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4

青青陌上桑

“我在美国的时候,一个老猎手对我说过,当你狩猎时,尤其到了最后关头,千万不要去看猎物的眼睛……”
“我一直都记得。”
“只有一次,我忘了。”


不是开始的开始

  我站在二楼,向下望去。
  楼下大厅里衣香鬓影,人来人往,一派歌舞升平的场面。
  我独自一人倚着二楼的雕花栏杆看着,微笑,但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今天是俞家值得庆祝的一个好日子,也是洗却笼罩在俞家上下阴霾的一个契机。
  因此,所有的人,都欢天喜地地置身事中,唯恐高兴得不够热烈,欣喜得不够直白,祖父祖母固然一早就指挥各色人等妆点这个,布置那个,伯母,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包括素来好静的姑母,更是进进出出地为今天的晚宴做着万全的准备,就连家里历来最难见到的俞友铂大少爷,也坐在大厅的那个欧式大沙发上,兴致勃勃地,不时吆喝着两句。
  一句话,自从十天前,接到那个电话开始,家里就一直这么闹腾。
  因为,我的堂姐俞桑瞳,美国韦尔兹利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昨天已经回国,今天,俞家上下,正在为她办一个盛大的晚宴。
  堂妹桑枚昨晚偷偷溜进我的房间,告诉我:“二姐,大姐送我的那件洋装……”她有些害羞地笑,“人家根本就穿不出去啦!”
  她比比自己身上:“又露胳臂又露腿的,”接着,又叹了口气,“怎么穿大姐身上,就一点都不突兀,还很漂亮呢!”
  我正在看《红楼梦》,淡淡地:“人漂亮,自然穿什么都好看。”说着,又翻了一页,刚好看到林妹妹在跟宝哥哥撒娇,大餤宝钗姐姐的醋。
  桑枚有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二姐,还在生大姐的气啊,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那个……”
  我阖上书,抬头,看着桑枚有点不知所措,咬着唇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有。”
  真的没有。
  桑瞳学成归来,我当然为她高兴,只是,要我欢欢喜喜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旁人一样上前去亲亲热热拥抱她,对不起,恕我办不到。
  为这一点,母亲不知道怪责过我多少次,但是,我仍然选择忠于自己的心灵。
  我承认,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爱斤斤计较的人。
  今天晚上,桑瞳真的很漂亮。
  淡蓝色的晚礼服,微露香肩,胸前缀着星星点点的碎钻,正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
  伴奏音乐是优美的蓝色多瑙河。
  周围的人群自动离她有一定距离,几乎所有的人,都为她的美丽所折服,都在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优美的舞姿。
  谁都知道,俞家大小姐才貌双全,琴棋书画,跳舞打牌,举凡名门淑女的必修课,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说来也奇怪,其实桑瞳并不是一个爱念书的人,但就是有本事教成绩单拿出来让父母长辈笑逐颜开,教我等平凡同辈大惊失色。
  所以,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用优异亮眼的成绩,顺利毕业于宋氏三姐妹跟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赖特曾经就读过的那家超一流女校。
  不像我跟桑枚,一个浑浑噩噩地在一个二流大学混着三年级,学的还是祖父所不耻的文学专业,一个在高中过着逍遥日子,喜欢漫画,超迷明星,一肚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至于我的哥哥,哈,俞友铂少爷,聪明散漫,隔了五百米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颓废气质,学艺术的人,大抵如此,不值得奇怪。
  所以,桑瞳在家里的一枝独秀,是顺理成章显而易见的。
  所以,无怪乎俞家上下,以老佛爷为首的一干人等都这么重视她。
  我懒洋洋地,继续趴在栏杆上,坐壁上观。
  “二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一个纤细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
  我当然知道谁来了,偏过头去,笑看她:“桑枚,你也没下去?”
  桑枚吐吐舌头:“我明天考试,妈妈说让我好好温书。”
  我捏捏她娇嫩的脸颊:“什么时候这么用功了?”
  她看似天真单纯,实质聪明狡黠,此事必有其他缘故。
  桑枚转了转眼珠子,不回答我,反而凑到我耳边,低低地:“二姐,那个人也来了耶。”
  我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大厅里摩肩接踵的人群:“哪个人?”
  桑枚的头离我更近,声音更低:“就是那个,言青大哥啊――”
  我微微冷笑,早就看见了,我揉乱她的短发:“算新闻吗?”
  不算吧。
  进门第一眼我就看到了。
  不能怪我眼尖,只能怪某人实在长得出挑,一身浅色西装,着实算是卓尔不群,再加上桑瞳很是热情地上前去寒暄,引得众人瞩目也是理所当然。
  此外,若是算上他臂弯里挽着的那个千娇百媚的美女,更是锦上添花,令人艳羡。
  桑枚可能没想到我的反应如此冷淡,一愕之余,小心地:“二姐,你真的不在意?”她窥了窥我的脸色,“你不肯下去,真的不是因为……”
  因为他?
  我失笑,继续虐待着桑枚原本就乱蓬蓬的头发:“你太高估你姐姐我的记忆力了。”我淡淡地,不带任何情绪地一瞥,“该忘的,我早就忘了。”
  是懒得去记。
  桑枚好像松了口气般,腆着脸靠近我:“那就好,我温书温腻了,下去跟我跳个舞。”
  我似笑非笑地:“跟你跳舞?”用下巴点点大厅里的人群,“我怕俞桑枚亲卫队们来找我拼命。”
  俞家有女初长成,生得明眸皓齿,落落大方,尽管俞家近来日渐式微,但毕竟算是名门,而上流社会,向来更注重的是身份,比得是谁族谱更厚重,而非单纯的金钱。
  要么郝思嘉的暴发户老爹怎么会那么想要娶一个贵族妻子呢?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所以,身份,姿色,再加上单纯,桑枚的追求者向来众多。
  桑枚脸皮厚得很,一把拉住我:“二姐,小女子生平第一次邀舞,给点面子,好不好?”说着,屈屈膝,做了个邀舞的动作,再捉狭地向我挤挤眼。
  我不禁莞尔,无奈实在没兴趣,转身:“一个人去吧,我头痛。”
  她一把扯住我,我挣不开,脚下又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稳不住身形,顺势朝桑枚方向倒去。
  我只听到她惊呼一声:“二姐――”
  紧接着,我们俩就相拥着,从楼梯上骨碌碌地,齐齐滚将下来。
  从滚下第一级台阶开始,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因为,我清晰感觉到大厅里在几声惊呼之后,突然就一片寂静。
  异常的寂静。
  但是,我还是下意识搂紧了桑枚,将她的重量大半卸到自己身上。
  一到平地,我不顾自己浑身刺痛,就连忙抱住压在我身上的她:“桑枚,桑枚,你没事吧?”
  她脸色苍白地,躺在我怀里,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我很焦急,又连声叫道:“桑枚,桑枚……”
  突然,一声暴喝响起:“桑筱,你在干什么?”
  紧接着,一个气势迫人的中年人拨开围拢着我们的人群奔了过来:“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抬头看去,一张暴怒的脸,呈现在我面前。
  他的脸上,已经泛起了青筋,平时修养有素的脸,此刻看上去竟然有些狰狞。
  他是我的父亲,俞澄邦。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原本躺在我怀里的桑枚突然间弹了起来,笑嘻嘻地,拉住我父亲的手:“二伯,我没事,只是想吓吓你们。”
  她笑颜如花地:“真的没事,不信,我动给你看看。”说着,煞有介事地活动活动胳臂。
  父亲的脸色稍霁,但仍然余怒未休地瞪了我一眼。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爬了起来,整理整理身上被滚皱了的衣服,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
  很多陌生脸孔,有些状况外地看着这一幕。
  然后,我看到了桑瞳那张冷淡的脸,看到了何言青有些复杂的模样,看到了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接着,我转过头去,看到了……
  我心中一凛,我对上了一双深色双眸,冷冽,带有一丝轻慢和疏离,它的主人只是瞥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跟桑瞳说了些什么。
  我收回眼光,眼看着父亲瞪住我,非要讨个理由的模样,吸了一口气,对着众人,牵起一抹笑:“我是俞桑筱,”我朝桑瞳看了一眼,“今天是桑瞳学成归来的好日子,原本我跟桑枚临时起意为大家奉送一个余兴节目,排练得太仓促,出了点小意外,请大家多多包涵。”
  说完,看向桑枚,果然,聪明伶俐的桑枚有样学样,冲到桑瞳身边,拖着她的手撒娇:“大姐,我们俩的出场够别出心裁吧?”
  众人十分应景地笑着,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桑瞳的眼睛瞥向我,过了半天,才淡淡地:“嗯,出乎我的意料。”
  我低头,假装没听清她话语中淡淡的嘲讽。
  俞桑瞳历来擅长谈笑风生,杀人于无形,我早有领教。
  拜她所赐,我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片刻之后,大厅里恢复喧嚣,桑枚早就被众人簇拥着去验伤了。
  其他人继续去跳舞。
  我找了个角落静静坐下。
  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已经习惯了。
  这就是我在俞家的地位,可有可无。
  祖父喜欢的是出色的桑瞳跟身为唯一男孙的友铂,祖母喜欢的是可爱如解语花的桑枚,我呢,我垂下头,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嘲讽,连自己的父母都待我不过如此,何况他人?
  父亲看我的眼神,通常是有点复杂的,但绝对不亲近,至于我的母亲,我记忆中,从不曾看她抱过我,她的眼中,只有友铂,大我一岁的哥哥。
  此时,背上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感。
  糟糕,肯定是刚才擦伤到哪儿了。
  我刚想起身,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嗨,俞二小姐,你好!”
  我抬头看去,一张非常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脸庞,笑嘻嘻地,咧着嘴,离我不过半米。
  我皱了皱眉,这又是who?
  陌生人自动自发地在我身边坐下:“你不会认识我的,我昨天才回国。”
  我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
  据说桑瞳是跟几位朋友一起回来的,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了。
  他朝我伸出手来:“龙斐阁,文采斐然的斐,滕王阁的阁。”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晃着脑袋咬文嚼字卖弄学识的,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岁的大男孩看上去十分可爱。
  像一个等待别人夸赞他聪明的小孩子。
  于是,我一笑,也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好名字。”
  果然,他略带得意地:“当然,我妈妈当年可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
  我再笑。
  他朝我竖了竖拇指:“刚才你滚下来的姿势还真是帅呆了!”
  我哭笑不得,从国外回来的人都是这么直白的吗?或者,中文造诣都有待提高?
  那根本是狼狈不堪好不好!
  我挺了挺脊背,略带歉意地:“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想……”
  龙斐阁大度地摆摆手,老气横秋地:“那就不要撑着啦,快去休息吧!”
  真是一个懂得体贴人的小鬼头。
  我朝他抱歉地笑笑,起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有人拉住我:“桑筱。”
  我皱眉,我知道是谁。
  医学名家何舯坤府上的大公子,何言青。
  我的前任男友。
  更确切地说,两年前就已经另寻新欢的前任男友,何言青。
  而且,这个分手,还是我堂姐俞桑瞳一手促成的。
  我回头,施展外交辞令:“你有事吗?”
  他有些忧虑地看着我,不答反问:“你没事吧?”
  我笑开了,略带讽刺地:“呵,何言青,你是在跟我玩绕口令吗?”
  他的眉头没有丝毫纾缓,他继续问:“刚才有没有碰伤?”
  我淡淡一笑,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麻烦你向后转90度角,你的现任女友在用目光荼毒我,我的身体已经很痛了,再也禁不住心灵的双重创伤,”我的口气很是温和,“何言青,容我提醒你一句,我们已经桥归桥,路归路了,恕我难以消受您的美意。”
  他看着我,脸色看上去十分复杂而沉重。
  我心底嗤笑一声,这一幕如果给不相干的人看到了,还以为当初甩他的人是我呢!
  我再也没看他略显颓废的脸,径自一人向前走去:“麻烦你继续维持一直以来的距离和原则。”
  我的伤痛,使我的步履有点艰难。
  没人知道,我的心里,挣扎得更为艰难。
  他是我的初恋呵,只可惜,来去也匆匆。
  正所谓,看不透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
  就连回味的余地,也没有留给我多少。
  趁着大家不注意,我朝后面的小小药房走去。
  一拐角,我就看到一个身影,靠在墙角,闭目抽着烟。
  我呆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人。
  看上去很是高大挺拔,全身上下都是黑色,虽然是休闲装扮,但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我小心翼翼地,准备穿过他身边。
  在刚要走过他身畔时,突然,他睁开眼,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双眼睛,在淡淡的烟雾中,带着浓浓的研判,注视着我。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我认出来了,他是今晚桑瞳身边的那个舞伴。
  我嗫嚅了一下,还是决定再次自我介绍一下:“你好,我是俞桑筱,桑瞳的堂妹。”
  我自认还没出众到一面如晤的地步。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一声不吭,只是眉头微蹙。
  我眨了眨眼。
  这个人很惜言如金。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于是,我从善如流,微笑了一下:“再见。”
  说罢,穿过他,打算要走,正在此时,桑瞳推开房门走了出来,边回头关门边笑道:“斐陌,我吃了一粒解酒丸,没事了,走吧。”
  我一怔,龙斐陌?
  也就是这两天俞家上下议论的,跟她一同回国来的亲密朋友?
  据说家世不俗。
  我虽然不感兴趣,但也算有所耳闻。
  龙斐陌潇洒地一弹烟头,站直身体。
  桑瞳一转身,看到我,微微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我忍住背脊传来的些微刺痛感:“我来找点跌打膏药。”
  桑瞳面色不变:“哦。”她优雅地伸出手,挽住龙斐陌的胳臂,“斐陌,给你介绍一下……”
  一个低沉但有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话音里有着掩藏不住的敷衍:“不必,已经认识。”他朝桑瞳微笑,“走吧。”
  桑瞳看了我一眼,跟龙斐陌翩然而去。
  我耸耸肩。
  桑瞳的朋友,从来都不会是我的朋友。
  这位龙先生,自然也不例外。
  推门进去的一瞬间,我有点咬牙切齿。
  早叫桑枚减肥,这丫头就是不听!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4

