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9-15 15:39

拾壹:鬼车

  蒋中天快崩溃了,他后退几步,像公牛一样朝木门撞过去。

  “轰隆”一声,门竟然被他撞开了,斜靠在户外楼梯的护栏上。

  他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

  那个长相凶恶的保安依然笔直地站在大门旁。他看到蒋中天的车疯子一样冲过来,伸出胳膊似乎想拦住他,蒋中天哪里敢停,径直冲了出去……

  车在漆黑的公路上奔驰。

  他看到了一辆黑色轿车,它静静地停在那个诡异的岔路口上,差不多把他的路挡住了。

  他的车灯照在这辆黑车的尾巴上,发现它没有车牌。

  他想,这辆轿车很可能就是前不久掉进深谷的那一辆,它的主人已经摔得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他开始悔恨:听到洪原死亡的消息之后,为什么不给他烧点纸钱呢?买一沓黄表纸烧掉,就把欠他的那些钱还给他了……

  他渐渐减慢了车速,眼睛从那辆轿车的后窗使劲朝里看,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人的后脑勺,他直直地坐在驾驶座位上,纹丝不动。

  他离这辆轿车越来越近了。

  他按了两声喇叭,那辆车里的人依然目视前方,无动于衷。

  他的心越缩越紧,反复目测这辆轿车两边的宽度,终于看准了,猛地一轰油门,从它的左边冲了过去。

  他成功了。

  他把油门踩到了底,飞速狂奔。

  从反光镜朝后看去,那辆鬼车已经追了上来。它的速度奇快,转眼就咬住了他的尾巴。

  它没有开车灯。或者说,它就没有车灯,像一个黑糊糊的怪兽。蒋中天是借着自己这辆车尾灯的光看到它的。

  正当他想看一看车里那张脸的时候,它却猛地撞了上来,他感到车身猛地朝前一窜,尾灯就灭了。

  接着,那辆车就一下下撞他。

  蒋中天全神贯注地驾驶,全身的神经都绷成了弓。他在心里暗暗祈祷着:这时候,千万别熄火!

  那辆车又从蒋中天左侧一点点挤上来,开始从侧面撞他。

  这段公路筑得很高,两旁是深深的壕沟。它要把他撞下公路摔死。

  公路下面黑咕隆咚。

  就在这时候,对面有车灯直直射过来,这是救星之光!

  那辆车一下就减了速,缩到后面去了。

  对面的车很快开过来,是一辆十八轮的大货车,引擎声震天响,它惊天动地地开了过去。

  蒋中天回头看了看,那辆车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9-15 15:39

拾贰:死人重现

  李作文几乎天天晚上潜伏在文馨的小楼附近,等候蒋中天出现。

  三天过去了,
13号楼竟然一直空着,不见有人出入。它的窗子始终黑着。

  难道文馨又有了更豪华的房子,不在这里住了?或者,她压根就不住在这里?

  李作文胸中复仇的烈火燃烧得越来越旺盛,第四天,他又来了。

  他把车停在离13号楼不远的路边,熄了火,坐在后排座上,静静朝外观望。

  13号楼的窗子依然黑着。

  他的车窗黑着。

  他忽然想到,那个窗子里会不会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潜伏着,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呢?

  大约八点钟左右,有个人晃晃荡荡地从后面走过来,停在他的车旁,趴在车窗玻璃上,朝里看。

  是个穿灰色制服的保安。

  李作文把车窗放下一点,露出一条缝,冷冷地逼视着对方。

  保安指了指不远处的停车场,说:“先生,请你把车停在那里好吗?”

