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3
第21章
我终于看到了于凤梅。
老总命我去医院采访一位抱病坚持在工作岗位的保洁员,等我走出来,路过肿瘤科的时候,无意中往里面看去,竟然看到了她,端坐在一张椅子上,还是那么雍荣华贵,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只是憔悴了很多,她的身旁站着友铂还有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
我的哥哥友铂,绝不肯弯腰到龙氏报业集团工作,直接选择了出国,在新西兰做建筑设计,偶尔也跟我联系,但在言谈举止上,终究生分和疏远了很多。我一早知道,我们兄妹俩无拘无束抵足夜谈的光阴再不会重来。
现在的他,比以前黑了很多,但麦色的肌肤映衬着深邃的五官减褪了他原有的奶油味,反而显得更成熟。他正跟医生对一份报告指指点点说着些什么,我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退到一旁,站在外面等。
终于,他们出来了。友铂率先看到了我,他有些意外地:“桑筱。”她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你也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妈。”她没有回答我。她的眼神不如远远过去清亮厉害了。她以前,可以不说一句话就把家里年轻的清洁工吓得哆哆嗦嗦痛哭流涕。
听说她弟弟,那个昔日著名的纨绔子弟死活不肯让她回娘家待着:“算命先生说你命相不好,回来后,由着克我们大家么?!”枉她暗中贴给他那么多,金钱,生意,人情。当年他屡次三番调戏安姨,我从楼上扔花瓶砸得他骨折,为这件事,由她出面,家里一个一个排查,反复折腾,她自始至终怀疑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挨过她跟父亲的好几记耳光。
我只替她悲哀。
友铂看了,朝那个女孩子吩咐道:“你先跟妈过去。”女孩没有看出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微微一笑:“好。”没有很出色的五官,简单的马尾,T恤牛仔勾勒出匀称的身材,肚子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海外长大的华裔,跟友铂以前的女人比不算惊艳,但看了还算舒服。
我看着他们走远,她的步履竟然有点蹒跚,我不会忘记以前的她,是多么精力充沛,可以通宵打麻将,可以煲电话粥一煲好几个小时,还可以跟父亲冷战,一连持续好几个月。
毕竟是老了。
“还好吧?”极其客套。我点头:“你呢?”他还是很客气:“好。”我低头,突然有些难过。曾几何时,他大呼小叫楼上楼下地撵着我“桑筱桑筱桑筱,死哪儿去了?”“桑筱,累死了,给哥哥我捶捶背!”“死丫头,一个子儿都不肯让,我看你是不想混了你!”
……
友铂又是片刻沉默之后:“我这次回国,是跟flona一起,准备带妈去新西兰治病。我们已经在国外简单注册,我在那边开了一家设计公司,我年纪已经不小,孩子也快出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糊涂过日子。还有,我以后……”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很少回来。”
我也沉默。爷爷奶奶跟大伯母自有伯父生前安排得好好的,他至死不放心父亲,他们去了瑞士,小叔小婶离开这里去了其他城市。他们走的时候,没有通知我一声。
他们恨我都来不及。
他们无望地把最后一根稻草的希望加在我身上,却加速触动了一枚摧枯拉朽的按钮。
现在,父亲在牢里,友铂也要离开。整个俞家,分崩离析。
忽剌剌似大厦倾,一场欢喜忽悲辛。
我看着他:“……哥……”他打断我:“你看上去还不错。”他轻咳了一声,“这样就好。俞家三姐妹,一向比男孩子还要强。”
他看着我,淡淡地,“六岁那年,我听到他们吵架。可是,我还是一直把你当妹妹。十岁以后,你开始慢慢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他平静地,“我知道你为什么拼命省钱,你跟桑瞳明争暗斗,我从来不喜欢桑瞳,也算私心吧,我偏帮你,包括婚姻,我希望你过上好日子,”他想了想,“一直以来,我好像帮不了你什么。”
我垂头。
“还有,爸爸那里……”
我沉默。
良久,他拍拍我的肩:“桑筱,保重。只是现在,对不起,”他站了起来,“从感情上,我对你抱愧,从理智上,我无法坦然面对龙太太这一身份。”
友铂走了。
我去了机场,但没有出面送他。我抬起头看着飞机慢慢远去,转身。
我系好安全带,刚要发动车,有人“笃笃笃”敲我车窗。我抬眼,是桑瞳。她也来送友铂。
她还是那么咄咄逼人的美丽,穿着一件宝蓝色C.K.风衣,卷发飘扬,看着我,微微一笑:“我车坏了,介不介意搭个顺风车?”
车到半路,她侧身打量我:“桑筱,你知道什么叫环境改变人么?”我暼了她一眼,继续目不斜视开车,到HairCulture之类的地方理个新发型,换上华服,就变了么?
人的心深不可测,该有多冥顽。
她似笑非笑地:“你现在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不是衣着,不是化妆,而是那种精神气儿,以前,无论你怎么掩饰,你的眼睛里面总有着慌张惊恐,而现在……”她顿了顿,淡淡嘲讽地,“你可以教人移不开视线,看来,龙斐陌有心得出乎我意料。”
我蹙眉,很不喜欢她的评判口吻:“方老师回英国了。”
他抱病而去,她没有出现。
她神色不变,甚至连说话口气都不变:“我知道。”
我实在有些生气,一句话脱口而出:“那你当初何必追到英国去!”
她的脸色变了变,只是片刻,她又恢复了原先的漫不经心和慵懒:“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她的语调渐渐变冷,“再一次追到英国去,再一次诱惑他,感动他,等待他的垂青,然后,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有一天,可以过上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她从随身的坤包里掏出一支烟燃上,徐徐吐了一个烟圈,“俞桑筱,你是不是过于天真了?你觉得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值得么?”
我冷冷地:“你不是爱他么?”
“爱?”她微笑,渐渐地,她的笑容越来越漂浮,越来越虚幻,“是啊,如果我不爱他,十六岁那年,何必每到那天就穿上自认为最漂亮的衣服,忐忑不安地希望他在?他动手术,我何必飞到英国,衣不解带夜夜守在他床前,听着他的每一次呼吸等待他醒来?……”她出神般顿住,直到烟头燃到她的指尖,她打开车窗,轻轻一弹,呼啸的风声穿越我的耳膜。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不爱,所以不珍惜。他从未珍惜。”
“俞家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还稳稳站在这儿。爷爷奶奶骂我狼心狗肺,说我白白给敌人卖命,两个叔叔对我嗤之以鼻,笑我痴人说梦,妈妈劝我一道出国,虽然家业没了,过后半辈子的钱还不缺,可是,我俞桑瞳从小到大就没得过第二名,从小到大,俞桑瞳就应该就只能站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中央。龙斐陌一宣布娶你,我顷刻成为大家口中的笑柄和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女人们旁敲侧击拼命挖苦我,有什么关系?龙斐陌处处钳制我,在我身边布满了耳目和亲信,有什么关系?俞氏一倒,多的是人争先恐后来踩,又有什么关系?从来这个世上,比的就是谁能忍到最后。”
“我可以从头学起,从信息源,到发布,到传播方式,所有的,一切的,以前我没有时间,没有兴趣,觉得没有必要的,我统统开始学。”她又点起一支烟,我这才发现,她的指尖微微泛黄,“以前我不喝酒,现在一个星期至少五天,我都在酒桌上陪客,以前我不抽烟,现在我几乎天天一包,以前我极其鄙视凭借美色而上位的女人,现在……”她的脸孔渐渐逼近我,市区已到,我停车靠边,坐着回视她,良久之后,她轻轻一笑:“桑筱,哦不,龙太太,我应该感谢你吗?为我谋得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而凭着它,我终于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只要我愿意,还可以得到更多,而我曾经做过的牺牲,跟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推门下车,在转身的一瞬间,淡淡地:“我知道你根本不会在乎,你从来都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可是等着吧桑筱,总有一天,我会把失去的,一点一点,全部都拿回来。”
她朝前走去。
我踩下油门,驶向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个肉团团的小不点儿扑进了我的怀里,娇嫩嫩地:“干――妈――”我的眼睛顿时不争气地眯成一条线,自动自发地弯腰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话梅,牛肉干,巧克力,开心果……:“兜兜,今天怎么有空来看干妈?”
一岁半,扎着小辫儿,背着蜡笔小新背包,走路还有点晃啊晃的小妮子忙不迭地抓起桌上的东西往嘴里塞,一边满足地眯起眼,一边奶声奶气地:“想干妈。”
呵呵,想我抽屉里的东西更多些吧。我厚道地作出陶醉的模样,狠狠亲了她一口。赵兜兜小姐,黄晓慧女士速战速决生下来的宝贝女儿是也,聪明伶俐,狡猾无比,就连一向跟小孩无缘的龙斐陌都有点喜欢她。
我是她干妈,虽然有点黯然神伤但仍捐弃前嫌握手言和的老总是她干爸。
唉,多么混乱的辈份。
她扑闪着大眼睛,臭美地:“干妈,把我的包包拿下来,会弄乱我的头发。”我翻翻白眼:“遵命。”她继续对我拼命放电:“干妈,帮我把包包打开。”咦,支使我上瘾啦?我刚想摆出长辈应有的尊严,她又开始色诱我:“妈妈说,里面好东西喔,不过,”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POKEY慕斯巧克力棒,一边含混不清地,“她说不敢给你。”
哦?我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我朝不远处看上去很忙碌,始终脸不朝这边的黄晓慧盯了又盯,鼻子里哼了数声。能教出这么狡猾的女儿,本身道行该有多深!
