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5-13 20:27

《末日升龙》--作者:张大牛

杀戮的味道

  我想杀人。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想要杀人。我的意思是,那种每个男孩都有的破坏和毁灭欲,在我身上表现得特别强烈。我经常在千辛万苦拼装完成坦克模型之后一拳砸下,幻想伟大的狙击战士张大牛又粉碎了超级大国的坦克混编军团进攻;也曾将买来的人偶模型放置于煤炉的炉膛当中,一边炙烤一边发出满足的大笑。高中时无来由地从教学楼一楼走到六楼,将走道电灯开关全部砸坏,之后在周一的全校大会上,诚恳聆听校长大声谴责不良份子破坏美好校园,同时表现得义愤填膺痛心疾首我见尤怜等等等等等。

  但是这一切都不如杀人。

  我想。

  只要两秒钟,一个热乎乎的玩意,一个百把斤的东西,一堆美或丑的肉,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一个歌星一个商人一个领导一个农民一个百无聊赖的闲人,一个年度工作积极分子,一个靠救助金苦苦打拼直至成功步入上层社会的精英,一个正在策划一宗大案的巨盗,一个红杏出墙正在和老公闹矛盾的妻子,一个整天除了手淫就是上网看他妈玄幻小说玩他妈网游的混蛋大学生,就全都得完蛋。

  包括年度积极奖金、分期付款的房子、为抢银行准备的枪支、对老公无聊的负罪感、还有塞在床下沾满干涸精液的手纸,都完蛋了。

  这就是杀人的魅力,两秒钟的行动可以毁灭数十年的努力。

  可惜我不敢。

  就算敢,我也不愿面对随之而来的法律责任和社会舆论——因为干这事儿的成本和所得完全不成比率。我不能为了一时爽快就后悔终生。

  就操作层面来讲,杀死一个可怜兮兮的老太婆未免缺乏美感,而那些面目可憎孔武有力的目标又非是我能力所能及。

  好吧,退而求其次,我坐在电脑屏幕前面,狠狠敲击键盘。

  我知道有很多朋友已经在电脑里杀了很多人,可是恕我直言,杀得实在不够爽快。一个超级魔法远古禁咒下去,十几二十万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之相对的是正面角色的死亡——这些家伙总是衣衫整洁一尘不染慢慢倒下,同时大发豪言壮语,若是女性角色就得再加个主角拥抱临死吻别大地震动晴空暴雨之类。

  这是死人吗?

  死人,就是七窍流血、眼珠暴开、头骨碎裂、脑浆溅射、喉管外挂、脊椎脱出、开膛破肚、心脏捏扁、肋骨倒刺,其他脏器流满一地,同时还得屎尿齐流,并辅以大量血浆伺候。

  杀人也千万不能用什么魔法、仙家法宝,那都是娘们儿用的玩意。男子汉用什么?《半条命2》告诉我们说,钉钩!《德州电锯杀人狂》告訴我们说,链锯!《未来战士2》告訴我们说,六管加特林机关炮!张大牛告诉你们说,用手、用脚、用牙齿、用锤子、用筷子、用牙刷、用订书钉、用球棍、用板凳、用你电脑后面乱七八糟的电线、用显示器、用机箱……因为现在是杀人,不是拍大型古装神怪武侠大戏,OK?

  如果要为这件事寻找某种正义的幌子,那么所杀的人必须有所选择。这个故事选择的是:

  丧尸。

  我喜欢看恐怖片,主要是那种消耗数吨番茄浆的美式恐怖,每当看到无数千奇百怪面貌狰狞的丧尸将弱小无助的男女主角各色人等团团围在某个并不坚固的堡垒,就会乐不可支不可自己,然而结局却总是让人失望——丧尸们既没有将主角碎尸万段饱餐一顿,主角也没有将丧尸全部杀死杀到血流成河惊天动地遮天蔽日,而总是可耻地以逃跑告终。印象里唯一的例外是《群尸玩过界》,主人公一览众尸小一往无前一心一意一根筋跳到底地杀丧尸,杀杀杀杀杀杀杀,虽说用的武器有点不太爽快,总算为我们后来不幸的主角们树立的榜样。只可惜他似乎后继无人,后来的白痴们在看到丧尸吸血鬼狼人鬼魂怨咒的时候还是大呼小叫惊惶失措夺路而逃,毫无大无畏的革命精神。

  我想告诉那些导演:这、很、不、爽!

  试想——那么一大片行动缓慢面目可憎,口中还不时怪叫的玩意,如果这时候可以有一件趁手的武器,就给他杀杀杀杀杀杀杀杀过去,那该是多么爽爽爽爽爽爽爽!

  既然都他妈是假的,为什么不让主角变成一泡烂屎,为什么看到僵尸要逃命?为什么不怪笑着迎上去,掏出丧尸们的牛黄狗宝?

  有个警察外号叫“杀通街”,有部电影叫《杀出个黎明》,我就想 “杀通街”,“杀出个黎明”。

  很想很想。

  所以就有了这个故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5-13 20:29

楔子

  公元二一三九年 五月十一日

  大汉国甘肃 巴丹吉林沙漠 地下一百米 军方二一零四基地

  “你也够格做地狱任务吗!”

  随着炸雷一样的喝声,展教官步法逼近,瞬间劈出三刀,木刀咆哮之声,如鸣雷裂空,久久回荡不息。

  他的刀招力强如虎,头一刀已叫我双肩麻痹,虎口刺痛;第二刀下来,更令掌中木刀几乎脱手,手心好似握着一支烧红铁棍,灼热无比。我的刀术虽然未经太过系统的修行,平常和七八个士兵格斗总还绰绰有余,可又怎是展教官的对手?要知道从九岁正式接触格斗技巧以来,我一直都是在展教官门下学习的。

  但是,我有绝不能败的理由啊!