  李作文低低地说:“我想停在你身上。”

  那个保安愣了一下,没敢再多嘴,转身走开了。

  李作文把车窗关严之后,突然把目光射向了13号楼的窗子———那窗子依然黑着。但是,他感觉刚才他和保安对话的时候,那窗子似乎亮了一下。

  他紧紧盯着它,注意观察。

  那窗子一直黑着,好像是一个死人,心脏突然跳了一下,接着又不跳了。

  不过,李作文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要像前几天一样,一直等到凌晨再回去。

  他必须找到蒋中天。这家伙和那个汽车修理工比起来,可恶一万倍,因此他必须死。

  更重要的是,只有找到蒋中天,他才能顺藤摸瓜找到梁三丽,这个一直被他的兄弟们称作“嫂子”的女人。

  他必须让她变成一个怪物。她把一麻袋芝麻和一麻袋小米搀和到了一起,让他一个人分开,而她竟溜了。

  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文馨曾经问他,找蒋中天干什么。

  他回答说:他欠我一顶帽子。

  这句话说得太精妙了。

  风流男人都把女人当成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而李作文这个人有点不同,他从来都把女人当成帽子。虽然帽子和衣服有相似之处:想戴就戴,想摘就摘,可是帽子却是尊严的象征。

  别人的脑袋等于他的帽子。

  有一辆车出现了!

  是一辆切诺基,很像他第一次来靠山别墅的时候,在雨中遇到的那辆抛锚的切诺基。这辆车停在了停车场上,然后,有个男人走下来,他径直走向了13号楼。

  李作文瞪大双眼,使劲儿看。

  这个男人不是蒋中天,他比蒋中天高且壮。

  他走得很慢,似乎十分疲惫。不过,他的身体挺得很直。

  他是文馨的老公?情人?李作文暗暗猜测着。

  他走到13号楼前,突然回过头,朝李作文的车望过来。

  李作文在车里死死地盯着他。

  他望了很长时间,才转过身去,踏上了楼前的台阶。

  李作文忽然感到,这个人似乎有几分面熟。

  他是谁呢?李作文坚信,他在哪里见过他……

  他正在追想着,那个男人已经走进了楼里,把门关上了。

  李作文继续想。

  突然,他的头皮炸了一下:这个人就是十年前曾经用他的二节棍打伤他的那个大块头男生!

  他就是洪原!

  他已经死了啊!

  李作文惊怵了。

  洪原走进那个小楼之后,小楼里依然黑着,并没有亮起灯光。

  他在里面干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9-15 15:39

  李作文怎么都想不出,他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能干什么。

  李作文想离开这个诡怪的小楼了。

  就在这时,它二楼的窗子突然亮了。

  李作文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死死盯住二楼的窗子。

  他始终没有在窗子里看到人影儿。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又一辆车开过来。

  它停在停车场上,然后,一个男人走出来,慢慢朝13号楼走过去。

  这个人是蒋中天!

  他走到13号楼前,朝二楼亮灯的窗子看了看,然后在门上摸索了一阵子,又绕到旁边户外楼梯前,慢慢爬了上去……

  他从二楼的侧门走了进去。

  这个蒋中天和一个死去的故友约会来了?

  李作文想,也许第一个走进楼里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洪原。他和洪原毕竟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又离得那么远,很可能是看花眼了。

  他坐到驾驶位置上,打着火,开走了。

  他打算在那个三岔路口等蒋中天。

  那里,四周都是田野,正是下手的好环境。

  就是这样,他一路上没看到一个人或者一只兔子。

  只有孤独的引擎声。

  他开始后悔没有带一个兄弟来。

  他感到这辆车又好像不对头了,车头总朝左侧摆。难道。这个左前轮又开始作怪了?

