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叁:诀别
洪原来到单位的时候,站在门口的保安毕恭毕敬地说:“洪总好!”他没有搭理,径直走了进去。
肆拾肆:最后一面
当天晚上,洪原就赶回了七河台市。他不知道自己该去梁三丽那里,还是该回靠山别墅。
最后,他去了单位。
现在,他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不敢翻任何一本书,不敢掀开任何一个单子,不敢打开任何一个盒子……
他坐在转椅上,闭着眼睛在思前想后。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吓得一哆嗦。
是梁三丽,她叫他回去。
他不敢违抗,乖乖地说:“我马上回来。”
是保姆给他开的门,梁三丽已经睡了。他走进卧室,只看到了那一堆头发。
他轻轻地在她身旁躺下来。
夜静极了,似乎全世界都睡着了。
只有他一个人醒着。
不,他觉得还有一个人醒着———身边的梁三丽。
一直过了半夜,洪原都保持着最初躺下时的姿势,没有动一下。她也是,没有动一下,也没有任何声音。
不知道几点钟,洪原终于一点点迷糊了。
那群诡异的鲨鱼又来了。
冯君从它们黑洞洞的嘴里吐出来,渐渐组装成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然后从窗子飘进来,血淋淋地站在了他的床前。
洪原看见她一只手残缺着,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她嘶哑地说:“快了,你快来跟我结婚吧,还有两天!那天,正是你害死我的日子,还记得吗?”
洪原傻傻地看着她。
“这两天之内,你将看到我最后一张照片。你知道它贴在哪里吗?我当然不会告诉你……”
说到这里,她“嘻嘻”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窗子飘了出去……
早上,洪原醒过来,刚要睁开眼睛,马上又紧紧闭住了。
他闭着眼睛爬起来,摸索着走出卧室。
“圆圆!”他喊道。
圆圆跑过来,说:“叔叔,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看看这房子里有没有照片?”
保姆四下看了看,说:“有。”
他一惊:“谁的?”
“阿姨的。”
“我问你有没有陌生人的照片!”
保姆又看了看,说:“没有。”
洪原睁开眼睛,不放心地巡视了一圈,说:“你去卧室看看有没有。”
保姆走进了梁三丽的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说:“卧室里也没有。”
洪原松了一口气,说:“好了,你去做饭吧。”
保姆走到厨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小声问:“叔叔,是不是谁受伤了?”
“没有啊,你看见什么了?”
“你们卧室的地板上怎么有一摊血?”
洪原愣了愣,转身走到卧室门口,朝里看去———床头的地板上果然有一摊血,在晨曦中,那血的颜色有点发黑,一看就不是从活人身上流出来的血。
梁三丽蒙在被子里,没有一点声息。洪原突然觉得,那堆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变长了。
肆拾伍:浑浑噩噩的一天
洪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开始想像他即将奔赴的那个世界。那个地方,应该是一片黑暗,就像无星无月的黑夜,就像瞎子的视野,就像最深的海底,就像太阳照不到的星球……
肆拾陆:转机
接着,洪原听见很多女人在笑,好像窗外正走过一群鲜艳的粉黛裙钗。过了一会儿,那笑声越走越远了。但是那些鲨鱼并没有离开,它们一直聚集在窗外,“哗啦啦”地游动着,忽远忽近。
他又等了很久,始终不见冯君从窗子飘进来。
越这样他越害怕。
突然,他感觉身边的梁三丽动了动。他蓦地转过头,看到梁三丽慢慢掀开被子,僵硬地坐了起来。
他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就坐起身,朝后退了退———哪里是什么梁三丽,是冯君!她血淋淋地坐在他身边,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具血淋淋的尸体一直挨着他躺着!
“想保命吗?”冯君嘶哑地说话了,“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变成女人。如果你变成了女人,我就不要你来跟我结婚了。”
洪原此时已经灵魂出窍了。
窗外的那群女子又走回来了,洪原再次听到了她们的笑声。好像谁讲了一个段子,那应该是关于男人的,逗得大家你推我搡地笑成一团。很快,这笑声又远了……
“明天是最后的日子,你必须做出选择,我在你头上三尺的地方,看着你。”
说完,她慢慢躺下去,缩进被窝,又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洪原从梦中惊醒了。
今夜有月亮,不过很细,淡淡的月光淌进窗子来,房间里的旮旯更黑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还蒙着脑袋睡着,只露出一堆头发。他不能确定她是谁。
他伸出手,想猛地掀开被子看一看,可是刚刚撩起被角又放下了,心已经狂跳起来。
最后,他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悄悄溜出了门。
他刚刚走出楼,差点撞到一双眼睛上。他一下就凝固了。
这双眼睛长在一张毛烘烘的脸上。
就是它,刚才一直在叫。现在它端端正正地坐在楼门口,木木地望着他。
肆拾柒:秘密
那天一大早,她赌气离开了家,到单位取了机票就去机场了。其实她是下午的飞机。在路上,
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
“喂,哪位?”