第 2 章

  大四的生活,实在是清闲。本来就没什么课,再加上老师都知道大家忙着找工作,对络绎不绝的缺勤学生,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中文系学生难找工作,是心照不宣的不争事实。所以,在古诗词欣赏课上,就只看到老师在上面慢吞吞地讲,底下小猫三两只,零零散散地呈不规则分布。而且,还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事。
  “哎――”一下课,一直在专心致志忙简历的乔楦就捅了捅我。我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啊?”她皱眉看我,敲了敲桌面:“……好不好看?”
  “什么好不好看?”我继续茫然。
  她有些抓狂,面目狰狞地:“我问了你――三――遍――了――”她咚的一声把厚厚一沓简历扔到我面前。然后,开始磨牙,外带摩拳擦掌。
  赶在她发飙之前,我连忙将功赎罪:“不错不错,有特色,很有特色。”乔大小姐忙了整整半个月的简历,得罪不得。她倒是突然间泄气:“有什么用!”说罢,怏怏整理起来,一边顺着东西,一边偏过头问我:“桑筱,你工作找好啦?”
  “没。”我淡淡地。
  她笑了一下,倒并无恶意:“看我糊涂的,你家就是做报纸和杂志出版的,你怎么可能发愁呢?”说罢,半真半假地靠了过来,“俞小姐,赏口饭吧。”
  我任她靠着,半晌,才开口:“我要自己找工作。”她一下离开,看向我:“为什么?”我把下巴撑在桌上,避重就轻地:“俞氏有我爸爸,桑瞳,还有友铂,已经足够了。”我垂头,半真半假自嘲地,“再说,就我这样的,顶多会点儿半拉诗词,能有什么用?”
  乔楦努力思索着:“俞桑瞳?就是你那个十项全能的堂姐?听说……”我“嗯”了一声,无意听她说下去,抓起桌上的课本:“快走吧,中午我请你吃牛肉拉面。”
  小妮子不领情,嗤之以鼻道:“牛肉拉面?”她打量了一下我,“俞小姐,据说令兄三年前念大学的时候,请朋友吃饭,可是非高档餐厅不入的。”
  我笑了笑。
  家里对我们的零用钱从来不省,虽然我跟桑枚的,比起桑瞳跟友铂的,要差了一截,但就一个学生而言,我想,大概还是太宽裕了些。对我这样一个平时只爱穿衬衫牛仔裤,闲时买买书,跟朋友逛逛街的无趣的人来讲,更是绰绰有余了一些。
  就连一向不怎么留意我的祖父,对我随便的打扮也颇有微词,在妈妈面前嘀咕过好几次。在他心目中,给钱给我们,就是让我们打扮的,事关俞家的面子,或许,也算一种投资。
  只是,我稳若泰山充耳不闻。也就无怪乎乔楦动不动就调侃我,以为我是守财奴。
  我又笑了笑,平静地:“好,请你吃大餐。”
  她惊讶地瞪大眼,过了半天,嬉皮笑脸地过来挽住我:“前面左转,新开了一家泰国餐馆,我还从来没去过……”
  香喷喷的咖喱干炒大虾也堵不住乔楦的嘴巴。
  她一边喝着冬荫功汤,一边吃着虾,一边还不忘问我:“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她打量着我,“有喜事啊?”我专心致志品汤,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嗯,味道还不错。
  “喂――”她狠狠地瞪着我。好奇心真的会杀死猫。我微微一笑,很干脆地:“稿费。”看到她有点莫明其妙的神色,补充道:“刚拿到。”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上次方教授推荐的那个?”我点点头。她欢呼一声,睨了我一眼:“嘁,小模小样的,跟我还保什么密啊,”说着,若有所思托起下巴,“别说,桑筱,你满走运的。”
  “嗯?”
  “在家里吧,有俞友铂这个大帅哥当你哥哥,在学校吧,有H大最最出名的明星教授罩着你,拿你当得意门生……”她无限哀怨地叹了口气,“这等好运,我怎么就碰不上?”
  我笑开了:“原来你暗恋我哥啊,早说啊,”我捏捏她的脸,“你放心,今天回去我就帮你探口风去!”“去去去――”她一把拨开我的手,难得地脸红了。
  我仍然在笑。谁叫她平时动不动就调侃我呢。总是觉得我们的老师,中文系大教授方安航对我有偏心。她又怎么会知道,我跟桑瞳十五六岁学国画的时候就认识方老师了。他是我们国画老师的莫逆之交,交情匪浅。所以,乔楦有所不知的是,我跟桑瞳私下里一直是叫他方叔叔的。
  我们正笑闹着,突然,一道人影遮到我面前。
  “俞桑筱――”冷冷的声音。
  我抬起头,意外地愣了一下。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
  因为,站在我面前的人,竟然是表情冷淡,淡妆宜人的谢恬嘉。我的前任男友何言青的现任女友。也是桑瞳的闺中密友谢恬霓的亲妹妹。
  高傲的富家小姐。
  我一时还无从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她不吭声,径自坐了下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这才发现,她的眼圈有些微微发红。不过,跟我似乎没什么关系,于是,我客套地:“找我有事?”乔楦似乎也反应过来了,难得地一言不发,冷眼抱臂作壁上观。谢恬嘉冷冷地:“没事我会坐在这儿?”
  这算怎么回事?我十分诧异她的咄咄逼人,干脆也抱起手臂,一言不发等着她往下说。果然,她看着我,开门见山地:“俞桑筱,记住,你跟言青早就分手了。”
  我更加诧异。
  该不是我听错了吧?难道不是她,在两年多前的一个雨夜,把彼时幼稚得近乎蠢笨的我约出来,单刀直入略带轻蔑地对我说:“俞桑筱,何言青不爱你,早就不爱你了,现在,他爱的那、个、人、是、我”吗?
  难道不是她,两年多来,一直兴高采烈你侬我侬地到处展示着她的战利品吗?
  那她现在唱的算是哪一出?
  我皱了皱眉,略带讽刺地:“我跟何言青的事,你不是最清楚吗?”她仍然盯着我,眼里似乎闪过什么,尔后,冷冷地:“我知道,到现在为止,你心里一直不甘心我抢走了言青。”
  我再也顾不上所谓礼仪,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永远打扮得明艳照人,永远带着水仙花式的倨傲,永远有着几分林妹妹般的矜持,跟我同校不同系,名气远远响过我,就是这样一个算得上出色的女孩子,在感情驱使下,竟然也会说出这么缺乏安全感的话。
  何必?
  于是,我淡淡地:“当初,你能顺顺当当抢到何言青,足以证明了一切,不是吗?”
  从头到尾,我绝不罕有,他未曾珍惜。
  她恍若未闻,双手交握搁在桌上,依然冷冷地打量着我:“俞桑筱,我希望你明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跟言青之间早就结束了!”说罢,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神情恢复了一贯的高傲,“所以,你不要痴心妄想,在我跟言青之间,还可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我还没怎样,一旁的乔楦已经按捺不住了,倒竖眉毛,准备发飙。作为我的知交好友,她对我的那段往事了如指掌,早就发誓要替我讨个公道。
  我一把拉住她,杀鸡焉用牛刀。
  “谢小姐,”我浅浅一笑,“你之蜜糖我之砒霜,可以以人格向你保证,我对你跟令男友的事情丝毫没有兴趣,也从不浪费时间去想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对感情不够自信,或者对你男朋友的魅力过于相信的话,我倒是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我一点一点收起笑容,面不改色地:“要么让他毁容,要么,”我顿了顿,“你去整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一贯的信条。
  我听到斜后方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谢恬嘉的脸顿时一红,口气很不善地:“俞桑筱,记住你今天的话,”她不看我,“如果你真那么有骨气!”她拂袖而去。
  我吐了一口气,莫明其妙!我跟何言青?亏她想得出!我们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断得干干净净。
  我跟乔楦对视了一下。她耸耸肩:“桑筱,其实,说实话,她有何辜?”我点点头。我们本不应为难彼此,真正应该怪的,另有其人。
  说话间,我下意识向斜后方看去,不由一愣。后面坐着的,居然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龙斐阁,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我,显然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坐在他对面的,还有一男一女。那个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很是美艳,一身得体的夏奈尔套装,及肩卷发,正笑意盈盈地跟身旁穿着西装的男子说着些什么。
  我认出来了,那个男子,就是桑瞳舞会上出现过的,龙斐陌。
  他只是不经意地转过头来,暼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仍然带着浓浓的研判。我直觉不喜欢他。
  眼神太凌厉。
  我跟龙斐阁点了点头,便打算起身走人。没想到,这个自来熟的假洋鬼子,居然兴高采烈地走了过来:“俞桑筱!”说着,还大大咧咧地,径自在乔楦身旁坐了下来,朝她粲然一笑:“嗨――”
  向来对帅哥没有任何抵抗力的乔楦,一看来了个唇红齿白的幼齿美男,眼里顿时冒出一颗颗心形的泡泡。她也很灿烂地:“嗨――”然后,冲我使眼色,“桑筱,这位是――”
  假洋鬼子的中文倒是不含糊,大大方方地:“我是龙斐阁,”又把名字的来历炫耀了一遍,然后,冲我竖起拇指,“俞桑筱,我发现你讲话――”他思索了一下,才以十分夸奖般的口吻:“……毒辣,刁蛮,嗯,阴险,很阴险。”
  我瞠目。
  他老妈当年真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吗?他在美国到底受的是什么样的中文启蒙教育啊?
  乔楦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倒是一点都没觉得不妥,仍然笑眯眯看着我,仿佛跟我很熟且打好腹稿一般:“俞桑筱,帮我一个忙吧。”我有气无力地:“说。”碰上这么个活宝,算我走运。
  跟桑枚还真有得一拼。
  他破天荒显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啊,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在美国长大,对中文只能讲,不会写,稍微难一点的,就……”他摊开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模样,然后,探头回去看看那桌的动静,“我哥让我回来插班念大学,听桑瞳说你是学中文的……”他将身子凑过来:“给我当家教吧,教我中文。”他又回头看看动静,显然有几分忌惮,“怎么也比我哥哥给我找回来的那些老头子们要强。”
  我愣了一下:“……啊?”什么?我立刻觉得很不妥,刚想拒绝,便看到他老谋深算地摆摆手,很有城府地:“不要紧,我会安排好的,”他跳了起来,朝我点点头,“等我消息。”
  便飞快奔回去了。
  我无奈地眨了眨眼。
  我好像还什么都没说呢!
  周末下午,照例,是我跟桑枚回家的日子。司机先去寄宿高中接她,然后来接我,再一同返家。一回到家,桑枚先快快乐乐找小婶婶母女情深去了。
  桑瞳跟伯母,桑枚跟小婶的关系都好得出奇,只有我那么不合群,跟母亲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疏淡。
  我回房梳洗了一下,拿了本书,踱到玻璃花房,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这是家里最阳光,最有生机,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大伯父生前建的,他喜欢花草。
  触目皆是绿色的藤萝,蜿蜒出、映衬出点点阳光,松柏、天使心、金枝玉叶、落地生根、滴水观音,还有心心相印、玫瑰、百合、兰花,各式各样,层层叠叠放置在高高低低的架子上,自从伯父去世后,这儿基本就由伯母负责打理。
  说起来,三年前病故的伯父虽然出名的精明,但在生前跟伯母的感情真的很好,在感情相对淡漠的俞家,更显难得。据说祖父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花花公子,多年来在外流连花丛,到老了,倒成了一个谦谦君子,待祖母比以前好了很多,闲时还带她出去走走。但或许,年轻时受到委屈太多,到老了,祖母反倒不卑不亢起来,对祖父也完全没有以前的战战兢兢。
  至于我的父母,从我开始学走路起,我就习惯了看到他们一人站在一个穿衣镜面前,一个忙着整装出去应酬,一个忙着化妆出去打牌,那种无声的彬彬有礼中透出的冷漠,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一串脚步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桑瞳,你难得陪妈到这儿来走走。”
  我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家常打扮的桑瞳挽着伯母走了过来。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眨眼间,她们已经在离我不远处的两个藤椅上坐了下来。
  我听到伯母温和的声音:“桑瞳,怎么今天没和朋友出去?”“在家陪你不好吗?”桑瞳略带玩笑地。伯母也笑:“当然好,只是,你不闷吗?”
  桑瞳不答,反而劝道:“说真的,妈,你也该多出去玩玩,多交点朋友,我忙,不能时时刻刻顾到你。”
  伯母淡道:“我年纪这么大,无所谓。”片刻之后,依然是伯母不疾不徐的声音,“怎么最近你那位姓龙的朋友不大看见了?”
  我笑,怕这才是重点。我见惯了姑姑叔叔还有家族中的其他人,到了合适的年纪,就如同待沽的商品,总想着能有一个不错的价钱。叔叔无奈放弃了初恋女友,娶了本地茶商的女儿,而姑姑呢,嫁给一位婚前只见过一两次面的服饰店老板,然后,对方婚后三四年便开始偷食,再然后,离婚回娘家住,时不时还要被爷爷奶奶伯母他们敲打几句。
  如同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
  桑瞳一直不答。
  伯母顿了片刻,又说道,“我前阵子出去打牌,听到好几家在谈他,龙经天的侄子,年纪轻轻的,才貌都好,一回国就接掌大位,也难怪受人瞩目。”
  “妈,他只是我回国前偶尔认识的普通朋友而已,你究竟想说什么?” 桑瞳的话音里已经透着几分不耐烦。伯母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你爷爷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问过我好几次。”
  桑瞳也笑,笑声中带有些微讽刺:“对他印象好,还是对他的家世印象好呢?”
  “桑瞳!”伯母喝止道,“不要胡说!”片刻之后,她的声音,幽幽地,“以前我好强,凡事都想争个长短,但自从你爸爸突然去世后,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你过得好,我也算没有白活一场。再说,你爷爷一直很看重你,希望你以后有个好归宿,又有什么不对?”
  “妈――”桑瞳似是自知失言,立刻变了一副模样,略带撒娇地,“妈,算我说错了,我该死,好不好?”片刻之后,她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只是,人家总是不来找我,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也不能主动去找他对不对?”
  她们的脚步声,似乎渐渐远去。我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你可以……”我拨开盖在脸上的书,活动了一下双脚。
  刚刚去世的那个龙经天的侄子?本市最大物流集团的掌门人?我一笑,怪不得爷爷会如此热衷。
  龙斐阁果然不可小觑。
  或者,我应该说,他背后的龙氏集团魅力实在太大。以致于,能七拐八弯地,让一直不理会琐事的父亲出面,把我郑重其事地叫到书房,要求我务必认真、认真、再认真地为他补习中文。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和不通融。
  我看看他,还是忍下了。
  所以,现在的我,坐在龙家客厅里,听着这小子喋喋不休的鸹噪。
  “喂,桑筱,”他不耻下问地,“ ‘马马虎虎’为什么不是两只马加两只老虎,而是差不多的意思?”
  我看着他,无言以对。
  “还有,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一说下楼,其他人就要笑话我?”他再接再厉无辜地问。
  我叹了一口气;“因为你说的不是下楼,而是下流。”别人没揍他,算这小子幸运。
  眼看他积攒了整整一个礼拜的疑问全部都要倾巢而出,我忙轻咳一声,抢先开口:“打开书,时间还早,我们今天可以多学点。”这小子挺聪明的,《汉语900句》之类的完全可以跳过,先教他点诗词,再教点餐、旅游、shopping之类的复杂一些的句子吧。
  民以食为天嘛。
  再说了,他辞掉了先前的中文系老教授来屈就我,好歹不能有辱使命。只是,乍一见他写中文,我差点没晕厥过去。
  字写得七歪八扭不说,十个里边,倒有九个半是错的。
  另半个,缺着。
  我顿觉肩头担子沉重之余,不免暗自想:
  就他这水平,他哥哥……
  堪忧。
  他中国字不灵光,中国人的聪明脑瓜倒不是盖的,仿佛我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立刻出声:“在美国时我没好好学,我哥哥可比我强多了,”他打量了一下我,“你都不见得有他厉害。”
  我挑挑眉,不以为意。
  姑妄听之。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对他哥哥,有一种莫名的崇拜情结。一提起来,就像水龙头开了闸,说个没完没了。果然,他两眼放光无限自豪口沫四溅地:“想我哥哥当年……”
  我急忙力挽狂澜:“唔……今天先来段《将进酒》,回头再来聊……”
  第一次的“想当年”历时一个半小时,第二次也险险越过一个小时。
  恕我不敢再领教。
  眼前这个向来视李白为最高偶像(很难得超过其兄)的毛头小子果然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极为兴奋地打开了书本,闭上了嘴巴。
  我松了一口长气。
  俗话说,寓教于乐。
  再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所以,逐渐逐渐地,在龙斐阁的强烈要求下,我开始有选择性地带他出去,由他开口与人交流,再指出其中的谬误。一日,在归佛寺赏桂花,不巧碰到乔楦。她先是瞪大眼睛,随即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约会啊,看不出来哎,桑筱,还真的开始……”
  一个大喘气之后:“……挣上小美男的钱了?”
  一脸的艳羡。
  我朝不远处有点莫名所以的龙斐阁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又回头瞪了她一眼:“少瞎说。”说得这么暧昧不堪。
  她倒是不以为意,依然啧啧有声:“帅哥啊帅哥,简直就是元彬第二,怎么姐姐我就碰不上这么优秀的学生?”接着,又想到什么似的,“不过,话说还是那天坐在他身边的西装帅哥更成熟够酷有味道……”她勾上我的肩,嬉皮笑脸地亲了一口:“怎么样,熟的话,帮姐姐我留意留意,啊?”
  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正是此人,从大三开始,天天在宿舍叫嚣着要赶在黄昏来临之前把自己销出去,几近入魔。早知今日,当初大一大二的时候何必鼻孔朝天,一副视身边男生为粪土的模样。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跟从一开学就苦苦追求她的团支书宁浩搞得视同水火,一见面就冷嘲热讽没完没了。
  但是,我还是冥顽不灵地认为,这两人之间,不算完。
  所以,我拍拍她的脸:“先搞定贞子先生再说。”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这两人,吵架吵到不过瘾,或是火爆到灵感源源不断的时候,就为一两句自认为精辟之辞,居然不惜深更半夜爬起来电话互殴。
  所以,此为贞子小姐,彼为贞子先生。
  都是大大的有名。
  说来也奇怪,我也算好个周末在龙家进进出出的,但是,居然从来没见过龙斐陌。
  以致于有一天,当我在给龙斐阁讲课的时候,一抬头,吓了一跳。
  有一个人站在门口,眼光犀利地打量着我。眼神似乎还略带诧异。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那个原本就有些心猿意马的人立刻欢声叫道:“哥,你回来了?”
  门口那个人踱了进来,淡淡地“嗯”了一声,旋即开口:“我出国这阵子,家里怎么样?”
  “挺好。”
  龙斐陌暼了我一眼,皱了皱眉,随即吩咐道:“斐阁,你跟我上来一下。”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5