  他把车开到三岔路口,停在了正中央,然后熄了火,藏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四周静极了。

  他不知道蒋中天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定要等到他。

  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他似乎感到有个人在左前轮那里蹲着,鼓捣着什么。

  他打开车灯,歪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可是,他一关车灯,那个人就出现,他在黑暗中继续吃力地鼓捣着那个左前轮,似乎在拆卸它……

  他越来越害怕了。

  他担心在这黑糊糊的荒郊野外,那个噩梦演变成现实:

  左前轮一声巨响,爆了。

  接着,那个满身油渍的修理工就在前面慢慢站起来,他的脸血淋淋,牙齿在滴血,眼睛在滴血……

  他的手里捏着几张脏兮兮的小票,一步步走过来,嘴里叨咕着:“我来找你钱……”

  终于,有车灯出现了,它从靠山别墅方向开过来。

  李作文耐心地等待着。

  那辆车越来越近,他断定那就是蒋中天的车。它从李作文旁边钻过去之后,李作文立即打着火,追了上去。

  实际上,他并不想一下就把蒋中天置于死地。

  他在杀他之前,必须问清梁三丽在哪里。另外,他甚至还想和他聊聊,问问他在13号楼里看到了什么。

  他以为,他撞到蒋中天的车尾之后,他会停车,下来和他理论。没想到,这家伙不但没有停车,反而开得更快了。

  他只好从侧面攻击了,希望把他撞下公路。

  没想到,他没有成功。

  那辆十八轮大货车的司机很缺德,他开过来的时候,车灯一直没有变光,李作文被刺得睁不开双眼。

  他的眼前一片雪亮。

  在炫目的光芒中,他仿佛看到一个飘忽的黑影儿在拉扯他的左前轮,接着,他的车就从公路左侧一头栽了下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9-15 15:40

拾叁:梦呓

  蒋中天从靠山别墅逃回来之后,发起了高烧,没白没黑地昏昏大睡。

  他把手机关掉了。

  他那辆千疮百孔的汽车停在密云公寓的停车场里,一直没有再开。

  他不想去医院。

  确切一点说,他不敢。

  他受的刺激太大了,现在,他畏惧迈出房门。

  他知道,李作文已经追到了七河台市,他时刻都可能撞到他的枪口上。

  这恶人既然黑灯瞎火出现在那个三岔路口,就说明他掌握了自己很多的秘密。

  他是黑道老大,他想在七河台市找到一个人,甚至比公安还有办法。

  梁三丽当天晚上就来到了密云公寓。

  她并没有扔掉那件西服,她把它带来了。

  她来之前,蒋中天叮嘱她买一些食物。她到西餐店买了一堆吃的,半生不熟的牛肉,鹅肝,三明治,还有一堆啤酒。

  多日不见,梁三丽竟然胖了许多。

  她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紧身上衣,砖红色灯笼裤,墨绿色运动鞋,脖颈上扎着一条薄如蝉翼的砖红色丝巾———看起来,真有几分动人。

  “这些天,你在干什么?”吃饭时,蒋中天问她。

  “做鸡去了。”

  “你别骂我。”

  “我在骂自己,怎么骂你了?”

  “我是你老公啊。”

  梁三丽冷笑一声,说:“说不定你是谁老公呢。”

  停了停,她又说:“这些天你肯定和你的旧情人幽会去了,对不对?”

  蒋中天一下就不吱声了。

  梁三丽步步紧逼:“打中七寸了?”

  蒋中天看了看她,说:“三天前,我曾经开车去靠山别墅看一个朋友……”

  “女朋友?”

  “女朋友。”

  蒋中天突然很怕失去她,他伸手把她紧紧搂住了,像儿子一样,说:“三丽,你不要离开我!熬过了这一段非常时期,我们就结婚,好吗?”

  梁三丽用左手推开他,说:“油!”

  他松开手,用纸巾擦手。

  梁三丽喝完了最后一杯啤酒,说:“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不过,我决不会天天像乌龟一样缩在家里,那样能把我憋死,我得出去玩儿。你不敢出去,我就一个人出去。”

  “可是,万一李作文逮着了你,那就等于找到了我!”

