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9

第11章

  自从安姨那件事后,龙斐陌在家的时间比以前略多,
  有时候,他跟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或是拿着一本财经杂志半躺着浏览,有时候,我跟斐阁对弈,他也会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观看。
  他是一个很好的观众,无论斐阁闹腾得多么沸反盈天,他都熟视无睹,毫不动容,偶尔我抬起头,会看到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又或者,注视我身后不远处的某一点。
  更多的时候,他径自上楼,在书房里一直待到深夜。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咔嗒”一声,意味着他已经回房休息。
  从安姨去世以后,我一直睡得很不好。
  我几乎夜夜噩梦。
  我梦到雷雨交加的夜晚,个子矮小的我,穿着单薄的睡衣,一个人赤脚站在宽大的客厅窗户前,害怕地看着窗外的雷雨闪电。我拼命叫着家里所有的人,没有人回答我。
  我梦到我站在安姨的床前,她睡得很安稳,阳光照耀在她脸上,小小的房间里一片暖意,可她的脸色十分十分苍白,她闭着眼就是不理我,我喊她叫她摇她,跟以前一样,要推她出去晒太阳,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推,都推不动她,始终推不动她。
  我还梦到我一个人,大雨瓢泼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着,跟着前面一个苗条纤秀的身影,我一直费力地跟着她,偶尔她回头,向我嫣然一笑,是照片上的那张面孔,她笑着柔柔地轻唤我:“小小,小小……”旋即飘然远去,我发足狂奔,一路追上去,追到一个高高的悬崖边上,前面已无进路,我到处看,到处找,可是,那个人影已经杳然,突然间,我脚下一陷,直直地朝悬崖下面落去……
  我拼命挣扎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妈妈,妈妈……”
  我沁出了一身的汗,我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突然,一只手轻摇我的脸:“桑筱,桑筱,桑筱……”
  我茫然地,慢慢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又闻到了那种淡淡的烟草气息,他穿着睡袍,正弯腰看我。
  片刻,他坐到我身旁,伸出手臂扶起我:“桑筱,你又做噩梦了。”
  我定定地一直看着他,他伸手到床边,抽出纸巾递给我,我无言接过,擦了擦脸,擦到眼角处,我的手触到了淡淡的湿意。
  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吵到你了?”
  他也看着我,过了半晌淡淡地:“我听到你房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我低下头去,又过了很久:“对不起。”
  他没有回答,只是扶我躺下,展过睡被,接着,他也静静躺到我身边,用手臂枕着头:“等你睡着我就走。”我无言,过了一会儿,我把被子的一角搭到他的身上,晚春的天气,夜里仍然有着浓浓的凉意。
  我闭上了眼睛,只是片刻,当我心绪稍定之后,就突然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他离我是那么地近,几乎是肩并肩靠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他肌肤的热气夹杂着淡淡的馨香,隔着薄薄的睡袍一丝丝向我侵袭。
  我从未离一个男子这么近过,即便是何言青,即便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也总是隔着青涩的距离。
  我不安而尴尬地,一边试图一点点朝外挪,一边悄悄转眼看他,慌乱中,我轻轻一甩头,发丝险些碰到了他,我吓了一大跳,却看到他正安静地阖着眼,一无所察的模样,我继续小心地,慢慢向外挪。
  眼看着就要到了安全距离,我轻轻舒了一口气。正要安心闭眼,蓦地,我清晰地听到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桑筱,我不是一个圣人。”
  我猛然转过头去,眼前一花,他已经轻而易举地翻身覆了上来,他眯着眼,口气中有着一丝丝异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圣人。”他的鼻尖几乎触到了我的,他的声音中蕴着浓浓的危险,“你这样一刻不停地动来动去,当真以为我是柳下惠么?”
  我窘迫得顿时脸一片通红。如果我够聪明够身手灵活,应该知道在他这句话之前机警逃开。可惜,从最初的一开始,上天注定,他总能抢先一步发现我的意图。在我正要欠身之前,他已经紧紧抵住我的手脚,他的吻密密烙了下来,我几乎听到了他轻轻的喘息声,在我的唇间,在我的耳畔,在我的颈间来回流连。
  我僵僵地躺在那儿,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应该什么反应。
  只是须臾,我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带有一种说服和安宁的意味:“桑筱,或者,上天早已注定,又或者,你并非如自己想像的那么讨厌我,是不是?”
  我看着他,他也正一瞬不瞬看着我,他的眼底,除了一贯的漫不经心,还有强势之外,还有着淡淡的,我琢磨不透的一种情绪一闪而过。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的他,完全没有平时给我的压迫感,他看上去,是一个如我一般的寻常人,甚至,还有着淡淡的脆弱。
  向来是刀枪不入的龙斐陌,竟然也有着这样的一刻,略带凌乱的发,唇边浅浅的,若有所思的细纹,眼神中一瞬即逝的,是如烟般薄薄的迷茫。
  我静静看着他。
  他的眼神中掠过一阵复杂的专注,他用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抚过我的脸:“纵使不是柳下惠,我也不会迫你,”他的头一点一点俯近我,“桑筱,选择权在你。”
  可是,他的唇,他的手,又如狂风骤雨般铺天盖地向我覆了下来,他的手,火热地、一寸一寸地沿着我的颈项缓缓朝下。
  他永远是这样,给我选择权,而把最后的主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寒意一点一点侵蚀我的身体,但我只觉得热,热得发渴,他的唇火热而步步紧逼,他的手强势却不乏温柔,我想挣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动弹不了。
  我是怎么了?我闭上眼,或许,我是倦了,真的倦了,才会屈从于这样不真实的温暖,这样稍纵即逝的沉沦。
  在这一刻,我竟然愿意相信,他是爱我的。
  模模糊糊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桑筱,记得我。”
  很久很久之后,我最后的记忆是他低低地,略带沙哑地:“tora dost daram。”
  周末的杂志社,向来极其热闹,今天自然不例外。因为这两期杂志出奇好销,老板龙颜大悦,不仅开禁让大家得以偷闲茶叙,更慷慨邀请全体员工晚上聚餐,引得一干娘子军叽叽喳喳,好不兴奋。
  都是社会主义新红旗下成长起来的菁英,醍醐灌顶般明白,资本家的钱,不花白不花,我自然不能免俗。再加上资本家本质不改,拿来大叠大叠的陈年报刊杂志,美其名曰给大家休闲时浏览,实际上是希望众人时刻不忘工作,精益求精地以他山之石补己之短。
  所以,大家一边嘻嘻哈哈看着报刊,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突然,阿菲叫了起来:“天哪――”
  众人吓了一跳,她一把放下报纸,重重叹了口气:“算了,本姑娘早已死会,最多也就只能这么垂涎垂涎了!”
  大家顿时来了兴趣,凑上前去看,我听到黄姐的声音,拔高了一点点:“哦……”
  我抬眼暼了一眼,心里微微一动。我认出来了,她手上拿着的竟然是乔楦对龙斐陌的专访,也是乔大小姐第一次成功专访,想当初,在我们客厅的茶几上隆重摆了好些天。
  我转身倒水,听到杂志社第一美女范遥开口,她男友在一家规模颇大的民营企业做高管,一贯都有独家新闻披露:“听我男朋友说,他们公司老总跟龙家是世交,龙氏集团原来由龙经天兄弟俩一块儿继承,但龙纬天,就是现在这个龙斐陌的老爸痴迷绘画,一直不喜欢生意,后来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干脆带全家移民到美国……”她耸耸肩,口气是一贯的矜持优雅,“而且,听说这个龙斐陌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笔资金注入龙氏,堵住了很多人的嘴,没过多久,又顺顺当当清洗掉一大批老臣,手腕不是一般的高。也有人说,”她突然间压低嗓门,有些神秘地,“龙经天把龙氏交给自己侄子是迫于无奈,因为……”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进来,她警觉地闭嘴,众人面面相觑,我低头,在外人口中听到自己家里人的讯息,感觉怪怪的,更何况,这个家里人……
  我摇摇头,从心底轻叹一声。正在此时,阿菲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大家一阵欢笑之后,又唧唧咕咕一叠连声地凑近我:“桑筱,晚上一起去唱K吧,反正你一个人回去也无聊,待会儿我隆重介绍个帅哥给你认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手机响,我朝她歉然一笑,接起来听,竟然是好久没有联系的方老师。
  刚放下电话,她就诡秘地用小指头点着我:“狡猾哦,有情况居然都不告诉我们!”她摸了摸下巴,“唔,听声音就是高人,看起来,某人最近桃花开得很旺哦。”
  我笑了笑,十分配合地任她调侃。
  方老师约我见面的地方是一家环境幽雅的高档西餐馆,他看上去比前阵子消瘦很多,但依旧风度翩然。他的穿着还是一如既往地讲究而不事张扬,连裤线都熨得笔挺。
  我并不意外,在我结婚前,他也是隔上一阵子就要把我叫出来,破费请我吃上一顿大餐。我对美食并无讲究,他却是个饕餮食客,拜他所赐,我可以大致画出各知名餐厅的方位图。
  他打量着我,皱了皱眉:“桑筱,你还是这么瘦。”他关切地,“最近过得好吗?”
  我正吃着鱼子酱,先是点头,尔后笑笑:“有点忙。”
  他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一块一块的切得很漂亮很均匀,切完后再依次蘸上酱汁,却不急着吃,而是推到我面前:“多吃点,记得你喜欢吃。”他若有所思地,“或许以后,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
  我一愕,不由自主地:“为什么?”
  他看向窗外夜色中闪烁的灯光,半晌之后,才转过头:“过几天我要回英国,要过很长一阵子才能回来。”
  我顿时觉得喉咙里的东西难以下咽,我盯着他,他的脸上,笼着淡淡的忧伤和宁静。他的眼底,是沉沉的暮霭。
  这一刻的他,就像乔楦当初对我预言的那样:“以方老师的条件,绝对是有不凡故事的人。”
  看着我的神情,他解释般地:“那边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还有……”他的脸上略略一黯,“拜祭一位亡友。”他伸出手来,拍拍我的手,“桑筱,多保重。”
  夜很深了,我转动钥匙轻轻推开门。
  我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但面对将近十年来亦父亦师亦友般关心呵护我的方老师,我的心里充满了怅然,怪不得古人说,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吃完饭,我们俩找了间茶馆边品茶边聊,一直聊到深夜。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奇怪的,不同寻常的近乎于悲伤的预感,像这样尽兴闲聊的机会,或许以后会很少,甚至于……
  没有。
  客厅里没有灯,静悄悄的,想是都已经睡下了,借着窗帘拂过之处泻进的淡淡月光,我轻手轻脚准备上楼。
  突然,临窗处的休闲榻上传来细微的声响,随后,一盏小灯亮起。我仅仅呆立片刻,便回身看去。其实,不用看都知道是谁,这个时候,只会是他,跟我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的那个人,自从那晚之后,命中注定我最亲密的,也是最陌生的那个人,我想,终我一生,永远没有办法,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他。
  此时此刻,他正斜倚在榻上,柔和的灯光下,他的姿态十分慵懒随意,甚至他的眼睛都是半睁着的,但我知道,隐藏在眼睛后的那个眼神,正灼灼然盯着我,此刻的他,如同一头猎豹,好整以暇地静静面对他的猎物。
  果然,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这么晚?”
  我没有开口。
  他又开口了:“为什么?”
  我无言。
  他缓缓地:“不想说?”
  我仍然没有开口。
  他思索片刻,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不经意般玩弄着手里的火柴盒,看上去十分好脾气地:“是不是跟同事聚会?”我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淡淡道了声晚安便向楼上走去。
  我实在没有心情说话,直到现在,我的心底仍然惊疑不定。在茶馆里,坐到最后,方叔叔掏钱夹结帐的时候,不小心带出一张相片,尽管他当时脸色遽变,迅即捡了起来,但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那张相片,那张相片……
  那张相片上巧笑倩兮的温婉妇人,跟安姨给我的那张相片上的,赫然是同一个人。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暗中苦苦寻觅一切可能的线索,却如同在异国他乡的漫天大雾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彷徨不已但没有任何头绪,而今晚的意外,更如在我眼前蒙上了一层重重的阴霾。
  直到现在,我的心底,仍然一片迷惘。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等一下。”我转过眼,看到一个徐徐站立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他的声音依然非常悦耳,“尽管你现在这副倔犟模样较之平常,要更吸引人些,但桑筱,”他的声音跟脸色渐渐变冷,“美丽跟诚实,我还是更倾向后者。”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49

第12章

  我说过,不会有下次。
  下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
  一在晚宴的现场站定,我就开始后悔。我没想到据传因公出差的老总会亲自出席,更没想到他会临时把号称八卦世家第一百七十二代传人的阿菲带来充数。
  这本是龙氏集团牵头举办的一个慈善晚宴,我对外的身份,也仅仅是奉上司之命前来采访的一个无名小记者而已。
  事情坏就坏在多嘴的关牧身上。
  他一看到我,就极其兴奋地高声嚷道:“桑筱,好久不见!”人多喧哗,我弯了弯唇表示回应。他依然不肯罢休,大老远挤到我面前:“最近还好吗?”
  我点头,看向他身旁一位抿唇而笑的谦谦淑女,一时间灵光突现,尔后扬眉:“校花?”不待他回答,又眨了眨眼,轻轻问,“回头草?”
  以关大律师的过人智慧,我知道他听得懂。
  果然,他大大方方点头,随即朝我坏坏地笑:“我该怎么给你们彼此介绍?”他转向那个女孩子,“抛弃我另嫁他人的前任女友,俞桑筱。”接着,又转向我,“我的前前任以及现任女友,邵涓涓。”
  女孩子先是脸红,朝他微嗔地白了一眼,随即向我微笑,显然关牧曾对她提起过我。我也一径笑,直到身旁一个不识时务而大惊失色的声音插了进来:“桑筱,同事这么长时间,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我这才想起一个可怕的事实――本社间谍站站长就在我身边。
  还没等我想好应该怎么回答,一个更不识时务的,带着微笑和调侃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响起:“或许,你去问台上站着的那个人会更好些。”
  我转眼看去,是自打念大学寄宿之后就很少在家,美其名曰体验生活的斐阁,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收起乍见到他的愉悦,白了他一眼,这个怪人,出卖起自家人来还真是不遗余力。
  我的眼睛随即看向另一处,我看到龙斐陌结束了简短致词之后,正站在台上的一角和秦衫说着些什么。
  我耳边清晰地听到倒抽气的一声。我闭了闭眼,准备直面阿菲的诘问,这时候,一直微笑旁观的关牧开始火上浇油:“放着龙夫人这么有效的人力资源不善加利用,你们杂志社真是暴殄天物。”
  他话音才落,阿菲的人影就不见了。我再闭闭眼,准备今晚回去就开始搜集各家报纸夹缝中的招聘信息。
  关牧仿若无事般耸耸肩,微笑着看向我身后,突然间扬起手:“斐陌!”龙斐陌循声走了过来,唇边噙着他惯常的似有若无的微笑:“聊什么这么热闹?”
  关牧看了我一眼,半真半假地:“正准备向嫂夫人揭露你念大学时候的逸事,若是你龙大少今晚多回馈社会一些,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龙斐陌感兴趣般扬起眉:“哦?”他唇边的笑纹渐渐加深,“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暼了我一眼,淡淡地,“我太太向来刀枪不入,是不是,桑筱?”他看着我,眼里带着微微的嘲讽。
  我垂下眼,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我站在盥洗间,长吁了一口气。
  我太低估阿菲的传播能力了,她绝对有天资开创八卦新的派别,且自成一格,因为几乎不到一刻钟之后,我就莫明其妙地被引到贵宾席上,接受一些素未谋面的太太们的嘘寒问暖和对龙斐陌的极尽夸奖。
  我在不得不挤出笑容应付的同时,看向不远处龙斐陌的事不关己和冷眼旁观,确信这并不是出自他的意思。
  一位手上戴着眩人克拉钻胖太太从头到尾口若悬河般滔滔不绝,按她的说法,她的地产商先生跟龙氏向来合作良好,并再三关照我回去后必定向龙斐陌转达他们夫妇俩的殷殷问候。好容易摆脱她无孔不入的围追堵截,我便一溜烟逃也似的钻到这里。
  我终于体会到友铂曾经抱怨过的商场情如纸薄,唯见利益。
  又过了很长时间,我润了润脸,转身准备出门,正在此刻,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竟然是依然风姿绰约的桑瞳。
  她看着我:“好久不见了,桑筱。”
  我一怔。的确,真的好久不见了,我对她的最后记忆是在我跟龙斐陌的只有双方家人出席的小小婚宴上,当时的她,眼神冷冷的,脊背挺得笔直,以后,我只是在桑枚跟友铂口中听过她的近况。秀外慧中若桑瞳,一直不乏追求者,只是,她似乎以寄情工作为乐,无暇他顾。
  爷爷说得对,桑瞳最像俞家人。
  她回身,干脆俐落地反锁上门,走到我面前,单刀直入地:“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
  我看着她,向来干练的她看上去竟然有些憔悴,化妆得很精致的脸上,依然掩不住眼角隐隐的黑眼圈。她盯着我:“你好久没回去了。”我淡淡一笑:“是。”从结婚那日起,我跟家里很少联系。
  我一直深深介怀往日所有的一切。
  我早说过,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爱斤斤计较的人。
  我注视着桑瞳,我明白,她绝不会专程来跟我叙家常。果然,她面色一寒:“桑筱,家里发生什么,你完全不知道?”
  我丝毫不为所动,淡淡一笑:“家里?你似乎忘了,俞家所有的事,我毫无置喙余地,”我直视着她,“连同我自己的婚姻在内,不是吗?”
  她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尖刻的回答。
  沉默半晌之后,她竟然笑了笑,无限讽刺地:“居然,我会看错。”她笑容渐敛,眼神耐人寻味地,“当初龙斐陌为娶你,跟叔叔承诺将为俞氏贷款作担保,我以为,他至少对你还有那么一点难得的真心。”她冷冷地扬起眉,“没想到,桑筱,”她的唇角和语调都极其极其嘲讽地,“从头到尾,你只是枉作嫁衣。”
  我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讯息,微微一笑,这就是桑瞳,即便处于最不利的境况,她都有办法维持最有利于自己的立场跟仪态。
  我仍然没有开口。
  她转身,看向盥洗间中纤尘不染的镜子,语调平淡地:“俞氏最高金额的一笔贷款已经到期,到目前为止,银行仍不肯予以展期,”她静默了片刻,“龙氏正在暗中全面收购俞氏,并且,龙氏通过各种渠道受让了俞氏最大的几笔债权,他们一旦诉诸法律,”她转身看我,不带一丝情绪地,“俞氏就完了。”
  我尽管对经商一窍不通,仍然愣了愣,我从未见桑瞳如此脸色严峻过。她是天之骄女,从来都是自信满满,不肯稍假辞色,否则爷爷也不会对她如此信任。
  我有些不相信地摇了摇头,注视着她:“外界早就传言俞氏要垮,现在仍然存活。”而且,龙氏针对俞氏,为什么?不同领域,没有理由。
  桑瞳敛眉,冷冷地:“风雨欲来大厦倾,最近公司管理层人事动荡,银行天天来催债,再加上龙氏的压力,爷爷前两天已经急得住院了,我又何必骗你?!”
  我默然。
  “桑筱,”她顿了顿,“我是奉爷爷之命而来。无论如何,你还姓俞。”她看向我,淡淡地,“你说呢?”
  我不置一词。
  桑瞳仿佛并不在乎我冷淡的态度,或许正像她所说,她只是一个传声筒。她暼了我一眼,转身向外走,快接触到门把的时候,停下了。
  她背对着我,脊背仍然挺得笔直:“桑筱,他是有备而来。” 她的声音冰冷彻骨,“龙斐陌,他蓄意要让俞氏垮台。”
  “一败涂地。”
  我推开大门,走到前台:“我找你们总裁。”
  前台小姐扬起甜美的嗓音,和同样甜美的脸庞:“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皱了皱眉,简单地:“没有。”
  前台小姐略有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有点为难地:“对不起,没有预约,我们是不能为您通报的。”我看着她,淡淡地:“麻烦你现在通报一声,我叫俞桑筱,找你们总裁。”她又看了看我,拨了个电话,应该是打到秘书处的,不一会儿,她放下话机,歉意而坚决地:“对不起,总裁现在很忙,不见客。”
  我“哦”了一声:“谢谢。”说完,便转身,朝最近的门走去,我走得极快,因为我眼角的余光早就看到门上的标牌。待到我冲进门,我还能听到那声惊呼:“你不能进去――”我置若罔闻。
  在秘书处,我见到了依然光彩照人的秦衫,她见到我,先是一怔,随即公事公办地:“对不起,总裁很忙。”
  是吗?
  我绕过她,直接按下桌上的通话键,不疾不徐地:“龙斐陌,你出来。”秘书处的其他人诧异地看着我,我视若不见。
  一分钟后,我要找的那个人终于走了出来,依然是那副神色清朗的模样,和这些天一样,脸上依然无甚表情。
  他看了我一眼,不太意外地:“进来吧。”我跟在他身后进去的一瞬间,听到后面的叽叽喳喳声:“谁啊?谁啊?”然后,是秦衫平淡的声音:“总裁夫人。”
  “什么?――”一声尖利的女高音,被我关到了门外。
  他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头也不抬地:“找我什么事?”
  此时此刻,我却开始踌躇,半天过后,才开口:“龙斐陌――”
  他的头依然专注在公文上,只是口气变得犀利:“讲重点!我很忙,恐怕没有时间听你说家常。”
  我的气被勾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好,那麻烦你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专心一点!”
  他放下手中的金笔,往后一靠,做了个开始的动作之后,抱起双臂。
  他的脸色,隐在阴影中,我看不真切。
  我直截了当地:“为什么要吞并俞氏报业?”我略带讽刺地,“我不记得你们集团的业务跟出版业有任何关联。”
  他轻轻一笑:“在商言商而已,你没听过多元化经营吗,龙太太?”
  我看着他:“就算如此,全市那么多报业集团,为什么单单收购俞氏?”
  他蹙了蹙眉,似有几分不耐烦:“决策是整个董事会联合做出的,或许,你应该一个一个打电话去问那些董事们。”他看着我,“需要我提供电话号码吗?”
  我咬着唇,尔后冷冷地:“龙斐陌,你当真以为我是傻瓜吗,有什么决议,可以最后不报呈你这个董事长兼总裁批准?!”
  他也冷冷地:“俞桑筱,我才知道你原来这么公私不分。而且,俞氏企业的事,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也没有兴趣过问的吗?这完全不像你一贯的风格,”他盯住我,好整以暇语带机锋地,“怎么,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不得不挺身而出的事吗?”不待我回答,他低头继续公文,冷淡地下起逐客令,“我待会儿还要开会。”
  我脑中一阵血液涌上,我垂下眼,紧紧咬住唇,一次,再一次,直到清晰感到浓浓的血腥味。
  这是个魔鬼。
  是我愚昧,是我头脑一时不冷静,才会蠢到想要与虎谋皮。
  我控制了一下情绪:“对不起。”我后退了一步,一个字一个字地,“不打扰了。”
  漫天纷飞的雨里,在匆匆奔走的行人中,我静静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突如其来的雨点大滴大滴落在我头上,身上。路过的行人纷纷向我投之以诧异的目光,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走过我身旁,我听到低低的议论声:“哎,是不是……”
  我低低一笑,我宁愿是。
  走到一个岔路口,我低头继续向前走,突然间,一辆车急煞在我面前,我抬头,看到那张冷淡的脸。
  我几乎没有作任何抵抗就上了车。
  不会有什么,比绝望更可怕。
  我被带到了一栋从未见过的别墅前。
  一下车,我就微微一愣。一个非常年轻的男性声音,趟过记忆的长河,在我耳边轻轻回响:“桑筱,以后,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
  “不用奢华,不用太大,嗯,一定要是尖顶红墙白窗,还要一两棵圆头圆脑的树,一埔摇摇曳曳的薰衣草,或是一圈木头栅栏,”说到后来,话里已经有了些微捉狭的笑意,“最好呢,要像欧洲城堡一样,够古雅,够秀气,够特别,啊对了,墙上最好还要缀上灰色沙石……”
  话还没说完,听的那个人已经受不了了,大翻白眼:“喂喂喂,你这个叫要求不高?!”
  眼前的这栋楼,正是十七八岁时初恋中的我曾经百般倾慕过的。
  我看着他掏出钥匙,带我进楼,带我进了一间房,打开衣橱:“去洗澡,然后,把衣服换掉!”
  我拿着手中他递给我的衣服,抬头看他,他似是读懂了我的意思,微微一晒,转身关门走了出去。
  换好衣服,我踌躇片刻,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隔壁房间靠窗的摇椅上,静静看着窗外的雨景。我走进去,隔了半天:“你不是待会儿要开会吗?”他抬头看我,略带讽刺地勾起一抹笑:“你不是希望我公私不分?”
  我一窒。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最近的交流,动辄就会回到这样话不投机的轨道。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洗澡出来,忘了穿袜子,我的脚趾头冻得有点泛白,灰白灰白的,如同我此刻的生活。
  如同我的心。
  我心里低叹了一声,转身。突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了,我回眸,看向那个依然坐着的人。
  他缓缓开口:“听说,你最近很忙。”
  我依旧低着头。算起来,我们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见面。
  原本坐着的那个人突然间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上,一片阴霾,他伸出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你们出版社工作清闲,为什么你会经常忙到很晚回家?”他盯着我,“还是你上司特别器重你?”
  我心底一黯。
  方叔叔,方叔叔……
  他的生命,如同这幕雨景,恐怕,已经等不到雨过天晴。
  蓦地,我的身体突然腾空。
  下一刻,我的身子被重重抛到床上。
  还是那个淡淡的声音:“俞桑筱,看来,我是对你太纵容了――”
  我的头皮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我几乎落泪。
  他俯下身看我,冷冷地:“你也知道什么叫痛?”他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你也知道什么叫痛?!”
  我奋力翻身起来,直视着他:“为什么?!”我的声音一样冷冷地,“为什么要动用关系阻挠方叔叔到国外治疗癌症?”
  我清楚地记得桑瞳那个鄙夷和愤怒的语气和眼神,那样的眼神,带着隐隐的绝望,比看到龙氏挖走俞氏大批中层试图收购俞氏的资料时还要让我震惊。
  龙斐陌静静地看着我,竟然笑了:“为什么?”他坐了下来,“方安航,名校博士毕业,在你十五岁那年,跟你的国画老师林清斓重续友情时认识你,你十八岁读大学那年,他放弃名牌大学的高薪聘请,来到你在的这所充其量只能算二三流的大学教书,而且,一直以来,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你,煞费苦心地暗中照顾你,”他打量着我,语气平淡,“论外貌,桑瞳比你出色十倍不止,论才华,方安航身旁多的是比你出众又倾慕他的女学生,”他冷冷地,“你说为什么?”
  我本能摇头:“不是的。”
  龙斐陌步步紧逼:“不是?”他略带嘲讽地,“你是学中文的,会不知道Lolita?”他目光微微一闪,“并且,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方安航,是你亲爱的堂姐俞桑瞳自少女时代一直暗恋着的那个人。”
  我脑海中轰的一声――
  十五岁那年,桑瞳无端冲进我房间时的愤怒和伤心。
  自那年开始,桑瞳对我有意且无端的种种刁难。
  一直以来,桑瞳对感情莫名的理智和冷静,即便她跟龙斐陌的那段,看上去也更像是对待一桩生意,而非一个恋人。
  原来,原来……
  真的如他所说?我怔住了,随即便反应过来,直盯着他:“你怎么会知道?”
  我遍体生出一丝丝寒意。
  他垂下眼,置若罔闻。
  我咬紧牙,努力平抑了一下呼吸,握紧拳:“龙斐陌,你到底想要怎样?”
  他终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桑筱,是你领悟力差还是我辞不达意?”他静静顿了片刻,“我只需要一个理由。”
  我闭上眼,片刻之后,居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涩。
  理由?二十三年来,我又何尝不需要一个理由?我时时刻刻寻觅、乃至……的,难道不正是一个理由?
  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刻般茫然无所傍依。
  很久很久之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干涩地:“方叔叔……应该认识我妈妈,”我顿了顿,“她……我妈妈……不是我现在的这个妈妈,所以……”
  我闭了闭眼,喉头哽了一下:“我身边最亲的两个人,一个已经去了,一个身患绝症,”我看向他,“方叔叔只是一位善待我的长辈。”我重重闭眼,无比艰难地,“不要为难他,请你。”
  我眼前模模糊糊浮现出方叔叔消瘦的脸庞:“桑筱,你工作忙,不用总跑来陪我,”他居然还微笑,“这下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还是带薪的,很划算,是不是?”
  我掩住面,终于流泪。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0

