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庵》--作者:佛又说
1月28日还是早上喝的一碗粥,但还是没有食欲,什么欲都没有。
室内的灯光扑在玻璃窗的这边,屋外的雪花,扑在玻璃窗的那边,那层玻璃,可是生与死、阴与阳的交界?
扭脸,父亲的全身插满了最先进的治疗仪器,挨着他的病床,我三岁的儿子杨杨,正享受着和他爷爷一样的科学待遇。
现在是夜里8点半。家里没有病人的人家一定正在笑看春节联欢晚会。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象狂欢的蛇群,肆意地钻纵交缠在医院独有的空气里,让我孤独,更让我恐慌。
病房的门,开了,脚步声轻轻传来,又是她的夜班了。
我礼貌性地回了一下头,果然,是那个穿白大褂儿戴白口罩的大眼睛女护士,她,又来查房。
女护士叹了一口气,很轻,但这让我一阵温暖。医生对病人家属表示同情,这很少见,就象狼同情羊一样少见。
当然,我们家应该值得任何人同情——三天前,父亲开着新买的私家车,带着我的母亲、妻子和儿子,去山西认祖省亲,并把爷爷奶奶的骨灰放进了祖祠。归途之夜,竟让一辆大货车给吞了,母亲和妻子当场身亡,肇事车却无耻潜逃。现在,三天过去了,当场没有身亡的我的父亲和儿子还在昏迷中。父亲,曾几度险情。
“除夕夜,医院有时会给病人送水饺儿……”女护士声音温柔,说完话长睫毛才眨了一下。我喜欢说完话才眨眼的女人,那能说明她对你的专注。
“谢谢,我不饿。”
接下来,女护士不知说什么好了,她看着我,眼睛眨得很快,显然,她不知道说什么而表示对我的关怀了。
这时,女护士忽然掏出了手机,接听,她调的震动档——
“……喂……妈,好好,我马上回去……”
女护士关上手机,一边往外走一边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我爸突然病了,我要换班儿回去了。”
我说:“谢谢。”
我知道,这女护士之所以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有一副非常出色的外表,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可以用鲜花来形容的美男子。我这样的男人,走在女人中间,大多会被女人青睐而处处方便。
女护士匆忙而去,象一大朵雪花迅速消融,让我感到自己真的就少了一份温暖。
“根伟……”
父亲在叫我!是昏迷了三天的父亲在叫我!
我从窗前极快地扑到父亲的病床前,我依然面目俊朗的父亲,半眯着眼,半张着嘴,极累的样子。
“我……梦到你爷爷了……我要走了……根伟……”
父亲说到这里,突然伸了一下脖子,痛苦地干咽。
我叫了一声“父亲”,泪水汹涌。
“临死……有个秘密要告诉你……过来……根伟……”父亲的声音更低,好象在为说出那个秘密积蓄力量。我没敢看父亲,只是把头拱到父亲的胸前,象羊羔儿的脑袋轻轻抵着老羊的肚皮。父亲,还能给我说出什么样的秘密呢?是存折吗?
父亲的手贴上了我的头:“你才二十五岁,按祖上的规矩,应该在你三十岁时才能告诉你……可是,来有及了……我只能坏了祖宗的规矩,提前把家族的秘密告诉你了……”
我聆听,一动不动——
“对不起了孩子,是我……让你生在了我们杨家……”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苍白的脸,感恩而吃惊地问:“为什么这样说啊父亲,是你一直带给我富足而快乐的生活啊?”
父亲的眼底有恐惧的光斑在扩散:“可是,你不知道,二百年了,咱们这支杨姓家族……寿命最长的只有……只有……46岁……”
我却如遭重锤,身子一缩就软到了病床前,合抱着父亲的手,低吼:“我不信!”
父亲痛苦地:“这是真的,我们的家谱在山西洪洞,有机会你可以去查……你不记得吗,你祖爷爷活了43岁……你爷爷只活了42岁,我……今年44岁了……已经算是长寿了……所以,你也不要悲伤……”
我眼泪滴到了父亲的手背上,但,决不只是因为他,恐惧和无助,已如龙卷风旋转翻涌,直冲脑际……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家族大多早婚而且只要一个男孩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我极力支持你也只要一个孩子的原因。既然……我们家族的存在是一个悲剧,就让这悲剧尽可能地缩小吧……” 我呜咽着问:“难道,就没有一种办法延长我们的寿命吗?”
这时,父亲轻轻摇了摇头,眼泪,从他的眼窝里泻了下来:“我们一直都在寻找着长寿的方法……所以我们世代为医,我们养生……我不是每天都在督促着你做这些吗孩子?……只可惜,你在外上学时间太长,中医学得不透……我担心……我们杨家医术在你这一代可能要断掉了……”
我狠狠地擦了一下眼泪,不甘心地问:“难道,除了这些就没有更好的方法吗?”
父亲迟疑了一下,嘴唇颤抖着,叹了一声说:“秘方……是有的,但,据说……还没有人试过……没有人意思试啊孩子……”说到这里,父亲示意我俯耳过去,然后,轻轻吐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我顿时陷入血淋淋的绝望!整个世界一片惨白,惨白如塘水泡胀的女尸,当然是女尸,女尸比男尸更惨更白!我的心,本来就已经因为家族的短寿而恐惧,现在,更因这个残忍的秘方而入骨浸髓地惨痛!
这时,父亲的喉管深处忽然发出一声闷闷的“噢”,不等我把胳膊插入他的颈部之下,他已拼尽全力折头而起,长望了一眼昏睡在他邻床的,他的孙子、延续他生命的孙子、我四岁的儿子杨杨,说了句“一定要照顾好杨杨”,头,便猝然垂下!
“爹!——”我一声悲嚎——在我们这里,哭死去的父亲时,我们总是以一声“爹”作始……
我可怜的父亲啊,你临死还记得杨杨啊!我也知道啊,杨杨,已经成了我们这支杨氏家族继续存在的唯一希望,所有希望的希望!
窗外,一阵近在眉睫的鞭炮声洪水猛兽般涌来。有什么被全部粉碎,又被毫无选择地散落,并被白雪迅速倾覆,只留下令人绝望的气息……
我惨笑了一下,以手抿发:如果腹腔里不是五脏六腑而是火药,我一定在今夜,在除夕之夜引燃自己黑亮的头发……
看着父亲,我的已在玻璃窗之外的父亲,心里不禁又恨又怕地问:父亲大人!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今后,我该如何面对它,我还有勇气、还有能力生存下去吗?!