对方静默了一下,说:“我是蒋中天。”
她的脑袋一下就炸了。
蒋中天!他果然没有疯!
“你……”
“我想约你谈谈。”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重大的秘密。”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的精神病是伪装的?”
“不是,跟我没关系,跟你和洪原有关系。”
文馨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我现在就到顺天酒吧等你。”
“一会儿见。”
文馨让出租车调头,回到市区,直奔顺天酒吧。
她想,既然蒋中天伪装成了精神病,天天在黑夜里游荡,那么他很有可能真的看到了正常人无法看到的什么惊人秘密。
离开洪原,她万分痛苦和无奈。而蒋中天说,这个秘密跟她和洪原有关,她想知道的心情就更迫切了。
她到了顺天酒吧的时候,蒋中天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眼神也和正常人一模一样。
文馨在他面前坐下来,看着他。
“我的疯并不是伪装的。”蒋中天说。
文馨仍然不说话,继续看着他。
“我的父母好长时间得不到我的消息,就从老家来了七河台,四处寻找我,最后在派出所的帮助下,在那条公路上把我找到了,并且送进了精神病院。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躺在精神病院的电疗室里,但是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刚刚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噩梦。”
停了停,他继续说:“我回到密云公寓,发现梁三丽已经不见了,我的车和存款也都不见了。”
文馨冷冷地说:“我想听那个秘密。”
蒋中天说:“我想见你一次,就去了靠山别墅,却意外地看到了你和洪原同进同出,这才知道洪原并没有死。”
文馨的眼珠动了动,马上又自然了。
“我想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租了一辆车,经常在你家附近转悠。结果,有一天夜里,我看到了这个秘密……”
文馨紧紧盯着他。
“你家没有人,窗子都黑着,可是梁三丽出现了。我一眼就认出来,她开的是我的车,不过那车已经修补过了。她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上,从车里抱出两个塑料人,走到你家楼下,拿出钥匙,麻利地打开门,走进去,又把门关上了……”
文馨的眼睛瞪大了。
“她进去之后,一直没有出来,也一直没有开灯。我没有离开,一直藏在车里监视着。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你和洪原回来了。你们进了屋,灯就亮了,一直到半夜才灭。我不明白你们三个人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梁三丽在你们家里……”
蒋中天点着一支烟,连着抽了一口,继续说:“我想接近你家的小楼,听听里面的动静,结果被你和洪原发现了……”
“当时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装疯呢?”
“我怕洪原不会放过我。”蒋中天低声说。
文馨不再说话,等他往下叙述。
“我被保安赶出来之后,一直没有离开靠山别墅,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又翻墙跳了进去。我租的车还停在里面。当我钻进车里正要开走时,却看见梁三丽扛着一个女人快步从你家走出来。我猜那个女人就是你,我以为你死了,可能是洪原害死了你,可能是梁三丽害死了你,还可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害死了你……”
文馨完全惊呆了。
“她扛着你踉踉跄跄走到车前,把你放进车里,开走了。这时候,我看到你家二楼的窗子扔下一个塑料人。过了一会儿,洪原满脸惊恐地跑出来,好像在找你。他绕到小楼另一侧的时候,我赶紧开车离开了。我一个人行驶在那条公路上,四周一片黑茫茫,我不知道梁三丽把你弄到哪里去了……”
文馨说:“也许,她太喜欢洪原了,她装神弄鬼只是想吓跑我,然后好跟洪原在一起。”
“我倒有一种感觉,她对洪原不是爱……”
“那是什么?”
“恨。”
“恨就是爱。”
“这不是和爱相对的那个恨。”
“……她为什么恨他呢?”
“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她在搞鬼!”
“我和她在一起时,总觉得这个女人好像哪里不对头。最近,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终于想起来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她的右手!”