  梁三丽笑了笑说:“你放心吧,我不像你那么自私,碰到危险只想着保自己的命!即使他抓住了我,我也不会说出你在哪儿的。”

  接着,她就起身去冲澡了。

  熄灯之后,梁三丽先睡着了。

  过了好长时间,蒋中天才渐渐有了睡意。

  他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梁三丽含糊不清地说起了梦话:“……我知道你在窗帘后面藏着……我都看见你的脚了……”

  蒋中天一下就精神了。

  他朝窗帘看了看,它静静地垂挂,纹丝不动。他不知道她说的“你”是谁。

  从衣柜里走出来的那个僵尸一样的女人?

  李作文?

  梁三丽翻了个身,把后背给了他。

  过了一会儿,蒋中天再次合上眼皮,又听到她说梦话了:“蒋中天……明天你给我一点钱……我没有大麻了……”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

  他转过头,盯住梁三丽的头发,心中陡然涌出巨大的惊恐。

  终于,他伸手推了推她。

  “干什么?”梁三丽说。

  “刚才你是不是做梦了?”

  “困!”梁三丽一下把被子蒙在了脑袋上,她显然不想赶跑稠粘的睡意。

  蒋中天粗暴地掀开了她的被子,说:“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

  梁三丽把脸转过来,不耐烦地说:“我梦见有个人在窗帘后站着,特别恐怖。”

  “还有呢?”

  “我梦见我跟你要钱,你不给,吝啬得像昂赛末老爷似的。”

  停了停,蒋中天突然一字一顿地说:“你在梦里叫我的名字了。”

  “啊,是吗?”

  “你叫我……什么?”

  “作文呗。”

  “不对,你叫的不是作文!”

  “不是作文是什么?”

  蒋中天慢慢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看着梁三丽的脸,看了好半天,低低地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另一个名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9-15 15:40

拾肆:核实

  第二天下午,梁三丽说她出去逛逛商场,可能要晚点回来。

  临走时,她跟蒋中天要了一千块钱。蒋中天知道,她是买毒品去了。

  她离开之后,蒋中天也就下了楼。他来到停车场,看了他那辆轿车一眼,它全身伤痕累累,像个刚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伤兵。   

  昨晚,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梁三丽在梦中叫出了他的真名。

  梁三丽说:“我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看到了你的身份证。我还要问你呢,李作文和蒋中天到底哪个是你的真名?你为什么有两个身份证?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蒋中天想了想,说:“我要是不冒充李作文,咱们能认识吗?”

  其实,他并不相信梁三丽的解释。他始终觉得这件事有点诡秘。

  太阳刚刚有点偏西,天上万里无云。

  还是那条不算宽阔的柏油路,十分的平坦。

  两旁是绿油油的田野,有蜻蜓在灿烂的阳光下忽高忽低地飞。

  趁着白天,他要再顺着这条公路走一趟,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个岔路口。如果有,他还要朝左拐,看看还会不会见到那个不存在的靠山别墅。

  他把车开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开着开着,他的眼睛瞪大了,踩油的脚也下意识地抬了起来———那个岔路口又出现在了前面!

  他朝两旁看了看,远处的田野上有几个农夫在劳作,他们没有抬起头来。

  不见那个老汉和那群黑羊。

  他一点点接近了这个岔路口,朝左边的公路看了看,又朝右边的公路看了看,两条路似乎都没有尽头。

  他横下一条心,顺着上次的路线朝左边拐去。

  一路上,他始终紧张地盯着路旁,想看看那个土房子会不会再出现。

  他先后看到了几个水塘,但是没看到那个土房子。

  他纳闷了,难道它消失了?

  又朝前开了一阵子,它终于出现了!