“还有吗?!”我又冲着毫无知觉的儿子惨嚎一声,只觉眼前一片混沌……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出生的是个药香世家而不是书香世家,为什么我所知道的祖先全是中医。现在我才明白,除了罚跪,为什么爷爷和爸爸对我第一次抽烟第一次喝酒分别都给了“再沾染逐出家门”的超乎寻常的重惩!
我才明白啊,为什么我的爷爷和爸爸,为什么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原来,他们把大苦大恐全部沉到了脸皮以下……
4月1日
春雷竟也如此狰狞,就象好人也会堕落一样。
我,突然就被一声惊雷炸醒了,接着,又是第二声,那巨大而张狂的声波,好象一把就撕开了夜空的肚皮!这雷太响了!就算是聋女人腹内的胎儿也会因此惊恐地耸动他刚刚发育成的耳廓。
我没去给儿子捂耳朵,我盼着一声更响的炸雷能让他一声惊叫而坐起来。所以,只是把手探到他的屁股下:果然是温热的。
按开灯,从枕头下取出一条‘尿不湿’,给儿子换上。
灯光下,闭着眼睛的儿子,脸色平静而甜美,得象个成年人。
我悲哀地看着他天使般完美的脸庞:儿子,虽然你一张长大后注定还是一个美男子,可是,再完美的脸也不能抵得上生命的一天的长度啊……
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这么说,现在我已经处在愚人节的节日里,也正处在我自己的生日里了。
是的,今天是4月1日,是我的生日。上帝给我开玩笑,让我在25年前的这一天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且,让我一向美好的世界轰然塌方——
两个多月前,父、母、妻子全部离世,只丢下了那个包裹我、窒息我、皮肤般紧绷的家族悲剧史,而雪上加霜的是,为了追救父亲和儿子的生命,我不但花光了所有的存款,还真正是挥泪甩价卖了位于闹市区的中医门诊楼。儿子出院后,我用剩下的四万多块钱在尔雅路的水利局家属院买了一个三室一厅的旧房子,这地方在城南,偏僻,又是四楼,价钱低得多。我,每天孤守着儿子——父亲不会知道,现在,他四岁的孙子,杨杨,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植物人,一个有肉有血会呼会吸、但不会光合作用的稚嫩的植物人,一个只能靠输入营养液维持生命的植物人,一个只会把屎尿拉在床上直接给自己施肥的植物人。车祸中,儿子的脑部被挫裂,颅内出血,且受到震荡,神经外科的专家说,他的情况很严重,清醒的可能性非常低。所以,我每天都在忧伤甚至绝望中等待着儿子的苏醒,如果他一直沉睡,我们的家族也只能等着那个灭顶之灾的到来。
换好“尿不湿”,把儿子的腿抻开,灯按灭,大手又噙了儿子的一双小手,我坐在黑暗里,很浅地喘气。
室外,闪电如乱剑劈刺,时长时短;雷声,时刚时柔,结伴而来。
不敢看窗外,害怕看到父亲的某种表情骤然定格在蓝白的闪电里。
上帝啊,你能不能赐我一道闪电,不要管我的死活,劈在我背上,让一股巨大而神奇的间接电流把儿子激醒?
儿子,你还能苏醒吗?你什么时候能苏醒啊?你年轻的老爸快坚持不住了啊!!
我活得太累了。每天都要给儿子静脉注射几种这基那胺的名字古怪的营养液,每天都要给他按摩,给他清理大小便,每天都要念念有词地求告他能早日醒来。为了父亲的遗愿,为了我们这支可悲的杨氏家族,为了儿子本人,这一切,我只能惨笑着咬牙认了,
“叮铃铃……” 电话铃蜂刺一样戳了过来,我吓得全身一麻,拨楞就坐起来了,比响雷惊人!还爸的,谁打的!
一把按开灯,床头的电话机上——区号——022?广州?我那儿没熟人呀? “纯纯的妓女”说是杭州的,QQ上有显示的——
“喂!打错电话了吧你?”我耙子一样就把话儿镂过去了。
“小伟,是我,你皓清叔,如达的父亲。”
“皓清叔?”我顿时傻眼了——十年没见过他了,但他特有的低沉的嗓音我还是听出来了!“你……还好吗?”我激动。
“我很好。”高皓清很平静,接着叹了一口气,“从网上无意中看到了你们家的不幸,就试着打以前的老电话号码,没想到还打得通。我,实在是等不及了,就连夜打过来,没惊着你吧?”
“没有没有。”我心里说,你烫着我了。
“你的家境现在不太好吧?”
我嗯着。
“我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轻易不会要别人的钱物,”高皓清顿了顿,“这样吧,我直说,有件事,如果你愿意,请你帮我办一下,我付给你酬金,行吗?”
“行行,只要我能办,不要提钱。”我有点紧张了。
高皓清笑了笑:“在我们村后面有个大庙岗子你知道吧?”
“知道啊,当年我和如达常去那上边玩,岗子上面是柏树,下面是杂树,艾蒿特别多?”
高皓清嗯了一声,咳了一下,“听我父亲说,那庙岗子原来是个大庙,最盛时和尚百人,庙堂69间。最后一位方丈是济惠大师,他死后,就葬在了庙后……”
“皓清叔,你说这什么意思?”我截了一下。
“高僧圆寂之后,有火化的,也把肉身放进葬缸埋葬的。现在,我要说的就是埋葬济惠方丈的那只葬缸。我也没见过,但我父亲见过,他说那缸为清白瓷制成,外面有莲花和青蛙图案,上口直径有三尺九,深五尺九,上面有个盖儿。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真是个刁人,直接说自己想弄到那只葬缸不就完了嘛。我说:“皓清叔,你要它有什么用啊?”
“噢,我的一位朋友对这个有点兴趣儿。”高皓清说着又咳了一下,比刚才稍显剧烈。
我长长地嗯着,一时不知道干还是不干,于是,我就问他:“叔,咱不是外人,我认为,你给如达打电话让他完成,不是更好吗?”
“不,”高皓清答得极坚决,“我决不会让他去做这件事。十年前,我离开了这个家,让他承受人间屈辱,我知道,他恨我,他不会原谅我的。我更情愿让他认为我已经死了。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我才会联系他,才会好好补偿他,但,决不是现在。所以,这件事,不管你干不干,你都不要告诉他,求你答应我,好吗?”高皓清极其严肃地问我。
我郑重地答应了他,他说的不错,如达就是一直在怀恨他。稍顿,我又有点为难地说:“按说,这个葬缸应该属于国家,对吗皓清叔?”
