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愈合
接下来的几天里,慕漓一直躺在床上。在管家安息的尽心照顾下,她的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身上的伤因为擦了一种清凉的白色药膏迅速好转,现在只剩下一些粉红色的痕迹。
“不用担心,都会消失的,”管家告诉她。
永生总是在清晨慕漓用过早餐后出现,带着永远整洁正规的礼服和彬彬有礼的风度。他会陪她说说话,递上一两本书。半个小时左右,他就会离开,然后在傍晚的时候归来。
他似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没说,慕漓也就没问。
她挂记的是另一个男人,那个有着深邃眼睛总是温和着鼓励她的男人。
在管家同意她下床走动的第二天下午,慕漓就决定向永生道谢后辞行,管家没有阻拦,只是为她准备好了新的衣服。
永生回来的很晚,天已经完全黑了,大厅里一座古老的钟表显示着已经十点。
管家看到他的样子立刻皱起了眉,永生似乎很疲倦,甚至一丝不苟的礼服上都沾上了一些灰尘。向慕漓问过好,他立刻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老管家也跟了上去,过了一会儿,当永生下来的时候又恢复了原来的整洁但神色依然有些倦怠。
慕漓很不好意思的开口说明自己的意图。
永生顿了一下,然后问:“你确定自己完全康复了吗?”
慕漓点头,努力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
永生沉吟了一会儿,“好吧,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
她没有坚持,如果现在走,永生一定也会送她回去,但他看起来真的很累,慕漓不想带来什么麻烦。
回到自己的房间,慕漓在心里对空逆说了声,再等我一天。
两楼,管家在永生的房间里为他擦拭着背上的伤痕,它们似乎是被什么怪物咬的,纠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地上扔着破损的白色衬衣和沾了灰的外套,永生一声不吭的将手上的纸撕掉。
“少爷,这些伤应该在明天早上就会痊愈。”
“谢谢。”
他低估了那些连人形都还幻化不了的狐,它们居然分散开从几个方向同时进行袭击。一只耳朵上有纯白色细毛的小狐从背后偷偷扑上来给他留下了这些伤,而永生则回手一道烈焰还了它最后一身鲜艳的皮毛。
老人垂手立在一侧,“那么,我去给慕漓小姐准备安神的檀香。”
“恩。”
“对了,安息”永生突然想起来什么,老人停在门口回过身来。
“小姐有没有回来过?”
“五天前回来过一次,您已经睡着了,小姐不让我叫醒您,只在房间里呆了不长的时间,天亮前就走了。”
“她,没说什么吧?”
“没有,不过她似乎对慕漓小姐的到来很感兴趣。”
“她看到慕漓了?”
“是的。”
“她没对慕漓做什么吧?”
“没有,小姐只是看了她一会儿就离开了,什么都没做。”
“哦。”
“请别担心,怎么说她也是您的姐姐。我相信小姐不会对您救回来的人做什么的。”
“恩……”
“倒是您,少爷,最近总是带着伤回来,也许,您应该休息一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永生挥挥手打断他的话。
老人关切的看了他一眼,点了一下头转身走出房间。
门轻轻的被关上。
永生把床帐拉开,躺入一口衬着深红色丝绒的铜棺中,闭上眼睛,任凭背上伤口愈合时候发出的血腥气味在鼻间穿梭。
太累了,他在一片寂静中开始无梦的睡眠。
(再如何妖娆,也不过是一具浓妆艳抹的尸)
卷九 归家
慕漓第二天很早就起来了。永生的伤口也已经痊愈,两个人一起吃了顿平常的早餐。
她注意到永生换了比较平常的衬衣和外套,这让他看起来似乎变的不一样,象一个走出宫廷的国王,虽然抛去了华丽依然带着平易近人的尊贵。
“有什么不对吗?”永生注意到她的打量。
慕漓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连摇头。
他宽容的笑笑。
管家走到永生旁俯身道:“车已经按您的吩咐准备了。”
“嗯,慕漓,我们走吧?”
随着永生走出去,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车,永生绅士的为慕漓打开一侧的门,她又一次向安息老人道谢后登上车子。
车行在路上,两边是茂密的果林和看起来破败的房屋,间或在其中穿梭的是一些衣物臃肿手指粗糙的人。这应该是在上海的边缘,比郊区更远的地方。对于吸血鬼来说,买一大片林园,隐匿其中,也是个好办法。
两个人都没怎么交谈,只有几句始终客气的对话。
当路边的景色开始熟悉,慕漓居然有点激动,好几天的离别,不知道空逆看到她会说些什么,也许他什么都不会说,简单的一句你回来了,然后笑一笑,慕漓要的就是这些。
车停在空逆所在的别墅区外面,慕漓对着永生真心的说:“谢谢!”