  眼看他势大力沉的第三刀当头劈来,我顾不得双膝在刚才的格斗中损伤严重,猛然发力,将腿肌、腰腹、胸口、肩胛、手臂的力量贯作一线,木刀朝上挥出。我从未将这记斜上斩发挥得如此流畅,木刀似乎在身前留下了一道灰色的扇面,连震动空气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已架住展教官的劈砍。

  展教官力量虽大,也不一定劈得下来,更何况我的用意在于借助展教官下砍的力量,顺水推舟,以攻代守,切向他的肩胛,所以上斩同时跟进两步,再发一股力,准备当刀遇到展教官的大力劈斩之时,即刻下扫。

  这是唯一的机会。

  可是木刀刚一触到展教官的刀锋,我便知不妙。按说他这一记石破天惊的下劈和我破釜沉舟的上扫相触,其力可想而知。然而只有“叮”一声脆响,手掌居然没有感觉到丝毫阻力,便轻易将展教官的兵刃格开。

  虚招!

  这一记全力施为,力道何止万钧,展教官的木刀被我震地往空中荡去,人也微微往后退了半步。他身高臂长,这半步正好适合他展开攻击。

  黑色的木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弧线,如一张绷紧的劲弩般折在身后,突然自下而上挑出,等若以肩胛为圆心,画了大半个圆圈。

  只用了一刹那。

  我全身力道无处释放,正说不出得难受,见他后退即知另有杀招,只好硬生生止住上劈的力道,改为冲前下砍。这一招使得不三不四,拖泥带水,连自己都暗呼糟糕。

  我的刀在他肩膀上方,距离较短,而他的刀要从自下而上劈中我,路程太长。

  现在就比比谁快了!

  “啪!”双手一辣,他的攻击目标居然是我的刀!这一下子纯粹比斗力量,可是他的刀挥过这么长距离,力量早已达到顶峰,我却是仓猝出手,当然及不上他。木刀一下子脱手而出,朝天空飞去。

  视线自然而然地随刀移了一移,随即便晃动起来,下颚吃到了展教官的绝招“骨术”!

  那是一种透过肌肉,直接震荡骨骼筋络的杀人招式,平时对练也不常使用,因为中招之后起码有一个星期不能作剧烈运动,后遗症太大。今天,展教官也动了真怒吧。

  我整个人飘了起来。因为脑部被震荡的缘故,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又中了招,没有一丝痛觉。只知道最后落到了像海绵一样柔软的地面,头顶高处的大灯则如同九千个太阳一起燃烧。

  我被光亮推入黑暗……

  我叫方平,隶属于由西北战区司令部投资建设的“沙虎”保安公司,从九岁进入公司算起,已经干了八年特工了。

  以保安公司的形式将退伍军人和其他优秀人才统合起来,形成强大的战力,去执行军队无法直接出面完成的任务,这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世界各国通常的做法。我的父亲原是西北战区司令杨少昌将军手下一名突击队长,甚得将军信任。只是因为一次保护行动中,决策失误,导致将军年仅三岁的孙女惨死敌手,这之后,便遭到了冷落。

  本来,父亲应该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将军念在他昔日有功,只是开除军籍了事。父亲自觉心中愧疚,主动要求进入保安公司,为杨家做事。

  直到这一刻,父亲仍然像个男人。

  但是他不该把自己的责任,往孩子的身上推。

  我并未亏欠杨家什么,但从刚刚开始观察这个世界起,陪伴我的就是匕首和枪械。我认识的第一个字是“忠”,第二个字是“杨”。

  当父亲在南方的丛林里被轰烂了脑袋,装在一个小小的匣子里送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执行过五四级任务,为杨家杀了十一个人,也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三个弹孔和两道刀疤。

  够了。在十七岁的生日那天,我对自己说,无论是这个魔鬼把你生出来的恩情,还是杨家给你饭吃,给你住处,这些都已经报答完了。从今往后,去他妈的吧!

  可笑的是,就在这句话说过之后三个月,我却要挑战难度值在99%的特级“地狱”任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5-13 20:30

  因为并非军队建制,公司属员的出勤也采用可供选择的六级难度任务式。除了每年必须完成特定的几个任务以保证自己级数和薪水之外,其他公开任务均可依自身能力进行选择。按我目前的级数,每年只要完成三件五级任务或者一件四级任务便算过关,当然若是不知死活要挑战更高难度的任务而又通过了审核,那也是自己的事。

  我有不得不挑战特级任务的理由。

  我唯一的亲人,我的阿妈,在半年前查出患有一种罕见的脑部疾病,经过三次开颅手术都无济于事,病情反而恶化,到现在已经整日昏迷,依靠人工循环装置才能生存。据陆军医院方面介绍,目前国内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医治这种疾病,只有陆军第四研究所可能拥有这方面的技术。我联系过第四研究所,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们并不向社会提供这种医疗服务。

  我知道第四研究所主要由西北军区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也曾想过去央求杨少昌将军。可我只是杨家的一个小小私兵。就连他的秘书,亦不是我这个无名小辈可以拜见的。

  我只能依靠自己。机会很快出现。

  “陆军第四研究所提供,非战斗性特级任务,困难度最高,酬劳面议。”

  当这条信息出现在电脑终端之上,我狂喜之情无以复加——假使完成如此高难度的任务,要求他们进行一次手术并不过分。那么,阿妈也就有救了。

  所以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我不能失败,绝对不能!

  我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重重地摔出七八米远。这回总算可以感觉到一丝迟钝的痛意,好似一捆麻绳,自骨头内部将我抽紧。眼前也有了模糊的景象。

  “你真他妈不知死活!知道地狱级数的任务是什么概念吗?老子唯一一次参加难度中下的一级任务,去十七个兄弟只回来了三个,三个啊!老子这么辛辛苦苦一招一式训练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去死的!”

  展教官卡着我的脖子,将我拉离地面,左右开弓给了我几个扎实的耳光。我感觉脸上有些湿热的东西流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

  “教官,你打吧,打够了,放我去报名。”

  “酬劳是要完成任务之后才会支付,你个屌毛都没出齐的小屁孩儿想要完成?门都没有!我答应过你爹,不能看你去死!”