第13章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我生命中最奇妙的一天。
  因为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龙斐陌。
  沉默良久。
  突然,我的身体再次腾空,这一次,我是被轻轻抱了起来。他抱着我,坐到那张躺椅上,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有个什么东西轻轻摩挲着我的下颌。
  他的手居然是温温的。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突然,他开口了:“有一个小男孩……”我的手被轻轻执住,他顿了片刻,安静地继续着,“从小家庭非常和睦,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他爸爸喜欢绘画,尤其喜欢收藏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为此不惜一掷千金,妈妈是位钢琴教师,他们都很爱小孩,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宠爱得无微不至……”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微微一凛。
  他不看我,看向窗外摇曳中的薰衣草:“可是后来,他爸爸因为一幅赝品,把属于自己的股权拱手让了出去……再后来,在整个家族的压力下,他们移民去了美国。”他侧过脸,仿佛在斟酌着什么,“……两年后,他爸爸去世,不久妈妈便患了精神分裂症,跳楼身亡。”
  他顿了顿,握住我的手,静静地:“那个小男孩就是我,”他垂眸看我,“那年我十五岁。”
  他语气淡然,仿佛局外人般:“斐阁受父亲影响,很喜欢画,但自从爸爸去世后,我妈痛恨这一切,放火烧了所有藏品,可斐阁还是个孩子,他不懂,照样偷偷地画,直到一天,他被失去理智的妈妈吊起来打,等我放学赶回家,他被悬挂在窗台上摇摇欲坠……”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后来,我跟义父决定将妈妈送往精神病院,就在我们替她办好所有手续的当天,她当着我们的面跳楼自杀,从此解脱。”他低头看我,“你永远无法想像,在生病前,她是多么的美丽优雅。”
  他停了停,拥住我,半晌之后:“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样多。”
  暌违半年,父亲终于再次来找我。
  我冷眼看他,他衣着依然讲究,还是时下最流行的小立领衣服、犀牛褶西裤。他一直比我这个女儿要时尚得多。
  只是,他的脸色不太好,眼袋也清晰地凸显了出来。
  我微微一笑,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只不过,这次是在一个小小的咖啡馆。
  我低头,听见他踌躇半晌之后才发出的声音:“桑筱,最近还好吧?”
  我点点头,抬头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恼怒:“桑筱,你都听说了吧……”
  我依然点头。桑瞳找我的当天,我联络到友铂,他透露的讯息更让人心惊。原来俞氏的资金链早就出了问题,父亲仍然固执己见刚愎自用,不顾市场考量跟他们的劝阻,盲目扩大投资跟新业务的拓展,亏损额一天天增加,而以前帮他出谋划策捞好处的那帮朋友们仿佛一夜之间全都蒸发了,直至现在债主逼门,龙氏重压,俞氏数十年来的基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怪不得连桑瞳都会放下架子。
  友铂四处奔走心力交瘁之余,不认同地:“桑筱,我要是你,越是现在,越不会来趟这个浑水。”
  他叹了口气:“我是没办法。”他微喟,“毕竟我是他儿子,是不是?”他跟小时候一样摸摸我的头,“傻丫头。”只有我这个平时看起来没什么正经的,时不时还会拼命糗我的哥哥,才会推心置腹这么跟我说话。
  跟眼前坐着的父亲相比,他更像我的亲人。
  父亲急急地:“桑筱,听我说,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他恨恨地,“没想到,他们那么不讲义气,更没想到,”他没好气地,“就连自己人,也会倒戈一击!”
  我不吭声。
  父亲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懊恼:“我怎么早没仔细看清楚那份担保协议,倒让龙氏钻空子成了我们的最大债权人,”他长叹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冷冷地,“绕来绕去,倒让自家人逼上绝路!”
  我仍旧不吭声。
  他等了片刻之后,放缓声音又开了口:“桑筱,爷爷已经住院了……”
  我有些突兀地打断他:“爸爸,我是你亲生女儿吗?”我亲眼见过他跟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孩子出游,比起真正的三口之家更像三口之家。
  印象中,我跟友铂从不曾有此待遇。
  他愣了一下,勉强一笑:“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他放柔声音,“你当然是我女儿。”
  我冷静地继续发问:“那,我妈妈呢?”
  他有些发懵地:“在家啊。”
  我淡淡一笑:“我是问我的亲生妈妈。”
  父亲脸色遽变,很久很久之后,他定定看着我:“……你……说什么?”他几乎语无伦次地,“你妈妈……当然……当然……”
  我再次突兀地打断他:“虽然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但我知道,”我看着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她决不是我从小到大家长栏上写着的那个人,于凤梅。”
  放在从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精于算计步步为营的一刻。
  从一年前俞家所有人迫不及待将我当作祭品拱手送出的那刻起,那个单纯得有些懦弱,处处忍气吞声的俞桑筱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再。
  这些天来,我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刻的到来。
  我等了太久太久。
  蓦地,我心中一凛,我想起龙斐陌抵着我的发,说的那句话――
  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样多。
  可是,我几乎有一种肯定的预感,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父亲的脸色转而变得苍白。他不看我,死死盯着地下。
  等待片刻,我起身:“爸爸,对不起,我还有事。”
  几乎是立刻,他抬头止住我:“桑筱。”他看着我,“桑筱,你妈妈……你妈妈……你怎么会……”
  我垂眸,淡淡地:“如果有个人,从小到大从不曾抱你,亲近你,关心你,而是竭力疏远你漠视你挑剔你,”我缓缓地,“你会不会怀疑?”
  他的脸上愈加苍白,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仍然开不了口。
  我越发平静地看他:“虽然龙斐陌对我,不见得有什么感情,但比起外人,终究还是好那么一点。”
  只是……一点吗?
  仿佛又回到那天,他抱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坐在窗前等待雨后彩虹的出现。
  突然间,我有点不确定。
  我摇摇头,摒弃所有的杂念,注视着父亲。现在的他,虽然发福,但五官的轮廓仍在,友铂的英挺完全承袭自他。年少时节,彼时的他,未经风霜斑驳金钱侵蚀,加上有俞氏作后盾,堪称风度翩翩,想必颇受欢迎和倚重。
  我明白,以父亲一贯的个性,尽管表面风流不羁,但心里绝对明白孰轻孰重。他几乎是绝望般地看我:“桑筱,你……不要乱想……你妈妈……真的……”
  我压抑住心中的不忍,快速截断他的话:“爸爸,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辞退安姨?”我咄咄逼人地,“是不是因为,你们偶然间发现,她竟然――”我顿了顿,一口气说了下去,“竟然是梅若棠的远房表姐?”
  我心中蓦地一酸,梅若棠,梅若棠,我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不是我在安姨祭日千里迢迢赶回她的老家拜祭,又怎会在老屋里发现她们两个人的合影?相片背后清清楚楚写着:梅若棠偕表姐摄于××年。
  算起来,那时的我尚未出世。
  只是,安姨的哥哥已经去世,而她的侄子绞尽脑汁也回忆不出任何别的线索。
  父亲仿佛见了鬼般,脸上重重扭曲着,他喘着粗气,他的眼中,竟然掠过一种近似于痛苦,又接近愤恨的光芒,他咬着牙,冷冷地:“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他突然间身体前倾,低吼般,“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个名字?!”
  我置若罔闻:“梅若棠,她是谁?”
  父亲脸色几乎狰狞,眼里充满了血丝,看起来很是陌生。他死死盯着我,仿佛不知道下一刻,从我嘴里,还会说出什么样的言语。
  他的脸上,满是愤恨,痛苦,还有莫名的恐惧。
  我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字字清晰地:“她,是我妈妈,是不是?”我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梅若棠,是我妈妈,是不是?!”
  我要他亲口说出来。
  他也看着我,突然间笑起来:“好,好,好!”他冷冷地,“真不愧为我俞某人的女儿!”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怎么,你这是在跟我谈判讲条件么?!”
  我紧紧抿唇,沉默不语。但是,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挺直了背。
  我不给自己退路,同样地,我也不给他退路。
  我要一个完整的答案。
  就在今天。
  若要当真算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给龙斐陌打电话:“晚上……有空吗?”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隔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依旧言简意赅地:“有事?”
  我知道他极其厌恶虚伪冗长,也十分明白以他的精细完全不必作伪,索性开门见山地:“我想请你吃晚饭。”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我咬咬唇,耐心地等着。
  又过了一阵,我听见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稍等。”一阵悉悉簌簌过后,他重又开口,“晚上我暂时没有安排,”他顿了顿,“六点,我来接你。”
  电话迅即被挂断了。
  自从阿菲上演了那场宴会惊魂记之后,我的身份在杂志社早已不是秘密。
  只是,有了先前良好的群众基础,众人很是唏嘘惋惜了一阵之后,除了大大敲我一顿竹杠,还有偶尔调笑我几句之外,倒并没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还是乔楦说得好:“大家都是文化银。”
  就连素来交好的黄姐,也只是皮笑肉不笑了一小下:“他,你还逃婚?”她戳戳我的脑袋,“小样,生下来的时候大脑皮层缺氧了吧?!”
  我不吭声。
  她没在意,拍拍我的肩:“还有,给你句忠告啊,”她看了看震动中的手机,接起来之前还不忘添上一句,“这年头全球气候变暖,桃花可开得旺!”
  刚说完,人家就闪到一旁你侬我哝去了。
  说实在的,我真佩服她,伤痛归伤痛,愣是拒绝吃回头草,现在跟一个外科医生甜甜蜜蜜在谈恋爱,对方细致幽默,很衬她。
  据说老总最近喝高过无数次,还差点胃出血。
  我表示理解,但绝不同情。
  我一下楼,就看到这样一幅奇景:社里一帮丫头正叽叽喳喳簇拥在一辆紧闭门窗的车周围,阿菲手中的数码相机还对着车子猛拍个不停。
  我挑挑眉,走了过去。我凭借车牌号已经认出是谁的车。
  阿菲一把拽住我:“你怎么才下来?!”她变脸般,回头对紧闭车窗的车子展现出璀璨的笑脸,接着又回头对我恶狠狠地,百折不挠地,“喂,这次一定要让我拍到!”
  我无奈,伸手敲敲车窗。
  一张眉头紧蹙的脸出现了,他的表情非常不随和,几乎不看我们:“上车。”
  我朝懊恼的阿菲抱歉地笑,用只有她听得懂的耳语:“一定。”
  一个红灯口。
  龙斐陌转身,暼了我一眼:“去哪?”
  我想了想:“M大北门。”我念过书的地方。
  他又暼了我一眼,一言不发重又开车。车里依旧回荡着悠扬的佛乐。很难想像,龙家两兄弟都喜欢听。
  我闭目养神。
  我带他进的是一家看上去十分简陋但生意十分红火的小餐馆,似乎每所大学都必不可少地被这样的餐馆包围,他无可无不可地坐下,打量着四周。
  我轻车熟路地点了几样菜,当我把菜单递给服务员之后,龙斐陌收回目光:“你以前经常来?”
  我冲对我点头的老板娘微笑:“嗯。” 只不过那个时候,跟我一起来的,一开始是何言青,后来换成了乔楦。这个泼辣的老板娘,曾经亲眼见过我因为失恋的打击,跟心有戚戚焉的乔楦两人喝得酩酊抱头痛哭。
  她后来对我说:“没想到两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倒是能哭得凶!害我丢了好几单生意!”
  我将筷子递给龙斐陌:“全M大附近的川菜馆,没一家有它正宗。”
  龙斐陌看着我,表情有点难以琢磨。
  菜上来了。
  我夹起来就吃,他却一直不动筷,我吃了几口,暼了他一眼:“要不要帮你把菜冰一下?”
  他似乎愕了一下:“嗯?”
  我又暼了他一眼:“你好像比较喜欢等菜凉了再吃。”
  如果我没有眼花,他眉头跟唇角微挑。他举筷,吃了几口:“还不错。”
  我不理会他,低头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今天我点的菜,都是最辣的,痛快之至。
  好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感觉了。
  很快我就喝完两瓶啤酒,我又满斟上一杯,朝他举了起来:“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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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到了那棵老榕树下的。我只知道,等我清醒的时候,静静的篮球场,偌大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
  而我身旁坐着的那个人,身上的西装不翼而飞,正皱眉看着我。
  一阵凉风吹来,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抱紧双臂,我扭头看他:“这是什么地方?”我的意识还不甚清醒。
  “你哭着喊着一定要来的地方。”回答很简洁。
  我“哦”了一声,转眼就瞥见那件西装,正盖在我身上。我活动了一下双脚,不太利索地想站起来,因为麻痹太久,竟然重重歪倒。他接住我:“你以前经常来?”我迷迷糊糊地:“这个问题你刚才好像问过了。”
  他“唔”了一声,我恍惚听到他的声音没好气地:“原来你也有记性好的时候!”
  一定是我听错了,我闭上眼,龙斐陌,那个冷酷的机器人,哪有这么人性化和幼稚的一面。
  我好像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刚才你哭得像个疯子。”
  “……”
  “你喝掉了整整五瓶啤酒。”
  “……”
  “你对着空篮框乱喊乱叫一气,把值班保安全都招来了。”
  “……”
  “在餐馆里,你发酒疯爬上桌子,揪住我的衣领……” 他薄薄的唇一启一合,“……说……”
  我不得已抬眼,原本还想打个什么哈哈挽回点面子,一接触到他的眼神,我闭嘴了。
  他看着我,眼里竟然有着一丝丝怜悯:“‘爸爸,我宁愿不做你的女儿。’”
  我浑浑噩噩的神智就此清醒,原本强自抑制的羞恼也突然间消弭。我不看他,答非所问地:“谢谢。”
  我已经收到方老师自英国发来的E-mail,他说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替他安排当地最好的医生,会尽快手术。
  我回信,等他回来。
  龙斐陌仿佛明白我的意思般,转过头去,轻哼了一声:“为其他男人不必如此鞠躬尽瘁。”他又哼了一声,表情似乎很是不悦,“毕竟你的丈夫,是区区在下我。”
  我沉默片刻:“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妈妈……”
  他暼了我一眼:“不是现在这个。”
  我点头,不惊讶,仿佛他早该知道:“二十岁那年,我爸爸认识从英国回来的梅若棠,一年后,梅若棠回英国。二十五岁,应爷爷要求,他跟门当户对的于凤梅订婚,准备结婚。后来梅若棠回来,再后来,有了我。”我轻轻地,“不幸,有了我。”
  父亲就是这么说的。我仿佛又看到他的神情,极其冷漠地:“我这辈子所有的不幸,都从那个时候开始!梅若棠背叛我,她背叛我,有了我的孩子她还是选择背叛我,她害得俞家元气大伤,害我一直被大哥压制,无所事事了那么多年……”父亲脸上有点扭曲,仿佛喝醉酒般,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一直看不起我,她根本看不起我,从来看不起我,如果,如果不是……不是因为何……她根本不会跟我……”突然间,他的眼睛一闪,“想当年,英国回来的梅若棠,高贵大方,温柔高挑,绘画功底一流,多少名门子弟喜欢她巴结她,就像罂粟花一样叫人欲罢不能,就连一贯不爱风月的何临甫都迷上了她,”他的语调竟然渐渐柔和,“我做梦都想不到,那天,那天……”
  我深吸一口气,何伯伯?何言青那个从来不苟言笑的爸爸?我打断他:“她现在在哪儿?”
  父亲茫然地重复道:“……在哪儿?”他回过神来,“在哪儿?!”他竟然笑了,笑得有些神秘,“她走了,她什么都不要,就连知道有你的当天,我跪在她面前,发誓立刻回去办手续她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他摇摇头,声音上扬,“你刚满月那天,她抛下你就走了!走得远远的!桑筱,她不要我,她更加不要你!”
  现在的父亲,更像个穷途末路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人。
  我强忍住心底的厌恶,一言不发。
  隔了很久很久之后,父亲的脸上满是疲惫,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桑筱,” 他声音暗哑地,“帮帮俞氏,放俞氏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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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斐陌转身看我,轻轻一笑:“生路?”他一点一点,放开我的手,“路难道不是他们自己走绝的吗?”
  “你看,夜色太美了,”只是片刻,他重又一把拉起我,“来,桑筱,陪我跳支舞。”
  他一边执着我的手,带着我在偌大的篮球场里转圈,一边竟然吹起了低低的口哨。很美的曲子,That’s Why You Go Away。
  that’s why you go
  baby won’t you tell me why?
  there is sadness in your eyes.
  i don’t wanna say goodbey to you.
  love is one big illusion!
  l should try to forget.
  but there is something left in my head.
  you’re the one who set it up.
  now you‘re the one to make it stop.
  i’m the one who’s feeling lost right now.
  now you want me to forget.
  every little thing you said.
  but there is something left in my head.
  i won’t forget the way you’re kissing.
  the felling’s so strong
  were lasting for so long!
  but l’m not the man ur heart is missing!
  that’s why you go away l know!
  you were never satisfied.
  no matter how l tried.
  now you wanna say goodbye to me.
  love is one big illusion!
  i should try to forget!
  but there is something left in my head!
  i won’t forget the way you’re kissing!
  the felling’s so strong!
  were lasting for so long!
  but l’m not the man ur heart is missing!
  that’s why you go away l know!
  yes l know !
  sitting here all alone.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
  don’t know which way to go.
  there airn’t so much 2 say now between us.
  there ain’t so much for you.
  there ain’t so much for me anymore.
  i won’t forget the way you’re kissing!
  the feeling’s so strong.
  were lasting for so long!
  but l’m not the man ur heart is missing!
  that’s why you go away l know!
  that’s why you go away l know!
  这样的男子呵……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转到那棵老榕树下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淡淡的月色下,微风吹拂中,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他屏息片刻,仿佛喟叹了一声,将我拉近,圈住,辗转抵住我微微飞扬的发。
  良久良久,他缓缓俯下头,我眼睁睁看着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我靠近……
  蓦地,我偏过头去,他的唇浅浅烙到我的鬓边。我闭了闭眼,挣脱他,后退一步,冷冷地:“你是蓄意的!”
  他挺直身躯看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蓄意的。”我盯着他,一口气地,“你蓄意接近桑瞳,让所有人都以为你们两情相悦,你蓄意接近俞家,想尽办法,包括……一步一步引俞氏上钩,直到现在,蓄意要整垮俞氏。”我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头到尾,你都是预谋好的!”
  我想起素来强悍的桑瞳撂下的那句话:“我都能被龙斐陌耍得团团转,何况于你?!”
  我直视着他。
  我绝不能被他一时的假象蒙蔽。我要牢牢守住我的心。
  我从没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般害怕沦陷。
  ××××××××××××××××××××××××××××××××××××××××
  几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终于开口了,冷冷地:“你不是雇了商业侦探来专门调查我的底细吗?怎么,还满意吗?!”
  他看着我:“俞桑筱,你真让我刮目相看。看来,你那位名义上的舅舅,骨折得一点都不冤!”
  于凤艇,在我十三岁那年,一心想要调戏安姨,被突如其来从高处坠下的古董砸伤腿,在俞家,至今仍是无头公案一桩。
  我沉默不语,对他话里的嘲讽听而不闻。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我用钱来买的东西,别人自然可以出更高价。
  如果不是那份长达十数页的报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如现在这般清醒――
  龙斐陌,26岁,美国加州大学毕业,父龙纬天,年轻时志不在经商,但备受长辈器重栽培,屡次三番被其兄龙经天疑忌,后一直受其钳制。赴美时经济已经十分窘迫。
  据调查,龙纬天的落魄与去世与一幅赝品有关,而这幅赝品,据未经证实消息显示,来源于俞定邦,目前未知是否与龙经天有关。
  据调查,龙斐陌归国身份为某旅美富商的义子,在其逝世后,得到其大笔财产,回国发展。
  据调查,龙斐陌挟大笔资金回归龙氏,迫得已经病入膏肓的龙经天拱手让出大权,被送出国去治疗,直至最终病逝。
  据调查,俞氏这些年的迅速衰落,与海外力量及银行施压有直接关系。
  据调查,龙斐陌与俞桑瞳两人相识于归国前一次留学生酒会,后两人开始联络,归国后仍一直有来往,直至龙斐陌突然抛却她,转而与其堂妹俞桑筱结婚。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
  据调查,龙斐陌与秦衫青梅竹马,几乎形影不离,感情甚笃,有传二人曾为未婚夫妻。
  ……
  所有的,一字一句,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而最后一句则是:
  龙斐陌曾经私下透露,此次婚姻,只是权宜。
  前天刚拿到手的这份报告,所有我想要知道的,猜想过的,和不知道的,一一罗列。
  他的声音:“又何必如此舍近求远?!”他居高临下逼近我,“你费尽心思找人调查,今晚把我约出来,更想求证些什么?”他冷笑,“是为俞氏,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不看他:“我大伯已经去世,俞氏也已经快倒闭,你跟俞氏的恩怨,过去的,现在的,我没有权利评价,可是,我……”我看着他的脸色,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有权利选择不做一颗棋子。”
  一颗无用的弃棋。
  落子无悔。我不后悔,但求出局。
  “你的意思……”他的声音,轻轻地,“……是想要跟我离婚吗?”
  我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厌倦了所有的这一切,我不想再去寻找任何所谓的真相。
  经历了种种,我幡然发现,真相,永远比假想中的更加丑陋。生活本身就是一幕超级讽刺剧。
  片刻之后,我身后抵着的树干重重一震,我能感觉到树叶纷纷洒洒在我耳畔不断飘落,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冰冷彻骨地:“俞桑筱,你是天底下最愚不可及的女人!!”
  他的车绝尘而去。
  我重重闭眼,慢慢蹲了下去。
  承认吧,这份报告的最后一句,深深刺伤了我。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0