我不假思索打开,里面躺着两张纸。我拈起来看,看了又看,随即不动声色地放了进去。
又一个周末,我走出门外,想起什么,又折回来:“阿菲,带上相机。”她似乎悟到什么,跟着我直冲出来。
轿车前,我叩叩车窗,尔后转身:“给你五分钟。”
十分钟后,车子里,龙斐陌瞪我:“你到底欠了那个女人什么?”我闭目养神不吭声。不就为了践诺拍几张相片给阿菲拿去交差吗?唉,这个年头,做人难哪。
寂静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拿手肘碰碰我:“桑筱,今天我们去伯母家。”我烦恼地皱眉,不情愿地:“你去就可以。”我已经当够一坨空气了。那个老太太眼睛像鹰,我看了心里发憷。
她反正不喜欢我。
第一次跟她见面,她只朝我淡淡暼了一眼,在我遵礼参拜她的时候。
第二次见她,在结婚没过几天,龙斐陌出差,龙飞阁上学,我正在锄草,她不请自来,还带来两个气质不俗穿着时尚的大家闺秀。
她一进门就看到我染满草渍的双手还有皱巴巴的衣服,紧紧蹙眉:“这些事交给柏嫂就好,何必自己动手?”我撒谎:“柏嫂上街买东西去了。”我听信佛的她念叨过几次今天是观音得道日,索性给她放假,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在家。
老太太哼了一声,直接进屋。
在外面袅袅婷婷站着的两个人不约而同轻扇鼻子。其中一个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岁的女孩子,撇开一副铁了心要找我麻烦的模样,长得酷似松浦亚弥。到底是小丫头片子,连拐弯抹角都不会:“你哪学校毕业?”
我老实给出答案。
她立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破学校,没听过!”她的臂上,佩着一枚校徽,上面用拉丁文写着VERITAS(真理)。我笑笑,针锋相对:“哈佛是好学校,学生却未必个个出色。”我若是看不出她明显为身旁那个楚楚动人星眸微垂的女孩子出头,未免太笨。我放下手中的大剪子,阳光中眯起眼,很美很古典的五官,很端庄很典雅的气质,很我见犹怜的感觉。
突然间,我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顾不上多想,跳到她面前细细打量:“你是不是去年Z市清风××整形美容杯围棋大赛得冠军的那个?”原来一直叫清风杯,寓意两袖清风矢志不渝,后来终究还是抵不过金钱的诱惑,我跟乔楦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捧腹,说幸亏没叫××烧伤专科杯。然后,我们俩一直啧啧惊叹于那个女孩子高超的棋艺和美丽的容颜,痴迷于此的我甚至蹲在电视前一场不落地看转播。
她的脸微微一红:“是啊。”连声音都好听。
我大喜:“有没有空?”跟龙飞阁那小子下多了,几乎天天郁闷明月照沟渠。
一个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
三个小时过去。
……
我终于心满意足,笑眯眯抬头:“跟高手下棋就是不一样。”酣畅淋漓,虽败犹荣。
她含羞带怯,完全看不出方才棋盘上的沉着淡定:“下次有空我们再切磋,我也很久没下得这么开心了。”
我忙不迭点头,一抬眼看到两张黑得不能再黑的包公脸。
后来,龙斐阁嘲笑我:“那个是我伯母当初最中意的人选,比你堂姐还要吃香呢,老太太是想叫你自惭形秽,顺便挫挫你的锐气,”他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你这么笨。”
龙斐陌依然不动声色。
自此老太太很少登门。
龙斐陌见不见她我不知道,但是不久前,他开始有意无意说起她邀我们去她家。
我极其烦恼,紧紧皱眉。
以前我不在乎,现在却总感觉有点芥蒂。
龙斐陌暼了我一眼,直接将车拐到了另一车道上。我就知道,他问我只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这是栋老房子,两层楼式的西式建筑,一楼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房间,只设餐厅、客厅和厨房,室外搭了一间专门用来晒太阳的玻璃棚,二楼靠东侧的正房周围有4间套房,她就住在其中一间。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有情调很会生活的人。
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安坐在“太阳间”里品功夫茶。桌上早已备齐一套茶具,她从容不迫地冲烫茶具,纳茶,候茶,冲点,刮沫,淋罐,烫杯,筛茶,整套程序一丝不苟做完后,最后,素手拈起两杯茶,分别递给龙斐陌和我。
龙斐陌喝完,浅浅一笑:“好茶。不过,功夫茶不宜独饮,太孤静;不宜多人,太喧哗。”他暼了我一眼,“以后,我跟桑筱有空就来。”
我顿时食不知味。
她暼了我一眼:“现在的年轻人,懂得什么叫品茶?”她用下巴颏点点我,“牛饮还差不多。”
我转过脸去,朝天翻白眼,无非就是讲究什么关公巡城(循环筛洒)、韩信点兵(轻点至于尽)、轮流品饮、先客后主、司炉最末。十岁那年,身为潮汕人的安姨就巨细无靡地教过我。她还告诉我,在潮汕话中,“功夫”就是做事讲究的意思。
只是,我向来不爱讲究。我就爱敷衍塞责。
她盯着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很忙呵,跟斐陌联系过几次,总是你没空。”我看了龙斐陌一眼,他低头品茶,很是陶醉。
姓龙的,你给我记住了!居然放我一个人单挑。
我有点无精打采地:“小职员么,老板大过天。”一个老太太,口舌便宜,胜之不武。她眼中精光一闪:“只是工作忙吗?听斐阁说你玩心重,没事就出去游山玩水,就连做家务也要跟他猜拳。”
我眉头皱得紧紧的,龙斐阁,算你狠!多输了我几次就来告黑状。听听,多娴熟的春秋笔法!极端不合理的夸张。
我正待说些什么,龙斐陌终于放下端在手上老半天的茶杯。我怎么觉得他的表情说不出的诡异?他微笑:“伯母,好久没吃到你做的东坡肉了。”
我忿忿地看着手中的菜刀,凭什么他一句话,就可以让那个看上去矜持雍容的老太太乐颠颠地忙里忙外,还毫不客气地让我陪绑打下手,而他老兄就只消悠闲自得地坐在那儿翻翻报纸?
老太太学过读心术一般,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俞家没教过你烧菜?”我吓了一跳,手中的菜刀差点儿飞了出去。她又皱眉:“你一直这么冒冒失失?”我垂眸,闷闷地:“您不喜欢我,也别折腾我。”她眨眨眼,反倒笑了:“那好,你倒说说,我为什么要折腾你?”我嘀嘀咕咕地:“看我不顺眼呗。”我几乎可以读到她心底的想法,“学历一般,工作一般,还不听话……”
她没等我说完,突然间开口:“原来你倒也不算太笨。”她幽幽地,“这些,我年轻时都有,又能怎么样?”她她坐了下来,不客气地打量我, “如果不是看在斐陌的面子上,你以为我愿意没事请你来惹我生气?也就个子高点儿,嘴皮子刻薄点儿,逗人生气的本事强点儿,我一早说过,也不知道斐陌看上你哪点?”
我的脸一点一点变红。这个老太太!这么不知道……含蓄。我微转身,耳根后都开始发红。
她仍然盯住我,唇角竟然逸出浅浅的笑纹:“既然能让斐陌愿意娶,必然还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只不过啊……”她上上下下刮了我好几眼,“我还要多看看才能看出来。”
我撇嘴。她始终不肯放过我。这不是拐弯抹角地说我还要经常来报到?!
算了,她是他伯母么,我索性想开点儿:“好啊,只要您不嫌弃我牛饮。”我想了想,“听斐陌说您是传统文化促进会的名誉会长。”我很想去采访。这样纯粹维护华夏文化的非营利性组织,总教我肃然起敬。我们杂志曾经做过古文化遗迹的专稿,社会反响极佳。
而且,我是学中文的,没事爱格物致知,越是那些带点沧桑斑驳气息的旧闻逸事,我越喜欢。
深夜,龙斐陌从枕上扭过头来:“桑筱。”我正跟周公拉锯:“嗯?”他没作声。半晌之后,我翻了个身,呻吟了一声:好吧好吧,我瞪不过你。
他学过读心术吗,连我潜意识里想什么都知道?!
我从枕边抽出那两张藏了一下午的纸,推到他面前。他草草浏览了几眼,重又无动于衷地转过脸去。啧,不用这么拽吧!我凑近他:“你很喜欢小孩哦?”照片上居然微笑,看得我当时表面上假装镇定,其实肾上腺素瞬间飙升。
他沉默片刻,睁开眼,拿起那两张纸:“偷拍角度没取好。”他很客观地,“看得出来是个新手。”一张是他站在希望小学门口被孩子们簇拥,另一张,他静静站在一家母婴坊门口。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身旁始终有另外一个人。更重点的是,那个人,其实是两个人。
笑容多么耀眼,多么熟悉啊。
我们又开始新一轮的目光对峙。良久,他垂眸,非常淡定地:“想知道什么?”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你不知道在中国大陆妇女权益高于一切,丝毫侵犯不得么?”他的眼中闪过淡淡的光芒,只是片刻之后,他就恢复惯有的平静,几乎是饶有兴味地:“何以见得?”