  我微微睁开被他打得肿胀的眼睛,看见他的胸膛急促起伏,脖子挣得通红,那条从背后纹到胸前的红龙也须发怒张,张牙舞爪。

  “就知道你小子是为娘,傻!你娘要是会说话,也这么骂你,傻!糊涂!不知轻重!把衣服穿上,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他的话一点也不容人推辞,可是我却完全猜到了他的想法,苦笑道:“教官,你是想替我去报名吧?它可只招二十岁之下的人员完成……不用,不用多说了,今天哪怕你把我的两条腿全都打折,我爬也要爬去报名。那他妈是我妈啊!”

  他看着我:“妈的,那我只好把你的手脚全都打断了。”

  教官把我丢在一旁,抄起地上的木刀,他慢慢朝我走来,手臂手臂。

  “我没有别的意思,小子,我甚至都不想管你的死活。可是我他妈不能让你娘没有儿子送终……谁?”

  训练馆的大门突然打开。我晃了晃脑袋,凝神看过去,原来是负责教授我各种非战斗类技巧的王老师。

  所谓非战斗类技巧,指的是间谍、刑求、自杀方法等等辅助技术,王老师年近六十,是基地里德高望重的前辈,早在三战时期就已是全军级别的战斗英雄。

  王老师用双手转动轮椅的轮子,慢慢转到我们面前。他的左半边脸坑坑洼洼,布满细碎的弹片,又青又紫,右半边脸虽然老皱得就像枯树皮一样,终究要好看一些。

  “展定鸿,你做什么!”

  王老师坐在轮椅上,比展教官矮了半个身子,可是这一声喝出来,他的身形好像一下子高大起来,泛出一股无形的气势,压迫得展教官也不得不低下声音,道:“王老,小方准备去申请那个特级任务,这还不是送死?”

  王老师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良久才道:“让他去。”

  展教官愕道:“王老,您怎么这么说?”

  王老师摇头道:“没有用的,定鸿。小方的武技是你教的,你最清楚他适不适合申请特级任务;他做人的道理是我教的,我王彪教出来的学生,绝对不会放着自己的老娘不管。小方,站起来,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忍住浑身刺痛,颤巍巍站了起来,跟在王老师身后慢慢走。展教官迫于王老师的威势,不敢阻拦,只是在我后面大叫道:“你会死的,你他妈铁定会死掉的!老王,你叫他去送死,我们怎么对得起老方?”

  训练馆的大门在身后关闭,将他的声音切断。

  我又痛又累,用手扶住王老师的轮椅握把支撑着身体,要不是这样,随时都可能倒地。

  “王老师,谢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5-13 20:30

  他扫了我一眼,淡淡道:“我并不是支持你的选择,我只是支持你做出选择。可是有一条,记住,当你做出了选择,就要承受所有的后果。看看我的腿——”

  他没有腿。

  见我疑惑地望着他,他微笑道:“二十年前我做过一次选择:我有三名战友在敌人手上,敌人准备在我们面前把他们杀掉——这当然是一个陷阱。我面临的选择是,要么不去管他们,眼睁睁看他们死掉;要么和十二名战友冲出去,去搏一搏。”

  “您搏了。”

  “是的。十二名战友全部死去,连同被俘虏的三人,再加上我的两条腿一个肾和一枚睾丸。不,不,我的意思是,有时候冲动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如果我们按兵不动,那么我们也许能够击杀更多的敌人,而不至于白白喂了秃鹫。更何况你面临的危险要大得多,到头来一场空,那也不是你母亲想要看到的。对吗?”

  “对。”

  “好,现在告诉我,你还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搏吗?”

  “是。”

  测试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许因为根本没有几个人报名的缘故,又没有进行通常的战绩考核等等,只是给我进行了全面周详的身体检查,此外特别检查了我的政治背景,并且做了大量心理测评。

  可笑的是,我被作为根红苗正、忠于军方的最佳人选,在政治审核中的得分高达97%。

  天知道我是多么愿意一拳打爆杨少昌的头。

  期间,我也知道了这个任务的内容是作为实验体参与第四研究所正在进行的一项及其危险的实验。具体的内容沒有人愿意透露,只是知道主持这项实验的洛贵之博士被称为“狂人”。

  ——就我私下了解,这种实验通常都由死刑犯作为实验体,不知为什么这回却要动用准军事人员。不过只要他们同意为我母亲进行脑部手术,那就只管在我身上胡乱开刀吧。

  到了八月四号,测试通过,我正式接手这项任务,研究所方面也开始为我母亲办理转院手续。十二号我和展教官、王老师告别,展教官喝得酩酊大醉。

  十三号,我被研究所方面人员实施催眠,乘坐直升机带至神秘的第四研究所。

  从被催眠的一刻起,便要和过去的一切告别了。

  ……当我逐渐醒来,发觉身处一间杂乱无章的办公室,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头顶吊着一架老式三叶电扇,有气无力地转动,往下洒落大量灰尘。

  这里看来就像一间普通国营企业的废弃办公室。

  我正不知所措,从面前办公桌上小山一样堆满的书籍文件当中,突然探出一个下巴尖得像老鼠一样的中年男人,朝我点点头。

  这便是“狂人”洛贵之了?我勉强笑了一笑,挺直身敬了个军礼,大声道:“沙虎保安公司七级保安员方平向领导报道!”

  这人好似吓了一跳,往后急退半步,他身后本是座岌岌可危的书山,不小心碰到,哗啦啦倒塌下来,扬起一片灰尘。

  我心中诧异,却不敢说话,他咳得厉害,挥手示意我坐下。自己手忙脚乱来整理这堆书,忽然又“噫”了一声,自书堆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拍去上面的灰尘,翻了两页,叫道:“啊哈!老是找不到这本《遗传史论》,怎么放到书堆里去了?”

  只见他从书页中间抽出一条书签,就坐在书上,埋头看了起来。

  我原道他看上两页,总会来和我说话,未料到这一看便是半个钟头,开始还偶尔咳嗽,后来简直没了呼吸。

  我大感尴尬,装作不注意,将桌上一部大词典往地上一扫,发出砰一声响。这人茫然地抬起头来,问道:“你是谁?什么时候进来——啊,你是那个方……平?对,方平!”

  把书签小心翼翼地挟好,这人有些意犹未尽地问道:“方平,知道返祖现象么?”