文馨的脑筋一下转了一个弯:“她……不是人?”
蒋中天想了想,说:“我跟她同居过一段时间,她不像是鬼,也不像是人……”
“那她是什么东西?”
“我也说不清……”
文馨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神情突然变得冷淡了,说:“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蒋中天急忙说,神态十分卑谦。
“那我走了,去赶飞机。”
“你去哪儿?”
“航州。”
蒋中天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梁三丽对我说过,她就是航州人,你应该试着找一找她的家,刺探一下她到底是什么根底。”
文馨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即说:“可是,那么大的城市,我到哪里找她家呀?”
“她说过,她爸是个大夫,她家开了一个牙科诊所———我就知道这些。”
“好吧,我试试。”
文馨说完,转身就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蒋中天坐在那里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走出门。
肆拾捌:寻根
在航州市,文馨只要忙完了工作就坐着出租车四处转,专门寻找牙科诊所。她走访了十几家牙科诊所,都不对。
这天晚上,她在一家面馆吃完饭出来,很偶然地看见胡同里有一家牙科诊所。
那是一个很小的诊所。
她想试试运气,就走了进去。
一个老大夫正坐在桌前看医书。他戴着一副花镜,看起来年龄挺大了,但是头发却黑黑的。
“请问,这里有姓梁的大夫吗?”
老大夫抬起头,温和地说:“我就是。你是……”
“我是梁三丽的朋友,从七河台市来。”
“噢,你是三丽的朋友啊,快请坐。”老大夫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给文馨拉过一把椅子来。
“这孩子,一直在外面飘荡,常常几个月都不打个电话回来,我和她妈都特别惦念她!”
这时候,文馨的眼睛定在了老大夫的桌子上———玻璃下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是梁三丽,男孩她不认识。
两个人都幸福地笑着……
忽然,文馨感到这个男孩有几分面熟,接着她的全身一冷———他正是密密麻麻贴满她家各个角落的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啊!
肆拾玖:目击
保姆是一个读过高中的女孩。她睡觉很轻,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会醒来。
她刚刚走进这个雇主家,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头———第一天
保姆一直熬到后半夜,实在太困了,就一点点迷糊了。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下又瞪大了眼。其实,在这么黑的夜里,睁眼和闭眼几乎是一样的。
她听得出,女主人从她的卧室里走出来了,她肯定没有穿鞋,那是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走得很慢很慢。
终于,她走到了保姆的门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圆圆……”
保姆紧紧闭着嘴,不敢说话。
女主人轻轻拉开门,闪身溜进来。她穿的还是那件软软的雪白睡衣。
保姆赶紧闭上了眼睛。
女主人把脸凑近她的脸,一动不动。保姆压抑着狂跳的心,尽量使呼吸均匀,装成睡熟的样子。
女主人盯了她很久很久。
保姆竟然感觉不到她的鼻息。
终于,女主人轻轻爬上了她的床,坐在了她的头顶上方。停了一会儿,她把双手轻轻插进了她的头发里。
她的动作温柔极了,但是保姆却恐惧到了极点,简直要失声叫出来了。
女主人的手指在保姆的脑袋上慢慢移动着,摸索着,寻找着,好像一条条软软的虫子,保姆感到头皮麻酥酥的。
终于,那一条条虫子在她脑袋的四面八方找到了各自的落脚点,然后,一点点用了力。保姆竟然感到很舒服。
女主人终于开口了,语调慢慢的,慢慢的,听起来令人浑身发冷。
“夜深了……你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条孤独的土道上,四周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看不见……土道一直朝下倾斜,越来越深,越来越黑……你是多么害怕啊!心里想,这是通向地狱的路,千万不要再朝前走了……那条土道突然更加倾斜了,你止不住脚步,身不由己地朝下奔跑……前面出现了一个毛烘烘的东西,是一条诡异的黄貔子,它像人一样直立在土道的中央,龇着白惨惨的牙,说话了———”
接着,女主人的语调就变了,细声细气,怪腔怪调,似乎在模仿黄貔子的声音:“你半夜里看到的,并不是你的女主人,而是我……”
保姆想打个喷嚏,她拼命忍着。
女主人又恢复了慢慢的语调,说:“你快吓死了,一动不敢动……那条黄貔子突然窜起来,像影子一样射到了你的脊梁骨上,你的脖颈感到毛烘烘的,还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臊气……它在你的背上一边磨牙一边说———”
女主人又开始模仿黄貔子的腔调了:“你不许把你看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就会这样附在你身上,让你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又打又闹,一到黑天就犯病!”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了慢慢的讲述:“接着,那条黄貔子就从你背后跳下来,围着你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又打又闹,那样子很滑稽,很恐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指轻轻轻轻从保姆的头发里抽出来,收了回去。
她轻轻轻轻下了地,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注视了她一阵子,终于无声地走了出去……
保姆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全身像散了架。
天刚麻麻亮,她就起来了。
穿衣服的时候,她看到枕头上散落着几根黄色的毛,仔细看了看,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她直起身,走出了卧室。
女主人正巧也从她的卧室走了出来。
她静静地看着保姆的脸,说:“昨夜你睡着了吗?”