“你还是要小心一些,不是每一次都有好运气的。”
慕漓点头,打开车门向内走去。
永生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让一句告别轻轻的在心里画上擦不去的圆。
另一边,慕漓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已经可以看到花树下掩映的那座房子,虽然只住了一天,但已经让她想念了很久。
空逆的车在,那么他也一定是在家的。
走到门口,慕漓发现钥匙已经不在口袋了,大概是那天东摔西碰的弄丢了。
轻轻的敲门,没有回应。
加重了劲道,依然没人应。
她侧过脸,用耳朵贴住门,里面一片寂静。窗帘拉的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没有。
慕漓突然紧张起来,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络忆死亡的那个早晨,难道……?她大力的敲打的着门,咚咚的声音在这个冬天的早晨显得异常单薄。
空逆,求你,不要有事!
她靠着门滑坐在冰冷的地上,任由眼泪落下。
就在此时,门打开了。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浴袍的空逆看到了跌坐在地上的慕漓。
空逆立刻把她抱起来,感受到拥着自己的体温,慕漓的心终于落地。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只一瞬间就相互理解。
“你才是个小妖精,”他叹息。
慕漓询问的抬起头。
“你总是这样突然消失再突然出现的吗?”
“对不起…”
空逆止住了她的道歉。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刚才在洗澡,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
两个人相视而笑。
再次回到这个房子里,慕漓很开心,话也多了起来。但她并没有提及永生和布偶妖精的事情,只是解释自己遇见了车祸,然后在医院休息了几天,她不想让他太担心。
空逆只是看了看慕漓胳膊上那些浅浅的痕迹,发现并不严重也就没有多问。
重要的是,慕漓回来了。
(如果天地是一线的苍白,还有什么需要我们景仰)
卷十 迎年
空逆坚持让慕漓呆在家里,直到所有的伤痕都褪去才答应她去料理店帮忙。第一次换上和服,领口露出一抹抢眼的白,宽大的袖子和木屐让慕漓看起来弱不禁。空逆看她的样子让慕漓脸红了很久。
店里的服务生看出来两人的关系不寻常,所以几乎什么事情都不要她做,空逆倒很满意目前的状况,对慕漓的异议置之不理。
索性后来,慕漓也就不去了,偌大的房间需要收拾,她真怀疑以前空逆自己是怎么使房间保持整洁的。
空逆尽管会很晚回来,但从不睡懒觉,他和慕漓一起吃早餐,然后看报纸或者和慕漓聊天。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礼貌,但慕漓喜欢他盯着她的时候那种表情,非常专注。
有时候慕漓在家里呆的闷了,也会出去转转,但不敢走远,几次三番的事情让她仍然心有余悸。好在她发现,整个小区里几乎没有妖物,连魂魄都是极少的。这里很安静,每一栋别墅都相距很远,少了无关的关注和干扰,她走在人工湖旁的绿荫道上,总是心情舒畅。
络忆的父母已经回了加拿大,房子托付给中介公司转卖,店也在空逆的帮助下转手给另一个朋友。空逆没有告诉慕漓,络忆的母亲在临上飞机前有些神经质的抓住他的手说:“离那个灾星远点儿,她迟早象害我们小忆一样害死你的!”