“是啊,偷挖它肯定违法。这样吧,你考虑一下,过几天我再联系你。现在,你先给我一个银行账号,我汇点儿散钱,全当叔叔送给你和孩子的一点心意吧。”
我知道他是想收卖我的心,不过,我还是故作高洁之士,推辞。但高皓清一再坚持给,最后,我只好找到我那个只剩十元的银行卡,把号读给了他。
我记好了,高皓清笑了笑,又没事儿一样,问我公安局有没有熟人,他想打听个老朋友。我想到了安南方,说有。他说,让那个人帮我打听一个叫安南方的家庭情况。我乐了,说真巧啊,我说的熟人正是安南方, 我们是斜对门邻居。高皓清嗤地再笑,说,他现在过得还好吧。我说,不太好,离婚了,两个孩子都跟他了,女儿刚结过婚,办婚事把他都给榨干了,儿子还在上高中,听说学费都成问题。
高皓清感慨说,真是人生无常啊。说完,他说先这样吧,我们之间的谈话不要对任何人讲,尤其不要对安南方讲,最要紧的是,不要对如达讲。
我连连答应。他说,明天注意查看一下银行卡,就挂了电话。
真象做梦一样。不会是高皓清在愚人节给我开玩笑的吧?可是他给我开这玩笑干吗呀?他有资本和我开玩笑吗?
其实,我和高皓清的儿子高如达,是好得就象永远在线的QQ一样,好得就差同性恋了一样的狗友。
说来,他们家,也是一个悲惨家庭,而高皓清在我眼里,更是个屈辱的符号:他们家,在天堂庙村,除了他们高家,村子里的一百多户人家,都姓殷。高皓清的爷爷叫高二存,是个单身汉,三十岁时才捡了个男孩儿,取名叫高德印,也就是高皓清的父亲,高德印长大之后,衣食无着,高二存就把他送进了天堂庙,当了一个小和尚。
临解放前,高二存去世了,年青而虔诚的高德印就去了杭州,到传说中的济公呆过的那个灵隐寺去求拜佛,回来之后却还俗了,因为他领回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也就是高皓清的母亲,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一张嘴就咿咿呀呀的酥掉人心的南方音儿,现在倒是能说一嘴纯正的我们当地的方言了。而当时,更叫村民爆眼眶子的是,这个女人竟然是个妓女!
本来,在这个村子里,高家就是唯一外来户,再加上一个和尚一个妓女凑成的家,这下,他们家就成了村里的痰盂儿,特别是村长殷保成,更是整天嚷嚷着要把他们俩撵出天堂庙。后来,高皓清出生了,也是被村长的儿子殷常乐从小欺负到大,直到后来他考入省城的师范大学,离开了村子。
高皓清也是配用“玉树临风”这个词儿修饰的男人,所以,大学刚一毕业,他的老师,一个离过婚的女讲师就对他说,要是他和她结婚,就可以留校,留在省城。高皓清把这种天上掉“可口可乐”的好事儿当成了可耻可笑,于是,他只能回到当地,成了我们市的一所高中的哲学老师,所以,本来神经绷得很紧的殷常乐马上又开始重新欺负他们了。 最过分的一次是,这个坏东西竟然企图强奸高皓清的老婆。引发家庭惨剧的,是高如达家的那头黑公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这驴,听如达说,经常脱缰在村里乱跑,撵上谁家的母驴,举前腿而上,堪称标准驴种。
有一天,那是我们上初三时,离中招考试还有一个多月,是个星期六,我又跟如达去他们家玩。他家在城南三里的天堂庙村。刚到村口,正好碰见他家的那头驴又咬断缰绳在村口撒野,那头驴,通体灰黑,又高又壮,偏长了个四个白蹄子一个白嘴头子,真他哥的威风,标准一个美驴子。如达正给我吹这驴如何能跑能追,那驴忽然一磨头跑向栓在路边树下的一头驴。
如达一见,可吓坏了,他一边拾起砖头猛砸那头黑驴一边惊恐地说:那是村长家的母驴,可不能叫它上!但我们两个小男孩儿的砖头无法阻挡大公驴势不可挡的雄风,当我们的砖头落在驴背上时,它的兽根已经准确无误在昂扬挺进了母驴的体内,并顾自享受,直到淋漓痛快之后才掉头而去。那一时刻,我很惊讶,惊讶于驴性之疯狂,也惊讶于其兽根之雄伟。以至于每每在城市的大街上遇到驴车,我还会想起那惊动少年心的暴野而撩人的一幕。
而就是那天,当那头驴成功地把队长殷保成家的母驴上了之后,整个天堂庙的人都气疯了,不但帮着殷保成父子杀了那头驴,还帮着他们按住高皓清,让殷常乐把一个黑黑的骗粪蛋儿塞进了高皓清的嘴。最叫人发指的是,当夜,殷常乐还强奸了如达的母亲,之后,他还说这才算扯平了,人驴两清了。
惨剧随后发生,如达的母亲上吊身亡,接着,如达的爷爷被活活气死,奶奶也气瞎了双眼,高皓清跑到公安局报案,但殷保成的表侄儿是公安局当时的一个副局长,硬是把这案子给压住了。高皓清不顾一切地去找殷家拼命,又被痛打一顿,于是,他点了队长家的房子,随后不知去向。
殷保成亏良心,也没敢再追究,就这样,一波大劫之后,如达痛失三个亲人,辍学回家,和奶奶相依为命。就是这会儿想起来这事儿,我都替他们家心疼,为他们家不平。唯一让人好受一点的是,老村长殷保成十年前就死了,而他的儿子殷常乐又在两年前不知道怎么地就瘫了。
这些,都是去年冬天如达喝醉之后给我说的,他说,他恨他们这个家,恨他的爷爷奶奶,更恨他的父亲,恨他为啥死心眼儿,当初不和那个女讲师结婚,这样,他一出生就是个和我一样的城里人了。他一字一沁血地说:是他爹毁了他的一生。所以,五年前,如达在我的帮助下,在城里租了间房子干起了中介公司,接着又好歹找了个农村的老婆,生了个女儿叫清清,比我儿子小两个月。赚了点儿钱之后,他又赌气在村子最西头弄了个独院儿,盖了四间房,不再和奶奶住一个院了,当然也很少回去看老人了。如达这样做,我很不满意,骂了他好多回。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被谁给毁了呢?又是谁在残酷地折磨着我们这个家族呢?