  恐怖的是,他还看到了那些黑羊,它们围着这座土房子,全部在低着头吃草。那窗子黑洞洞的,像一只被挖了的独眼。

  没看见那个老汉。

  他加速开过它,朝前飞驰。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那个“靠山别墅”。

  他把车速慢下来,像接近地狱一样慢慢接近了它。

  老红色的围墙,老红色的大门。

  大门口又是那个长相凶恶的保安站岗。这次他没有敬礼,他愣愣地打量着蒋中天这辆千疮百孔的车,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蒋中天把车开了进去。

  他绕来绕去,找到了13号楼。

  那尖尖的灰色楼顶像一个古怪的大帽子,重重地压在上面,而楼面像一张苍白的脸。几扇窗子都黑洞洞的,显得深不可测。

  它死气沉沉地矗立在那里,没有一丝人气。

  蒋中天慢慢开着车,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开走了。

  他来到大门口,把车停在那个保安的前面,从车窗里探出头,一边观察他的脸一边试探地问:“你到这里工作多久了?”

  “两个月零七天。”对方一边说一边打量他这辆坑坑洼洼的车。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保安笑了,似乎是蒋中天的幼稚逗笑了他:“八个,加班长九个。”

  蒋中天想了想,突然问:“七河台市是不是有两个靠山别墅?”

  “我不清楚。”那个保安淡淡地说。

  “从市区到这里的公路上不是有个岔路口吗?另外那条路通向哪里?”

  保安摇了摇头:“不,从市区到这里只有一条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9-15 15:41

拾伍:荒坟地

  蒋中天返回时,经过那个土房子,发现那些黑羊已经不见了,似乎都钻进了那只黑洞洞的独眼里。他不敢再打量它,迅速开了过去。

  他又来到了那个岔路口。

  保安也说:从市区到这里只有一条路!

  当时,
蒋中天傻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地问:“你经常在这里巡逻,难道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对头吗?”

  那个保安盯着蒋中天的眼睛,冷冷地说:“我只觉得你有些不对头。”

  这时候,太阳已经要落山了。

  他把车停下来,朝另一条路的尽头望去,一片灰茫茫。

  他忽然想:顺着这条公路走下去会走到什么地方呢?

  电话响了。

  是文馨打来的,她问:“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正要回家。”

  现在,他不想告诉她自己真实的行踪。

  “你在哪儿?”他问她。

  “我想到你那里去。”

  蒋中天担心梁三丽回来,和她撞在一起,犹豫了一下,他说:“你有事吗?”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好吧,我们约个地方。”

  “你那里……有人?”

  “没有啊。”

  “那我还是去你那里吧,在外面说不方便。”

  “好吧,我半个小时就回来。”他硬着头皮说。他想,梁三丽不会回来这么早。

  “你的门牌号是多少?”

  “A座三单元一层B室。”

  “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蒋中天回到密云公寓时,文馨已经到了,她正在门前等他。

  这是他们两年来第一次相见。

  文馨穿着黑衣服黑裤子,是那种薄薄的,软软的,下垂感极好的料子。她的脚上却穿着一双白色的皮鞋。

  蒋中天一看这身装束就有一种不吉祥的薄命的感觉。

  她的面容十分憔悴,好像瘦了许多。她的眼神里比过去多了一种阴郁的东西,一点不明朗。

  蒋中天忽然想起一个词:外客。

  在东北,有这样一种迷信的说法:假如谁家有人中了邪,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就叫招了“外客”。

  蒋中天蓦然意识到,眼前的文馨招了“外客”!

  “文馨……”他说。

  文馨朝着他笑了笑,然后打量着他的脸,小声说:“你瘦了。”

  蒋中天也笑了笑,伸出手去挽她的胳膊:“走,进屋。”

  他感到,他挽起她的胳膊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

  进了房间,他给文馨倒了一杯果汁,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然后坐在了沙发上。

  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是好像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蒋中天先开了口,他说起了眼下的事:

  “文馨,你每次回家只有一条路?”

  “对呀。”

  “不瞒你说,刚才我开着车专门又去看了看,又看到了那个岔路口。”

  “……太奇怪了。”

  “后来,我驶上了左边那条岔路,继续朝前开……”

  “最后你看到了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9-15 15:41

  “当然是靠山别墅,
我还和那里的保安聊了半天。我觉得,那个靠山别墅是存在的,不过,那个保安也说,从市区到靠山别墅只有一条路……”

  “我彻底糊涂了!”