第3章

  我枯坐在客厅里,楼上一片寂静。
  我百无聊赖地到处看,龙家兄弟俩住的是三层别墅,客厅空间很大,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在一面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动物标本。想当初,龙斐阁十分自豪地对我指点道:“这是snipe,一种动作很灵活的小鸟,要猎获很不容易,那是苍鹭,那边是麋鹿,还有……都是我哥在美国的时候狩猎来的。”他翘起拇指,“他有狩猎许可证,枪法很准。”
  我晕头转向地分辨不出是什么,只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地对那个看上去原本就十分冷冽的男子,更多了一份莫名的畏惧。
  突然,楼上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我侧过耳朵去听。
  听了半天,只听到模模糊糊的:“……是我……我不喜欢……能不能……”
  我想了想,再想起龙斐阁在泰国餐厅里说过的话,若有所悟。想必,他聘我做家教,是背着其兄的。看得出来,他从小娇生惯养的,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想来不会是头遭。
  正想着,有人徐徐下楼。我抬眼一看,是龙斐陌。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换了一身休闲装,外罩V领羊绒衫,果然像上期财经周刊上写的那样:面如冠玉,挺拔潇洒。
  他很轻松地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好,俞小姐。”“你好。”他看着我,口气听上去仍然很平淡:“对不起,我不知道斐阁原来这么自作主张。”我也看着他,平静地:“没关系。”
  他的目光闪了闪,竹节般的手指在沙发背上有节奏地敲着,依然不疾不徐地;“坦白地说,我不认为,你会比我先前给斐阁请的老师合适。”话里的逐客意味甚浓。
  我笑了笑:“我也不认为。”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
  从大二开始,前前后后我也给好几个老外做过家教。不要以为老外个个都大度好说话,小肚鸡肠唠唠叨叨的也不乏其人,但基本上,从一开始不可避免的小小摩擦,到后来的渐渐磨合,大多数都算好聚好散。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又闪了闪,略带玩味地看着我阖上书本,整理着手边的东西,冷不防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闲闲地,“能让斐阁回掉北大复旦的资深教授,你总该有自己的一套教学计划吧?”
  咄咄逼人是吧?我把书装进包里,站起身来,干脆地回他:“没有。”连对不起二字都欠奉。
  他扬扬眉,话音依然平缓地:“……没有?”
  我埋头整理完东西,阖上背包,拉上拉链,不客气地:“你不是也学过么?你不会不清楚学语言需要环境,天赋,还有努力吧?”我耸耸肩,“光靠老师教,是教不会的。”接着,我又补了一句,“有很多东西,书本未必教得到,就算书本教得到,总还有个体差异。”堂堂加州大学企业管理硕士,不一样又倨傲又目中无人?
  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他脸上那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讥讽。
  所以,我的态度同样不算善意。
  没关系,尽管炒了我吧!
  一直没有人应答我。甚至,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我看了看表,跟桑枚约好了陪她去看电影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我看向沙发上敛眉品茶的那个人:“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转过身去,“再见。”
  应该是不用见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俞小姐――”
  我顿了顿,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沙发上徐徐站起一道身影,他举起杯来对着我微微一扬,平静地:“下周见。”
  我轻轻推开大门。
  看门的老徐朝我友善地笑笑:“怎么,桑小姐又来啦?”这个老实人总是分不清我姓甚名谁。
  我朝他扬了扬手:“安姨还好吗?”“还不错。”他裂开嘴,“就是一直盼着你来。”我有些惭愧地笑:“这两天忙。”说着,一直朝院子里走去。这是一家地理环境很幽静的私人养老院。安姨正在屋子里等我,她的气色很好:“桑筱。”我端详了她一下:“安姨,你好像胖了一点。”一边说,一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我带你到外面走走。”
  坐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的安姨快活得像个孩子,她时不时深吸一口气,或是伸手去采身边的树叶。我坐在一旁看着,微笑。快五六年过去了,安姨也老了。从我记事时候开始,她就在俞家做事,负责为全家打扫卫生,有时候也接送我们上学。
  整个俞家,她是待我最好的人,好吃好喝的,总要给我留一口,遇到我被打骂,她总是忍不住出面为我说情,哪怕自己受委屈。她没有子女,却待我胜过亲生儿女。我对她的感情,比对爸妈深得多。
  所以,我十三岁那年,当我回到家,发现安姨突然不见了,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忍不住问妈妈,得到的是漠然的一瞥。忍不住问爸爸,得到的是狠狠的一记眼光和不耐烦的回答:“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那时的我,失去了唯一的庇荫,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哭,被大人责骂,被桑瞳嘲笑,十三岁的我,擦干眼泪,暗中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找到安姨。
  一年后的一天,友铂四处张望之后,神色诡异地偷偷塞给我一封信:“桑筱,除了我,没有别人看到。”他挠挠头,“我猜给妈看到后多半会扔掉。”
  我打开来一看,先是开心,随即难过。
  信是安姨的哥哥写来的,说安姨回了老家,开始挺好,只是前阵子出了车祸,伤得很重,截肢后只能坐在轮椅上,家里环境不好,希望俞家能够念在以前的情分上资助一二。信的语气写得很辛酸,我想,如果不是山穷水尽,那个以前我曾经见过的看上去很憨厚的中年男人不会写这样一封信来。但是,我知道,就像友铂说得那样,这封信是得不到回音的。
  我回房数了数所有的积蓄,决定帮安姨。我按信中提到的地址,跟安姨联系上了,并跟她的家人合力,把她送到了这家养老院。我无力照料她,但在这里,有专人伺候,她的生活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所有人包括乔楦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家里每月拨给我的钱的大半,都用在了安姨的费用上。
  安姨停下动作,看了看我:“桑筱,你瘦了。”“嗯,最近有点忙。”她俯身从轮椅一侧的袋子里拿出一堆什么东西:“前阵子赶着给你织出来的手套和围巾,你试试,”她帮我戴上,“天越来越冷了,你在外面,要当心受凉。”她的一双眼睛,温暖而洞察地:“桑筱,工作好找吗?”我笑了笑:“不,一点儿也不。”
  投了好几份简历出去,都是石沉大海。
  她沉默了片刻,拍拍我的手:“别急,再等等。”
  我点头:“放心,我知道。”
  她端详了一下我,叹了一口气:“桑筱,你都二十二岁了,不要总打扮得这么素这么不讲究,”她的神色有些黯然,“要不是我拖累你……”我止住她:“安姨,不要这么说。”她又叹了一口气:“桑筱,你越来越……”
  她突然止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笃笃笃”,有人敲门。
  躺在床上看书的我看了看表,半夜十一点多,谁啊?
  我爬了起来,打开门一看,不由皱眉:“这么晚,还喝这么多酒,臭气熏天的,想熏死我啊?”门口站着的,是我那个向来倜傥风流的哥哥,俞友铂。
  他仿佛没听见,径自绕过我进了房间,大大咧咧地一路躺倒在我床上。我捂住鼻子,跟过去使劲拉他:“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快说。”
  深更半夜酒气熏天的,准没好事。
  果然,他睁开眼斜睨我:“怎么,嫌我酒气大?”他没好气地,“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这可奇了。
  他一翻身坐了起来,正色看我:“桑筱,你知道我今晚被谁拉过去喝酒?”
  我朝他翻白眼:“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
  “何、言、青。”他加重语气,“我被言青拉去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
  我笑了笑:“是吗?”当初年少无知的时候,用尽所有想象力都无从想像,自己也会有听到这个名字完全无动于衷的一天。
  “‘是吗’?你们两个人算怎么回事?”友铂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尔后神色严肃地,“桑筱,言青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你们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我朋友,莫明其妙就分手给我看,我就一局外人,不好说什么,但是……”
  他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心里一动。是,没有友铂,我不会认识何言青。
  我十六岁那年,两个浑身臭汗的十七八岁少年,骑车从慢慢走路的我身后追上来,友铂吊儿郎当地:“嗨,桑筱,给你介绍一下,我刚认识的球友,何言青。济仁医院何舯坤老先生听过吧?他爷爷,”他宛如讲相声般,“现任院长何临甫知道吧,他爸爸。”
  都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人物,好像跟我们家偶有来往。
  那个看上去有点陌生的少年,有着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很像那个港星黎明年轻的时候,温暖而略带一丝羞涩地:“你好。”
  迎着阳光的我,不可避免地眼睛微眯了起来,光晕中我的脸微微一红。
  我祈祷着没人看到。
  十七岁那年,江南的梅雨季节,我收到一张小小的纸条:听友铂说你想学骑车,明天下午到学校旁边的小广场来,我教你。
  当天晚上,年少的我生平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小广场上,我战战兢兢跨上车,身旁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别怕,我会一直扶着车。”
  我低头,不敢看他,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眼底隐隐的笑意。
  我有点发窘,只顾向前骑。
  我心底有着一丝丝甜蜜,因为他的那句话――
  我会一直扶着车……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温暖。
  后来几天,我天天溜出去学车,逐渐地越骑越顺,有一天,转好几圈之后,突然,我想起什么,往后看去,果然,那个人含笑抱着胳臂,远远站在广场的另一端。
  “哎哟――”一时没掌握好平衡,我大叫一声,摔下车来。
  那个身影急急跑过来,我瞪着他,小声咕哝着:“骗子!”
  他跪坐在我面前,低低地笑。
  突然,天空飘起了细雨。他一把拉起我,向着附近的小亭子跑去。雨越下越大,交织出淡淡的烟雾。我愁眉苦脸地,有些懊恼地,看看外面一刻不停的雨水:“怎么办,学不了车了……”
  一转眼,他正专注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窒。
  他伸出手来,轻轻拨开我额前被淋湿的头发,随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你可以不学车。”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在眼前放大:“傻瓜,有我呢。”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那一天,那个亭子里,淡淡的栀子花香中,一个男孩子吻了我。
  他真正对我表白是寄给我的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一行字: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的词,我会心地笑,微微脸红。
  后来……
  后来,背着父母,我们悄悄谈了三年的恋爱,直到我念大一。
  后来,他固然没有消失在茫茫人海,但是,一夕间突然变得沉默,莫名的沉默,还有心不在焉,我十分无措,但是,只能无措。
  再后来,出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我遭受了亲情和爱情的双重背叛,我的心痛,我的心灰,没有人能知道。
  天底下的爱情,大抵如此。
  所以,现在面对友铂,我只是淡淡一笑:“感情淡了就是淡了,没了就是没了,”我起身给他泡茶,“没有什么对错。”友铂接过茶,又叹了一口气:“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言青看上去……”他略略踌躇了一下,“很不开心,他浑身上下都颓废,桑筱,这不像他。”
  不像他?
  又如何?
  我站到窗前,看着窗外修长的竹条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听着竹叶沙沙作响:“哥,可不可以不再谈他?”我转过身来, “我没有办法改写过去,但至少……”
  我平静地:“我可以试着掌控现在。”
  又是一个周末,我偕同乔楦走出校门,准备回家。突然,缓缓滑过来一辆奔驰。车在我面前停下,然后,车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跨出驾驶室:“俞小姐。”
  陌生的一张脸,我有些迷惑。他笑了笑:“你好,我是龙先生的司机。”哪个龙先生?我蹙眉。他又笑了笑,看上去十分和善地解释着:“龙斐陌先生。”他看我依然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又补充道,“龙先生派我来接俞小姐去上课。”
  我这才想起来,自从上次之后,好像已经有阵子没去龙家了。一是因为忙,二则,或许是我心底隐隐的抵触情绪作祟。
  于是,看着这张温和友善的脸,我也微笑:“麻烦您回去告诉龙先生,很抱歉,我最近一直很忙,恐怕不能……”话没说完,中年男子已经爽朗地笑了起来:“龙先生就说你一定会这么说,所以……”他敲敲后排座的窗户,车窗缓缓摇了下来,我一看,竟然是龙斐阁那张活力四射的笑脸。他朝我跟乔楦裂开嘴:“嗨。”他又朝我挤挤眼,“俞老师,你老人家好大的面子,还要我亲自来接你。”
  乔楦倒吸了一口气,轻轻附到我耳边:“天哪,小美男――”
  我瞪了她一眼,也轻轻地:“收回你的口水!”
  重色轻友的家伙。
  她则回应我一记手肘,变本加厉地:“我不妨碍你了,先走――”
  话犹未完,人已飘远。
  面对着两张笑脸,面恶心软的我只得上了车。
  偶尔,桑瞳在家的时候,我会看到龙斐陌在我们家进出。
  偶尔,他也会留在我们家吃饭。
  每次他来,从爷爷奶奶,到伯母、父亲,都很开心。伯母说得对,龙斐陌是目前为止桑瞳身边最出色的人选。而桑瞳呢,她尽管矜持,但很显然,每次龙斐陌来,她都打扮得格外明艳,笑容跟话也比平日要多。
  饭桌上,我只是坐在角落里低头吃饭,没有人注意我,我也不甚留心他们的交谈,只是觉得,父亲对龙斐陌的殷勤,远远超过一般后辈,这在以往很少见。他会毫无保留地夸赞龙斐陌的经营能力:“了不起,听说你在短短时间,就把货运线开到非洲……”或是直接恭维他:“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龙斐陌通常只是客套性地回覆几句,看得出来,他对父亲的溢美之词并不在意,更不热衷。甚至,他对父亲也只是礼节性的客套。
  我很少跟龙斐陌打招呼,他看到我,通常也只是淡淡一瞥。
  即便有龙斐阁这层关系在,我们也一直形同陌生人。
  桑瞳的朋友,从来都不会是我的朋友。
  没过几天,我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我已返校,下午若有空,来我公寓一趟。方安航。
  我十分惊喜,方叔叔从欧洲回来了?算起来,身为知名中文教授的他已经去访问了将近半年。
  下午三点,我站在教授公寓外,敲响了房门。门很快开了,方叔叔微笑着,站在门口迎接我。他穿着中装,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文可亲,洵洵儒雅。
  坐定后,他打量着我:“桑筱,好久不见,瘦了点啊。”随即,从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个盒子递给我,“给你,路过英国时从拍卖会上买来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幅保存完好的18世纪人物木版画。
  他微笑着:“记得你喜欢。”
  我也笑:“我前阵子听说,一个英国老太太早年花200英镑买了两幅木版画,结果去世前发现是欧洲早期绝版木版画,价值超过100万英镑,”我扬了扬手中的画,“所以,方叔叔,您可得想仔细了。”他唇角微勾:“那最好,就当你的嫁妆。”他想起什么,瞪了我一眼,“明明你绘画很有天分,却不能够坚持,没出息!”
  我伸伸舌头。
  十岁那年,在国画老师林清斓家,我跟桑瞳第一次见到方叔叔,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才三十出头,健谈、博学、温和,对我跟桑瞳一直很好,亦师亦友,我跟桑瞳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后来,我念大学那年,他也来到我们学校教书,拥有博士学位,对学生丝毫没有架子的他,立刻就成为学校里风头最健的明星教授,无数女生迷他迷得要死要活。
  他喝了口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听说桑瞳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
  他偏过头去:“唔,好久没看到她了,不过,”他放下杯子,笑了笑,“桑瞳无论在哪儿,都可以适应得很好,想必俞家又多了一个帮手。”我有点意外,他很少提及我们家的人和事。仿佛从不感兴趣。
  突然,他毫无预警地:“那你呢?桑筱。”我眨了眨眼:“嗯?”方叔叔慢慢敛去笑容:“都快毕业了,打算怎么办?”他想了想,“想不想出国?我可以给你做担保,再说,”他缓缓地,“对俞家来说,出钱送你出去念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摇摇头:“不想。”我低下头去,“我还是想找工作,不过,很难。”
  他眼中掠过一阵淡淡的失望,他一直没有吭声,半晌之后,递过来一张名片:“我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杂志社,效益很不错,有兴趣就联系一下。”
  我接过来,心里很是感激。
  只有他跟安姨,从不多问我为什么。
  又到了事先约定好的,给龙斐阁补课的日子。
  龙家客厅里,我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跟龙斐阁嘻嘻哈哈地闲聊。一段时间以来,他跟我相处得十分融洽。看得出来龙斐陌尽心照顾他,但没时间陪他,搞得他如同三岁小孩般见人就黏。
  而且这两天,我的心情很好。投了简历,跟那家杂志社的负责人面谈过后,对方十分爽快地要求我下周开始去实习,并给出了薪酬标准。虽然不算高,但应付我的日常开支,包括安姨的费用,如果节省一点,应该够了。
  终于可以自立。我心里十分感激。
  龙斐阁这个乖觉的小子仿佛察觉出来了,变戏法般拉出一个棋盘:“时间还早,陪我下一盘,好不好?”我定睛一看,忍不住发笑。
  我八岁,友铂十岁那年,父亲送我们去学棋,两年后,友铂弃学,并且从此再也不肯跟我对弈。
  这个,原因嘛……
  二十分钟之后,龙斐阁朝我十分甜蜜地笑,小心翼翼地:“……悔一步,就悔一步,好不好?”
  我也朝他甜蜜地笑,瞬间完全收敛:“不行。”
  速战速决,落子无悔,是我下棋的原则,友铂正是因此,不肯跟我坐在同一张棋盘的两端。
  教棋的师傅曾经说过,这是长处,也是短处。尤其对一个女孩子而言。
  龙斐阁又愁眉苦脸了一阵,见我没有转圜的余地,有些恨恨地:“那让我再想想,总行了吧?”
  我点点头。
  得放手时且放手,不穷追猛舍,似乎也算是我的优点之一。
  他抓耳挠腮了很久之后,突如其来冒出一句:“我饿了。”我啼笑皆非看着他:“那又怎样?”想耍赖不成?
  他果然就是这个意思,腆着脸朝我谄笑:“今天厨房里做了我最爱吃的烤乳鸽和鲍鱼,”他深吸一口气,很是陶醉,“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我耸耸肩:“那好。”顺势准备起身,“下次再来吧。”他连忙伸手止住我:“不。”他郑重其事地,“桑筱,不要又急着走,留下来,吃过饭后,陪我把这盘棋下完,好不好?”
  我刚想一口回绝,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我不由犹豫了一下。那个眼神,仿佛孩子般纯真,带着微微的祈求,好像可以预期的失望,还有淡淡的忧郁。
  他只是一个容易迷路的脆弱的孩子。
  于是,我竟然心软了。片刻之后,我点头。
  我们刚在那个长得有点离谱的餐桌前坐定,突然间,我听到身后一连串脚步声,不疾不徐地由远及近。
  我有一种复杂的说不出来的预感。果然,龙斐阁极其诧异地叫了起来:“哥,秦衫姐不是说你今天晚上要开会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得到的只是一声淡淡的“唔”。龙斐陌在我对面坐定,穿着居家服,似乎很是随意地:“俞小姐也在。”
  我点了点头。他是那种天生给别人以浓浓压迫感的人,远远没有龙斐阁那般自在跳脱。
  龙斐阁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兴致勃勃地:“哥,桑筱很难请的哦,我特地让柏嫂加了菜。”他殷勤地,“记得你说过爱吃干贝虾球跟松子茄鱼的对不对,快,尝尝柏嫂的手艺有没有你家的厨师好?”
  我暼了他一眼,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棋痴,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举筷。嗯,那个看上去沉默得近乎木讷的中年妇人是真人不露相,我由衷地:“好吃,美味之至。”我想了一下,“就像小李飞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似懂非懂,但仍然大喜:“真的吗?连你对食物这样挑的人都说好,看来,”他朝龙斐陌眨眼,“哥,你该给柏嫂涨工资了。”
  龙斐陌没有理会他,而是低头,浅浅啜着汤。而后,他抬头,慢条斯理地品尝着鲍鱼,皱皱眉:“今天火候差点。”
  我也算对饮食讲究的人,仍然惊诧于他的挑剔。他暼了我一眼,再看向龙斐阁:“最近学得怎么样?”
  龙斐阁想了想:“还行吧,就是有些倒装句啊,成语啊,古文啊什么的,有点弄不清,”他朝我挤挤眼,“还要麻烦俞老师帮我复习。”
  我不看他,暗嗤一声,他还不是就想找个人定期陪他聊聊天?不过,这小子倒也不让人生厌。我有友铂作哥哥,有桑枚作妹妹,这样刁猾又不失稚气的毛头小子,还算新鲜。
  龙斐陌看着我们,微微皱眉,语气有点生硬地:“要考不上F大,你就给我回美国念书去!”
  龙斐阁看样子并不怎么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吐吐舌头,隔了半晌,趁他不备,朝我扮了个鬼脸。我低头忍住笑,心情极佳地看着他不怕死地去捋虎须:“哥,最近见到桑筱的堂姐没有?”
  龙斐陌暼他,淡淡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还是近墨者黑?”他眉头微蹙,情绪不甚高的模样。
  龙斐阁终于乖乖闭嘴。
  我一直低头吃饭,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能感觉到对面那个人身上隐隐的夹枪带棒的怒气。我继续低头。事不关己,一向是我明哲保身的原则。
  一时间,餐桌上安静地只剩下碗筷轻轻的碰击声。
  我们又坐到棋盘的两端。他照例要求思考。既然承诺在先,我勉强答应。
  我有些无聊地四处张望着,看到正面墙壁上空空荡荡地,一无长物,和我们家客厅里错落有致的傅抱石真迹殊为不同,虽然我从不觉得那样挂有什么好看。我不由随口说了句:“你们家墙上都不挂画的吗?”
  一瞬间,龙斐阁那张年轻俊逸的脸上微微抽搐,他的额头,也开始沁出细细的汗珠。他下意识般捂住额头,脸色煞白。
  我吓了一跳:“喂,你怎么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早了,斐阁。”我回身看去,是龙斐陌,他正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近我们,伸手搅乱棋局:“俞小姐还要回家。”龙斐阁顺从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依然很差,朝我点了点头,就走了。
  龙斐陌转身看我,淡淡地:“俞桑筱,我刚好要出去,顺便送你一程。”
  小小的车厢里,我无言地坐在龙斐陌身旁。
  对方才的那一幕,我还是有点迷惑,外加惊讶。我从来没看到一向阳光的龙斐阁如此失态过。我侧脸看了看龙斐陌的脸色,他面寒如水,看向前方,迷离的灯影在他脸上层层叠叠地,变幻着不同的颜色。
  我重又低下头去。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开了口:“请你记住,以后不要在斐阁面前提到任何有关绘画的话题。”
  我抬头看向他。他依旧不看我。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他的唇角冷冷地一撇,声音重又响起:“还有,斐阁是小孩心性,但抱歉,”他顿了顿,依然冷冷地,“麻烦你同样记住,你只是斐阁的老师。”
  我愣了一下。
  他……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脸来朝我暼了一眼,他的眼神中,带有无声的警告,淡淡的鄙夷。还有一丝丝不易捉摸的其他什么东西。
  我脑海里小小地一声“嗡――”,仿佛明白过什么来了,不禁好笑,他要么是太过兄弟情深,要么是对自己弟弟的魅力估计过高。按白字满天飞方言又很重的乔楦的说法,骨天下之大稽好不好?
  于是,我笑笑,又笑笑,我无法不笑:“是,你放心,他只是我的学生。”
  他从此不再开口,也不再理我。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刹车,将我放下。
  我走了几步,突然,后面唤了一声:“俞桑筱――”
  我回头看去。
  他坐在驾驶座上静静看着前方,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带有一丝寒意地:“不会有下次。”
  车急驰而去。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5

