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29

番外一

薄雾漫过远处高低田垄,在清晨阳光下渐渐散开。

  青瓦粉墙隐现在阡陌桑梓间,牧笛声悠悠响起,陌上新桑已绽吐绿芽。
  
  李果儿背了柴禾,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将柴禾轻轻放在墙根,仔细砌好。

  不留神滑下一根,骨碌滚到井台下,惊动了藤萝旁酣睡的花猫,咪呜一声跳上窗台,伸个长长的懒腰。

  李果儿慌忙撮唇,挥手驱赶花猫,心中直埋怨这不懂事的畜生。

  这会子先生还未起身,声响轻些,别惊扰了先生的好梦。

  花猫懒懒蜷起尾巴,朝他眯了眯眼。

  却听吱呀一声,竹舍的门从内而开。

  先生推门出来,竹簪束发,只披了竹布长衫,天青颜色洗得发白,衣衫下摆被晨风吹得微微卷起。花猫跃下窗台,挨到先生脚边轻蹭,喉咙里呼噜着撒娇。

  “先生起得这么早!”李果儿咧嘴笑,将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我给您打水去!”

  “果儿,我说过,不用你每日送柴禾。”先生瞧见地上的柴禾堆,微微蹙眉,神色仍是温煦,“这些事有福伯做,你用心念书,不可跑野了。”

  李果儿嘿嘿一笑,老老实实垂手站定,平日惫懒神气半点不敢流露,只点头听着。

  先生瞧着他那模样,摇头笑了一笑,徐步至井旁舀水。

  “我来,我来!”李果儿手脚麻利,抢过水瓢,三两下打好凉沁的井水,“先生洗脸!”

  先生笑了,屈指在果儿额角敲了一记,“念书不见你这般伶俐!”

  果儿挠头直笑,瞧着先生挽起袖口,双手掬了水,俯身浇到脸上。

  水珠顺着先生脸颊滴下,沾湿了鬓角,乌黑鬓间杂有一两缕银白,已是早生了华发。

  清晨阳光照在先生脸上,映了水光,越发显出透明似的苍白,衬了乌黑的眉,挺直的鼻,刀裁似的鬓,怎么看都不像这烟火世间人物,倒似神仙画里走出来一般……李果儿看得有些发呆,见一行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就要滴进先生衣襟里,忙欲掏出怀中抹汗的帕子递去,却又讪讪住了手,唯恐帕子脏污了先生。

  先生将就着水,洗了洗手,一双修长如削的手浸在水中,比白玉还好看。

  “先生,您从哪儿来的?”李果儿愣愣仰头,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了七八次,却又傻乎乎忍不住再问,明知道先生每次的回答,都是同样的——

  “我从北边来。”

  这一次,先生仍是不厌其烦,微笑着回答他同样的问题。

  李果儿知道,再怎么追问,也不会问出更多的答案来。

  先生就像一个谜,不对,是太多的谜……叫他想上一辈子也想不出。

  在先生到来之前,这村寨已经一百多年没出过读书人。

  说来也是山水灵秀,丰饶淳朴的好地方,只是山重水远,道路迢迢,与外世隔绝得太久,罕有外乡人会翻山越岭来到这南疆边陲。

  村寨里男女老少,只知耕种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夕,能识字的没有几个。

  早些年,也曾出过一两个读书人,不久也都离乡远行,再未回来过。质朴乡人倒也安于淡泊,乐天知足,在老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勤勉耕种,家家户户衣食丰足。

  偶有外乡人来到,总是全村的盛事,每家每户都争相延邀。

  过了许久,李果儿还清楚记得,先生一家人到来时——

  那年,李果儿的爹还在世,正是他冒雨赶夜路时,在山外峪口遇见这三人。
先生和他家娘子,携了一个白发老仆在暴雨之夜迷了路。显是一路风尘劳顿,三人都憔悴不堪,当时,先生受了风寒,病得不轻,走路都需他家娘子搀扶。

  果儿他爹最是个热心肠的,一看先生病成那样,便将他们引到家里,找来寨子里最好的大夫,连夜挖来草药,总算让先生一家撑过了难关。

  先生自称姓詹,为避北边战乱,携了家中娘子与老仆不远千里来到此处。

  那姚氏娘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虽风尘劳顿,仍是容色极美,说话做事大有气派。
  
  那白发老仆,更是精壮矍铄,力气堪比壮年男子。
  
  村寨里从未见过这般风采的人物,老老少少都对他们敬慕得很。
  
  最叫人敬慕的,却是先生。

  初到来时,那是怎样一个人……布衣素服,病容憔悴,却有一双比山泉更清寒的眼,让最好的画匠也画不出的容颜。不论对着谁,他总是微笑,笑容温暖如四月熏风,眼里却有着总也化不去的哀悯,似阅尽悲欢,看懂了一切。