我从他手中接过相片,端详片刻:“根据我的目测,这位优秀员工的肚子该有六七个月大,跋山涉水辛苦工作固然不宜,陪老板逛街这种闲差,更是应该能省则省。如果老板是个猪头不懂得体谅,应该鞋子直接飞过去打醒他,完全不必客气。”
他先是微笑,而后开口:“你今天一天勉勉强强的,”他探究地看着我,“难道因为怀疑我是经手人?”
我悻悻地:“你有这么笨么?”做贼还要带出幌子,不是向来狡猾的龙斐陌的风格。
他唇边的笑意渐渐逸开,他俯身向我,伸出手指慢慢缠住我的长发,一寸一寸,缓缓拉近:“关牧说得对,我好像真捡到了一块宝呢。”
我白他一眼,扯回头发,趴下,撑住下巴,踌躇片刻,还是决定从外围着手:“她……还好吧?”
我不记得她结过婚。
他点头,微带调侃地:“唔,不错。”他的唇角可恶地慢慢翘起来,刻意模仿我:“你……还好吧?”
我瞪他瞪他再瞪他。
好吧,我有所图,所以我忍。
我翻身离开一段距离,片刻后远远伸手,非常有职业素养地:“请问龙先生,可不可以采访你一下?一分钟就好。”
“……”他的表情很是怪异。
“专程?”简单的两个字,却难以启齿。我深深喘气。
他恢复过来,眯起眼不善地:“小菜鸟,你是哪家八卦杂志派来的?”
我没好气地回他:“其实我是火星派来地球卧底的。”我恨恨地,“跟姓陈叫世美的不对付,见一个灭一个!”跟我弯弯绕?我跟乔楦周旋这么多年是白混的?!
他表情又开始怪异,很久之后,他凑近我,低低地:“其实俞桑筱,我是你的先遣部队。”
我晕。这么多年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的采访活,白干了!
他唇角轻扬:“生气了?”
我是。我正是。我无法控制。
他似笑非笑地:“我好像比你更有资格生气吧?你让我生平第一次输掉赌注。龙太太,你不知道今天是April Fool’s Day 吗?不过……”他终于轻轻笑出声来,“奇怪的是,我竟然输得还很开心。”
我脸红,气愤。我一声不吭狠狠瞪他一眼,转过身,他在我身后静静地:“前一次是我们捐助的希望小学剪彩,后一次只是顺路带她过去。”
我仍然有点不是滋味,他那么忙碌,那么厌倦世俗的一个人,竟然陪她逛街。
他轻轻一笑,“秦衫断定,你若知道,必定生气。”片刻之后,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她赢我输。但你知道的,桑筱,那个人不是我。”
我别过头。我知道。我根本不是芥蒂这个。我嫉妒他跟秦衫之间那种无以名状的亲近。以前我不在乎,我以为我不在乎,可是,我偏偏在乎。
他想了想:“秦衫跟那个人在香港认识,对方是海龟,从一夜情开始纠结,到爱上她,再到要求负责。事情到了今天,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我也没兴趣过问。而且事关秦衫的隐私,我一个外人,并不方便询问太多。”
我垂眸。从开始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耐心对我解释。
“我跟秦衫认识十年,义父认她做女儿,然后她、我、斐阁在美国几乎朝夕相处,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早就该有了,又何必等到今天?而且,你伶牙俐齿的,她已经对我承认,从开始起,就从来没从你身上占到过便宜。”他翻身朝我,微带调侃地,“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居然要跟我这样令你讨厌的人厮守50年。”
我想起在别墅那晚曾对秦衫夸下的海口,不由脸一红。
联想起这份大可研究的匿名信和照片,我是不是给那个叫秦衫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可怕阴险女人给一不做二不休地算计了?!
既然无望,何必不忘。
她倒是如假包换的职业女性,聪明想得开,不作无谓的拘泥。
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
眼前的这个人,正心照不宣地拉近我:“龙太太,其实完全不用等上50年,”他一本正经地,“此刻,现在,你就有大把时间酝酿情绪向我倾诉衷肠。”
我恼羞,死命抽出手:“睡吧睡吧,明天我还……”
……
……
选择性耳聋啊选择性耳聋,发明这个词的大师,我由衷佩服你!
很久之后,我昏昏欲睡,听到他无比清晰地:“桑筱,答应我一件事。”
“嗯?”我迷迷糊糊,点头如捣蒜。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以什么身份,都不要跟何言青见面。”
“……”我已经听不清,昏昏然倦极睡去。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4
第22章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书上教过,课堂中念过,电视里看过,只是我阅历有限,所知甚少。
一日下午,我在杂志社忙碌。阿菲倒追帅哥成功,心花怒放跟未婚夫跳槽自创家业,第一美女范遥嫁得如意郎君,回家洗手做羹汤去了,杂志社里来来去去,新旧更替,唯有我跟黄晓慧仍然坚守,我是她副手,从创意策划,稿源组织,到新闻采编,再到最终编辑,人手紧,我俩只好赤膊上阵。
“桑筱,那几期专门采写城市里钢镚中讨生活的小人物连载太受欢迎了,快想想快想想,我们下面还可以挖掘出什么?”
“桑筱,快,车在门口!”
“桑筱,今天是怎么了?磨磨蹭蹭干什么?!”
……
我相信,任何未婚男子看到我俩在办公室里的不堪形象,都会从此对媒体从业女性避之三舍。
这天,我在办公室里忙碌着,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惶急地:“你……”我抬眼,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脸,一双眼,满满的泪和痛。是她。她一把扯住我往外跑,我微微不耐地挣扎停下:“你还没说什么事。”
她转身看我,定定地,充满悲哀地:“龙太太,你认为我找你,还会有什么事?”
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会是我的父亲俞澄邦。深凹的眼窝,青紫的脸庞,瘦得仿佛皮包骨。他紧闭双目,躺在病床上,仿佛一个纸人,随时有可能消失。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沉默的少年。我这才看出来,这个长高了不少的男孩,竟然就是龙斐陌深夜在那个街头救过的那一个。几年不见,他好像跟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男孩子判若两人。我记得他那晚忧郁倔犟略带恨意的眼神。
我转身,有些诧异地:“你们不是去澳洲了吗?”
她低头,半晌之后:“我们已经回来一年半。”我愣了愣。在那边,他们只待了半年不到? 她还是低着头:“我不能不管他,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我看着她。她比起以前,穿得实在太简单朴素,一身看上去不太合身的黑套装,头发也只是胡乱挽成一个髻,一缕碎发散落在颈间,脂粉不施,首饰全无,眼窝深陷。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我心里实在感慨。于凤梅已经跟他离婚,唯一的儿子在国外,以前的朋友一概消失不见。至于俞家人,向来情薄。桑瞳如此,友铂如此,我更如此。
我看着她,许久之后,还是淡淡地:“恐怕我只会让你失望。”我明白她的用意,但岁月积淀,事到如今,我连看他一眼都勉强。
她的唇角微微向下,形成一个无奈而悲哀的弧度:“我知道。”她侧过头,“怀帆,你出去给妈妈买瓶矿泉水好不好?”
“我家境不好,大学毕业那年就碰到他,有人肯出钱帮我,帮我家,我应该欣喜若狂,对吗?一开始,他对我是真好,除了不能给我名份。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什么都给不了我。怀帆生下来后,他对我戒心少了――‘她只喜欢秋海棠’,‘她爱听帕瓦罗蒂’,‘ 她很有气质,抽烟的样子很美’……他功利算计,手段卑劣,可他说,当初是真的想娶她。她逃走后,他几乎翻遍整个伦敦,后来,他把你带回来,他真以为手上有了筹码,她总会回来的。”
“他这辈子,总是不停做错事坏事糊涂事。”她低低地,“我知道,你恨他。可是现在,俞桑筱,他最多也活不过十天了。”她抬起头,朝着窗外,略带茫然地,“尽管你现在的身份是龙太太,尽管你恨他,可是,他毕竟是你爸爸。”
我默然,片刻之后,我走向他,停驻在病床前。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我。他的眼睛慢慢混浊,他眯起眼,几乎是口齿不清地:“你――又来干什么?想带你那个宝贝女儿走?”他笑得狡猾而恶毒,“你现在知道心疼了?舍不得了?”他缓缓闭眼,“我告诉你,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好过――”
他的眼睛睁睁闭闭摇摇欲坠地,突然间,他瞪圆眼睛,厉声地:“我白养你那么多年,就算只狗,也知道摇摇尾巴,你这个狼心狗肺吃里爬外的东西!从头到尾俞家就败在你手里,你好狠的心!!”