第4章

  时间过得很快,冬去春来,很快,我就面临毕业。
  春节的时候,爷爷奶奶带着桑枚去了趟马尔代夫,回来后,桑枚用数码摄像机跟我秀了好久当地的美景。她就是会讨奶奶的欢心,处处都是她搂着奶奶,奶奶笑得满脸菊花的样子。
  桑瞳在休整了一段时间之后,也正式进入俞氏,任副总经理,主管财务跟销售,再加上原先负责创意策划的友铂,爸爸算是有了左膀右臂。
  我呢,我已经悄悄在临风杂志社上了将近三个月的班,做其中一个版面的编辑兼记者,还用第一个月的薪水给安姨买了暖炉,给桑枚买了一条Tiffany手链。
  第一次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东西,感觉跟从前完全不一样。
  桑瞳开始经常跟爸爸一起进进出出,有时候还会把工作带到家里来讨论。看得出来,她足有做女强人的资本,头脑清晰,一针见血。
  一日,家里人大多外出,我有些感冒,独自在楼上休息,睡了一阵,挣扎着下楼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刚走到半楼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叔叔,上面是这个月的进项,还有必须要开支的项目和还款,您过一下目。”
  是桑瞳的声音,优雅冷静,绵里藏针。
  一阵悉悉簌簌翻阅文件的声音之后,我听到爸爸叹息了一声:“再这样入不敷出下去,怎么得了?”
  我心里微微一惊。
  片刻之后,我又听到爸爸开口,口气有些无奈:“当初你爸爸在世的时候,我跟他说过,在现在的宏观调控政策下,房地产泡沫过多,不必要贷那么多款买栋大厦下来,风险实在太大,可是……”
  我明白爸爸指的是俞氏报业现在的办公地点,俞氏大厦,当初伯父力排众议买下来,欠了银行不少钱,我也曾听爸爸抱怨过,说旧帐未清,现在再向银行贷款越来越难。
  桑瞳静默了一阵,片刻之后,我听到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地:“我爸当初固然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可是叔叔,”她顿了一下,声音不高不低但有力地,“您在竹轩国际小区和其他地方购置的私产似乎也占用了俞氏不少资金。”
  我默然。爸爸在外面的事,不仅是我,家里人包括妈妈在内应该都有所耳闻,只是像桑瞳一般直截了当揭出来,还是头一遭。
  客厅里一阵沉默,气氛十分尴尬。我悄悄向下看去,只见爸爸阴着脸不吭声,但脸上竟有几分潮红。桑瞳依然不疾不徐笃笃定定地喝着手边的茶。她既然敢这么说,手上一定有足够的证据。
  我无意再听下去,刚要转身回楼上去,只听到爸爸轻咳了一声:“……桑瞳,那个,说起来……你年纪也不算小了,叔叔觉得那个龙先生……”
  几乎是同时,沙发上一道身影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谢谢叔叔关心。我的私事,自己会处理。”
  毕业的日子快临近了,我明白,早晚会跟家里有一番争执,只是没料到,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
  这个周末,家里的餐桌上,除了我们全家人外,龙家兄弟赫然在座。桑瞳今晚穿了一套粉蓝色Fendi女装,将头发松松挽起,坐在龙斐陌身旁,不时跟他低语着什么。
  龙斐陌照例是一副悠闲自若,不置可否而又略显疏淡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烦,龙斐阁则时不时跟桑枚开着玩笑,或是打打闹闹,间或还跟我扮个鬼脸。
  爷爷奶奶坐在上首,面对着一桌丰盛的晚餐,高兴地招呼着龙家兄弟:“你们以前在国外,很少吃春板鸭,尝尝看。”又嗔怪桑瞳:“看看你,也不早点跟家里说有朋友来吃饭,准备得这么仓促。”
  桑瞳耸耸肩:“事先又没有约好,临时决定的,”她朝龙斐陌嫣然一笑,“你们也知道斐陌一直很忙。”
  大家会意地笑。
  不知不觉地,一顿饭吃了很久。快接近尾声的时候,奶奶不经意般开口:“我们家桑瞳啊,从小就聪明好学求上进,门门功课都要争第一,比一般的男孩子强太多了。好容易从国外留学回来,她爷爷又不让她多休息休息,天天忙进忙出的,看把她累的……”
  她虽然说叹了一口气,但眼睛一直对准龙斐陌,话里话外透着的全是骄傲,听得伯母微微一笑。
  父亲轻咳了一声:“妈,瞧您说的,那是我们家桑瞳能干……”
  小婶也凑趣地:“我们家桑枚若是能有桑瞳一分能干,我也就满足了。”惹得桑枚嘟起嘴,故作生气地直翻白眼。几乎是同时,龙斐陌开口了,浅浅一笑:“是,桑瞳向来很出色。”我隔得老远暼了他一眼。他的笑意味深长,却没有到达眼底。乔楦说过,她受言情小说荼毒,念中学时最迷恋这样的笑,后来才发现,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通常城府颇深。
  我绝对赞同。
  桑瞳扭动了一下身体,略带娇嗔地:“干嘛都在说我?”大家都笑了,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爷爷也笑得心照不宣。坐在角落里的我也是淡淡一笑。
  在外面整整跑了一天,有点疲倦,我低着头,想早点回房睡觉。正在此时,父亲将目光转向我:“哦,对了,桑筱,你今年大四了,快毕业了吧?”
  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微微皱起眉,吩咐道:“刚好桑瞳身边少个助理帮她处理一些杂务,你反正没什么事,从下个礼拜起,就去俞氏上班吧。”我低头不语。他盯着我,有些不悦地:“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我仍然低头不语。
  满桌子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我身上,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我放在膝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往事潮水般,一件一件,涌上心头――
  “桑筱,桑瞳要学芭蕾,你陪着她去,顺便照应她。”
  “桑筱,桑瞳从下周开始学国画,你跟着一起去。”
  “桑筱,桑瞳的舞鞋忘了拿,你给她送过去,顺便把巧克力给她带去,她爱吃。”
  “桑筱……”
  “桑筱……”
  十五岁之前,我扮演的角色,终其全部,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从没有人问过我,你想要什么。
  而那个人呢,她永远不拿正眼看我。
  容貌、才艺、成绩、气质,所有的一切,她都远远胜过我,从老师那儿得到的褒奖,永远比我多得多,她的傲气可以理解。如果说十五岁之前她对我只是漠视,十五岁之后,她对我,则是完完全全的敌视。虽然我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我只记得,十五岁那年起,她会在家里人最多的时候,不经意般:“我看到桑筱今天被老师罚站。”她的教室跟我的,隔了整整一栋教学楼。
  “那个笔筒是桑筱打碎的。”爷爷最喜欢的康熙年间青花。我连碰都没碰过。
  “从明天起,我不要学国画了。”十七岁那年,她毫无预警地对家里宣布,“因为桑筱太笨,老被老师骂,害我没面子。”
  在她说这番话的前一天,国画林老师正跟我商量要拿我的一幅画去参赛,她说,我是她教过的最有天分的三个学生之一,年少的我第一次受到如此肯定,激动得心砰砰直跳。
  可是……
  谁都相信她,而我呢,知道争辩没有用索性不吭声,因此受到的责打不计其数。一日,我又被责骂,跑在花房里解闷,听到外面两个人说话。
  是桑瞳跟她的好朋友谢恬霓。我听到谢恬霓的声音:“我今天看到你堂妹了。”“不要跟我提到她!”桑瞳的语气极其厌恶。谢恬霓格格一笑:“别说你,就连我也不喜欢她,个子像竹竿,又土里土气,看上去还呆模呆样的,一点都不像你们俞家人。”
  桑瞳只是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再后来,我清晰记得,一个夜晚,她来敲我的房门,单刀直入地:“听说你跟何言青谈恋爱?”
  我不响。
  她仔仔细细看着我:“看不出来,你居然也会阳奉阴违那一套,”她突然一笑,笑得很是神秘,“那就祝贺你了……”
  她笑得愈发神秘:“祝贺你一辈子都不要碰到一个长得比你漂亮,性格比你温柔,家世比你强的……”她转身向外走,轻飘飘地,“……情敌。”
  她脸上略带轻蔑的笑,我记忆犹新。
  记得当时的我,只是轻轻关上门,当作不见。
  但没想到,不幸被她言中。
  不久之后,一个比我美丽,比我温柔,比我出色的女孩子出现。
  我争取了,我努力了,可我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我压抑了一下思绪,抬起头,平静地:“我已经找好了工作。”屋里静得仿佛空无一人。过了很久,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说什么?”
  我慢慢看过去,我看到桑枚一脸的惊讶,桑瞳一贯的漠然和略带不屑,还有,父亲满脸不可置信的恼怒。
  这时的我反而更加平静,我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已经找好了工作。”有外人在场,父亲似乎有所顾忌,咳了一声,看着我:“什么工作?”
  “临风杂志社。”
  父亲静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口气中满是嘲弄:“那家有今天不见得有明天的小杂志社?”他话里的嘲弄意味越来越深,“这就是你所谓的工作?”
  我不响。
  我不想回答。
  可能是我的沉默激怒了他,他口气开始加重:“放着家里好好的事情不做,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去把它辞掉!”
  我仍旧沉默。
  父亲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我叫你辞掉,听到没有?!”我抬头,清清楚楚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不。”
  我早就不是六岁时那个听他不耐烦地大声呵斥“去去去,别烦我”,就两眼泪汪汪的小女孩了。
  我有我想要的生活。
  我站了起来:“目前为止,我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我朝爷爷奶奶微微弯腰,“爷爷奶奶,伯母,爸妈,小叔小婶,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我非常非常镇定地,“我已经找好了房子,明天就搬出去。”
  我租的房子离杂志社很近,虽然小了一点,也比较简陋,但好歹五脏俱全。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独立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我十分雀跃,以致于一时兴起,拖着乔楦去窗帘城选了一款窗帘,把原来的统统换掉,仿佛就此挥去了种种旧日气息。
  离开俞家的时候,我只带了随身换洗衣物跟一些书籍,对着不舍又微带惊恐的桑枚,我笑了笑,抚了一下她的头。
  我清晰地记得那晚爷爷极其不悦的声音:“澄邦,你生的好女儿!”瞬间后,父亲大力挥过来一只手,一记重重的巴掌轰上我的脸,他狠狠甩下一句:“我倒要看你能撑多久!”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母亲事不关己地,闲闲地:“桑筱,你看,又惹你爸生气了。”
  我摸了摸脸颊,奇怪的是,一点都不觉得痛。
  原来,人也会有失去痛觉的时候。
  这些天,我白天上班,晚上写毕业论文,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所以,婉言辞去了龙斐阁的家教。
  龙家兄弟什么都没说。
  他们亲历了我最没有尊严的一刻,同情也好,鄙薄也罢,我并不在意。
  交了毕业论文,万事俱备,只等毕业,我一身轻松。盼了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正在此时,好久不见的龙斐阁又来找我:“桑筱。”
  自从我不当他的老师,他又开始没大没小了。其实我对他态度一向不算好,奇怪的是少爷脾气的他竟然可以容忍。我刚跟乔楦打网球回来,累得没什么力气应酬他,简单挥了挥手:“找我什么事?”
  他咧嘴一笑:“我知道你最近很空,这个周末我过生日,在家里开party,你也来参加好不好?不然到时候我来接你。”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俐落地跳上跑车,忙里偷闲还朝乔楦招招手:“有空一起来。”
  车呼啸而去。
  乔楦自此开始缠上了我:“桑筱,去吧去吧。”
  我无动于衷。
  她开始软硬兼施:“俞桑筱,还当不当我是好朋友?”她狠狠勾下我的脖颈,“带、我、去!”
  我斜睨了她一眼,继续做自己的事。要看不出她肚子里那点弯弯绕,我就不姓俞。
  她聪明得很,赖在我租住的房子里就是不走,非要我给她一个回覆。她的理由很简单:“我要去见识一下龙家。”她朝我眨眨眼,“没准我还能一举勾到那个西装大帅哥呢,顺便也好替你长长威风。”
  我跟她大致说过搬出来住的理由,她的反应比我想像中还要愤愤。她就是这样热心然而鲁莽。
  深更半夜,我打了无数个哈欠,看着不屈不挠依然精神百倍的她,没奈何地:“好吧。”
  我算服她了。
  一踏进十分热闹的龙家大厅,乔楦的嘴巴就没停过:“天,这么多美女――”
  “快看,LV最新款手袋……”
  “桑筱,看看看,那件晚装是……”
  我被她拉拉扯扯的头昏脑胀,万分佩服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钻研时尚杂志的不懈精神之余,不由抱怨:“乔楦,你拽得我好痛!”她没听到一般,打量了一下我身上穿的衣服,再看看自己的,十分沮丧地又狠狠拧了我一把,拧得我拼命抽气:“还说什么随便穿穿就好,你看看我们两个……”她仿佛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又凑到我耳边,恨恨地,“十足的乡下土包子!”
  正说着,龙斐阁跑了过来:“嗨,你们自己过来啦。”
  到底是寿星,看上去神清气朗。
  他很周到地替我们拿来两杯鸡尾酒,咬文嚼字很文雅地:“人多,招呼不周,多多见谅。”他指了指手上的酒,“我自己调的,很费时间的哦,慢慢喝。”我笑了笑,接过来,同样咬文嚼字地:“不必客气。”我一直是滴酒不沾的,但是,这杯酒看起来实在诱人,于是,我随意饮了一小口,唔,浓烈的果香,味道很不错。
  龙斐阁站在我们身边,向我指点道:“那是我大伯母。”他朝我一笑,“你应该听说过的。”
  我点点头,看向那个雍荣华贵,遍身珠宝的中年妇人,龙经天的遗孀,据说也曾经是一个商场强人,只可惜跟丈夫一直没有孩子。她正跟龙斐陌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地谈着些什么。
  龙斐阁转了转眼珠:“哎,桑筱,你知道今晚人为什么那么多?”
  我看了看,的确,年轻人多,年轻女孩子尤其多,处处衣香鬓影。
  他低低地:“伯母怪大哥不积极,动用所有的关系,借这个机会给他物色中意的女朋友呢,”他朝我挤挤眼,“一会儿你堂姐也要来。”
  突然间一阵寂静,所有人都朝门口看去。我也下意识看过去,不由屏住呼吸。桑瞳落落大方站在门厅入口处,美艳不可方物。她穿了一身黑色露肩晚礼服,完美贴身地勾勒出身材,她的头发紧紧挽起,只戴了简单的珍珠链,一无其他饰物,反而更显得肤若凝脂,高贵优雅。我听到周围人群低低的赞叹声。就连乔楦也情不自禁地:“真漂亮。”
  桑瞳微笑着,径直走到龙斐阁面前,递上一个小礼盒:“生日快乐。”两人说了几句,桑瞳优雅欠身,转身向不远处的龙斐陌走去。自始至终,她没有朝身旁的我跟乔楦看哪怕一眼,完全当我们隐形。
  乔楦暼了暼我,想要说些什么,我用眼神止住她。此时此刻,手中的酒在灯光下泛着极其迷人的光泽,我突然间觉得有点渴,下意识举起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
  我只听到龙斐阁低低呼了一声:“桑筱――”我抬头看他,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我:“傻瓜,不能这么喝……”我没有在意,随口问:“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脑子竟然开始微微晕眩。
  “这是奇异果鸡尾酒,闻起来香,后劲很大。”他有些担心地,“觉不觉得头晕?”
  我强自撑着:“不晕。”说话间,那种一阵一阵的晕眩感又开始了,乔楦看出来了,扶住我左肩:“桑筱,不要硬撑。”我半靠着她,闭上眼,又是一阵头晕脑胀。我听见龙斐阁的声音:“不如你扶着桑筱去二楼客房休息一下吧,我带你们去。”我没有反驳,低着头,任他们带着我一路往前走。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眼眶有点湿,有点涩。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早点离开这儿。
  刚上到半楼,我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龙斐阁,他回覆了一句之后,匆匆对乔楦说:“我有点事,你带她上去,左手第二间。”乔楦扶着我,一路慢慢走上楼,到了房间,她扶我躺下,我迷迷糊糊地:“乔楦,你下去玩吧,让我睡会儿,一会儿再上来叫我。”
  说罢,我的意识便开始渐渐模糊。
  我开始做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小时候,安姨带我去放风筝,回来后被罚抄生字,她很心疼我,偷偷地:“桑筱,晚上到我房间来,我做好东西给你吃。”
  晚上,我偷偷溜下楼,高高兴兴地推开安姨的门:“安姨――”坐在桌前的人缓缓转过身来,我惊惧地直朝后退。那个人不是安姨,是满面冰霜的妈妈:“桑筱,你偷偷摸摸地想干什么?”她过来拧我的耳朵:“说!还不快说――”
  好痛,真的好痛。
  我的意识继续漫无目的地漂浮。
  我眼前闪过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春夜,桑瞳闯进我的房间,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满噙着泪,她恨恨地看着我,一直就那么看着我,然后,一言不发地又冲了出去。
  还有,还有,何言青微带害羞的笑,他乌黑的短发,他等我时故作的潇洒,和快步跑向我时的轻快。
  我模模糊糊听到他年轻好听的声音:“桑筱,中午别睡觉了,我带了竹竿,我们去学校枫楼后面打石榴好不好?”
  那座楼周围环绕着枫树,故此得名,因为地势高风大,又叫“风楼”,后来,因为里面只有何言青他们那级高三学生上课,神神叨叨的人越来越多,我偷偷叫它“疯楼”。
  何言青因此追着我打。
  打完我,再打石榴。
  蹲在小小的角落里,对着好容易才到手的战利品,我皱着眉埋怨道:“酸死了。”
  他也龇牙咧嘴的,但仍犟着:“哪里酸,哪里酸,我吃给你看……啊-呸――”
  我指着他,哈哈大笑。
  ……
  我缓缓睁开眼。
  屋里一片黑暗,我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眨了眨,又过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这是在龙家。乔楦不在。我静静躺着,想缓过劲来之后再起床。
  突然,我闻到淡淡的烟草味。我的嗅觉向来很灵。而且,这种烟味很特别。在家里,早年留过洋的爷爷和爸爸喜欢抽进口的古巴雪茄,小叔平时抽烟也偏好味道浓烈,我有轻微哮喘,他们一抽烟,我就躲得远远的,不然就呛得难受。可是,现在的这种烟味清新淡雅,带着一种悠长意味的馨香,我从来没闻过。而且,它似乎是从靠窗方向源源不断地一直飘过来。
  我悚然一惊,从枕上转过头去。微微飘拂的窗帘旁,淡淡的月光下,静静地斜倚着一个身影。看身形是个男的。依稀在他的指尖,有明灭的小小红点。我连忙抬起身来,试探地:“龙斐阁?”只有他知道我在这儿休息。没有人应答,那个人甚至连动都没动。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点惶急,摸索着去开床头的台灯,急急忙忙间,只听到咚的一声,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撞翻在地。我连忙翻身要下床,狼狈间,直接跌了下去。
  突然,轻轻的“啪”的一声,我右方亮起一盏壁灯,泛着米黄色的浅浅柔光。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抬头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靠窗站着的那个人,尽管大半张脸隐在灯影中,可是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竟然是龙斐陌。和他略带慵懒的姿势不同的是,他的那双眼睛,锐利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如猎豹。
  我站直了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你怎么会在这儿?”他没回答我,而是徐徐抽了一口烟之后,才不疾不徐地:“你又怎么会在这儿?”我听得出他口气中的漫不经心和些微轻慢,我咬了咬唇:“刚才喝了点酒,龙斐阁让我到这间客房来休息一会儿。”
  一阵静默。
  片刻之后,我听到轻轻的,略带玩味的一声笑:“客房?俞小姐,”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缓缓地,“这是我的房间。”我十分惊愕,他的房间?
  借着柔和的灯光,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简洁的深色线条装饰,墙上依然没有任何多余的画框,只在四面墙角安放着玻璃墙柱,正对着床的墙上悬着等离子电视。
  只是,房间里所有的色调,全是深色的,深灰的靠椅,烟灰的沙发,墙角的紫檀花架,还有床上,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竟是深灰色的绒丝被。
  这竟然是他的房间,我睡的,竟然是……
  我的脸上有点发烧,我嗫嚅着:“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依然没有回答,甚至连他的坐姿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他的眼睛仍然看着我:“这是我见过的最拙劣的借口。”
  我咬唇,挺直身体。无论他受到多少青睐,反正不包括我,我冷冷地反唇相讥:“这是我听过的最自以为是的揣测。”
  他沉默了一会儿,竟然轻轻一笑:“俞桑瞳说你沉默寡言不合群,我看,她一定是在说反话。”
  我又是悚然一惊。是,他是桑瞳的朋友。我戒备地,本能地退了一步,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站了起来:“你不是向来都很伶牙俐齿吗,怎么,也有胆小的时候?”他的声音颇为玩味,带着淡淡的嘲谑,淡淡的,琢磨不定的厌恶。
  我读不懂这样的情绪。但我仍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我继续朝后又退了一步,半晌之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极其勉强地:“对不起,龙先生,不早了……”我话刚一说完,没等他回覆,就飞快地转身向外走去。我越走越快,快到门边的时候,几乎接近于小跑。我并不迟钝,我本能地闻到了某种陌生的,类似于危险的气息。
  很快我就十分顺利地找到了门锁,心情也瞬间由紧张转为轻松。突然,我的身后笼过来一道阴影,那种危险的气息越来越接近,我的心跳也开始加速,我拼命用力扭转门锁,手心开始微微沁汗。
  刚打开一条小缝,我的身后蓦地伸过一条手臂,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只听到重重的一声,门在我眼前密密阖上。
  瞬间,我的身体被大力反扳过来,抵在门后。
  我接触到一双没有任何表情的眸子。
  我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拼命挣扎:“你要干什么?!”我的意识居然还很清醒,我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放开我,不然我要叫人了!”
  他恍若未闻,他的唇角微微一牵,他竟然在微笑:“你可以试试。”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很长很长时间以后,对我而言,都犹如梦境。
  他静静地,略带评判地看着我,而我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抖。我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察觉到这点,他的唇边似乎勾起微小的弧度。尔后,他慢慢地,但没有任何迟疑地俯下头来。
  我愣了一下。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太迟了。”
  几乎在十秒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正在被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非礼,而或许,他还会以为我是故意延宕在他的房间。这层认知令我感到无比的屈辱。我一边带着愤怒和羞辱地拼命闪躲,一边拼尽全身力气反抗,我踢他,打他,推他。
  但是,我的唇被他紧紧堵住,我的双手被他反剪到身后,我的腿,也被他压住,就连动也动不了。
  很快我就筋疲力尽,但完全不能撼动他哪怕分毫。我几乎是绝望地发现,男人和女人之间,相差无比悬殊。
  可是,我不可以坐以待毙。
  于是,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力朝他的唇咬下去。我咬得很重,几乎用尽我全身所有的力气。可是,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脸和我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眉头未曾有丝毫皱折,那股淡淡的烟草味依然在我唇舌之间密密蔓延。
  不一会儿,我还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是他的血。
  他仿佛没有任何知觉,仍然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他的唇甚至开始向我的耳畔慢慢延伸。
  我们就这样纠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他直视着我,而我在微微喘气,我也看着他,我的脸上,依然有着浓浓的愤恨。
  他的唇角还残留着淡淡的血痕,在柔柔的灯光下,他一贯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竟然现出浅浅的,意味不明的微笑。
  只是片刻之后,他的微笑渐渐收敛,他松开我,我听到他静静的声音在如斯黑夜里,似冰冷珠盘跌落:“我说过,不会有下次。”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6