  先生病愈后,身子仍是虚弱,便在寨子里住下来休养。
  
  这一住,就是四年。

  村人帮他们搭了屋舍,修了院子,女人们教姚娘纺织烹煮,男人们帮着送柴送粮,哪家杀猪宰牛,打到野味,都不忘给先生家里送一份……乡亲们一心一意想将先生留下来。
  
  因为,先生教会了寨里的孩子们识字念书。
  
  起初住在李家,闲暇时,先生便教李果儿识字。左右邻人知道了,也将自家孩子送来,一传十,十传百,上门求学的孩童便越来越多。
  
  姚娘格外喜爱孩子。

  时常是先生在竹舍里教书,姚娘静静坐在屋外廊下,给孩子们缝衣。村里孩童惯于树上墙头戏闹,衣裳脏污扯破是常事,家中大人也不在意,只随他折腾去。
  
  先生却是喜欢整齐洁净的,一样的布衣芒鞋,穿在他身上偏就纤尘不染。
  
  每天午后,孩子们到来竹舍,姚娘总是笑盈盈盛出甜糕来分给大家,瞧见哪个孩子泥手泥脚,衣衫不齐,便仔细给他洗干净手脸,将绽破的外衣脱下来,拿去细细缝好。
  
  一众孩子里,有个叫虎头的,才只九岁,长得高壮顽皮,整日翻墙掏鸟打架。虎头的娘死了多年,家中只有爹爹和年幼的弟弟,也没个姑婶照管,常年跟个泥猴似的。
  
  起初被他爹爹送来念书,转身就跑得没有人影。后来见有姚娘做的甜糕吃,这才磨蹭着回来。
  
  慢慢的,虎头来得越来越勤,时常一早跑来守着姚娘,等姚娘给他缝补衣衫。
  
  有几次,李果儿偶然看见,虎头故意在屋外篱笆上勾破衣袖,再跑去找姚娘。
  
  李果儿偷偷告诉姚娘,虎头坏……姚娘却微笑,低低叹口气,“虎头想念他娘亲了。”
  
  姚娘和先生都是最最和善的人。

   
  先生从来不会对人高声说话,即使再顽劣捣蛋的孩子,他也从不训斥,却能让村里最让人头痛的顽皮鬼都乖乖听话。

  唯独在又老又胖的福伯面前,孩子们没一个敢淘气。

  福伯不爱说话,不爱笑。

  平素里只低头做事,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看人的时候喜欢眯起眼睛,偶尔开口说话,声音跟旁人大为不同,尖细低哑,冷冰冰的,叫人不敢亲近。
  
  村里老人大都慈祥温和,从没有见过这样古怪的老头子。
  
  偶有孩子在先生家中淘气,一旦看见福伯,便吓得直缩回去。
  
  但是李果儿并不怕福伯,反而,对福伯的崇拜仅次于先生。
  
  有一天半夜,果儿偷溜出后门,约了虎头去河边抓螃蟹。夜里,沙洞里的螃蟹都爬出来透气了,河滩上到处都是,一抓就是小半篓。
  
  那时竹舍还未盖好,先生一家仍住在李果儿家里。

  福伯就住在后院一间单独的木屋。
 
  那晚后门不巧给锁了,李果儿只得翻上院墙,不料脚下一滑,一跟斗栽了下去——
  
  那一跤跌下去,虽不要命,头破血流却是少不了的。
  
  然而,李果儿毫发无伤。

  他稳稳当当跌在福伯怀里。只是一眨眼工夫,翻上去之前,墙根下分明没有半个人影。
  
  一个半大孩子,福伯接在手上一掂,一推,轻飘飘似接了只空麻袋。
  
  李果儿还在晕头转向中,人已经好端端倚坐在地。
  
  福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月光底下,依然身子佝偻,白发萧疏。
  
  “下了几日的雨,总算晴了。”先生擦干脸,仰头看了看天色,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笑。
  
  李果儿傻傻点头,心里却想,下雨天才好,下雨就不用帮娘亲晒棉絮了。
  
  却听先生笑道,“果儿,今日我们来晒书。”
  
  “哎?”果儿愣住,一张小脸顿时垮下来。
  
  可先生的话,不能不听。

  “好吧,我搬书去。”果儿挽起袖子,暗暗做个鬼脸。
  
  先生回头朝屋里唤道,“阿姚,将我的书都搬出来,屋里潮了好几日……”
  
  窗儿吱呀挑开,发髻才挽了一半的姚娘,散发素颜,一手执了簪子,一手撑了窗,笑道,“你倒想得轻松,几大箱子呢,只怕要等福伯回来帮忙才行。”
  
  “等他钓鱼回来,日头早没有了。”先生不理睬,倔强起来的时候,像个孩童。
  
  姚娘拗不过他,只得跟出来帮忙。

  花猫跟在姚娘脚边,咪呜撒娇。

  先生从竹舍里搬出书本,姚娘仔细拂去落尘,分类挑出来,果儿手脚利索,一叠叠抱去院子里摊开晒上……三个人各自忙碌,有说有笑,倒也其乐融融。

  院子里没有太宽敞的地方,厚厚一册册线装书本,摊开在石台、石桌上,书页被风吹得哗哗直翻,院子里隐约浮动陈年纸张和松墨的味道,遍地都是书香。

  晨间阳光穿过院里老槐,透过树影,洒下一地斑驳光晕。

  不觉已忙了半晌。

  先生直起身子,额角已有微汗,一向苍白的脸颊因发热而略显得潮红。

  “歇会儿吧。”姚娘接过他手中书册,莞尔一笑。

  先生点头,与姚娘四目相对,恬然微笑,“累着你了么?”
  
