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14:52
晕菜,虽然说泪是一棵召魂树,与凡间的花花草草迥然不同,可没想到她和那些个啤酒花啦菊花啦高梁啦差不多,对这杀虫剂敏感……不,是这杀虫剂对她来说毒性太大才对。我不知道花农们作药害实验是怎样的情景,不过,只要看到泪因为沾到一丁点杀虫剂就痛得死去活来,那样悲惨的场面,我想,再也没有人敢轻易拿她作实验了吧。
我从水房接了一水瓶自来水,慢慢从她的头顶淋下,把她头发上残留的杀虫剂冲洗干净。“还痛吗,泪?”我问她。
“嗯……好多了。”她的全身不再发烫,即使温度仍有些高。稀释了的药水顺着她的身体淌进了脸盆,渗透进入她赖以生存的土壤里。就算毒性有些降低,可毕竟那是毒水,她还要从这土壤和水里吸收营养,怎能放任她处于这样危险的环境呢?
不!我得保护她不再受伤害!
还是得找看门大爷,还给他杀虫剂,又借铲子挖新土。泪一直默默地看着我跑进跑出,为了她忙得不亦乐乎,当我把她重新抱进脸盆里,试试是否种得结实时,她突然伸出手来,倒吓了我一大跳。
她枯瘦白皙的手指扶住我的脸颊,为我擦掉些许的汗珠。
“都是泪不好……”她的双眸温柔如水,在深邃的眼眶里微微流动着,“害得童威出水了……都是泪的错……”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不是水,”我的心里像吹过一阵微风,泛起朵朵的涟漪,“那个叫做汗。”
“汗……?”
“是的,”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呢,“当人类劳累或者过度紧张、恐惧的时候,皮肤表面往往会排出一些液体,这就是汗了。”
“嗯……”她若有所思,突然眼睛一亮,对我说,“那么,童威出汗是因为劳累呢?还是紧张和恐惧呢?”
这家伙,还真爱刨根问底。我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少八卦了!等解决那些寄生虫再说!”
才闲聊了那么一小会,她头发上的肉虫数量更多,个头更大了,围着她的头顶上下蠕动。奶奶的,看得我就来气,准偷取了泪不少营养吧!我让她背对着我坐好,告诫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乱动。看到她乖乖地点头,我这才放心了,她肯定会听话的。
于是我便放心大胆行事。
深吸了一口气,我像变魔术一样,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梳子。湖南衡阳木器厂出品,2块一把的木梳,路边小摊上随处可见,便宜又好用。这还是我刚进校时的装备,已经陪伴了我整整两年,与我早已结下深厚的阶级兄弟情谊——顺便也结下了我两年之久的厚厚的头垢。幸亏泪背对着我,看不到此刻的我有些脸红。我装模作样咳了一声,把梳子插进了她浓密的黑色长发里。
梳子就像小船,在她顺滑如丝的发海中乘风破浪,一往直前。黑色的波浪起伏在我的手掌中,是那样的光洁柔顺,而那些阻碍我前进的礁石,我毫不留情地卷走它们,击碎它们,将它们直直摔入绝望的深渊。事实上,当那些肉虫被我的梳子挤压,排除,扔到地上的时候,我分明感到,泪的身躯也随之而挺拔起来。没有那些寄生虫的干扰,在余下的岁月里,她无疑会成长得更加美丽健康。
好怀念的时光啊……阳光立在泪的头顶,每一根光线都将她的头发梳理得根根分明,那一刻她的背影看起来像金黄头发的天使一样圣洁迷人。我不禁浮想联翩,想起了那些被遗忘的时光……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生平最恨的事就是洗头洗澡。但说来也怪,只要母亲为我洗头,我就会乐颠乐颠跟在她身后,主动拿着毛巾和香皂。母亲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摩娑在我的头顶,力道不大不小正舒服,我往往会得意地随着她手的动作左右转动,享受那种旋转的感觉,就算母亲因此而责骂我也无妨……多少年了?自从长大成人再也没有人为我洗头,触碰过我的头顶,除了理发店里娴熟而机械化的服务,那种服务是摆到台面上,论斤而沽的……就算是冯泪,我最亲近的人,我俩也从未这样亲近过彼此。除了自己,我从未帮任何人,以这样温柔细腻的方式梳过头……
“嗯,好舒服呢!”泪长长伸了一个懒腰,“头一下子轻了许多。”
我回过神来,含笑问她,“真的?没骗我吧?”
“真的真的!”她左右晃动着脑袋,满头的秀发瀑布一般在我的眼前飞扬倾泻,“泪不会骗童威!不会的!”她几乎要急得哭出来。
“好了好了,”我轻轻刮了一下她小巧挺立的鼻梁,“我信你。”
我和泪一起,吃了一顿和和美美的午饭。我捧着食堂提供的可降解纸饭盒,白米饭上堆满了香喷喷的卤菜烤鸭和肉沫茄子,而泪呢,一边带着甜美的微笑,一边也在进食——哦,不,是光合作用。默默吸收着男生寝室里饱含脚汗臭味的二氧化碳,静谧地释放着清新纯净的氧气,那些氧气无一例外都被吸进了我肺部的最底层。阳光透过玻璃窗不住变换角度,力度也越发轻柔,从灿烂的中天一直向虚渺的地平线坠落下去。我不说话,于是泪也不作声,我们两个人忍住灼眼的光芒,注视着圣诞夜缤纷的幕布,即将在我们的面前徐徐拉开。
什么狗屁圣诞节……说到底还是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只有我,对着课生了寄生虫的召魂树下饭,还不知道寝室哥们几个怎么在外面风流快活呢!想到这点我就生气,人常说“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可那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倒好,砍手足只为穿衣服!奶奶的,没一个好东西!
还有冯泪也是!圣诞节连个电话都不打,这回真沉得住气啊!
黑夜的波浪缓缓向天边卷来,将这一片学生宿舍笼罩在她沉静的黒袍下。偶有几盏寒星遥遥点亮,却照不见我内心空虚的深渊。我突然站了起来,倒把一旁的泪吓了一大跳。
“我……我有点事,”我想到泪就在这里,让她看到我向女友低头多不好意思,于是吞吞吐吐告诉她,“出去一下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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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14:54
“童威……”她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一个人……我怕……”
我狠狠心,先给了她一个笑容,“一下下就好。”我撒了谎,只要一和冯泪吵架,没有个把小时的道歉和安慰劝解是不能完事的。她生来似乎就是个辩论高手,能从我一句普普通通的话里找出无数个逻辑错误,从而推导出一系列荒谬的结论,并乘机对我进行正面教育和反面嘲讽,讥诮的花样层出不穷。吃过许多次当的我以后自然学乖了,只要顺着她的责骂,一个劲儿低头认错,承认“我不是人,是畜生”之类,再辅以一些特殊声效,比如“扑通”跪地声、“啪啪”打耳光声等等,她准保心软,接下来会泣不成声诉说对我的失望和今后的期望……唉,既然决定主动拉下脸来求她原谅,必然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我特地从旁人桌上找了一本《天下足球》,夹着它雄纠纠气昂昂迈向公用电话亭,这一去,我志在必得。
奇怪,寝室里没人接电话。我耐心地一直拨一直拨那早已熟烂于心的号码,心里胡乱猜想冯泪此时的动向。也许她刚刚吃饭去了,要么一个人在食堂吃,要么和寝室姐妹一起搓饭,应该不至于和其他男生出去……交往了这么久,我深知她不是这样水性的女生……不过也难说啊!我猛抽了一口凉气,万一她存心气我呢?万一的万一,她跟某人对上眼了呢?
不妙!我急忙冲回宿舍,一推门便瞅见泪把整个身子藏在窗帘后面,听到我唤她,这才躲躲闪闪地探出小脑袋,目光中满是惊惧。她这是怎么了?我才出去打个电话而已,她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有……有声音……”她的嘴唇泛白,说话的时候一直哆嗦个不停,显然吓得不轻,“童威刚刚出门,有个东西突然响起来……好吵好吵的声音……”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目光定格在门旁的电话机上。有人给我打了电话?可为何不直接拨我的手机呢?我习惯性地一掏口袋,才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了。唉,用了三年,待机时间越来越短。我把手机连上座式充电器,刚一开机,铃声便响了起来,里面传来副班长——冯泪的室友,女性——焦急而干涩的声音。
“童威!死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手机关机,寝室电话也不接?!”副班长一上来就恶狠狠地质问我。
“哦,不好意思,手机没电,而且我……”我回头朝泪瞥了一眼,“我刚从街上回来。怎么了?找我有事?”