第5章

  很快我就毕业了。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乔楦居然好巧不巧跟贞子先生找到了同一家报社,鉴于如今在任何一个城市居,都大不易,她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甘为五斗米折腰。但还是由于心情不爽经常跟我嘀嘀咕咕的。
  我已经退掉了原先租的房子,跟乔楦搬到了一起,两室一厅,房租均摊。离开俞家的时候,我把所有的信用卡放在了房间的梳妆台上。以后,我要完全靠自己了。我每周都定期去看安姨,陪她聊聊天,解解闷。
  我彻彻底底跟龙家兄弟划清了界线,对偶尔前来寻访的龙斐阁也避之三尺而不见。我只是普通得近乎平庸的一介世俗,在红尘中摸爬打滚,有一个乔楦这样大大咧咧,有点拜金又仗义的朋友,有刚刚够用的金钱,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已经算是上天厚待我。
  而且,虽然失去了一段情,但我还没来得及对爱情完全绝望。因此,我渴望能出现一个平凡然而善良的男孩子来关心我,爱我,和我一起,面对所有的一切。
  至于那个危险可怕的男人,我惹不起。我相信,他也只是闲极无聊一时起意。这种逢场作戏的纨绔子弟,我平日里听得见得太多了,拿感情当游戏,拿寂寞当遮羞布。
  权当噩梦一场。
  但是,我心里一直愤愤。
  一毕业,我就顺利转为临风杂志社的正式员工。我的顶头上司是我当初的实习老师,一个干练爽快的三十多岁女性黄姐,明眸皓齿品位不俗,据说一直独身。这年头,好女人反而容易惆怅。
  进临风已经有段时间了,可能因为最开始上面跟她打过招呼,她对我印象一直不好,态度不算友善,甚至淡淡鄙夷。对她这样披荆斩棘在职场上拼搏才得到今天这一地位的女强人来说,跟我这样靠关系进来的平庸之辈共事纯属浪费时间。
  因此,她经常毫不客气地对我要求:
  “俞桑筱,去把那堆稿子整理一下,不能有错别字,明天要用!”
  “俞桑筱,去核对昨天的采访记录,要一个字一个字核对,明白吗?”
  “俞桑筱,去把桌上的所有文件影印一下,一式三份。”
  “俞桑筱……”
  “俞桑筱……”
  ……
  我回去偷偷跟乔楦抱怨:“乔楦,我都快成影后了。”
  她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不要紧,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在我进去换衣服的时候,她仍然语重心长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年轻人哪就是要沉住气,无论做什么千万不要有畏难情绪,要知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你看看,光明永远就在正前方……”
  晚饭都吃过了,她还一直滔滔不绝地对我进行革命主义教育,俨然我是白眼狼一枚。
  我无奈,避之不及,不知道她是哪颗药吃错了,直到晚上贞子先生来电,从两人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和乔楦的扬扬得意中,我才了解大概。原来,他们报社最近要组一批财经名人稿,但老总别出心裁搞什么内部采访竞赛,在社内先小组模拟,优胜劣汰,胜者出击,务求一击即中,扬名立万。
  巧的是乔楦跟贞子先生宁浩双双入选,不巧的是两人刚好站在天平的两端,更不巧的是,赢的是乔楦所在这组。
  怪不得这么有精神。我叹口气,这多年下来,也不觉得无聊。
  放下电话,乔楦挥了挥拳头,赌咒发誓了几句,回过神来之后,腆着脸凑到我身边:“桑筱,求你件事。”
  我睨了她一眼:“跟这次采访有关?”上次已经托哥哥帮她胡乱应了一份采访,她还真是不知足。
  她拼命点头:“我已经跟我们那组的人夸下了口,桑筱,”她哗啦啦展开一份公司宣传册模样的东西,翻到第一页,语重心长地,“这次全靠你了。”
  我只是不经意暼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
  上面那个坐在椅子上目视前方,只在唇角隐着一抹几不可察微笑的男人,竟然是我目前恨之入骨避如蛇蝎的龙斐陌。我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皱了皱眉:“乔楦,恐怕这次我帮不了你。”
  上次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那么倒霉。
  她大惑不解:“怎么会?开玩笑,你不是跟他弟弟很熟?只要跟他打个招呼,顺便套点资料出来,我们可以少走多少弯路啊,”她摇晃着我,不屈不饶地,“桑筱,听说他不随便接受采访,拜托啦,关系到我的年终奖啦……”
  我耐心听她说完,尔后轻轻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不去看她失望的神色,平静地:“抱歉乔楦,这次,我真的帮不了你。”
  我们杂志社是出了名的阴盛阳衰,通常这样的环境会造就一群资深媒婆。不仅社里跟我差不多年份进来的几个青年才俊被她们虎视眈眈不已,就连我也捎带着被他们瞄上了。
  “桑筱,来来来,我跟你说,这个男孩子是我邻居的儿子,长相和工作单位都是一流的,人品也好得不得了,就是个子稍微矮了那么一点……”
  是,只比潘长江略高。
  “桑筱,我手上有个很不错的男孩子,其他什么都挺好,就是有点内向不爱说话。”
  内向到无论你跟他说什么他都茫然以对,并局促不已。
  “桑筱,你看,高总自己开了家公司,有房有车,条件多么优越,再说了,年纪大是大了点,小三十了,可男人也就到了这个岁数才知道收心,知道心疼女朋友不是?”
  这位高先生定是情史丰富多彩,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那种,说不得以后隔三岔五还要津津有味地从记忆箱中翻出来掉掉书包晒晒太阳。
  以上是乔楦听了我转述的媒人之词后,抽丝剥茧条分缕析之后,郑重得出的结论。
  我大笑,并没在意。
  只是没想到,友铂同样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天,他打我手机:“桑筱,好久不见,晚上出来我请你吃饭。”
  我欣然应允。
  他挑的是一家法国餐厅,直到现场,我才知道被他给卖了。他旁边坐着一位戴着无框眼镜,肤色白皙,看上去温文和善且一直微笑的,约莫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友铂向我开门见山地介绍:“关牧,我们俞氏刚挖来的法律顾问。”他指了指我,“呶,我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妹妹,俞桑筱。”
  又装模作样寒暄了几句,他就直接闪人。
  我颇有几分尴尬,好在关牧是个很会调节气氛的人,也比看上去要幽默风趣,总在没话题的时候,不经意地挑起下一个话头。
  第一次见面就在这样的平平淡淡中度过。
  自此之后,关牧会不时约我出来见个面,吃顿饭,喝个茶什么的。友铂对他赞不绝口:“桑筱,人家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哥可是好好给你把过关了,你自己也要加油。”
  我想,他还在为当初何言青的事略略愧疚。
  关牧看上去个性温文,很少咄咄逼人,也很会照顾女孩子,偶尔还会有些兴之所致的小小顽皮。他偶尔会跟我说起当年,在家人安排下,他飞去美国念大学,原先念的商科,后来发现对法律更感兴趣,遂转去学法律,一路下来,也算一帆风顺。只是,他那个留在国内的美丽初恋女友,却由于时间空间的隔阻,跟他渐行渐远,直至最后完全断了音讯,和平分手。
  最终他笑笑:“十几岁的时候,总觉得最美好的东西永远在前面等着你去争取,所以没有耐性留在原地,可是时间一长你就会明白,上天给了你一些,注定会从你手中夺走另外一些。”他坐在夜风中的街边椅子上,淡淡地,“所以说,这个世上,没有永恒。”
  我默然。
  是,这世上,没有永恒,唯有怀念。
  他看着我,突然间就笑了:“桑筱,知道吗,第一次看到你,我有些意外。”我也笑了一下:“为什么?”他若有所思地:“原先我以为会看见另一个俞小姐,精明强干语速飞快思维敏捷,全身上下的名牌,精致得无懈可击,可是,你不是。” 他浅浅一笑,朝我眨眨眼,“我很高兴你不是。”他一本正经地,“否则我有一种永远陷入工作中的恐惧。”
  我笑笑。
  我发现关牧实在是一个聪明非凡的人。
  不经意中,我们继续下一个话题,再下一个。自始至终,我们对视微笑,但是,从未开怀大笑。
  其实,我跟关牧都十分清楚,我们已经过了那种年少轻狂的青涩时光,也完全不复跌一跤爬起来拍拍尘土就走的潇洒。所以或许,暂时安全停驻在这个恋人未满的朋友状态,对我们两个人,都是不错的选择。
  明天,是个十分遥远的字眼。
  圣诞夜,乔楦跟关牧都邀我吃饭,我们三个孤家寡人索性凑在一起,浩浩荡荡去吃一顿名副其实的圣诞大餐。正当乔楦跟我持着刀叉一场混战抢吃鹅肝的时候,我听到关牧扬起手叫了一声:“斐陌。”
  我下意识抬头。
  不远处,一男一女面对我们方向站着,男的贵气逼人丰神俊逸,女的风姿嫣然巧笑倩兮。是龙斐陌,和当初在泰国餐馆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关牧站了起来,朝着走过来的龙斐陌就是轻轻一拳:“刚才看着过去的时候就像你,怎么,今天还忙公事?”龙斐陌唇角微弯:“客户就是上帝。”他也回关牧一拳,“哪像老同学你这么逍遥自在。”他将身旁的女伴介绍给我们:“我的特助,秦衫。”
  秦衫落落大方地对我们点头。我礼貌回应,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当初在俞家,桑瞳不在的时候,我听伯母跟父亲他们说过几次,从美国带回来的,龙斐陌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年轻貌美,聪明能干。那么多闲言碎语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一句话:“你想想,谁能比得过我们家桑瞳!”
  但奇怪的是,向来哈俊男美女哈得要死的乔楦居然恍若不见埋头猛吃,如果不是我轻轻踢她一脚,头都快埋到盘子里去了。
  关牧指了指我:“斐陌,给你介绍一下,俞……”此刻的龙斐陌已经坐下,截断他的话:“不必,我跟斐阁认识俞小姐,恐怕比你要早……得多,”他看着我,闲闲地,“俞小姐,你说是不是?”
  我低头,勉强一笑,手中刀叉恨不能直飞过去。
  关牧似有所悟,想来他也知道,俞家大小姐最近似乎跟龙先生走得颇近。他再指向埋着头的乔楦:“这位是……”
  “这位大概也不用介绍,俞小姐的好朋友,明月报社的记者,”龙斐陌不动声色地先是暼了我一眼,再看看乔楦,“乔小姐,过两天,你把上次采访后的整理稿给我秘书过一下目就可以了。”
  乔楦略带尴尬地点头:“谢谢龙先生。”接着,直冲我心虚地笑。
  我狠狠瞪她,死丫头,居然打着我的旗号,跟我玩阳奉阴违那一套!
  龙斐陌又开口了:“据说关大律师业务繁忙,一向是以小时计费的,怎么这么有闲心出来享受?”他暼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还是约会?”
  关牧看了我一眼:“怎么,我这个鳏寡孤独的单身汉就不能佳人有约吗?” 他半开玩笑地朝龙斐陌举了举杯,“谁有你龙总裁那么好的福气……”两个人就此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调侃起来,看得出来彼此交情不错。
  我无甚兴趣,转过脸来看向坐在我身旁一直含着笑的秦衫。不得不承认,龙斐陌身边的女孩子纵使称不上绝色,也绝对可算上等姿色。眼前的这个秦衫,脱了外面穿的大衣后,紫色V领羊绒衫,紫色及膝裙,耳上缀着小小的紫色镶钻耳钉,更衬得肤白胜雪,眉宇间透出淡淡的灵秀,眼波流转处,宛如一支半开的紫色睡莲。
  不比桑瞳逊色。
  乔楦早就跟她聊得热火朝天了。就只听到她唧唧呱呱地:“那次龙斐阁过生日,我见过你的。”秦衫言谈举止很得体地:“哦,斐陌让我过去帮帮忙。”乔楦冲口而出一句不经大脑的话:“啊,你们很熟?”秦衫浅浅一笑,笑出两个淡淡的梨涡:“是啊,我跟斐陌还有斐阁在美国的时候就认识,有十多年了。”
  接着,她转过脸来,朝我点点头:“斐阁有阵子经常跟我提起你,”她一边回想一边莞尔,“他说,你是一个很负责,又很有……个性的老师。”
  个性?这小子还真会口下留情,我想他真正的意思应该是霸道凶巴巴又不会通融吧。嘿嘿,我在心底不怀好意地笑,若不是我隔三岔五跟他秀几招四川变脸绝技,压下大叠大叠的作业吼着他赶紧交赶紧交,他后来怎么会进步那么快,前几天还给我发简讯说已经找了间大学开始跟班试读了呢。
  我不做老师,还真有点浪费天赋。
  正闲聊间,我看到关牧跟龙斐陌碰杯,随即提议道:“斐陌,回国这么长时间了,难得遇到,一会儿找个地方喝两杯如何?”龙斐陌颔首:“悉听尊便。”他暼了我跟乔楦一眼,“不过……”
  关牧爽朗地笑:“护花使者的重大使命自然不敢忘,我先送两位女士回去,回头我们再聚,怎么样?”
  众人都笑了。
  就在我跟乔楦站起来,要跟随关牧一同出去的同时,龙斐陌唤他:“关牧。”他姿态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含笑看着我们,不经意般抚了抚唇,“当心,花是有刺的。”
  坐上了车,我开始后悔。
  有刺?我心中哼了一声。我倒是极端懊恼当初没有备把锋利的峨嵋钢刺,一举歼灭这个可恶的登徒子。
  而且,居然还那么肆无忌惮!
  回到了家,乔楦刚脱下了鞋,就抄起客厅里的餐巾纸盒,冲进房看韩剧去了。她把房门关得死死的,应该还是有点怕我跟她算帐。
  我摇了摇头,到厨房泡了一壶酽酽的普洱茶,在客厅的沙发上窝了下来。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夹雪,纷纷扬扬的,映在昏黄的街灯下,显得那么不真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里我最喜欢的句子。
  记得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跟我一样喜欢。
  我一直看着窗外。
  记得,是件奢侈的事。
  我随手打开CD,一个极具震撼力又不失柔情的声音响起:
  死了都要爱
  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宇宙毁灭心还在
  穷途末路都要爱
  到绝路都要爱
  不极度浪漫不痛快
  发会雪白土会掩埋
  思念不腐坏
  ……
  这是乔楦最喜欢的歌之一,每天都要放它一两遍。我按下反复播放键,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点冷,我睁开眼,关了CD,几乎是同时,手机提示有短信。
  我拿起来一看,是关牧的,一贯有礼貌的口吻,但却不无试探:
  “桑筱,冒昧问一句,你跟斐陌很熟吗?”
  我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回覆:“不熟,见过几次面而已。”
  手机寂然无声了很长时间,直到十分钟之后,正当我准备起身去洗漱的时候,“嘀嘀”声才又响起。还是关牧,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桑筱,不要试图低估一个律师的智商和直觉。”
  旁边还挂了一串笑脸符号。
  我蹙眉,说什么呢,难得他这么风趣兼八卦,别是喝高了吧。于是,我按键:“岂敢。”
  两分钟之后:“你知道龙斐陌一直以来的外号叫什么吗?”
  才过了两三秒钟,嘀嘀声又一次响起:“Hunter。”
  这一次,我没有回覆。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6