第14章

  明明想要她臣服在你脚下
  却宁可蹲下来与她平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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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关俞氏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我在杂志社收获了无数同情的目光,就连黄世仁他干姐姐也旁敲侧击地问我要不要暂时休个假,去放松放松心情。
  我婉谢。
  当天晚上,我就提着那个小小的旅行箱,搬出了龙家。那个旅行箱,一年多以来,一直放在我房间的角落里,仿佛原本就准备随时待命。
  拙于言辞的柏嫂有些不知所措地看我离开,反反覆覆不甘心地嗫嚅着:“要是……要是先生回来……”她一直很怕龙斐陌。
  我安抚这个老实人:“我只是去朋友家住几天。”善意的谎言或许会让她好受些。
  我一直没有回头。
  在我房间的梳妆台上,静静躺着一份离婚协议书。
  我又回到了乔楦的那套小公寓。她什么都没说,立时三刻帮我打扫房间,整理东西,催促我去洗个澡,早点睡觉。
  这么多年的朋友,不是白交的。
  我安然入睡。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套用郝思嘉的话,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但愿。
  龙斐陌一直没来找我,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只是没想到,我竟然又会碰到桑瞳。
  她竟然跟我一样,提着一个旅行箱。我们面面相觑,她朝我扯了扯嘴角。
  片刻之后,我俩并肩坐在街边的一个小亭内,沉默无语。我不由感慨,自十五岁之后,我们之间仿佛就没有过这么心平气和的一刻。
  她淡淡地:“听桑枚说你搬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
  她侧脸看我:“恨我们吗?把蒙在鼓里的你推到火坑里,希望能挽俞氏于既倒,最后还是一场空。”她看着我,表情复杂,“你知道了吧,龙斐陌是冲着俞家,冲着我爸爸来的。或许,原本受过的应该是我。”
  我摇头,这世上,谁也不欠谁。
  这不是苦情剧,我也并非惊知真相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女配角,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摇摇头:“现在都算不得一份产业了吧!”目光看向前方的某一处,“可是,我是真的很在乎,从小,跟爸爸去俞氏办公,我喜欢看他在办公室里逡巡,跟他去开会,研究报纸杂志怎么定位、怎么排版、怎么设计、怎么从无到有。闻着书墨香,我心里的喜悦就像泡沫,一点一点升上来。再后来,家里人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龙斐陌那样的男人,又很难让人不动心,”她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嫁,鱼和熊掌可以兼得,何乐而不为。可是……”
  她的声音,近乎自嘲地:“即便做戏,他都不要我上场。”她盯着我,“我输给了你,第二次。”
  我低头,盯向地上那个LV旅行箱。
  她发觉我的目光,耸耸肩,略带黯然地:“活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总算想明白。”
  我若有所悟:“你要去英国?”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半晌之后:“……是不是很恨我,这么多年?”
  我淡淡一笑:“是。”如果这能让她开心点,毕竟,很少有人有勇气去直面这一切,尤其是俞桑瞳。
  向来心高气傲的她,面对爱,亦不免卑微。
  “我也是。”她平静地,“很恨。”
  “十六岁那年,鼓足勇气约方安航去看画展,他对我微笑,‘很抱歉桑瞳,我有更重要的事。’第二天,你抱回一个棋赛的二等奖。从此以后,我一看两人对坐就转台。”
  将近十年来的芥蒂,如此沉重的话题,听她说来,我竟然没有什么反应。
  我们就这样,在喧嚣城市的一角,这个安静的亭子里默然相对。
  沉默了片刻,她站了起来:“时间到了。”
  我点头:“一路顺风。”
  以后,大概也不会有这样的一刻了吧。毕竟,我们并非同路人,从来都不是。
  我看着她提着箱子,仪态得体地向前走去,快拐弯的时候,她回眸:“桑筱,可能我们更适合共患难。”
  半夜三点,手机铃声大作,我睡眼惺松地爬将起来一看,不由诅咒了一声。
  竟然是嗅觉灵敏到第一时间得知我搬出来,时不时大咧咧来滋扰一番的关牧。改天定要记得送那位过于文静的邵小姐一本驭夫书。
  “桑筱,”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在你楼下,快下来!”
  我有些纳闷地盯着手机,一时恍惚。他确定自己还是地球人?
  我不理会,把手机一扔,倒头继续睡。
  不出五分钟,手机锲而不舍地再次响了起来。我蒙上被子,手机依旧响个不停。十分钟过后,忙碌了一天困得要命的我火大地爬了起来,杀气腾腾地套上衣服,门一摔就出去了。
  他要是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拿手机砸死他!
  一辆黑色花冠静静泊在楼下,关牧站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玩手机。正是他一贯的务实风格,不浪费点滴时间。
  我慢腾腾走过去,咬牙切齿地:“喂,你是刚从火星回来还没倒上时差吗?!”
  他也不客套,阖上手机,站起来冲着我:“你以为我愿意啊?”他绕到车旁,打开车门,“哪,领回去!”
  我伸头过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我没眼花吧?!车子里静静躺着的那个人,竟然是龙斐陌。我猝不及防,倒退一步,再倒退一步,强自镇定:“你……怎么……”
  他不经意般地:“陪客户出去吃饭,散场时候碰到他,又喝了几杯,”他耸耸肩,朝车里努嘴,“就成这样了。”他啧啧了两声,“跟念大学那时比,龙老大也忒退化了点――”
  律师的必备素质之一:避重就轻。
  当我是傻子吗?我极其怀疑地看着他。
  他朝我挥挥手:“人我可交给你了,”他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就要走,“明天一早还要开庭呢!唉,我的一世英名……”
  律师的必备素质之二:推卸责任。
  我不吃他这一套,拦住他:“喂,”我用下巴点点安静躺着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人,直截了当地,“把他带回去。”
  他挑眉,作不可思议状:“换个别的女人,还求之不得呢。再说了,就算有点小别扭,他可是你老公,俞桑筱,你会不会太冷血了点?”他手脚麻利地把那个人连拖带拽了出来,直接推到我身上。
  律师的必备素质之三:见缝插针。
  我还没有冷血到直接闪人让他扑空的地步,只得被动站在那儿做人肉靠垫。
  我闻到浓浓的酒气,可是那个人,居然还一声不吭地靠在我身上。
  纵使喝得烂醉,他还是有着惊人的自制力。
  我还没来得及紧紧蹙眉,关牧已经跳上车,临走前,冲我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桑筱,半年前我已经不当俞氏法律顾问了!”
  我眼睁睁看着车一溜烟跑掉,叹了一口气,原来狡诈的他,什么都知道,这种煞费苦心的伎俩,未免太明显。
  这个年头,惹天惹地,就是别惹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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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楦看着我旁边斜倚的那个人,眼睛瞪得滴溜滚圆,手指一颤一颤地点点他:“龙、龙、龙……”
  我没好气地:“龙什么龙?龙王爷这会儿还在家睡觉呢。”我费劲地把那个人往边上靠靠,“要么请后退十米,右转关上房门,要么上来搭把手。”
  乔楦立时三刻蹦达过来:“我来我来我来。”她可是整整雄霸四年的学校运动会铁饼冠军。我很放心地打算松手,无奈喝得死醉的那个人巴着我不放,最终不得不一人扶住一边,把他挪到我房里。
  看着他像大老爷般四仰八叉躺在我床上熟睡,我揉揉因为睡眠不足而疼痛的太阳穴,再悲惨地想起七早八早要起来赶采访,一时间怒火攻心。
  我强忍着一巴掌拍死他的冲动,转眼看向乔楦,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口中啧啧有声。我推推她:“走吧。”
  她十分不甘心地:“机会多难得!俞桑筱你个小气鬼,让我多看一眼又怎样?!”
  我气极反笑:“你留下我走,好不好?”
  她怪叫:“别啊姐姐,”突然间忸怩了起来,“俺们家八爪章鱼非宰了我不可!”她终于舍得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了,诧异地,“哎,你拿被子枕头做什么?”
  我一边从壁橱里拿出一床闲置的被子胡乱搭到龙斐陌身上,一边费力地从他身边拽我盖过的那床,简单地:“等我会儿,一起到你……”
  话还没说完,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没回过神来,我已经连人带被子倒在睡着的那个人的身上。我呆了呆,只觉眼前又是一花,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他的长手长脚密密覆住,死活动弹不得。我拼命推他,他一动不动,睡得仿佛涅槃。
  我朝乔楦抛去求救的眼光,她居然偏过头去,一点一点向外挪:“这个……非礼勿视哈……”她很快挪到门口,临了关门前,伸脑袋进来郑重其事地,“我听人家说,坏人姻缘要下阿鼻地狱的!”
  我眼睁睁看着门被她密密阖上,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同样狡诈的乔楦,同样地,什么都知道。
  他一动不动覆在我身上,睡得正香。我唯有苦笑。看上去身形挺拔然而清瘦的他,力气大得惊人。
  我想,龙斐陌应该看到那份协议书了。
  我想,他不会在乎。
  我想,他会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来跟我商谈,或是直接通知我。
  我想,以他的骄傲和心计深沉,应该不会入关牧的套。
  我想……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算了,我摇摇头,不再徒劳,准备在我被压死之前好好欣赏一下天花板。看着看着我突然身子轻轻一颤。
  我仿佛又开始走进一个怪圈。
  我努力推他,我怎么都不要再走回头路。我绝不要再受任何胁迫。
  突然,他动了动,尽管眼睛依然阖着,但他的手,摸索着,沿着我的肩膀一直滑到我的额头。他的手一下子顿住了,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有点含混不清的声音:“谁让你剪头发的?!”
  呃?我一愣。从龙家出来当晚,我就顺利找到那个花样美男,在他颇带疑虑的目光下,把三千烦恼丝削至及肩。当乍看到镜子里那个焕然一新的自己,我的心底无比痛快。可是,眼前闭着眼睛的这个人显然极其不痛快,因为他很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我翻眼不答,开始腹诽。我跟你很熟吗?!莫说我现在已经搬了出来,即便在龙家,我们好像也很少见面吧?我是圆是扁,是胖是瘦,哪怕削光头发,跟你有关系吗?
  你-管-不-着-!
  我冷眼看他,不得不承认,或许从小经历使然,其实龙斐陌是一个有着严重心理洁癖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他在家里的时候,从来都是独自用餐,偶尔跟我们一起吃饭,任是满桌珍馐,他浅尝辄止。即便亲如他跟斐阁,唯一的兄弟,他永远严厉大于宠溺。所以斐阁怕他。偶尔跟他一同外出,我发现,他极其厌恶跟旁人有肢体接触,即便握手。心理学书上说,这样行为的人,对任何人都有着深深的戒心。
  以他的个性,能把生意做成这样,可见老天爷也有不长眼的时候。
  我叹了口气,再用力推他:“喂――”
  无论如何,这么尴尬的睡姿,我无福消受。
  他又动了动,眼睛依然闭着,但他的头斜向一边,双唇落到我的颈间,温温的,伴着夹杂着浓浓酒气的呼吸。他依然压着我。
  我再翻眼,火大得考虑直接动粗。一个醉得七荤八素的人我都摆不平,颜面何存?我毫不怀疑隔壁的乔楦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了,搞不好正躲着听壁角呢。
  我恼羞成怒,改用脚踹。踹死他算了!
  这个时候的我,丝毫没有发现,总是在面对龙斐陌的时候,我性格中的烈性和劣性同时火山爆发。
  突然间,他重重呻吟了一声,翻落到我身旁,一动不动。
  我在心中默数秒,一,二,三,四,五……又停了一会儿,我开始倒数。身旁那个人仍然没有动静。
  我真的不是担心他,我真的没有什么负疚心理,我只是,只是……
  我慢慢接近他。
  下一秒钟,我就发现,原来,我就是农夫与蛇里那个不长眼的蠢蛋。因为,我听到一个低低的,带着些微笑意的声音:“……你真好骗。”
  难得的温柔,甚至,带有从来没有过的淡淡调侃。
  他俯下头,轻吻我的额头。
  我一时间愣住。这算什么?他、他、他喝坏脑子了?!在我心目中,他从来都阴险狡诈,包藏祸心。即便在我们最最亲密的时候,他总是疏离的,挑剔的,自我保护的。我曾经怀疑过,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发自内心的笑。
  我偏过头去:“既然醒了就请离开,恕不远送。”与公于私,我都没有收留他的义务。
  他沉吟了片刻,居然翻身起来,一言未发地开门走了出去。
  真的……走了?
  躺在床上的我狐疑,但懒得起身。
  突然间,厨房里传出震天响般轰隆隆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跳起来奔过去。几乎是同一时间,我看到乔楦推开房门,也跑了出来。
  龙斐陌站在一堆狼籍中,轻描淡写神定气闲地:“不好意思,想拿杯子喝口水,撞到案板了。”
  撞到案板,玻璃杯、刀架、洗理台上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两包乔楦赖以活命的奥立奥会全部倒地?
  我气极。他就是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低估我们的智商。
  乔楦一叠连声地:“没关系没关系。”她笑得很温柔,“是我没把案板归置好,不好意思啊。”
  我看着她。一瞬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们面前的那个人又开口了,慢吞吞地:“我有点饿了,不知道有没有吃的?”
  我冷哼一声,不答。
  装吧,你就装吧!谁不知道你龙斐陌对吃钻研而且异常挑剔,我跟乔楦的烂手艺如何能入他的眼?龙斐阁都不知道向我炫耀过多少次他在美国时候吃到的龙氏独家灌汤蟹粉虾球。我毫不怀疑若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古怪个性和职业局限,绝对有潜质超过天天饮食鼎盛时期的刘仪伟。
  我刚想开口,乔楦推推我:“桑筱,我也饿了。”她征询地,“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吧。”
  半夜三点,我们三人坐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火锅店。
  我冷着脸坐着,自始至终没有一个笑脸。我知道这种行为很小气刻薄,但毫无愧疚之意,并很不文雅地在心底低低咒了一声国骂。
  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我老公,一个是我好友,都是我最亲近的,却让我倍感陌生。
  我想起乔楦在我搬回来当天无意中嘟嘟囔囔漏出来的一句话:“放着现成的欧洲城堡不住,跑回来跟我挤,俞桑筱你真是有毛病!”
  那句有关房子的戏言是我跟何言青热恋的时候聊的糊涂话,乔楦自然熟知,但是,我从不记得跟她提起到过龙斐陌竟然拥有这样一栋别墅的事。
  我从不认为那是一种巧合,虽然我猜不透龙斐陌的居心。
  我装糊涂。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有她的难处,我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我看着她,她正做淑女状,文雅而努力地往嘴里塞着鱼丸。也真难为她,因为中午赶采访没顾得上吃,晚上已经狼吞虎咽下两碗饭一碗汤两包饼干外加一份米线,现在还要来做陪吃的食客。
  还要一路斯文亮相。
  另一个比她更斯文地吃东西的人正漫不经心地品着银耳羹,间或抬起头来暼我一眼。
  我恨透他脸上那种笃定。
  我更恨我自己的摇摆。从前的俞桑筱,绝不会这样。
  凌晨的微风中,我们三人站在车前,还没等龙斐陌开口,我抢先:“麻烦你送乔楦回去。”我不看他,“我有事。”
  我可以坐地铁直接去杂志社。
  他也不看我,朝身后作了个手势,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滑了过来,车窗缓缓滑下,他的司机老安先是对我微笑,尔后转向乔楦:“请。”
  偌大的街道空无一人,龙斐陌站在我对面,打开车门,非常平静地:“现在可以了吗?”
  我憋了一个晚上的气终于在此刻爆发,我撕下所有的伪装开始咆哮:“龙斐陌,如果你没喝够请你去找关牧,如果觉得无聊麻烦另觅钟意人选,或直接拨打16881118,”我恨恨地,一口气地,“至于我,恕不奉陪!”
  他竟似认真思考般:“哦?”他斜倚在车旁,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唇边掠过微笑,“你的采访不是要到七点钟才开始?”他看看表,一本正经地,“唔,时间还早着呢。”
  我气结,又在心底狠狠咒骂了一声。从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
  我不相信他没看到那张纸。这是他定的游戏规则,我不相信他可以容忍我的放肆脱序。
  我时刻警惕着他的突然发难。
  他站直身子,微微弯腰平视我。
  我不甘示弱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有着一般男人难以企及的身高。
  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男人也可以以美色来惑人。
  我控制住脸红,低头,强烈唾弃自己。
  片刻之后,我定定神,想要张口,但他比我更快:“休想!”他倾身,眼里的恨意一丝一丝渐渐浓郁,“俞桑筱,即便悬崖,我也要你一起下坠!”
  他顿了顿:“还有,俞桑筱,你在虚张声势。”他一把拉近我,一字一句地,“到底,你在怕什么?!”
  