  我又是一愣,摇了摇头。

  他很可惜地“哦”了一声,点头晃脑道:“遗传学是一门玄妙的学问,有趣得很,有空应该多研究研究。返祖现象是指有的生物体偶然出现了祖先的某些性状的遗传现象。例如,双翅目昆虫后翅一般已退化为平衡棍,但偶然会出现有两对翅的个体。返祖现象在人群当中并不罕见,平均每一万名胎儿当中就会产生两例,较常见的诸如全身被毛或者天生长尾,对于这种现象,现代遗传学有两种解释:一是由于在物种形成期间已经分开的,决定某种性状所必需的两个或多个基因,通过杂交或其他原因又重新组合起来,于是该祖先性状又得以重新表现;二是决定这种祖先性状的基因,在进化过程中早已被组蛋白为主的阻遏蛋白所封闭,但由于某种原因,产生出特异的非组蛋白,可与组蛋白结合而使阻遏蛋白脱落,结果被封闭的基因恢复了活性,又重新转录和翻译,表现出祖先的性状。”

  “长官——”

  “另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人类在胚胎期和其他许多物种非常相似。尽管我们的祖先是古猿,他们的祖先是剑齿虎或者别的什么,但是有理由相信,我们的祖先拥有共同的祖先。地球上所有的物种都由同一种单细胞生物发源而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5-13 20:31

  这个像老鼠一样有些神经质的男人将两只手一张一合,表示数十亿年前曾经发生过的物种大爆炸,接着说道:“所以,为什么不可以假设那么一种可能——我们可以通过‘返祖’这一变异得到任何古代生物身上的能力?现代人因为各种工具的使用已经变得越来越脆弱,但是远古生物在残酷的自然选择之下却是无比强壮。想象一下,假如一个人拥有鹰一般敏锐的眼神、熊一般强壮的体格、猎豹一样的速度,那会怎么样?大家都源自同一个祖先,只不过我们的能力已经在千百年间消沉而已!返祖计划,就是唤醒人类的这些终极能力。”

  我听得目瞪口呆,想要插嘴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却始终没有机会,他如同一旦开始创作便无知无觉的艺术家般固执。

  “我们正在寻找实验人员。在动物身上做的实验大体上取得了成功,最成功的一次实验是使一只普通家猫显现出了剑齿虎的特性。但是我们从未在人类身上做过实验,因为实验体不好找。你也知道,如果要把这个项目往上通报的话,上面首先关心的不是项目的威力,而是安全性。那头家猫最后咬死了三名研究人员,如果是人的话,危险性更大。所以我们要找一个绝对忠诚可靠的人,不会在拥有了绝强的能力之后以此作奸犯科或者叛逃西方国家。他们说,你是那样的人。”

  我不说话,心底对“他们”的信任感到好笑。假若魔鬼可以医好阿妈,那么我也会为它服务的!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怀疑。”他从书堆里伸出一只袖口发黑的手,摇着指头道,“你不懂遗传学,所以有怀疑。遗传学是个好东西,大家都该研究研究的。以后有时间,可以给你上几堂课,现在么,只好给你看看成品了。”

  他搓搓手,弯腰从办公桌底下拎出一只大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灰色的动物。

  这东西大概有普通家猫大小,全身布满灰毛,后腿很细,但有一条十分粗壮的尾巴。原来正闭着眼睛睡觉,被吵醒之后便顾自抓起笼子里的干草吃起来,同时用尾巴和双腿一起固定身体,站了起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

  “这是什么?”

  他猥琐地笑了起来:“一只普通小家鼠,只不过是经过了返祖实验的,现在在它的身上,已经显现出数千万年前祖先的特征。挺好看的,是吧?还有问题么,方平?”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头绝对不该属于这个世纪的生物,缓缓道:“没有了,长官,只是,长官的名字……”

  他早已埋下头看书,我唤了好多声,他才微微抬起头来,目不离书地说道:“洛贵之,洛阳纸贵的意思。我喜欢人家叫我洛博士。”

  “洛博士,我……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嗯,什么?”

  “变成怪物?”

  他用舌头舔舔手指,又去粘书页,也不抬头看我,道:“也许变成怪物,那也一定是非常、非常完美的怪物。”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我被注射了大约超过自身体重的各种药物,接受了无数光电磁仪器的照射检查。每天尚要进行大运动量的训练,以保持身体处于最佳状态。

  到第二个月月末,收到了王老师和展教官合寄给我的信,他们说我妈已经在第四研究所做过手术,术后情况一切正常,预计很快便会醒来。他们已经帮我编好谎话,说我入选了国家特种部队,正在接受封闭训练。这是两个月来唯一的好消息,也是支持我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第三个月月末,我感觉实验进行到了尾声。真是不敢相信,这三个月里我居然长高了二十二公分,体重增加三十公斤,浑身上下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研究人员们一个个也忧喜参半,坐卧不安。

  终于,在我参与这实验的第七十九天,到了最后的能量灌注阶段。这种能激发人体潜藏的祖先体质的力量被洛博士称为“原始兽力”。

  一切准备就绪,骰子开始从高空落下,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已确定。

  这样想着,我迈入乳白色的实验室当中,两米厚的钢铁巨门立刻在身后关闭,发出“嗡”一声。

  数台摄像机和观察仪器通过测量我此刻的体温、心跳以及呼出的气体,将每时每刻的身体状况完全记录下来。

  面前是一张充满金属质感的巨大手术床,床的尽头是一台中空的高科技仪器,能够把手术床如同抽屉一样合而为一。

  那就好像火葬场中,将尸体放在平台之上,送入化人炉当中焚烧一样。

  亦颇像一口金属的棺材。

  两名身着白色防化服的试验人员走上前来,为我作最后的检查。

  洛博士站在一面强化玻璃幕墙后面,神情亢奋地望着我。他激动地连声音都变沙哑了:“第一次原始兽力激发人体试验,能量灌注程序,现在,开——始!”