保姆低下头,颤颤地说:“睡着了……”
女主人盯着她的眼睛,笑了笑,说:“不像。”
保姆忽然说:“阿姨,我晾在阳台上的内裤掉到楼下去了,我去捡回来。”
“不要和陌生人讲话,快点回来。”
保姆快步下了楼,撒腿就跑,再也没回来。
伍拾:第十一根手指
梁三丽和冯军是龙凤胎。他们的生日当然是同一天。
梁三丽先出生,
是姐姐;冯军后出生,是弟弟。
梁三丽跟了父亲姓,冯军跟了母亲姓。
小时候,梁三丽和冯军一直形影不离,感情特别好。上学之前,他们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在同一个班,在同一张桌。
也许因为冯军总跟梁三丽以及她那些女伴在一起玩的缘故,从小他就有一些女孩气。
尽管梁三丽只比冯军早出生一会儿,甚至还没有冯军长得大,但是,从小到大,她一直以小姐姐的身份,全方位地照顾、保护着这个有点孤僻的小弟弟。
每当冯军被大班的哪个男生欺负哭了,梁三丽一定要领上弟弟,气势汹汹地到那个班去,找人家算账。
可是,每次的结果都一样:她刚刚站到敌人面前,还没等说话,就已经气得全身发抖,“哇哇”大哭起来,受到敌人一阵嘲笑。
他们喊她“六指儿”。
她的右手上多一根手指头。
上中学之后,冯军渐渐发现他这个小姐姐其实很弱小,根本无力保护他,他就不再依靠她了,更多的时候他都躲开她,一个人独来独往,也轻易不向姐姐吐露他的心事了。
而梁三丽总是不放心,总是追随他一起上学、回家。
就这样,他们一起读完了中学,一起考到了北京,冯军学摄影,梁三丽学医。
冯军背着姐姐辍学了,开始在北京艺术圈里混。梁三丽知道后气坏了,可是她根本抓不到他的影子。
那以后,梁三丽简直成了冯军的父母,一天到晚给他打电话,心都操碎了。
很快,梁三丽就毕业了,她被分配到航州市药检局,可是她放弃了这份舒适的工作。为了照顾弟弟,她留在了北京,开始了辛苦的打工生涯。
和辍学一样,冯军在做变性手术之前,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他只给梁三丽的手机上留了一个短信,说他和几个朋友到西藏拍照片去了,然后就没有了音信。
梁三丽打他手机,始终关着。
那段时间,梁三丽吃不好睡不好,根本没有心思工作,被她所在的那家药厂辞退了。
她竟然是在媒体上看到弟弟做变性手术的消息的。
当时,她如同五雷轰顶,完全傻了。然而,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她是学医的,她知道,只要做了变性手术就不可以再更改过来。
冯军就是在北京一家知名医院整形外科做的变性手术。
手术除了切除阴茎和睾丸,尿道移位,制造人工阴道,还有增大乳房,修改脸、颈、颧、额等面部骨骼,缩小甲状软骨,调整声带,电解除毛等附加手术和疗法。
前后用了半年时间。
接着,还要大量服用雌性激素……
冯军变成冯君之后,梁三丽只见过她几面。而她的父母已经气得和她断绝了关系。
第一次见面,梁三丽坐在已经完全女性化的弟弟面前,一直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父母的一个错误,我不过是把这个错误更改过来了而已。我不愿意一辈子都做一个错误的人。”冯君淡淡地说。
回到住处,梁三丽拿出弟弟小时候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哭。
她并没有像父母那样对弟弟由爱生恨。
在她心中,弟弟还是她的弟弟,永远是,只不过他病了。
不过,一个人转换了性别,就是改变了本质,她过去那个英俊的弟弟毕竟不存在了。老天似乎仅仅是作为补偿,给她送来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妹妹。
那段日子,梁三丽的精神受到了很大刺激,渐渐变得消沉,缄默,古怪。
冯君极少和她见面,她也极少能捕捉到冯君的行踪和消息。
她强烈地思念那个已经消失的弟弟,时时刻刻被痛苦煎熬着,总是幻想,有一天,过去的那个弟弟能够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读小学的他扎着鲜艳的红领巾,虎头虎脑地跑来了……
读中学的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故作深沉地走来了……
读大学的他背着相机,长发飘飘、风度翩翩地走来了……
她知道,这永远不可能了。
绝望之余,她又想,要是天天能在梦里见到他从前的样子也好啊。
可是,梦无法驾驭,也无法预定。
说来也怪,自从弟弟变性之后,她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小时候的他。她梦见过他几次,都是一张化了妆的怪兮兮的女儿脸。
有一天晚上,天阴着,梁三丽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
突然,她的大脑里迸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奇想:梦能不能控制呢?