“出大事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吼道,“亏你还是冯泪的男朋友,一点都不关心她!”
“她出事了!”
自从那一天我和她吵架之后,冯泪钻回寝室,一头扑倒在床上,抱着枕头默默地淌眼泪。“该死的童威!一点都不懂情趣!”就算吵架,只要冯泪不主动打电话,我是绝对不会先拉下脸的。这一点,就算冯泪心知肚明,也绝对比拼不过我的耐心。冷战时最考验的是双方的耐心,在这一点上,风象星座的冯泪又怎能比得上土象星座的我沉着老练呢?
果不其然,一连数日我连个屁都没对她放过,她又哪里知道,其实我正翘首盼望她打来和好的第一个电话呢?冯泪气得银牙咬碎,好你个童威,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就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下午,正当我一个人在街上乱逛,邂逅那个黑衣男人和召魂树的时候,冯泪不听众人的阻拦,硬是收拾了一点行李,说是去旅游。
她这一去,便是永别……
“火车站铁警一开始以为她在候车室里睡觉,直到今天上午才发现不对劲,”副班长继续跟我介绍,“从平安夜开始,她已经足足昏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于是铁警拨打了120急救,把她送进了医院。幸亏冯泪身上带着学生证,医院通过这个找到了我们学校,现在,班主任老师、班长、学习委员他们都往医院去了。”她疑惑的声音从电话线里细细传来,“关于冯泪的病,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悄悄往后瞄了一眼,泪正站在我的身后,睁大一双秋水明眸纯真地望着我。不会这么巧的……我心中暗暗安慰自己,虽说召魂树召唤死者的亡灵,可冯泪毕竟没有死不是吗?泪她那么天真无邪,不可能与冯泪的怪病有什么牵连。于是我回答:
“据我所知,她的身体没有那么差,这种昏睡病也从没听她说过。我马上就去看她,”我从桌上拿了一支笔,对准了手掌心,“请告诉我医院的地址。”
当我急匆匆赶到医院大门,正看到班主任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的脸上掩饰不住焦虑之色。没等计程车停稳,我便急忙跳出车门外,一个箭步冲到了班主任的面前。冯泪怎么样了?我用眼神无声地询问他,而他只是无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接着背过身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叹了口气。
她的呼吸平稳,心跳、脉搏和血压都沉稳有力,和正常人无异,医生这样告诉我们,身体看来也没有什么大碍,简直就跟贪睡一样,迟迟不肯醒来。我的脑中模模糊糊闪过了一道可怕的光亮,难道冯泪成植物人了?我试探着说出这个想法,换来的只是医生无奈的苦笑。
所谓“植物人”多是由颅脑外伤、脑血管病或者一氧化碳中毒造成的,由于大脑皮层受到严重损害或处于突然抑制状态而陷入昏迷,病人可以有自主呼吸、心跳和脑干反应。“但是经过X光检查,这位患者脑部并没有受到损害的迹象,”医生回答,“据我个人看来,她倒像得了嗜睡症,正沉浸在她一个人的梦境里。”
“嗜睡症?”
“没错,这是一种神经性疾病,症状严重时会引发随时随地不可抑制性睡眠的发生。我想你们大概也知道,人的精神活动分为兴奋和抑制两个过程,这两个过程互相交替,相互平衡。当大脑皮层处于兴奋状态时,人就清醒;当处于抑制过程时,人就昏昏欲睡,进入睡眠。大脑皮层沿着“兴奋——抑制——兴奋”的过程反复进行着,从而使人有规律地进行睡眠休息与工作学习。而这位患者,显然无法控制好兴奋和抑制这两个过程,导致她陷入了长眠中,”他拨开冯泪的眼皮,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眼球正在眼皮下飞快旋转,“瞧,快速眼动睡眠,证明她正在做梦。”
心理学家将睡眠分为两个不同的时相:快速眼动睡眠和无快速眼动睡眠。这两个时相在每晚的睡眠过程中交替出现。入睡时先出现无快速眼动睡眠,大约过了90分钟左右出现快速眼动睡眠,持续几分钟后又进入无快速眼动睡眠。在快速眼动睡眠时期,可以观察到人的眼球在眼皮下飞快旋转的情况,人的梦境一般发生于这一时期。“梦是人们在十分轻松的睡眠状态下的大脑部分神经系统活动的结果,”医生总结道,“植物人是无法做梦的。”
“可是……”虽然听得云里雾里,我总是有点不放心,“你的意思是,只要她还在做梦,就证明她的大脑没有受损?只是单纯的想睡觉?”
“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是这样。”医生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14:55
一直在做梦吗?我坐在冯泪的病床前,凝视着她裹在洁白床单上的平静睡脸。医生说得应该没错,她的表情看起来安详极了,粉红色的嘴唇向上扬成了一个微微的弧线,猛一看,就像在微笑……她一定在做一个美梦吧?只不过在她的梦里,不知道会不会还有我的身影呢?
葡萄糖一点一滴透过输液管流进她的血管,她准有两天没有正常吃饭了,真是可怜……早知道和她吵嘴会闹成这副样子,就算刀驾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一定把赌气离开的她追回来,无论软磨硬泡,丢尽男子汉颜面也要哄她开心。我真是头蠢驴!我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内心被悔恨所深深噬咬。她要是从此不省人事,我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冰霜般清冽的月光淅淅沥沥撒在病房的地板上,不知不觉我在冯泪的床前睡着了。等到我打了一个寒噤,猛地醒来,病房里的一草一木都保持着原先的模样,动也没有动过。我失望地将目光投向病床上的冯泪,她的睡姿一如刚才般纹丝不动,散落在枕头上的黑发衬托的她的脸更加皎洁。我满怀心事走到她的面前,伸出了双手。她的眼球在我的掌心下剧烈地颤动着。
“还在做梦吗,冯泪?”我悄声对着她耳语道,“是一个怎样的梦境,令你如此流连忘返?”
“回来好不好?你的朋友,家人,都很需要你。”我都在说些什么?这种恶心八啦的台词,都是从韩剧里学来的吧?怪不得冯泪老嫌我嘴笨。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又加了一句:
“要不,你也带我一起入梦吧!”
动了动了!我敢用自己的人头担保,就在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冯泪的眼皮极为明显地颤动了一下,又长又黒的睫毛刷子一样扫过我的手心,顿时一股麻酥酥的痒痒感电流一般传遍了我的全身。
可问题接踵而至……该怎样才能进入她的梦境呢?
第二天,班上来了好几个女生看望她,照例带来了些鲜花水果等慰问品。我一边愁眉苦脸地大嚼香蕉,一边尽量回答她们刁钻古怪的问题,尤其是那个颜无月。其实她本人相貌条件不差,最受不了她一身“彪悍”气。真搞不懂一个乍看起来秀秀气气的女孩子,成天喜欢研究杀人啦破案啦,好奇心贼强,又是看恐怖电影又是打恐怖游戏,大大咧咧疯疯癫癫,更加上比冯泪还喜欢叽叽喳喳,没有一刻消停过嘴巴……我的天哪!真为她以后的男朋友暗捏一把冷汗,还不知道以后受到怎样的满清十大酷刑呢。拜颜无月所赐,冯泪跟我闹得天翻地覆导致昏睡的事,早象一阵风一样吹遍了我们班上,那些女生看待我的眼神自然不太友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冯泪自己醒过来,”我回头瞟了病床上的女友一眼,深感处于众多莺莺燕燕包围中的我简直像在召开记者招待会。我用力咳了一声,“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该死,那个颜无月不怀好意地举手了。“童威,这么说来你只打算消极等待,而不是主动寻找对策了?”
我的脸红了一下,“连医生都没有办法……我一个人能做什么?”
“如果说,我能给你一点建议呢?”她那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一直望向我内心的最深处,“也许有个人,真的可以帮你哦!”
真有这么神?尽管我满腹狐疑,看在颜无月自信满满的样子上,还是跟着她离开了医院。她总是神经兮兮的不知搞什么名堂,这不,计程车刚开到半路,她突然叫停,喊我下车。
倒,居然不偏不倚停在一家超市门口,该不会是她肚子饿了吧?哼,这种关键时刻竟然还想着吃!我有点不耐烦了,没想到她倒伸手扯住了我的肩膀。
“干吗啊你?”我有些不高兴。
“进去买盒酸奶,”她的回礼是一个假模假式的笑容,“双鹿牌浓缩原味酸奶,一升无菌软包装的那种,别搞错了哦!”