当卖对联福字的小摊贩越来越多的时候,慕漓终于意识到快过年了。
在医院的时候,年对她来说是个毫无意义的装饰,除了林易,没有人会来看她。即便是林易,也只能在大年三十的白天来一会儿,晚上年夜饭和第二天的大年初一是定要陪着父母的。
其实来或不来,对于慕漓,都逃不过一个冷清的夜。
病房里的人基本都被接回家了,值班的护士也缩在休息室里和家人爱人打电话,连魂魄和妖精也都似乎被即将响起的鞭炮吓的无影无踪,从第二个年起,她就不再难过,毕竟怎么说也不过是被人为赋予意义的平常一天。
但这次,不但是她出院后第一次过年,也是和空逆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虽然还有十几天的样子,她已经在无事的时候买了一个大大的福字和两张笑咪咪的新年娃娃。
空逆似乎没有发觉年的到来,这不奇怪,他很忙,慕漓也希望把一切都打理好。
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是saya每天下午必打的一个电话,她用所有的手段,威胁乞求或者哄骗着慕漓离开空逆,慕漓很奇怪一个人有时候可以象个裹了蜜的奶酪,有时候又可以象一个施了咒的巫婆。
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也没有告诉空逆。虽然saya看起来比慕漓年纪大一些,但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大年二十八,空逆依然没提过年的事,慕漓一个人开始贴门联。
把福字倒过来贴在正门上,她看着很满意,只一个大红的字就让这栋房子看起来有了过节的气氛。
那两张新年娃娃,胖乎乎的脸堆着惹人喜爱的笑容,双手抱在胸前摆成作揖的摸样,十分可爱。慕漓决定他们贴在自己和空逆的房门上。
空逆和大部分人不同,他的房间设在一楼,而一般做为主人卧室的三楼只是做为书房,里面三面的书架,满当当的各类书籍。慕漓有时候会上去抽一两本书来看,但适合她的书并不多,几乎都是关于哲学神学历史之类的。
空逆的房门照例是锁着的,慕漓的好奇心不大,从不留意。她用双面胶在门上贴了几道,把新年娃娃粘了上去。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房间里似乎有扑扑的声音传出来,慕漓楞了一下,空逆并没有养过什么宠物,里面应该没什么东西能发出声音才对。
她侧耳听了听,声音又没了。
也许是听错了,慕漓转身离开。
空逆又是很晚才回来,他看到门口的红字才想起来过年的事情。他决定放几天假,两个人一起好好休息休息。
他说的高兴,慕漓也就没提起下午的事情。
没过多久,她淡忘了。
(我们要设下地狱,为了那些专横冷酷自私贪婪的灵魂)
卷十一 秘密
过年的几天,是慕漓最开心的日子。她和空逆去超市买了很多很多东西,大包的零食、酸奶、啤酒还有一些冷冻的食品,在报亭收集了当期的所有杂志,又在门口的美亚音像店买了很多片子,都是温情喜庆的。
接下来的时间,没有白天黑夜,两个人在客厅的地毯上看杂志看片子聊天吃东西,醒了就相视微笑,倦了就相拥入眠,外面的鞭炮声因为隔的远并不嘈杂,这是他们的世界,安静美满的两个人,一个家。
这样过了三天,外面天色昏暗,又是近晚,最后一罐啤酒被喝下去,慕漓在空逆的怀里闭上眼睛。
当她朦胧的醒来时,发现空逆不在身边。倦意让她不想动,只是睁着眼睛向四周看了看。空逆房间的门虚掩着,有一丝光透出来,慕漓仿佛听见他在说话。
同时传出来的还有前几天慕漓听到的那种扑扑声,就好像被蒙了层纸的呼吸,声音虽然微弱但在安静的夜里清晰无比。
慕漓依然没动,闭上眼睛不去想这些,对于空逆她保持一如既往的信任。
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不说是因为这个秘密与她无关。
一定是这样。
但此刻她睡意全无,就这样躺在地毯上。
不久,空逆从房间出来,他的脚步声慕漓已经熟悉。
空逆轻轻的唤:“慕漓?”
她没有回答。
他又唤了一声后回身将房门锁上,然后在她身边躺下重新入睡。
当空逆均匀的呼吸声传到耳里,慕漓决定忘记这件事情。
第二天早上,已是大年初二。
慕漓很早就起来了,空逆也跟着醒来。两个人象往日一样静静的拥抱,然后一起吃过早餐。空逆去房间里换了衣服,一身干净简单的黑色毛衣牛仔裤。
他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手提袋,“送给你的。”
慕漓接过来,里面是一件粉红色的大衣。
“新年应该又新衣服的,不是吗?来,穿上看看。”
慕漓听话的将衣服套在身上,很合身,轻柔的毛暖暖的围在身上非常舒服,她很喜欢,这是难得的一份礼物,最重要的出自空逆之手。
“我一看到这件衣服,就觉得它适合你,果然。”
“谢谢。”
空逆笑笑,轻轻搂了一下她。
“我去店里看看,你在家休息一下吧,闷了就出去走走。”
“嗯,”慕漓点头。
拿起外套,空逆走出去,外面传来车发动的声音。
慕漓如常的开始收拾房间,几天里产生的垃圾是惊人的。当她打扫到空逆的房间时,停了一下。里面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慕漓摇摇头让自己不去想,转身走去楼上。
整个房子打扫干净已经到了下午,慕漓也觉得有些累了。最后一袋垃圾被扔出去后,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不到一分钟,楼下的电话响了起来。
慕漓看看表,叹了口气,有心想不接,但电话铃声持久不歇。
她无奈的走下楼,拿起电话,轻轻喂了一声。
果然,里面是saya哭泣的声音,她一声声的质问慕漓为空逆做过什么,为什么空逆宁可要她这样的小女孩,也不要自己。
慕漓把听筒放在一旁,自顾的坐在沙发上看书。
大概半个钟点,saya终于结束了诉苦挂断电话。
慕漓刚把电话放好,铃声又响起来了。
她下意识的拿起话筒,意外的传出空逆的声音。
“你在和朋友聊天?”