她刚刚萌生这个念头,天上就响起了一声炸雷,整个楼房都摇晃了一下!
她抖了一下。
不过,这雷声并没有改变她的心思,她继续想下去:
从古至今,梦始终是人类的一个谜。
关于梦的生理机制,人类很少研究。可以说,人类一直不明白梦是什么。
破译了梦的秘密,那是人类最深刻的智慧。
既然是个谜,那么它就深藏着无限的可能性。
一块石头,它是矿物集合而成的,它不是谜,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能性,至少它永远变不成棉花。棉花是纤维。
可是,如果想随意编排、导演一个人的梦境,该从哪里入手呢?
从这天起,梁三丽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
实际上,如果能够人为地设计一个人梦中的情景、情节,那将是一个震惊全人类的伟大发现、发明。
那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夜夜做美梦,也是从非物质的角度提高了全人类的生活质量。 她知道,
这个幻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那或许冲撞了一个人类不该了解的秘密。
不过,她坚持要试试。
开始,她想通过在人的脑袋上安电极之类的东西,改变脑电波,来实现这个梦想。可是,她很快就扭转了思路。
她认为,只有虚无的东西可以接触到虚无的东西。
她开始研究传统中医的经络和穴位。这是她的专业。
经络穴位系统是中医学和气功学的生理基础之一,但是在解剖学上始终没发现它独立的形态表现。
可是,在场效应中,它却有神秘的特定表现,如红外像仪上就有经络线和穴位点的影像表现。
因此,它成为世人争论的焦点。
它也是人类的一个巨大的谜。
梁三丽苦思冥想:能不能通过点击一个熟睡者的某些穴位,使共通的语言进入这个人的大脑之后,转换成相应的画面呢?
当时,她有一个憨厚的男友,她并不是很爱他,他们都是漂泊在京城的外省人,同居在一起不过是搭个伴而已。
那个男友一直对梁三丽百依百顺。
于是,他自愿做了梁三丽的实验对象。
夜里,那个男友睡熟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梁三丽就轻轻坐在他的头顶,用双手在他的脑袋上选定几个穴位,用力挤压,然后开始对着他的耳朵念念叨叨地描述一个画面。
她每次描述的都是同一个画面,同一个故事:
一个小女孩,在一片花草地上追逐一只白兔。她把它扑到了怀里之后,却发现它变成了一条黑色的蛇……
她一直没有告诉男友她天天夜里说的是什么。
据科学考证,一般人做梦都是在入睡之后六十到九十分钟的时候,每个梦平均五至十分钟。
因此,她的描述不超过十分钟。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对照,总是驴唇不对马嘴。还有几次,他根本就没有做梦。
到了夜里,她再重新选择、重新组合穴位……
这个实验做了将近三百次。
梁三丽决心从头开始,一直找遍人体全身十四条经脉、络脉上的三百六十一个穴位,加上四十八个经外奇穴,如果再不成功,她才会死心。
正在她全力研究梦的问题时,冯君跑到南方去了。
她在那里卖身。
从此,她更是很少给梁三丽打电话了,梁三丽根本不了解她在那里干什么,甚至不知道她具体的住址和电话。
她专心致志地做实验。
她只盼望着在梦中和久违的弟弟相见。 这天夜里,
她选择了男友的百会、印堂、头维、正营、承灵、率谷、天冲、头窍阴、悬颅、神庭十个穴位。
接着,她突发奇想,用第十一根手指按在了男友的络却穴上。
络却穴主治精神病。
然后,她又轻轻讲述起来:
一个小女孩,在一片花草地上追逐一只白兔……
在白晃晃的灯光下,男友眼皮里的眼球飞快地转动起来。于是她知道,他做梦了。美国人做过这方面的实验。
她继续讲下去:小女孩把那只兔子扑到了怀里之后,猛地发现,它变成了一条黑色的蛇……
男友似乎打了个冷战,一下醒过来。
他在灯光下直愣愣地看着梁三丽,似乎还没有从梦中回过神来。
“做梦了吗?”梁三丽问。
“做了。”
“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你先说,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你先说!”