就算摸不着头脑,我还是按她的吩咐,特意翻出了这种酸奶,谁让她号称这就是“敲门砖”呢?乖乖,不知道哪个大肚女要喝的,整整一升呐,还不活活撑死她!
计程车开着开着,拐回了K大旁的那条巷子,冰冻街。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颜无月让车停了下来,然后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酸奶,对着我直挤眉毛,“等我叫你再进去,ok?”
“记住啊,”她生怕我不听话,千叮咛万嘱咐,“我叫你之前,乖乖在外面呆着,动也别动啊!”
知道啦!罗嗦死了!我又不是她家三岁小孩!我百无聊赖地蹲在那条小破巷子口,望向四处发呆。这一带的房子相当老旧不堪,低矮的二层小楼加院落,老式的铺面设计,还有那陈旧的木板拼门……哦,门上还贴着张破破烂烂的纸,什么什么占星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似乎饱含着气愤和厌恶的语气:“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拜托~帮个忙嘛~”听到那甜腻到肉麻的声音,摆明设下乐什么陷阱,这样柔媚入骨的声音,居然是男人婆颜无月发出来的?我鸡皮疙瘩忍不住掉了一地。万万没有想到,只要她愿意,也可以向一个普通女孩那样温柔可人嘛,虽说火候把握得“过”了一点……尽管这种情况明明是她不怀好意,威逼与利诱双管齐下,“人家好歹是我的同学嘛~就当您老赏我一个面子,好不?”
“‘男’同学吧?”男人尖锐地反问了一句,“光是站在占星馆的门口,那种男人的体臭便传遍了冰冻街的每一个巷道。一想到那样臭烘烘的男人会如何玷污我的屋子……”他猛呼了一口,像是用尽全身的力量将那看不见的臭味排出体外,接着,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不行,绝对不行!”
羞怒之火在一瞬间从我的脸颊一直燃烧到耳廓的边缘。我有那么臭吗?!按照那人的鼻子,我简直成了一条臭不可闻的咸鱼。我不甘心地抬起胳膊,三天前刚刚洗过澡,还换了身新衣服,又没有踢球出汗,一点都不臭的。再说了,男人嘛,在绿荫场上挥洒青春的汗水方显英雄本色。连泪都说过,那不是汗臭,而是童威我特有的味道……
我的胸口像是突然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泪!我怎么竟把她给忘了!自从昨晚接到副班长的电话,我一心牵挂冯泪的伤势,整晚都留在医院里,根本无暇照顾泪。昨天浇的水够喝吗?她会不会渴?没有我在她身边,她会不会闷得慌,会不会寂寞?还有,她一个人待在男生宿舍那样危险的环境里,会不会被人发现上报?我的脑子又开始不争气地胡思乱想,也许她会被送进K大生化大楼的生物实验室,活体解剖、大卸八块,嫁接成各种奇怪的形状,装饰在K大随处可见的草坪上……天啊!我呻吟了一声,得赶快回去救她!
“……有你最喜欢的酸奶哦~”颜无月终于使出了最终奥义——人间大炮•;双鹿一升装原味酸奶——发射!男人短暂地叫了一声,旋即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14:55
接着,一个沉稳、冰冷如金属质感的声音响起了,那是一把极富魅力的磁性嗓音:
“那么,请‘男’客人进来吧。”
那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既然咱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吧?等这事一完,马上回去看泪。我迎风捋了一把板寸,清了清嗓子,昂首走了进去。
黒,真黒。这是我对这个“什么什么占星馆”的第一印象,采光极差,照明极差,兴许这正是馆主刻意营造的神秘氛围吧?黑暗中漂浮着两张同样白皙的面孔,都白得跟鬼似的阴森森,只不过区别在于一高一低,半空中冉冉飘起一双雪白的手,我注意到手套上捏着一个塑料包装袋,已经软绵绵地瘪下去了。
我唯有目瞪口呆。不过说几句话的工夫,整整一升的酸奶啊!居然全部喝光了?我难以置信地将视线投向那个坦然自若的男人,剪裁合体的黑衣很好地掩饰了他本该鼓起的胃部,再仔细瞅他的脸——我像被狠抽了一鞭似的蹦了起来。
是他!不会错!平安夜给了我召魂树种子的古怪男人!
男人微微地眯起了双眼,对于我过激的反应毫无惊讶之色,看来他也认出了我。他慢腾腾将脸孔转向颜无月,带着一丝丝的笑容,说不上恶毒但也绝非善意,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人世的戏谑味道:
“这位就是你的‘男’朋友?”
“男性朋友啦!”颜无月瞪起一双牛眼,一双纤细的拳头在他面前挥来挥去,“找死是吧?小心我扁得你满地找牙!”
“是这样的,”我感到有必要亲自出马,否则再这么纠缠下去,越描越黒麻烦可就大了。于是我把冯泪昏迷不醒的事告诉了他,原指望那袋酸奶能帮上点忙,没想到他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中国有句古话,解铃还需系铃人,”他的双眼寒如玄冰,冷冷的容不得一丝感情,“你种下的因,该由你结果,何苦问我?”
什……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最烦售后服务了!”男人不耐烦地将空掉的酸奶袋子揉成一团,“更何况那是免费试用品,连国家都规定无需承诺‘三包’……你说对吗?”
慢着,慢着,试用品?我想起那天他塞在我手心里的圣诞小红袋,里面那颗据说来自冥世的召魂树种子冰凉无比……难道说,冯泪的昏迷果然与泪,不,召魂树有着莫大的关联?
“客人,不按照使用说明胡乱操作,惹出什么乱子来可不能埋怨店家哦。”男人向我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你,召唤活人的生魂了吧?”
的确,我模模糊糊记得他仿佛说过,召魂树可召唤死者的亡灵。难道冯泪之所以昏迷,是因为召唤了她的灵魂,导致她失心疯了吗?可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呀!平安夜那晚我一直牵挂着她,然后,泪就如天女下凡般出现在我的面前……
“召魂树会按照你的愿望成长,”男人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接口到,“就算你并没有亲口许愿,存在于你潜意识里的意愿会直接映射到召魂树上。你心底最深处的想法,甚至连你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内心秘密,召魂树会一一记录并反映出来,实体化为树的形态。”
天哪!这未免也太人工智能了吧?万一我当时不是对冯泪牵肠挂肚,而是沉浸在YY的快感里,尽想些AV女优火辣劲爆的演出什么的,那岂不是会天下,不,男生宿舍大乱啦?我虚张声势地擦了一把额头,还好脸皮子厚,冷汗出得不多。
也就是说,正因为我记挂着冯泪,反倒让召魂树生生夺取了她的魂魄,害得她不省人事?“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我问道,“是不是要把她的魂送回身体?”
占星师似是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很聪明,”他说,“但你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只要拥有人类的灵魂,召魂树便得到了宛如人类的生命。她会像人一样,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会因秋天落下的最后一片黄叶而惆怅,会为春天盛开的第一朵鲜花而欢欣雀跃。她只为你一个人而活,只注视着你,世上的芸芸众生在她眼中无非鸟兽虫豸。从她出生的第一天起,她便全心全意为了你一个人活下去,和你一起经历生命的风风雨雨,在最幸福的时光里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不离不弃,至死方休。她的寿命不长不短,同年同月同日,在你安详合上双眼的同时同刻咽下最后一口气……人间的平凡女子,又有谁能比得上她?而你居然这样残忍,刚刚让她出生,转手又推她进入死亡的深渊?!”
“不,我没有……”我被他凌厉的攻势搅得有些犯糊涂,“你的意思是说,一旦把灵魂还回去,泪她就会死?”
颜无月终于插上嘴了,“对不起,打扰二位一下,”她明亮的眼珠时而瞅瞅我,时而又转向他,“你们俩一直在说什么树什么树的?我到现在为止,我一句都没有听懂。”
来不及多想,我只把颜无月当作透明的空气。凝视着占星师幽绿潭水般深不见底的双眸,我再一次,用发抖的嗓音向他确认,“泪会死吗?”
“我说过,召魂树具有召唤亡灵的能力,”他漫不经心地将双手交叠在膝前,“同样,它也可以夺取活人的生魂。”
“你还没有回答我!”我被他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惹毛了,猛地站起身,“若是泪把冯泪的灵魂还回去,她会不会死掉?”