  姚娘笑而不语,上前引袖为他拭去额角汗珠。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纤细手指拢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浅浅的茧。
  
  记忆里的这双手,一直都是这样,布满从前骑马挽弓,而今浆洗劳作留下的痕迹,从不曾细滑柔腻,不像闺阁佳丽那般吹弹可破。从前,他总觉得遗憾,总觉得女子的手就该是红酥香软,不该如此粗糙。从前……他忽而垂眸一笑,无声叹息,驱散了脑中隐约浮出的散碎记忆,只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没有什么从前,再也没有从前了。

  姚娘不语,静静任他牵了手,唇角淡淡含笑。
  
  虚掩的院门吱嘎一声。

  听得李果儿雀跃的呼声,“虎头,罗大叔……咦,罗二叔也来啦!”
  
  门口传来汉子憨厚的笑声,“先生在家么?”
  
  说话间,脚步声踏入院中。
  
  姚娘忙抽出手,拢了拢鬓发,转身朝院中,便见虎头被他爹拽着进来,一旁有位身量高大的汉子,面貌与虎头他爹甚是相似,两手提着红纸包好的绸缎。

  院子里晒满了书,几乎无处落脚,姚娘忙请客人进屋里坐。
  
  虎头他爹却只站在院内,搓着手,呐呐道,“先生,俺今儿是领着虎头来谢谢您的……”
  
  这粗豪汉子,不善言谈,每次见了先生都恭敬异常,今天更显得格外局促。
  
  “罗大哥这是什么话,承蒙你多方关照,何需如此客气。”姚娘笑道。
  
  先生却也不多言,只微微点头,脸色有些冷淡。

  虎头也一反常态,别扭地躲在他爹背后,垮着脸,气鼓鼓的样子。
  
  站在一旁的壮年汉子躬身向先生一揖,“在下罗二,这些年多谢先生为虎头费心了。”
  
  “这是我家二弟,这些年一直在外头跑买卖,昨日刚到家,落了脚才来拜望先生。”罗大诚惶诚恐地陪笑。罗二面有风霜之色,神态举止却比山里人多一分精明爽朗,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对先生亦是恭敬有礼。
  
  “不必多礼。”先生神色淡泊,略抬手还礼。
  
  姚娘看了看先生,对罗家兄弟笑道,“我听果儿说了,罗二哥这次回乡来,可是要领虎头去城里做学徒?”

  “确有这打算。”罗二点头,看了虎头一眼,喟然道,“这孩子自小没娘,生性又顽劣,全赖这几年跟着先生学会读书识字,大哥便想叫他跟着我,到外头看看。我想也是,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山里,如今世道越来越好,民生太平,不若从前那般乱世,指不定这孩子出去了,还能打拼出点造化……”
  
  先生眉头微皱,并不说话,目光自罗二脸上淡淡扫过。
  
  罗二被他那样看了一眼,原先满腹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来了。
  
  气氛一时冷了下去,姚娘也默然。

  “我不走,我要跟着先生念书!”虎头突然开口,打破了大人之间的尴尬。
  
  先生侧目看了看他,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怅惘。
  
  姚娘望着虎头,笑容温柔,叹息道,“你爹爹的打算也是好的,先生……只是舍不得你。”
  
  虎头低下脸去不说话。

  罗大又开始搓手,倒像自己做了错事,惹先生不快,越发不知道如何是好。
  
  罗二只觉得先生清清冷冷的目光,仿佛洞穿世情,看得人无处遁形。
  
  “虎头还不到十岁,往后出去了,时时记得念书,不可荒废了。”姚娘俯身替虎头抚平衣角,心下确是不舍。
  
  先生背转身,默然向外,看着院子里的书怔怔出神。
  
  姚娘无奈,对罗家兄丢歉然一笑。

  先生却淡淡开口了。

  “外边世道,果真很好?”

  罗二见先生开口,反而松一口气,忙笑道,“先生久居山中,有所不知,自当今圣上开国以来,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兵役,在边荒离乱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当年离家逃难的人,如今大多还乡安居,勤于耕种,世道一年好过一年。”
  
  先生背着身,仍不说话。

  罗二看了看姚娘,见她低头不语,便又道,“从前寒家子弟除了投军打仗,再无出头之路,如今圣上在各地设了长秋寺,选拔寒庶贤能,好些贫家子弟都被选入京师去了……”
  
  罗大听得似懂非懂,兴奋且迷惘地问道,“长秋寺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寺庙么,将人选去岂不是要做和尚?”
  