“不,是saya。”
“saya?”,
“嗯,没什么,”慕漓不想多说什么,她问:“打电话回来有事吗?”
“哦,我有点儿事,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你自己安排吧。”
“好,别太累了。”这是常有的,她并不意外。
挂断电话,慕漓觉得有点饿了,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忘记要吃中饭,冰箱里空空如也,零食也在几天内被消耗的差不多了。
换上空逆送的大衣,她决定去外面走走,顺便吃点东西。
天气晴朗,阳光在下午收敛到温柔,门卫的笑容比往日更加慷慨,他们十分热情的跟慕漓打了招呼然后帮她拦车,过年,每个人都是快乐的。
她在附近一个比较繁华的聚集区下了车,然后去茶餐厅随便点了些东西。
坐在靠窗的位置,当一个老人在儿孙的掺扶下经过她面前时,慕漓突然心里一动。
现在是过年,也许,她应该去看看李奶奶。
那个在儿时唯一不曾离弃她,却在长大后一度被慕漓遗忘的老人。
(我只是被剥离了颜色的飞天,囚在这壁上维护最后一丝辉煌)
卷十二 寻人
报出路名,车一路不停的开过去,慕漓的心里有一阵温温的潮湿。七年了,她的家,现在,她回来了。
虽然络忆曾经提哦,但眼前高耸整齐的住宅小区让慕漓不知所措。
半晌,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里是一片彻底的陌生。
她凭着记忆在楼与楼间的绿地徘徊,印象里的那栋楼已经被一汪人工湖代替,连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仿佛这些也根本是慕漓眼中的魂魄一样虚无飘渺。
问了门卫,慕漓决定去居委会看看,也许能问到关于李奶奶的消息。
走出小区,她看到空逆。
他从马路对面的一座楼里出来,直接走向车里。等慕漓追过了马路,车已经开动,从后座的窗户望过去她亲手摆放的绒布靠垫一左一右越离越远。
慕漓站在原地若有所失,她回头看向空逆刚走出来的地方,门侧挂着一块木质的牌子,因为时间久了有些陈旧昏黄,这并不影响她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字。
这里是居委会。
走进去,里面有几张桌子和大红的海报,墙角堆了些扇子腰鼓之类的东西,两边的墙壁上有很多关于健身预防的贴图。房间里只有二个中年妇女在,她们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一样把声音压的很低,看到慕漓后,两个人停下来直起身子。
“有什么事儿吗?”其中一个卷发的女人问。
“你好,我想问一问,以前住在这里的人迁到哪里去了?”
“这个不一定的,大部分还在这附近,搬到浦东、徐汇的也不少。”
“那么我想打听以前的人,这里可以查的到吗?”
“那要去派出所的。不过我们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你要找谁说说看能不能帮你。”
慕漓不记得李奶奶的全名,她大致的按记忆里的做了描述。
两个女人诧异的互相看了一下,依然是卷头发的说:“今天真奇怪,刚才有个男人也来打听这个老人。”
“不过,”她顿了一下:“姓李的这个老人八年前就去世了。”
如遇突袭,慕漓猛吸一口气,胸口隐隐的痛。
八年,那时候她还没有在医院里,为什么对李奶奶的死毫无记忆?她呆呆的站在原地,听到身体里有一种破碎的声音。
也许因为慕漓的表情有些异常,卷发的女人停了下来,她仔细的看了看慕漓,突然变的十分怪异,她捅捅旁边的同事,小声的说:“你看你看,她是不是那个女孩?”