“坐下,”他缓缓道来,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威严震慑了我,“听着,你的猜测并没有错。”
我屏息静气听他说下去。虽然不太明白,颜无月也清楚没有人会专程为她解答,于是她双手托腮,打起十二分精神,绝不漏掉任何一个字。
“召魂树是一种自私的生物,不,或者说,背负着悲剧的宿命也不一定,”黑暗中占星师的双眸如浮游在夜里的星星鬼火,飘忽不定,“得到人类的灵魂开始‘生’,为着主人的愿望‘成长’,直到主人死亡的那一刻,伴着主人的灵魂一起‘死’。它们贪恋人类灵魂依附时的温暖,除了主人的死,任何时候出于本能,它们都会死死攥住那本属人类的灵魂不放,也就是说,一旦把灵魂交还给人类,召魂树只剩下最后一个结局。”
他有意长叹了一口气,为召魂树的命运划下最终一个句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14:56
“那就是永恒的死亡。”他说。
一时间,静谧无声。虽然我在他一点一点的逗漏中早已心存预感,然而,当“死亡”这两个可怕的字眼从他嘴里明明白白蹦出来的时候,我的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我怎么早没想到呢?泪,那娇羞可爱、天真无邪的泪,本就是出于我对冯泪的不满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创造出来的呀!泪拥有冯泪的一切,不仅如此,她比冯泪善良、天真、纯洁、温顺,对我死心塌地……她克服了冯泪的一切缺点,呈献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孩,我理想中十全十美的冯泪!
而真正的冯泪呢?被夺去了灵魂,植物人一般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生死未卜。不该是这样的!若不是我遇到那个占星师,被召魂树激发出我内心的欲望,生活本该是如往常一样平凡快乐的呀!就算我和冯泪发生了一点争执,那也是晴朗天空上偶尔飘过的一朵乌云,很快就会云开雾散,多云转晴的啊!若不能让冯泪恢复正常,不光她的家人,就连我们同学也都快担心死了!
可泪又该怎么办呢?身为召魂树的她是那样无辜,为着追回冯泪的灵魂,就必须牺牲泪,置她于死地吗?我仿佛看到自己一手揪住她的长发,不顾她的哭泣哀求,一刀朝她的纤腰砍去,血一下子喷了我一头一脸……
“如何呢?”占星师不慌不忙交叉起双腿,黑暗中他的嗓音如磁铁般撩人,充满了未知与诱惑,“这位客人想好了吗?是保住心爱却臭脾气、性格有缺陷的女友,还是成全你的梦想,选择那完全契合你心意的、完美的召魂树?请把你的答案告诉我。”
“是不是……”颜无月终于插上了话,“他一旦选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会死?”
无需回答,我那激烈抖动的双手已经确凿无疑地告诉了她答案。怎么办?怎么办?不光是双手,连我的全身都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为什么两条如花般的生命都要放在我手里抉择生死?我的心里早已架起了高高一座天平,泪和冯泪,她俩一边一个,在秤盘里上上下下起伏个不停。生命本身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可为什么偏偏要由我,称出孰轻孰重定生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宿舍的,浑浑噩噩。当我的意识再度控制身体,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寝室门口,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乳黄色的三合板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道微微的光。
我从丹田深处猛提一口气,久久地含在鼻腔里,仿佛含着一枚青橄榄般咀嚼个不停。最终,随着那口气自我口中徐徐吐出,我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掌拍在木门上。
刺眼的阳光铺陈在瓷砖地上,白晃晃地眩得我眼花。寝室里连一个人都没有,除却习以为常的隐隐汗臭之外,似有一股若有若无、蚀人筋骨的幽香暗自浮动,我循着这股芬芳而去,在衣橱旁的层层球衣后找到了泪。长长的睫毛蜘蛛网一样覆在她的脸上,一颗晶莹的泪珠坠在她幽黑的睫毛上,随着她眼皮的轻微颤动而摇摇欲滴。
“生人离魂三日方死,”我的脑中又回荡起占星师阴森森的声音,“若你选择召魂树,只需保持现状至三日,它便可以永远占有冯泪的灵魂;反之,如果你选择的是你的人类女友……”
他微弱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疲倦。
“会怎样?”我焦急地握住椅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白。
“相当的麻烦。”占星师回答道,“除非采用特殊的手段,否则召魂树不会吐出它所占据的灵魂。”
“特殊的手段?”我梦呓似的重复了一遍。
“比死亡还要深重的苦难,”他悠悠然道,“所谓的‘生不如死’,才能使召魂树自愿放弃它的生命,向往最黑暗最永久的死亡。”
说这句话的时候,似有一道异样的光芒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那是怜悯?抑或是悲伤?我无从得知。
难道要我故意折磨泪,令她痛苦得无以复加,直到后悔生在世上才罢休吗?我颤抖着双手,轻轻握住她纤瘦的双肩。也许我下手太重,就在我触碰她的那一刹那,她浑身猛地一颤,睁开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童威,是你吗?”生怕看不清楚,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发出了一声惊呼,“真的是你?”
她扑过来,两条蛇一般柔软的双臂死死箍住我,唯恐一不留神我就会消失似的。她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胸前,一个劲儿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我清醒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去拥抱她,可我就是没忍住。
“眼睛怎么了?红红的活像兔子。”我捧起她的脸,为什么明明和冯泪一模一样漂亮的脸蛋,看上去却远比活人更娇俏更动人呢?
“我没事,真的。”她何尝说得来谎?明明低眉顺目的,目光躲躲闪闪都不敢正视我,还说没事?我伸手顺着她的眼睛一路往下滑,感受滑腻肌肤上残留的粗涩的触感。不会错,那是一条干涸的眼泪之路。
她哭过。
植物也会流泪吗?我不禁嗤笑起自己的书生气,那叫代谢出的水分好不好?
“童威,你昨晚去哪里了?泪……”她又低下头,两朵红云直烧到耳朵根子,扭扭捏捏地开了口,“泪……一直都在等你。”
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从天而降,重重压在我的心头,令我艰于呼吸。我怎会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吗?就算泪再完美,她终究只是一盆植物,冯泪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类!我是来强迫泪放弃灵魂的,而不是坐在这里和她儿女情长!要知道,冯泪还在等着我呢!
于是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勉为其难地开了口:“泪……有件事想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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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14:58
还没等我说出口,她便欣喜地捂住了我的嘴:“什么都不要说了,”她的双眸像玫瑰花瓣上凝聚的露珠一样晶莹透亮,“只要童威吩咐的事,泪一定照办。”
我心里一揪,嗓子有些发苦,“如果……如果我想害你呢?”
“不会的!”她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坚决,“童威才不会害泪!只要泪一心一意对童威好,童威也会同样爱护泪的!”
仿佛觉得分量还不够似的,她又补上一句:“能有童威这样的主人,泪真的好幸运。”
望着她那天真无邪的脸孔,我简直要被内心的负罪感逼到崩溃了。泪是如此得百般信任于我,可我呢?她彻夜未眠苦苦等来的男人,就是专程取她性命的杀手吗?我一手虚伪地拥抱着她,另一手却伺机冷血地谋杀她!不,我办不到!我跌跌撞撞冲出了寝室,对着垃圾桶干呕了半天。泪还在可怜巴巴地呼唤着我,可我根本不敢再留在她身边,一口气冲回冰冻街的占星馆才停下脚步。
对于我的去而复返,占星师压根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他的手中高高举着一个密封的铝罐,一个黑色交叉的骷髅头映着灯光,令人不寒而栗。我的失败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默默将铝罐递到我的手心。
“这是……?”
“强效灭生性除草剂,可以令一切植物枯死,包括召魂树。”他说,“这是回礼,你的酸奶真的很好喝。”
“谢谢。”我机械地动了动嘴皮,事到如今我也说不清对这个神秘的占星师是憎恨还是感激。当我步出大门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如果真的下不了手……”
我停下了脚步。
“就叫别人帮忙。”他说,“只有在你的眼里,她才是独一无二的召魂树,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盆景罢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挥手让我快走。我清楚地听到身后大门关上的咯吱声。
也只有试试这一招了。千挑万选,我看中了小六,这小子傻,好糊弄,跟我关系又铁。我把他领到衣橱旁,一咬牙挑开球衣,泪就这样曝光在我们两人的面前。
一看到生人,泪下意识地捂住了前胸,还把身上的大衣裹了一个结实。我没脸看她,只打量着小六的神色。
“哎呀妈呀!”小六突然一拍大腿,怪叫了一声,“这是咋整的?”