  一支机械针管自天花板伸下,将一管荧光绿色的液体注入我的手臂,通过动脉流经全身。一阵难言的痛楚自这六角形的针口慢慢扩散到全身,心脏也几乎要停止工作。

  我深呼一口气,控制住自己即将僵硬的身体,爬上了手术台。六根金属锁立刻将双手、双脚、脖子和腰牢牢锁住。

  手术台下的轴承开始无声地运转,将我送入黑暗的“棺材”当中,最后发出“叮”的一声,我便被密封在这狭窄的空间里。

  四周围绕着一圈一圈的红色管道,散发出微不足道的热量。

  黑暗领域悄然无声,唯有身体下方有一处管道,正在缓慢地释放氧气,使我不至于缺氧而死。这是可以听到的唯一声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5-13 20:32

  在这寂静的环境当中,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围绕着我的红色圆环开始缓缓转动起来。

  同时发出亿万数量级的绝对能量。

  红环越转越快,本身色彩也随着能量的提升而变化,慢慢地变成晶莹的乳白色。

  能量不断灌入我的体内,和早先注入的神秘液体发生奇妙的化学变化,产生人类最原本的力量,一同轰击每一个器官的每一个细胞。

  我感觉自身体最核心的地方燃烧起熊熊大火,片刻便使人烧灼起来,每一条神经直到末梢都不可制止地颤动。

  一下子好像身处十万米的海底,全身都被压缩到一点;一下子又好像要爆炸开来;全部神经和血管一起鼓动,将皮肤彻底撕裂。

  脑中早已一片沸腾,将各种疯狂的命令通过扭曲的神经传送到身体各部位。

  所有腺体拼命分泌激素,所有器官和肌肉全都重新组合,力求将所有能量在这一刻全部挥霍殆尽。

  心脏的跳动仿佛地震。

  脑中突然幻象缤纷,出现无数奇异的景象,将我这简短的一生如同电影般重新播放出来。

  父亲的葬礼……王老师的脸和空荡荡的裤管……展教官对我充满关怀的责骂……我曾参与的任务……亲手杀死的敌人……

  画面最后定格在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阿妈身上,阿妈苍白的脸在寒风中凝起冰霜。

  她现在应该可以走动了吧?

  轰!轰!轰!

  仿佛数十颗核弹在我体内爆炸。能量全都传数到脑中,将身体完全改变!

  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全身所有的毛孔都流出血来,口中吐出白沫,瞳孔也随之放大。

  五感突然从这具躯体上抽离,穿透厚重的金属壁,在整间实验室里游荡。

  我“看到”实验仪器上的数据波拼命上下舞动,红色的警报灯已经亮起,代表生命指标的各项数值却不断下降。

  数十名实验人员惊惶失措地跑来跑去,力图找出挽救的办法。

  洛博士一脸沮丧地跌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这口巨大的金属“棺材”,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

  一股温暖但又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人缓缓向上托起,我仿佛看到了天空中五彩缤纷金光灿烂的乐园,在那里我将永远享受从未有过的童年。

  但是我多么想看一看阿妈重新站起来的样子,我是多么想也让阿妈看看强壮的儿子啊!不能死,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挣扎着从虚幻的乐园中跌落,重新回到了冰冷黑暗的“棺材”。

  我不能死。

  我不能。

  我不。

  我。

  。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5-13 20:32

妖 夜 荒 踪

  昨夜开始下了二一四五年的第一场雪,到今天早上的时候,世界已经变成洁白的一片。地上偶尔可以看到红的绿的炮仗碎末,这是性急的孩子们等不及除夕到来,提早拿出武器互相开战。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混杂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像檀香一样使人心境平和。

  呵,生命中的第二十四个除夕,也是七年来头一次度过的除夕。

  驱车缓缓驶过结冰的街道,小心避开为数不多的几个行人,他们大多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见到车子开过来都笑着避开了。在这个盛大的节日,大家的心情不错。

  到了体育场路,我停车进超市买了些吃食。一位老妇人不好意思地向我借会员优惠卡,我打听到她的住处,和我的目的地顺路,干脆把她送回了家。

  也许我是太孤独了,或者多一个人坐在车里会比较暖和一些。

  半个钟头后,我驶进了公司。公司很大,特别是被白雪覆盖之后,挺像西北的无名小镇。

  今天是年三十,外地来打工的同事差不多全回老家去享受他们一年的劳动果实;领导层的老外瞧大汉的农历新年眼馋不过,也趁着机会出国度假,到热带国度避寒去了。

  当然,还有不少人,贪图颇为丰厚的加班工资,或在老家举目无亲,留了下来。他们准备在下午搞一个茶话会,大伙聚聚,晚上时间则留给鸡肋一般的春节联欢晚会。

  我踏上职工文娱中心的阶梯,拉开两道厚实的棉帘,热气和音乐立刻扑面而来,将身上的寒气全部驱散。

  小礼堂里稀稀拉拉坐了没多少人,地上满是瓜子皮和桔子皮。台上一个我不认识的胖汉旁若无人地吼着,声音通过质量低劣的音响扩大传出,犹如鬼哭狼嚎。

  台下听众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一个小姑娘爬到椅子上大叫:“阿爸,再来一个,真好听!”身后一名妇女急忙将她拉住抱在怀里,小姑娘的腿在半空中乱蹬,发出了一串笑声。

  看来茶话会已经结束了。

  我微微有些失望,转身想要离开。一个姑娘突然从门帘后面钻了出来,鼻子里喷出白雾。

  “哈,你真的在!”

  这是和我同一班组的郑小薇,安徽姑娘。我记得她家里父母都在,不知道为什么不回去过年。

  她正要和我说什么,台上的胖汉猛地喝了一声,耍了个花腔,可惜到最高音的时候没有屏住,变成了尖尖细细的假声。

  “哎呀呀,怎么这么难听?我家里杀猪都要好听一些,你还受得了!”

  眼看那胖汉的家属都回过头怒目而视,我急忙把她推出小礼堂。

  “不好意思来得晚了,都散场了。”一路走我一边说。

  “哪里会散场?这种土气的茶话会谁要参加了,都是不认识的人。我们运输部的在后面包了一只大包厢,正唱呢。后来说是你迟了,我怕你还在大礼堂里傻等,就来看看,果然!你不会打个电话?”