  “我不糊涂。”

  “那是怎么回事?”

  “我说出来,你别……害怕。”

  “你说呀。”文馨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

  “你生活的那个靠山别墅是不存在的……”

  “不可能!我断断续续在那里住过几十个晚上!”

  “请你相信我,那可能是一个鬼屋!”

  “鬼屋?”

  “或者说,是个幻影儿……”

  文馨彻底呆住了。

  “从市区到靠山别墅确实只有一条路,它通向真正的靠山别墅。可是你看不见这条路,你每次回家都被另一条不存在的歧途引到那个鬼屋去……”

  “可是,既然只有一条路,你为什么看见了两条?”

  “最近,我总觉得我具有了一种特异的功能———洪原死的那天夜里,我突然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出现在我的门外,满脸贴着白花花的创可贴,朝我笑。几天后,我又看到了一张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合影,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个女人长着一副凶相,结果洪原就被一个没有脸的女人害死了……也许,我能看到阴阳两种路。”

  “那你好好看一看我的脸,有没有灭顶之灾?”

  蒋中天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背后,说:“我有个感觉,你的身体上附着一个身体……”

  文馨惊叫一声,猛地转过头去看了看后面。

  蒋中天说:“我们看不见他。”

  文馨脸色煞白地转过头来,颤颤地问蒋中天:“是谁在我的背上?”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肯定存在。”

  “那,那我怎么办?”

  蒋中天想了想,突然问:“你那房子是谁给你买的?”

  文馨打了个激灵,她看了看蒋中天,低下头去。

  “你必须如实告诉我。”蒋中天说。

  文馨低声说:“中天,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

  蒋中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是洪原。”

  蒋中天的脑袋“轰隆”响了一声。

  洪原!

  竟然是洪原!

  果然是洪原!

  可是,他为什么要给文馨买房子?

  蒋中天的大脑刚刚转动了半圈就想明白了。

  他卷走了洪原的巨款,洪原睡了他的女人。

  他掏空了洪原的腰包,洪原给了他一顶绿帽子。

  以牙还牙。

  蒋中天陷入了沉思。

  车从高丽屯出口开出去,驶上那条平坦的公路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紧紧盯着正前方。

  天上挂着一弯猩红的月亮,它不动声色地追随着他们的车。还有明明暗暗的星星,像虫子一样在黯淡的天幕上密匝匝地蠕动着。

  一路上,蒋中天仍然没有见到一辆过往的车。

  他突然又想起李作文来。

  那天,他的车一直紧紧追随自己,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现在,他是不是还潜伏在这条诡异的公路两旁?

  蒋中天转头看了看文馨,借着前面车灯的光,她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她紧紧抓着方向盘,不安地左右张望着。

  那个岔路口好像突然就出现在了前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9-15 15:42

  蒋中天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他朝前指了指,说:“你看,岔路口!”

  文馨似乎哆嗦了一下:“在哪儿?”

  “前面!”

  文馨下意识地朝前探了探身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说:“我没看见哪!”

  蒋中天说:“再朝前开一段你就看清了。”

  车很快就到了那个岔路口。

  蒋中天说:“岔路口!看到了吧?”

  文馨惊恐地看了看蒋中天,颤巍巍地说:“不过是公路拐了个弯,哪里来的岔路口?”

  然后,她把车头一偏,直直地朝右边那条岔路开去了。

  “走左边那条路!”蒋中天喊道。

  “左边没有路!”文馨也喊起来。

  蒋中天急了,伸手抓住方向盘,用力朝左扳。

  “你要干什么?”文馨一边大叫一边全力朝右扳方向盘。

  车终于冲上了右边这条公路。

  这时,猩红色的月亮又钻出了云层,天地间有了微微的光亮。一阵冷风吹过来,他哆嗦了一下。

  四周一片旷野,除了荒草还是荒草,除了七扭八歪的树还是七扭八歪的树,哪来的房子?