我紧张极了,手掌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好不难受。“怎么了?”声音都有点变调。
“好好一棵小树苗,咋种在脸盆里呐?”小六白了我一眼,“盆子不漏水,不把树根子给泡烂了?”
说话的时候,他那双不安分的大手动弹个没完,不是拽泪的头发就是拨拉她的胳膊,可怜泪身上的大衣都要被他全扯下来了。他还抓起几绺泪的头发,对着她的脸就是一阵乱摸,泪苦苦忍受他的骚扰,眼眶里似有盈盈泪光泛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拦住他的咸猪手,顺带陪上一个最大最马屁的笑脸,“是是是,您老教训得极是。好兄弟,威哥求你的事,可不可以现在开始啊?”
“这树活得好好的,干吗喷死它啊?”就算隔着一道门,小六的纳闷仍然清晰可闻。我又怎忍心让泪去死?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啊!就算泪集世上所有的美德于一身,我总不能为了区区一盆植物搭上冯泪的性命吧?!小六的嘀咕声渐渐听不见了,该是他下手的时候了。我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墙上,恨不得这难熬的时间之河快快流淌,让这噩梦般的时刻瞬间终结。忽然,毫无任何征兆地,里面传来了一个凄厉的惨叫。那叫声毫不留情地刺破我的耳膜。
“泪……”我虚弱地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那样就能抹煞有关她的一切记忆,她从土里发出的第一次呼唤,和她第一次晒太阳,那阳光和煦的味道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身旁……泪的惨叫一声又一声地持续着,她正在承受人类所难以想象的痛苦,“童威……”叫声越来越弱,低低化为有气无力的呻吟,从那气若游丝的吟声中我明明白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童威……”
我再也忍不住了,旋风般一脚踹开大门,根本顾不上多看愕然的小六一眼,一把抱起摇摇欲坠的泪。她脸色枯黄,鲜妍的樱唇因中毒而变成狰狞的紫色;当我扶住她的娇躯时,发现她的双脚,也就是与土壤接触的那部分正在坏死,雪白的肌肤上开始涌出大块大块可怖的黑色斑痕。
“威哥,你这是咋了?”小六一脸茫然,“这除草剂还……还喷不?”
“多谢你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此刻竟还能保持如此的冷静,“你先出去吧。”
“不喷了?万一没死透咋整呐?”可恨小六榆木脑袋不开窍,还要往泪身上招呼除草剂,还好被我当场夺下。
“够了!”我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叫、你、出、去!”
泪躺在我的臂弯里,软绵绵得像一团棉花,没有一丝力气。我温柔地环住她的整个上半身,感觉到她正在我的怀中渐渐冷却。“泪,对不起……”我的语言是如此贫乏,以至于在这样诀别的时刻,也唯有如此对她说,“对不起……”
她干枯如枝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冰冰凉凉的,“为什么要道歉……童威对泪的好,泪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才没有!”我疯狂地敲打着自己的头,“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怪我,全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如果没有我不切实际的妄想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别……”她颤巍巍拉住我,“别伤害自己,要不然,泪的这里……”她的手缓缓滑向胸口,“这里好痛,比刚才那个……还要痛得多。”
“只要童威笑,泪的这里就很舒服,很开心;”她扬起蜡黄的小脸蛋,双眸莹净如水,“泪不想让童威难过,就算离开,也要留下一个微笑的背影,好吗?”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感到空气前所未有的甘美,那都是经过泪净化后换来的纯美氧气吧。“来吧,泪,”我对她说,“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豁出命去,我都会满足你的!”
“这样的话,童威就会高兴了吗?”她急急问我。
“嗯!说吧!”
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缥缈而透明起来,像是梦中一样轻盈的感觉,“我想……”她终于开了口,“我最想要的,就是和童威在一起,一刻也不分离。”
“我想和童威一起手拉手,走在撒满阳光的小路上;我的双脚踏在落花遍地的泥土上,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芬芳的脚印,而在我们的身后则是绵延至无穷无尽的足迹……就是这样,可以了吗?”她用急灼的眼神征询着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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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14:58
“当然。”我给了她一个微笑,接着,我站起来,轻柔地将她悬空抱起,自然也一并带起她脚上的脸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已将连接她身体的脸盆,一口气压在了我的左脚球鞋上。我绕过她的腋下,从胳膊处把她架起,让她无力地趴在我的肩膀上。我叫了一声“各就各位——预备,走!”左脚小心翼翼抬起泪的底座,然后,竭力保持身体平衡,向前迈了一小步,又把脚轻轻搁到地上。在这上下颠簸的过程中,泪一直死死箍住我的脖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直到平安落地才回过神来。
“泪,真的在走?”她反反复复问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
“当然!”我索性抱着她旋转起来,“不仅会走,而且还可以跳舞哦!泪小姐,童威有这个荣幸,请你共舞一曲吗?”
远远的,校广播站送来了一曲梅艳芳的《女人花》,我默数了一下节拍,正适合跳慢四步。于是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泪趴在我的肩上,一个劲儿地点头,拼命地点头,她的情绪不知不觉间也点燃了我的激情。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
在这缠绵悱恻的歌声中,泪踩在我的脚上,伴随我一起轻舞飞扬着。我抱着她纤细的肢体,大脑就像喝醉了似的一片空白,只知道随着音乐的节拍挪动着脚步。泪仿佛也沉醉在这令人爱断情伤的氛围中,久久不发一语,连我跟她讲话都不搭理。
我突然心底一凉,头脑也清醒了。跳舞而已,泪怎会流了一身汗?不,不是汗一般的液体,因为我身上一点都没感觉到潮湿。随着我摇摆着身体,有些什么东西,仿佛脱离了她的束缚一样,簌簌掉落在我的肩头,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继续滑落。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我总觉得怀中的泪越来越纤瘦,越来越轻盈……我想放下她一探究竟,没想到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劲儿,两条胳膊藤蔓一般死死缠住我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放手。
“泪!让我看看你!”我求她。
“不要!”从未曾违抗我命令的她,此刻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泪……不想让童威看到,现在的泪……好难看的……”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在那瓶占星师提供的除草剂作用下,泪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剧变?“泪!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也许这一次就是永别了!”我焦心似焚,一方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恼,另一方面,却又巴望着,能静静送泪上路。也许,在泪芳魂消散的时刻,守候在她身边的我能带给她一丝安慰吧?
“相见不如怀念。与其让童威被我丑陋的容貌吓倒,还不如就这样……”她更紧更用力地抱住了我,几乎要把整个柔软的身子嵌入我的身体里,“和童威一起手拉手,跳舞跳到地老天荒……”在我的背后,她无限憧憬地叹了口气,“可惜泪活不了那么久。”
“不,不会的!”我心慌意乱,就算隔着毛衣,我也能感受到不明物体正从泪的脸上身上脱落,穿越我的毛衣后,沿着我的身体不断下滑。那沙沙的声音不断撞击着我的耳膜,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无法看她,此时此刻唯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她,用力到几乎捅破她的身体……我感到掌中滑过沙沙的声音,沙子一样粗砾的颗粒正蔓延过我的手掌,从指缝中喷涌而出,淹没了我的手腕……我只来得及往下瞥了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还是泪吗?
她那白皙的肌肤宛如火烧后的残瓦缺砾般灰暗粗糙,皮肤表面生出化石一样斑驳的裂纹,从脚跟处一直裂开到她的脖颈。她那头乌黑俊逸的长发哪里去了?那沙沙的声音不是别的,正是她纷纷掉落的头发,秀美的黑发碎裂成一截一截莹白的碎片,像最寒冷冬夜里从天而降的飘雪一样,旋转着,轻舞着,划动着优美的弧线落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是那样的洁白耀眼。从她的身体深处发出啪啦啪啦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是那样令人心碎。
泪在风化。
天哪,喷了那除草剂之后,泪究竟忍受了何等残酷的痛苦啊?而把这一切强加于她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所爱恋所仰慕的我呀!
“童威为什么不笑了?”她敏锐地感觉到,我抱着她的身体颤抖得是那样剧烈,“是不是泪让童威难受了呢?”