 番外之龙斐陌(一)

  这些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听到。
  我确信。
  我第一次看到俞桑筱的时候,她才十岁。
  我印象深刻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那件事。当时,参与其中的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事后,才发觉它的惊心动魄。
  因为它,父亲去世,母亲跳楼,家毁人亡。
  其实我并没有人们想像中的伤心欲绝。我的父母,是典型的艺术家,终日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不理世事,明明不可以抛开一切却定要作潇洒脱尘状。我不理解,也并不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
  五岁那年,我告诉斐阁,零在不同的位置代表不同的涵义,八岁那年,跟祖父上街,我的心算速度远超过他。从十岁那年起,我就逐渐逐渐开始掌管家里的财务。从日常开销,到我跟弟弟的一应费用,我都可以应付自如。我十一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便是股票和债券,他允许我随意去买卖,他经常跟妈妈开玩笑,我天生沾有铜臭,是当商人的好材料。
  祖父在去世前,最疼的就是我。伯父没有子女,尽管父亲在祖父看来不成器,他还是愿意栽培。
  后来,伯父赢了。
  后来,我们走了。
  再后来,只剩下我跟斐阁。
  没关系,没有他们,我们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没有他们,我一样可以把失去的,一点一点全部都拿回来。
  我确信。
  从十三岁那年起,我一直在美国生活。从第一天起, William Loong一直是学校最受欢迎的学生,虽然我从不刻意去接近别人。
  除了最亲的亲人,基本上,对外人,我都心存戒心,父亲的事告诉我,没有什么人,是可以轻易相信的。
  十五岁那年,我在唐人街碰到秦衫,那时的我正在被流氓持刀抢劫,是生在贫民窟的她的一时急智使我幸免于难,为了感念她的救命之恩,义父从此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对她很好,而她永远不会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从一个孤儿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精通多国语言的淑女,言辞犀利而不失柔和,思维敏锐而不露锋芒。义父一直有意撮合我们。我们一直感情很好。
  只是,我不要婚姻。
  我的心早已苍老,疮痍满目。
  后来,我遇到了俞桑筱。
  她已经完全忘了十多年前在那个破旧的街道发生的那一幕幕,那些往事。第一次,俞定邦拿着那幅号称是走私来的画跟我父亲交易,我坐在后排,清清楚楚看到俞定邦对她的呵斥和轻慢,然而,她不曾屈服;第二次,荒谬的是,她竟然救了我。
  事实上,如若不是那个眼神,我也完全想不起来。有谁会记得十年前偶遇的一个普通小女孩呢?
  那个小女孩面黄肌瘦,衣着朴素得近乎破旧,却有着丰茂如海藻般的一头长发,亮得耀眼。
  跟十年后一模一样。
  还有那个眼神。倔犟的,受伤的,软弱的,还有着一丝丝的坚强。
  十年后,我重遇她,在俞家那个或许曾经气派,但现在已经掩盖不住腐朽气息的客厅。当她从地上爬起来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眼里闪过的,是跟当年一样的倔强,负伤和假装出的若无其事。
  看起来,她在俞家过得跟十年前一样不好。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小动物们会潜意识地把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物体认作自己的母亲,自己最亲密的人。
  而我呢,我想我根本不爱她,最起码,不够爱她,只是因为,她是我的第一次。
  一直以来,就算曾经坎坷,但我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委屈,在国内,我是祖父生前独宠的孙子,受到最好的教育,到了国外,父逝母亡,但义父,父亲的老同学一直尽责地照顾我,教我生存,教我经商,教我算计,教我不择手段,我的人生,负人多过人负我。那一次,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那种赤裸裸的倔犟,第一次,看到那种故作坚强的软弱。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原来即便是猎人,也会有跟猎物一同跌下陷阱的时候。
  那时的我,只知道不择手段地,偏执地,想尽一切办法要得到她。
  漠视我的代价。
  那时的我,面临一个无比烂俗的境地:她不爱我,而我,不爱她,不能爱她。
  伯父去世前,和盘托出了所有。其实他无比清楚,已经晚了。
  十多年前,从俞家追回的股份和钱转了一个弯落入伯父的口袋,他顺理成章掌握整个龙氏。我冷眼看着。
  十多年后,整个龙氏完全被我掌控。
  他只图死得安心一点。
  伯母是个奇女子,我们最开始在美国的那段日子,若不是她,绝不能安然渡过。归国后,她帮我良多。她把自己手中持有的股份悉数转给我。她无儿无女,但伯父在外有一私生女儿,无论伯父生前抑或死后,她坚决不允许那个女孩前来相认:“这么多年,疮疤盖着我可以或许假装它不存在,但若血淋淋揭开,等于往我脸上扇一记响亮耳光,令我此后人生崩溃。”
  她不计前嫌,到处为我物色中意的女子,想方设法骗我到处相亲。
  知我若她,怕我鳏寡终生。
  后来,我跟她说,看上了俞家的女孩。她吃惊。她无法不吃惊,伯父临终前,她终日陪伴他,俞家,是他们俩熟悉而避忌的话题。
  想必她已经洞悉,或者,她以为可以猜到我的心思和用意。她对我说:“斐陌,若你真心,我也无话可说,若你假意,”她叹了一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她半生下来,早已看透一切,欢喜悲伤或成空,南柯一梦。
  她一直以为我要娶的那个人是俞桑瞳。她不置可否。
  而我呢,我从没打算跟俞桑瞳走到一起。尽管她很美,很聪明,聪明得假装幸福,假装爱上我。
  我连假装都不屑。
  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我永远忘不掉斐阁瘦弱的身体被吊在窗台上的可怕情景。
  那个时候,我蓄意要羞辱的,是整个俞家。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自己会因此而改变什么。
  一场我永远可以旁观的婚姻而已。
  并且,既然我不打算付出什么,或许这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最终,我羞辱到的,竟然是我自己。
  彻彻底底。
  看到那双眼睛,那双从头到尾完全漠视我的眼睛,那双漫不经心略带嘲讽的眼睛,我居然会说出那么多愚蠢的话,做出那么多愚蠢的事。我不能相信。
  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她生在一个活该受到深刻诅咒的,畸形的家族里。俞定邦狡诈,俞澄邦奸猾,就连俞桑瞳,都有着远超二十多岁年纪的世故和成熟,而失却教人眼前一亮的本真。
  而俞桑筱呢,她不够美丽,她不够才华,她顽固得惊人,她甚至因为偏执而屈从。她信任她的安姨,但后者将秘密永埋心底;她忠实于她心目中的友谊,却远远敌不过现实;她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存在,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
  但是,她就像错生在玫瑰园里的一株低矮桑椹,即便饱受讥嘲,仍不甘心,不肯攀附,不肯弯腰,不肯低头。
  我默默地看她,对斐阁尽责尽心,对安姨有情有义,对工作全力以赴,她永远可以跌一跤,再爬起来,伤痛褪尽,轻松微笑。
  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我居然会被她吸引,或是怜悯。
  我对她说――
  “没有下次。”
  下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我跟秦衫去美国,为的是处理义父留下来的庞大遗产,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地步,在我意料之中的,新婚第二天我突然离开,俞桑筱不置一词,从头至尾,她完全不在乎我。
  同样的,她连假装都不屑。
  从头到尾,她在乎那个跟她青梅竹马的的何言青,在乎那个突如其来进入她生活的,儒雅而神秘的方安航,在乎那个安姨。她甚至可以伟大到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们。
  可是,她偏偏不在乎我,她的眼里没有我。
  我恨她的牺牲,我恨她的不在乎,我不能容忍。
  我更恨我自己。
  明明想要她臣服在我脚下,却宁可蹲下来与她平视。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1

第15章

  “到底,你在怕什么?!”
  喧嚣的杂志社,纷乱的书堆前,我忙得刚喘了一口气坐下来,这句话不期而至。
  我从抽屉里寻出一支铅笔,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对面的阿菲画素描,在心里自嘲,俞桑筱,你终究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我想起龙斐陌说这句话时的满脸阴霾。说完,他绝尘而去,丢下我。
  第二次。
  我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从未任何一个时候如此刻般害怕。
  怕自己一点一点,慢慢沉沦。
  阿菲等不及地伸过头来看,大叫道:“俞桑筱你个笨蛋,我明明刚做的离子烫,干嘛又画成一堆杂草?!”
  她看上街那头友社的镇社之宝帅哥柳炜,人家口味跟刘德华一致,不好她这款,向来率性的她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前两天她还恶狠狠磨刀霍霍地:“呸――等我到手,看我怎么收拾他!”一转眼,还不是女为悦己者容。
  我把素描递过去,拍拍她:“留作纪念吧。”见一次少一次。
  一直没有露面的斐阁打电话给我,一如既往地开朗阳光:“桑筱,好久不见!”
  我正在超市里大包小包地买东西,嘈杂声中一面努力辨听一面回应。心中想,当年的阴霾对他似乎并无太大影响,或者,其兄功不可没。不管怎么说,龙斐陌对这个唯一的弟弟,还是非常称职的。再则,龙斐阁就一贪玩爱闹的普通学生,跟眼前的这团混乱应该扯不上任何关系。
  于是,我单刀直入倚老卖老地:“找我什么事?”一日为那个什么,终身为那个什么什么。
  他也爽快地:“桑筱,今天我过生日,你没忘吧?”我“哦”了一声,他怪叫:“你都没有什么表示吗?”
  我费力地拎着一大瓶乔楦指定品牌的洗衣液,翻了翻白眼:“我很穷,而且没空。”对他这个贵公子而言,绝对属于赤贫一族。再说了,上次去参加他的生日宴,结果,变成了我跟龙斐陌纠缠不清的开始。后来,龙斐阁曾经向我草草致歉:“桑筱,那天我喝得有点醉,把我哥房间当客房告诉你了,没事吧?”他的眼中带着浓浓的疑问和探询。
  他不笨。
  只有我是笨蛋。
  龙斐阁不理会我的托辞,反应极快地:“上次你下棋输了,答应满足我一个要求。”他加重语气,“你做老师的,可不能骗我!”我再翻眼,他可真敢说,还不是怕他想不开故意输他。
  他叹了一口气:“桑筱,好长时间不见了,真想你。”这么肉麻的话也说得出来。明知他作秀的成分居多,我仍旧浑身鸡皮疙瘩一阵阵往外冒。
  龙家两兄弟是一个赛一个的狡诈。
  在龙家的生日宴现场看到龙斐陌我一点都不意外。
  秦衫妆扮得体,落落大方地到处张罗,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我看着她,心头泛起淡淡的酸意,但不妨碍我对她的欣赏。
  她实在出众。
  龙斐陌没有眼光。
  我转过眼去。他的眼光恰巧纠缠上我的,竟然微微一愕。看来,龙斐阁又自作聪明了。我再转眼,却看到一个意外。
  一个绝不该此刻出现,绝不该亲密地跟龙斐阁窃窃私语作旁若无人状的人。
  居然是我很久没见的堂妹俞桑枚。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跟龙斐阁念同一所大学的同一级。
  我心中一凛,看向龙斐陌,他正在看我,朝我了然地挑了挑眉,眼光依然犀利,微微嘲弄,还带着些我不懂的,深深的探究。
  我忍住气,觑了个空,把桑枚抓了过来:“你怎么会来这儿?”尽管有了隔阂,但毕竟是血缘之亲,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居然脸上微泛红晕:“今天是斐阁生日啊。”她跟以往一样娇滴滴地摇着我的手撒娇,“二姐,好久没看到你了,好想你哦。”
  我不理会她的过分殷勤:“你跟他很熟吗?”我盯着她。她大发娇嗔,跺了跺脚:“二姐――”
  我闭了闭眼。俞家净出傻女人,前赴后继地陷阱里跳。看她跟龙斐阁卿卿我我的模样就知道两人交往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面无表情地:“家里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你不知道吗?”她跟我不一样,她从小是爷爷奶奶以至全家的掌上明珠,尽管单纯,但绝对不蠢。
  我不相信她会比我还冷血。
  她还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瞅着我,有些懵懂地:“家里?啊对了,爷爷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呢,”她偏过头去想了想,还是有点漫不经心地,“爸爸妈妈讲了,家里什么事不用我管,再说,我已经满二十岁,下半年他们要送我出国留学,有妈妈陪着我。”
  我默然。她天生好命,可以什么都不理会,自在逍遥过日子。
  我突然有些疲乏,话到嘴边又咽下,朝她挥了挥手,语气有点冷淡地:“玩得开心点。”
  我承认,我小气。
  我悄悄上楼,在曾经住过的那间房前踟蹰良久,还是打开门走了进去。
  一室寂然。
  还是当初我走时候的模样,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想是柏嫂的功劳,这个安分的老实人极其勤快,如机器人般整天劳苦不辍,怪不得龙斐陌不顾她的推托,三番两次给她涨工资。
  我定了定神,想起此番的目的,走过去打开橱柜,准备寻找。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外表看上去一派完好的橱柜,内里竟然如此狼籍。
  一直以来,陈设在柜子里林林总总的那些衣服,从大衣,到毛衣,再到丝质睡衣,我几乎都没有穿过。那种昂贵且需要精心呵护的东西,不适合我这根杂草。
  现在的它们,全部一丝一缕,支离破碎。不难想像当初破坏它们的那个人的出离愤怒。
  我震惊之余,不免愤懑。念大学的时候,在系里统一安排下,我到贫困地区小学教过两个月书,亲眼见过他们生活的艰辛。
  暴殄天物。
  我低下头,拨开那堆已经算不得衣服的破布。记忆中就在这个位置。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淡淡地:“是不是在找这个?”
  他斜倚在门上,月光在他身后镀上一层柔柔的光晕。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缓缓举起一个盒子。
  是安姨留给我的那个盒子,我走得匆忙,遗忘在了这里。
  他一瞬不瞬看着我,良久之后:“是找这个盒子,还是找……”他的另一只手抬起,摊开掌心,一对晶莹剔透的水晶泰迪熊赫然在目。
  我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轻轻一笑:“俞桑筱,你真愚蠢。”他的掌心突然一偏,那对小熊狠狠摔到地上。他一步一步走近我,“自投罗网。”
  我看着那对被摔坏的小熊。在我心中,它们早已支离破碎。
  他微微倾身,弯腰平视我:“为什么?”他突然间伸出手,拂过我的唇,“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出现,让我看见?为什么,偏偏不肯为我低哪怕一次头?为什么,要不顾一切选择逃脱?”他加重力道,他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丝的痛楚和挫败,“在你没有如我在乎你般在乎我之前,俞桑筱,我如何能放过你?!”
  我看着他,他的力道几乎要让我窒息,但是,我不害怕。
  这一刻,即便谎言,我也相信。
  “龙斐陌,”我挣脱开他,轻轻地,“我去查你,我要离婚,我逃得远远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低头,尽力忽略心底的那份酸涩,清清楚楚地,“因为我自私懦弱,我不要沉沦。”
  我害怕承受伤痛。
  他屏息。
  良久,我抬头,几乎是同一瞬间,我被他用力拉到怀中,我的唇瞬即被紧紧堵住。我抬手,回抱他。一定是我的幻觉,竟然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又过了很久,我在他怀里轻轻地:“你见过我,很久以前?”我已经毫无印象。
  但是,请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沉沦的理由。
  他低头看我,深深看进我眼里,他同样清清楚楚地:“是。”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重又埋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这一刻,我甘愿沉沦。
  沉默半晌之后,我开口:“拜托你,答应我三件事。”
  他没有说话,依然看着我,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点了点头。
  我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地:“第一,关于我爸爸,不要落井下石。”
  我知道,父亲因为伪造支票,正在接受司法机关调查。无谓追根究底,若不是他自己急于脱困走火入魔,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怨不得任何人。
  自有法律公正裁决。
  “第二,”我静静看他,“俞氏尽数被吞,我听说你们正招聘总经理,若论能力、经验跟熟悉程度,没有人及得上桑瞳跟友铂,”我一字一句地,“请你,给他们机会从头再来。”
  我相信,若是够志气够努力,早晚他们同样会一点一点,把失去的,全部都拿回来。俞氏何辜,所托非人。俞家生我养我,不管怎样,都算付出一场,我尽力还。
  从此概不相欠。
  “第三,”我转过去,看向窗外,“帮我,找出有关我母亲的真相。”
  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平静地:“还有呢?”
  我迎上皎洁的月光,轻轻地:“抱歉,我做不到满心欢喜地,把自己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是,只要你愿意。”
  世俗如我,锱铢必较,即便面对感情,即便动心,也想要给自己预留好后路,不致输得体无完肤。
  只是,纵使沦陷,纵使厌弃,纵使某一天失去所有。
  我不悔。
  他轻轻一笑:“俞桑筱,你是一个天生的商人。”一双手自身后环住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叫做作茧自缚,”他的唇一寸一寸熨过我的肌肤,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如我。”
  方老师动完手术,回国疗养。我去看他,没有看见桑瞳,我也无意开口相询。我与她,终究陌路。
  方老师很开心,抱着病弱的身躯招待我,寒暄一阵之后,他微微含笑:“桑筱,替我谢谢你先生,还有,”他若有所思地,“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几乎是同时,我开口:“好,”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请您,拜托您,现在就还。”他一愕:“唔?”我依然看着他:“您跟我的母亲梅若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脸色遽变,看着我,眼中竟然盛满伤痛:“桑筱……”
  我低头:“你们认识,是不是?”我忍住一阵一阵的酸涩,“您上次回英国拜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眼角的湿润。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是,梅若棠跟我,莫逆之交。”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但饱含感情,“她曾经是我的房东,没有她,我渡不过伦敦那个寒冷的冬天,没有她,我捱不到毕业,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如她般天才,坚强,豁达,而充满宿命的悲哀。她是一个奇女子。”他淡淡地,“她葬在伦敦郊外的公墓,死于胃癌,跟我如今的病症一模一样。”
  他看着我,一如以往般和蔼平静:“君子一诺千金,我受她临终所托来照顾你,一晃将近十年,她内疚未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不允许我吐实,如今,我朝不保夕,说不说已经没有多大分别。”他略带遗憾地,“桑筱,你承袭了你妈妈的绘画天分,虽没有她那样登峰造极,但从另一方面看,不免也是一种财富。”
  “天分,与代价同行。”
  龙斐陌从后视镜里看我:“今天周末,去哪?”我想了想:“欧洲城堡。”他微笑了一下:“好。”
  我看了看他,最近一个月,他说好的次数比我认识他将近两年来都多。我从来想不到,龙斐陌也会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这个好说话的人又问我:“见过方安航了?”我点了点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桑筱,有时候真相比想像中残酷。”
  我低眉不答。
  他就此不再开口。
  我们在那栋别墅里呆了整整一天。晚饭时分,站在厨房里,我打开塞得满满的冰箱,回身看了看坐在桌旁低头随意浏览报纸笃笃定定等吃晚饭的他,随口问:“吃什么?”想不到我们也会有如普通夫妻般衣食住行琐碎生活的一天。
  我这个人,一旦心里没底就会手心猛出汗。
  他暼了我一眼:“唔?”他抬抬眉,反问,“你想吃什么?”
  我手心湿浸浸地:“……嗯……我对吃不讲究。”半晌之后,我再问,“你要吃什么?”
  他又暼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你能做什么?”
  我语塞,半天之后,抽了抽鼻子,呐呐地:“……满蛋全席。”我跟乔楦的极限。
  他唇边隐着一抹略带挪喻的笑,他慢条斯理折起报纸,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警惕地看着他,条件反射般后退,他伸过长臂,轻而易举攫住我,将我拎到他面前:“现在的我,比较想吃……”他俯下头,鼻尖几乎触到我的,他几乎是一本正经地,“……你这个笨蛋。”
  他的唇自然而然就抵了上来。
  我偏过头,大为羞窘。到底我跟他接受的教育有差,明明知道他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却仍不习惯这样放肆的亲密。
  这个龙斐陌,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蹑手蹑脚起身,下床。
  窗外树影横斜,空气中隐隐流动着淡淡的花香。我回身看龙斐陌,他呼吸轻浅,仍在侧身安睡。很少看到他如此毫无戒备的安详模样。
  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下楼倒水喝。
  片刻之后,我走进花园。
  花园的中央,立着一弯雕像喷泉,一个卷发的外国小男孩调皮地抱着一个水罐,水从其中变成一泉三叠。月光如洗,竹篁掩映,间杂着那片摇曳的薰衣草。我随意地到处看,直到听到有人摁大门门铃的声音。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略带疑惑地打开大门,秦衫的脸一点一点显露出来。她看着我,眼底一瞬即逝的浓浓讶异:“你?”我点了点头:“你好。”她朝里面看了看,并不掩饰表情和语气的冷淡:“总裁在吗?他手机一天都关机。”
  我踌躇了片刻:“……他在睡觉。”我看了看她,“要不要……”
  她已经转身:“不必。”
  我耸耸肩,不勉强,准备回身关门。我从不打算过问她跟龙斐陌之间的任何事。我自己亦并非白纸一张。
  她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眼神中毫不掩饰的轻视:“交易来的婚姻,能让你幸福吗?”
  我一愕,看着她充满敌意的眼神,微微一晒,随即回答:“幸福与否,甘苦自知,外人又怎会清楚?”
  “论在俞家的地位,论学历,论品貌,你哪点比得上俞桑瞳?” 她冷笑,“一时的迷恋和新鲜不代表长久,你以为自己会一直幸福下去?凭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自我跟龙斐陌成婚以来,她对我的态度由客套转而疏淡,新婚宴上当伴娘的她就不曾给过我好脸色。我不在意不代表我不计较,就凭着龙太太这一头衔,现在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这个架子摆得像模像样应当应份:“就凭这一时的迷恋和新鲜,胜过相处再多年,”我看着她,淡淡地,“不迷恋,不新鲜。”
  她脸色一变:“俞桑筱,话不要说得太满!”
  我浅浅一笑:“我就这样的个性,浅薄,势利,虚荣,报喜不报忧,”我看着她,淡定地,“五十年后你若是有缘来恭贺我们金婚,我还是这句话。”
  她不再理我,干脆掉头就走。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刚走过花园的拐角处,就迎面撞上龙斐陌略带愠怒的神色:“你上哪儿去了?”我直言相告:“秦衫来找你。”他“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告知义务既然尽到,我转过他身旁,准备回房。
  他拦住我,有点不悦地:“桑筱。”
  我比他更不悦地哼了一声,拨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刚走几步,他长手长脚地从后面拉住我,轻轻一笑:“你放心,只要你还是龙太太一天,即便我金屋藏娇,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有机会跑到你面前耀武扬威要求公道。”
  冷笑话很有趣吗?我又是一声暗哼,正待向前,却被他的一番话成功阻断去路:“今天,是龙氏报业集团总经理履任的日子。”他微微一笑,“桑筱,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
  我没有回答。前阵子住院的爷爷大动干戈以病危的藉口把我叫过去,当着众多医生护士的面,不顾友铂的劝阻,把我痛斥一顿,骂我狼子野心,胳膊肘向外拐,忘恩负义,连自己父亲也见死不救。骂到后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口不择言:“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让澄邦把你抱回来!”
  他是长辈,他的话,我恭听,绝不谨记。
  我没有义务为他人的错误承担责任。
  龙斐陌将手插入袋中,看向月色,不经意般地:“俞桑瞳必不乐见我的出席,”他微微挑眉,中肯地,“她比令兄俞友铂跟你都要聪明,能屈能伸。”
  我默然。她永远是俞家最聪明最现实的人。
  我没有想到,会又一次看见何言青。
  周末,我跟龙斐陌还有龙斐阁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我们都没有看。我在改稿,龙斐阁在钻研棋谱,龙斐陌在看英文杂志。
  自从得知桑枚和龙斐阁的关系后,我保持沉默。她已经不是从小跟在我后面撵来撵去的那个跟屁虫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奇怪,若小叔小婶他们不知情,我也无话可说,若知情但默许,未免要让我刮目相看。
  这个世道,向来够现实。
  只是或许,也会有人将理想进行到底。
  我一边整理着手中的稿子,一边暼了一眼电视机里那个明显皮肤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儿童的簇拥下扬起灿烂笑脸的人。本城的记者正在对他进行追访。换了一个环境,看上去他朝气蓬勃了很多。
  藏民的热情,高原反应,当地生活的种种艰辛,和行医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来,他向来口才不错,简便利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后,那个活活泼泼的小记者对他锲而不舍地:“何医生,听说你为了援藏,连订婚仪式都推迟了,是么?”
  他没有回答,付之一笑。
  我拿起遥控器,正准备换台,又听到那个快人快语的小记者开口:“何医生,你这辈子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
  我转身走向客厅门口,听到背后那个声音,沉寂了片刻之后:“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枫楼再打一次石榴。”
  我看向不动声色低头看杂志的龙斐陌:“我出去走一下。”
  夜空幽远,月华如洗,清风微冻,虫鸣缠绵。我闭目冥想。枫楼?早在我毕业那年,就已经拆掉,那棵石榴,也早已不知去向。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不冷么?”他走过来,执住我的手,“欣赏月色又不在这一时。”
  他的手微凉。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
  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她。
  她站在一个狭窄的超市里,手里牵着一个约摸十岁的小男孩:“你好。”
  我有点勉强地:“你好。”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算合适。
  她弯腰,对那个盯着我看的男孩子:“怀帆,叫姐姐。”那个男孩子,有着俞家人特有的长睫毛和略略深陷的眼窝,他仍然盯着我,突然间就笑了:“姐姐好。”面对着这样一张灿烂的笑脸,我只能微笑:“你好。”她扬起下巴,指向那个角落:“能不能去坐坐?”
  她先是看向不远处跑来跑去的儿子,随后转向我,她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叫你……”
  我淡淡地:“随便。”从知道有这个人存在至今,少说已经有十年。我打量着她,说实话,父亲有过很多众人心照不宣的风流韵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个儿子的,就只有她。连爷爷奶奶都知道她的存在,还因为暗地里去探视这个孙子被母亲发现而大发雷霆,闹得不可开交。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但每见她一次,我都要替她可惜。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眉清目秀,气质清雅,谈吐似乎也不俗,却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一呆十数年。
  她发觉我的注视,竟然现出一丝丝的窘迫:“桑筱,我……”她深吸了一口气,“……你爸爸……”
  我低眉。
  她停下来,过了很久,低低地:“对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没有吭声。
  又过了很久,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关系。”她看向不远处,自言自语地,“早就已经没关系。”她的眼神有点迷茫无措。我突然间就有些不忍,我看着那个朝我们挥手欢快地笑着的孩子:“你……”
  “去澳洲。”她轻轻地,“今天。” 她看向我:“桑筱,你爸爸……”她迟疑了很长时间之后,“……没有你想像……”
  她低下头去:“他说过,你越长越像……我们都……”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般,“桑筱,你爸爸……”
  我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淡淡地:“从前有个人去拜佛,到得庙里,发现早有一个人跪在蒲团上,装束和佛龛上的观世音一模一样,他想了想,转身离去,就此不再踏入。”
  她默然,直到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妈妈妈妈,时间快到了!”
  我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渐行渐远。能够这样安排这对母子,父亲算尽力。
  他获刑六年。我亦已尽力。
  人不可以太贪心。
  求人不如求己。
  我兜里的电话响了,我看了看接起来:“喂――”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桑筱,在外面?”
  我眉梢微挑:“有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桑筱,回去整理一下东西,我们尽快出发。”
  我愣了愣:“出发?”去哪儿?
  他微笑着:“是,出发,”他顿了顿,“去英国。”他的声音,温暖而和煦地,“我的承诺。”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1