我朝后退了一小步。他的意识明显混沌,但他的心,他的本性还是那样,腐朽积淀,疑忌横生,动辄推卸责任,没有任何改变。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痴人说梦。
我不再看他,从包里拿出卡和纸条,递给她:“密码在纸上。”
她有几分惶然,又有几分生气,她转过身去不肯伸手:“我只是希望你见他最后一面,我不是……”
我点头:“我知道。”我放缓声音,“可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更多,这不公平。”我顿了顿,控制自己不去转身,“抱歉,请你原谅,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但是,她夹在我和他之间,我不能可怜。
相比我的母亲,她软弱,不辨是非,更命运多蹇。
父亲去世,友铂终于赶了回来。
我,他,还有桑瞳,站在那方小小的坟茔前。友铂的眼底隐隐的泪,他在父亲坟前放上了宝宝的照片。我知道,其实他心里矛盾,割不掉的亲情,还有忘不了的怨恨。
友铂最终问我:“他说了些什么?”我看了他很久:“问起过你。知道你过得好,他很开心。”
他还是那个永远养尊处优,即便小有挫折也很快纾缓的俞友铂,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至于桑瞳,从头到尾,她神情漠然,她脸上画着浓浓的妆,依然盖不住满眼的疲惫。我从不同渠道辗转得知她一直起居无常,行踪不定。她有着不固定的男朋友,还有无数的传闻。
她毕竟是俞桑瞳,她永远不可能像我跟友铂般默默无闻地站在幽暗角落,她永远需要闪光,力争上游,并为此而努力。龙斐陌曾经不经意般跟我说过:“俞桑瞳似乎在处心积虑挖我的墙角,”他很是无谓般耸肩,“不过,不知道她这样到底值不值。”
在我看来,她的抉择,自有她的道理。
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们早就渐形渐远。又或者,我们从未同路。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
一天,我突然接到友铂从国外打来的电话:“桑筱,我托人带了份东西给你。”他没多说,我也只是问清时间地址便挂断了电话。
晚上,清风徐徐,树影婆娑,我形单影只地站在校园西角,心底有些诧异,好端端的,友铂把交接地点约在这里干什么。说起来这还是我跟他当年的母校。不过自从高中毕业,仿佛很多年都没来过了。
突然间,我心里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冥冥中牵动着我的记忆跟情绪。
我慢慢转身,看向方才一直靠着却丝毫没有在意的那棵树。我看着看着,眼角竟然也微微湿了。
是那棵石榴。我曾经一度以为已经完全消失的那棵石榴树。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不远处低缓地:“桑筱。”
我立刻回头,淡淡的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白色的上衣,深色的长裤,短短的头发在额前飞舞,仿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是他。
他走到我面前,一如十年前,缓缓地,略带矜持地:“桑筱。”
我茫茫然地看着他,忘了应该怎么反应。我们之间好像一下子就模糊了那些曾经尴尬曾经伤痛的岁月。
他晒黑了很多,但他的神情依然那么清朗,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清澈:“是我让友铂给你打电话,我想你不一定愿意见我。”他递给我,“我在国外见到了他,他托我带给你。”我机械地接过来:“谢谢。”他朝我微笑:“看起来,你过得很好。”我低头:“谢谢。”
他注视着我:“桑筱,你要是再这么客气地对我说谢谢,我会很后悔来这趟。”他淡然一笑,“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不好?”
我低头。十年前,我在他面前笨拙,羞涩,懵懂,无措。十年后,物是人非,而有些东西仿佛惯性,我依然改变不了。
“桑筱,你总是看着我发呆,要我怎么专心跟你说话?”
“桑筱,蛮有创意啊这个理发师,简直就是火柴杆儿上顶了一坨大蘑菇嘛,带我去见识下?”
“桑筱,新版《草包阿姨》出来了,要不要给你买一本?”
“桑筱……”
“桑筱……”
……
操场看台的最高处,他遥遥看向那棵石榴,若有所思地,“我们总以为它要么早就枯死了,要么移到不知去向的角落,却没想到居然就在眼前。”
我淡淡地:“是啊,年轻的时候糊涂。”
他大度地微笑了一下,打量着我。我今天穿了一件窄领中袖的白衬衫,SURABAYA绣花牛仔裤,长发微垂,因为急急匆匆直接从办公室赶来,还背着大大的背包。他继续浅笑:“桑筱,你现在看上去,”他耸耸肩,带有赞赏地,“就像一只毛毛虫,终于破茧成蝶。”算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当面这么夸奖我吧。
他说得轻松愉悦,而我低头,默然不语。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很久:“桑筱,我这次回来不会待很久,”他看着我,缓缓地,“我要走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皮肤远没有以前光洁白皙,他的眼角生出了淡淡的纹路,他的眼睛添了几许疲惫,看来他前一阵子在西藏过得很辛苦。
他一直就是那种驴脾气的人,干脆,决绝,永不回头。想当年,他可以忍住半个月除一顿饭外不买任何东西,就为偷偷攒钱买自己心仪的航模,他跟父母赌气不辞而别玩失踪跑去云南,不声不响就是一个月,他为了对病逝好友的一句承诺,放弃热门的商科,改学自己其实从头到尾毫无兴趣的医学。
所以他当初不置一词就决然抛下我。长痛不如短痛。他向来极端理智。
我默然,半晌之后:“那……”我记得何临甫那永远的沉郁。现在回想起来,另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触。他是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还是后来才知道的呢?也许,永远都会是一个谜吧。
他也默然,片刻之后:“十年前,爸爸就答应过我,从今以后,我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 我又是片刻迟疑。
他顿了顿,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你想问谢恬嘉是吗?她很好,多谢你的关心。”他看着我,“桑筱,我知道你现在一切顺利,我替你高兴,毕竟,”他低声然而清晰地,“我们身上有着1/4相同的血液。”
我喉头一哽,半晌之后,我低低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唇角刻出一道淡淡的痕,嘲笑,悲哀,抑或兼而有之:“何必再问呢?之于你早就没有任何意义。”他漫不经心地看向遥远浩淼的夜空,“我在西藏的时候,看到过一句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人不可能总是生活在回忆中,总要往前看的对不对?”他淡淡地,“良辰美景白头偕老,只可惜,”他的喉头似乎一哽,“桑筱,我们没有那个命。”
我眼睛微微一湿,我也轻轻地:“对,我们没那个命。”
向左走,向右走,无缘,却偏偏相见。
淡淡的月光下,我俩静静对望,心照不宣。他是来向我道别的,也是一个永远的了断。此去经年,或许,永远天各一方,从此不再相见。
何言青,连同那些青春岁月,在我记忆中,摇曳成模模糊糊的影子,渐行渐远。
这就是我们彼此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俐落地跳下一级台阶,朝我伸出了手:“不早了,快回去吧,我开车送你。”他顿了顿,淡淡地,“你先生该着急了。”
我恍然一惊。是,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没回来,眼看夜深,我手机未带。是我的疏忽。
而且,我突然想起那晚他说过的那句话,没来由感到一阵不安。
我也站了起来:“不必,”
他点头,不再勉强,转向左。
我向右。我俩擦肩而过。
我低头,走到操场的拐角处,突然间,从阴影里窜出一个人,冷冷地:“俞桑筱。”我闻声抬头看过去,我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美丽得竟然有点诡异。
是谢恬嘉。她冷冷地看着我,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脸色阴沉,眼神是那种看了令人发颤的阴寒。好久好久不见,她带给我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而她的眼神又实在太奇怪了,以致于我的第一反应是朝后退了一小步,下意识地:“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朝我走近一步,短短的一小步,竟然给我不寒而栗的感觉:“你既然能来,为什么我不能?”
我点点头,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再见。”
我刚走了几步,就感觉到后面划过一阵风的声音,仿佛水觳在湖面上轻轻掠过,只是片刻,一阵森冷的寒意从我脚底徐徐冒起。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什么东西紧紧贴在我的脖子上,我听到冷冷的一声:“俞桑筱,你这个贱人!已经结了婚,还要出来勾引别的男人,”她的声音无比阴恻恻地,“等着吧,我一定要让你的老公见见你水性杨花的本性!”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惊讶中带着些许焦灼和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在这儿?!”是何言青。我没有丝毫挣扎。她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抵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扯住我的头发,扯得我生疼,不过,还是比不上脖上那般锥心的疼痛。她盯着他,满眼的恨意:“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听得出来何言青话语斟酌中的谨慎:“想起来一点事情,回来看看她还在不在。”
“一点事情?”她冷笑,“何言青,你当我傻是不是?你到底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扭曲,“还是没有变!”
何言青向前走了一步,放缓语气:“谢恬嘉,我们之间的事,不要伤及无辜,”他再向前一步,几乎是诱哄般地,“放开她,让她走,有什么事,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陪我??”她尖笑一声,她的声音,接近于歇斯底里,“你不是要去西藏,永远也不回来了吗?!”她悲哀地,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她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我感觉得到皮肤被割破的刺痛,“她出现的场合,你都乐于出现;她生病,你紧张;她结婚,你看上去那么矛盾不舍。何言青,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人?”
何言青似乎微微一窒,他顿了很久,低着头,一直没有开口。
谢恬嘉的眼圈红了,她深凹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我替你说好不好?你想忘掉她,我喜欢你,你同情我。”她的手微微一松,肩膀渐渐塌了下去,“我对你不够好么?明明讨厌吃虾球还要装作喜欢,明明对颜料气味过敏,却逼着自己讨你欢心。明明知道我做得再多,也只会让你想起从前,挂念从前。何言青,”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你从来都只觉得我是个傻瓜是不是?”
何言青抬起头来,清晰地:“不。”他淡淡地,“你就是你。”他又顿了顿,“而且,西藏生活何其艰苦,我只是不想因此而耽搁你。”
没想到她竟然因此激动起来,她的手再次紧紧攥住我:“如果她呢?”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如果换成她,愿意陪你去呢?”
何言青停顿片刻,有点艰难地:“那不一样,不要钻牛角尖。你身体不好,不应该出来吹风。” 他深深看着她,“而且,我们之间的事,跟她无关。”
“怎么会无关?”她又尖叫一声,“怎么会无关?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永远都有!”她俯身,逼近我,“就是你!就是你这个贱人!你心理阴暗歹毒,先是什么都要跟桑瞳争,后来,又来跟我争,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今天就是要……”
“你就是要什么?”我听到一个稳稳的声音。是他。我居然喉头一哽,可是,我不能回头。
“你终于来了!”她冷笑一声,回头看去,“一向精明的龙斐陌,总是习惯对别人发号施令习惯俯视别人的龙总裁,来看看吧,看看你的妻子,背着你在做什么好事!”