  “当然不是做和尚。”罗二啼笑皆非,却也摇头说不出为什么叫“长秋寺”。
  
  却听先生淡淡负手,低声道,“长秋,是汉代皇后的宫名,用以名官,称其官署为长秋寺。寺监即是中宫近侍官,亦是帝后亲信之人,宣达旨意,署理事务。”

  罗家兄弟恍然大悟。

  “先生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真是高人啊!”罗二叹道。
  
  先生略回身,似有一丝辛涩笑意,“若真如你所言……他,倒确是不错。”
  
  罗二没有听得明白,只知先生说不错,颇有赞许之意,顿时受了鼓励,滔滔不绝起来……直从圣上开国,讲到北蛮降服,又说江夏王归朝之际如何盛况空前。他并未到过京师,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从旁人口中辗转听来,越发渲染得神乎其神,直把那江夏王讲得有如谪仙下凡。
  
  直把罗大、虎头与李果儿听得目瞪口呆。

  罗二讲得口干舌燥,咽了下唾沫,将手一拍,扬眉道,“那江夏王归朝之后,即被拜为太傅。”
  
  “什么是太傅?”李果儿打断他。

  “就是太子的师父,教殿下念书的先生。”罗二说着,望向负手而立的先生,大有敬慕之色。
  
  “那殿下又是什么?”虎头愣愣问道。

  罗二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被姚娘笑着打断,“好了,好了,这些话说起来三天三夜也没晚。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个便饭。”
  
  罗家兄弟忙要推辞,姚娘却不由分说拉了虎头和李果儿去帮忙做饭。
  
  先生也微笑着挽留,神色和悦许多,不若方才冷淡。
  
  见谦辞不得,罗二忙拿出包裹好的绸缎,双手奉上,“这是我们兄弟微末心意,感谢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导照拂,东西虽粗陋些,还望娘子不弃。”
  
  姚娘不肯收,让他拿回去给虎头裁件新衣。
  
  罗二也笑,“娘子莫要嫌弃,这两块缎子确是简素了些,只是如今还在国丧期间,不能穿戴红绿,也只得如此……”

  姚娘呆了一呆,“国丧?”

  “是啊,国丧才半年,未满服孝之期。”罗二解释道,“山里偏远,不通音讯,国丧这般大事也未能传来村里,难怪二位不知了。”

  见姚娘神色怔忪,罗二方要解释,却听先生骤然开口,“是太皇太后薨了?”
  
  罗二摇头,“太皇太后早几年就薨了。”

  姚娘的语声骤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后。”罗二叹道,“人说红颜薄命,想不到贵为国母……”
  
  他的话音未尽,却听身后喀啦一声——

  先生原本负手立在窗下,背后堆了满满一架还未整理的书,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积满落尘的旧书本,凌乱散落了一地,微尘直呛人鼻端。
  
  屋子大门正开着,恰卷过一阵风,吹得满地书册哗哗乱翻。
  
  不知是夹在什么书里的一叠旧稿,散跌了出来,被风吹得漫空扬起,白纸墨痕,四散翻飞。
  
  果儿反应最快,叫了声哎呀,忙奔过去拾拣。
  
  那些泛黄的旧纸张,轻薄异常,随风翻卷,扑打着飘出门外,越发被风吹得四散零落。
  
  罗二回过神来,见满地零乱,忙招呼虎头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这张飘进井里了……”李果儿在院子里急得大叫。

  回头,却见青衫单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望了眼前凌乱飞舞的纸片,眼底空茫一片。罗二出声唤他,他的目光却直勾勾落向远处,越过院墙,越过藩篱,越过天边流云……辰巳交替时的阳光,穿过窗户,白花花耀人眼目。
  
  先生的脸,被这阳光正正照着,没有半丝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复盘旋回响着“敬懿皇后”四个字……怎么都不像是真的,犹疑身在梦中,醒过神来,眼前还是方才的景象,满地书册散乱,白纸凌乱飞舞……一页纸,打着旋儿,轻飘飘擦过她鬓旁,飘落在对面那人脚前。
  
  他仍痴痴僵立着,眼前一切,仿佛视而不见。
  
  姚娘张口,欲唤他的名,声音却哽在了喉头。
  
  却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缓缓俯身,伸手去捡面前那页纸。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却颤颤巍巍,几次都抓不住那泛黄的一页纸。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张纸。
  
  他拾了个空,伸出的手就那么悬空顿住,忘了收回。
  
  姚娘将纸放到他手里,让他拿着……他的手一颤,纸又飘落地上。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径直攀了门框,缓缓站起,迈步朝外走去。
  