另一个女人嘴里一边问着哪个,一边盯着慕漓上下打量。
她也猛的一怔,脱口而出:“慕漓?”
她们认出了她,慕漓点点头,开口问:“李奶奶是怎么死的?”
两个人的表情变的愈加奇怪,不自觉的向后退去。
慕漓索性一步逼上去,“请告诉我。”
卷发的女人有些哆嗦的说:“那天你明明也在啊。”
“那天?”
“是啊,我母亲也是照顾你们姐妹的人之一,所以李奶奶被杀的那天她也在场。”
“她是被杀的?”
女人怯怯的点点头。
“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
(天山的风吹皱了云朵,赤脚的女孩沉向无底的湖泊)
卷十三 魔鬼
天气太热了,即便是傍晚也不让人觉得凉快一点儿。可这不会影响慕漓的好心情,现在是暑假,小学升初中最空闲的一个假期。她手里拿着一根被花花绿绿的纸包裹着的冰棒,走了一路也不融化是因为有一个除了慕漓谁都看不见的冰妖,它象一个冰晶做的陀螺在冰棒的四周逆时针的不停旋转。
慕漓才走到家门口,就闻到了一阵阵饭香透过窗缝传了出来。
她拿出挂在脖子里的钥匙把门打开,然后一头跑进厨房,李奶奶果然在帮她做饭。
“奶奶!”
“慕漓回来了啊。”李奶奶刚把一条青鱼放进盘里,回头笑着说。
“恩!”
慕漓把冰棒高高举起:“奶奶,吃冰棒!”
“奶奶不吃,你吃吧。”
把外面包的纸弄掉,慕漓硬往奶奶的手里塞,冰妖在这一刻化成渺渺的烟气消失不见。
李奶奶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着接过来,“我们慕漓真懂事。”她作势咬了一口,然后又递还慕漓,“奶奶吃过了,你拿去吧,马上要吃饭了哦。”
慕漓点点头,拿着冰棒高高兴兴跑回自己的房间。
她咬了一小口,然后又把纸包在上面,冰妖不知道从哪里出来又围绕在上面。慕漓对着小妖精做了个鬼脸,把它们一起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她要等一个人来分享。
这一天和其他时候所有的不同在于,李奶奶出来的时候有点儿急,忘记拿自己家的钥匙,于是她决定住在这里。
有时候,一个决定是一辈子的错误,而且不能反悔。
第二天早上,李奶奶被发现死在慕漓家客厅里。
因为李奶奶有晨练的习惯,她没有到场让其他的老人觉得很奇怪,于是结伴来叫。发现她不在家里,就有人就提议到慕漓这里看看。
敲了好久的门都没人来开。
其中一个阿姨也是照顾慕漓生活的人之一,她有钥匙,打开门后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李奶奶呈大字型的平躺在地上,手脚都有冰冻过的痕迹。老人的表情十分骇人,斑白的头发凌乱的耷在前额和脸上,眼睛睁的极大,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嘴巴微微张着,发出无人听到的呼喊。她的脖子被残忍的撕开,血却不多,只有少数的沾在凉席上象一朵朵无人观赏的小花。
这就是当时在场的人看到的景象,成为他们经久不去的梦魇。
立刻有人想到慕漓,她的房间就在一侧。
门是关着的,第一个上前的人手在发抖,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另一个地狱。
慕漓躺在床上,一身白色带小碎花的睡裙和安静的呼吸,一个天使般沉睡的女孩。但此时她在众人眼里,和鬼怪无异。
因为她的嘴角,染着刺目的鲜血。
“魔鬼!”一个老婆婆惊呼着晕了过去。
慌乱的一团,因此没人注意到床头桌子上那张冰棍纸和剩下的小棍。
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之前,没人去唤醒慕漓,她就在一片混乱中继续睡着,仿佛被纺车刺中了手指的公主,一动不动的躺在玫瑰和藤蔓围绕的床上等待王子。
慕漓醒来的时候,李奶奶的尸体已经被移走了,即便很多人对她怀有重重的戒心,但毕竟这样血腥的场景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恐怖。
而慕漓也从没问过李奶奶的事情,就象这个照顾了她几年的老人在一夕间被遗忘。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慕漓似乎回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中,虽然以前也差不多但她好象才意识到这种情况,每个人都视她为异类,避而远之,她在众人的指点中变的敏感、忧郁和沉默。
没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慕漓自己都不知道。
或者,不记得。
(舞动的褒姒,连伤口都是勾人魂魄的绝色)