  她拉过我的手,朝文娱中心后面的卡拉OK走去。天气干冷干冷的,我们两个都有些脸红。

  卡拉OK里果然要热闹许多,走道两边的包厢已经被公司下面大小七八个分部的留守职工订满了。这里音响设备和隔音效果都没得说,难怪都没人爱去小礼堂。

  还未走进我们的包厢,就听到传达室老王头高亢地哼着京剧:“我主爷帐中把今传,将士纷纷取东川。恼恨军师见识浅,他道我胜不了那夏侯渊。张期被某吓破了胆,卸甲丢盔走荒山。坐立雕鞍三军唤,大小儿郎听我言:上前个个功劳显,退后的人头挂高竿。大吼一声催前站,十日之内取东川!”

  推开门一看,老王头站在小台子上,由激光幕布在他身前扫出了一套黄忠戏服,脸上也被激光虚拟出油彩,摇头晃脑唱着《定军山》。不大的包厢里坐着我们运输部四组相熟的几个司机:大头,峰子,二龙,大可,李哥。还有保卫处的几个保安。见我进来,都打招呼,只有二龙面色不善。他平时就和我有些小摩擦,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自己来得迟了,连忙拱手赔罪,又被灌了两瓶啤酒,这才容大伙高抬贵手,坐了下来。郑小薇挨着我坐定,帮我泡了一杯菊花茶,又递过来一条湿毛巾,还连连问我醉了没有。我有些哭笑不得——就算酒量再差的人,也没有道理喝了就醉啊!

  二龙只在旁边不停冷笑。

  老王头一曲唱罢,笑呵呵地走下台来。这个时候老李的老婆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盘里满满当当都是菜。李嫂是三食堂的大师傅,平常我们说大锅菜不好吃,她总不服,嚷嚷着有一天要让我们试试她的私房菜,今天算是大展身手了。

  菜还没腾出地方来放,老李一只爪子已经伸了过去,当然是被李嫂毫不客气地打掉:“死人,平常还吃得少了?厨房里还有几个菜,快去拿来。还有记得等会儿把人家唱歌房的厨房弄干净!”老李只顾嘿嘿地笑着。

  李嫂将一次性筷子一个个发下来,大家像幼儿园里的小孩子一样眼馋地看着满茶几的菜,等着李嫂一声令下。

  热气一阵一阵冒上来,迷离了我的眼睛,就像层层叠叠的回忆,将人困在迷宫当中。

  唉,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捉摸。九岁以前的我,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变成冷血的杀人机器;成为私兵之后,也未想到会参加什么返祖计划,几乎要变成猿人那样的怪物;当实验失败之后,我也想不到自己将沉睡长长的七年,在病床上度过弱冠之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5-13 20:33

  我只是坚信自己会醒来。

  我是在八个月前醒来的,之后花了两天学会眨眼,五天学会吐舌头,一个月学会站立,两个月学会走路,又用了三个月使自己的身体机能恢复到普通人的状态,虽然不能和未作实验之前相比,总算还差强人意。

  然而心理上的创伤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我被告之,杨少昌将军在五年前已经因病去世,他那一派系的力量也随之烟消云散,沙虎保安公司即时宣告破产。同样,失去杨将军资金支持的第四研究所日子也很不好过,返祖计划因为实战效果不佳而中止,洛博士已被军方辞退。

  最坏的消息是,阿妈的病在手术后复发,部队医院毫无办法,只能尽量控制她的病情,但阿妈的大脑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破坏了。

  阿妈变成了白痴。我的世界就此崩塌。

  军方的人告诉我,四年前阿妈就被人转出了陆军医院,转入了浙水省省会临州市的榊原医疗中心。那是一家由美国某大公司出资建立的半慈善医院,收费很低,但医疗水平在整个东亚都排得上号。

  我想一定是王老师或者展教官帮了我这个忙。临州是阿妈的故乡,我却一次都没有去过。

  我要求离开医院去临州,这时候遇上一个好军官。她帮忙为我搞到了合法的新身份,同时为我争取到了一切应有的利益。最后我以退伍军人身份离开,还领得了二级伤残证明,拿到十五万元退伍补助金。对我来说,这是十分可观的补偿。

  我直接搭乘火车南下临州。

  当看到正躺在病房里呆呆地看着电视的阿妈时,我哭了。我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阿妈,泪水湿润了她身上白色的病号服。我的情绪如此激动,护士小姐急忙开给我两片镇静剂命我服下,否则很有可能当场昏厥。

  令我感到高兴的是,阿妈似乎还认得我。至少,她没有被我这个突然闯进房间的大汉刺激到,当我哭的时候,她还用她柔软温暖的手伸到我的后脑勺,轻轻拍着我的脖子。这是我小时候她用来哄我入睡的习惯动作。

  我的世界再次充满希望。

  通过询问,我更加放心。榊原医疗中心是全国最大的半慈善性质医疗机构,特别擅长治疗脑科疾病。我母亲目前入住的脑科中心,就在凤凰山脚下,环境优雅,服务到位,光是新鲜的空气和迷人的风光,便比得上任何灵丹妙药。当我试探性地问护士小姐入住这样的医院是否价格不菲之时,她笑着回答我说每年都会有一个神秘人物将医疗养护费用全部寄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这个人,如果可以,我愿意跪下来亲吻他的双脚。

  我在榊原医疗中心遇到了另一个贵人——院长榊原秀夫。他是医院出资人COV国际生物电子集团的少主,榊原财团大财阀榊原慎太郎之子。COV国际在长三角一带投资规模很大,主要架构便是总部设在临州的美资COV生化电子有限公司。榊原秀夫同时也是COV生化的第三副总裁。

  他得知我是一个还没着落的退伍兵之后,推荐我进入COV的一个下属工厂工作。我在医院里躺了七年,连唯一的格斗本领都差不多丢掉了,只好靠当货运司机,勉强度日……

  “小方,你怎么了?”郑小薇轻轻拧了我一把,将我从回忆中拉起,我抬头一看,二龙正拿白眼瞟我。

  “哼,阴阳怪气的,装什么啊!”