唉,想想就腌心。
而我现在最关心的是,高皓清到底能出多少钱让我去挖葬缸子,五万?还是十万?如果确实让我心动,哪怕违点儿法我也干,因为我现在太需要钱了。
玻璃窗上传来零碎的叭叭声。下雨了,春天的雨。
外面一定很凉。但我的室内温度是20度,是的,空调开着呢,为的是让室内保持在18至20度,这,是人体感觉最舒服的温度范围。我,就是要让儿子泡在这个最舒服的温度里,虽然他毫无知觉,虽然这需要钱。不说我,光儿子的消费,一个月最少也得一千五。上个月刚从如达那儿掂了两千元,又要干碗儿了。要知道,我连个工作都没有,只是个自由撰稿人,自由撰稿人是很自由是没有人管你,可是,钱管着呢。
从收藏夹里点开一个黄色网站,刚看了几个女人的裸体,右手就已经开始失控。唉,说实话,做这种事情,心里实在是悲壮,因为我要想找个女人且不用花钱是件很容易的事,如果我愿意。
右手做那种往返动作时,胳膊肘硌得有点儿疼,肘下面一本硬皮书,是那本黑皮圣经,这是信奉天主教的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遗产。这些天,有事儿没事儿的时候我就翻翻它,感觉这圣经真是了得。怪不得母亲生前曾说:天地可以消失,圣经不能增减一字。有时候,我都后悔,我当初为什么要学哲学,学神学也许更好些。因为,讲哲学的是一大帮人,还各说各理,而讲圣经的,只有一个上帝。
那么上帝,现在我来问问你:我自慰算不算作恶?我不求你饶恕我,只要不罚我就行了。
其实,关于自慰,我有过一次最光荣的经历,那是人家请我自慰的,不但算得上明目张胆,还算得上正大光明。那是在上海读大三时,有个精子库告急,求购精子,我带着学生证就去了,轻松过关后,人家给了一本黄色小说,让我在一个小房间里边看边“拔苗助长”,事后,还给了二百块钱。想想,子孙满天下,走到哪儿都有自己的血统,那该是怎样一种国王般的豪迈呀。就是现在,我也想捐啊,前段儿看报纸,省城新建精子库,公开了收精子,只是省城太远了,我还得照顾儿子呢。
手,静止下来,身子也松弛下来,正好响了一个雷,象是给我喝采。感谢上帝,你原谅我了是吧?
至少,自慰胜过嫖娼。而我的道德底线就是不嫖,经济底线是不能嫖。据说,在我们城里,买一次淫要一百块,够我儿子两天的营养费了。不过,看来,我倒是应该找个不花钱的情人,不为情,只为欲。“纯纯的妓女”要是能过来,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别携性病一块儿来就行。
其实,我这样做应该也不是堕落,因为前一段儿看健康报,说精子在男人体内不好,最好天天通过某种方式将其泄出。科学和上帝是敌人,这样看,我不求上帝原谅也是可以的。
而且自慰永远比自杀强。自慰可以反复成功,而自杀只能成功一次。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自杀,虽然有时我也有自杀的味儿……
手伸到枕边,我想抓本书看看,它,有可能是叔本华的《悲观论集》,也有可能是高更的《诺阿诺阿》,是的,加上圣经,这三本书是我的精神食粮,我从《悲观论里》寻找堕落的理由,从圣经里找到宽恕自己的理由,然后再从《诺阿诺阿》那里寻找一片幻想中的天堂。
可是,手软软的,唉,算了吧,象自慰之后再看书这样高雅的事,做给谁看呢?
不行,泄过得再补一下。这两个多月,每次自慰之后我都要额外补一下,加倍爱惜自己呀。这决不是毫无意义的减一再加一,这里边有玄妙的中医理论,反正我也说不清。
下床,去隔壁房间,那是我的健身房,除了摆放着跑步机、哑铃、飞镖等器材,父亲的药柜也挨墙摆着,里面还有好多中药,有用的我用,没用的当纪念品,一点儿也没扔,至少闻闻药香也没什么坏处。
进房间,刚拧开灯,放在药柜上蛐蛐罐里的那只“红麻头”就“吉吉吉”地叫起来,它,一定以为天亮了。智商真低。小脑袋,上面再扎两根触角的动物智商都低。人脑袋是大,可一脑袋相当于触角的头发中和了智慧,所以,有时人做蠢事实属正常。 从柜子里取出一根艾条,这种桑皮纸卷就的东西,粗如雪茄,长如两只雪茄,这可是祖宗留下的专治百病的好东西,从新石器那会儿就开始用了。现代人,除了了解的,很少有人对它有兴趣,都拼命吃西药去了。
回到卧室,半躺下,点燃了的艾条,飘出淡蓝的烟霭,散发着淡淡的药香。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穿衣镜,看到的,是我凝重如斯、世纪末一样的表情。在我们原来那套别墅一样的家,在我的卧室里,在床头,我可着墙也钉有一面大镜子,它最大的用途是可以让我看到艳如桃花的妻子如何在夜晚在床头为我枕上千姿百态地绽放妖娆的身体……
灸的是神阙穴,也就是肚脐眼儿。要是在白天,我还会在肚脐上放上细盐,进行盐灸。这样可以培元固本,健脾运胃,同时,还可以美容,使人看起来年轻。谁不想年轻啊,哪怕只是看起来年轻。
右手捏着艾条儿,一下一下地象鸟喙一样啄向肚脐眼儿,在离皮肉几厘米的地方住手,来回反复。可不能啄到肉皮上,要是直接啄上,那就是另外一种灸法儿了,太痛苦了。啄着啄着,我自己笑了,这动作和刚才自慰的动作太象了呀。
我给自己用的是存了两年的艾条,都是父亲存的。三年存的艾条只有二十几根儿。其实,每一次给自己,我都想用三年存的,但每一次都是拿拿又放下,不舍得用,总觉得自己不值,总觉得它们应该留给某一个人用,但不知留给谁。是的,艾条如酒,只要不霉,存的时间越长效果越好。爷爷曾不止一回地说:九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我觉得挺高深,后来我才看到,原来这是孟子在他的《离娄》说的,除了这两句,他还说:苟为不蓄,终身不得。意思很明白:要是你不留它,一辈子就别再想得到了。
等有空了,得去城外采点儿艾蒿了,春末夏初,正是采蒿的好时令。得备点儿,别让艾条艾炷断顿儿了,这会儿,对门儿的老孟,还有安南方,有个小病小恙儿的都开始让我灸了呢,我好交朋友,只要能看得起我,看得起我祖辈传下来的医术,我全给他们灸。
肚脐,开始暖意如水,浸上身来,睡意渐浓……
4月2日
醒来已是早上七点了。今天星期日。当然,对我来说,只要我和儿子有吃有喝,星期几都无所谓。
洗濑之后,用“非常可乐”配制了一杯特殊的饮料,放进冰箱的保鲜柜先冰着这样可以增加点儿美味儿。我从来不用美国的“可口可乐”配制我这独特的保健饮料,那样,就连一点朴素的爱国之情都没有了。