卷十四 初亡
把居委会里两个窃窃私语的女人丢在身后,慕漓看着眼前略显拥挤的马路,依然是人、妖、各色灵魂互不相干的走动,她看得到所有,但她看不到这些她身边得人到底是怎么死得。李奶奶诡异凄惨的死亡,摧毁了她心里最后一处幻想。
夜幕降临的时候,慕漓仍然在街头。
不想回家,哪里都躲不过这围绕着她开始的漩涡。也不管空逆为什么要来问她的过去,是不信任或者是关心,慕漓都不想让他也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没有目的游荡,她有意无意的向灯光稀少的地方走去,越走越远,终于有一对手拉手的老夫妇跟在她的身后。
她知道但不理会,一路前行。
四野无人,两个老人对看一眼欺身上来拦住去路。
看起来慈眉善目行善积德的老人,笑起来却阴森森如同地下室里不知名的冷风,一阵阵的从耳边刮过:“拿命来…”
慕漓一眼就看到两个人脸上有被烟火长期熏烤的痕迹,一对享尽香火却不知庇佑的土偶,无意关心他们是什么妖,也不问为什么要取她性命,慕漓本来就不打算回去,所以老头手中的龙头拐杖迎面砸来,她不闪不避只是合上眼睛。
这是一种最简单的解脱方式,命他们要就拿去,就这样。
然后一切的一切,不管是什么天赋还是厄运,都用她的死亡做为终结。
最重要的,空逆安全了,她什么都保不住,身边的人只剩下他一个,唯一的一个。
空逆,一呼一吸间她轻轻的在嘴里含住这个名字。
额头上猛的一痛,在一片黑暗中意识渐渐被剥离,从身体里向无尽的虚空散去。她清晰的感觉到痛楚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前所未用的轻松,她甚至想微笑一下。原来死亡,如此容易,如同看到自己游戏在一个浅浅的梦境中。
没有天使,没有黑白无常,就这样吧,连魂魄都不要,让一切都结束。
当永生赶到的时候,慕漓已在老人的狞笑中,亡去。
(蔷薇从心里慢慢长出,变成一撇无尾的伤痕)
中篇完
下篇 卷一 痛楚
一片荒凉,永生彻底的绝望。他的心被狠狠的拧着,浓郁的痛,三十几年的生命中,才遇见的这个珍宝一样的女孩在他面前失去呼吸。
生平第一次,他痛恨起自己身体里的另外一半血液,如果,他和母亲一样是个纯粹的吸血鬼,那么就算失去白天,起码她还可以活下去。
可是现在,他只能握着她的手,感受慕漓越来越凉的体温。
无能为力。
夜雨飘落,即便人已经死了,永生依然担心她受凉一样将外衣脱下来盖在慕漓身上。然后抱起她,一瞬间消失在这片黑暗中,地上只留着两个已经被烧成碎土的塑像。
他们离开的太快,所以,空逆虽然看到但是来不及拦住他。
空逆用脚踢了踢那堆黑色的碎土,深邃的眼睛在雨里反射出奇异的紫色,一闪即逝,他的唇角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似乎什么事情了然于胸。
冬天的雨冰寒,他也离开了。
这里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永生将慕漓带回自己的房子里,安息老人看到他的表情就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想将慕漓接过去,可永生不放手。
安息叹了一口气,第一次见到受伤的慕漓时就有一种熟悉感,她的样子和逝去的夫人有些相似,气质也是一样的恬静安详。永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这个女孩,也许正因为他只见过一幅母亲的油画。
本来老人对于慕漓的出现感到高兴。和姐姐不同,因为继承了父亲的天职永生一直刻意的忘却忽略自己,对任何事情都表示的无欲无求,安息很担心他会一直这样沉寂下去。那天他送慕漓回来,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
但此时,永生的表情象极了他的父亲,当年那个深夜,他父亲也是这样痛苦万分的抱着已经死去的妻子不肯放手,但他比永生更加痛苦。
后知后觉亲手摧毁的爱情,比一个还没开始就结束的爱情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所以……
老人摇摇头不去想,他轻声说:“少爷,休息一下吧。”
永生勉强点了点头。
他抱着慕漓进入上一次养伤的房间,把她放在铺着羊绒毯的床上,擦干额头上的鲜血,永生细细的看着这个仿佛月光雕刻而成的女孩,在她浑然不觉的死亡中印上轻轻的一吻。
安息也跟进来。
虽然只接触了几天,他也很喜欢这个美丽懂事的女孩,她的苍白和安静同样让人怜惜。
但他的心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等到永生从房间里出来,安息管家跟在他身后将门关上。
“慕漓小姐的后事?”