  他朝地上看了看,猛地发现,那起伏的荒草下是一个个坟墓!

  这是一片坟地!

  “前面那一栋就是。”文馨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小手电筒,打开,踩着荒草朝前走,像个梦游者,偶尔被节骨草之类的植物绊个趔趄。

  她轻声说:“物业公司也不剪草,路灯也都坏了,你小心点啊。”

  蒋中天像傻子一样木木呆呆地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段路,文馨停下来。

  她慢慢回过身,指了指前面,轻轻轻轻地说:“就是这一栋……”

  蒋中天朝前看了看,在几棵粗壮的榆树之间,有一座高大的坟,坟前立着一块墓碑,旁边插着一根高高的引魂幡,那纸钱随风飘摇着,“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这座坟墓的四周光秃秃的,没有荒草。

  看来,它是一座新坟。

  不过,它的上面有个黑糊糊的洞口,正好能钻进一个人。

  蒋中天一下就想起了文馨讲过的那个怪梦:那房子突然变得非常狭小,就像一个闷闷的坟墓。她伸手四下摸了摸,竟然摸到一个人在她身边躺着……

  文馨在坟前停下来,小声说:“你先进,我跟着你。”

  蒋中天颤颤地说:“你把手电筒给我。”

  文馨就把手电筒给了他。

  他朝墓碑上照去,清清楚楚地看到四个猩红色的大字:

  洪原之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9-15 15:42

拾陆:感动

  两年前,蒋中天突然消失之后,文馨并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他出逃的第一天晚上,
她给他打了无数的电话,他一直关机。

  第二天上午,她又给《美人志》杂志社打电话。

  一个员工告诉她,蒋主编没有来上班,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这天晚上,蒋中天还是没回来。文馨更着急了,次日一大早就给正在北京出差的洪原打电话,询问蒋中天的去向。

  洪原说:“我也不知道。”

  文馨更担心了:“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洪原自言自语地说:“应该不会吧?能出什么事呢?”

  放下电话后,文馨心里的阴影更重了。

  她没想到,洪原当天下午就从北京飞回来了。

  晚上,他给文馨打来了电话。

  “文馨,我对你说件事,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文馨一惊。

  “蒋中天跑了。”

  “跑了?出什么事了?”

  “他把我们公司的钱都提走了。”

  文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过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说:“会不会是个误会?”

  洪原在电话里笑了笑,说:“哪一天,他肯定会给你打来电话,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回来,那些钱一半归我,一半归他。如果他愿意,我们还可以把这些钱放在一起,继续做事业。”

  文馨呆了。

  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木木地放下了电话。

  那一夜,她没有合眼。

  她怎么都想不到,蒋中天竟然干出了这种事!

  越想越气。

  她天天等他打来电话。可是,这家伙金蝉脱壳,一去不返,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

  她心中的怨恨一天天地膨胀着。她盼望公安局把他抓获,关进大狱,在高墙里过一辈子!

  那时候,她一定要去看看他,隔着铁栏杆,认真看一看他的眼睛。

  令她感动的是,洪原一次都没有找过她的麻烦,甚至再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一般说来,蒋中天潜逃之后,在异乡安顿下来,过一段时间发现没什么动静,一定会偷偷给文馨打电话的。

  可是,洪原一次都没有问过她。

  后来,文馨通过另外的人了解到,洪原的公司早已经解散了。

  洪原没有离开七河台,他不再当老板,到一家宾馆去工作了,担任副总经理之类的职务。

  他开始给人家打工。

  文馨一直没有遇到过他。她想不出,要是撞上他,她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一天晚上,文馨和电视台的一个同事在酒吧聊天。那个同事是个女摄像。她们正谈着工作,文馨的眼睛突然定格了。