大街上有隐约的声音传来,听不清是谁发出的音儿,不外乎汽车,人,也有可能是狗。在五楼,听大街上的声音就象隔着肚皮听胎儿巴嗒嘴儿,听不清啊。
接着,我去跑步机上大口小口的喘,然后,再投一会儿飞镖。这小玩意儿,我挺喜欢的,不管哪种玩法,每一次射中红心或十环,那种一箭中的的感觉,大有得女人到手的英雄味儿。
蛐蛐罐里的蛐蛐儿,没有一点声息。
半个小时之后,左手端着饮料,我进了卧室,站到窗前,皱眉饮了一口,然后,伸右手,慢慢把窗帘拨开一条缝,看我雨后的窗户。是的,我担心有人看到我,因为现在的我一丝不挂。是的,我喜欢在室内裸行,这习惯,是我的家被命运之神搬空之后才养成的。我觉得这种状态特别自在。我的心灵已经不再自由,我不想再用布料和款式囚住我的肉体。每每看到谁谁谁在大街上裸奔的新闻,我就羡慕得厉害,只是,我从来没这勇气去这样奔上一程。
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从物理角度讲,我在街东,早上,光线总是较街西暗淡,而且,我的窗户是蓝色镀膜玻璃,对面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到我。
雨停了,太阳还没出来,玻璃窗上有斜打的雨痕,细小,椭圆,有一种女人合眸启唇等吻的曼妙情调。
再喝一口杯中物,我又本能地望向对面,我的目光只要穿过二十多米宽的街道就能看到对面的一切——
心霍地一荡——对面五楼的阳台上,在一堆洗晾后高挂的花花绿绿的衣服群里,站着一个女人!她那一身大红的衣服能让人能在第一时间就不由自主地看到她。
我能很清晰看到,这女人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眉眼应该精致,加上半搭肩头的乌发,真是一个少见的漂亮女人,至少不比我已故的妻子风情少许。这时,只见那女人两手插进长发,一边慢慢地扭着头,一边身子稍稍后仰,而后,双手将长发向后迅捷地一抖——鲜红的睡衣随即咧开,露出了白白的内衣——接着,她又更大幅度地抖动长发,睡衣,更大幅度地散开,我的心,突地狂跳不止——不!不对!红睡衣里直接就是白白的皮肤而不是什么内衣!因为,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的两个半裸的乳房!也就是说,除了一件睡衣,里面,她什么也没穿!至少上半身是!真好啊,身体打开,她就能吸纳春天的气息了……
空气里漂浮着雨后特有的淡青的滝埃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她是谁?以前向对面闲看时从没看到过?
第一次无意间的偷窥就这么成功这么全面,难道是上帝故意让我堕落?
我学过心理学,知道,凡是不爱穿内衣的女人,要么比较压抑,要么是天生的浪漫……
那女人理顺了长发,身子重新站直,红睡衣如花瓣儿合拢,蕊,自然也就不见了。
再喝一口杯中物,目光从女人身上大幅度的移开,看到的,是远处城南灰黑色的城门楼的一角。心里就疼了一下,古老的城里住着这么一个青春四泄的女人,这种遥远而切近的鲜明对比,我让这个不安份的男人心里就泛起一朵奢望的浪花儿:哪天和她来一次床第之欢。上帝,你得原谅我,都快三月了,我这个体格健康,不,是健美的男人,还没度过一次真正的床第之欢呢……
当当当,有人敲门,还不住腔儿地喊着“根伟”。我真是倒霉,连眼福也只能吃个半饱儿。
是他爸的老孟,六十来岁老男人,从一个局副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没事儿干,就好串门儿。
把杯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不慌不忙答应着,把睡衣一裹,我去给老孟开门。呵,我和那女人一样了,全是不穿内衣示人。 开门时我脸上是友好的笑。是的,我家族的秘密从没告诉任何人,不要说老孟,连如达也没有,所以,不管见谁,我都还和以前一样,一副接见外宾的快乐表情,至少表面上是,这就是强颜欢笑。要不,我得活活苦死。
“根伟呀,听说没有,”老孟的胖圆脸儿激动得直打横儿,“城南的城墙倒了好几丈,有人说爬出来几条白蛇,缩溜缩溜都钻护城河里了!”
“是吗?”这消息让我感兴趣得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天灾人祸什么的总是让我幸灾乐祸,“咱们这城里除了你这老男人姓孟,没听说女的有姓孟的吧?”
“还没有?什么意思?”
“这就排除了这城墙是让姓孟的女人哭倒的可能了。”
“你小子就会胡说。不过,要我看哪,这城墙倒不是好兆头,可能要出大事了。”老孟在沙发上坐下来。“都六百多年了,也该倒了,寿命够长了。”
“这古城墙可是咱们当地人的骄傲啊。你说,它为什么会倒?”老孟还上劲儿了。
“该倒就当了嘛,这有什么好问的?再说,倒出个豁口来,也让这老城喘口气嘛。”
老孟笑笑:“也是也是……对了,最近外地的朋友可能来斗蟋蟀的,你参加吗?”
“我不行吧?才养了几天啊?”
“没问题,我给你那‘红麻头’是天生的厉害种儿,虽说是人工冬养的,但古人说它是,红麻黄路最刚强,亦项红斑腿浑长。翅紫牙弯桑剪式,诸虫交口莫能当。有空儿了,我帮它喂喂药,保证叫它有精神儿。”一提蟋蟀,老孟两发放光,他压低声音,“这回,赢的能得这个数——”老孟用手一比:五千。
我的心动了,五千块钱够我和儿子俩月的的生活费了,可是,我现在可没有闲钱当本儿斗着玩,就说到时候再说吧。
老孟站起来,讨好地笑着:“停会儿再给我灸一壮吧?下雨着凉了,又有点喘。”
我答应吃完早饭去给他灸。
我知道,每灸一次,他心里都会增加一分对我的感激,这老东西,老伴儿死了几年了,儿女全在外地,没人给他送温暖啊。再说,他以为艾灸这东西神秘得很,其实比针灸简单多了。针灸,那相当于针尖对麦芒,偏一点儿就扎不住穴道办不成事儿,这艾灸不要紧,一燎一小片,再怎么偏也能燎住穴道的边儿。要不当初我没学会针灸学会了这个呢。
我喝的是燕麦粥,每天至少喝一回这个,这东西搞氧化。人之所以会老,就是因为肉身在氧化,所以,喝这个,科学告诉我:可以阻止肌体早衰,而我,最需要的就是这个。除此,各种水果,各种新鲜蔬菜,我都会一样不少地进食,所以,虽然兜里凹,但我的物质生活水平却很凸,开销自然要比只满足温饱的人群高得多。所以,我这会儿除了见女人亲,就是见钱亲。呵,其实,人,什么时候不是见这两样儿亲啊?