“明天我来办。”
老人轻轻点头,又问:“少爷,小姐的事情您问了吗?”
永生疲倦的摇摇头。
“唉,小姐第一次这么久没有回来,我真是有些担心。”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可是……”
“下去吧。”
老人欠身行礼,然后退回楼下。
回到自己的铜棺中,永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胸膛里灼热清晰的痛楚让他无法入睡,这种痛比第一次知道父母间发生的事情更让他难以忍受。
还有姐姐,那个肆意妄为却对他尽心照顾的姐姐,自从上次慕漓养伤的时候回来过,以后就没有再出现。
不要都离我而去!
永生终于陷入无梦的深眠里。
(求你看顾我的苦难,搭救我,因我不忘记你的律法)
卷二 返生
昼夜轮转。第二日,永生在棺中醒来。
换上最深色的一套礼服,他在慕漓的房间前停住脚步。
明知道不可能,但永生在推门的时候依然祈祷,也许一切都是假的,慕漓会在这个有着明媚阳光的早晨如常醒来。她会靠在枕垫上向永生微笑,会说一声早。
这毕竟只是希望,门打开,女孩和昨天他离开时一样躺在床上。
永生压抑住自己的失望和喉头涌上的伤,竭力自然的走到慕漓面前。
等一下安息管家会送来慕漓下葬时候穿的衣服,它们要干净美丽,她必须如同天使一样回归死亡的国度,然后,永生会亲手将她放置在一口铜棺中埋葬。
他突然猛的一震,下意识的退后两步。
即便是在震惊中,永生依然看到慕漓的胸一起一伏,虽然轻微的但却很清晰。而且她昨天被土偶攻击的额头光滑的仿佛润玉,深可见骨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成一处完好无缺的象牙。
难道他的祈祷真的有用?
永生立刻冲上前握住慕漓的手,昨天沁入骨髓的冰凉变成初春的温暖。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慕漓是活着的!
永生激动的无以复加,他大叫着安息的名字,迫不及待的找人来分享。
管家很快到来,他再一次证明了永生的判断。
慕漓没有死。
一个夜晚,她的生命重新开始。
永生紧紧的抱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子,心里第一次开始感激命运。
“你,是谁?”
怀里的人突然说起话来,言语中有诸多的迟疑。
永生送开她,看到慕漓已经转醒,清澈的眸子上是一双微皱的眉,她正盯着永生。
“你是谁?”她又问。
“我是永生啊!”心底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永生?”慕漓依然皱着眉。
“你不记得我?”
“我应该记得你吗?”
她又四处看看,“这是哪里?”
永生楞在原地,接二连三的变化让他措手不及。
一旁的安息觉察到不对,他走上来轻声的问:“慕漓小姐,您不记得这里了吗?”
慕漓摇摇头,明显的不清楚。
“那么您记得什么?”
“记得什么?我什么都记得。”
“可是您不记得这里,不记得我们。”
慕漓再次看看他们,又看看这个房间,坚决的摇头,“对不起,你们大概弄错了。”
安息还想说什么,被永生制止。
“那么,告诉我你应该在哪里。”
“我……”话到嘴边,慕漓说不下去。
她开始自言自语,“出院,傀跟着我。然后我们住在一个小区,我在一个咖啡店,不,是一家料理店里工作……”
慕漓的表情变的茫然,这中间有一些空白没办法连接,比如说昨天,她记得自己在收拾房间,但晚上去了哪里毫无印象。还有,她的心里一直隐隐的在记挂着什么,似乎是一个人,一个一直和她在一起的人,是傀吗?
这些断续的空白在脑子里纠缠翻覆,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永生及时打断了她,“慕漓,我是你的朋友。先休息一下,别怕,一切都会弄清楚的。”
感受到善意,慕漓安静的点头。
她重新躺下去。
永生走出房间,嘱咐跟在后面的管家去准备一些汤粥类的食物。他一个人靠在慕漓房门对面的墙上,失忆或者其它,不管怎样,她回来了,这已经值得他用整个生命去感激。
(升九阶上的咏叹调,聆听于神的华丽乐章)
卷三 迷途
一直捱到中午,永生忍不住又回到楼上。他轻轻的推开门,慕漓躺在床上毫无反应,心头漏跳一拍永生直冲过去,一把抓住女孩的手,温暖的,她确实活着。
慕漓被惊醒,她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个如释重负的男人,“怎么了?”