“好吧。我梦见了一片草地……”
梁三丽哆嗦了一下。
“草地上开满了鲜花,特别美。接着,我看见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在追逐一只兔子,那兔子是白色的……”
梁三丽紧紧盯着男友的眼睛,一颗心“怦怦怦”地狂跳着,激动至极,恐惧至极!
“终于,她把那只兔子抓住了,可是,兔子却突然变成了一条蛇,摇头摆尾,十分凶险……”
“那条蛇什么颜色?”梁三丽颤颤地问。
“灰色,不,是黑色。”
梁三丽彻底惊呆了。
第二天,第三天,她重复了两次这个实验,分别讲了两个不同的故事。她的男友两次梦见的和她讲述的一模一样!
她通过诡秘的穴位进入了诡秘的梦中世界!
她成了那个世界的主宰!
……第四天,她找来一个女孩,协助她做这个实验:
男友睡着之后,她用十指按住他头上的十个穴位,让那个女孩按最后一个穴位———络却。然后,她又讲述了一遍那个女孩、白兔、毒蛇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她推醒了男友,问:“你刚才做了什么梦?”
男友说:“我梦见我得了精神病……”
梁三丽明白了:只有同一个人的十一个手指按住那十一个穴位,这个实验才能够成功!
每个人都是十根手指,这是人类无法改变的缺陷。尽管人类自己不这样认为。
某些人类不认为是缺陷的缺陷注定人类无法破解某些秘密。
而梁三丽有十一根手指。
奇怪的是,她并不像其他“六指儿”那样,多出来的那根手指只是一个没用的分杈,她的第十一根手指是完整的一根,它和另外五根手指排列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分不清哪根是食指,哪根是中指,哪根是无名指。它们同样灵活。
但是,
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
梁三丽只能改变、控制别人的梦境,而别人却无法在她的身上操作。
她绝望了。
她觉得,她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她至爱的弟弟了……
后来,她常常强行篡改男友的梦境。
她为他编织美梦:蓝天,白云,小桥,流水,还有艳遇……
有时候,她也调弄他,给他讲述最恐怖的情景,吓得他在睡梦中满头冒冷汗……
她很快就发现,男友和过去不一样了,他渐渐变得暴躁,甚至有些凶残。
过去,他从来不敢杀鸡杀鱼,可是,后来这些竟然变成了他的嗜好,几天不见血,他似乎就焦躁不安,坐卧不宁……
她及时逃离了他。
有一次,她跟一个心理医生说起了这件事。那个医生说:“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我认为你一直在玩一个十分危险的游戏。”
他认为:
梦是不应该篡改的。
弗洛依德认为,梦是一种象征,象征是另一种更清晰的表达。
梦里藏着世世代代发生的事件,藏着世世代代祖先的情感,那是集体潜意识的一种传递。
改变这种传递,就是违反天道,说不定会大祸临头。
研究梦的另一个大师级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梦不是象征,而是一种补偿。
一个人个性的发展总是不平衡的,总是强调这一面,压制那一面。
一个男人在现实中过于强调自己的强悍和勇敢,不承认自己的温情和软弱,就会梦见自己变成小女孩。
一个人过于强调自己的善良和宽容,不承认自己的恶毒和计较,就会梦见自己变成蝎子。
梦是一种恢复心理平衡的机制。
破坏了这种机制,很容易使一个人的人格产生裂变,甚至精神失常。
梁三丽不敢再给任何人做这个实验了。
不久,她听到了冯君惨死的消息。当时,她的第十一根手指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