  “先生!”罗二茫然唤他。

  他头也不回,脚下似有些虚浮,迈出门时,身子踉跄一晃。
  
  罗二忙要去扶,却听姚娘幽幽道,“别去。”
  
  回头,见姚娘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然,噙了幽幽一丝笑,“别再扰他。”
  
  愣在一旁的虎头与罗大,这才回过神来。

  罗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说错了什么,窘急得涨红了脸。
  
  虎头蹲身拾起那张纸,怯怯递给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转眸看虎头,展颜笑,“我怎会哭……”
  
  话音未落,陡觉脸上一片温热的湿。

  接过那张纸,上面的字迹潦草细弱,还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愈后所录——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 
  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 
  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  
  仁立以泣 

  燕燕于飞  
  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 
  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  
  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
  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
  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关于“燕燕于飞”——


出自诗经·国风·邶风中的《燕燕》
我用在这里,虽然有暗示的意思,但并不一定就是子澹写给阿妩的
因为,这首是卫君送别妹妹远嫁而作的诗。
虽然也有人后来用作送别心爱的女子远嫁,但我用在此处,只是因为诗里离别的心境,很符合子澹的感受。
子澹在离去之后,以怎样的心情怀念阿妩,是祝福还是无奈,是哀伤还是仰慕,是不舍还是惘然……或许,兼而有之,正如这首《燕燕》。

翻译如下:

燕子飞来飞去,有前有后。我的姑娘远嫁,送到郊外分手。望望踪影不见,泪下如雨难收。

燕子飞来飞去,忽降忽升。我的姑娘远嫁,遥遥送她一程。望望踪影不见,呆立泪流满面。

燕子飞来飞去,忽下忽上。我的姑娘远嫁,送她送到南乡。望望踪影不见,真正使我心伤。

姑娘能担重任,思虑切实深沉。慈爱而又温顺,为人善良谨慎。常记先人恩德,这是她的叮咛。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29

番外二:绿衣

“给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瓯裂,老妇人苍凉虚弱的声音从内殿传出,伴随着摔杯裂盏的声音和侍女的惊呼。

  几名侍女狼狈的退出来,转身却见殿上屏风后静静转出一名女子,宫妆高髻,眉目温婉。

  “越姑姑。”众侍女忙俯身行礼,为首一人诚惶诚恐道,“赵国夫人摔了皇上赐下的丹参露,不肯就医,奴婢等万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语,似有一声低不可闻地叹息。

  她接过侍女手中药碗托盘,淡倦道,“有我侍候赵国夫人,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长舒一口气,正欲退出,忽听殿门侍监通传,“承泰公主驾到--”

  众人慌忙俯跪在地,却听环佩声动,绮罗悉娑,一名鸾帔环髻的宫装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间袖袂纷扬,将身后侍从远远抛在后面。

  “赵国夫人怎样了?”承泰公主劈面急问。

  殿内明烛光影,照在她因奔跑过急而绯红的脸颊上,修眉薄唇,明眸转辉,虽不若延熙公主绝色芳华,却自有一番皎皎风神,绰约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内殿,黯然摇头。

  承泰公主咬唇,极力抑止眼底泪意。

  越姑姑挥手令左右退下,轻按住公主肩头,柔声叹道,“寿数天定,徐姑姑荣华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过忧伤,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闭目哽咽,幽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徐姑姑也要抛下我们……姑姑,我着实怕了……”

  越姑姑缓缓抚过公主的鬓发,一时凄然无语。

  “公主,你劝劝徐姑姑服药吧,她或许还肯听你的。”越姑姑忍了泪,对公主笑笑,“人老了,越发倔强得很,只怕我也劝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点头,接了托盘,缓缓步入内殿。

  望着她纤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阵恍惚。

  不觉十年……当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过了双十年华,算起来,公主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这个年龄已经身为人母,助皇上践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阑干,一时怔怔出神。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连三十五也过了……如花年华,就在这深深宫闱里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悄无声息,眼角犹有泪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药了?”

  “服下了,这会刚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还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这么多年了,她还记恨着,总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蓦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过头,强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为这帝王业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风华茂盛之年,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长逝。随后,皇上下旨,封闭含章宫,任何人不得踏入,并将年仅四岁的太子与公主带走,交内廷教养,不再由徐夫人抚育,另赐徐夫人诰命之封,封赵国夫人。纵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谅,动辄对皇上冷言讥讽。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对皇上如此无礼。

  也只有她,不论如何无礼,皇上始终宽仁以待,更留她在宫中颐养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谅解,澈儿也不懂事,他们个个都不懂得父皇的苦处……”

  “先皇后早逝,令徐姑姑伤心太过,她本无家人,一生伶仃,早将先皇后视作己出。”越姑姑涩然道,“她也是护犊心切,不忍见先皇后受累。”

  “母后自己是甘愿的!”承泰公主脱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望公主的眉目,虽然与风华无双的先皇后并无相似,神态之间却又依稀曾见。是了,她恍惚记起来,先皇后也总是这般决绝无悔的神色。