正吃呢,又有人敲门,是警察邻居安南方,说哪天有空了让我再给他灸灸,肩周炎又犯了。我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正打算找人家帮忙呢。好邻居,就是会很好地、不动声色地互相利用的聪明动物。
其实我和老孟和安南方,我们仨,真的应该是铁三角,因为我们都是光棍儿,要是再不团结,一次性筷子都比我们强。
刚放下碗,手机响了,如达的。
我损他:“一个星期没见,你是不是忙着让你那个一个人的中介公司到美国上市去了?”
如达笑:“一直在忙。现在,本人有件挺神秘的事儿,请你帮忙。”
“速放。”
“9点,菜市场大门见面再说吧?”
“你以为你是黑手党接头啊……也行,我也该买菜了。”
饭后,给老孟灸了三壮,也就是两个小艾炷,我随便换了身休闲服,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准备出门去菜市场,这就锁门了,又转身回来,进卧室,拉窗帘,往对面偷看:看到的,只是那一群衣服。
菜市场就在城东南的方向,离我们家只有几百米。走到去菜市场的路口,刚想拐过去,忽又想到城墙倒塌的事儿,就又一直往南遛过去。
老城的街道都很窄。以前都是马车驴车的,当时的县令一定觉得这城已经很宽了。可他没想到,两头驴并驾齐驱也没一辆轿车的身子占地方,所以,老城挣扎到轿车横行的2006年,已经有点儿撑不住踩了。这对我倒是有好处,人与人离得这么近,不管男的女的,只要看到我的,没有不多看一眼的,人长得美,没有办法呀。
“小伟,这段儿怎么不吃狗肉了呀?”
我一抬头:已经到了胡家狗肉摊子了,满脸油光的老胡正给我招呼,脸上全是笑,那笑,可比他摊子上摆的那个白森森很本质的狗的头盖骨耐看多了。
我闻着久违的狗肉香冲他一乐:“泛肠子呢,想吃素了。” 羊才想吃素呢,我兜里瓦凉瓦凉的是没有余钱奢侈呀。胡家狗肉,本城一绝,吃了多少年了。我最爱吃的方法是臭豆腐蘸狗鞭,那怪异的美味儿,天下人没几人能享受得了。如达笑我那是口交,真不是好人。其实,就是有钱我也不想,狗肉,壮阳之物啊,我就别火上浇汽油了。
一出了城门楼,往西一扭头儿,我就看到,城墙果然倒了一截儿,是向外倒的,就象快刀划过白条猪的背,肉,向外翻翻着,很惨。还象一条百足之虫,终于肚皮朝上了。
不少人正站在仆地的蓝砖跟前指指点点,呵,一个小男孩儿正冲一块蓝砖上撒尿,尿液从砖上溅起来,在刚露面儿没多久的阳光下竟也显得如此亮丽!爸爸的,我也想在那六百年的老砖上面尿一泡解解馋。
砖,砌起来是文明,倒地上就是垃圾了。
护城河里,水清波平,哪有什么逃难的白蛇青蛇花蛇……
我,终于怅然。
老孟,从远远的地方走来,提着蛐蛐笼子。不想答理他,正要走,手机响,如达说都九点十分了,你是不是腿让车轧披散了?怎么还没到呀!
这就是如达,这就是好朋友,疼你的时候也不忘骂一下。
市场的人更多,象笼子里待杀的鸡鸭鹅。
老远,我就看到如达站在市场门口,手里掂着个黑塑料袋儿,看见我过来,迎上来。
“掂的什么呀?”我用手背甩他的前胸。
“驴鞭。”如达小声说。
我笑:“嗬,你也想拥有驴的神勇啊?就你老婆那平板玻璃一样的身材,也能激起你的雄风?”
如达笑笑,张嘴儿刚要反驳,忽然冲我身后一扬手,“弟妹,早啊!”
我一回头:一个身材苗细的女人正婷婷而来,白净净的一张俏脸儿,长发,黑色皮夹克,黑色紧身皮裤……她这身皮质衣服,怎么看怎么让我这男人觉得她象一只美丽的飞禽或走兽。忽然,我觉得她面熟……
“你也早,如达哥。”这女人说给如达听,却明明对我一笑。嗯,嗓音柔软而清晰,妙着呢。其实,只要不是憨得戏台上的黑头,所有女人的声音在男人耳朵里都是莺啊燕的。嗯,尤其是她那张嘴,两瓣儿唇,红而稍厚,一说一笑之间,白牙儿一切一合,真是极品诱惑。
如达冲我一笑:“伟哥……瞧你这简称……哈……”如达一指这女人, “天堂庙,我们村儿的,我弟妹,樱子。”
我冲她点头轻笑:“你好。”
樱子笑得更媚:“你也好,伟……”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来,捂嘴,显然是笑得更厉害了。
也不能怪我那死去的老爸,我出生时,“伟哥”这壮阳药还没问世呢。
樱子眼波一扫,说了句你们忙吧,就直接进了菜市场了,掐腰儿丰臀,着实勾人。
不过,我从她弯俏的眉梢里却读出了一丝忧郁。
“怎么样啊伟哥,这女人不错吧?”如达用手直接点戳我的下面。
我俯身子:“去去,不要脸也不能在大街上……是挺妖儿的……怪了,我怎么看这女人有点儿面熟呢?”
“这么说,你们是前生有缘啦?”
“别把我们说得象贾宝玉林黛玉样儿,没那么纯,没那么雅。她是干么的?”
“‘凯雅’家电公司办公室的秘书,娘家就是你们城里的。她妈得重病,需要钱,去年,就嫁给殷常乐的二儿子殷小亮了。”
“殷常乐家很有钱吗?”