永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送开手站起来,“没事,对不起,吵醒你了。”
她向他一笑,“你叫永生?”
“是的。”
“我的朋友?”
“也许不算,我们只见过几次,”他有些失意的说。
“哦,我为什么在你这里?”
“昨天遇到一些意外,你…受了伤,我就带你回来了。”
慕漓没有在意他略微的不自在,“伤?我似乎没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啊。那么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永生有些诧异,“你记得自己家吗?”
“是的,在一个小区里,门口有两家便利店。”慕漓觉得有些好笑,也许她是忘记了些什么,但自己住的地方怎么会不记得呢。
这和上次永生送她回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他想了想什么也没说。
永生答应了她,和上次一样,他依然送她回去。
同样的一辆车上,还是安静的两个人,但相互的感觉都完全不同。慕漓对他是完全的陌生,而他也拿捏不了这个女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不过带了些旁人没有的连天赋都算不上的怪异,拥有一双穿越四界的眼,但她毕竟只是个平常人,却能死而复生,唯一的后遗症是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开到接近市区的地方,慕漓开始带路,她果然记得。
当车路过医院的时候,她变的沉默,这里对她来说永远算不上一个美好的回忆。但当艾泽咖啡店深棕色的招牌远远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慕漓明显的开心起来。
她指过去:“你看,艾泽。”
但立刻慕漓震动了一下,仿佛在一本书中看见了不相干的段落,或是一场无声电影里突然传出了惊心动魄的呼喊,那确实是咖啡店的招牌,但上面用鲜明的字体写着——真锅。
永生注意到她的表情,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车速将这家店甩在身后。
很快,到了一个门口有两家便利店的小区。
他们下车,永生跟在慕漓后面一起向里走,她有些迟疑的走进其中一个单元,艾泽的不同让她变的不那么自信。
走到二楼,穿着红色凉鞋的女孩依然在玩弄着手指,她看到慕漓后立刻变的很高兴,马上从半空飘下来,“啧啧,又一个男人。”
她嬉笑着,在他们身边围绕,“三个男人,第三个男人……”
虽然她的话让慕漓感到奇怪,但对于这个有些花痴的魂魄她不想搭理。
四楼,慕漓发现自己口袋中的钥匙根本打不开面前这扇门。
她的手有些发颤,永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接过钥匙将它插进锁孔,然后用念力将门打开。
其实慕漓也明白,两个人依然保持着心照不宣。
里面的景象让她彻底的明白,永生说的对,她的记忆丢失了一部分。
这里大件的家具和电器上都蒙了一层白布,上面积了一层薄灰,整个房间看起来根本不象有人住的样子。
慕漓站在客厅的空地上,连打开自己房间门的勇气都没有。
在一个矮柜上,永生看见了一个倒扣的镜框,把它扶起来,上面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中间是个笑容灿烂的大男孩。
他看看慕漓,把照片又扣了下来。
“我们,走吧,”永生小心翼翼的说。
“走?”
“恩,也许你很快会想起来的。”
慕漓抬眼望着永生,里面含盖的悲伤和迷茫让他心痛,“你告诉我,这里是不是我住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带着没来由的愧疚说。
“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永生无言以对。
“请等我一下,”,慕漓突然说,然后转身向楼下跑去。
那个女孩果然还在两楼,她把自己的头发当作秋千,摇来晃去玩的不亦乐乎。慕漓冲到她面前停下来,呼吸急促。
女孩有点儿诧异,同时对她笑笑:“怎么,你愿意和我说话了吗?”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呵呵,我看到了你看到的,”女孩仿佛觉得很有意思班咯咯的笑起来,“瞧,一个男人…然后是你,再然后是两个男人…后来一个死了,还有一个…然后再来一个男人…对,就是这样…”
女孩的语无伦次让慕漓更加迷惑,“请详细些告诉我,谁死了?”
跟出来的永生看着慕漓对着空荡的过道间断的说话,他感到奇怪,只是静静的等在一旁。
也许很多事情,现在,才是开始。
(长着翅膀的青蛙王子,救不了陷落在牛奶池里的灰姑娘)