他缓缓走了过来,走到我们面前。我终于可以看到他。他穿着深色西装,打着我送给他的浅粉色领带,记得我当时调侃他:“可以让小朋友见到你之后少哭一点。”可是,他现在的神色,我想我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费。
奇怪的是,这样的时刻,我竟然还能想起这么八卦的事情。
他不看我,冷冷地,一字一句地:“我的家事,似乎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她亦冷哼:“是吗?!尽管你眼光差劲,但你智商不会也跟着低水准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龙斐陌说话,果然,他脸一沉:“你打了无数次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她格格一笑,“俞桑筱,哦对不起,你的宝贝太太,是啊,外人都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她,公司里头就放着个千娇百媚的秦衫,任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知道,你多宝贝她啊,为了她,抛弃了那么优秀的桑瞳,为了她,在最后关头放弃对俞氏的整体收购,而让俞氏,让俞桑瞳有了喘息的机会,为了她,宁愿沦为商界的笑柄,竟然把俞桑瞳请来龙氏,由着她早晚一天把龙氏报业一点一点改写成俞氏报业,为了她,放着生意置之不理,陪她飞到英国去散心,一去半个月……”她笑容灿烂而不无恶意,“外人看你,多高高在上啊,可在我看来,你也不过跟我一样。你的太太一丁点儿都不在乎你,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对你冷淡不在乎,旧情人一个电话就忙不迭出来幽会,见面之后依依不舍你侬我侬,深更半夜还舍不得离开,你说说,到底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
龙斐陌没有开口。
谢恬嘉的手继续逼住我不放,一股热乎乎的什么东西自我脖颈上缓缓流下:“今天,刚好你们两个人都在,我就是要让你们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她手中的匕首渐渐上移,移到我的右颊,来回摩挲着,“桑瞳说,她天生长了一双勾人的眼睛,现在,如果她的眼睛没有了,不见了,消失了,你们说,会怎么样?”她的手,仿佛要印证她的话,又像玩味似的,在我眼睛上轻轻地划来划去,一遍,两遍,三遍,来回往复。
这个时候,纵使我再笨,也已经清晰感觉出她精神状态的不对劲。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我闭上了眼。
“好吧。”龙斐陌镇定开口,“你尽管一试。”他回头看看何言青,轻松如好友聊天般,“听说你这次去西藏,就再也不回来了?”
何言青的声音,干涩得仿佛不像他的:“是。”
龙斐陌的声音还是那么镇定,仿佛拉家常般:“那你在这里的事情呢,我听说你是医院的骨干力量,如果你不走,前程必定远大。”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般,何言青的声音逐渐逐渐开始平缓开始安静:“你没有去过西藏,你永远不会知道那里的医疗手段,相比之下有多落后,我治疗过一名则拉岗村的藏族少女,她因为上山采虫草,过度劳累导致严重背痛、头痛,逐渐失聪,整整三年生活在无声世界里,只有通过人工耳蜗植入的方法才有可能恢复听力,可是她没有钱。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没有办法一件一件说出来,我也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想怎么样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志愿到那里的医生越来越多,总有一天,那里的病人会越来越少,生活水平会越来越高。”他的声音清澈得如同天籁,“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即便死了,也无愧于心。”
“那么,”龙斐陌随即接口,“你的女朋友呢,为什么不愿带她走?”
我脸上的匕首微微颤动了一下。
何言青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我们相处得很好,如果生活在这里,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佳偶,出入社交场合,尽情享受生活,可是,我给自己选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在那里,我要面对的是一张张黧黑的脸,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是高原反应,是远离家乡的痛苦,还有永不休止的手术、治疗、护理,在那里,没有大商场里的国际名牌,没有随处可见的时髦玩意儿,想打手机的时候可能信号不好,想发邮件却上不了网。甚至有的时候,没有电,没有水。在生活一点一点的磨砺面前,再美好坚贞的感情也会褪色,最后面对的只是无休止的争吵和决裂,而且,她身体不好,与其如此,我宁愿现在……”
我脸上那枚匕首颤动得越来越厉害。
我睁开眼。看到谢恬嘉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丝怜悯。
龙斐陌的声音开始犀利起来:“那么,我想问一句,你的选择,你独自一人离开,跟别的人,包括俞桑筱,有关系吗?”
何言青淡淡地:“我的过去,我的从前,我无法逃避,甚至遗忘,就像那棵石榴,她虽然不在那个老地方,她的花朵不再芬芳那块土地,她的枝叶不再遮蔽那个角落、那些小草,所有的照拂呵护都已经移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每当我想起来,想起她跟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心中仍然温暖。”他看向谢恬嘉,后者一瞬不瞬盯着他,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轻轻地,“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我选择给自己无限的空间,努力向前看,可是,”他的唇角卷起一朵无奈的微笑,“总有人不断追问、提醒、猜疑我的过去,我一开始还可以耐心解释,可是时间一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倦了。”
他的语音平淡,然而深深疲惫。
龙斐陌转向谢恬嘉,他的眼神,只在我的脸上一滑而过,他的眼中闪过一种陌生而奇异的光,稍纵即逝。他看向她,非常非常淡定地:“现在,你听清楚了吗?”
我又闭了闭眼。我终于明了他的真意。他接着说,口气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你们之间的事情,包括问题,一直以来,只限于你们两个人,听明白了吗?”他暼了何言青一眼,几乎是立刻,后者开口:“谢恬嘉……”
我听到她的声音,颤抖而期待地:“你……你是在怪我吗?我一直在问你,一直不相信你,你生气了,所以要跟我分手是不是?”她手中的匕首渐渐松开,她的语气越来越迫切,“我可以改,我可以改的,我保证,以后什么都不问你,什么都不管你,你要去西藏对不对?我不怕苦,我不怕脏,我什么都不怕的,让我陪你去,好不好?”
何言青注视着她,他的眼神逐渐逐渐悲哀,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他的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好。”他轻轻地,“我答应你。那,你放开她。”
她几乎狂喜,她一叠连声地:“好,好,好。”她的手,连同那把匕首缓缓离开我的脸,我看到龙斐陌的表情,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在谢恬嘉挟持我的时候,在那把锋利的匕首抵着我的时候,在我流血的时候,我疼痛,我害怕,我都没有想要哭。
而此时此刻,看到那种眼神,我竟然心中一酸,铭感五内。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尖叫:“你骗我,你完全是在骗我――”
几乎是立刻,我被一阵惯性大力甩开,踉踉跄跄很久之后,我回身,触目竟然是龙斐陌右臂上的一大滩血。他脸色铁青,对自己的伤势完全置之不理,我清楚地看到他瞬间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甩了谢恬嘉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得她手中的匕首飞得老远。他俯身,看向地上一动不动的她:“忧郁症也好,间歇性精神分裂也好,从来没有人可以威胁得了我。而且,我警告过你,我的家务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他用左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按键。
我扑上前去止住龙斐陌,我看向何言青,我看着他痛苦的脸,痛苦的眼神,我回转身,犹豫了片刻,还是仰头:“不要。”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着太多的东西,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分辨,或者说,我不敢看太久。我垂下眼睛,轻轻地:“你的伤。”我有几分慌乱,更多的是疼,隐隐的,牵动的心疼,“要快点上医院。”
他修长的指头在按键上停留了很久,他和我面对面站着,现在是温暖和煦的晚春,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种寒冷,森冷,无言,令人心窒的无言。
单人病房里,龙斐阁觑了觑床上那个人,又偷暼了一眼我的神色,终于忍不住了,凑到我面前:“嗳,桑筱,我哥不是说今晚跟你约好了去过二人世界浪漫约会吗,怎么两个人都挂了花回来?而且你知道吗?”他挠挠头,“我哥好像自打我记事开始就没受过伤,是谁这么厉害,居然把他伤成这样?”第一次,我看到他凝重的神色,“医生说,差一点就伤到肌腱。”
我埋头,不吭声。
我都知道。他缝了整整十三针。每缝一针,我的心都揪起般疼痛难忍。
龙斐阁等了半天,眼睛始终来回转着看我们。到得最后,又无趣又纳闷,实在憋不住,聪明地随便找了个理由溜出去了。
我终于抬头,看向他。
他垂眸,脸色如常,除了右臂上缠着的绷带可以看出他的负伤之外,并没有失血过多的苍白和无力。他的左手,甚至还在轻轻转动着那个精致的火柴盒。
我张张嘴,又张张嘴,终于,十分艰难地:“斐陌……”
他依然低着头,寻出一支烟,单手燃上,吸了一口,淡淡地:“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传说中有一种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然后,她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他直起身,“世人都以其为罕有,我也是。一生只唱一次,只为一个人……”他掀开被子下床,耸耸肩,仍然不看我,“似乎我一直自以为是,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他淡淡地,“或许,我错了。”
我心中重重一震,我眼前慢慢模糊:“斐陌……”
回应我的,是他径直掠过的身影,和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5
第23章
龙斐陌的伤复原得很快,医生说右手基本无碍,丝毫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很快重归正轨。他正常去公司,我照常上班。
他跟以前一样话语寥寥,有事也会直接跟我说:“桑筱,我今晚不回来吃饭,跟柏嫂说一声。”
或者,“你要的资料,我让秘书整了出来,在我书桌上,你自己去取。”
又或者,“斐阁想要搬出去住,他看中了几处地方,我太忙,有空的话,你陪他去挑一挑。”
他的神色还是跟往常一样,但我知道,他的声音,他的人,他的心,都在一步一步地远离我。他所刻意维持的正常,远远比不正常更令我不安。
他开始疏远我,他开始习惯给我他的背影。
无数次看着他,望着他的背影,我想开口。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想了又想,还是把乔楦约了出来。我朝她身旁那个紧张兮兮的男人很是抱歉地笑:“对不起。我保证,一个半小时之后,一定把她安全送回去。”
他看看我,不作声,转头对乔楦温柔地:“等我,来接你。”又看了我一眼,走了。看来,他不放心我的驾驶技术。
我忙把她服侍好,让进座,她满不在乎挥手:“算啦,好容易出来透透气,要是你也给我整那套小心翼翼的龟孙子样,那我还不憋屈坏了?”她回身,一个潇洒的响指,“冰咖啡。”我连忙朝侍应生摆手,看看她肚大如萝的模样:“你一孕妇,还充什么能?”再白了她一眼,“注意胎教。”
到底是即将有孩子的人了,修养见长,她并不计较我给她叫了杯白开水,眯眼,很睿智的模样:“小样,这么长时间不找我,偏偏今天约我出来,准是有什么事吧?”