第16章

  伦敦郊外,细雨霏霏。
  我站在一个墓碑前。对面是一个小型的天主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遥遥在望。黑白两块大理石凿造的墓碑,中间嵌了一个心形的瓷相,没有照片,仅有一小朵非常不起眼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墓碑上寥寥数字:梅若棠之墓。生于ⅩⅩ年,卒于ⅩⅩ年。
  墓碑右下角的花纹里,刻着一句英文。龙斐陌持着雨伞站在我身旁,念给我听,随即翻译道:“‘没有你的世界,走不到永远。’”他看看我,“据说,是完全按她自己意愿设计的。”
  他倾下身,仔细看着那句铭文:“这句话,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默立。任纷纷洒洒的斜风细雨,一点一点,吹开记忆的灰烬。
  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前面:“桑筱,拉住我的手。”
  我有些夜盲,乍从明亮的太阳底下进入这间三层木楼有点不适应。我费劲地紧握住他,跟着他一层一层走上年老失修的狭窄木梯,在我们脚下,是一片吱吱嘎嘎作响声。
  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居然会看到这么纯粹的中国建筑,穿过“伦敦华埠”牌匾的时候,我一直有点恍惚。龙斐陌告诉我,跟曼城、利物浦等地的相比,伦敦中国城简单小气不少。不过这里寸土寸金,已是不易。
  拐弯处,他停下来,在小窗漏进的几缕斜斜光线下,在飞舞的细细尘烟中,回眸看我:“桑筱,你确定?”
  我的心砰砰直跳,但是,我几乎第一时间开口:“我确定。”
  一扇木门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我屏息。
  龙斐陌在我身边,跟那个手里拿着一长串叮呤当啷钥匙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低声耳语了好一阵,随即塞了一叠钞票过去。那个胖胖的,脸上无甚表情的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转身蹒跚离去。
  龙斐陌轻声对我说:“她说受你妈妈委托照看这层楼已经将近十年了,她还抱怨,说你妈妈留下来的钱早已不够用。”
  我无心理会,我全副身心都在那扇门的背后。我没想到,这么陈旧破烂的外表下,这么脏乱不堪的环境中,竟然会藏着这样一个艺术的圣殿。
  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龙斐陌同样一言不发,他似乎也被深深震撼。
  深色窗帷紧闭,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但一尘不染极其干净。看来,那个老妇人虽然牢骚满腹,却仍看护得极为悉心。右首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大盆生气勃勃的虎尾兰,满屋子高高低低摆放的全部都轻纱笼罩下的一幅幅画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
  我轻轻走了进去,生怕惊醒了一屋沉睡的艺术精品。我按捺住心底的悸动,轻轻揭开层层白纱,一幅一幅慢慢看过去。十七世纪荷兰风俗画派的静物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那幅著名的《命运》,伊郎领袖人物霍梅尼肖像画,仕女系列图,沈士充和董其昌的画……所有我能想到或是想不到的,知晓或是懵然不知的,宛如瑰宝,一一绽现。
  我静静站立。
  龙斐陌一直站在我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向左前方看。我抬头看去,墙上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不是照片,亦非画作,而只是一张便笺,上面两行遒劲有力的潇洒字迹: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落款是三个字母:HLF。
  在落款下面,又有数行清秀隽雅的略小字迹:
  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
  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
  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
  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那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的一段话。
  我转眼看向龙斐陌,他也正在看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地:“这里绝大部分的画,都是仿制品。”
  我浑身一颤。我清楚,他绝不会空穴来风。我紧紧盯着他,他不看我,重又低身下去,仔仔细细打量着那一幅幅的画:“画是好画,高仿。”他起身,不动声色地,“你妈妈功力不凡。”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的手很冷,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那幅赝品,”他转眼看向窗外的那株火红的枫树,“我爸爸买的那幅赝品,出自你妈妈之手。”
  我脑子里突然嗡了一声。我虽然面对着他,可是,我的眼前竟然一片模糊,一片黑暗。
  “桑筱,你确定?”他的声音,打开门前,他再次重复的那句话,无比清晰地回响在我耳畔。
  他早就知道,他早已完全知道。所以,他会那么对我说。
  我紧紧咬住唇,我靠住墙,好让自己不至于滑下去。
  参不透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
  何临甫,何言青的爸爸,梅若棠,我,何言青,我们之间,必然还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我看向龙斐陌,眼前的这个人,他忠实于自己的承诺,残忍地,不动声色地,让我自己去剥开所有的,血淋淋的一切。
  他同样看着我,竟然微微一笑:“桑筱。”我被动地,任他俯下头,慢慢靠近我,“记得吗,今天是我们的结婚周年。”
  特拉法迦广场。我坐在临街的木椅上,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鸽子飞来飞去,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一年前,我独自一人坐在深夜的木椅上,彷徨等待未知的明天,一年后的今天,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我坐在这里,身边多了一个人,而明天,仍然未知而迷惘。
  我知道,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我知道,他安排好了晚餐,我知道,他要带我去游览夜色下的街景,可原谅我,我没有任何心情去品尝和回味这一切。
  我不知道,我甫揭开事实真相的一角,就已经如此残酷,如果我执意要继续追寻下去,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景象。
  我不能忘却在法律的外衣下,龙斐陌瓦解俞氏时的不动声色和老辣。
  他的手段,我不寒而栗。
  更悲哀的是,我只知道,在他的时而温柔,时而捉摸不定中,我已经身不由己,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坠入尘埃。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直至完全喝不下任何东西。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的指尖,仍然残留着咖啡留下的余温,直至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我终于开口:“龙斐陌。”
  他“唔”了一声。
  “你,很恨,我妈妈吗?”
  他不答,过了很久:“桑筱,记不记得十几年前在一个街口,你发现俞定邦的身影,跑过来对他说,‘伯伯,那边有个老人家很可怜,可是,我忘了带钱。’”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那个时候的俞定邦,跟我爸爸在车里,我就坐在后排,感觉得到空气中那一丝丝略带诡谲跟紧张的气氛。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听见爸爸压低嗓音跟妈妈说话,‘走私……’‘小心点,应该没关系……’……”
  “我看到你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可是,他没空理会你,他甚至不看你,手中紧握着那卷画轴,略带紧张而粗暴地,‘去去去!’”
  “你大概十岁左右,又瘦又小。我看到你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退了回去。隔了一天,我又看到你站在那个街口,往那个看上去穷困潦倒的老头手里塞钱。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一个比你富有得多的职业乞丐。”
  “后来……” 他停了下来,转身看我,“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曾经搜遍记忆,没有任何印象。
  他不语,过了很久,淡淡地:“俞桑筱。”他的口气跟表情都很平静,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恼了。果然,他又开口了:“我以为,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从枕头上转过身去看他。他背对着我。
  从一开始,他就是这个姿势。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只是不理睬我。
  “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这句话之后,他再也没理过我。
  我有些惶恐,惴惴不安。我就像一头永远跟自己较劲的驴子,走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前头挂着的那根胡萝卜可能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虚幻。
  我尽管自私凉薄,但不愿虚伪。我咬唇,有些怯怯地伸出手去摇他:“龙斐陌,你……饿不饿?”
  他仍然不吭声。
  我沉默片刻,有些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就着月光摸索着我的手机,随即悄悄起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伸手去拉门把手。
  一只手悄无声息覆上我的,我回眸,看到他的表情有些不悦地:“干什么去?”
  我嗫嚅着:“……给……乔楦……打个电话。”否则她会骂惨我重色轻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突然间,就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太多错事。”他握住我的手,“走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健硕高大的,目测足有200斤上下的青年白人男子。他热情万分地上来招呼龙斐陌:“嗨,哥们儿,好久不见!”
  居然是字正腔圆的卷舌京片子。
  我再呆。
  我看向四周,大红灯笼高悬四周,中式屏风,中式餐桌餐椅,《好一朵茉莉花》的音乐轻柔舒缓,东方面孔的男女侍者,如果不是满坑满谷的老外跟不时听到的听不懂的外国话,我真以为是在中国哪个城市。
  收银台后面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来,微笑,一口好听的普通话:“你好,我是沈玫。”我松了一口气,啊,同胞。
  然后,那个热情过度的男子走了过来,一把亲热地搂住她:“嗨,给你介绍一下,我太太。”
  我又是一呆。
  他看向龙斐陌,指指我,掩饰不住满脸的好奇:“龙,她是……”
  龙斐陌瞥了我一眼:“我中学同学,约瑟夫,这家餐馆的老板。”然后,轻描淡写地,“我太太。”
  两人的眼睛自此就没有离开过我。
  我被他们瞧得手足无措,只能尴尬地:“伦敦的街道很干净。”
  约瑟夫一楞:“so what? ”
  我摸摸自己的脸,有些懊恼地:“所以我脸上应该没灰。”
  两人对视而笑。撇开外表上的年龄差距不谈,两人给人感觉还是很登对的,看上去感情也不错。
  龙斐陌向后看了看:“那个小子呢?”
  约瑟夫大笑:“知道你要来,到后面指挥晚餐去了!”
  吃完饭,我被沈玫引至一间幽静的休息室,她一边向我介绍:“我新近隔出的一间茶室。”一边冲着亦步亦趋跟着我们的小不点儿轻斥道,“你总跟在后面干什么?”
  黑发碧眼,可爱得如同小天使的小约瑟夫一支手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不屈不挠地指着我,气鼓鼓地:“把她给我,把她给我!”
  约瑟夫一把就捞走了他,跟龙斐陌一路走远。
  沈玫冲我笑笑:“他在吃你的醋。”她为我泡茶,“他是斐陌唯一的干儿子。”
  我看着那个不断挣扎的小小背影:“他很可爱。”
  她递茶给我,并不掩饰满眼的骄傲和自豪:“是。只是如果没有斐陌,就不会有他。”她看看我,“你一定很奇怪我跟约瑟夫怎么会年龄相差那么多。”
  我有点尴尬。
  她不以为意:“我在国内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后来,丈夫有外遇,再后来,离婚,出国,开餐馆,约瑟夫来打工,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有点腼腆的高中生。”她笑了笑,“他考上大学之后,经常来回跑,我怕影响他学习,给他介绍离学校更近一些的餐馆,他还是几乎每天都来,拿我的话当耳边风。”
  我笑了笑。老外也含蓄。
  她的眼神因回忆而充满神采:“约瑟夫小我十多岁,而且,临出国的时候,我向父母保证,不在国外结婚,最起码,绝对不找老外,可是,约瑟夫竟然让我一再破例。”她浅浅一笑,“很枯燥的故事,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我明白她说这番话的用意。果然,她喝了一口茶:“后来,我怀孕了,可那段时间的餐馆经营不善,房东不断要挟提租,临产时,我们买不起车,半夜里斐陌送我们去医院,结果小家伙又不争气,难产,生下来之后我的身体差到极点,是斐陌借钱给我们渡过难关。”她看着我,认真地,“很烂俗的一句话――我跟约瑟夫一辈子都感激他。”
  我低头,不置一词。
  她打量着我:“难得斐陌还这么正常,害我跟约瑟夫一直担心他鳏寡终生。并且,如果我说,我跟约瑟夫以为能跟斐陌坐在这里的会另有其人,你会不会生气?”她不待我回答,旋即开口,“我们很高兴,只是,”她微笑,“小约瑟夫恐怕要伤心了。”
  Why?我睁大眼睛。
  她好心解释:“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地得到斐陌青睐的那个人,并以此为自豪。”
  我想起那个无限哀怨的眼神,再想起龙斐陌平素的扑克脸,不禁莞尔。
  我一直在笑。
  或许,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天来,我从来没这么心情好过。
  深夜,我困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偏还有人继承沈玫的衣钵,拉着我聊天:“她跟你都说了些什么,要那么久?”
  我尽管累得迷迷糊糊,还是敏感到他难得的好心情和些微试探。
  我哼了一声,不回答。
  他注视着我,耐心静等。
  我跟周公合在一起也耗不过他,只得悻悻地,偏不如他的意:“说你很古怪。”
  沈玫跟我拉拉杂杂说了整整一个晚上,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不了解的另一面。我不笨,知道说客这两个字怎么写。
  “还有呢?”话音里笑意渐浓。这个人,古里古怪的,精神好得出奇。
  我的头已经点得如小鸡啄米:“还有……”我努力积聚所有的注意力,几乎恼得要呻吟起来,“你好像忘了付钱。”
  我再次站到了那层木楼上。
  脚下是摇摇欲坠的木板,眼前是浓浓的沉黯和斑驳的墙面,窗外是车水马龙的一派景象。龙斐陌看了我一眼:“这一层三间房,包括那间画室,都被她买了下来,我想,你会在临走前希望能好好看一下。”他打量了一下,“还有,从她一直委托老太太代管看来,应该料想到你终有一天会来,桑筱,你要有心理准备,怎么处置这层房子。”
  我无言,看着他推开了中间那扇门。
  眼前是我意料之中的简朴,简朴到了极至。一床一桌一几,别无长物。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临窗那面墙上,满满的,高高低低的照片,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扬起,再轻轻落下。
  看得出来,她生命的最后日子,完完全全依靠回忆渡过。
  我站在那面墙前,一张一张慢慢看过去。几乎全部是单人照,童年的无邪,少女时代的活泼,年轻时的妩媚,中年后的沧桑,绘画时的专注。一幅一幅,忠实记录了一个女人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照片上,她个子很高,修长瘦削,她衣着很讲究,是那种无以言述的,不露声色的讲究,她相貌不算很出色,温婉柔和的表象下,微微扬头,眉宇间透出隐隐的清冷。或许是长期习画的缘故,她的气质有别于常人。
  她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她比我想像中更遥远,更冷漠,更不真实。
  我突然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龙斐陌伸手握住我的手,抬头注视着:“十多年前,她把隔壁一间租给了方安航,那时,他还是一个穷学生。后来,不知为什么,两人竟成莫逆。”他的手指轻轻点过去,“桑筱,你看。”
  我的眼光钉在那里,我几乎屏息。那是很罕见的一张双人照,照片拍得模糊而粗糙,可是,并不妨碍我一眼就看出,那上面的另一个人,竟然是何言青的爸爸,知名老中医何舯坤的儿子,一向以不苟言笑闻名的何临甫。
  照片上年轻的他,身旁漫山遍野盛开的樱花,全然不及他微笑的灿烂。而另一个人,矜持的面容上,浅浅的笑意蕴在唇角。
  “东京花,伦敦雾,布拉格之春。”龙斐陌回身看我,状似不经意地,“桑筱,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几乎失语。两个年轻男女,烂漫的年纪,烂漫的季节,烂漫的地点。所有的一切,跨越漫长的时空,已成灰烬。
  何临甫,我的记忆中,何言青的口中,他从没有笑过。
  我垂头,想起何言青那张苍白的脸,和他的决绝:“桑筱,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开始钝痛,漫无边际。在仿佛抓到了什么的同时,我永远失去了它。
  龙斐陌沉吟片刻,走过去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看了看,递给我:“老太太特别强调,是她留下的。”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钥匙。银行保险柜的钥匙。
  窗外,是云舒云卷。
  我拉下挡板,静静冥想。那天,打开银行的保险箱,里面静静躺着一封信,一份地契,还有一本日记。
  信上寥寥数语。而地契和日记,全部留给了我。
  我的膝上,放着那本厚厚的日记。事到如今,我的心情反而无比平静。我看看一旁的龙斐陌,他闭着眼睛,随意地半躺着。
  我踌躇半晌,再踌躇半晌,仍然举棋不定。
  从拿到这本日记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情如风筝般一直忽上忽下,飘摇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叹了一声,几乎是同时,他睁眼,侧过脸来,轻轻地:“桑筱,我在。”
  “只要你抬头,”他的眼里,有了一种我从没看到过的温柔,“你会发现,我一直都在。”
  这是我跟他相处一年多来,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我微笑:“好。”这两天,我们两人往返于住处,银行跟律师行之间,所有事务,均由英文流利的他代为出面。异国车水马龙的街上,如织的行人中,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也有资格软弱,原来,我也可以拥有一个人,静静依靠。
  沈玫说得很对,缘分天定,幸福却应该由自己把握。
  我已经错过一次,这一次,不管结果如何,不想放手。
  我垂眸,打开那本纸页泛黄的笔记本,几乎是立刻,就坠入无边的流年。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1