  她看见了洪原。

  洪原带着一个人走进了酒吧,正在寻找合适的位子。

  他没胖,也没瘦,还和过去一个样。不过,他的衣着变了,换成了讲究的西装,皮鞋一尘不染,头发一丝不苟,显得很严谨。

  他没看到文馨,和那个人走过来。

  文馨把头转向了一旁的窗子,用手挡住了面颊,马上她又不自然地把手放下了,把头转了过来。

  这时洪原还是没看到她,他一边朝这边走一边跟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文馨终于扬起手,朝他摆了摆:“洪原!”

  洪原循声望过来,看到了她,愣了一下,立即笑了笑:“你也在这儿啊。”

  他身边那个人不解地看了看洪原,笑着说:“她叫你什么?”

  洪原淡淡地说:“啊,我过去的名字。”

  接着,他指了指文馨,说:“这是我的老同学,电视台的主持人,文馨。”

  那个人伸过手来和文馨拉了拉,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洪原说:“他是被服厂的厂长,黄山,我们一起来谈个事。再见啊。”

  “再见。”

  洪原和那个人走过去了,他们上了二楼。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9-15 15:42

  文馨回到住所,一直牵挂着洪原。

  过了一个月左右,文馨忍不住又给洪原打了个电话,她约他见个面。

  这一天,文馨特意打扮了一番,十分漂亮。

  他们是在上次那个酒吧见的面。

  她打车来到约定的酒吧,从窗子望进去,洪原已经到了,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给谁打电话。

  不知为什么,文馨的心竟然“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她走进酒吧,洪原就放下了电话,站了起来。

  “你比上学时更漂亮了。”他大大方方地说。

  文馨笑了笑,说:“都老了。”

  坐下后,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文馨终于开始了正题。她端起酒杯,在手里捏弄着,低声说:“洪原,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洪原一下就打断了她:“那件事跟你没关系。现在,我和你相处,并没有把你当成他的女朋友,而是当成我的老同学。”

  “女朋友?他跑了半年多,始终杳无音信,早不知道跟谁鬼混到一起了!”

  “咱们不说他,好吗?”洪原淡淡地说。

  文馨乖顺地点点头,说:“好。”

  停了停,她问:“你改名了?”

  洪原愣了一下,说:“是。”

  “什么时候改的?”

  “公司解散之后。”

  “为什么?”

  “重新开始。”

  “现在你叫什么?”

  “洪宝金。”

  她望着他的脸,半天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微微有点黑,但是一点不粗糙。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可以看出来,那胡子茂密而坚硬。他五官端正,棱角分明。

  她的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愿望: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坐下去,直到酒吧打烊。

  她和他在一起,感到踏实而安全。

  “你总看我干什么?”

  “那天,你怕不怕?”

  “不怕。”

  “你和上学时一样强横。”

  “不,我是有依仗。”

  “依仗?”

  洪原笑了笑,说:“你还记得那个被服厂厂长黄山吗?他可是个人物,黑道都怕他。”

  “那天,我离开之后一直不放心,害怕你真的毁了容。”说到这里,文馨有些动情:“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吗?我想,假如你真的变成了卡西莫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洪原把她的话截断了:“傻瓜才用玻璃划自己的脸呢。”

  文馨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快午夜了,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

  洪原说:“文馨,咱们走吧?”

  文馨说:“不喝了?”

  洪原说:“我得开车。”

  文馨不好再坚持,就说:“好吧。”

  洪原开车把文馨送到她的楼下,文馨说:“进屋坐一会儿吧?”

  洪原说:“改天吧,我回宾馆还有事。”

  “……那好,再见。”文馨说。

  “再见。”

  她下了车,望着洪原开车离去,心中感到一阵空虚。
页: 1 2 3 [4] 5 6 7 8 9
查看完整版本: 《三岔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