我低头,不吭气。
片刻之后,她不可思议地瞪我,大叫一声,引来无数猜疑的目光:“俞桑筱你脑子坏啦?!这是表现你宽宏大量高风亮节的时候吗?谢恬嘉那个臭女人,你还跟她客气什么?换了我不告得她身败名裂不算完!不用我提醒你吧,当初何言青害你伤心了多久?就连小酒姐姐我也陪你喝过好几次啦。再说,龙斐陌可是你老公,你在他面前向着外人,而且是旧情人,置他于何地?你叫他怎么想?怎么看你?”她摇头,“依我看,这事大条了。”
我有些黯然,也摇头:“不是的。”完全不是。我将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她,包括我的身世,以前发生过的一切,我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惘然地,“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妈妈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我至死,都想要维持在他面前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她一辈子忍辱负重,却一生牵挂他。你我都是做媒体这行的,知道那些记者,包括我们自己为了生存无孔不入的窥视本领,如果挖来挖去,到最后,所有丑陋的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我虽然不用负什么责任,可是对于逝去的,或是还活着的,尤其是那个人,我妈妈倾尽全力维护的那个人,都是一场深深的灾难。”我低头,“抱歉,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第一时间想到的,就只有这些。”我眨眨眼,试图隐去眼角的雾气,“我以为,他会懂。”
很久很久之后,乔楦仍然没有反应,她的表情,不可置信的,难过的,困惑的,无法形容。
又沉默了片刻,她放缓了声调:“桑筱,你知道你问题出在哪里?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你以自我为中心惯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斤斤计较患得患失,不太懂得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你不能把自己意志强加于人,要知道受伤的可是龙斐陌,凭什么他就得事事都明白?凭什么你连句解释都不给他?就算他清楚一些什么,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装糊涂。他没有义务来帮你承受你的痛苦。不错,他算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可是,再怎么说,你跟他都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凡事得沟通哪,连马克思老先生都说过爱需要时时更新哪。你得跟他说明白。”她叹口气,“作孽哦,白替你挨一刀。不过俞桑筱,”她仔细端详我,“从何言青到龙斐陌,我发现你逐渐逐渐有了当祸水的本钱。”
明知道她是在宽慰我,可我仍然连强颜欢笑都勉强,她又叹了口气:“俞桑筱啊俞桑筱,自从你跟何言青分手,我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她坦白地,“当初,天上掉馅儿饼似的,龙斐陌竟然答应接受采访,他给出的唯一条件就是你,你的资料,你的过去,你的一切,一开始我犹豫,我只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有着自己的用意。对不起桑筱,最后我还是妥协了,所有的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我告诉他的,”她顿了顿,喝了一口水,“后来,你们结婚了,我一直觉得很难受,直到现在,我这颗心才算踏实一点。”她那张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相信我,一直以来,他为你做得够多的了,桑筱,你真该好好检讨。”
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动静。他还没回来。
当时钟敲过十二点之后,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沉缓的脚步声,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几乎是立刻冲到门口,打开房门,果然是他,他看着我,淡淡地:“还没睡?”
我看着他。他瘦了,脸颊浅浅凹了下去。我轻轻地:“饿不饿?我给你准备了夜宵。”他摇头:“不用。”径自越过我。轻轻的一声,隔壁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冷汗涔涔,我几乎是在呓语着:“不要,不要,不要……”
一阵心有余悸的喘息过后,我睁开眼。一个人影站在我床前。
我看着他,很久很久,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我扑上前去,紧紧捧着他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太好了,还在……”他不说话,任我胡乱摸着,很长时间之后,他淡淡地:“又做噩梦了么?”我低低地:“我梦到你的手,竟然保不住了。”他还是维持着一直的那个姿势,直到我醒悟过来,慢慢松开他。
他转身,还是那种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既然你没事,我先出去了。”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我怔怔看着他走到门边,旋开把手。
突然间,我扑上去,我从背后抱住他,死死不放。我知道,如果这次放手,我就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还是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把头伏在他的背上,我紧紧贴着他,他仍然背对着我,他的声音几乎是有些不耐烦地:“我明天还有事。”我坚决地:“不。” 我知道自己无赖。我宁可他讨厌我,我不放手。
他转身面向我,他浓浓的眉毛紧蹙着:“俞桑筱,你已经习惯了扰人清梦是不是?”我垂头。是。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一针见血的尖刻,习惯了他给的并不温柔的温暖。习惯了他夹枪带棒背后的关心。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可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为什么他的眼中,盛满了浅浅的失落,厌倦,还有忍耐。
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对不起,我只要,”我低下头去,有些怅然地,“占用你五分钟。”
他没有说话,他的身体仍然略显僵硬地对着我。
我的面前是那个博古架,架上是我们前阵子刚淘来的战国灰陶和明清青花,在我眼前逐渐逐渐模糊:“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那个人会是何言青,我不知道谢恬嘉就在后面,我……”
一阵静默。尔后,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漫不经心地:“那又怎么样?”
我低着头,不再吭声。是啊,那又怎么样?我明明知道他介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为什么还要这样兜圈子作无谓的辩解?为什么还要再次惹恼原本就很生气的他?
“如果你只想对我说这些,那么抱歉,俞桑筱,”他回转身,语气平静地近乎残忍地,“我不是你,可以那么多时间浪费。”
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每一步,都好似踏在我的心上,我终于叫出了声:“斐陌,别走――”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驱使,冲上前去抵住门,“我知道,以前我一直很自私,多疑,不相信别人,包括你。我忽略你的努力,你的心思,你曾经做过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逃避多于思考,索取甚过付出。所以,一路走来,我丢失了很多,错过了很多,可现在,我不奢望什么,不强求什么,我只要你听我说一句话,”我屏息片刻,轻轻然而清晰地,“对不起,可能已经晚了,可是,我终究,还是跌到了尘埃里。”
我看着他,我的眼中蓄满了泪:“我想爬,可是,”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心中的酸楚一点一点如涟漪般荡开,荡开,再荡开,“斐陌,我爬不起来了。”
我让开了路。
每次我跟龙斐陌闹别扭,关牧总会准时出现。他应该改行去当心理咨询师或命理大师,而不是律师。
只是现在,我完全没有心思去嘲笑他。我的脸色,应该跟我的心情一样差,以致于他一见我就叫了起来:“桑筱,龙大少最近生意吃紧克扣你伙食费了么。怎么一脸非洲饥民样?”
我勉强一笑:“今天怎么有空,不用陪老婆?”空荡荡的家里,又是周末,人少得说话都有回音,仿佛置身空幽山谷。
片刻之后,我给关牧端来一杯茶,淡淡地:“他不在。”他点头:“我知道,今天一天,我已经领教够他的臭脸,不想再多看他一秒了。我是来找你的。”
我将自己深埋到沙发里,两手下意识地互相掰着指头,不吭声。他看着我,竟然笑了:“桑筱,你们两口子是怎么了?虽然说现在是和谐社会,也不必和谐到经常免费为我和太太提供饭后谈资的地步吧?”他摇头,“你年轻不懂事,龙大少也跟着添乱,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他抿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喝了一口又放下:“按说上次,我已经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趁他喝醉酒,统统揉碎了掰开了全都跟他说过了,龙大少那么聪明的人,一点就透啊。”
他看着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看到他喝醉过那么一次。”他皱起眉,肯定地,“所以桑筱,不是我袒护斐陌批评你,这次,一定是你的错。”
隔着茶几,我知道他在对我察言观色望闻问切。我仍然低头,不吭声,心里酸楚,委屈,五味杂陈。
那晚之后,他仍然早出晚归。他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怪我,对他认识不够。又或者,更应该怪的是我,一直以来,恣意享受他的关心忍让包容而不自觉不反省。
室内仍然一片空寂,我们各想各的,都没有说话。
突然间,关牧奇怪地冒出一句:“桑筱,我肚子饿了,看在我大老远跑来的份上,请我吃顿便饭吧?”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看看钟,还不到四点,咦,这个人,鬼头鬼脑挤眉弄眼的,不知道又在想什么自以为高明的滥点子。跟他相处时间越久,我越对创造“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人崇拜得有多少体都全部投地。
不过,再怎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有些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还是站了起来。
柏嫂放假回家,我勉为其难一下吧。
刚要转身,我就听到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要吃饭不会自己做?”我心里砰的一动,重又回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不看我,瞪着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微笑的那个人,“你来干什么?”