  看着公主从十一岁长到现在,她突然分不清应该欣慰,还是应该痛惜。

  “是甘愿,这世间总有一人,肯为另一人甘愿……”越姑姑终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经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缓缓道,“长安侯也心甘情愿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脸色渐渐变了,眸底涌上深浓悲哀。

  长安侯,征西大将军……比起这些显赫的名字,她却只愿记得当初的称呼,小禾哥哥。

  那个白衣银枪的少年,从血火中凛然而来,向她伸出双手。

  那个温煦含笑的少年,陪着她在御苑放飞纸鸢。

  那个沉默悲悯的少年,在母后大丧后日日分担她的哀伤。

  可是,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

  “过去种种已经变了,再不一样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并没有变。”越姑姑静静看她,一语切中。

  不错,他没有变,改变的,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一个女人并没有太多十年可以虚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语声飘忽,怅惘无尽。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母后薨逝的时候,只差半月,她就及笄了。

  原本母后已经拟了懿旨,只待及笄礼一过,便要为她和小禾哥哥赐婚了。

  那时候,她是含羞答允过的,也是甘愿的吧。

  可是,一夜之间,哀钟惊彻六宫,一切都变了,命运之辙从此转向另一条轨迹。

  “长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赐婚,公主却拒绝了。”越姑姑长长叹息,“已经错过两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无常,得珍惜处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长久沉默。

  这已是第三次错过。

  或许,应该说,是她再一次放走了手边的幸福。

  第一次是母后薨,她自请守孝三年,以报母后抚育之恩;三年孝满,小禾哥哥再次求亲,她以太子、延熙公主年幼,长姐需行教抚之职为由,再次固执地拒婚。从此,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默默守候;其间父皇屡有赐婚之意,都被她断然回绝。

  半年前,西疆外寇与北突厥暗中勾结,时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尽诛突厥余孽,欲领军亲征,踏平西疆。

  然而这两年,父皇操劳政务,呕心沥血,加以年事渐高,昔年征战中多有旧伤复发,群臣力谏,劝阻皇上亲征。父皇忧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监国,思虑再三,最后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请战,任他为征西大将军,领二十万大军讨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宫辞行,来景桓宫见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离,不称公主,却叫了她的闺名,“沁之,谢小禾虽不能英雄盖世,也自有男儿热血,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他说,不管多久,他总会等到她愿意。

  他还说,“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谢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越姑姑轻摇她肩头,见她脸色苍白,紧咬了唇,半晌不语,不由心中忧切。

  承泰公主回过神来,怅惘一笑,“没事……夜凉了,我去看看澈儿夜读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离去的身影,只余一声长叹。

  有情皆孽,她怜惜她,谁又来怜惜自己。

  一行清泪从越姑姑已染风霜的脸颊滑落。




  二月里,赵国夫人逝于醴泉殿。

  四月季春,却临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时,宫中一月之内不闻丝竹,不见彩衣。

  三月里西征大捷,长安侯平定边关,扬威四疆,即将班师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亲临各地长秋寺遴选贤能,赢得世人称颂,民间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袭今上之贤,再启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从宁朔回京了。

  这几日,皇上龙心甚悦,对臣下时有嘉赏,宫中诸人也罕有的热闹喜气起来。

  景桓宫里,承泰公主领了越姑姑,听着内廷诸司监使的禀奏。

  越姑姑侍立在侧,看着公主一一询问,细致无遗,署理内廷事务越发从容练达,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亲自教养的,近几年内廷事务逐渐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杂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亦为皇上分忧解劳不少。

  同为姐妹,延熙公主却被皇上宠溺太过,整日游戏人间,全然不知职责为何物。

  一个皇家公主,却随江夏王去边荒大漠游历,一走半年,听说在塞外乐不思归,整日逐鹰走马,弯弓射雕,不知成何体统--每每想到娇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觉得头痛。

  实在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三个子女之中,待太子严苛异常,却待延熙公主宠溺无边,唯独对年长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严。

  内廷监使逐一禀奏完毕,退出殿外,承泰公主这才卸下端肃神色,对越姑姑吐舌头一笑,顽皮如小女孩,“真要命,这帮人说话总是这般冗长拖沓。”

  越姑姑笑着奉上参茶,忍不住念叨道,“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着皇上那么娇惯她,十四岁的女孩儿家,转眼要及笄了,总这样野,成什么样子!公主可要好生劝劝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说话越来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觉得潇潇这样子很好,无拘无束,自有天地,何尝不是皇家公主的风范。”

  “话虽如此,延熙公主总归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让皇上宠一辈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尔,复又低眸,轻声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无忧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潇潇能做一个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涌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时红了眼眶。

  她又何尝不明白,皇上竭尽所能给予延熙公主的纵容,多少是对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过,却终生未得的梦想,他要尽数给予她的女儿。