  他有些醉了。

  我没理会他的挑衅,撇头朝老王头望去。老王头连忙笑呵呵地打岔道:“怎么,我老头子都唱开了,你小伙子就抹不开脸?还不给咱们唱一个?”其他人也连连鼓掌。

  我点头说:“行,那就给大伙唱一个。”刚拿起话筒,郑小薇也蹦着上台要和我合唱。下面的小青年们一个个掌声如雷,有的还吹起了口哨。只有二龙一声不吭地灌着啤酒。他的徒弟,名叫大可的青年,正犹犹豫豫地劝他。

  大过年的,我不好扫兴,只得勉强拉住郑小薇的手。激光在我们身后映出一片蔚蓝的天空,脚下则变成了金黄的沙滩。

  我们唱了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陪你走到世界尽头》,随后在掌声和起哄声中又唱了一首《一夜相拥》,最后小薇红着脸要和我唱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我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唱完。这下那些小青年们看我俩的眼神都不对了。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应该到医院去陪阿妈过年了,于是拱手对众人道:“不好意思了各位,大家也知道我妈在医院,我得过去陪着她,先走一步了。”

  郑小薇有些失望:“这么早就走?”随后又兴奋地问我,“要不然我也去给阿姨烧点好吃的吧?我和李嫂学了一手呢!”

  我正头痛怎么回答她,就听二龙大声说道:“要走就走,哪个也没留你啊!”

  他这句话一说,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众人看看我和小薇,再看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老王头说了一句:“这是什么话?二龙你醉了。”

  “怎么不是!”二龙端着啤酒站了起来,“来这么迟走这么早,不是看不起我们么?哼,我们和你不一样,你是上面有人才进来的,嘿嘿……”

  我勃然大怒。自己固然是经榊原秀夫介绍才得到这份工作,可是这几个月来上下班比谁都勤快,出车也从来没有出过意外。二龙从我一进厂就和我极不对盘,专挑些冷言冷语来刺我,真是莫名其妙!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5-13 20:34

  我跨前一步,揪住他的领口,怒喝道:“你——”还未待周围人上来劝,他反手将慢慢一杯啤酒劈头盖脑泼了过来,把我浑身上下浇了个透。

  我尚未做出出格的动作,同事们已经把我架开。郑小薇在旁边跺着脚骂道:“范二龙,你发什么疯?这大过年的!”

  “我是发疯,我是发疯!方混子你来揍我试试?你来揍我。你不揍我你——不是男人!”

  他脸孔涨得通红,不知怎么挣脱了周围人的架势,摇头晃脑朝我冲了过来,他的徒弟大可在后面拉着他的手。他大约只顾着甩开大可的手,却没有留神脚下的茶几腿,一下子给绊倒在地上,脑袋磕着激光唱机的尖角。大伙儿七手八脚把他抬起来,发觉他的额头给磕破了一道小口子,慢慢流出一些血。而这家伙已经睡着打起呼噜来了。

  我们又好气又好笑,聚会只好到此结束。一部分人送他到医务室去治疗。我则开车去医院陪我妈。一路上都在担心会不会有交警出现,那样我浑身上下的酒气绝对无法逃过检查。可是大概所有交警都过年去了吧?这真是个不错的夜晚,我想。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料到二龙会在第二天凌晨那样凄惨地死掉,正如我从未料到任何会影响我人生的大事一样。

  医院里空空荡荡,只有寒风低低回旋。在这个时候,有能力回家的病人全都享受天伦之乐去了。我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套间,平时乱七八糟的,环境还没有病房里好;加上阿妈的身子也吃不消在这么大冷的天到处跑,所以决定就在医院里度过除夕。

  从餐厅买来早就定下的菜肴,盛了满满一个食盒,又用保温瓶装满熬了大半天的鸡汤,走过疗养院病房的长廊。整条走廊里亮着微弱的灯光,只有不多的几个病房里还有病人。

  我妈房间门开着。我走进去的时候,一个医生正弯着腰给我妈打针,我把吃食摆在床头柜上,那医生抬起头来。我吃了一惊——是榊原秀夫院长。

  我向他点头致意,道:“榊原院长,您亲自为我母亲治疗么?”

  他人如其名,是个长得非常儒雅的中年人,身量稍稍有些瘦弱,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马尾,戴着无框金丝眼镜,操一口很流利的汉语。他以东瀛人特有的礼貌朝我微微鞠躬:“新年快乐,方先生。因为过年人手紧的关系,再加上令堂的病比较特别,所以我才来看看的。方先生工作顺利吗?”

  我微笑道:“现在才是大年三十,还没有到‘新年’。托您的福,我现在工作非常愉快,非常感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深深地鞠了个躬。我是发自内心感谢这个对我雪中送炭的人。

  他轻轻地念了几遍“大年三十”,似乎感悟到什么,流露出有些惆怅的表情,却没说话。

  这时候窗外的夜空里燃起了焰火,五彩缤纷的光芒照射进小小的病房,吸引了阿妈的目光。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朝窗户爬去。

  我连忙走过去扶住她,免得掉下病床。

  榊原秀夫在我身后吟道:“漏促已交新岁鼓,酒阑犹剪隔宵灯,真是……方先生,您好好照顾令堂,我去别处病房转一下。”我回过头,他已经走了。

  阿妈坐在床头,好奇地望着窗外变幻莫测的焰火,嘴角慢慢流出口水。我心里有些难受,连忙搬出折叠桌,把食盒一层层摆开来。食物的香味多少给房间里增添了一些过年的味道。

  我把阿妈吃饭用的小勺子拿出来,细细擦了一边。她很乖地抓住勺子,我往她的碗里夹什么,她就吃些什么,一边吃还一边对我笑。

  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又一次默默地流了下来。阿妈吃完了碗里的菜,便抬起头来。看到我正在流泪,她结结巴巴说道:“……不哭……不……哭……”还把手伸过来,来抹我脸上的泪水。我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头,想要用痛觉来停止哭泣,然而却适得其反。

  打开电视,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俊男美女穿得大红大绿,朝我们拱手拜年。噼里啪啦的电子鞭炮声冲淡了哀伤的气氛。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外传来了阿妈的专属护士朱小姐的声音:“展先生,您又来了?”