关牧看看自己的腕表,益发笑得开心:“关心嫂夫人,不行吗?她好歹也算是我的……”
龙斐陌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不必,”他冷冷地,“你家里挺着六个月大肚的孕妇更需要你关心。”
关牧斜睨了他一眼:“啧,你这两天老不着家,桑筱不也这么自己凑合着吃的,有谁关心过一句啊?怎么,现在知道不舒服了?”
龙斐陌又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转身径自上楼。
在他身后,关牧用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调调儿大声嚷道:“桑筱,我记得你有一道最拿手的菜是那个什么……什么的,瞧我这破记性!来来来,我给你打下手!”
厨房里,关牧贼忒兮兮地:“桑筱,先做汤吧,我渴了。”我没好气地:“渴了不会喝水去啊?”他听了也当没听见,从身后的冰箱里胡乱掏出西红柿,牛肉,洋葱,土豆,萝卜,又随手捞过油、盐、鸡精、番茄酱、胡椒粉等等,看看自己的腕表,不停催促着:“快点快点。”
我纳闷之至,俗话说,文火煲好汤,有谁喝个汤还要这么心急火燎沉不住气的?心里这么想,也不便说出口,一边手里机械地不停切西红柿,萝卜丁,洋葱丁,土豆丁,一边听着他在一旁罗罗嗦嗦瞎指挥,心底只叫苦。
好容易一股脑儿下了锅,我正要喘一口气,又听到他怪叫一声:“呀,汤少了,不行,得再加点儿水!”他飞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作势要往锅里倒。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听到轻轻一声耳语般地:“对不住了,桑筱。”几乎是立刻,我疼得大叫起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关牧,这个疯子――!我简直要掉泪了,我苦命的穿着拖鞋的光脚啊――我招谁惹谁了啊――
简直连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关牧扯起嗓子,用我这辈子可以想像到的最大音量杀猪般叫道:“不得了了――,桑筱――受――伤――了――!!!”
没有任何悬念地,我直挺挺躺在床上。
刚才把我抱上楼的那个人,正娴熟地给我肿得老高,红成火腿模样的脚踝上药,身旁放着一个医药箱。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早就在某人下楼的一瞬间夺门而出,溜得比兔子还快百倍,完全不知所踪。
我在心底忿忿地,咬牙切齿地,关――牧――,千万不要给我抓到你,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做个厚厚的弹弓以后崩你家关小牧的脑门芯儿!!
我面前的那颗黑色头颅略略抬起,暼了我一眼之后,手中的力道开始加重,疼得我龇牙咧嘴痛苦不堪,可是,看看他的神色,我肩膀微塌,身子朝后微微一缩,把嘴闭紧,由得他敷药,缠绷带。他的动作绝不能算轻柔,可我从头到尾一直闷声不吭。
形势比人强。
片刻之后,他啪地一声阖上医药箱,看着我,淡淡地:“记得按时敷药,忌生水,这两天不要下床活动,明天我让张医生再给你看看。”
他站起身来,向前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还是有些怯怯地:“斐陌……”他的身体顿了一下,还是接着向前走去。
我垂下头来,还是坚持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头:“……我饿了。”我说的是实话,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再加上心情差,中午只是随便凑合了一顿,我现在已经饿得后脊梁贴前胸,眼前也开始直冒金星,连假装矜持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小时后。
龙氏招牌炒饭,虽然稍失水准,虽然气氛有点影响食欲,仍然令人大快朵颐。
他接过餐盘,径直向外走去,仿佛一刻也不想多逗留。在推门而出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停顿了片刻:“我在隔壁看文件,有事情叫我。”
他阖上了门。
我还是维持着原先的那个直直躺着的姿势,直到他关上门。一室寂静,我躺了很长时间,却辗转反侧。然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悄悄起身,单腿跳着,一路摸索到门前,打开门,跳到隔壁门前,悄悄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没有一丝声响。如果不是门下泻出的一丝光亮证明里面有人的话,我几乎会以为他在骗我。
我轻轻跳了一小步,换了个耳朵重又贴了上去。
几乎是立刻,门霍然而开,他的耳朵上还挂着耳机,里面传出叽哩咕噜的英文,他简单回覆几句,摘下,皱眉,暼了我一眼:“你不在床上好好躺着,又下来干什么?”
虽然事先已经打好腹稿想好借口,可真正面对他,面对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眸,我又开始讪讪地垂头。俞桑筱啊俞桑筱,随着脚上的痛楚阵阵袭来,我在心底暗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没用?
他跟我一样沉默片刻,尔后开口,淡淡地,略带嘲讽地:““苦肉计用过了,下面还有什么?”
我仰脸看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低头,喉头微涩:“龙斐陌,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我轻轻地,“你真的,生气到不愿意见我,连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的地步吗?”
“生气?”他重复着,竟然轻轻一笑,“俞桑筱,一直以来,你给过我这样的资格么?从结婚那一刻起,我一直在等你。你坚持要工作,ok,只要你喜欢,我不介意;你排斥甚至漠视我的存在,你的眼里没有我,你牵挂着那个跟你有缘无份的何言青,我只作不知;然后,安姨,俞桑瞳,方安航,还有你母亲,所有发生的一切,我竭尽所有的心机,用尽一切手段,终于使得一点一点向我靠近,半夜里,我看到你熟睡的脸,一点儿也不文雅的睡姿,想着你灵动的表情,偶尔的狡黠,还有脸红的模样,我微笑着,可以一直微笑到天亮。”他的眼神深幽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秦衫为什么会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这么久?十多年前,在纽约唐人街,她救了我。跟当初的你,一模一样。”
“当年我在美国的时候,一个老猎手对我说过,当你狩猎时,尤其到了最后关头,千万不要去看猎物的眼睛。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只有一次,我忘了。”
“所以,活该我跌了下去。乔楦对我说,‘你不知道俞桑筱是一个多矛盾多奇怪的人,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可以为一张越剧名家的小剧场观摩票一掷千金;她看上去单纯,却对生活完全持悲观态度;她平凡得像一滴水珠,融进人堆里可能就再也找不着了,但你要是她的朋友,你就偷着乐吧……’所以,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想要给你一片广袤的天地,我是真的,想要让你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喜欢的,只要你想要的,我统统都可以给你。”
“我不止一次气得几乎失控,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俞桑筱,我不会永远站在这儿等你的。可是,青青陌头杨柳色,有花初开待人来,我仍然选择一天天,若有所待。”
“然后,曾经一度,我以为,我跟幸福触手可及。可是,当你有机会选择的时候,第一眼,你看到的,永远不会是我,对吗?”他回转身,淡淡地,“或许我会一时糊涂,但决不会允许自己一再自欺欺人下去。”
我的脚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可我的心,比它更痛千万倍。我抬起头,我哽咽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斐陌,斐陌……”然后,一阵剧痛袭来,我脚底一软,情急之下,我的整个身子顺着墙壁和门软软地滑了下去。
“桑筱。”
“……”我紧闭双眼。“下面还有什么?”苦肉计一个就够了啊。
“桑筱。”
“……”啧,谁说没有用的,关牧太天才了,果真是屡试不爽。我继续紧闭双眼,失忆吧失忆吧。
“桑筱。”
“……”我被人抱到靠窗的卧榻上,慢慢放下。
长久的静默。我心里有些惴惴,琢磨着应该怎么收场。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有别于刚才的焦虑,略带恼怒地:“你要是再装下去,我不介意把你另一只脚也浇成猪脚。”
我吓了一跳。他不介意,可我介意啊。我从睫毛缝里瞄他。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我。他的眼中,生气的,恼怒的,匪夷所思的,啼笑皆非的,还有不可捉摸的,一瞬即逝的淡淡的狼狈。
我看着看着,眼前慢慢模糊,我的心,再次锥心般疼痛起来。
他一直这样看着我。突然间,他开口,简短地:“看起来你比我想像的健康多了,既然如此……”他没有说下去,直接转身。
这一次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直起身,在他转身的一瞬,轻轻地:“斐陌,我爱你。”
他的背影顿时僵住了。
我看着他,他颀长的背影,乌黑的发,修长光洁的臂,和那只一直紧攥着的手,我的眼眶微微一湿,我轻轻地:“即便你下定决心要判我出局,在陈列你的理由之后,是否也允许我作一下最后的申辩?”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微微一凛,但是,他仍然没有转过身来。
我低头,窗外竹影横斜,疏漏有致,在月光映衬下,淡淡洒落在我身上,我的泪不由自主往眼眶中涌,我要费好大力气,才可以逼回去:“我认识何言青之前,我的生活,是绵延不断的阴雨天,偶尔天晴,多半下雨。可是,他出现了,他就像一道彩虹,从未有过的灿烂,照得我眼前一片光亮……”
我听到面前轻轻的细碎的什么声音。我不去分辨,无心理会:“之后发生的事,可能乔楦已经跟你说过,但无论她怎么跟你形容,有一点,她始终不知道,后来我独自一人又去了趟黄山,取下连理树下的那把铜锁,亲手抛下了山谷。这些年来,无论真相前或后,我对何言青,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恰如那棵石榴,一度失去踪迹,可是,我知道他仍然生活在这片土地,我知道他仍然呼吸着跟我一样的空气,已经够了。纵使夜阑人静的时候,可能黯然,或许失落,但是,这个世上,很多我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过程中,被慢慢遗忘。”我缓缓地,“即便没有你,也是一样。”
“可是,你还是出现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在父亲暴跳如雷即将发飙的的时候看到你,你跟桑瞳站在一起,你只看了我一眼。”