第6章

  乔楦说得对,从事媒体行业,无论报社也好,杂志社也好,就算是电视台,没一个不是拿女人当男人,拿男人当牲口使唤。
  再加上我们杂志社的老总是只刚爬上岸的大海龟,从米国学回来一套新鲜出炉的资本家剥削劳动人民的先进经验,搞得我们脑子里要时时刻刻上紧发条,就怕一不留神让他破费请喝咖啡。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老人家三十六岁了,仍是黄金单身汉一名,没有家庭的羁绊,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保持神采奕奕。
  所以一日,当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突然想起还有一份明天要交的急件落在了办公室里,立刻跳下公车,回转社里去取。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更何况,尽管要求严苛,老总给出的俸禄还是十分诱人的。
  冲出电梯,正要跨进办公室,就听到里面有隐隐的说话声。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就看到门突然打开了,老总脸色阴郁地走了出来。
  我连忙低头,闪避到一旁。他没有注意到我,径自向电梯方向走去。
  我朝里看去,我看到一个背影,伏在桌上,隐隐在抖动着。
  是黄姐。
  我站在门口,又是一阵踌躇,正在此时,我听到细细的,痛楚难当的呻吟声。我跑了进去:“怎么了,你没事吧?”
  黄姐用手捂住腹部,抬头一看是我,有点诧异:“怎么是你?”她的眼里还是有薄薄的泪痕,说话也有气无力。
  我假装没注意到她的异常,指了指自己的办公桌:“落了份资料在这儿,回来拿。”“哦。”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手还是紧紧顶住腹部。我下意识开口:“你是不是胃痛?”她闭上眼,“嗯”了一声。
  我走到自己的桌边,飞快打开抽屉,拿出暖手袋,灌上热水,再找出瓶胃药,倒了一粒,再倒了杯水,走到黄姐面前:“吃药吧。”原本是我为安姨买的,她有多年的老胃病,打算过两天送给她去,没想到,先派上用场了。
  黄姐吃了药,接过热水袋,过了半天,看向我:“谢谢你。”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她仿佛好多了,脸色也逐步恢复正常,转过身来打量我。
  我穿着普普通通的深驼色长羽绒衣,围着安姨为我织的围巾,因为一路气喘吁吁跑回来,头发应该还有点蓬乱。她一直看着我,最终带有几分不确定地:“有很长时间了,我隐约听说,说你是俞氏报业俞澄邦的……女儿?”
  我愣了愣,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默然片刻,很长时间后:“对不起,”她朝我淡淡一笑,“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临时起意找份工作随便玩玩。”我顺手整理着桌上的稿件资料,抬起头来朝她笑了笑,没吭声。
  她皱眉:“以后叫我黄晓慧吧,愿意的话,”她朝我眨眨眼,“可以叫我晓慧姐。”我从善如流:“好。”
  我没有忽略她眼中自始至终的淡淡忧伤。
  桑枚放寒假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要求,来我这儿玩。
  我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桑枚跟乔楦一面坐在客厅里大啖零食,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这会儿正对着《Sweet Spy》里的混血帅哥大发花痴。我摇了摇头,这两人的心理年龄还真是相差无几,怪不得会一见如故。
  吃饭的时候,桑枚问我:“二姐,你有好久没回去了吧?”我点点头,没吭声。自从我搬出俞家,大半年了,从未回去过。
  桑枚又问:“就快过年了吔,到时候你总该回去了吧?”她觑了觑我的脸色,“其实,其实……”我点点她手中的筷子:“吃饭的时候别说话,当心不好消化。”自打我搬出来,除了友铂跟桑枚,包括爸妈在内,从来没有人跟我联系过,哪怕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亲情比纸,未必厚多少。
  桑枚看看我,又看看我,终究欲言又止。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我生怕小叔小婶担心,催着桑枚赶紧回去,就快高考了,她可是全家重点保护的宝贝。下了楼,冷冷清清的街道旁,不见家里的车跟司机老张的影子,我不解:“桑筱,老张没来接你?”她朝我吐吐舌头:“我跟妈说去同学家玩,回去坐出租车就行。”
  她是聪明人。我了然,点了点头。
  寒风中,等车的间隙,桑枚冷不防地:“二姐,你知道吗,我听何言柏说,言青大哥年后就要订婚了。”何言柏是何言青的弟弟,桑枚的同班同学。我“哦”了一声,转过头去看远处是否有车驶来:“记得替我恭喜他。”
  接着,不待桑枚继续说下去,不经意般问:“家里最近还好吧?”
  “啊,爷爷奶奶都挺好的,前阵子还去天涯海角玩了一趟,大伯母也挺好的,二伯伯跟大姐总是那么忙,二伯母天天忙着打牌,我爸我妈就还是老样子了……”她一说,话匣子就收不住。
  我低头,微微一笑。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凑到我耳边:“二姐,前两天,大姐不在家,我偷听到爷爷奶奶,还有大伯母跟二伯伯他们聊天,说家里就快要有喜事了呢,大伯母好开心的,”她扮了个鬼脸,“他们还骂我,不让我听,以为我傻呢,其实……”
  正在此时,一辆出租车驶近,我连忙招招手:“桑枚,快上吧。”
  今年,我命中犯太岁,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碰到这个煞星。
  空无一人的电梯里,我低头,仔细而谨慎地整理着采访提纲,闭眼在心中默念。据说这家企业的老总严谨守时到令人发指,而且思维清晰敏捷,不好应对。黄晓慧女士费尽周折安排,且第一次分派给我这么重大的任务,说不雀跃,那绝对是我口是心非在矫情。
  突然,电梯停在某一楼层,不动了。我睁开眼,看到门缓缓打开,我的眼睛不由自主睁得越来越大。
  站着等电梯的那两个人,其中之一赫然是龙斐陌。他看到我,似乎也愣了一下。我垂下眼,往里让了让。这是公共区域。
  他回头,跟身边那个中年男人吩咐了几句,尔后走了进来。
  我继续低眉,看着手中黄姐塞给我的资料:男,五十二岁,没有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却独具谋略,1996年拿出盈利最好的5间工厂进行资本国际化,2003年,公司营业收入突破50亿元大关,对跨国公司管理模式、营销手法有独到见解……
  我心无旁骛地默记着。
  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不疾不徐地:“采访徐总?”我抬眼,他正半靠在电梯壁上,手指插在衣兜中,漫不经心地。我咬咬唇,没有回答。
  他似乎并不以为意,依然不紧不慢地:“你要是按这个……”他用下巴点点我手中的那张纸,朝我扬扬眉,“我担保你不到五分钟就被他打发出来。” 他懒懒地,“企业家的时间不是这么被浪费的。”
  我又咬咬唇。正在这时,电梯再次停了下来,他暼了我一眼,走了出去。
  不幸被他言中。
  在宽大的办公室里,那个眼神凌厉,始终埋头在文件中的人,回答问题只是三言两语,敷衍之至,甚至很少抬头。我怀疑,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看清我长得什么样。
  五分钟后,我心情沮丧,再次站到了电梯口。
  正在我准备下楼的时候,突然秘书小姐一声轻呼:“那个……”她俐落地直冲过来,“俞记者是吧?”
  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她可爱的苹果脸上露出甜美的笑颜:“我们徐总说,他现在有客人,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他四十分钟,他愿意继续接受你的采访。”
  我愣了愣,尔后大喜过望:“好,谢谢你。”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他终于抬起头来打量了我一下,直截了当地:“你叫俞桑筱?”我点头:“是,徐总。”他仍然打量着我:“这样好不好?我对新闻界捧出来的那些所谓的新闻事迹已经深恶痛绝,我们随便聊聊吧,”他竟然微笑了起来,“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他看了看表,“半小时,行吗?”
  我一怔,随后忙点头:“好。”
  我终于可以问些自己真正想要问的问题,他或沉思,或微笑,或回想。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
  快结束的时候,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号码,连忙接了起来:“玲玲啊,你现在在哪儿?在香港?我让夏伯伯去接你,接到了吗?小心点,好好玩,注意交通啊……嗯,爸爸也想你……”
  我静静走了出来,眼睛竟然有些酸涩。采访前,我专门另列了一份小档案,其中一行:
  有一独生爱女,法国留学,宠爱逾常。
  他的女儿,跟我同龄。
  天上已经下起了微微细雨。走出大门,转角,我径直走了过去:“谢谢你。”他坐在车的后座,看了我一眼,非常淡定地:“谢我什么?”
  驾驶座上正要发动车子的那个中年男人回过头来,感兴趣地盯着我。龙斐陌暼了他一眼,他立刻回转过去。
  龙斐陌抬眼看了看天:“我还有一点时间,如果你愿意,可以搭顺风车。”我摇头,朝后退了一步,警惕地:“不,谢谢。”我非常记仇。
  他点了点头,直接吩咐道:“开车。”车窗徐徐滑上。就在车快要开动的一瞬间,我听到一个声音,耐人寻味地:“记住,骨气不能当饭吃。”
  接近年关,工作一如既往地忙碌。
  这个周末,我还是抽空上街,进了一家陶艺店。
  过几天就快过年了,方叔叔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却年年都婉拒学生陪他除岁,按他的说法:“习惯了”。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为他备份新年礼物。正当我在店员热情洋溢巧舌如簧的推介下,对着两把造型各异但都很别致的紫砂壶举棋不定的时候,手机响了。
  我拿出来一看,无巧不巧,竟然就是方叔叔的。“桑筱,”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有磁性。“啊,方叔叔。”我一面回答,一面分神应和着店员。
  他很敏锐地:“在逛街?买东西?”我“嗯”了一声,对店员作了个手势,示意正口沫四溅的她稍候。他仿佛开了天眼般:“别是在给我挑什么礼物吧?”他咳了一下,“小丫头,不用客套。”我微笑:“应该的。”他很不悦地提高嗓音:“我说不用就不用,你一个月薪水能有多少,何必浪费?”
  我没吭声。
  听不到我回答,他又问:“桑筱,明晚有没有空?”语气已经恢复跟往常一样的温和。
  我愣了一下:“有空。”他在电话那头轻轻一笑:“我手上有两张音乐会的票,如果不忙着约会的话,陪我这个半老头子去听听,就当送我份礼物,好不好?”
  我清楚他的脾气,只好点头:“好吧。”
  他很满意地“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没过几天,我正在社里忙稿子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母亲居然打电话给我。我太意外了,以致于捧着话筒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的声音很平淡地:“桑筱,你很久没回来了。”我沉默片刻,低低应了一声:“是。”她还是有点漫不经心地:“最近还好吧?听友铂说你过得还行。”我淡淡“嗯”了一声。
  对面的阿菲打了个手势:“读者?”我摇了摇头。
  电话那头又传来声音:“桑筱,这个礼拜天就是桑瞳的二十五岁生日,你还记得吧?”我微笑:“记得。”
  我很清楚地记得。
  但妈妈,你似乎忘了你有个女儿,她的生日只比桑瞳大七天。
  听到了我的回答,母亲显然有些满意,完成任务般:“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叫我打电话给你,让你那天务必回来一趟,还有……”她顿了一下,“反正,你记得到时候回来。”
  我忙开口:“妈,恐怕不行……”我很忙,而且,压根没有回去的打算。
  她不由分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日复一日的忙碌,我早已把那个电话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有一天的下午,友铂开着他那辆拉风的斯巴鲁翼豹在我楼下摁喇叭,我还后知后觉。
  我跑了下去,有些奇怪地:“怎么有空找我?”
  俞大少爷的名字,特别是周末休息日历来是和那些名媛们胶结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他有些不耐烦地:“还不是爸非逼着让我来接你。”说罢,又嘀嘀咕咕地,“多大事?非要全家到齐,害我推掉一个重要约会。”他看着我,又是叹气又是皱眉:“你是刚从埃塞俄比亚回来吗?面黄肌瘦的,也不打扮打扮,说出去是我俞某人的妹妹,我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说着,他摇了摇头,按下后车窗,露出另一张笑脸。
  我吓了一小跳。
  居然是关牧,他朝我招招手:“嗨,桑筱,好久不见。”是好久不见,自从圣诞夜之后,他大概很忙,只是打过几个电话过来,偶尔也发发短信。
  我点点头,朝他微笑。但回过头来对着友铂,我还是为难:“哥,你回去吧,我忙得很。”
  友铂皱眉:“哥哥我好久没见你,大老远跑来看你接你,而且,就算你不领我的情,总得给人家关律师一点面子吧?”他看了我一眼,“再说了,桑筱,一家人吵吵闹闹难免,但是,你难道打算一辈子不回去?”关牧随即七情上面地配合兼打趣:“桑筱,你不会比我这个大律师还忙吧?”
  我叹了口气。整个俞家,我最无法抵抗的就只有友铂跟桑枚。于是,在两管强力胶的左右夹攻下,我无可奈何,最终还是上了友铂的车。
  友铂飞快地开了出去,渐渐我发现方向不太对:“哥,我们不是回家吗?”他从后视镜里斜睨了我一眼:“那么急干嘛,我们这些路人甲乙晚上到就行,”然后,他冲着关牧抛了一句,“关大律师,牺牲你半天时间,一会儿给我这个傻妹妹好好当回参谋。”
  我愣了一下,不解其意,直到友铂把我领进一家精品服饰店,我才明白:“你要给我买衣服?”他没好气地吐了一口烟圈:“生日礼物,爱要不要。”我看着他吊儿郎当的臭拽模样,又是感动又想笑,转眼一看,关牧正恪尽职守地浏览着一件一件的女装,我把友铂拉到一旁:“那,你把他找来干嘛?”友铂戳了戳我,恨恨地:“猪脑袋啊你!哥哥我费尽心思给你找了这么个配你绰绰有余的金龟婿,你倒好,净问白痴问题,”他看了看关牧,“一会儿,叫他一块儿回家吃顿饭。”
  我吓了一跳:“什么?”我拉拉友铂,“这不好吧?”友铂吹了声口哨:“有什么不好?”他揽住我,嬉皮笑脸地,“放心,你的终身大事包在哥哥我身上,咱兄妹俩也不能什么事都被桑瞳抢先,对不对?”
  我哭笑不得,下意识看向关牧,他也正在看我,朝我挑挑眉,咧嘴一笑。
  我怎么看都觉得,他那个笑容里,有着一丝丝阴谋的味道。
  三个小时之后,我站在镜子前,差点认不出自己。
  原本清汤挂面的直长发在友铂的授意下被发型师弄成略带卷曲的造型,脸上薄施脂粉,友铂还为我挑了件紫色羊绒及膝大衣,一条天鹅绒长裤,再配上一双深色长靴,统统逼我穿上。
  我如木偶般站着,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自己,有点目瞪口呆。
  友铂朝我再吹口哨,关牧的眼里也充满赞赏。
  俞大少爷拍了拍手:“怎么样不错吧?人得靠衣装,老祖宗的话是能说不听就不听的吗?”他居然朝着关牧一本正经吹嘘地,“这下,俺这个傻妹妹去选美都没问题了吧?香港小姐也不在话下!”他敲敲我的头,比划了一下,“丫头,看不出来呵,小时候跟矮冬瓜一样,如今一晃都长到一七零了,咱家女人就属你最高。”
  他打量着我:“好在腿长,算是挺匀称,否则岂不是像根长竹竿?”他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像谁。”
  关牧站在一旁,变戏法般拿出一条围巾:“桑筱,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我很不好意思,友铂看了看表,又是一声口哨:“Go,打道回府――”
  进了客厅,发现家里煞是热闹。
  爷爷奶奶、大伯母、爸爸妈妈、小叔小婶,包括桑枚,齐齐聚在一起。在他们正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桑瞳和龙家兄弟俩。龙斐阁先看到我,立刻跑了过来,很响亮地“哇”了一声:“天哪,桑筱,你今天真是……”他挠挠头,“……鸟枪换炮。”
  我朝他笑笑,算了,原谅他一时激动,口不择言。
  龙斐陌先是看向关牧,随即转向我,仿佛初遇我一般,眼神一如既往的犀利,且难以琢磨。
  在友铂的介绍下,关牧很是斯文地跟大家打了个招呼之后,尔后,对着龙斐陌笑容可掬地:“斐陌,你到得比我还早。”
  龙斐陌微笑了一下,淡淡地:“是啊,就早那么一点。”
  我走过去,依次跟爷爷奶奶他们打招呼,彼此不免有些生疏。
  爷爷只是“嗯”了一声,奶奶朝我点了点头,倒是大伯母,难得心情好兼热络:“桑筱,很久没回来了啊?”我点头一笑。她笑眯眯地很是和蔼:“瞧瞧,在外面一个人住,都瘦多了,”她朝桑瞳看了看,“比我们家桑瞳还瘦,借着她生日,一会儿记得多吃点。”
  我看向桑瞳,她正在笑着跟龙斐阁说话,看得出心情不错。
  突然想起听音乐会那天,散场的时候,方叔叔朝远处张望了一下,回身看向我:“桑筱,我好像看到桑瞳了。”我怔了一下:“是吗?”我踮起脚看过去,人潮涌动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走出老远,方叔叔闲闲地,不经意般:“桑瞳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我点点头:“应该是吧。”方叔叔有些高兴,又有些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指着不远处的特色粥铺:“走,陪我进去喝一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个眼神,让我印象极其深刻。
  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都在殷勤招待着龙家兄弟俩,还有那个不请自来的关牧。
  工作关系,父亲跟关牧应该很熟,但我想,在友铂有些暧昧的暗示下,他现在有些困惑的是,关牧什么时候居然跟我凑到了一块儿。不过,他只是稍稍暼了我一眼,便忙着应酬客人去了。
  看得出来,父亲对龙斐陌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殷勤,和略带小心翼翼。
  而我呢,我食不知味地吃着,盘算着一会儿早点回去。
  吃完饭众人聚在一起闲聊的时候,桑枚看了看我搭在椅背上的围巾,随口问道:“二姐,是正宗英国进口的Burberry吗?”
  小妮子历来迷洋货。
  我还没开口,就听到一旁的关牧笑眯眯地:“是,我送给桑筱的,她刚过生日。”一句话引得众人把注意力集中了过来。
  我听到不远处的父亲轻咳了一声,尔后,桑瞳侧过脸来,暼了一眼我,再看向关牧,轻啜了一口饮料:“我以为关律师很忙。”话里带着隐隐的讥讽。关牧依然笑容可掬不紧不慢地:“是很忙。不过,我历来把工作跟生活分得很清楚。”
  桑瞳又开了口:“关律师,我好像听说你早就有个青梅竹马、温柔又漂亮的……”她看了我一眼,唇角微勾,“女朋友?”看来,她对我跟关牧的来往应该早就有所耳闻,一直等着今天。
  我垂眸,漠然以对。
  关牧还是不愠不火地:“俞小姐,你恐怕少说了两个字‘曾经’,”他转向我,浅浅一笑,“人怎么可能没有过去,不过,算起来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想桑筱会明白,现在跟将来对我们来说更重要,是不是?”
  他的笑容,宛如一只狡诈的狐狸。他对着我说话,眼神却飘向左方。我有些纳闷下意识转眼看向坐在左方沙发上的龙家兄弟,龙斐阁饶有兴趣地听着,龙斐陌依旧表情淡漠,置身事外。
  我身旁的友铂有些不耐烦了:“打什么哑谜呢?净说这些无聊的话,”他皱眉,“喂,饭也吃了,生日也过了,有事快说,一会儿我还要出去呢,别耽搁我办正经事儿!”一直以来,他的懒散跟桑瞳的好胜对照鲜明,一个是家中一枝独秀的独孙,一个是受到宠爱的孙女,两人互不相让,从小就面和心不和。
  父亲出言呵斥:“有点出息好不好?你看看你,”他用手指点点友铂,“整天要么不见人影,要么吃吃喝喝,再这样下去……”
  母亲不高兴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唯一的儿子,而且,爸妈还在你面前呢,别一照面动不动就训来训去的!”她把“唯一”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父亲的脸微微发红,瞪了友铂一眼,不再开口。
  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之后,我听到祖父的声音,咳了一下之后,难得的和蔼和亲热,还不无试探:“斐陌,说起来,你已经好久没来了。”
  “瞧你说的,他那么大的事业,哪有空常来,”是祖母的声音,同样的亲热,“要不是今天有这么重要的事,斐陌还未见得抽得出空来呢,是不是?”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顿了顿:“斐陌,你看看,人都已经全到齐了。”话里不无鼓励和催促,还有一些忐忑不安。
  我看了一眼桑瞳低头,难得的略带羞涩的模样。
  哦,原来如此。
  怪不得如此反常地催我回家,怪不得全家如此隆重会集。我低头,将自己隐到高大的友铂身后,半靠在他肩头,闭目养神。
  昨晚赶了通宵的稿子,我已经倦极,只想伺机回去睡觉,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再加上前阵子投了份长篇出去,出版社已经有回音了,只是还需要修改,这两天还得抽空。
  忙归忙,过得还算充实。
  我闭着眼,只等男主角开口,心中微微一晒,明天报上必然又可以多一桩新闻,郎财女貌,珠联璧合。
  果然,没过多久,那个充满磁性的声音缓缓响起来:“谢谢你们同意。”
  屋里一片寂静,仿佛众人都在屏息等待他继续往下说,气氛居然有着一丝丝紧张。
  我淡淡一笑,将自己隐得更深更彻底。
  以后,我的未来夫婿,应该远远不必这么隆重。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俞桑筱。”
  我一惊,睁开眼。
  我先是看到一个意味深长老谋深算的笑脸,是关牧的。接着,我触到一双深幽不见底的眸子。然后,有一双手,力道恰到好处地,带有隐隐怒气地将我从友铂身后拖了出来。
  猝不及防间,我跌入一个陌生的,带着淡淡烟草味道的怀中。
  我听到桑枚低低的惊呼声。一霎那间,我也有这样的冲动。因为我听到耳畔那个声音,不疾不徐地:“谢谢你们同意,我跟桑筱的婚事。”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7

第7章

  我坐在床前,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
  我必须承认,我只是个很没骨气的小女人。
  所以,我才会趁乱漏夜逃到乔楦表姐的空房子里,她跟朋友去新马泰,最早也要十天后才回来。
  走之前,乔楦对我刨根问底,我语焉不详地敷衍了她几句,奇怪的是,历来好奇心极强的她,竟然也不追问下去。
  实在是我惊魂未定,还不能完全消化那晚发生的一切。
  荒谬得远胜过卓别林的滑稽戏,而最荒谬的是,我这个看客,竟然被仓促拖上台参演角色。
  我想他是疯了。
  一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那晚,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咳了很多声之后,不确定地:“斐陌,你是说……”
  龙斐陌点头:“我向桑筱,您的女儿求婚。”他的双臂,仍然旁若无人地牢牢锁住我。
  甚至,他低头对我从容一笑。
  全场一片寂静,我大脑一片空白,我的脸色应该也是煞白的。
  突然,一个人影向我所在的方向冲来,接着,一只手臂高高扬起,然后,我听到一个低沉然而带有不容置疑喝止的声音:“俞桑瞳!”
  桑瞳止住步伐,看着我。
  我又看到了我十五岁那年,她冲进我房里时的那种表情,愤怒,伤心,还有深深的蔑视。
  她就那么看着我,过了很久,缓缓放下手臂,然后,她看了龙斐陌一眼,居然微微一笑:“别担心,我只是要恭喜一下我的妹妹,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样会勾引男人。”
  深更半夜,我打通电话,在听到睡意朦胧的“喂”之后叫了一声:“晓慧姐。”
  一个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我听到咕咕哝哝的诅咒声,接着,是重重的磨牙声:“俞桑筱,我建议你去翻翻皇历,找个黄道吉日再出来梦游,就这样,Bye――”
  我没等她挂电话,快速地:“麻烦你帮我算算我以前应该休而没休的假期,我要求现在、立刻、马上休!”
  电话那边倒吸一口凉气,接着,我听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俞桑筱,是我脑袋坏了还是你脑袋坏了,拜托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好不好?”她顿了一下,若有所悟,声音变轻,“俞桑筱,你该不是被那帮丫头们调唆坏了,趁着年底跟我要求加薪吧?”
  我赔笑:“对不起,私人理由,总之拜托你准假。”
  “哦,私人理由?让我猜猜,”她的声音益发柔和,“被外星人绑架?还是一不小心加入了邪教?”
  真不愧是毒舌派教主。
  我被逼无奈,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咬牙:“逃婚,可以吗?”
  教主终于在最后一刻发话准假。
  不过,还是E-mail来了很多电子版稿件,要求我在休假的十天内搞定,俨然一副法外施恩的嘴脸,她还皮笑肉不笑地:“听说你绘画功底不错,有两幅插图就交给你了,这点小case,没问题吧?”
  十足的黄世仁他娘。
  我也磨牙,但无可奈何。
  我还有着一丝丝愤怒,明明眼前这团混乱的始作俑者不是我,最后却偏偏要我来承担后果。
  既然如此,我就要按自己的方式解决。
  我拔了电话,关了手机,除了乔楦按时给我送补给品之外,隔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七天后,又一个周末,加班加点,稿子基本搞定,我看着窗外的夕阳如火,伸了伸懒腰。
  今天乔楦要加班,说好了不会过来,但已经跟我嘀咕了好几次:“你堂妹都快把我烦死了,”她半调侃地,“你到底欠了她多少钱?”
  我想起这番话,顺手打开手机,从小这个丫头跟我就挺亲的,怕是真的很担心我。
  刚开机不过一分钟,就有电话进来,我一看,果然是桑枚的。
  “喂,二姐,你到底在哪儿?”她的声音很焦急,“乔楦姐一直不肯告诉我,你还好吧?”
  我安抚她:“我很好。”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很担忧地,还有些怯生生地:“二姐,我很想你,今天晚上没课,能不能……来看看你?”
  她急急补充道:“就我一个人,绝对不会跟家里人说。”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不忍拒绝:“好吧。”
  桑枚很快就到了,一进门,小脸冻得红通通的。
  她端着热茶,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二姐,最近家里闹得很厉害。”她想不通,“还有,到底龙大哥是怎么想的呀,他跟你……”
  我伸手止住她:“我们什么都没有。”
  “可是大伯母跟大姐都不开心,” 桑瞳吞吞吐吐地,“大伯母骂你,还骂二伯父,话很难听,爷爷奶奶也不高兴,二伯父还……”
  我没吭声,这些全部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片刻之后,桑枚又开口了:“总之现在,家里都在找你。”
  我笑笑,顺手整整桌上的插画草图:“我很好,不必费心。”
  “可是,”桑枚观察着我的脸色,“二姐,你也不能总是这样躲着……”
  我拿起一块巧克力解馋,吃着吃着,看着她一副垂涎又不敢染指的模样,故意捏捏她的脸,“唔,最近好像变胖了一点点。”
  单纯若桑枚,不必要趟这个浑水。
  她笑着躲闪我,不经意中话题就此被我引开。
  又坐了一会儿,桑枚起身告辞,我也不敢留她太晚,把她送上出租车的一霎那,她看着我,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地:“二姐再见。”
  我笑着朝她挥手,目送着车在沉沉雾霭中驶远。
  一回去,我才发现,客厅沙发上躺着一个陌生的小背包。
  我立即就想起来了,一定是桑枚的,这个丫头,就这么丢三拉四,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装了什么重要东西。
  我摇了摇头,拿起手机,准备拨个电话给桑枚,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门铃响了起来。
  我笑笑,小丫头反应倒还真快。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拉开门:“你看看你……”
  一抬头,我看清楚来人后,话音顿时湮没。
  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一个我怎么都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龙斐陌。
  他从从容容地,仿佛在跟一个天天见面的老熟人打招呼:“你好。”
  我按捺住心中极度的惊讶,深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气,终于平静了下来。
  以他的能耐,既然找到了这儿,任何躲避都是无谓。
  五秒钟后,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悠闲自若地越过我,进了房门。
  他先是饶有兴趣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又浏览了一下厨房跟书房,接着,还打开冰箱,往里看了看。
  然后,顺手抄起桌上的插画端详了一下,再回身看我,微微含笑:“看样子,你过得不错。”
  我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耸耸肩,不以为意地径自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冷眼看他,清隽出色的脸,修长光洁的手,一套显然是手工定制的名牌西装,浑身上下散发出隐隐的清冷。
  只可惜,这些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外表背后,隐藏的是高深莫测的心思。
  他也看着我,唇角还是噙着那种浅浅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我看看钟,紧紧皱眉:“不早了。”
  他依然舒服地斜倚在沙发上,对我的暗示恍若未闻。
  我吸了一口气,干脆单刀直入:“对不起,龙先生,请回吧。”我直视他,微含讽刺地,“我知道你时间宝贵,所以,不必要在我身上浪费。”
  我冷冷地又补了一句:“并且,我手头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不喜欢被陌生人打扰。”
  我还在琢磨着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念及此处,心底微微一沉。
  他又是浅浅一笑,从沙发上起身,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我动也不动,牢牢钉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形在灯光下一点一点罩过来。
  他停在我面前,抱起双臂,轻轻一笑:“可是桑筱,我似乎被你打扰了很久了呢!”
  我偏过头去,充耳不闻他的话。
  他并不以为意,片刻之后,闲闲地:“我听说今天晚上有流星雨。”他打量了一下窗外,又看了看表,“唔,正是欣赏的好时候。”
  说着,一把拉起我,穿过房间走到阳台上。
  果然,我刚出房门,就看到一阵阵璀璨的流星雨如瀑布般划破寂静的夜空,与人间灯饰交织成漫天星光的画面。
  真的好美。
  我几乎是有些贪婪地看着如斯美景,呼吸着如斯清新的空气。
  我的唇边泛起浅浅的笑。
  上次看流星雨是什么时候?五年前还是六年前?我已经记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旁有个声音:“俞桑筱。”
  我回眸,接触到一个清淡无波的眼神:“现在,或许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他似笑非笑地,“难得有片刻你不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
  我静默了片刻,抬头看他:“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是真心要娶我,你并不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所以龙先生,如果你只是想玩一个惠而不费的游戏的话,对不起,你恐怕找错了人。”
  “爱?”他偏过头轻轻一笑,“怎么到今天你还相信吗?我以为,经历了初恋的失败,你已经清醒泰半。”
  我只是惊讶片刻之后,反而冷静:“是,正因为我曾经经历过,所以没有资格重蹈覆辙。”我干涩地,略带疲惫地,“我只知道,就算除了桑瞳,你还有大把机会可以选择,以你今天的名誉地位,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抑或什么动机,都没必要刻意跟一间小小杂志社里一个微不足道,才貌平庸的职员过不去。”
  “龙先生,你不是范柳原,我也并非白流苏。”我看着他,“齐大非偶,你该比我明白。”
  他半天没有动静,直到片刻之后,猝然逼近我,尔后低头,居高临下地:“俞桑筱,你是不是一直像现在这样,自以为很聪明?”
  他的呼吸浅浅吹拂到我的脸上,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你料定你亲爱的家人尤其是你父亲这些天会设法前来探听我的真实心意,是不是?你料定我有着不可告人的企图,是不是?所以,你躲了起来,一心盼望我恼羞成怒就此撂开手,换句话说,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抑或你的家人,包括你亲爱的堂姐以后会籍此而狠狠羞辱报复你,让你的日子不好过,是不是?”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对,他说的都对。
  他远远比我聪明。
  他仔仔细细在我脸上搜寻着什么,片刻之后,竟然笑了:“说到我的企图,既然你这么聪明,又何妨猜上一猜。”
  言多必失,我紧闭双唇不开口。
  漫天的流星雨下,十五层楼的阳台上,我们就这么面对面僵持着。
  片刻之后,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我们仍然面对面站着,他眯起眼,我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神:“既然你总是一副当我如此不堪的模样,我何不干脆顺遂你的心意?”
  他淡淡地:“或许俞家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可是……”他的声音浅浅萦绕在我耳边,“你的朋友呢?”
  “乔楦,明月报社的一个小记者而已,在现在这个失业率居高不下的社会,若是突然间丢了工作,想必人人都觉得正常,你说呢?”他伸出一只手,捏紧我的下巴,“或许还有,那个被你辛苦供养在养老院里的,半身不遂而跟你感情深厚的安姨……”
  我全身都是一震,我狠狠挣脱他的手,瞪着他,半天之后,冷冷地:“龙先生,你比我想像的还要不堪。”
  他唇边的笑意不断扩大:“今天晚上,直到现在,你才值得我来这一趟。”
  说着,他居然伸出手去,拿起沙发上的那个小背包,慢条斯理打开,胸有成竹地取出一个什么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盒子,他用修长的手指慢慢打开,托到我眼前。
  我定睛一看,完全愣住了。
  是那晚在一片混乱之中,他莫名套上我手指的戒指,悄悄潜离俞家的时候,我随手扔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如今,那枚钻戒正在我面前熠熠发光。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背包,再看向那枚戒指。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弯腰下来,慢条斯理地一寸一寸将戒指套上我的手指,尔后站直身体:“记住,我龙斐陌送出去的东西,”他穿过我身边,淡淡地,“从来不会收回。”
  他阖上房门,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我颓然坐下。
  竟然不是乔楦,竟然是桑枚,我最疼爱的小妹妹……
  出卖我。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我索性搬了回去。
  有生二十三年来,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我跟乔楦的屋子从此宾客盈门。
  最先上门的是历来不管事的姑母跟母亲,尔后是还有点怯生生的桑枚,叔叔婶婶也几乎约好般几乎同一时间段到来。
  众人的态度都有点尴尬,来了之后好长时间,都只顾谈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
  来者是客,至于其它,我一概闭嘴,因此到最后,他们多半悻悻而去。
  我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极其冷血的人。
  最后登场的是父亲。
  父亲的神色有点不自然,我奉上了一杯热茶,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父亲只是看了一眼,并不去喝那杯热气袅袅的茶,想是嫌太粗砺,我只作不知。
  片刻之后,他咳了一声,再咳了一声:“桑筱。”
  我没有吭声。
  他七弯八绕地:“你知道的,俞氏这两年的营运状况不太好,有一些相当好的计划因为资金因素不得不搁浅……”
  我看着他,一身的皮尔卡丹,腕上戴着OMEGA表,头发往后梳得油亮,略微发福的身材,和因为经常夜间应酬而略显疲惫的模样。
  我蓦然间觉得有点陌生。
  他见我没反应,自顾自往下说:“前两天龙氏集团的人来找我,愿意出面为我们担保向银行借贷,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这是个互惠互利的好提议,你说呢?”他聪明地只字不提龙斐陌,更不提先前龙斐陌跟桑瞳的那一段。
  我突然有些想笑,这就是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家里全力栽培的是大伯父,他无所事事,靠母亲带过来的丰厚嫁妆,还有俞家的余威在外吃喝玩乐,六年前伯父车祸身亡,他被迫推向前台,一开始还能靠伯父积下的家底风光一阵,这两年越发捉襟见肘,常常回来抱怨,抱怨他人势利,抱怨运道不好,总之,他已经尽力。
  可是就在半年前,我跑机场作采访,眼睁睁看见他揽着那个女人从机场出口大包小包笑逐颜开地出来,想必一趟出国游收获颇丰。
  他只当旁人是傻子。
  我蹙眉,忍耐地听着他继续往下说,难得的和颜悦色:“是爸爸不好,过去对你关心得不够多……”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唇角微撇,“桑筱,这么小的房子怎么住得下去?我看,你还是……”
  我看着他,心头涌上一阵空洞的悲哀。
  这样的提议,先前来的姑母,母亲,叔叔婶婶全部吞吞吐吐表示过,原来,在家人眼里,我的二十三年,远远抵不上外人轻轻的一句。
  我只是漠然转过身去。
  不爱,所以不痛。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7

