾沾喜气。”经过那片碎红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一边发着抖一边循着她指的方向对着那片热闹的颜色看。正准备听她的话沾染点喜气,冷不防眼角边什么东西一闪,把我困难地缩在肿胀眼皮子下的视线给转了过去。

  下意识朝那东西闪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看到刚才车子开过的方向,那道大门边上不远处一棵槐树下头,一个人站在底下盯着我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9:59

  白色的衬衣,白色的裤子,在被雨水冲成了黑色的树干边看上去突兀得有点刺眼。意识到我的目光,他又看了我一眼,而我随即认出这张脸,是昨天连续碰到过三次的那个不知道是新人哪一方亲戚的男孩。

  “看什么呢?”正对着那方向继续看着,车停,林绢拉开车门拍了我一下。我回过头由着她和她婶婶把我扶出车。站稳脚步等着她去泊车的时候我又朝那棵槐树下看了一眼,那男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黑漆漆一根弯曲的老树映着身后一片被雾气弥漫的田埂,不知怎的,看着身上冷不丁一阵阴恻恻的冷。

  忍不住一个寒战,我两条腿又开始抖了起来,这当口林绢的三奶奶从屋里头迎了出来,见着我这副样子,匆匆忙忙带着他们几个人连抱带扶把我弄进了屋。

  没想到前脚进屋,突然一泼急雨没头没脑从天上灌了下来,毫无防备之间,势头大得像山倒。

  那时候林绢刚从楼上拿着她的行李下来。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天突然间黑塌了下来,然后卷下那么大片雨。本想等上一两个小时等它势头过了再出门,却又一次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一场暴雨,本来说什么一两个小时也足够它倒的了,没想到一直到当天天黑,愣是没见收过一点势头。

  这一来把我们给弄僵了。

  本来从医院急急出来,就是为了能早点带我回城去大医院治疗,没想到人还没上车,这场雨就倒了下来,下得连对面的树影子都快看不见。这下可好,城里回不去,镇上的医院也去不了,我们愣是被这一场连气象预告都没播报过的暴雨给困在了这个地方。

  “真他妈霉啊!”最后一次看了眼那场下个没完没了的雨,林绢对着窗户挥了挥拳头。

  我缩在被子里没吭声。

  身体难受得要死,在确定了无法离开这里又无法再回医院去这一事实之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希望,我立马被全身所有的难受给吞没了。那种全身无法舒缓的骨头的酸疼。躺在被窝里,就像躺在一大块钢筋水泥板下面,我在这样的压力下辗转反侧,明明累得要死难过得要死,可是根本没办法让自己合上眼。而自己那张脸根本是想都不敢去想,生怕自己越想越绝望。

  当时甚至想,我大概要死在这个地方了,如果再继续被困在这里的话。

  吃了医院配的几包退烧药,没什么用,这病好象打定了主意缠住了我似的,不论我怎样听他们的话,喝下一碗碗热水,窝在被窝里发汗……一直发到人虚脱,热度愣是褪不下一分来。

  就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躺了一天,听了一天的雨,煎熬了一整天。

  到晚上忍不住哭了,趁他们都不在的时候,一个人钻在被子里小声地哭,然后一个劲拨打手机。可是手机的铃持续响着,却始终都没有人来接。

  后来手机没电了,把它放回到桌子上的时候,林绢捧着碗热水推门进来。

  我赶紧闭着眼装睡,生怕她看到我哭过的样子会更紧张,搞不好最后两个人哭成一团,我怕自己会更受不了。然后听着她把水放到我边上后在我床边坐了下来,也不叫醒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动作。那会儿屋里安静透了,只有雨水一个劲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有一波又一波水沿着房檐上的管子被冲到水沟里去那种的泉涌似的动静。

  就那么僵了半晌,正当我实在忍受不了身上的酸痛,熬不住想动一动的时候,门开了,我听见林绢冲着外头低喝了一嗓子:“你干什么啊……”

  声音冷冷的,没好气,所以我大致可以猜出站在门口的人是谁。果然不出片刻感觉到身后凉了一凉,一只粗糙的手指伸进被窝,在我脖子上捏了捏,然后耳边传来三奶奶轻轻的话音:“闺女,醒醒。”

  我就势翻了个身。刚睁开眼,就看到林绢站在她三奶奶边上看着她,皱着眉。她三奶奶就坐在我的床边上,手里拿着一只调羹一只碗,调羹是不锈钢的,碗里装着的似乎是白酒,从扑鼻而来那一股淡淡的酒气上判断。

  “娟,帮忙把宝珠的被子挪开。”看到我睁开眼,她开口。

  林绢的眉头皱得更紧:“她会冷。”

  “一会儿就好,快。”

  “赶紧想办法送医院吧,你这是干吗呐?!”眼看着她三奶奶径自撩开了我的被子,她一边护住我的被子,一边提高了嗓门急急地问。

  三奶奶拍开她的手,看了她一眼:“急啥,这是为她好。别挡着,小心她着凉。”

  “……你到底要干吗?”

  “刮痧。”

  刮痧,一直听人说起过,但从没被刮过,因为听说这是以前的人用来治疗夏天中暑的土方子,而我从来没有中暑过。

  更没听说过,发烧也能靠刮痧去治疗。

  半信半疑中由着三奶奶把我身体翻了个个儿,然后撩起我背上的衣服用调羹沾了碗里的白酒开始帮我刮痧。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听话,也许是身体实在烧得难受,也许她当时那种认真微带着严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姥姥。

  总之刮痧还是挺舒服的,在刚开始刮的时候。一种丝丝凉的感觉顺着皮肤由上而下一道道划过我被烧得发烫的身体,伴着酒香有一种莫名舒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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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连载--《宝珠鬼话》--作者:水心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