第17章

  我是梅若棠。
  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我没有父亲,或者说,我不能有父亲。这一点,我到二十岁那年才真正明白。
  从我记事时开始,就跟母亲一起住在唐人街上。我们生活得不好也不怀。从物质条件来看,我们虽非富裕,但至少不愁吃穿,母亲并不出去工作,但每月必有一份汇款单准时汇到,每到那一天,母亲会带着我,出去吃上一顿,或是逛街买些平时不让我买的东西。
  母亲不大方,也不小气,不温柔,亦非怨妇,她很会自得其乐。从小到大,她待我并不亲密,我更像她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女儿。她对着我谈论哲学文学艺术的时间,永远比谈心的时间要多。她喜欢绘画,消磨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时间,远比做家务的时间要多。她平时生活节俭,但是,当她听老师说我有着惊人绘画天赋的时候,还是慷慨解囊延聘名师教我绘画。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神情淡然,仿佛一项义务或者责任,而非天伦。
  她从不浪费自己认为不应该浪费的时间,精力,还有情感。
  包括我。
  从十三四岁开始,我就知道,她很美,即便已经有了我这么大的女儿,她的美,依然惊人。其实她并不刻意保养,但完全当得起那句话:绝代风华。
  虽然她从不在意四周倾慕的,艳羡的,或是嫉妒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
  充其量只能算清秀的我,不及她万一。无论是外貌,还是那种对什么都无谓的态度。我小时候个子十分矮小,长相跟性格也不讨人喜欢,好在我们并无什么亲眷,我亦无须为此大伤脑筋。我曾经奇怪,母亲虽然身材匀停,但个子并不高,而我,从十四岁那年起,就一天比一天蹿得更高,我所有的衣服,一季之后必定嫌短,所以,母亲历来不会为我过多置办衣物,我期待她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欣喜,哪怕是带着浓浓抱怨的欣喜也好,但是,她仅仅淡淡说过几次:“你不能再长了。”她事不关己地,“女孩子长得太高,不是好兆头。”
  我一开始,曾经为她的冷漠伤心过,后来时间长了,逐渐麻木。而所有母亲给予我的所有忧伤,抵不上十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小雨,她是香港来的移民,父母开着一家洗衣店。她相貌平平,成绩中庸,但是,她心甘情愿帮我做很多事,我习惯了她的相伴,习惯了她的温顺,习惯了跟她讲任何事,包括倾诉母女关系的疏淡。我跟她,比我跟母亲还要亲得多。
  突然有一天,她开始躲着我。我发觉,直截了当问她,她嗫嚅半晌,终于开口:“我爸妈不让我跟你再在一起玩。”
  我错愕:“为什么?”她父母是那种无根无基,对谁都无比谦卑的典型移民。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他们说你……”她涨红了脸,难以启齿的样子,最终还是呐呐地,“是私生女。”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说的那两个字是:野种。
  那天,素来好强的我,一路哭着回家。一直以来,母亲只是简单告诉我,父亲一早去世。我疑惑过,但她的冷漠教我不敢探询下去。
  回到家中,堂屋里站着一个剑拔弩张的妇人,她浓妆艳抹,表情夸张,正在破口大骂着什么,母亲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穿着暗花旗袍,垂着头,静静喝着她最爱的花茶。她甚至连头都未曾稍抬。
  我被那种诡异的气氛吓住,我悄悄站在一旁,听她骂着诸如“狐狸精”“不要脸”“勾引男人”之类的话,我的脸涨得通红,尴尬难堪无比,突然,她看到我,冲到我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恶毒无比地:“你这个野种!!”
  几乎是立刻,原本表情冷漠,唇角略带轻蔑地坐在一旁的母亲突然暴起,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下蹿到她面前,狠狠扬手,重重一巴掌掴过去:“回去管好你的丈夫再出来撒野!!”她卸下平日的优雅,扬高声音,“顺便告诉他,尽快办好离婚手续,我可以考虑一下他苦苦哀求了两个月的那件事!”
  打蛇打七寸。那个妇人先是惊愕,随即萎蘼,最终掩面而出。
  半晌,我回过神来,看着母亲,期期艾艾地:“……她……我到底……是不是……”
  她回身看我,那种骇人的眼神,我从来没看到过,她定定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手重重给了我一个巴掌:“从现在起,再敢提一个字,你给我试试!”
  这是她第一次打我。她虽然待我冷淡,但从来不曾打过我。
  我被她铁青的脸色唬住了。我退回自己房中,一个晚上都没有出来吃饭,她也不理睬我。半夜时分,我饿得实在吃不消,悄悄出来找东西吃,听到她房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整整一夜。
  第二天中午,她若无其事地来敲我的门:“若棠,牛津街今天50%起减价,陪我去看看。”
  我不声不响陪她出门。
  自此,我们心照不宣,再也不谈那个话题。因为我发现,原来,她也有软弱的一面。那一夜,我突然长大。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伦敦艺术大学,母亲很高兴,破天荒为我在家里开派对庆祝。没过多久,她问我:“想不想回中国去玩玩?”
  我正沉醉于大学生活带来的新鲜感中,自由无拘束的环境和氛围,无数新奇的派对和课余活动,越来越多的新朋友。进大学没多久,室友就告诉我:“他们都觉得你很美。”
  我哑然失笑。老外的审美观点,总是很奇特。就像后来在欧美走红的一个中国模特一样,在东西方,得到的是两种迥然不同的评价。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句话,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所以,当母亲那么问的时候,我犹豫:“……中国?”
  那块陌生的土地,离我太遥远了。
  她看看我,一贯的不由分说:“机票我已经定好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吧。”
  我还是不甘心地:“我住哪儿?”
  她沉吟了片刻:“我有一个老朋友,我跟他联系一下,你就住他家吧。”
  我想,若干年后,母亲极其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
  一定。
  我怏怏地上了飞机。我回到了中国。我住进了何舯坤家。
  他们全家待我都很热情,何伯伯和何伯母很和蔼,何伯伯尤其喜欢我,专门给我预留了一间很舒适的客房,何伯母还请了假,陪我到处去玩,她对我的喜爱溢于言表,对所有人,她都笑逐颜开地:“我干女儿,漂亮吧?英国回来的高材生呢!”
  我汗颜无比。
  何家是名门望族,结识的人多,何伯母又喜欢带我出去应酬炫耀,自认普通的我,或许只是因为新鲜,竟然碰到许多追求者,其中,以俞家二公子俞澄邦的追求最为直接。他整束整束地天天给我送玫瑰,几乎天天来找我。只是,我看他不上,甚至,我鄙薄他。
  一个婚约在身却想出墙的无聊男人而已,并且,对于爱情婚姻,我基本悲观。
  永恒也不过只是一瞬间。
  所以,对那些突如其来热情的邀约,我几乎全盘拒绝。
  当然有例外。虽然我中文不太精通,但是,我知道彬彬有礼跟敬而远之的区别。何伯伯的独子,医学院高材生何临甫,儒雅到了极点,也对我冷淡到了极点。除了必要的寒暄,他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每日都守在家里的书房,几乎不多踏出一步。
  何伯母对这个儿子极为宠溺,明知他态度不算好,仍为他开脱道:“临甫就是这样啦,书呆子,对女孩子一点也不热情,”她有几分自得地,“都是女孩子主动来找他。”
  是吗?我哼了一声,我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出了书房门,看见我,有点意外地暼了我一眼,绕过我便打算走开。我拦住他。我等了他足足两个时辰,岂肯放过这个机会。我几乎是有点挑衅地:“我找你有事。”
  他很是一愣,很长时间之后:“什么事?”
  我直视他:“请问,我是你家的客人不是?”
  他眉头微蹙,唇角微撇,语气平淡而微微不耐地:“怎么了?”
  我朝天翻翻白眼,跟他拗劲:“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尽地主之谊吗?”
  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片刻之后,淡淡地:“我以为我妈妈跟你的追求者已经够让你收获颇丰的了。”他垂眸,“再说,我很忙。”
  我涨红了脸,为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和话语中似有若无的讽刺。我一时羞愤,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也不再看我,就这样唇边带着笑,轻松自在地从脸色绯红的我身边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那个时候,被众人捧得已经有点忘乎所以的我,从未受到过如此冷遇。
  我发誓,要再理他,我就是头猪!
  可是,第二天,我便化身为一头如假包换的笨猪。
  我跟何伯母报备过后,走出大门,准备出去闲逛,拐过一个角落,一个人静静立在那里看不远处的风景。
  我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那个声音:“地主等了你很久。”
  我有心装作听不见,却怎么也绷不住,只得笑了起来。我跑回到他身边,恨恨地戳了戳他:“怎么,不忙了吗?”
  他微笑:“我是孝顺儿子,怕你去跟我妈告状。”
  我白眼向天。什么烂理由。
  不过,有他走在我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竟也轻轻荡漾了起来。
  何临甫是个很闷的人。
  何临甫是个很矜持的人。
  何临甫是个不知道浪漫为何物的人。
  何临甫,是我见过的最最奇怪的人。
  他不懂时尚,不尚美学,不爱玩,永远钻在那堆厚厚的故纸堆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还不如初来乍到的我。我们出去玩,我比他更快融入那种环境跟氛围。
  他对我的自来熟不置可否。只是,他似乎并不排斥跟我一起出去玩。我们心照不宣地背着何伯伯何伯母,玩遍了当地的各大名胜。
  迟钝若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我有点期待,有点失望,也有点如释重负。
  毕竟,我的世界在伦敦,我不可以期待没有未来的未来。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中国。直至我走的那天,何临甫依然如故。我有些怨恨。回伦敦后,他从来没有跟我联系过,一次也没有。
  后来,我在跟何伯母通电话的时候,没有问过他。我在写信给何伯伯的时候,也没有谈起过他。少女的自尊心总是微妙而又奇怪。我立志不要再理他。
  而且,那个时候,母亲身体不好,总是半夜咳个不停。我无暇分心。
  半年后,我被同学叫了出来:“有人找。”
  我不经意放眼看过去,顿时惊呆。那个微微含笑站在一棵橡树下看我的人,竟然是何临甫。
  他走了过来,一贯的平静,好像昨天才跟我见过面:“你好。”
  我暼了他一眼,突然间,反身闷头就走。我讨厌他,不想看到他。
  他几乎是立刻就拦到我面前:“我找你有事。”
  我一愣,这句话怎么这么别扭,我不耐烦地:“怎么了?”
  他斜暼我一眼,不客气地:“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尽地主之谊吗?”
  我愣了很长时间之后,突然间,笑不可抑。
  我捧着肚子笑了很长时间之后,伸出手去,恨恨地戳了戳他:“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就只惦记着这个,何临甫啊何临甫,你是羞也不羞?”还男子汉呢,心眼小得出奇。
  他先是看着我笑,尔后面色一端:“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联系?”
  这可奇了。我翻翻白眼:“为什么要跟你联系?”
  笨猪!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你招惹了我那么久,总得给我一个交代。”
  我先是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尔后才慢慢消化了他的意思,我又是害怕,又是困窘,又是羞愤,我跺跺脚,口不择言地:“谁那么倒霉招惹你?!”
  我脸涨成猪肝色一路跑远。
  跑回宿舍后,伏在被子里很长时间,我才想起来,他在伦敦人生地不熟,而我,就这样把他丢下了。
  我急急返身去找他,可是,那株橡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我怏怏地回来,一路还在琢磨,他到底,来干嘛呢?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只是玩笑么?何临甫,千里迢迢来开玩笑?
  我不敢往下想,但是,心里竟然有点甜蜜蜜的。
  ******************************************************************************
  好几天,都没有何临甫的任何消息。他仿佛只是如同气泡一样,稍纵即逝。后来想起来,我才发觉,原来,世间的任何事,冥冥中都有预兆。
  周末,母亲开着那辆小March来接我。我一上车,她就告诉我:“何伯伯来伦敦了,请我们去吃饭。”
  我懵了一下:“哪个何伯伯?”
  她暼了我一眼:“‘哪个何伯伯?’亏你还去人家家里住过一个月呢,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么?”
  我不吭声。我有心病。只是现在,我才突然发现,今天的妈妈,特别漂亮。她穿着平素极少穿的暗紫色纯手工珠绣真丝旗袍。在我印象中,她是极少数个子并不十分高挑,却能把旗袍穿得风情万种的女人。
  我一时冲口而出:“妈,你今天真漂亮。”
  她若有所思,仿佛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到了一个岔路口,她熟练地打方向盘向右拐,几乎是同时,她开口:“你上次回去,他们……待你怎么样?”
  我一愣。以前,每次我无意中提到的时候,她总是很不耐烦地岔开,再加上我一直在生何临甫的气,我们仿佛一直没有聊过这样的话题。我点点头:“很好。”
  她没作声。片刻之后,她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何伯母,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很贤惠。”论外貌,不算很出色,跟风度翩翩个子修长的何伯父比,有点不太般配。
  我深为自己肤浅的这种想法惭愧,毕竟她待我极好。
  母亲仍然不作声,也不再追问下去。车很快到了。我向外一看,何伯伯早已等在门口。他一看见我,含笑地:“若棠,你这个坏丫头,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跟我联系啦。”
  他十分亲热地揽着我向里走去,母亲走在一旁。
  我回答着何伯伯一句接一句的问话,心里却忐忑不安。果然,一踏进那个小包间,我就看到一道同样修长的身影,浅笑着站了起来。母亲显然有点意外,看向何伯伯,他笑着介绍:“我儿子。”他转向何临甫,“叫梅阿姨。”
  母亲很是锐利地打量了何临甫一会儿:“你儿子很像你年轻时。”
  何伯伯有几分骄傲地:“他是个书呆子,光知道念书,又太矜持,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给我带个媳妇回来才好。”
  母亲淡淡一笑。何临甫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我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窗外。整顿饭吃下来,我的头就没正对着他过。
  我就是个小气鬼,怎样?!
  他后来对我说:“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你得偏头痛。”
  被我猛殴一顿。
  事实上,当天,在何伯伯说出那句话:“临甫大学毕业想继续深造,选来选去,这里的师资啊各方面都不错,所以我送他过来,顺便看看”的时候,我已经有这样的冲动。
  搞了半天,我就是一顺便。还亏我亦喜亦忧了那么多天。
  我不看他,眼角余光也不扫他。
  当天晚上,我听到母亲的咳嗽声从客厅方向传来,我留心了一下,她坐在壁炉前,仿佛一夜没睡。
  我下车,对着车上那个人礼貌地:“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的同班同学,金发碧眼,脸上略有雀斑的亨利,满脸堆笑地:“克里斯蒂娜,周末在我家有个party,来参加好不好?”
  我也报之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抱歉,周末是家父忌日。”
  对这个洋鬼子,怎样都不过分。谁叫他是八国联军的后代。
  他的祖辈千方百计掠夺中国文物,他处心积虑搜集中国女友。
  一样的寡廉鲜耻。
  他有点不甘心,然而还是维持着难得的风度:“下次一定要来。”他朝我挥手,加重语气,“一定!”
  我点头,一本正经地:“一定……”才怪!
  清冽的空气中,我脚下略显漂浮地朝前走去。今天是美术与设计老师,严苛出奇的菲利浦老太太大发善心的一天,居然在学年考试中给了全班同学B+的平均分。她还破例给了我A+的最高分。大家提议去狂欢,我没有异议。只是,以往,我严守着母亲不得喝酒的禁令,而今天,我喝了满满两瓶香槟,算是微醺。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到那棵橡树下,我打量了一眼,嗯,树身还是那么挺拔,叶冠还是那么风姿秀美凉爽宜人,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我脱下鞋子猛地往后一甩,光脚就朝树身狠狠踹去。
  我没有踹中。想想不解恨,我满地找鞋。
  NND,我就不相信,今天我打不到它!
  一直以来,在我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在母亲面前沉默寡言循规蹈矩的我,另一个,则肆意骄横,任性妄为。
  我找了一圈,又慢腾腾转了两圈,都没有发现鞋的影子。我摇摇头,确信自己没有练过佛山无影脚。奇怪,我的鞋咧?
  突然,一只手猝不及防在我眼前放大:“找这个吗?”我吓得连忙跳开,却接触到一双含笑的眸子,手上拎着的,正是我那只失踪的鞋。
  他摇摇头,蹲下身来:“不会喝酒何必硬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自自然然地替我把那只鞋穿好,几乎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弄得迷惑起来。
  他重又站起身,浅浅一笑:“坏脾气的小孩。”他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一个小盒子顺势轻轻展开:“还想扔的话,不妨试试这个?”
  一张薄得晶莹剔透的精致瓷盘,形状宛如一颗心,而它的上面,竟然镌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我是学画的,一眼看出,那是纯手工雕制,手法不算纯熟。
  可是……
  我心中的欢喜如同气泡般一串串轻轻漾起,我慢慢屏息,生怕气泡破碎般,正待伸出手去,却偏偏昂起了头:“不要。”我瞄瞄它,口是心非而简单地,“丑。”
  他唇边的笑缓缓荡开:“若棠,你在生我的气。”
  我咬唇。是,我在生他的气。我更生气的是,我竟然会让他知道,我在生他的气。
  我扭过头,拔脚就要走。刚走两步,我听到轻轻的一声:“若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由自主回头。他的脸色隐在如烟般月光中,他缓缓走上来:“我学了很久。”
  他垂眸,不再言语。
  我一愣。他的意思,他的意思……
  我心中的气泡无可抑制地越来越大,越来越饱满。我盯着他,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手,竟然紧紧地攥着。
  我叹了一口气。何伯伯若是想要儿子在异国他乡觅得良媳,以他这般保守闷骚的姿态,怕是不容易吧。
  唉,算了……
  我知道自己的模样一定很不矜持,可是,那一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如……”他倏地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我。我握紧双手,脸上有点发烧地嗫嚅着,“不如我勉强下……”
  他唇边的笑纹该死地又慢慢荡漾开来:“你要勉强些什么?”
  我又羞又窘,语无伦次地:“……我……我是看你手艺那么差……想……想教你画画……”
  他倾下身:“唔,还有呢?”
  我还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脸在我眼前慢慢放大。不知过了多久,我心底轻叹一声,缓缓地,同样倾身向前。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自始至终,淡淡萦绕――
  梅若棠啊梅若棠,早知道你逃不掉。
  从那一天,从那个庭院深深的夕阳下,从看到他修长隽挺的剪影,从看到他似有若无的微笑:“你好,我是何临甫”,从……
  开始。
  很久很久,他抬头:“为什么不答应他?”
  我撇嘴:“我有洁癖。”历史污点,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摇头,笑:“若棠,你总是让我意外。”
  我翻了翻白眼:“彼此彼此。”我皮笑肉不笑地,“又是顺便来看我?”我哼了一下,还顺便来占我的便宜。
  他笑得有些无奈地:“你希望我在不知道有没有希望的情况下把心底的企图渲染得人尽皆知么?”他微喟,“千山万水,我毕竟来了。”
  说得好像多么的不情愿。我再翻翻白眼,凉凉地:“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酸得倒牙地,“反正那里还有一箩筐的女孩子愿意等你。”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气急。
  他还是极其正经地:“我妈妈托人帮我介绍了好几个,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气得脸越涨越红。哪有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人!
  突然,他一把拥住我:“可是,偏偏有一个经常被假乞丐骗得滴溜溜转,生起来脸红得像烂苹果,没事就喜欢在我面前东晃西晃,聪明脸孔笨肚肠的野丫头,大咧咧跑到我心里,赖着不肯走。”他附到我耳畔,低低地:“你说,怎么办?”
  他非要把话说得那么别扭吗?可恶,连带着我也跟着别别扭扭起来:“我……我……”
  他仍然拥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轻轻地,“若棠,若棠,若棠……”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叫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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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筱妈妈的故事不会很长,因为毕竟只是交代前尘旧事,觉得这样会比较清楚比较快^_^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2