第8章

  又过两日,乔楦下班回来,坐在沙发里,一脸的沮丧。
  我敏感道:“怎么了?”
  她掩面,过了半天,才忿忿地:“跟几个同事被老板请喝咖啡,说最近效益不好,可能要裁员,希望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隔了半晌,她又说:“宁浩也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我什么都没说。
  再过两日,我照例去疗养院看安姨,可是已经人去楼空。
  冬日冷冽的空气中,我站在一片狼籍的院落里,茫然听着看门的老徐絮絮叨叨地:“这块地皮已经被龙氏集团买下来啦,说是准备建高尔夫球场,所有人员全部遣散,以后,这家疗养院就再也没有了,唉,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都习惯了,一下子叫我……”
  我感到一阵冰冷彻骨的寒意,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截断他的话:“安姨呢?”
  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搔搔头,带有歉意地:“啊忘了,你安姨昨天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地址。”
  安姨追问着我:“桑筱,为什么要给我换到这么好的地方?”
  我环顾四周,这是一家高级疗养院,曲径通幽,空气清新,林木茂密,绿树红瓦交相掩映,点缀着数十栋各种风格的别墅洋房,安姨住的是一个标准套房,偌大的房间,各项设施应有尽有,二十四小时配备护士,俨然五星级宾馆。
  见我不答,安姨满脸的笑,又有些忐忑和不好意思地:“说实话,这里的条件比原先的那家好多了,原来的护士爱理不理的,打针又痛,经常把不开的水给我们喝,有时候不高兴起来,还要骂我们……”她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脸的担忧,“可是桑筱,这里会不会很贵?”
  我看着她无意中露出的胳臂上那道深深的疤痕,心里微微一痛。
  我以为我已经尽己所能给了她最好的,谁知道,仍然是亏欠了她。
  冬日的沉沉暮霭,带着浓浓的寒意,一点一点,侵入我的骨髓最深处。
  我下意识裹紧围巾,走出大门。
  正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旁边还斜倚着一个人。
  那是个魔鬼。
  我低头,面无表情地走着。
  就在我越过他身旁的一瞬间,他一把抓住我,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把我塞进车内,随后上车,迅即锁紧车门。
  车开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间停了下来。
  他先下车,然后一把拽下我,当我下车之后,我发现,已经到了江边一隅,高高的江堤旁,细碎的浪夹裹着浓冽的寒意,一声一声拍打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带不来半点暖意。
  他双手紧捏着我的肩,我被他捏得几近摇摇欲坠,我愤恨地看着他,拼命抑制着往他脸上吐唾沫的冲动。
  就是他,这个魔鬼,让我如同一个被他残酷逼上悬崖的猎物,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可笑,还有绝望般的无助。
  他也看着我,他的脸上,竟也有着浓浓的阴霾,他的眼中,闪着我不懂的同样近似于愤恨的光芒。
  他猝然间就吻了下来。
  我的愤怒已经达到了临界点,我奋力抓他的脸,我踢他,打他,咬他。
  这次他没有丝毫退让,他抓紧我的肩,狠狠回咬我,我们如同彼此负有深仇大恨般,密密纠缠在一起。
  我尝到浓浓的血腥味,分不清究竟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已经不在乎任何疼痛,我只知道,我迫切需要发泄,发泄我心头所有的怨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我,但他的手仍然用力捏紧我,他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阴鸷地:“俞桑筱,你究竟想要撑到什么时候?”
  我无语,只是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再加上方才的挣扎出了一身的汗,在江风的吹拂下,更是寒意彻骨。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沿着身后的那棵树缓缓下滑,直到跌坐在地。
  我将头深深埋进膝里,一任纷乱的头发披散开来。经过刚才的一番纠结,我的模样一定与疯子无异。
  那又如何?
  眼前的这个龙斐陌,从他对父亲的暗示,到对乔楦的强硬,再到对安姨的怀柔,一步一步向我紧逼。
  我仅存的自尊跟感情,包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点自由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践踏在地。
  他所玩味的,是我的挣扎。
  他所享受的,是我的痛苦。
  我不甘心,我没有办法甘心。
  我抬头看他,他也正在看我,黑夜里,他的眼睛很亮,闪烁着锐利而难解的光。
  我就这样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而空洞地:“龙斐陌,你几乎拥有了一切,什么都不缺……”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呼啸的风声在我耳畔穿梭。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脸上满是潮湿的冰冷。
  我转过脸去,茫然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又过了很久:“给我一个理由。”
  我看到一只手,慢慢伸向我。
  我听到一个声音,隐约而模糊地,被风吹得零乱而破碎,无法捕捉:“……你……全忘了……”
  尔后,我被一下子用力拉了起来,重重跌到他的身上,他的唇贴在我耳边:“桑筱,”他的手抚上我的脸,片刻之后,静静地,“嫁给我,或许并不是一件这么糟糕的事。”
  我静静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所有的稿件被我叠得整整齐齐,笔筒、文件夹早就理好,桌子也被我抹得干干净净。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我低着头,仍然慢慢收拾着。
  阿菲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桑筱,明天周末,我们几个人约好去爬山吃烧烤,你去不去?”
  我笑着摇头:“不了,你们去吧。”
  她仔细端详着我:“桑筱,你没事吧,这两天怎么一直提不起劲的样子?”她疑惑地,“你也没男朋友啊,又不可能拌嘴吵架啊什么的,到底怎么了?”
  我依然摇头:“我没事。”
  月朗星稀,杂志社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我背起背包往外走。
  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歇。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小径,静静向前走。
  我只是安静地走着,看着,间或从我身边滑过一辆轿车,或是三三两两的自行车,走到一个岔路口,在一排路边木椅上,我坐了下来。
  坐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终于起身。
  走到那幢几乎陌生的三层楼前,我踌躇了片刻,还是拿出了钥匙准备进门,突然间,从拐角的阴影处闪出一个人影,静静走到我面前停驻下来。
  我一看,竟然是好久不见的何言青。
  他看着我:“桑筱。”
  我点头:“你好。”
  他的脸泰半隐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看着我,很长时间之后,轻轻地,略带艰难地:“桑筱,我听说……”
  我低头,默然片刻之后:“是。”
  他没有再开口。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抬头看他:“很晚了,再见。”
  我转身。
  此时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莫过于他。
  刚走了两步,我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唤道:“桑筱。”
  我回眸,他走上前来,递给我一个盒子:“很久以前,我……答应过。”
  他转身快步离去,当他侧过脸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一片闪烁的晶莹。
  柔和的台灯下,我坐在桌前打开盒子,看了半晌之后,轻轻阖上。
  跋涉过记忆的长河,彼岸是一个少年略带忐忑的声音:“到那个时候,桑筱,你想要什么特别的礼物?”
  一个清脆的少女的声音,有点害羞地:“唔,让我好好想想……”
  半晌之后,还是那个少年,等得实在煎熬,瞪眼问道:“喂,你要想到明年啊?”
  女孩子涨红了脸,争辩道:“人家就是要好好想嘛,”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一辈子就只有一次……”
  少年屏息,片刻之后,柔声地:“那你慢慢想,到时候,无论你想要什么,”他的头慢慢俯了下来,“我都答应你。”
  原来,他是来践诺的。
  盒子里装的,是一对限量版的Alfred Teddy。
  我在床上辗转了半天,始终无法入睡,我叹了一口气,缓缓环视着四周,到底是陌生了几乎一年的地方。
  当初我走的时候,没想过会再回来。
  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年华曾经在这里度过,直至今夜,划上了一个短暂的句点。
  实在睡不着,我索性披衣下床,悄悄摸下楼,想到厨房倒杯水喝。
  摸黑拿着杯子,我刚转身,“啪”地一声,灯亮了。
  我下意识抬眼遮住略显刺眼的光,待到适应之后,我发现,桑瞳斜倚在门口看着我。
  她唇角微勾:“怎么,终于肯屈尊回来住这最后一晚了?”她轻轻一笑,“看起来,爷爷的苦肉计越来越高明了嘛。我就说嘛,俞家的面子何等重要,攀上了高枝的俞家二小姐,怎么可能会流落在外仓促出阁呢,更何况……”
  她轻盈地转身,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单手托腮:“冲的是你未来夫婿的面子是不是?”
  我静静喝水,没有回答。
  她并不在意,侧过脸去,微醺的模样,脸上一片淡淡的红晕:“你很开心吧?骗尽所有的人,你以为会得到幸福?”她笑得轻飘飘地,“可是,你了解龙斐陌吗?你知道他做起事来有多狠辣决绝吗?你知道龙氏集团提供的担保协议里面,隐含的条件有多严苛吗?可笑二叔还以为沾了宝贝女儿多大的光……”
  她看着我,略带玩味地:“还有,你了解他的私生活,包括他那位美丽的特助吗?”
  “我以为我很傻,原来你比我更傻。啊,对了,既然同为一家人,我不妨给你一句忠告,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龙斐陌心里在想什么,还有,”她笑得愈发温柔可人,“他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除了他自己。所以,我是不是应该为你未来可以预期的精彩生活先鼓鼓掌?”
  她盯着我,渐渐敛住笑容:“你以为所有俞家人会因此对你感恩戴德?我告诉你,你是俞家人心头的一根刺,永远都是,你明白什么是刺吗?它在肉里会痛,会腐烂,总有一天,要被狠狠拔出来……”
  我抬头,一瞬不瞬看着她。
  我等着她往下说。
  或许,十多二十年来横亘在我心头的重重疑问,会戏剧性地,在今晚初现端倪。
  她又是轻轻一笑:“你大概不知道吧……”
  正在此时,我听到一声厉声低喝:“桑瞳!”
  我转过身去,是大伯母直直站在厨房门口。她盯着我们俩,脸上闪过一阵紧张的情绪,过了许久之后,她似是定了定神,缓缓走向桑瞳,温和地:“很晚了,回去睡觉吧。”
  桑瞳似乎微微一愣,她轻轻蹙眉,有些茫然地看着大伯母,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去,但是,她仍然顺从地站了起来。
  大伯母转过身来,表情很是冷淡,还带有一丝隐隐的不屑。她对我点了点头,淡淡地:“哦,对了,桑筱,这两天忙,都忘了恭喜你。”
  说罢,她便不再看我,跟桑瞳一先一后走了出去。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里的自己,轻轻吁了口气。
  我曾经坚决地,几乎是挑衅般抛出过三个要求:不登报,不大宴宾客,婚后继续工作。
  爷爷和父亲瞬间阴下脸,龙斐陌也皱起眉,但片刻之后,他竟然答应了下来。
  神色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和似笑非笑,他大概早就洞察了我心里的一切。
  在他面前,我从来无所遁形。
  桑瞳说得很对,他令人无从琢磨。
  我又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环视四周。看得出来,房间布置很费心思,典型的中式风格,雕花窗棂,一整套雕花家具,靠窗陈设着一张镶有透雕与浮雕的中式花台,斜左方简约的博古架上摆着一些珍玩盆景和玉器花瓶,还有几样唐三彩,右边角落里放着一张玲珑轻巧的玫瑰椅,所有的桌椅上都套上了刺绣桌帷和椅披椅垫,床头是棉宣纸质灯具,就连天花板上,也用了窗花门片作为镶嵌。
  我曾经最憧憬的风格,只是现在看来,未免恍惚。
  我随便梳了梳头发,站起身来,打开橱柜,不由一怔。
  里面竟然放了满满一排睡衣,我随手拿起一件,看了看,还是放下了。
  半个小时之后,我洗了澡出来,到处看了看,唔,还好,没看见人。
  我狠狠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片刻之后,我胡乱擦了擦头发,很快就爬上了床。困死了,我要睡觉。
  正当我安静地闭上双眼,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我听到极其细微的 “扑哧――” 一声。我心里“咚”地一声,忙睁开眼,一小簇蓝色的火焰,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跳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皮开始剧烈跳动。
  那是龙斐陌专用的火柴,极其美丽,也极其神秘的宝蓝色火焰,江边那晚,我曾经见过。
  黑暗中,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果然,玫瑰椅上缓缓立起一个身影,随即,那个火焰熄灭了。
  是龙斐陌。
  片刻之后,我感到床重重地往下陷。
  我紧紧地,紧紧地闭上眼,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脸和我的近在咫尺,我可以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轻轻一笑,伸手抚过我的衣襟:“怎么,不喜欢我叫人为你准备的衣服?”
  我身上穿的,仍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小熊睡衣。
  我不吭声。
  他又是轻轻一笑:“你怕我?”
  我依旧紧闭双唇,不吭声。
  他仍然在笑:“你不是向来很勇敢的吗?”他的呼吸,逐渐移到我的耳畔,“就像一头无所畏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豹子,怎么现在反而胆小了?”
  我仍然不吭声。
  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他的手指,细细地,一寸一寸缠上了我的头发:“桑筱――”
  我屏住呼吸,不自觉睁开双眼。
  清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他穿的是系带玄色睡袍,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和我已经逐渐熟悉的那种烟草味。
  随着他倾身下来,胸前肌肤也一点一点露出来。
  我牢牢地,一眼不眨地盯紧他颈项以上部位。
  片刻之后,我看到一双深幽的眼眸在我眼前渐渐放大。
  然后,很久很久之后,我听到低低的,略带玩味的一个声音:“你该知道,这是义务。”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8