“那是,特别是这几年,殷常乐的俩儿子小雄和小亮带着全村的青壮男人到广州打工去,也不知道干的啥活儿,每个人回来年年都能挣几万,小雄和小亮一人都能挣十几万。在我们村,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管理果园,哪家一年不进个三五万的。日他娘,没有一个拉我一把的!”如达恨恨地甩了一下手中的袋子。
“哎,对了,殷常乐和你们家不是有仇吗,你和他儿媳妇儿怎么还这么亲热啊?”
“儿媳妇又不是闺女,我不能仇连九族吧?再说,她对我也不错,前几天,公安局的办一起诈骗案,调查我的中介所,正好她在,她说他表叔和我的关系不错,人家问是谁,她说叫安……安什么?”
“安南方?”我想到了安南方。 “对,就是他。人家一听就走了。当然,我也没啥事儿,只是显得很有面子。人,活着,不就是活个虚荣心要个脸儿吗?”
“安南方真是她表叔吗?”
“是的。你忘了,当年,就是这个姓安的爹,原来是个副局长,把我们家的案子给压住了,他娘的!”如达跺了一下脚。
“好了,别扯血泪仇了,说,你找我啥事儿?”
如达这才笑了:“是这样,樱子要参加总公司举办的五一演讲比赛,她叫我帮她找人写篇演讲稿,我想都没想就想到你这尊大神了,帮帮她吧,人家请客?”
本不想接这烂事儿,但脑子程几何级快速算计之后,我拍拍如达的肩: “要不是看你面子,闲着没事儿给狗挠蛋我也不写的。说,具体演讲内容?”
“我也弄不清,停会儿让她给你打电话吧?”
我同意了,然后,各自走人。刚走两步,如达又追上来:“忘了我自己的正事儿了。”说完,对我耳语了几句,我奇怪地拧了拧他的耳朵:“你的眼倒 是溜儿尖,要那东西屁用啊?”
他神秘地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喽。晚上我找你,走啦。”
爸爸的,他们爷俩儿这都是怎么了,鬼祟得都象妖魔下凡。
刚走进菜市场,一个老太太就推着辆三轮车走了过来,车上,紫紫白白一片,煞是好看,是葛花菜,马上买了一斤,准备中午清蒸。
我一直喜欢吃树上的花,比如三月吃柳絮,四月吃葛花,五月吃槐花,这些东西都很环保,没人会跑到树上去打药的。遗憾地是,从六月到11月好象就没有什么花可吃了,只能等那12月的秀色可餐的雪花了。
滴溜着一兜子营养丰富的蔬菜,我又顺路进了银行,一刷卡,心脏收缩得猛一凹——竟然是一万!
原以为高皓清顶多给个三千两千的,看样子他是真发财了。
钱,只有花出去才是自己的,我马上取出一千,直接跑到“小贵族”儿童服装店,花二百七给儿子买了三套丝绸内衣,纯白的。书上说,这种衣服透气性好,还富有这蛋白那基酸的,对人体特别有好处,特别适用长期卧床的病人,可防生褥疮。我就是不让儿子多受一点儿委屈。
快十点了,太阳温暖了许多,照在脸上,象热毛巾捂在刚揭掉痂的嫩伤疤上,痒呼呼地舒服。
把儿子抱到阳台上的竹床上,他这植物人更需要享受阳光。
十点,我准时给杨杨注射营养素,针头扎进他左侧腹股的静脉里,象扎在他的衣服上他毫无知觉,却象扎在我的脊椎上,那是一种连体的疼呀。
然后,我给杨杨更换新买的丝绸内衣。把儿子脱成裸体,发现他的小鸡鸡长得调皮而可爱,位置端正,通体匀称,不象有的小男孩儿,尖嘴少腮,歪歪拉拉,丑得不得了。白衣之内的儿子,从脸蛋儿到身体,顿时又高贵得象个小王子了。我伸左手把了儿子的左手,我开始给他推拿,这是我每天都要做的。
推拿,也是中医里的一种简单而有效的疗法,只是,少为人用罢了。而我,在爷爷和父亲的逼迫之下,早在十年前就开始学了,但因为懒得学,所以,会的不多罢了。自从儿子成了植物人,我才重新搬出书来,为儿子挑了这一套推拿术,很简单很好听的一套推拿手法,名字叫“打马过天河”,这招儿治疗的重点是“神昏谵语”,依我的理解,对儿子应该是有好处的——一先捏住儿子的左手四指,让其掌心朝上,另一手的中指指面揉搓到手心的劳宫穴,然后,再用食指、中指沿着天河水穴一路弹击到胳膊肘。按要求,要做三十遍,而我,每次都是最少六十遍,我希望儿子能早一天醒来,真正地骑着马到城外撒欢儿。
想着想着,悲从中来,嘴里就开始喃喃自语:“杨杨啊,快醒来吧儿子,咱们杨家,可就靠你了。要是你一直这样,再过几十年咱们杨家这支家族……就会在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啊……”双眼迷朦起来,我,流泪了。是的,再没有比死亡更叫人恐惧地了。尤其是那种几乎知道具体死期的死亡。虽然我一直不服,但,我一直都象被活埋流沙之中,仅露口鼻……
客厅里的手机响了。我跑过去接。是个生号——
“你好,哪位?”我懒洋洋地问。
“你好……根伟哥,我是……樱子……”
我噢了一声,想起来了:“你是说演讲稿的事吧?那,你说你具体想表达什么意思吧?”
“嗯……也就是人生理想什么的,老一套呗……要不……”女人担心地停了下来。
“有话直说,咱们不是外人。”刚见了一次面就不是外人了,我也够能衬合的。
樱子轻轻笑了一下:“那,要不晚上,我请你喝咖啡吧,咱们细谈?”
我略一迟疑:“行啊。”
“那,晚上7点半,‘午夜红颜’见吧?”
“好的。” 本来不想答应的,因为我已经答应晚上帮如达干件事儿呢,可美人相邀,实属高看。我认为,男人不重色轻友就不是真正的男人。而且,现在的我,不管哪个女人相邀我都有兴趣儿。男女喝咖啡,只是他们一种干不雅之事的高雅借口而已。
接完电话,一眼扫到了电脑,就想到了“纯纯的妓女”,按以前的规律,她现在应该在线的。
找她闲喷会儿吧。
上网。她果然在。我刚一上去,她就发言了:“昨天夜里怎么不在网上多呆会啊?”
“你也上了吗?”我很吃惊。
“心里难受,睡不着,就上了。看你在不在,结果,只看到了你的留言,很不雅的留言。”
“咱俩心心相映了啊?”我调笑,“为什么睡不着?床腿晃断了还是身怀六甲了?”