  朱小姐在和谁说话?这层似乎没有什么病人了。

  “啊,今天可真冷,方嫂还好吧?”

  这声音颇为耳熟,我琢磨了半天,却又想不出在哪里听过。好像是某个熟人的声音,被录在受潮的磁带上再播放出来,味道全变了。

  朱小姐道:“好啊,今年她的儿子也退伍回来了,你不知道?”

  她还没说完,那人大声道:“什么?这不可能!”

  朱小姐道:“怎么不可能?人就在房间里,您来认一认?”

  那人沉默了一阵,结结巴巴道:“不,不,算了,算了……”

  朱小姐道:“咦,展先生您怎么走了,不进去了吗?展先生?”

  我听出这是谁了,展教官!

  我激动起来,猛地推开房门,朱小姐推着一辆装着针剂和药丸的小车,奇怪地望着走廊尽头。我朝那里看去,发现一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方先生,刚才有一个——”

  我不待她说完,已经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高声叫道:“教官,我是小方,教官,我是小方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5-13 20:34

  他的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洞的回旋楼梯里分外清晰,渐渐朝楼下远去。我虽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但是无奈身体刚刚恢复不久,使不上力气,怎么也追不上。一时不防脚底一软,竟从楼梯上跌了下去,摔了个鼻青脸肿。

  “啊——”

  听到了我的叫声,教官猛地停住了脚步,却不踌躇着不敢回过头来。我又叫了一声:“教官!”他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朝我走过来。

  “教官!”

  虽然过了七年,但他的模样几乎没有怎么变,仍旧像一柄随时都可能会出鞘的宝刀。只不过眉间的愁纹和唏嘘的络腮胡,增添了几分沧桑。

  “小、小方,你没死?妈的,被骗了。”他喃喃自语道。

  我知道自己参与到返祖计划之后的动向是绝对秘密的,想来展教官曾被上面告知我的死讯。可是他跑什么?

  “教官,你怎么了,都不愿意见我?”

  他的脸上露出十分羞愧的表情,突然抬手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我大惊道:“教官,你这是干什么?”

  “小方……我他妈对不住你!你为了医好你妈冒了那么大风险,我却没把你妈看好!”

  我心乱如麻,吐了口闷气,道:“别说了,扶我一把,咱们上去看看我妈吧。”

  他架着一瘸一拐的我走进病房。阿妈看到展教官来到也十分高兴,努力地把手伸出来想要抓住教官的衣服。我知道这是阿妈见到熟人的时候会做的一个动作,看来展教官是常来看我的阿妈的了。

  那么,一直支付我阿妈住院费用的,也是展教官了?我的心里涌动着热流。

  “教官,这些年我妈是不是一直由你出钱医治的?”

  他低着头道:“对不住,我们本来以为你妈可以医好的,手术很成功,但是……这、这儿条件还不错。”

  “别说了,教官。谢谢你。”

  我们抱头痛哭,然后痛饮啤酒。在不违反保密条令的原则下,将各自的情况一五一十向对方说了。自从杨将军倒台死掉之后,王老师仍旧留在军中发展,展教官原本也可以继续在其他保安公司服务,可是因为权力斗争和派系分异的关系,做的并不开心,于是便早早退了伍。他为了方便照顾我阿妈,选择了在临州定居,做点皮货生意过活。他还结了婚,生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不得不感叹岁月如梭,世事无常。尽管只有二十四岁,但还是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我们聊到很晚,直到电视里热闹俗气的联欢晚会全部结束为止。我劝他该回去陪着老婆孩子,他却说没事。“反正他们也回娘家去了,每年都这样,他们习惯了。”

  阿妈已经睡下。我们来到医院办公楼十六层高的天台继续。好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全年通宵营业,使我们能够买到足够多的高酒精度饮品。我们大约喝了三打啤酒,四五斤黄酒,还有好几个瓶子的白酒。我们从全城上下火树银花的焰火和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中喝起,直到天色微微发白才宣布打平。展教官醉醺醺地要拉着我去看他最宝贝的老婆和女儿。我总算还保有了那么一丁点的理智,知道自己今天要值班,摆着手拒绝了他。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声音含糊不清地喊道:“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随后他又好像一下子清醒了,指着一片五光十色的城市轮廓说道:“小方,我教你,我教你……千万要小心……做人就好像打仗,在这个城市里无时无刻不进行着战争。这是你从未经历过的凶险百倍的城市战争……小心……”

  我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把自己和展教官分别弄到我们各自的车上的,总之当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小货车已经自动驶上了高架路。我估摸这个时候再回家去睡觉已经太迟了,所以决定还是到公司眯上一会儿,反正今天也没什么要紧事。

  我在凌晨五点四十分进入公司,现在哪里都没有开门,恐怕只能到宿舍区找个同事的房间忍上一会儿,免不了会挨一顿臭骂。

  我们运输部的职工宿舍是一幢二十年代建的老房子,走廊露在外面的那种,通常是两人一间,也有通过加宿舍费可以住上一人一间的。我因为身体原因才在外面找房子住,就这样也领到了租房补贴。COV实在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公司。

  我正盘算着去敲哪个好脾气而又没在外彻夜狂欢的同事的门,偶然看到二龙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想起昨天下午他因为我不小心跌伤了。在这么喜庆的节日里倒了霉,想来心里一定不会太高兴。我还是去看看他的伤吧。

  他的房间在三楼,走廊里有些黑,怪吓人的。轻轻一推,房门便开了,门原就有些破旧,反正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一直懒得找锁将来修。这人的性格就是有些毛糙大意,所以也没什么人爱和他住在一起。

  推门进去,酒有些上头,晕晕乎乎辨不清方向。鼻子里窜进来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可是一时闻不出是什么。

  我记得钥匙扣上还有一只小电筒的,于是摸索起来,却不防脚底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在黑夜里,我摔倒的声音特别清晰。只是觉得身下有些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好似摔在一滩发胀的烂泥里面。

  二龙再不爱收拾,总不会在房间里摊一地烂泥吧?

  我已经摸到手电筒,一时半会也不急着站起来,将那微弱的光,朝前方照去。

  我看到一个没有眼睛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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