  “永陵已经落成,父皇前日巡视归来,很是满意。”承泰公主淡淡转过头,抬眸望向宫墙外的天空,恍若未见越姑姑的泪光。

  越姑姑叹道,“皇上一生俭肃,不兴土木宫室,唯独永陵整整修了九年。”

  母后已经葬入地宫最深处的寝殿,外宫和整个皇陵的修建却耗时九年。

  九年……承泰公主怅然微笑,那是他们相约携手于永恒的家园,九年又算得什么。

  --不知道永陵地宫会是怎样的绮丽辉煌。

  除了父皇、监造官员与工匠,从来没有人能踏进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风急,阴雨如晦。

  宫闱内外被风雨笼罩,各宫早早挂起纯白宫灯,殿阁中飞扬的垂幔也已换作青纱素闱。

  十年间,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没有掌灯,唯有烛影深深。

  侍从远远侍立殿外廊下,殿中无人值守。

  含章宫,是六宫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问内侍,“听太医说,皇上今日不曾服药?”

  内侍惶惶摇头,“皇上吩咐,未得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奴才等不敢进药。”

  “这药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忧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犹自惴惴,不知进还是不进。

  这含章殿,每年开启一次。父皇平日不来此处,亦甚少见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见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独宿于此,不容旁人打扰。

  今日一早,上朝,议事,召太子问答国策,批阅奏章至深夜……她时时留心,却见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亦不见分外悲戚。她以为,十年过去,也该淡了……

  承泰公主长叹一声,“传太医进药。”

  言罢,不待内侍通禀,她徐步直入殿门。

  内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里渗出汗来,欲唤公主止步,却不敢开口。

  推开那扇熟悉而久违的殿门,承泰公主有刹那迟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风……时光仿佛骤然倒流,昨日重现眼前。

  殿内弥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优昙香气,袅袅萦回,似在身边,又不可追寻。

  一切都没有变,连琴案上那一贴未填完的曲谱还在原处,似乎墨迹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点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过。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她会柔声陪孩子们说话,听他们彼此争闹,说得累了,总会轻轻咳嗽。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么,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么,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步出屏风,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戚色,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时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儿……阿妩,又是你弄鬼对不对?”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作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十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他身侧。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旁人不懂,为什么她会执意留在宫中,误了嫁期,误了年华,转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纪。

  有人说承泰公主自负尊贵,连长安侯这般俊彦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说承泰公主纯孝无双,甘愿长留宫中以报亲恩……是的,她真的甘愿!甘愿终身不嫁,只愿长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儿!”她哽咽扑到榻边,不顾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头看他。

  “沁儿?”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么?”

  他揉住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罢。”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说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儿感同身受,看着您这样,沁儿……沁儿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处,可以任人擅入么?”

  她咬紧了唇,倔强忍回眼泪,“沁儿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违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淡。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父皇,我听到你唱绿衣。”她噙了一丝笑容在唇边,目光迷离,“沁儿还想再听一次。”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儿,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说?”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萧綦深深看她,烛光下,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说,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儿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儿的娇痴,总爱缠住他讲故事,爱听他戎马征战的经历,听他少年时不为人知的趣事……她说,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侧过头,不敢再看这样一双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状。

  “绿衣,是一个男子怀念妻子的歌谣。”他缓缓开口,抚过身上旧袍的绣纹,淡淡而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父皇永远忘不了母后,永远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丝笑,低低探问。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儿,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说着,盈盈下拜,行了端庄的大礼。

  萧綦笑了,“何事如此郑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与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这桩喜事令宫闱京华为之轰动。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每个人都为这桩天赐良缘赞叹不已,更赞颂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澈儿说,皇姐终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没人唠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长空无云。

  一道三百里加急军报飞速传送入宫。

  御书房里,醉卧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内。

  云鬓微松,罗衫犹带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进殿来。

  萧綦负手立在窗下,鬓发如霜,轩昂身形在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缓缓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儿臣何事?”她疏懒淡漠的笑笑,自赐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娇。

  萧綦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这一瞬间,威严的开国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拥住自己,忘记了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第一次,拥抱她。

  自收养她为义女以来,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拥抱了她。

  虽是慈父,余愿已足。

  承泰公主颤抖着闭上眼睛,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想父皇永远这样抱着自己。

  “沁儿,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的声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来了。”

  她还在迷离沉醉中,没有听懂父皇的话,怔怔问,“小禾哥哥要去哪?”

  萧綦深深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耳边似乎嗡的一声,她怔怔看着父皇,听见他口中说出的八个字。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眼前掠过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过他温煦笑容……

  他说,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小禾哥哥,你骗了我。

  终究,我也错过了你。

  --征西将军谢小禾于棘城决战中孤军深入敌后,斩杀敌军主帅,鼎定胜局,身受九处重伤,带伤赶赴回京,途中伤势恶化,于三日前猝逝于安西郡。

  朝野震动,百官致哀。

  长安侯灵柩入京之日,皇上亲率太子迎出城外,抚棺长恸,当郊洒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灵入城。



  永陵。

  没有仪仗护卫,只一架鸾车悄然自晨雾中驰来。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缓缓步下车驾,满头青丝挽做垂髻,一支玉钗斜簪,通身上下再无珠翠。

  “这便是永陵么?”她仰头静静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寝,眉目间一片疏淡。

  身后小侍女乍舌惊呼,“好宏伟的皇陵!”