第9章

  偌大的餐厅,偌大的餐桌旁,柏嫂端上饭菜后便退下了,我跟龙斐阁安静地各据一隅吃饭。
  自从那晚之后,龙斐陌已经消失有十来天了,无论白天晚上都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音讯。
  吃着吃着,龙斐阁看了看我,我发现了他的注视,抬头看他,他只是朝我略带尴尬地笑笑,便又埋下头去继续吃饭。说来也奇怪,我们现在勉强算是一家人了,他对我,反而没有以前热络,龙斐陌的突然消失,他也谨慎地绝口不提。
  他既然不提,我也就懒得追问。
  那个夜晚,最终以啼笑皆非结束。
  淡淡的月光下,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他的鼻尖与我的紧紧相触,我几乎听得到他低沉有力的心跳,我的手心已经湿透,我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但是,我被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的紧张已经快要冲破我能承受的极限。
  突然间,我的肚子发出了一个轻轻的声响。
  他看着我,眼神非常非常奇怪,半晌,他蹙眉,有些不确定地:“你饿?”
  我的脸微红:“嗯。”一天的紧张和食不下咽,现在的我,已经接近胃痉挛。
  他翻身起床,沉吟片刻之后,一把拉起我:“走吧。”
  片刻之后,我站在宽敞明亮的厨房里,看着他不紧不慢地从大冰箱里拿出火腿、土司和鸡蛋,他回头暼了我一眼,淡淡地:“需要我请你坐下来吗?”
  说罢,便不再理我,专心切土司。我看着他,平时梳得齐整的头发有一绺微微搭在额前,睡袍的下摆处,露出修长而肌肤匀停的腿。
  暖暖的灯光下,这样的他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他恍若未觉我的注视,将锅架上,放油加热,一气呵成地放入土司,打上鸡蛋,撒了点黑胡椒,最后,浇上沙拉酱、盖生菜、加火腿,再盖上刚刚做好的煎蛋土司,端到我面前的小餐桌上。
  我看看他,再看看那盘香味诱人的火腿煎蛋土司卷,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但是,我仍然有些僵僵地站着。
  他闲闲坐下,撑着下巴注视我:“怎么,肚子又不饿了?”
  我低头,有些尴尬地:“谢谢。”便坐了下来,老实不客气地开吃起来。唔,真的很好吃,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饿极了,竟然觉得比原来家里老王的厨艺还要好。
  看不出来,他还有这等手艺。
  他兴味盎然地看着我:“从没见过女孩子有这么好的胃口。”
  我只是暼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以他的条件,想必经验丰富。
  我们俩站在房间门口,我的手已经触到了门柄,无声转了转,只觉得手上被汗浸得湿湿的。
  淡淡的月光下,一阵长久的静默。
  又过了半天,我有些呐呐地:“那……”
  他站在我的对面,抱起双臂,挑了挑眉,突如其来地:“怎么,要邀请我进去?”
  我吓了一跳,几乎立刻摇头:“不……”
  他倒是不以为意,顿了片刻,略略偏头,似笑非笑地:“唔,还是第一次被拒绝得这么彻底。”他的手臂一勾,突然间将我勾近,“那么,要些补偿?”说话间,他的唇已经浅浅烙了下来。
  我下意识偏过头去,他的唇,带着热热的气息,轻覆在我的耳畔,他的手,轻握住我的手。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当年跟何言青谈恋爱的时候,都是菜鸟,彼此之间的亲密,青涩甜蜜而短促,带有些微惴惴不安的悸动,一个小小的吻,就可以让我们面红耳赤上半天,不敢对视。
  而现在,我只是静静地站着。
  我听到一个极其模糊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我的耳朵一阵剧痛,痛得我手忙脚乱地去推他,慌乱间,我的拖鞋绊到了厚厚的地毯,一时间失去重心,飞快向后倒去。
  他伸出手来,仿佛是想拉我,但没拉住,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身影也向我覆过来,我倒地的同时,眼睁睁看着他重重倒在我身旁。我们就这样躺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样的尴尬中,竟然齐齐低声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先是轻盈一跃,随即一伸手,将我拉了起来,微微一笑道:“Good night。”
  在龙家的十多天里,过得还算自在。平时就我跟龙斐阁和柏嫂在家,龙斐阁那位气度雍容的伯母偶尔来坐坐,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我,就算来了,也多半只跟龙斐阁聊天,不太搭理我。
  只有一次,她转过头来暼了我一眼:“听说你现在还在一家小杂志社上班?”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她仔细看了我一眼,重又转过头去,喝了一口茶,涵养很好地用我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轻叹一声:“真不知道斐陌是怎么想的。”
  她倒是跟乔楦想到一块儿去了。婚后没几日,乔楦就急吼吼约我周末出去坐坐,说来奇怪,向来一惊一乍的她,在得知我的婚讯后,一直出奇冷静。
  她只是歪头打量我:“嫁了个钻石得不能再钻石的王老五,怎么也不见你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她十分惋惜地咂咂嘴,“要知道你老公眼光这么独特,我一早就毛遂自荐了,哪还轮得到你!”
  我喝着咖啡,任她胡说八道调侃我。
  她又乱七八糟感慨了一堆之后,眼睛一亮,伸出手来直接要撸我手上的戒指。平时上班用不上,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我才戴上。
  我知道,乔楦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我的。
  果然,她细细观赏了半天之后,以资深珠宝鉴赏师的口吻,十分含蓄地:“唔,看来这个龙斐陌对你还真不错,我以前一直以为越是有钱越小气,”她将戒指翻来覆去转了半天之后,突然间抬头看我,“桑筱,这是什么?”
  我伸过头去看,依稀看到戒指的内圈刻着弯弯曲曲的不知道什么字母。
  我摇摇头:“不知道。”说真的,以前从未注意过。
  号称通晓多国流行语汇的她就着光一边仔细念叨一边自言自语:“不是英文、不是法语、不是德语、不是日语、不是……”她十分具有钻研精神地,不屈不挠地,“咦,到底是什么?”
  我笑笑:“可能是什么标识吧。”正在此时,她最爱的甜点上来了,她欢呼一声,径自上前攻城扎寨,这件事就此撂开手。
  她吃了几口甜点,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暧昧地朝我眨眼:“你老公……秀色可餐吧?”
  我没好气地瞪她:“餐你个大头鬼!”
  她耸耸肩,惋惜地:“桑筱你真是不知福。”她歪过头去思索了一下,“不过说实话,你老公看上去,”她欲言又止地,“不够……随和。”
  正在此时,她手机响,接起讲了几句便阖上对我说:“有事。”
  我听到话筒那端明明白白是宁浩的声音,不由诧异:“你几时跟他恢复邦交的?”
  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打了个哈哈:“大家都是同事嘛,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了,大家也算是共患难过来的……”
  我嗤之以鼻:“四年同窗时你不一样视他若千年仇敌?”
  她脸皮厚得很,面不红气不喘地:“今时不同往日。”说完,从座位上蹦起来,拍拍我的肩,“本小姐我最近囊中羞涩,今天是专门出来劫富的,改天发工资再回请你,啊?”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一溜烟飙远。
  我摇头,重色轻友得如此理直气壮,亘古未见。
  又一个周末,我跟龙斐阁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的时候,龙斐陌出奇不意地出现了,依旧是神色清朗的模样,只是看上去略略有些疲惫。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旁还站着另外一个人,是依旧美艳动人,但同样有点疲惫的秦衫。
  龙斐陌暼了我一眼,又跟龙斐阁点了点头,秦衫则一直注视着我,没有说话。
  龙斐陌回头吩咐柏嫂:“再加两副碗筷。”
  几乎是同时,秦衫开口了,声音如黄莺出谷般明媚娇嫩:“不用了,我上去拿件东西就走。”
  待到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小包,她的脸上有着盈盈笑意,眼波流转了一圈,暼了我一眼,浅浅一笑:“再见。”
  我也朝她微笑,听到站在一旁的龙斐陌说:“我送你。”他们相偕而出。
  我一转眼,看到龙斐阁正有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尔后,朝我尴尬一笑,有些吞吞吐吐地:“桑筱,我们跟……秦衫姐……认识很久了……然后……”
  傻小子,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我朝他眨巴眨巴眼睛:“杀一盘?”
  说是一盘,架不住龙斐阁软磨硬泡,最终居然来回厮杀了三盘,他才意犹未尽地放我离开。
  我上得楼去,推开房门,一进门,就十分意外地看到靠窗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显然是已经洗完澡,正在闭目养神。
  我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转身走向角落里的玫瑰椅,走近一看,愣了一下,这两天冷,那条Burberry围巾一直搭在椅背上以备出门,可是现在,上面居然空无一物。奇怪,刚才还在的,我疑疑惑惑地又转了一圈,依然没有发现任何踪影。
  算了,我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向门口走去。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到哪儿去?”
  我一惊,回过头去,他正看着我,黑漆漆的双眸,紧抿的薄唇,看上去有些不悦。
  我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要回答:“剪头发。”
  他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站了起来,越过我身旁:“等会儿。”一刻钟之后,他已经穿戴整齐,手上拿着一串钥匙:“走吧。”
  我刚来得及皱眉,“不”字还没说出口,他的眼光已经犀利地朝我扫了过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有人欠他大洋无数。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
  算了,当他更年期提前到。
  旁边有个黑脸包公,任理发师手艺卓绝,也难免战战兢兢。
  我从镜中暼了龙斐陌一眼,自打他把我带到这家装潢得十分精致的美发店里来,就负手立在一旁,面无表情。
  我又暼了一眼发型师,唔,不折不扣的花样美男,一头飘逸亮丽的披肩长发,狭长的丹凤眼,高挑的身量,酷似F4里的美作,他举着剪刀,露出洁白的牙齿彬彬有礼地问我:“想剪成什么样?”
  虽然是在问我,眼睛却时不时往我身后飘。
  我手上握着时尚杂志,正在宋慧乔的波浪卷发和梁咏琪的清爽直短发之间犹豫不决难以取舍。发型师手中的剪刀咔咔咔响了几声,在空中挥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后,眼睛依然瞟着我身后,压低嗓门跃跃欲试地问我:“想好了没?”
  我左思右想痛定思痛之后,果决开口:“我要……”慧乔MM,实在是对不住。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冷淡但不容置疑的声音,堪堪压过我的:“稍加修剪,发型不变。”
  我在镜中明明白白看到,他一直紧盯着发型师,瞧也不瞧我。
  美作先生回眸看过去,先是愕然,接着无奈,尔后悲愤交加,要知道,他可是这家本市最知名美发沙龙里最最知名的发型师,居然,居然,居然……
  二十分钟之后,顶着一头陪了我将近十年的清汤挂面进去的我,再顶着一头略短的清汤挂面出来。
  我打定主意不吭声。跟一个提前更年期的男人,没什么好计较的,改天再做打算就是。
  他脸色稍霁,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暼向我:“还有没别的事?”
  我摇头。
  他从此专注开车,当我是透明,过了一会儿,车停了,他简洁地:“下车。”我下车一看,是家规模颇大的精品服饰店,我有些纳闷,对着正要迈腿进去的他问:“为什么来这儿?”
  他回过头来,皱着眉看我,片刻之后淡淡地:“你衣服很少,包括……”他嘴角一牵,似笑非笑地,“……内衣。”
  一瞬间我就涨红了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再红到脖子下,他、他、他……什么时候翻过我的衣柜?
  我暗中咬牙,站在原地不肯动。
  正在此时,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显然是店里的老板娘,笑盈盈地迎了出来:“哎呀龙先生,真是稀客中的稀客,您今天怎么有空来?”她满面笑容地又说了一大堆锦上添花的欢迎辞后,才注意到我,她迟疑了一下,“这位是……”
  龙斐陌颔首,不紧不慢地:“我太太。”
  老板娘的表情很是奇怪,她几乎愣了好半天才恢复了过来,看着我热络地:“啊,原来是龙夫人,失敬失敬,”她转向龙斐陌,重又堆上满面笑容,“龙先生,我们店里刚到了一批新货,要不要……”
  龙斐陌点点头,一把把我拉了进去。
  片刻之后,老板娘一边熟练地帮我换着衣服,一边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您身材不错,身高正适合欧洲货,来,试试这件,”她手口并用地,“秦小姐也常来,不过她比较中意韩版……”
  突然,她噤口,略带尴尬地:“啊,您可以先去镜子前看看效果。”
  如此来回试了好几件,老板娘的溢美之词弄得我已经开始恍惚,我看向坐在一旁品茶的龙斐陌,他一直轻蹙眉头,似看非看地安坐着,并不发表意见,直到最后,他才闲闲踱过来,指着一件米色大衣和同色系的米色围巾:“刚才所有的,再加上这件。”
  他轻轻拈起那件衣服,看着我,口气居然很温和:“桑筱,你穿米色很好看。”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他的车平缓地穿行在街道上,到了一个岔路口,红灯亮了,车停了下来,他从后视镜里看我:“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我看看窗外,一个有点狭窄有点破旧的小街口,没什么明显特征,以前也似乎从未来过,这个都市里千万条街道中的一条而已。我有点吃力地看着路口的标识:“……通……什么……街?”暮霭中,中间那个字看不清。
  他转身,有些居高临下地垂眸看我,他的眼神很是奇怪,带着些微冰冷,半晌,他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子。
  夜,越来越深了。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8

第10章

  黄晓慧女士显然是对我接连两次请假,又不肯说清楚缘由十分不满,下班后,软硬兼施地直接把我拽到了杂志社附近的一家酒吧。
  她十分豪爽地把酒杯往我面前推:“来,陪大姐我喝一杯!”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先灌下一大口。
  我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她咬牙:“我有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转动着手中的杯子,一只手撑着额头,带有几分薄醉地喃喃自语,“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她吃吃一笑,“万古愁?哈,昨日黄土垄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我看着她,担心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到她手机响。她一听铃声,如深仇大恨般怒目圆睁,看也不看就接起手机,噼里啪啦地:“我警告你孟舒楼,你要再敢骚扰我,我立刻报警!”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她脸上涨得通红,连声咒骂道,“你他妈给我听着,当初你要奔前程求富贵,好,我成全你,怎么,现在想起来吃回头草?”她恨恨地,“我没你那么贱!”
  她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又猛地灌下一大杯酒。
  我看着她,但无从启齿,孟舒楼是我们老总,平时他老大总是有事没事过来我们部门闲逛,她也老是黄世仁后妈的一副嘴脸,从不肯稍假辞色。
  又是一段孽缘。
  果然,她喝着喝着,颓然撑住摇摇欲坠的头,没有任何预兆地,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连串下滑:“二十二岁那年,他抛下我就走,我等了他十年,整整十年……”她擦擦泪,冷笑一声,“有什么用!”她一把攥住我的手,“桑筱,千万不要像我当年一样犯傻……”
  我没有吭声,耐心听平日里泼辣无比的她忽哭忽笑地发泄着。
  原来,任是再坚强的人,也会伤心满目。
  第二天,等我上班的时候,晓慧姐已经神采奕奕仿若无事人般在办公室里忙碌着,不由得我不感慨,现代都市里的职业女性,就连舔拭旧伤口,都不得不讲求效率。
  她公事公办地往我桌上放一张纸:“桑筱,上头说你进步很快,最近采写的稿子都很不错,这期专刊的特稿点名要交给你。”
  我看了看那张纸,愣了片刻,上头拟出的采访名目竟然的是:冉冉升起的医学明星,耳鼻喉科专家何言青。旁边还列了密密麻麻的一堆要点。
  她拍了拍我的肩:“听说此人家学渊源,以后大有可为。”她朝我眨眨眼,“只是脾气有些古怪,这次是卖了上头很大的面子才答应接受采访,桑筱,看你的了。”
  下午四点,我与何言青面对面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的表情十分意外:“桑筱?你……”
  我拿出采访提纲和录音笔,用非常职业化的口吻:“何医生,我是临风杂志社记者俞桑筱,我们主编已经跟你预约过,抱歉占用你一个小时的时间,请你接受我的采访。”
  他看着我,表情有些奇怪,又有些无奈般:“桑筱,我真不知道会是你。”
  我打量了他一下,他看上去有些消瘦,神色也有些疲惫,但是,依然跟以前一样丰神俊朗,白色大褂下,还是他最爱的浅米色衬衫,烟灰色长裤。我敛目,这个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换在五年前,我又何尝想到过会有今天?
  我淡淡一笑,把录音笔往前推推:“对不起何医生,请问现在可以开始了吗?”他深幽的眼眸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丝挣扎和淡淡的无奈,片刻之后,默默点头。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最后,我整理了一下桌上的采访稿,站了起来,由衷地:“谢谢。”他缓缓摇头,有些艰难地:“你最近……还好吧?”他难以启齿地,“他……对你……”
  我伸手去触摸门把,在开门的瞬间,回头笑笑:“我很好,还有……”我注视着他,“听说你很快就要订婚了,恭喜。”
  一瞬间,他隐在光影里的脸微微抽搐,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谢谢。”
  刚要走到医院门口,我听到一个声音叫我:“桑筱。”
  我转身一看,竟然是龙斐陌和秦衫,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正在朝我的方向走来。
  他问我:“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犹豫了一下后才答道:“……跑采访。”
  他目光犀利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发现什么,但最终,仍只是问道:“刚结束?”
  我点头。
  他回身朝那几个人点了点头:“先走一步。”便独自一人走向我,“走吧,我送你回家。”
  那几个人非常诧异地看着我,看得出来只是囿于礼貌才没有交头接耳,秦衫立在原地,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
  我有些尴尬地朝他们笑了笑。
  龙斐陌已经走到了我面前,看我仍然站着不动,蹙起眉,微微不耐地:“忙了一个下午,还不够累?”他的眼光,又向我扫了过来。
  我咬了咬唇,跟在他后面上了车。
  车厢里非常安静,他开着车,一言不发。
  我又咬了咬唇,过了半天之后,才想起来应该问一句:“你……去医院……”
  他没等我说完,看也不看我,简洁地:“员工生病。”
  “噢。”我垂下头,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我索性也安静地看着窗外,同样一言不发。
  突然间,我的手机铃声大作,我接起来刚听了几句,不由心急如焚:“我立刻到!”我急急拍龙斐陌的椅背,提高了嗓门,“快!疗养院!”
  车掉头,急驰而去。
  到了目的地,没顾得上跟龙斐陌说一个字,我便一路狂奔。
  那间病房的门紧紧地闭着,寂静恴走廊里,只听到我的脚步声,还有重重的喘息声。我慢慢停下脚步,有些发怔地站在那儿。仿佛过了几秒,又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我听到一个冷静的声音:“桑筱,你最好找个地方坐下。”
  我恍若未闻。
  他一把将我拽下,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我不看他,我看着地下,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只觉得全身冰冷。几乎是同时,病房的门开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医生走了出来,他看到了龙斐陌,叫了一声:“龙先生。”
  我认出来了,他是这家疗养院的院长。只见他看着我,轻轻地,带有歉意地:“严重的心脑血管并发症,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他顿了顿,“进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我在安姨的病床前坐了下来。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试图挤出一丝笑容,气息微弱地:“桑筱。”
  我也朝她勉强挤出笑容:“安姨。”
  她看向我身后:“你也来啦。” 她朝龙斐陌笑,“谢谢你跟桑筱来看我,她脾气太倔,不知道通融,以后,还要麻烦你多担待她。”
  她又朝我深深看了一眼,尔后轻叹一声:“桑筱,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已经嫁人了,凡事就要考虑得周全一点,好好过日子,”她咳了几声,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可惜,安姨是看不到了……”
  我拼命强忍泪水,打断了她的话:“您胡说什么,我过阵子安顿好了,还要接您回去住呢,”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夺眶的泪,“你还说过……以后要帮我……”
  她安详地:“桑筱,我等不到那天了,”她示意我跟龙斐陌走近,然后,看着我们俩,微微一笑,“能看到你有个好归宿,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她充满眷恋地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微弱地:“要是……要是……”她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缓缓地,“……也会……很高兴……”
  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我呆呆地抱膝坐在窗台前。
  自从安姨的丧礼之后,我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喝,我的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雕花盒子,是安姨留给我唯一的纪念,我没有勇气打开它,我只是怔怔地看着。
  我永远没有办法接受,上个星期还好好的她,现在已经与我天人永隔。
  一个人影走近:“桑筱。”我闻到一阵鸡汤的味道。
  我不理不睬。
  他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从窗前直接拽了下来:“把汤喝掉!”
  我任由他抓着我,垂着头不吭声,他伸出手,重重捏住我的下巴,随即,一个汤勺出现在我眼前。
  他面无表情地就要将盛满鸡汤的汤勺往我嘴里灌。
  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拼命挣扎,籍由眼前的一切发泄心头所有的愤懑和悲伤。
  他任由我挣扎,半晌之后,突然冷冷地:“这算什么?”他“当啷”一声,将汤勺远远抛开,“人死不能复生,她活的时候你尚且不能顾她周全,现在这样有什么用?”
  我颓然低头,一阵木然。
  他总是能轻易踩到我的软肋。
  是,他说得对,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已经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再怎样,还能有什么用?!
  很久很久没有一丝动静。
  我仍旧固执地坐着,一动不动。又过了很久,他淡淡地:“想哭就不要憋着。”几乎是同时,他伸出手来,轻轻抱住我。
  黑暗中,我静静看着他深幽的眼睛。我还是没有哭,我只是一件一件地讲给他听:
  “三岁那年,安姨来到我家,六岁那年,我半夜发高烧,咳个不停,家里人都睡下了,爸爸不在家,妈妈出去打牌,是她大台风夜背着我去看病,路上她告诉我,实在难受就咳到她身上,病就可以传给她,这是她们家乡的风俗……”
  “九岁那年,友铂弄丢了爸爸最喜欢的一枚田黄冻印章,他很害怕,央我顶下来,爸爸气急了,拿那种很粗的藤条一鞭一鞭打我,是安姨用手臂护住了我,打到后来,爸爸还是很生气,随手丢了一个水晶烟灰缸过来,砸到了安姨头上,砸得她头破血流,可是,她一声都不吭。”
  “十五岁那年,我跟桑瞳一起去学国画,后来桑瞳不学了,家里人也不让我再学,安姨很生气,她也骂我,骂我脾气太犟,不肯低头不肯辩,她后来又说,做人不能软骨头,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我们家……”
  “再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突然就看不到她了……”
  龙斐陌一直安静地,耐心地听着。
  我的眼光,落到了脚旁的那个小盒子上:“我曾经想过,我要拼命赚钱,总有一天,我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把她从疗养院接出来,请专人服侍她,照顾她,”我抱起那个盒子,轻轻放在膝上,“可是,我上辈子没好好积福,连这样的小愿望,也实现不了。”
  我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盒子,不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支手臂依然轻轻环着我。
  龙斐陌的脸与我的几乎近在咫尺,他注视着我:“十五岁那年,我爸爸去世,十六岁那年,我妈妈也病逝了,我跟斐阁没有回国,按爸爸生前的意愿留在美国继续念书。”他侧了侧头,神情很是平和,“十年很长,却也很短,还记得那年,纽约的冬天真冷,地上满是厚厚的雪,我带着发高烧的斐阁冒雪穿过唐人街去看病,一转眼,一夕之间似乎也就过来了。”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他顿了片刻,转过头去看窗外,淡淡地,“若当真论起挫折伤痛,桑筱,你只怕还远远不够格。”
  我抬头看他,他也回眸看我,他依旧神色清冷,言语简洁甚至冷漠,可是我明白,或许,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我。在安姨安葬前后,我一直恍惚,从丧礼安排,到琐碎细节,乃至挑选墓地,完全是他一手操办。
  正是他,给安姨挑选了一块虽然小巧,但依山傍水的最后憩息地。
  我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去轻轻触摸了一下他的背,低低然而感激地:“谢谢。”
  夜深人静,我轻轻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是一封信,一张存折,还有一张照片。信上是我熟悉的,略带歪歪扭扭的字迹:
  “桑筱,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这些钱是我存下来的,虽然少,但是我的一片心意,留给你以后的孩子作见面礼,那张照片,你好好保存着,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越到后面字迹越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我放下信,拿起那张照片, 上面是一个清秀的少妇紧紧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儿,脸上挂着温馨而略带忧郁的笑,我仔细看着,不由心头大震。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翻到照片背面,看到一行极其纤秀的字:
  妈妈和小小摄于小小满月。
  我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小小,小小,小小……
  只有安姨在没人的时候悄悄这么叫我,可是,照片上那个跟我的容貌依稀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并不是安姨。
  我把头埋进膝里,桑瞳的话再一次回响在我耳边,在此时此刻的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
  “你是俞家人心头的一根刺,你知道什么是刺吗……”
  “你知道什么是刺吗……”
  “你知道什么是刺吗……”
  “……”
  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再次看向那张照片上的那个女子,我一瞬不瞬盯着看,仿佛要将那个清秀温婉的容颜烙进我的脑海最深处。
  因为她,并不是我叫了二十三年妈妈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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