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应和着她的话似的,我的耳畔清楚地传来 了一声“啪啦”。啪啦,一个碎片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啪啦,泪的脸碎了。可我,就算明白了这样的事实,又能怎样?我亲手种下的苦果,也只有我亲口咽下。这就是上天给予我的惩罚吧?我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勉力组合面部神经肌肉,哽咽着,颤抖着发出最后的一声笑:“我很开心,真的。”
“我会永远记得和泪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有泪的地方,”我伏在她的耳边,将我久藏心中的话终于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就是天堂。”
在我的臂弯里,泪像漏掉的沙袋一样迅速瘪下去,从她身上流出的沙子,此刻可用从瀑布来形容了,哗哗哗哗地向下宣泄着。她慢慢松开了我,从那和冯泪一模一样的脸庞上,坠落不停的是沙的瀑流。可为什么?从那沙流后的脸孔上,从那莹净剔透的双眸中,我依然读出了她甜美的笑容:“童威开心……这样,就算泪离开,也再不会痛了!”
她长吸了一口气,眼眸中盛满了星光般迷幻璀璨的光芒:“泪好幸福!”
我感到她正渐渐脱离我的手心,像被狂风卷起的风沙,不由自主向着我难以企及的天空飞去。我不停呼唤她的名字,而泪呢,在半空中向我投去最后深情的一瞥。她分明是笑着的:“童威的眼睛出汗了呢……”
我强忍悲痛,伸手抹掉眼泪,张开双臂郑重递到她的面前:“那不是汗……”
“和你的名字一样,它叫做泪……”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驱散医院里的阴霾,病房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孩浅浅的吟唱,那歌声如泣如诉,轻柔地仿若平原上的一缕烟雾,温和叫醒了病床前一个打盹的人的耳朵。童威半梦半醒间揉了揉眼睛,猛地睁大双眼,扑过去握住了病人的手。
“泪,真的是你!我……我……!”他简直激动得语无伦次。
女孩一双纯净如水的黒眸静静地望着他,忽然嫣然一笑:“我好像一直在做梦,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蹙起两道秀眉,“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首歌。”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冯泪轻轻地哼唱着,“听起来好熟,有种很特别很亲切的感觉……这是什么歌?”
童威微笑着,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温柔的一个吻,“《女人花》,关于她的故事,以后让我慢慢告诉你……”
十月三十日
生日花:蘑菇(Horse Mushroom)
花语:左右为难(Dilemma)
蘑菇是被选来献给在“效忠皇帝”及“追随教会”的两种情况下,决定选择教会的古罗马军队领导人-圣鲁圣拉斯。所以,蘑菇的花语是-左右为难。
在这一天诞生的人,会有很多因感情纠纷而卷入是非的机会。所以当你面对两个知心朋友同时向你求婚时,务必小心选择,否则会因此失掉非常重要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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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15:02
虫变
“青菜烧肉盖饭,不要葱姜蒜,酱油放多一点,辣椒多多益善。”她这样吩咐小饭馆炒菜的师父。
被油烟熏得发黄的墙壁上,挂着劣质而格调低俗的美女装饰画。从那与厨房相连的传菜处窗口,散发出阵阵煎熬食物的残酷香味。蓝兰多希望能从中闻到青菜烧肉的香味 ,这也就意味着,她不必再为一盘菜等上更多时间。
来了,热气腾腾的青菜烧肉盖饭~饭量又足又好吃,把两个塑料饭盒塞得满满的,再用塑料袋把它们兜住。蓝兰付了钱,抬头看了看天色。暗红色的天际隐隐是发黑的,零星半点的白色飞絮顽皮地在天空中打着转。兴许要下雪了,她缩了缩脖子,感到裸露出来的脸颊冰得像刀子一样冷。她下意识把饭盒抱进怀里,用她温暖的胸膛和棉大衣维持饭菜的热度。虽然时候不早,可夜色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来得深沉。她一边低头看着脚下,一边急匆匆地沿着K大的围墙游走。没有路灯,她唯有紧紧把饭盒抱住,当她的身体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时,她只来得及护住怀中的饭盒,却失去平衡倒在了冷冰冰的冻土上。
“对不起。”对方的反应倒是极为迅速,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代表歉意的大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面前。即使是这样早春的夜晚,那只手仍白得令人耀眼,手上不像是戴了手套,倒像是涂了荧光粉一样灼目。
蓝兰没有理会他,挣扎着爬了起来。眼前的男人仿佛溶化在黑夜里似的一身全黒,只露出过分发白的脸孔和双手,好生古怪。她不想与这黑衣人多加纠缠,只是略一低头,正要擦肩而过。这时候男人叫住了她:
“需要帮忙吗,小姐?你好像惹上麻烦了哦。”
热,胸口好热……当她猛然惊觉这一事实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太晚了。从饭盒里流出的汤汁灼热了她的胸,也急白了她的脸。损失是惨重的,不光是菜汤撒掉的问题,更要命的是,那粘稠色重的汤汁已彻底沾染了她的棉衣和毛衣,粘乎乎纠结成一团。
赔!我要你赔!她急得眼泪都要涌上来了,那可是她过冬唯一的棉衣,她母亲亲手为她织的毛衣啊……然而当她揪住男人的大衣下摆时,第一句话就是:
“赔她的青菜烧肉盖饭来!”
“她”,这个词意味着神秘,意味着禁忌,有时候还往往带着高山仰止的味道。那是“她”交托的任务,因为“她”还没有吃晚饭。天气实在太冷了,而“她”的身体一向又不太好,实在懒得下楼买饭,再说食堂的饭菜太难吃,不合“她”的口味。所以咯……
“赔饭来!”她听到自己没命地捶打眼前的男人,“她”只给了自己一份饭的钱,若是这个男人跑了,她上哪儿弄第二份盖饭去呢?黑暗中她只看到男人的双眼闪动着鬼火一般森然的光芒,接着,他慢吞吞地开了口:
“瞧,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
真的……她回头,两份塑料饭盒,正整整齐齐拢在塑料袋里,从那红色半透明的塑料袋上仿佛可以看到袅袅蒸腾的热气,就像刚刚才出锅的一样。她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男人像空气一样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她的衣服,如往常一样微微带着体温,磨光了的毛料表面上连一滴油都没有。
带着满肚的疑惑,她一路小碎步跑回了宿舍楼,中途连一次都没有停下。她喘出的气在胸前结成美丽的白花,旋即又冉冉散去。当她一口气停在寝室门前的时候,里面清晰地传来了一个女孩的欢声笑语。
是“她”,懒洋洋地平躺在床上,只在头部垫了一个枕头,以保持正视的姿势看碟。她正在看笔记本电脑,为那液晶屏上晃动的电子束哈哈大笑;她的笔记本搁在可折叠电脑桌上,电脑桌架在肚子上,旁边还放了些瓜子水果和饮料。看到这一幕,蓝兰的脚忽然变得发麻起来。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不觉得,如今骤然到了这被暖气烘得热乎乎的寝室,她那裹在球鞋里的双脚不太适应,又冻又僵。
“她”对于蓝兰的到来,并没有分散一丝精力,“她”的感情波动正随着眼前的光影变化而谐振,不想也不能为这意外的干扰而分心。于是蓝兰轻轻关上了门,像抱着祖传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把饭盒捧到她的面前。
“青菜烧肉盖饭,都按你的吩咐做的,”她炫耀似的将手探到饭盒下面,“还热乎着呢。”
“她”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向屏幕咧着嘴,向饭盒摸去。蓝兰赶紧把饭盒递到“她”的手心里,为“她”打开饭盒盖,再把一双筷子递到“她”的手指头上。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显得极为娴熟而自然,显而易见已经操练过许多回了。
“她”的筷子漫不经心在盖饭里拔拉了几下,脸一下子就垮下来了:
“哼!”