  皇陵依山为穴,以麓为体,方圆几十余里,入目一片松柏苍郁,四下旷野千里,雄浑开阔。

  陵前神道宽数丈,笔直通往地宫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两侧列置巨大的灵兽石雕,东为天禄,西为麒麟。天禄目嗔口张,昂首宽胸,翼呈鳞羽长翎,卷曲如勾云纹;麒麟居西,与天禄相对,意为皇帝受命于天,天威至高无上。

  皇家天威,震慑四方,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作为一代开国帝后长眠之所。

  这里,长眠着母后,长眠着一位千古传奇的红颜。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终觉宁定。

  未嫁而先寡,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宫里处处伤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间竟没有一处可依托的地方。

  从前悲伤时,孤苦时,总有母后在身边,总有她能懂得。

  或许来到皇陵,与母后相伴,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父皇准了她自请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愿,破例允她进入地宫。

  她曾幻想过许多次,母后的地宫该是何等金壁辉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闭地下的宫门,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亮起,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宫正殿中央,没有她想象的华美宫室。

  只有一座精巧的屋舍,门前搭有花苑、曲径、小桥……竟是一户民间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玛瑙嵌作芍药,滚落绢草绫叶间的露珠,却是珍珠千斛。

  巧夺天工,鬼斧造化,锦绣繁花盛开于此,犹如长眠其中的敬懿皇后,红颜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万世,风云变幻,只待他百年之后,相携归去。

  此间,再没有纷争、孤寂、别离,只有独属于他们的永恒与宁定。

附录: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古人:故人,指亡妻。

翻译:

  绿色衣服,黄色衬里。把亡妻所作的衣服拿起来看,妻子活着时的情景永远不能忘记,悲伤也是永远无法停止。

  细心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每一针都是妻子深切的爱。

  妻子从前的规劝,使我避免了过失。想到这些,悲伤再不能停止。天气寒冷之时,还穿着夏天的衣服。

  妻子活着的时候,四季换衣都是妻子操心,妻子去世后,我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萧瑟秋风侵袭,更勾起我失去贤妻的无限悲恸。

  只有妻子与自己心意相合,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对妻子的思念悲伤,都将无穷无尽的。


这首诗在文学史上有较大的影响。

晋潘岳《悼亡诗》很出名,其实在表现手法上是受《绿衣》影响的。



网友 sky star 评论 发表时间:2007-01-11 22:30:05 所评章节:番外二:绿衣
很多的细节都让我感动,很多的细节都让我落泪,我一直在想,也需要只有萧繤和阿妩才能有这样的爱情,彼此融入骨血,永不分离,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只是直到什么都敌不过时间,但是见到皇陵的那一霎那,我直到了什么是永远,也许他们要的只是那样平凡而又真实的爱情,一如他们一如子澹和胡瑶。想到阿妩的心愿,我亦曾渴盼有这么一天,与所爱之人携手归隐,结庐南山,朝夕相守。再没有血腥,没有权谋,没有皇图霸业,只有我与他执手偕老。也许皇陵真的可以实现中一切,想到阿妩所保护的:

我端起玉杯,含泪笑道,“子澹,我便以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来,一步步行至我面前,唇角仍噙着一丝从容笑意。

“多谢。”他笑着接了玉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滚落脸颊,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来世,你还愿记得我么?”我轻声问他。

子澹笑着摇头,退后数步,语声微颤,“阿妩,我愿此生从未识你!”

每每看到这里我都想哭,我又想起那句话“王儇从未背叛任何人。”我缓缓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诚于自己的心。”只有感动和震撼。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30

这也是最近刚看滴,灰常好看,所以就转过来了。:)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fische 发表于 2009-3-15 00:25

终于看完了,,好看啊,谢谢lz分享

莫妮卡 发表于 2009-4-22 16:18

非常非常好看,果然经典。

cd-f 发表于 2009-7-8 22:34

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

lucyxi 发表于 2009-7-27 15:20

这个必须顶,写的实在太好了{:5_370:},感谢LZmm的推荐和辛勤搬运!{:5_335:}
已经看过好几部LZmm推荐的书了,都很喜欢,希望LZmm以后再接再厉哈!{:5_315:}

huangli 发表于 2009-7-27 16:41

写得很好,谢谢推荐{:5_335:}

番茄阿番茄 发表于 2009-8-2 17:41

看完了,好看

jackie_xu 发表于 2009-8-4 16:47

又看了一遍了......
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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