“我推不掉斐阁的自作主张帮他补课,他心猿意马,我索然无味,你咄咄逼人,你不允许我辞职,你警告我离斐阁远一点,你喜怒无常,永远冷眼旁观着。斐阁的生日宴会,我真的不想去,我觉得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可我终究还是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解释。”
“从那以后,你开始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步步紧逼。你心机那么重,我完全猜不透你的用意。你从来不知道,我在心目中勾勒出的亲爱的另一半:他可以不英俊,矮一点没关系,胖一些也不要紧,只是,他要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一颗善良诚实上进的心,还有,绝不可以没有头发。这些要求对于你,是不折不扣的侮辱,而我之于你,不用桑瞳或其他人跳出来提醒,我有自知之明。”
“你听说过两只刺猬的故事没有?西伯利亚初冬的早晨,它们在寒冷的冬天相互依偎,靠得近了, 它们身上的刺会伤害到彼此,靠得远了,却又抵制不住那凛冽的刺骨的寒风。于是它们不停地靠近、伤害、离开,又因为冷和寂寞而靠近,周而复始。斐陌,我们就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两只刺猬,近在咫尺,相互伤害,感受着自己的疼痛,却永远看不见对方的伤痕累累。”
我低下头去,我心底一酸,冬天里的那碗夜宵,夜夜噩梦后那个有些陌生的依靠,伦敦街头,那一次迷途,转身第一眼就看到的他那个静静的眼神。一直以来,一天天地,他给了我无限的放任、从不追问的沉默,和偶尔的笑颜。现在回想起来,无数次,看着他的笑容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慢慢被点亮。
我注视着那片虚无缥缈的树影静静憩在我的指尖,轻轻地:“你不知道,有时候,我看着你,心里想,如果一晃神,一转眼,我们就这样垂垂老去,该有多好?我就可以不用自私、不敢用力、不敢靠近,我就可以有时间慢慢回味曾经的美好,我还可以不用无休止猜度你的高深莫测……”
我开始哽咽,一直以来,我永远蜷缩着,以一身的硬刺来逃避着什么。
可是现在,除了爱,我已经找不到任何温暖的东西可以取代。
可是现在,我害怕,我还在,时间还在,他却已经离开。
漫长,难堪,煎熬。
一双脚在我面前停下,他蹲下,淡淡地:“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他与我平视。
很久很久之后,他俯下身,毫不犹豫地用力咬了下来。我的鼻尖啊―――我痛得疯狂飙泪。
他哼了一声:“很疼?” 他看向我的脚,不带什么情绪地,“哪个更疼一些?”
我眼泪汪汪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敢说。
他垂眸,我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过了很久之后:“论相貌,布拉德皮特一定比我帅很多;论个头,我比姚明矮上一大截;论体重,抱歉,我永远不可能超过相扑运动员;我因为蛀牙偶尔会去看牙医,从来没有人说我善良,还有,或许不到五十年,我的头发就会掉得光光。所以,”他沉吟了片刻,“俞桑筱……”
我抬头,屏息,听到他慢慢地:“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我呆了很久很久之后,直到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眼神渐渐淬毒,我才如梦方醒,期期艾艾地:“好像……不用……”
我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考虑?矜持?温柔?娇羞?在这位龙先生面前,似乎都可以省省。
他永远都在说着言不由衷的反话。
果然,他暼了我一眼,毫不意外一般,在我身旁坐下,随手拿过一份文件低头浏览:“不必这么得意俞桑筱。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投资付之东流。”他的注意力仿佛全盘被吸引到那份从上到下只有两行字的备忘录上,“别忘了我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要么是我眼花,要么某人的脸,是真的……
我伸出手,从后面慢慢抱住他:“我知道。”在他背后,我终于可以放心地眉开眼笑,“好吧,我会尽量想办法让你的亏损缩小到最小。”唔,有件事,可能,现在还不能确定。
我把头埋到他的背后,有些脸红。
他反手揽住我,半晌之后,他伸手,摸摸我脖子上那道疤:“很丑。”我没有吭声,很久之后,有些歉意地:“斐陌……”
正在此时,我身上的手机嘀嘀嘀地响,我的短信。
我低头看,陌生的号码,短短两行字:
她有家族遗传病史。抱歉。
我走了,桑筱。多保重。
我阖上手机,抬起头来,我摸摸自己的伤疤,再看向他的右臂,微微一笑:“如果有一天,如果五十年后,你或我罹患老年痴呆,不愁找不到印记。”
他做不屑状,哼了一声:“不用以后,俞桑筱,”他唇角调侃地笑,“记忆障碍,认知损伤,思维弛缓,这些症状,你似乎一直都有。”
我瘪嘴。他还是不肯轻易放过我。我只好转移话题:“我听说桑瞳……”他拉我一起躺下,将我的脚轻轻放好,不甚在意般,“她想学武则天另立王朝,可惜身边没有一个李治。不过无妨,”他轻笑一声,“人之鱼肉,我之鸡肋。即便如此,潜在对手还是会比虚伪附庸更值得期待。”
他侧过脸来看我,他的眼睛熠熠生辉:“桑筱。”
“嗯?”我握住他的手,贴在腹上,微笑。
他侧过身来,手撑在我的肩畔:“我好像跟你说过,你是一个天生的商人。”
“嗯?”我装傻。
他终于笑了,第一次,我看见他笑得星眸微阖,神采飞扬,“那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棋逢对手始开局,桑筱,”他慢慢俯下身来,“记住,我从此不会再给你悔棋的机会。”
我环住他,慢慢迎了上去。
我也是。
窗外,夜色正浓。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5
尾声
不久后的一天,宛如孩儿脸一般,早上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中午又开始阳光明媚。
午后阳光中,某人惬意地躺在摇椅上看书,我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蚂蚁搬家。自从年事已高的某人受伤以来,我们总是跟全国人民一样重视补钙。
突然,我想起来一件无头公案,伸手去推某人:“喂。”某人充耳不闻,又翻了一页书,自顾自往下读。
我想了想:“龙斐陌,可否解释一下,什么是权宜?”“唔?”他淡淡地,似听非听般又翻过一页。我阖上他的书,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抬头瞄了我一眼,微蹙眉,不胜其烦地:“俞桑筱,可否解释一下,什么是离婚?”我愣了一下,恍然:“你故意引我上钩!”他唇角微勾:“彼此彼此。”
我摸摸鼻子不吭声。好吧,谁叫我自己理亏在先。
他又补上一句:“关牧说得真对,句句在理。”他点点头,状若赞叹,“今年我要给他多加律师费。”
得意个什么劲?!我哼了一声,斜睨他,冷冷地:“说不定是我的真实想法呢?”他将书抛掉:“俞桑筱,你想考验我的耐性么?”我头皮吃痛,大力敲他:“神经病啊你!”
好痛啊!我泪水都痛得快飙出来了。我很久没修指甲了,我用力反掐他。
正当我们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大呼小叫地:“哥,桑筱,你们说这幅画挂在哪儿比较好?啊――”那个声音惊天动地地延续了至少十秒之后,这才亡羊补牢地,“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隔了很远,我还听到他絮絮叨叨地,带点纳闷地,“不过,你们三三两两来这么一下,难道是因为今年春天夏天都到得特别早么?”
我一愣,随即笑喷。三三两两?亏他想得出!
我这个老师真应该引咎自尽。
我推开龙斐陌,瞪着他。他依然一脸轻松,没事人般继续坐到摇椅上去看书。
不要脸!
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喂。”
他闲闲地又翻了一页书:“嗯?”
我别有用心地挤到他身边:“喂,猜个谜语好吧?” 我想了想,一字一句地,“飞蛾扑火虫已逝,学友无子留撇须,偶尔留得一人在。打三个字。”雕虫小技,还能派上用场。看来,我的诗词课没有白学。
“啊?”他神色自若地装傻。
又过了半天,才极其敷衍地“嗯嗯嗯”了三声,权作回答。
我郁闷。结婚快三年了,连这么一句偶像剧每集必备用语都要求上半天,还求不到。宝贝啊,你亲爱的老妈我做人也太失败了!我一脸沮丧无精打采地起身要走。
刚走了两步,听到后面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地:“笨蛋!你手上戒指的背面。”
我有些疑惑地褪下,早看过了啊,还不是一堆弯弯曲曲的豆芽符号,有什么好看。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难不成――
我重又挤坐回去,小心翼翼半带讨好地:“刻的什么?”
他闭上眼,半天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波、斯、语。”就再也金口不开。
我恨恨,跺脚离开。龙斐陌,风水轮流转,你等着,总有你吃瘪的时候!
一起身,我的手就被一只大掌覆住。
“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曾经以为,它会留在我身边一辈子。”他牵着我的手,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他的掌心一样温暖:“桑筱,你是我这辈子捕获到的唯一的,最美的猎物。”
尽量强大
发表于 2008-5-25 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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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brafish
发表于 2008-6-9 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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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ice
发表于 2008-6-9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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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砖家
发表于 2008-6-11 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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