第18章

  我发现,原来,我跟何临甫竟然有着许多的共同点。
  我们都是左撇子,除了写字,不擅右手。
  我们的右颈里都有一粒小小的梅花痣。
  我们都有一个坏毛病,喝汤永远剩一口,就剩一口。
  还有,我喜欢甜食,热衷漫画,爱看武侠剧,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伦敦大学医学硕士生何临甫,居然跟我这个小女子相比,亦是不逞多让。
  一日午后,我趴在他面前,懒洋洋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到某一页,把那个什么人体构造图翻来覆去研究了无数遍之后,笑眯眯地:“何先生,我确认了一件事。”他很感兴趣地扬起眉来:“哦?”我点了点那张纸:“我是这个,然后,”我小小比画了一下,“你是这个。”
  他的脸色很是认真:“为什么?”
  我耸耸肩:“谁叫你处处抄袭我的习惯。”
  他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样:“我比你大,谁抄袭谁?”他斜睨了那张纸一眼,有些嫌弃地用指头点点那根瘦骨嶙峋的肋骨,“我有哪一点像它?”
  我一本正经地:“气质。”
  他摇头叹气,摇之再摇,叹了又叹,我瞪他:“老人家高寿几何?”这么心事重重沧桑满腹?
  他几乎是满眼带笑地把我拉到身边:“若棠,你是一直这么调皮,还是,在遇到我之后?”他笑得眼睛几乎也看不见,“看来,我以一己之牺牲造福了很多人。”
  我继续瞪他,瞪着瞪着,再也撑不住,伏在他胸前,陪他一起笑。
  慵懒的阳光下,我们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夕阳西下,笑到浑然忘我。
  那个下午,我们透支了这辈子所有的快乐。
  没过多久,临甫提出,要正式跟我订婚:“我们去跟伯母挑明好不好?”
  他来家里过几次,当然,在母亲面前,他跟我永远保持着间隔三人以上的距离。我撇嘴,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看上去有点忐忑地:“伯母会怎么说?”他向来是乖宝宝兼品学兼优,见惯了众人的追捧跟褒奖,总是觉得母亲对他的态度有些疏淡。我曾笑他:“我妈一向就那样。”对我不也如此?
  他还是有些忐忑地握住我的手:“若棠,我从没向人求过婚。”
  这这这是什么话?我几乎晕倒,好像我求过似的。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上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我只有安慰他:“没关系,我妈不会难为你的。”其实,我心里比他更没底。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向母亲摊牌,我完全不知道母亲会有怎样的反应。不过,我随即安慰自己,何伯伯不是母亲的朋友么?
  临甫进了书房。我心头如同小鹿狂撞,坐立不安地在外面等待。
  没过多久,他出来了,我细细观察他,脸色看上去似乎很正常。我偷偷跟着他溜出来,他牵着我的手,走到人稍少的一个街角,转过身来:“你猜。”
  我屏息。
  他慢慢展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炫目微笑:“伯母说,让我回去征求爸爸的意见。”
  我愣了半天之后,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
  他盯着我,缓缓地:“若棠,等我。”
  我低头,眼角竟然不争气地有点湿了。
  临甫回去十天了。
  临甫回去半个月了。
  临甫回去一个月了。
  ……
  他回去了,一直杳无音讯。
  在这期间,母亲一病不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已罹患肺癌。
  在我上次回中国以前。怪不得她总是精神不济,怪不得她总是夜夜咳嗽。我送她入院,天天去陪伴她。
  而且,短短几天,她的美艳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一下子老了十岁都不止。
  她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比以往更沉默。她那双依然美丽,却空洞无比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时不时心生寒意。她完全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她明明全身痛彻心肺,却从头到尾一声也不吭。如果说以前她是寡言,那么,她现在就是完完全全的漠视。
  漠视所有的一切。
  我做不到。一方面担心她的病情,另外一方面,临甫,我牵挂着他,可是,他怎么还不回来?
  一直一直,都不回来。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已经心力交瘁。
  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她开始咳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般。
  大夫对我说:“把她接回去,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
  我接了她回来。我日日陪着她。
  她很厌倦,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去上课?”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答她。她又皱眉,不耐烦地:“这么大一个女孩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成天衬衫牛仔裤的。”她从床上半支起身,“去把那个箱子提过来。”
  她打开那个超大的,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的箱子。我几乎惊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精致的衣服,从晚装到旗袍,从休闲服到职业装,应有尽有,样式独特而别致。她凝视着,很久之后,随意拈起一件浅藕色旗袍:“来试试。”她今天的精神似乎出奇的好。
  我意兴阑珊地穿上,她打量着我,难得地微笑了一下:“你个子高,身材又好,很合适。”我默然。
  她仰头看向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的眼底,缓缓渗出了一滴眼泪。
  我抑制住心底的丝丝酸涩,小心翼翼地:“妈……”
  她睁眼看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傻丫头,以后,你要受苦了。”她眼中的泪越蓄越多,最终滴滴坠落,“若棠,对不起。”
  母亲孤孤单单地走了。
  当天晚上,我给自己泡了杯酽酽的花茶,凄凄惶惶地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壁炉前发呆,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直到窗外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母亲是浙江人,生前最喜欢听越剧。
  以往,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坐在这张摇椅上静静聆听。
  钟声敲过了十二点,我终于哀哀恸哭。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年前的今天,母亲生下了我,二十年后的同一天,她消失不见了。
  天地茫茫,只剩了我一个。
  恍惚中,我听到电话铃声在响。我满脸的泪,伸手去接。我听到一个模糊而哽咽的声音,从千山万水外飘来:“若棠,若棠,若棠……”
  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般,我张手去抓,拼命去抓:“临甫,临甫……”
  我听到电话那端拼命压抑的哭泣声。那个声音,悲苦得无法形容。
  我也痛哭不已:“临甫,临甫……”临甫,你知道吗,我……失去妈妈了……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但是,仍在不停地哭。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猝然就断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向我告别。
  一个星期后,我向学校办了休学,孤身一人上路。
  母亲不在了,我需要一个肩膀依靠。已经将近半年没有临甫的消息了。人海茫茫,我只剩了他一个。
  我凭记忆找到了曾经温暖的那栋房子。门前一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我木然。其实我明白,其实我早就明白,临甫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所以,我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听着身旁一个中年妇人跟她的朋友聊天:“何太太这次真是大难必有后福,病治好了不说,佳儿佳妇的,看着打心眼里都开心。”
  我转身,一步步向人群聚拢得最多的地方走过去。我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看去:
  何临甫先生、方家蕹小姐订婚典礼。
  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在热情地招待客人。而他呢,他就站在那儿,很消瘦,脸色沉寂,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身旁站着的,是一个言笑晏晏的女子。
  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轻轻拨开人群,我走近他。
  他看到我了,他的脸色遽变,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我静静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恭喜。”
  他瞬间抢上前,眼圈竟然红了,他微带哽咽地:“若棠。”
  四周一片轻呼和窃窃私语声,然后,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了,他们急急挤过来,脸色十分难看,何伯母的脸上,悲哀的,痛恨的,无奈的复杂神色。
  我的手轻轻一扬。
  他面如死灰地盯着满地的狼籍。
  我转身。
  我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若棠,若棠,若棠……”和何伯母低低的哀求声:“临甫――”
  片刻之后,他们统统消失了。
  相见,争如不见。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最断肠。
  走在校园中的那个人,仿佛还是原来的我,我专心致志绘画,饱受专业老师的褒奖,同学们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突然死去。
  我开始抽最烈的烟,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重归清醒。
  我付不起现在这套房子的房租,我准备搬出来,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住下。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整理出很多东西。成套的红木家具,瓷器,手工艺品,已经统统被我卖掉。整理到那个大箱子的时候,我轻轻打开。
  丝绸的,纯羊毛的,丝绒的,外套,大衣,旗袍,连衣裙,静静残留着那天母亲的气息和话语,带着二十年来的残缺记忆,一点一滴,涌上我的心头。
  “若棠,你长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么老不记得带伞?”
  “若棠,这学期的学费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衣服倾倒出来。这些华服不适合我,不如统统捐出去。
  我是一个薄情的人。
  到后来,我索性把箱子翻转过来,奋力覆在地上,然后,我看到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我拈了起来。
  一份是我的出生证明,上面列了两个名字:Aronld Hode、MEI Shan。
  另一张,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有恩于我。他从未向我隐瞒有妻儿的事实。我不曾后悔。
  对不起,女儿。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静地将它们又放了回去。我因为酒精麻痹而昏沉的脑子开始刺痛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从窗前划过,我手中的衣服猝然掉地。母亲,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你早该料到的,所以,你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
  Aronld Hode,何舯坤。
  窗外,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狼籍。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梦到一双手,轻轻拨开我的头发,我梦到一个唇,缓缓贴上我的额头,我听到一个声音,焦灼而痛苦地:“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梦中的我,凄楚而欢喜地伸出手去:“临甫,临甫……”
  ……
  我睁开眼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荡荡的室内,除了我,别无一人。
  我又做梦了。
  我打开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转过头去,却倏地一惊。
  在那条母亲生前最爱的长案几上,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铁盒。我的心几乎也跳了出来。他来过了!
  我顾不上打伞,顾不上关门,发疯般朝外面跑去。大雨瞬间将我湮没。我大口喘着气,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处找,我拼命挤拼命找,我听到身后的一长串喇叭声,我置若罔闻。
  路口,我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了
  就在街那头,只身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低着头。
  瓢泼的大雨中,我站在街这头,看着他,与我擦肩而过。
  “若棠,给你。”
  “桂花糕?”我不怀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爱么,怎么舍得送给我?”
  他扁扁嘴:“你不是很要这个盒子调色彩?”恋恋不舍。
  我拈起一块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如一张现成的调色盘。
  ……
  我打开它。
  我看到那张瓷盘了,已经修复过。
  我拿出来,灯光下,细细看去,一条一条细微的裂痕,如蛛网,纵横交错。
  我不知道,那样的千百块碎片,要怎样,才可以一点一点粘到一起,如往昔。
  临甫,他一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临甫,这一次,你是真的,要向我诀别了吗?
  春去春又回。有些事,错过了,便是漫长的一生。
  我把每月必定汇到的汇款单统统退了回去,我对专程来伦敦找我的何舯坤避而不见。我知道,何伯母因为病情复发已经溘然去世。
  何临甫,他是一个孝子。
  只是,于我何干?
  就算天天土豆泥,也未必真就能饿死人。
  在菲利浦太太的介绍下,我开始教人绘画维持生计。我的学生之一,是个十五六岁胖乎乎的雀斑男孩,住在伦敦郊外一栋看上去有点阴森森的古堡里,听说家里跟英国王室有点儿拐弯抹角的沾亲带故。
  所以,他的脾气也是十足十的皇家气派,目中无人。放在从前,我一定早就翻脸走人,而现在,我学会了忍。
  但可惜,我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够。
  一天,他放下画板,跳到我面前的桌上,两支腿一荡一荡晃悠悠居高临下地:“喂――”
  我看了他一眼。一只巴掌大的小花瓶画了一个月还没完,我要是他,早就找块豆腐狠狠撞死。
  他敲敲桌面,想要引起我的注意,然后,不怀好意地:“喂,我听说,八国联军里面就有好多你们中国人,所以,在我们英国人看来,日本人做得实在是太对了!”他十分轻蔑地拖长音,“中国人,C-h-i-n-e-s-e—”
  我的脑子里微微轰了一声。我盯着他看,他笑得依然放肆,轻佻。我啪地阖上画板,唇角同样轻蔑地往下抿,“有些人,明明笨得出奇,根本就不是学画的料,偏偏附庸风雅浪费自己跟别人的时间……”我的眼角扫了扫角落里放着的那些古董,又看了看他渐红渐白的脸色,极其刻薄地,“还有些人,天生爱当强盗,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又爱虚荣,就跑到别人家里去抢去偷,”我一字一句地,“无-耻-之-尤――”
  我不再看他,扔下画板,头也不回地甩上门就走。
  我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身上披着一件棉衣。这年的伦敦,寒冷的冬季,甚于以往任何一年。
  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屋里的暖气已经停了,因为我没有钱。
  突然,电话铃响。
  我有气无力爬过去接。是亨利的,他开门见山地:“克里斯蒂娜,我听说,你没有交这学期的学费。”
  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没有介意我的冷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交学费。”我想也没想就生硬拒绝道:“不必。”他听了并不生气,依旧好脾气地:“我只是想帮你。”他顿了顿,“克里斯蒂娜,你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你觉得那样丧失尊严而不想欠我的情,不如卖画给我吧。”他笑了,“你放心,我出的价码一定会让你满意。”
  我没有作声。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了:“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
  没过多久,我就交清了学费。
  我给母亲买了块环境幽雅的墓地。
  我去欧洲玩了一趟。
  ……
  我从来没有问过亨利那些画的去向。他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按时交画,收钱,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看得出来,他对我的画很满意,因为酬劳一直在涨。以致于某一天,我发现我的存款居然够买下这样一层楼房。尽管只是旧木楼,尽管地段不算好,尽管房主是个奸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那是何临甫曾经住过的地方。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日本。
  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懵懂不已。而今,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樱花依然开得潮水般绚烂。
  我依依徘徊了很久。
  正准备登机离开日本的时候,我接到亨利的越洋电话,他紧张而语无伦次地:“克里斯蒂娜,暂时不要回英国。”他几乎是大叫着,“千万记住,暂时不要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任何一个问题,声音嘎然而止。
  我愕然。
  我没有听他的,我还是回到了英国。
  一下飞机,我就被带到了警察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原来,亨利全家都已经被捕。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是做什么的。
  其实,我一直在装糊涂。
  其实,我已经猜到,他们是掮客,专门从事高仿画的倒买倒卖并从中牟取暴利。而我,则是这个权益关系链中不甚重要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
  面对警察或严厉或引诱的问话,我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我就被放了出来。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何氏父子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飞赴伦敦,花了大量的精力跟金钱,想尽办法替我奔波,找律师帮我辩驳,证明我无辜而不知情。
  亨利全家被判重罪,我是唯一的那一个,幸免于难。然而从此,我的档案里从此有了一笔不良记录:涉嫌造假牟取私利。
  那个夜晚,同样的暴雨如注。我站在屋内,他们站在屋外,隔着一扇门,我听到何舯坤苍老的声音:“若棠,你妈妈已经走了,跟我们回去吧。”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有……你哥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截断他:“二十年来,没有我,你们过得一样很好。”
  他不响,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凄楚地:“若棠……”
  他竟然哭了。
  临甫回来了。
  我仿佛做梦般,凄然而欢喜。
  他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把何伯伯劝走,自己留下来的。我们一起住在那层楼上。白天各自去上课,晚上回来,谈着笑着一天的趣闻。
  我们绝口不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他一直陪着我,陪我绘画,陪我外出。
  我夜夜在他的怀里才能睡着。我紧紧搂着他,不分须臾。我仍在绵长的梦中。我只祈祷梦更长一些。
  可我知道,梦,实在太易碎了。
  我开始听到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和恶意揣测,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窒息。临甫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可是,我感觉得出来,那样的神色,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她来找我。
  她是第二个何伯母,永远端庄,永远雍容,永远喜怒不形于色。
  她十分优雅地拈起面前的那杯茶:“临甫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吧?”
  我戒备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微笑着的敌人,永远最危险。
  她仍然浅笑着:“你们打算永远这样下去?情人,还是……”她的眼睛微微一弯,“兄妹?”
  我的心轻轻一震。
  她的眼,仍然是那么好看的弧度:“你放心,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外人知道,”她细细打量我,“怪不得临甫为你神魂颠倒,跪了三天三夜,什么原因也不说,坚决要退婚。”
  我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依然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可是,你们真的打算就这么下去?”她的眼神逐渐清冷,“你知不知道何伯母是怎么去世的?”她盯着我,“临甫有没有告诉你,他的爸爸,”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们的爸爸……”
  她站了起来:“梅若棠,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们都有私心。可是,”她轻轻地,“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
  深夜里,我噩梦连连。
  我梦到一个小男孩,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呆滞的眼神,满脸的口水,口齿不清地:“……妈……妈……”
  他的身后,无数的人向他扔石块,吐口水,嘲笑他,咒骂他。
  我冷汗涔涔:“不要……不要……”
  我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若棠,若棠,醒醒……”
  我睁开眼,看到一张忧心的脸:“若棠,你怎么最近总做噩梦?”
  我发疯般抱住他:“临甫……”我绝望地一遍又一遍亲吻他,“临甫,临甫……”
  他回抱我。我们紧紧拥在一起。
  我浑身战栗。
  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我很快找了个英国男朋友。
  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放肆而尽情地玩乐,我夜夜很晚回来。何临甫尽收眼底,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一日,我跟他挑明:“我要搬出去住。”
  他看着我,神色骇人之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缓缓地:“我可以走。”
  我语调轻快地:“好,”我微笑,“刚好哈里可以搬过来。”
  他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他走了。
  我知道,何伯伯已经病入膏肓。他一直独自一人苦苦撑着。
  他为了我,已经失去了太多。
  对不起,对不起。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很久很久以后,我收到了一张便笺,上面只有两行字: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2

第19章

  我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高兴时随性画画,不高兴时背起画夹到处游历,日子过得十分逍遥。
  菲利浦太太帮我联系了几家画廊。有时候,我的画也在它们那儿寄售。
  我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我偶尔会跟那些所谓的新锐艺术家们到Soho地区的咖啡吧和爵士俱乐部集会,时间一长不免倦怠。我不够随和,总是融不进那种氛围。
  朋友卡尔说,我有一双游离而沧桑的眼,总是冷眼旁观,教人心生畏惧。
  而我原本以为,漫长的一生,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只是,我没有料到世界上还有两个字叫做轮回。
  一日,我送画去画廊,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家花店,我心里一动,泊好车进去买了一束垂丝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好像是苏东坡的词,母亲生前说过。
  这么多年,她不曾后悔。她只是不甘。
  我刚要开车,听到一个人叫我,有点迟迟疑疑地:“……梅……若棠?”
  居然是中文。
  我惊讶地转身,看到一张有些陌生,看上去还算得上英俊的脸庞,我也有些迟疑地:“你是……”
  他眼前一亮,立刻有些欣欣然地:“我是俞澄邦,你记不得了么?”他看了看我身旁的海棠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就算忘了我,你大概也不会忘记,四年前你回中国,有个不被待见的傻瓜送了你无数束这样的花吧?”
  我想起来了。那个纨绔子弟。不过,我竟然笑了:“啊,是你。”人在异乡,见到自己的同胞,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开心。尽管我曾经那么地讨厌他。讨厌他的风流,自以为是和市侩。
  他看着我:“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你妈妈还好吗?”
  我笑笑:“我很好,我妈妈,”我平静地,“她已经去世了。”
  他“哦”了一声,眸子里闪过些什么:“对不起。”他很有礼貌地,“既然这么难得,我请你吃顿便饭好不好?”
  我正要婉言谢绝,从街那头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她先朝俞澄邦看了一眼,转过脸来朝我打量了片刻。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她的眼神很厉害。我心中有了点数,静静站在一旁看着。
  果然,她上上下下打量过我之后,转而向俞澄邦:“不是说只要一会儿么,怎么这么久?”她的声音竟然很好听,和她的人一样珠圆玉润,只是有些隐隐的盛气凌人。
  俞澄邦的眉头微微一皱:“我来介绍一下,梅若棠,”他下巴一点,“这位是我太太。”
  我微笑:“你好。”然后看表,“抱歉,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我的语气说不出的敷衍,“以后再联系。”
  几乎第二天,我就忘了这次偶遇。只是,我没想到没过多久,俞澄邦竟然摸上了门来。原来,他来伦敦攻读商科,而他的妻子,则扔下了一个才一岁的孩子来陪读。
  我对他们夫妇的故事毫无兴趣,我对他的倦怠之色同样溢于言表。我一向对陌生人极其冷漠,他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我开始对他避而不见。可是命运,就是那么荒谬。
  一日,我竟然晕倒在家里,恰巧俞澄邦又来,及时将我送至医院。我出院后,碍于情面,不得不答谢他。很俗套的,我请他吃饭。我请的是他们夫妇二人,可是来的是他一人,他很抱歉地:“我太太临时有事来不了。”
  我笑了笑:“没关系。”一顿饭而已,不值挂碍。
  那个晚上,他说了很多,我一直勉强应对,直到他说到那句话:“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伯伯的病撑到现在真算奇迹。”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
  他看了看我,有些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你还不知道吧,何临甫刚刚喜添麟儿。”我脑子里轰了一声,我看着眼前的那杯酒,我喝了一口。
  苦。
  我抬起头,我笑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么?很好啊。”真的,很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么?美满姻缘,开花结果。我继续微笑着:“看到何伯伯,记得替我恭喜他。”所谓面具,无非如此。
  话题很快岔开了。
  那晚后来,所有的事情,我全部不记得。
  我跟临甫在一起的时候,青春年少,气血冲动,大把越雷池的契机。一开始,临甫矜持,我青涩,面面相觑之后总是害羞,再后来,天天住在一起,我们却都有了心理障碍。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几乎要疯掉了!即便是现在,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我的手仍在颤抖,我的心仍在难堪地悲泣!
  我发疯般冲洗,可是,我洗不净那份肮脏!俞澄邦,他是蓄意的,他毫不掩饰他的蓄意:“梅若棠,四年前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得到你,不惜任何代价,我也要得到你!”他静静看着我,“你以为我到伦敦来是偶然的吗?你以为我看到你是碰巧的吗?她为什么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慢慢地,一点一点绽开笑,“梅若棠,世上的男人不止何临甫一个。”
  我的反应是冲上前狠狠甩了他两巴掌。
  我消失了整整两个月。
  办公室里,律师司空见惯地:“梅小姐,请问你留下物证了吗?”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对不起,恐怕我帮不了你。”
  医院里,医生和蔼地:“恭喜你。”
  ……
  两个月后,我回来了。
  我在门口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俞澄邦,他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你去哪儿了?”我面无表情地越过他。我看到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呕吐。
  他拦住我:“你脸色很差。”他看着我,“你没事吧?”我不看他,一字一句地:“滚开!”他不但没有让开,反而靠近我,他的声音几乎是肯定地,“你怀孕了,是不是?”
  我咬住唇,我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片刻之后,我重重甩上门,却甩不去门外的那句听上去让人不寒而栗的话:“梅若棠,要么你告我强奸定我的罪,要么,”他一字一句地,“你把孩子生下来,我离婚娶你。”
  我娶你。
  四年前,临甫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那一刻,我甚至以为自己身处天堂。
  而现在,我在地狱。我早已沉沦,堕入地狱。
  没有医生愿意帮我堕胎。我呆在家中,肚子一天比一天更大。我必须要用上全身的气力,才不至于让自己崩溃。
  可是那一天, 我收到了那封信――
  若棠,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让方家蕹来找你,我知道你过不去那道坎。我终于盼到了儿子回来。对不起,女儿,我永远只能保全一个。
  菲利浦太太,是我托她照顾你,我知道你现在生活安稳,若你愿意回国,我死亦瞑目。
  不要怪你母亲。所有的罪与罚,是我的报应。
  而今,我的报应终于来了。
  永远,永远,不要原谅我。
  我将它撕得粉碎。
  我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不相信命运。
  她一次又一次,疯狂地玩弄我。
  我找到一个没有行医执照的以前在中国大陆当过赤脚医生的老年妇女,我许诺给她大笔的钱,她勉强答应下来。可是,当我躺上去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悸动。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她)在踢我,一点一点,从下往上。
  医生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术钳,那个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刺耳而难听。我听着听着,突然,我赤脚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外面奔去。
  我的孩子,我决定留下他(她)。
  我走了一条和母亲相同的路,我要好好照料他(她),不要重蹈覆辙。
  我阵痛了三天三夜,终于生下一名女婴。
  她没有父亲,她有我就足够了。为了避开俞澄邦的纠缠,我早就秘密搬离了原来的住所。
  可是,他总能找到我。他天天不请自来,他蓄意讨好我。我视而不见。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告他,是不想轻贱自己。
  我给女儿起名叫做桑筱。她生于污秽,但我希望她能如同桑椹般平凡,却自尊自强。
  我意料中的,俞太太来找我。我同样视而不见,她并不拐弯抹角,也没有破口大骂,她只是淡淡地:“嗯,俞家人特有的微凹眼窝。”她笑了笑,“与其让澄邦隔三岔五去找些跟你三分相似的女人,倒不如让他得偿所愿。”
  我的手指深陷在被单中,血色尽失。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把这么卑劣无耻的事说得这么自然。
  她打量着我:“你很看不起我?”她颇有几分玩味地笑,“梅若棠,你以为自己可以轻易摆脱俞澄邦?你太天真了,这几年来,他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机,想想我都替你害怕。”她面色一端,“你还不知道那个小明星是怎么死的吧?我倒宁愿他跟以前一样玩阵子就撂开手,只是没想到他这次来真的,竟然开口要跟我离婚。”
  我将头转向窗外。
  她毫不在意我的冷漠,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不是来看你的。我只是要提醒你,没有我,你做不成想要做的事。”她弯下腰,毫无预兆地伸出指头,轻轻抚向小小熟睡的脸,我充满戒备地看着她。半晌之后,她抬起头,“你不妨考虑考虑。”
  我在她的安排下,只身一人仓促逃出英国。她跟我的唯一谈判条件就是,我走,小小留下。
  我听懂了她的暗示。俞澄邦暗地里调查过我,包括……
  我不能让这个小人毁掉已经重归平静的一切。
  我没能带小小走,是我这一生永远的遗憾。但当时,我别无选择。
  一年后,等我可以回来的时候,他们连同小小已经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她在越洋电话里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不用管我用了什么手段,我至少可以保证俞澄邦从此不会再来骚扰你。还有,”她顿了顿,淡淡地,“俞桑筱是我在伦敦生下的女儿,至于其他,至少现在,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她从此不再跟我联系。
  我的女儿,从此跟我人海茫茫两相隔。我比我的母亲,更不合格,更冷漠自私。
  我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绘画上,我拼命赚钱,我设法让我留在国内的,唯一的远房表姐安红去俞家帮佣,我梦想着让我的女儿总有一天,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后来,方安航来租我的房子,他是一个身世坎坷,单纯而天才的年轻人,我不遗余力地帮他,就像当初菲利浦太太不遗余力地帮我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
  转瞬间,十年过去了。我积攒了一笔钱财,我决定回国,要回我的女儿。尽管安红从不多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小小过得不好。我的心绞得痛彻心肺。
  我已经等不及了,医生告诉我,长期的积劳,我得了胃癌。
  我终于又回到中国。上次我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垂髫少女,现在的我,已到中年,病魔缠身,心事重重。
  我没有去见何临甫。
  有天总忘记,当初竟以为爱到死。
  前尘旧事,忘掉总比记得好。
  还好,我有女儿。
  我终于又见到了俞澄邦。他对我的突然出现仿佛并不意外,他只是冷冷地:“你来做什么?”我将那张支票推到他面前,直截了当地:“我要桑筱。”他冷眼看了一会儿,我可以看出他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但最终,他还是点上了一支烟,跷起二郎腿:“你不是已经不要她很久了吗?
  我忍住胃部传来的阵阵不适,冷冷地:“俞澄邦,开出你的条件。”我从没有错看他的本性。
  他居然眯起眼笑了:“我的条件?”他朝天喷了一口烟圈,“我的条件十年前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只可惜,被你弃如破帚。而你,现在才想起来跟我讲条件,不嫌太晚么?”
  我还是不看他:“据我所知,俞家现在的财政状况很不好,我带来的钱虽然不足以让你们完全脱困,但用来转圜一段时间还是绰绰有余,”我站了起来,“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我并没有等太长时间,三天后,俞氏兄弟一起来找我。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坐下来,俞定邦就开门见山地:“梅若棠,我们考虑过你的提议,但是,有一些小问题。”
  我安静地坐着,等待他的下文。俞澄邦自己不开口,而由老谋深算的俞定邦出面,看来他们早就盘算好了。
  他喝了一口茶,慢腾腾地:“说起来桑筱在俞家已经生活十年了,大家相处了这么久,你贸贸然说一句想领回女儿我们就得双手奉上,这似乎也不通情理对不对?”
  我默然,鄙夷。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桑筱是唯一的,可以跟我讨价还价的筹码。从我回来的那天起,他们把她藏得严严实实,我去过她们学校几次,却始终没能看到她。同学们说,这几天,堂姐一直跟她一起。
  良久沉默之后,我清晰而简单地:“还要什么?”
  俞定邦微笑,略带赞赏地:“好,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仍旧低头,看向杯中旋转的茶叶,仿佛永远看不够般,“听说你在英国那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他顿了顿,仅仅几秒,已经足够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低头,茶叶很苦,令我无限清醒:“要几幅?”
  对绘画的人来说,画作是生命。我可以舍命。
  他点点头:“好,”他眯起眼,简单地,“二十幅。”我也简单地:“好。”我起身,“我回英国,立刻邮过来。”我始终不看俞澄邦,一个字一个字地,“希望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只看到桑筱一个人。”
  我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按俞定邦的要求选好画,邮了过来。而就在我要动身的时候,我开始大口大口咳血。医生告诉我,如果现在手术,至少可以延长三至五年寿命,如果不,则三至五个月。
  我宁可少活,也要早日见到我的女儿。
  可是,方安航拦住我,他比我小,可远比我冷静:“你若真爱桑筱,就应该为她珍惜生命,而不是意气用事。”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可以回国。”我看着他。是,他已经毕业,国内有多所大学愿意聘请他。可是,他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不可以接受如此馈赠。我强硬拒绝,而他比我更强硬反驳:“若棠,总有什么你不可以左右。”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说得这么直白。
  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着他微笑。我是不是该庆幸,在我十年来苍白不堪的人生中,竟然还能碰到这么重情重义的男人。
  我清晰地:“不,”我伸手握住他,“如果这世上还有两个字叫做侥幸,我希望能跟你一起见到她。”
  我终于同意留下来动手术,方安航一直陪着我。后来,我不能动弹地躺在病床上,他飞回中国,找机会接近桑筱,并偷拍些照片回来给我看。
  第二次,他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个消息:“若棠,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动完手术之后,我已经虚弱到点头都很困难,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睁眼看他。
  他看着我,满眼的痛,他摇了摇头:“算了。”
  我仿佛预感到什么:“你说。”我相信,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会骗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传言通常不可靠。可是,林清谰告诉我,本地最大物流企业出现内讧。”他顿了顿,看着我,轻轻地,“简单说,有人为一幅画改变命运。”
  我脑中轰了一下。十几年前的那幕重又回到我脑海。那时为了生存,我无知无畏,饱受教训,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竟会重演。我冷静地:“拜托你,仔仔细细,全部都告诉我。”
  我没想到,人性会卑劣至斯。
  我没想到,狗急跳墙,俞氏竟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我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兄弟之义薄如纸。
  我告诉我的律师:“放心,我一定会撑到那一天。”隔了几天,他向我转述俞氏兄弟的简单回覆:“若你还想要回女儿,若你不想自己的家事和丑闻曝光,就乖乖闭嘴。”
  我的回覆更加简单:s-h-i-t!
  我一无所有,比起他们俞家,我更豁得出去,我即便拖着病躯一步步爬回中国,也要与虎谋皮,为无辜的人寻回正义。
  我在病床上苦苦支撑了三个月,时刻关注着传来的消息。
  我的高额律师费没有白付。俞家吐出了不义之财,我深深遗憾的是,最终受益的另有其人。我无能为力。
  但是,我再没能看到女儿。
  我已经病入膏肓。我深深叹息。
  我这一辈子,活到今天,无父,无母,无夫。唯一的女儿,也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人生,是完完全全的失败。
  一败涂地。
  何临甫终于得知我病重的消息,飞来伦敦看我。他老了太多,两鬓斑白,他看着我,握着我的手,长泪纵横。
  我微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告诉他关于桑筱的事情。
  原谅我的虚荣,我只想在他面前保有最后一点自尊。
  这世上,所谓的永恒,只是因为我们来不及看到它的幻灭。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5 01:53