“哼”有许多层意思,也许是不满,也许是鄙夷,也许纯粹是生气。这当儿不可能有其他原因,显然是这份青菜烧肉盖饭里多了或者少了什么让“她”满意的东西,于是她小心地离开了“她”一点距离,再问“她”原因。
“这饭人没法吃!”筷子像宣泄她的愤怒似的,在泡成酱黄色的香喷喷米饭里上下捣动,在“她”的铁筷下,一条又一条绿色长条形的叶片从深埋之处挖掘出来,得见天日。
“葱!”“她”只瞥了一眼,便飞速将视线收了回去,仿佛即使看它一眼也会被玷污似的。“她”憎恶地将那饭盒扔到桌上,“我都说了不要葱姜蒜,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啊?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可我……真的交待过了……”她辩解的声音是那样无力,那样渺小。
“扔了!”“她”气鼓鼓地又躺了下去,嘴巴里还埋怨个不停,“真是的,气都气饱了!笨成这样,还让不让人活了!……”
兀自热腾腾的青菜烧肉盖饭转眼被送进了水房的垃圾桶,蓝兰的双手遮住了嘴巴,用力捂住自己的哭泣。“她”,包灿灿,这个懒得像猪一样的女人,一定会有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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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15:03
尽管包灿灿好吃懒做,却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美女。虽说俗语道女人天生两副面孔,可蓝兰从没见过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女孩,可以如包灿灿一样在瞬息间千变万化。寝室之外的包灿灿是怎样表现的呢?一个谜,一个令所有长辈赞不绝口、令绝大多数男生神魂颠倒的绝色佳人,高贵大方、家教良好的大家闺秀。她轻颦巧笑,显露在人们面前的永远是露出八颗牙齿的甜美笑容;她浅斟慢酌,吃饭就像小鸟一样,姿态优雅,饭量极小;她总是说“我在减肥”,其实她一点都不胖。事实上,只要她一踏进寝室这道门槛,这条人工的分水岭,她那高雅而轻盈的步态,便山崩一样全塌了下来,千金小姐的面具摘下来,露出背后一张肆无忌惮的脸。包灿灿每天回宿舍的头一件事,便是往床上大摇大摆一躺,打开笔记本看碟。她对外宣称从不欣赏无聊的电视剧,只爱好瓦格纳的歌剧和“文学巨擘的文学名著”,事实上她只接触过莎士比亚的皮毛——小时候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连环画;然而在寝室里,她真正喜欢的恰恰是那些又臭又长的肥皂剧,时而号啕大哭,时而又大笑得直至露出粉红色的牙床。此外,她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躺在床上吃零食——因为她从未在外面真正吃饱过,所以一回宿舍她就像高尔基扑在书本上一样,饥饿得扑在了那些零食上。好在她体质惊人,吃得再多也不会发胖,于是她便愈发肆无忌惮,每次上超市必买百元以上种类丰富多彩的零食。不过,身为学校著名美女,她怎能一天到晚为这种小事奔波呢?于是蓝兰隆重登场。
与包灿灿的光辉灿烂履历完全不同,蓝兰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全都可以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普通”。普通而略显寒酸的家庭背景,普通的相貌气质,普通的个人才华,普通的个性特征——除了学习马马虎虎,她身上似乎找不出任何一个闪光点。从孩提时开始,父母便耳提面命,教育她一定要“听话”:听家长的话,听老师的话,照着老师和家长所希望的那样茁壮成长,其余的事一概不管。她长大了,按照社会上通行的标准,考上重点大学就是成才——她自然也成才了。父母放心地放她一个人去读大学,因为女儿一向乖巧懂事,从不曾让他俩操半点心。蓝兰并没有辜负他们的厚望,她勤劳、淳朴、温柔、细心、善良、体贴,集两千年来中国传统妇女美德于一身,踏实肯干又任劳任怨,虽说略有些木讷而显得笨嘴拙舌,但这符合传统女性“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贤淑形象。毫不夸张的说,若不是容貌上稍有欠缺,差不多可以算做德言容工样样俱全,树立起一个新时代活生生的封建淑女的样本。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她都同样和他们相处融洽,一视同仁,关系既不过分亲昵也不过分冷淡。她生活的目标就是令所有人对她满意,放心,身边的人都是她的朋友,好朋友,却没有一个是最贴心的知己。
她最大的个性,就是没有个性;和所有人都成为朋友,同等于一个真心朋友也没有,直到她上大学的头一天,遇上了一个光芒万丈的美少女。少女当时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华丽而摄人的压迫感。她独自伫立在大树的华盖下,微风掠起她额前的秀发,微微露出下面细密的汗珠,在她洁白胜雪的肌肤上分外晶莹醒目。她只消微微一抿嘴一莞尔,便足以令人为之癫狂——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台湾青春偶像组合S.H.E的这首歌《superstar》套用在她的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比起她身上灼灼其华的艳丽光芒,蓝兰顿时羞涩得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真是的,她有些畏惧地眯缝起眼睛,不敢正视那位雍容华贵的大小姐,同样是爹娘所生,人和人之间,为何有那么大的差距呢?
更大的差距还在后面。机缘巧合,当蓝兰刚刚腼腆地和宿舍里的姐妹打过招呼,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是刚才树下的美少女,她的名字和笑容一样,如树梢间漏下的滴滴阳光,灿烂,吸尽众人的目光。
她就是包灿灿。
是的,当包灿灿第一次牵起蓝兰的手,以一种内敛而傲慢的贵族风范提点她的一举一动;当蓝兰从她的口中听到那些自己从来想都不敢想,做梦也没遇到过的经历——包灿灿是如何出类拔萃,她那咄咄逼人的美貌令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同学都相形见绌,如夜空中的群星黯然失色于皎洁的月光下。她那渊博的学识,丰富的旅行见闻,还有那优雅无匹的气质风度,自然流露出的富家气派,这一切都令朴素的蓝兰惊得目瞪口呆,几乎立刻拜倒在她闪闪发亮的光圈之下。她心甘情愿成为包灿灿的跟班,只为能被她那耀眼如女王般的光环照亮。她由衷地崇拜着那个生命轨迹与她截然不同的女孩,多么辉煌,多么灿烂!比起包灿灿,她自己完全是颗不值一提的微弱流星,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的轨迹,只为终有一天燃烧殆尽,在太阳的熊熊烈焰中化为一堆尘埃。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她渐渐深入包灿灿的生活,那光辉绚烂的太阳背后,也渐渐露出了黑暗的魔影。蓝兰不是个傻瓜,也略通一些文艺常识,对于文学,包灿灿所犯下的常识性错误一开始还算是疏忽,后来逐渐演变成无知。兴许是把她当作自己人,兴许是在外面扮演一个完美的女孩实在过于辛苦,每当回到宿舍,包灿灿总会原形毕露,毫不顾忌自己的淑女形象。看到她大吃大喝的同时还发出阵阵无聊夸张的笑声,蓝兰的心里起初不是滋味,随后渐渐心痛,揪心一般的痛,像是不忍看到一件完美的东西却偏偏在她面前变得残缺。除此之外,她最大的问题就是懒。身为一个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千金小姐,无论做任何事都无需她亲自动手,不是吗?于是她随时随地都要使唤蓝兰。
因此蓝兰格外地憎恨她,不是别的,恰恰由于包灿灿亲手毁掉了自己在她心中完美无缺的形象,变得如此虚伪可恶。没错,包灿灿欺骗了所有人,可为什么偏偏在她面前暴露了真相!这不公平!要知道,蓝兰有多么爱刚开始那个高贵清纯的美少女,就同样地恨着后来那个又懒又馋的包灿灿。人之常情,爱之深,恨之切嘛!
直到晚上上床的时候,她还念念不忘对包灿灿的“报复”。她觉得,只要上天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要把包灿灿脸上的画皮撕下来,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底下的真面目!她所不了解的是,今晚与那个神秘黑衣男子的相遇,竟意外地实现了这个愿望。
第二天蓝兰七点钟便起了床。同宿舍的三个女孩还在呼呼大睡,她便背上书包向食堂走去。上午第一、二节课7:50分开始,她得抓紧时间吃完早饭,去教室占座才行。教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陆续填满了座位的空当。蓝兰坐在第一排最旁边的位置,一旁的座位全用书和笔记本占满了。老师不慌不忙走上讲台,低头调整别在身上的扩音器,还有两分钟就要上课了。这时候,两个女生手挽手走到她的身旁,每个人的嘴边都咬着一张鸡蛋饼。
蓝兰的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下去。灿灿呢?她怎么没来?
“还没睁眼呗,”一个叫梓燕的室友兀自打开课本,从书页的夹缝中抽出今天要交的作业本,“你又不是第一次见。”
的确,对于包灿灿那种程度的夜猫子来说,早上七点起床实在是件太过痛苦的事。看来今天的座位又白占了,蓝兰黯然收回一本占座的书,后排立刻伸出一只手来,用笔记本补上了这个座位的空缺。话虽如此,蓝兰可从不敢把包灿灿排除在外,万一哪天她心血来潮,真的早起来认真听课呢?