“坏人,今天没心情和你斗嘴,这些天,我遇到了太多的伤心事,一直请假在家。”
“发生什么事了?”我赶紧正经。
“以后也许会告诉你。你这哲学高手,今天就给我说说生死好不好?”
我的心一抽,我对这两样东西最敏感了。她不会是想不开要自杀吧?
我很认真地安慰她:“这很简单,你只要记住一句话:活着比死了好。”
“我不会自杀。可是,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呢?”
我这才放心:“咱们别问它是什么好不好?没有谁的答案能让我们完全信服。先人说了,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有五样儿,出生、饮食、睡眠、爱情和死亡。其他三样儿都好说,只是这生和死我们谁也不可能全部了解。生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生的,死的时候,我们又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死的。其实,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不都是这样吗?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又在不知道的时候结束了。”
“是啊,真的很可怕!特别是一些真相,毫无征兆地突然站到你面前!”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的想关心她一下了。
“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叫‘天堂庙’的村子?”她不回答我,突然反问。
我一愣:“是啊。城南三里,很漂亮很有钱的一个村子,四面果园,两面迎水。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我可从没给你说过啊?”
对方稍停:“以后吧,也许会告诉你。”
“又是以后,不如现在就说嘛。”
对方再迟疑:“告诉你,现在,我突然想做一件事,我很激动!”
“什么事?又是以后啊?”
稍停,她突然打出“突然眼疼,我下了”,匆匆下线。
咦,真怪,她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啊?她要做什么事?她怎么又会突然眼疼?
这么多的问题一下子挤过来,让我的心揪了又揪,只好怅然下线。
我是很喜欢这个“纯纯的妓女”。一开始只是喜欢她的名字。“妓女”这词儿没人喜欢,但用纯纯一形容就他爸的让人觉得可爱,形容词,真是骗人。
车祸之后,我一下子颓废得半拉鸡蛋壳一样,每天,除了照顾儿子时心里还盛着点阳光,其他时间,大部分时间就是上网,上黄色网站,聊天骂人。但象我这种满脑子哲学的堕落人士,一般人根本不聊,要么聊个白凤,要么聊个乌鸡,结果,遇到了“纯纯的妓女”这只乌鸡。一搭嘴儿我才知道,这小娘子不简单,搁古代也得是个苏小小式的高级妓女。
记得,我和她的第一次聊天挺有意思的。我的网名叫“我是一半坏人”,那一天,我又在QQ 上随意翻找新的嘲弄对象,就看到了“纯纯的妓女”。
互相加为好友之后,我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人吗?
她说:是。你不是吗?怎么上来就骂人啊?
我说:这不是骂人,只是辨别身份嘛。这会儿电脑普及了,听说键盘缝子里放几粒米老鼠反复蹦跳都能和人聊天了。我要是不问问、要是和一老鼠聊上了,我不是成了鼠辈?
她就给我打了个笑脸,问我:你是一半坏人?什么意思? 我说:那就是说,我的另一半是好人。要是好咱比着好,要是坏,咱比着坏,遇鬼杀鬼,遇狗杀狗。
她问:你怎么不杀佛呀?
我说:佛法无边,我惹他干么,那拿金箍棒的也就是尿脏了他的手,我想尿他手里都尿不那么高呢。人活在世上要有自知之明,坏人尤其。不然,坏人就会死得又快又惨。
她说:你挺能侃的,说,你想聊什么?
我卖弄:要不聊聊哲学吧?
她笑:坏人也谈哲学,有意思。那你说,哲学是什么?
到现在才问聊什么,我们已经聊得不少了。不过,我倒是对哲学有点兴趣儿。 特别是坏人的哲学我还从没听过。你先说说,什么是哲学?
我说:哲学就是棺材,进去出不来。哲学就是疯狗,咬住谁谁疯。
她笑:你这解释挺新鲜的。那你说哲学有什么用啊?
我问她:你先说蛋清和糯米是干吗用的?
对说:吃的。
我说:是的,它们全是富含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好东西。可是我要告诉你,慈禧拿它们掺和在一起,抹她的墓的缝子,比水泥还结实,人工都弄不开,得用炸药炸。所以,我要说的是,哲学除了糊弄人生,还可以用来显示自己高深莫测,以至让同性敬佩,让异性爱慕。
她说:后悔和你谈哲学。
我说:那我给你个机会,我得去厕所一趟啦,你愿等就等,不愿等你也去厕所。
对方:你不能憋一会儿吗?
我说:不能,那会导致膀胱炎甚至肾炎,是个对生命有害的坏习惯。
对方:你还挺珍惜生命呢。
我说:当然,坏人更珍惜生命。没得过某种癌症你也一定知道癌细胞吧?
当时,我真想把我们家族的事儿给她说出来。
对方:知道。癌细胞不是垂死的细胞,是最活跃的细胞。不过,你说话比癌细胞还损人。
我打了个鬼脸儿:但癌细胞一出现就会遭到白细胞巨噬细胞的吞杀,还有人类各种药物的无情灭杀,也就是说,癌细胞的生存环境极差,弄不好就让人切了,比如乳腺癌病人,医生会把整个有癌细胞的乳房给切下来,不定扔到哪儿去了,癌细胞当然也就饿死了。我们坏人哪,就象癌细胞,所以要大谈珍惜生命,不然让好人抓了我们就没机会谈了。
对方笑:你废话比尿还多,厕所不去了吗?
聊了能有多半个月,有一天,她要求看看我的样子,我就通过视频很骄傲地让她看。
对方惊叹:你这坏人长得真漂亮啊,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我说:可是,我有毒噢。就象眼镜蛇,虽然一身七彩,虽然听着文质彬彬的,而且,见到人还能立起半个身子一副人形了,可它要是一张嘴一露牙就是致命的。
对方:可是,你这坏人却让人喜欢呢。
我更加得意:你到底是妓女还是淑女啊?不如让我也看看你的脸吧?
她说:不让。
我于是坏坏地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当妓女?
她迟疑了一下说:报复我爷爷。
我兴趣大增:为什么呀?
她果断地说:你要是接着往下问我就不和你聊了。
后来,我们就经常聊了。聊了一个月,我发现她这妓女是够纯的,我一问她床上的事儿,她要么绕开,要么说不知道,真不知道她这妓女是怎么当的。所以,我一直怀疑,她根本就不是个真正的妓女。可既然不是,干么要起那样一个勾人想坏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