第20章

  我终于阖上那本日记本。夜已经很深了。龙斐陌已经去睡觉,就连向来夜猫子的龙斐阁也撑不住去睡了,偌大的客厅里,我一个人凭窗而坐。我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我睁开眼,有几分茫然地:“下雨了么?”他俯身:“没有。”我“啊”了一声,他蹲下身来,握住我的手:“桑筱。”半晌之后,突如其来地,“没必要憋着。”
  我低下头去:“不。”我的声音开始模糊,“谢谢你。”他“唔”了一声,随意地岔开话题:“早点去睡吧,别忘了明天乔楦结婚。”
  我没忘。
  乔楦昨晚霸占了我一整夜的时间。传说中的一杯倒终于重现江湖。我眼瞅着她不亦乐乎地忙碌着,好像出了这个门从此跟酒杯就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样,到最后,心情原本一直低落的我也不得不好言相劝:“乔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后天是结婚,不是上刑场,可不可以拜托你正常一点?”
  她任性而薄有醉意地摇头:“不,我就是要喝!”
  我无奈点头:“好。”我把酒瓶统统推到她面前,“请慢用。”宁浩要怪罪起来反正有她顶着,不关我事。
  她很豪爽地仰头就是一大杯。
  我眨巴眼睛瞅着她,瞅着瞅着实在纳闷:“乔楦。”她“嗯”了一声。我举起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问你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当初你跟宁浩为什么关系搞得那么僵?”这个问题埋在我心底已经很多年了。
  她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咬牙切齿地逼出一句话:“还不是你害的!”她仰头又是一杯,“记不记得大一那年你替他传话,约我去火车站口的那个书店?”
  我点头:“记得。”记得他求了我很久。
  她磨牙霍霍地:“好吧,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吧,就一路逛到火车站那儿,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天都下雨了他也没出现,姑奶奶我一生气,回家了!结果你猜?”她俐落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第二天,胖子吴气势汹汹地来找我算帐,问我为什么放他兄弟鸽子,让他白等一晚上,等得感冒发烧挂点滴?NND,姑奶奶我还没找他算帐呢!”她气定神闲地看了我一眼,“后来你不都知道了?”
  我“哦”了一声,反倒糊涂了:“又关我什么事?”
  她扑过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还有脸问?!他说的是火车东站,你转告我的是火车西――站――!”
  我faint。
  很晚很晚了,乔楦的眼泪鼻涕开始在我衣服上周游列国。婚前恐惧症,我理解,不得不安慰她:“没关系,宁浩一定会好好待你。”想想不对劲,或者,我更应该去安慰宁浩?
  她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我,突然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桑筱,对不起……”她抽抽噎噎口齿不清地,“桑筱……”她自言自语喃喃地说着一些别人完全听不清的话。
  我叹口气,一边伸出手撑住摇摇欲坠的她,一边摸出电话拨出几个号码,“麻烦你过来失物招领。”
  有些事,糊涂一些,远比清楚更好。
  大概是对我一整天的表情实在看不下去了,深夜寂静的大街上,龙斐陌吸了一口烟,淡淡地:“只不过是你好朋友嫁人,龙太太,你不用表现得比当初你结婚时候还高兴百倍吧?”我仰头看他,叹口气:“龙先生,我猜你大概没有过真正的朋友。好朋友就是你开心,她也会跟着开心,你有困难的时候她会心甘情愿第一时间跳出来帮助你……”
  即便你知道她一时糊涂,也同样心甘情愿地谅解。
  我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他面前越来越随意,越来越口无遮拦甚至刻薄,这在以前的我,是不可想象的。他看着我,脸上并没有愠色,反而有着一丝莫名的专注。我被他瞧得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游离,四处张望。唔,好像有点点面熟。我朝路口那块标牌看过去:通衢街。
  龙斐陌也看到了:“桑筱。”我想了想,朝他一笑:“龙先生,不用跟我打哑谜,直说好了。”母亲的事告诉我,经营往往比等待更重要。
  他抿抿唇,不以为然地:“我太高估你的智商,以致于过了十多年还是不得不失望。”
  嗯?话里有话。我的心居然有点砰砰砰跳动得越来越厉害的迹象。我深吸一口气,俞桑筱,你已经不止十七八了,这种反应不适合你。而且,你对面的那个人表情又那么欠扁。
  他的眼光突然凝视着前方。我跟着看过去,看到一群小混混骂骂咧咧不怀好意地围住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我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他将烟头轻轻一扔,径自走了过去:“放开他。”为首的头儿一般,染着一绺一绺黄发的小混混叼着烟卷,斜着眼出言不逊地:“你算老几?你说放……”话还没说完,我眼前一花,一块破布一样的东西立刻飞了出去,狠狠直撞到不远处那个靠右的角落里。
  居然就是那个黄毛。
  这、这、这么暴力……我吓得目瞪口呆,不能反应。死一般的寂静。那帮平均年龄绝对不超过二十岁的小混混们仿佛也吓呆了,一声不吭。
  他慢慢走过去,俯下身,看向那个闭着眼躺在地上嘴角流血的人,轻轻地:“我在家里一向排行老大,怎么,有意见吗?”
  那个小男孩嘴角紧抿,酷酷地站在我们面前。他衣着整洁而且,居然有些面熟。他先是盯了我半天,然后转过头去盯着龙斐陌,盯着盯着,突然鞠了一个躬,然后面无表情地:“谢谢你。但是,没有你,我自己也可以搞定。”
  我一愣之后,为他一本正经的口气和超成熟的表情忍不住笑。好……有气魄的小伙子。龙斐陌看着他,竟然也笑了,他拍拍对方的肩,赞赏地:“好。相信你。”
  待到小男孩走远后,龙斐陌收回目光:“现在的他,是十多年前的我。”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现在的我,是十多年前的你。”
  我眨巴眨巴眼睛,难得聪明了一回:“在这里?”
  他点头:“那个时候的你又瘦又小,而且,非常不知深浅。”他又燃上一支烟,“就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对着不远处一帮人高马大的混混们大喊大叫: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他们跑了后,咚咚咚跑到我面前,劈头盖脸就开始训我……”
  他看着我,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地:“你瞪着我,恶狠狠地,‘来这条街还穿成这样,活该你被抢!’”他想了想, “而且,还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张钞票打发我,‘呶,给你,坐车回家吧!’”
  他似笑非笑地,刻意又加了一句:“包括我父母在内,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对我不客气过。”
  我脸转青再转红。我承认,少年时代,特别是莽撞冒失的十三四岁以前,在安姨日行一善的碎碎念中,我做这样的事情应该不止一两桩。但按乔楦的说法,龙斐陌尽管让人看了就打颤,好歹也是大份的哈根达斯吧?我怎么这么糊涂,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敲敲我的头:“那已经是第二次。那天下午,我来帮斐阁买东西,然后,碰到一群来打劫的小流氓,那天我发低烧,任他们抢,没想到你半途跳了出来。”他瞄我一眼,微微嘲讽,“你还真自不量力,要知道,随便哪个轻轻一推,你就得躺在家里三五天起不来。”尔后,他轻描淡写地,“不过,如果不是重遇你,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我“哦”了一声,随后白了他一眼。啧啧啧,听听,“任他们抢”?他有这么老实么?还不知道背后耍了什么手段。我依稀记得那帮小混混原来一直在那个街口活动,后来仿佛某一天就突然间集体消失。
  而且,我酸溜溜地暗自腹诽,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不用撇得这么干净。不过,突然间心里一动,唔,或者,我是不是可以期待有一天,拷问拷问他,到底什么叫做欲盖弥彰?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一般:“俞桑筱,你好像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我看着他,不意外他会这么问,坦白地:“我把那些统统都留给了方叔叔。” 方叔叔大病初愈,休整一阵子后便告别我重返英国。我觉得,房子也好,画也罢,他比我更有资格拥有。看着妈妈的日记,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毕竟,我与她之间从没相处过,我完全不能够理解那么沉重的生活,我同样不能完全理解方叔叔跟母亲之间那种柏拉图式的感情。我甚至有点为方叔叔私下抱屈。但是,不管怎样,我深深感激他陪母亲渡过的那段时光。
  临走时方叔叔对我说:“桑筱,原谅我瞒着你,一直以来,我只是不希望那些丑陋跟阴暗的东西影响到你。我很高兴你一直保有善良的本性,假若你妈妈能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也会开心。”我默然。我不知道他还可以撑多久,我只知道,他如果最后的时光能在那栋小木房里渡过,想必他也快慰。
  龙斐陌一直不语,半晌之后:“他算难得。”我点头。而且,深深遗憾。他转身看向浩淼的星空,淡淡地:“以前,我爸爸和妈妈,感情也相当好。”看着他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心疼。绞痛般的疼,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如果……他,现在,也会有点不同吧?
  人人都说龙斐陌如猎人般好斗凶狠,可是,我看得出他每日回来的疲累,我同样看得出他严苛背后,眉底微微的倦怠,如果不是背着这么深重的责任和仇恨,他的人生,可能会轻松很多。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呐呐地:“……对不起。”
  他注视着我,然后,拍拍我的头:“跟你无关。”他垂眸,看向我的手,“为什么不戴?”我一怔,低头看着光裸的手指。
  我们从英国回来那次,龙斐阁很开心:“桑筱,怎么样,玩得高兴吗?”他觑觑龙斐陌的神色,凑到我面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哥们儿,你真厉害,我大哥可是机器人投胎,居然能被你拐去游山玩水。”他朝我做了个“小生佩服”的手势。
  我忍俊不禁。龙斐陌过来敲了一下他的肩头:“没大没小!”后径自上楼去了。龙斐阁还不肯滚开,站在我身旁,贼忒兮兮地:“怎么样,出去一趟,有没有什么东西开始……呃……升温?还有,” 他表情和语气同样暧昧地,“桑筱,我哥哥的怀抱……”他作出一副陶醉的模样,“够温暖够舒服够……什么吧?”
  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瞪了他一眼,再瞪了他一眼,还真是,老虎不发威,把我当Hello Kitty啊?我凉凉地:“唔,好久没跟桑枚出来喝茶了。”我没想到,桑枚为了他,竟然放弃了出国,两个人的感情还出乎我预料的越来越如胶似漆。或许,是我太悲观太瞻前顾后。现在的年轻人,合则聚不合则散,我的青春我作主,潇洒到了极点,哪消旁人操心?
  他举手作讨饶状:“好好好,我打住。”他瞄瞄龙斐陌上去的那个方向,再瞄瞄我的手,嗓音依然压得低低的,“不过,看在一日为师的份上,那个,我可以牺牲一下告点密……”他心有余悸地继续偷瞄楼上,“还记得你上次莫明其妙离家出走吧?知不知道我大哥为什么那么生气?”他看了看我的手,“是因为……”
  “嚼够舌头没有?”楼上传来淡淡的声音。我抬头看去,龙斐陌穿着睡袍,正倚在栏杆上看着我们。
  龙斐阁忙不迭点头,在跳开前的最后一瞬,耳语般:“你第二次,没带上……”在楼上愈来愈凌厉的目光中,一溜烟没命般逃窜去了。
  他尽管时不时跳出来撩拨几下,但从不敢轻易捋虎须。
  我跟龙斐阁一样不敢,想了想,拈出衣领里的项链:“在这里。”我只是一介小职员,经常出去跑采访,总觉得费力跟人解释和勉强接受别人狐疑跟探测的目光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没有作声,半晌突然开口:“项链是谁送的?”
  我垂头:“安姨。”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他拉起我的手,淡淡地:“我想你也不会笨到……”他没有说下去。
  我低了低头。这些天来,我一直回避去想,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以前……关于母亲……关于我……关于何言青……
  我抬起头看他,勉强一笑:“为什么不问我?”自从伦敦回来,他一直绝口不提所有的事,仿佛那一切,完全跟他无关。
  我一直有点不安。
  “没必要。”他淡淡地,“你是独立的一个人,而且现在,你不在俞家,也并不欠谁,完全没必要刻意向谁去交代什么。”他皱眉,“桑筱,你如果过于求全责备,反而虚伪。”
  我低头,有点委屈,眼睛竟然有些酸酸的。我扭过头去。
  他伸手:“为什么不说话?”
  我身体僵直,硬是不肯回头,我不要让他看到我的表情。在父亲打我的时候,我也不曾掉一滴眼泪,可是,他轻易一句话,居然就能逼出我的浓浓怨怼和委屈。
  全世界都可以,只有他,不可以。
  他强硬地坚持扳过我的身体:“桑筱,你想要我知道的,我完全没兴趣,而且,”他低头将烟掐掉,缓缓地,“我不会对你之外的第二个人一再破例。”
  我怔了怔,过了半天,我伸手,抱住他。
  俞桑筱啊俞桑筱,原来轻轻一句话,就可以一点一点,渗透你全部的心情。
  很久之后,他松开,抬起头审视我,突如其来冒出一句:“关牧跟乔楦的婚礼都参加过了,有什么感想?”
  我想了想:“你不觉得这样的天气不合适结婚么?”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又阴又湿得叫人抓狂。
  “……”
  我再接再厉地:“而且啊,关牧激动得老是忘词。”堂堂一个口齿伶俐的大律师,繁花锦簇和盛大排场下,逢人就傻笑,我很不厚道地把他的模样统统拍了下来,立此存照,准备以后免费奉送给他们家关小牧欣赏。
  “……”
  我兴头头地还要往下说,却被他微微不耐地止住:“你想到的只有这些?”我懵了一下,“怎么,还有么?”他摇头,毫不客气地,“我忘了你的大脑构造跟别人不一样,”他揉揉我的头发,“一点儿也不遗憾?”
  我愣了愣,当初我跟他的婚礼,在一个极小极小的礼堂,参加的只有双方至亲,统共加起来不超过三十人,至今回想起来,已经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也是一个雨天,黑压压直堵到心头上来的闷,他穿着深色西装,我穿着姑姑和小婶她们为我订的婚纱,因为从没有试穿过,腰上大了整整一圈,而他和我的表情,远比天气还要闷,两人相对无语,我更是从头到尾低着头,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只是草草交换了一下戒指。大概是看到了我们的脸色,就连一向最爱玩闹的龙斐阁跟关牧都乖乖地一声不响,规矩得要命。
  我非常怀疑,不知情的人看到那一幕,绝对会产生一些不好的浮想联翩。
  至于现在,遗憾?我想了想:“有点。”当初的他,于我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他戒惧不已,永远如静静置放在墙角的那个小箱子般等待时机离开,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希望从前的一幕幕可以重来,可以一点一点慢慢定格,定格在最美的瞬间。
  我居然开始惆怅。
  他看着我不声不响在发呆,拧了拧我的鼻子:“你兴奋了一天,而且酒宴怎么能吃饱,走吧。”
  我眼睛开始一点一点弯了上去,外人怎会知道龙大少爷的私房菜有多么令人垂涎三尺?想想龙斐阁这小子独享了那么多年就够让人嫉妒。
  走了两步,这才想起来,下次一定要找个机会跟他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吃饱喝足洗完澡,我盘膝坐在床上,架上平时很少用的眼镜,对着电脑开始研究股票基金行情。最近股市大热,牛气十足,买什么赚什么,几乎人人都在忙着赚钱。一天,乔楦突然请我吃必胜客,我狐疑:“怎么,彩票中奖了?”她平时小气得要命,揩我的油几乎已经成为习惯,她先是干笑两声,随即露出莫名惊诧的表情:“桑筱,你是山顶洞人吗?还是刚从火星穿越来的?”
  于是,在她的疯狂鼓动下,我也加入全民炒股的行列,拿出我几乎所有的积蓄,还要冒着被龙斐阁嘲笑的风险,专心致志盘算我每日的营业收入。
  龙斐陌走了出来,一边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漫不经心地:“又在看什么?”他平日对我的这一偷偷摸摸的举动,就像我不顾他伯母旁敲侧击坚持不肯辞工作一样,几乎从来不置一词,既懒得管,也懒得问。
  他一贯的风格,从不肯投注意力在他认为不值得的事情上。
  我从屏幕前,镜片后抬起头来,有点心虚地扯起笑脸:“嗯……香港三日游。”前两天我还跟乔楦相互吹嘘着欧洲十日游,外加每人承包十个希望小学贫困学生。我俩从来都相信,渡人渡己。这两天大盘一跌,我们两人恨不能顺着电话线一路哭着爬过去寻求慰藉。
  他就当没有听见一般,走过来坐到我身旁,看着我无精打采地阖上本本,皱皱眉:“你钱不够花么,费这么多精神干嘛?”
  既然他已经看穿,我也不必再装什么,我摘下镜片,翻到床上打了个滚,再四仰八叉地横躺下来,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口齿不清地:“你不懂。”海外生活多年的他永远不会明白,我跟乔楦这一代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快乐要跟别人分享,钱要自个儿挣。
  唉,中国女人越来越泼辣,也怪不得传统卫道士们总感叹满中国女人都没有韩国日本女人贤惠。
  我又翻了个滚:“你们奸商的钱那么好赚,哪知道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辛苦……”我闭眼,喃喃地,“去看看叶圣陶先生的《多收了三五斗》吧……”
  折腾了半天,困就一个字。
  我话还没说完,突然,轻浅的呼吸近在咫尺,我睁开眼,看到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他不看我,而是毫无顾忌地看向我的胸口。
  我晕头转向地低下头去,不由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天!我今天穿了一件V领睡衣,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领口的第一粒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离家出走,大半衣襟翻卷开来。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我羞愤交加,一手想要捂住胸口,一手奋力推开他,却被他轻易一把扣住。他无辜地:“跟我无关。”
  我咬牙。是是是,都不知道看了多久,还跟你无关?!!我顾不上跟他作口舌之争,反正也争他不过。咬牙切齿手忙脚乱地想要自救,却无力回天,我眼睁睁看着他风情云淡地浅浅一笑,俯身下来:“现在知道了,奸商的钱好赚,可奸商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嗯?”
  我再次闭眼。
  好吧,我承认,无论动手,还是动口,我一样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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