一上午的课程一晃眼即过,下课的铃声刚一打过,同学们便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教室,直扑向新的目的地——食堂。蓝兰从大大的书包里掏出笨而不重的铝制饭盒,打了满满一盒白饭和醋溜白菜。打饭的时候她想起应该还在睡大觉的包灿灿,没准她等会又要吃盖浇饭外卖了吧?她捧着饭盒,匆匆赶回寝室。
不出她所料,包灿灿的整个身体都平躺在羊毛九孔被里,只从上面露出一把凌乱黑亮的头发,连整张脸都埋在头发下。不知道怎的,整个寝室里除了她平稳的呼吸声,还隐隐伴随着某种奇怪的咕噜声。蓝兰起初并不以为意,坐在桌前继续吃她那顿缺乏油水的寒碜午饭。可那声音越来越响,单调乏味得令她生烦,她忍不住站了起来,发现那声音正是从包灿灿的床上发出来的。
难道……?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确定包灿灿呼吸正常,只是在熟睡。那咕噜咕噜声愈发放肆地刺激着她的耳膜,那真真切切的来源确凿无疑是那床九孔被下包灿灿的身体。
她很想上前一探究竟,可过去的种种经验告诉她,在包灿灿香梦沉酣的时候贸然把她叫醒,无异等同于唤醒一头熟睡的狮子,自己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她狐疑地继续打量着,最后终于抵挡不住睡魔的入侵,趴在桌边睡着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15:04
醒来的时候还是下午,然而不知为何,寝室里却一团漆黑。蓝兰拉开窗帘,上午还晴好明朗的天空,此刻如如同打翻了墨汁瓶般乌云滚滚,大有山雨欲来之势,窗外比屋里还要黑暗得多,看来一场暴风骤雨即将不可避免地来临。包灿灿的呼吸声还在继续,而那恼人的咕噜声却已泯然不闻。之前是她在放……屁?或者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吧?对第一个想法,蓝兰立刻感到一种亵渎似的难为情。
雪白的日光灯刷亮了这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宿舍,一时之间也耀花了蓝兰习惯黑暗的眼睛。她迅速眨巴了两下眼皮,视野中仿佛出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是色觉疲劳吗?因为盯着那床紫色薰衣草花样的九孔被看了太久,才会凭空想象出一个黄绿色的巨大物体,横躺在同色系的床单上?她难以置信地将视线投向苍白的墙壁,揉了又揉,直到两眼冒出的金星渐渐散尽,才敢再次向包灿灿的床望去。
没有错,躺在床上且从九孔被下伸出来的,是一条青绿色肥胖柔软的身躯,两侧还有小黄点,随着身躯的蠕动,那些小黄点也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地翻涌着。蓝兰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勉强靠桌子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快要蹦到嗓子眼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包灿灿的被子里面,怎么会跑进去这样恶心兮兮的东西?而她竟能毫无知觉地和这玩意睡了一整天?天哪!蓝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偏巧不巧,万一包灿灿在这时醒过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抓狂呢!
说不定,会以为是蓝兰出于昨晚的怨恨,故意这样报复她的吧?万一她真的这样认为,蓝兰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得想办法对付过去!
她沿着墙壁一路摸过去,记得阳台上放着晾晒衣服用的叉子和扫把。于是她一手抓起衣服叉,战战兢兢将它插入被子里。噗的一声,她不由闭上了眼睛,感到衣服叉的头部正与那软沓沓弹性十足的青绿身躯直接相触——真恶心!可不管如何难受,比起包灿灿睡醒后的怒意,这点小小的折磨算不了什么。她狠狠心,朝着那玩意一叉子戳了进去——一声凄厉的惨叫立刻从床上发了出来。
“痛痛痛痛痛!”包灿灿大叫着,将面孔从那长发下拨开,恶狠狠地转向一旁的蓝兰,“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不是吧……我明明戳的是那陀“东西”唉……蓝兰有些发傻,兴许是被她凌厉的呵斥弄得头晕脑涨。她再次偷偷打量床上的女孩,正疲惫地将头沉入枕头里,被子下露出的青绿色身体左右摇摆个不停。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口痰噎住了,不上不下地很是难受。“灿灿,”她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哼,”包灿灿恨恨地闭上了眼睛,“在被你戳之前,我一直都舒服得很。”我招你惹你啦?不就是昨晚没吃你买来的盖浇饭嘛!犯得着这样对付我?她满肚子委屈。
“那你被子里是怎么回事……?”蓝兰极其小声地问道,生怕音量稍大一点就会惊吓到眼前的女孩,“那青绿色的一陀,是你的腿吗?”
包灿灿带着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低头。当她的视线一接触到自己被子里的东西,神气活现的面具顿时破碎,她发出了跟刚才含义迥异、恐惧得多的一声惨叫,那惨叫又绵长又凄惨:
“呀!!!!!!!!!!!!!!!!!!!!!!!!!!!!!”
我的身体呢?我的腿呢?包灿灿伸出两条完好的胳膊,在庆幸之余,狂乱地向被中摸去,连蓝兰都仿佛听到她内心疾呼的声音。肩膀、胸、腰都如以前一样线条圆润、骨肉亭匀,可腰部以下那热乎乎软塌塌的感觉是什么?她慌忙掀开被子,本该套着真丝睡裤的两条腿,为何看上去宛如一条肥大的菜青虫一样,在床单上踽踽蠕动?
她变成了虫。
又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意识到这一点的包灿灿极其不雅地翻起白眼,若不是蓝兰眼明手快及时上前扶住,只怕她早已晕厥过去。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一边摇头一边发出断断续续不成语调的叫声,蓝兰握住她的手,冀望这样能令她平静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一次,轮到她的眼泪决堤而出,哭喊声是那样凄惨,“我的腿哪里去了?还来呀,把它还给我呀!!!”她捶打下半身的动作是那样猛烈,蓝兰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她的拳头下,那青虫般的肥躯正有节奏地下陷又弹起。
怎可能发生这等荒谬的事?从睡醒直到现在,蓝兰一直处于一种恍惚迷离的精神状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一定还在熟睡中做着诡异的梦吧?包灿灿,光芒四射如艳阳般高贵的美女,永远扮演颐指气使的女王角色的她,怎可能躺在床上哭哭啼啼,下身化为青虫,只能虚弱无力地怨天恨地呢?对,一定是一场梦,没错。
她听任包灿灿放声大哭了好一阵儿,直到她的嗓子逐渐喑哑,另一种声音攫取了蓝兰的注意力。咕咕,那是肚子饿的标志。她这才想起来,包灿灿从昨晚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碰过,更遑论吃的东西了。她看了一眼钟,已经快下午三点了。食堂早已关门,除了到门口饭店叫外买别无他法。于是她殷勤地弯下身子,问那默默饮泣的女孩,“灿灿想吃什么?我到门口给你买。”
包灿灿的肩膀不住地上下抽动着,从那披散下来的长发下是这样一个回答,“没所谓,随便你。”
随便?她的真正含义恰恰是千万不能随便。包灿灿挑食得非常厉害,嘴又刁脾气又坏,稍有不合胃口宁愿扔掉也不愿迁就,与她朝夕相处的蓝兰又怎会不知其中玄机?她点点头,“好,青菜烧肉盖饭,不要葱姜蒜,酱油放多一点,辣椒多多益善,对吧?我明白。”
“不要青菜!”猝不及防地,包灿灿狂吼了一声,把蓝兰吓得一哆嗦。那副狰狞的面孔是她前所未见的,充满了仇恨,刻骨的憎恶——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包灿灿一把抓住她的衣领,那恶狠狠的模样倒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
“我就是青菜吃多了才会变成这副德性!你这么盼着我吃,巴不得我彻底变成虫子你才开心是吧!你还让我吃,吃,吃死你!……”
漫骂之辞如同暴风骤雨,毫不留情地洗礼着蓝兰的全部身心,她不禁有些怅然。包灿灿曾是个多么骄傲的女王,只会践踏别人的尊严以衬托自己的高高在上,却因为身体异变而如此疯狂,人心果然是个脆弱而玄妙难测的东西啊。就算再美丽的女孩,一旦被剔除出人类的种族,贴上怪物的标签,她的心也随之变成怪物的心了吗?等包灿灿把怒火发泄到气力不支,她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冲着她笑了笑,“那么,你想吃什么呢?”
包灿灿黯淡的眼睛闪动了一下,只一下,像转瞬即逝的流星,蓝兰肯定,那里面饱含着什么东西,难以言喻又捉摸不定。接着,她又恢复了素日那高傲的神态,执拗地把头偏向一旁,“随便你——钱在包里,自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